四十三
第四十三章
由于成功地说服了杰弗里爵士而精神大振的乔治安娜,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却发现自己有一种相当强烈的低落情绪,而这种情绪竟是对由青春活力和沾沾自喜交织而成的心情作出的反应。确实,某种低落情绪依然挥之不去;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不再考虑她缺少什么,而是开始考虑她的运气多么好,并且在日常生活中重新开始做她喜欢做的、有益、正当的事情。对书本她从小就情有独钟;现在,她以同样的热情,抄写歌谱,把针线活儿学得更精,给伊丽莎白画肖像,总之,让自己成为一个多才多艺的年轻小姐的十全十美的典型,就连她的哥哥看在眼里也感到莫名其妙。
不过,伊丽莎白对小姑的振作只是感到高兴。“乔治安娜,我很欣喜见到你至少在外表上看来情绪很好,”一天早晨她们散步时,伊丽莎白说,“现在你的心也许感受不到欢乐;但是,相信我的话,只要你当作你心里也感到了欢乐一样继续这样生活下去,那么到时候情况就真会这样的。我们都是容易上当的人,只要我们一门心思地努力说服自己,那么就连胡说八道的话我们也会相信的,如果你知道了这一点,准会大吃一惊。”
“我希望到时候我也能从这种情绪中得到好处,”乔治安娜叹气道,“虽然,现在么,亲爱的伊丽莎白,只有你能知道我拿压抑多么没有办法。不过,我毕竟还不想改变。我是个鲁莽的人;但是不要以为我没有从我的错误中变得成熟起来。现在,我能够很有把握地看出对谁该——对谁不该——尊重,说到这个么,我还得感谢那位勇敢的上尉呢,虽然这个教训够残酷的。”
嫂子赞同地目睹她下了这样的决心,欣喜地期望乔治安娜·达西小姐在今后漫长的人生道路上再也不会受任何男人或女人的欺骗;这时她暗自笑了。
“我自己的痛苦就不要再提了,”乔治安娜过了一会儿继续说。“我哥哥给我带来了最让人高兴的消息。杰弗里·波特兰爵士亲自干预了韦翰中尉的事。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干的——你知道,我教父的影响力是很大的——但令人惊讶的是,韦翰中尉在这个周末就会被释放出狱,并且踏上去安提瓜岛的行程,到杰弗里爵士本人的甘蔗园去干活。爵士干得棒不棒呀?”
伊丽莎白这天一早就听到了撤消对韦翰中尉的控告这个消息,使她有足够的时间对它感到惊讶,并且猜测它的来龙去脉。杰弗里爵士竟然会对他不屑一顾的人的事情出这么大的力气,这是她所始料未及的。
“承他好心干预,”她附和道,“这么快解决了我们家的问题。丽迪雅和我母亲今天去伦敦,去祝他一路平安;我妹妹打算尽快随他到国外去。对于杰弗里爵士为我们家出的力,我深表感激,但是我得承认,有些事情我没搞懂。我不免要纳闷,在这个事件的令人感激的转变中,我是否看见了我的小姑的手在起作用?
乔治安娜腾地脸红了,使劲否认了嫂子的设想,她们的谈话转到了别的事情上。
到了后来,当她一个人待在自己房间里时,她才允许自己仔细玩味这个变化,高兴的劲头丝毫不减。自从说动了杰弗里爵士以来的那些日子,她实在忍不住要把他答应为他们出力的喜讯告诉给嫂子,这个诱惑简直让她痛苦,但她到底还是抵挡住了,只怕伊丽莎白抱的希望越大,到头来如果他的努力一无结果,她的悲伤就越厉害。现在韦翰终于自由了,她决定一个字也不提她在这件事上起的作用,而宁愿在自己的心里独自欣喜:她为她所爱的人做了好事;这个事实因为不需要与别人分享而使她觉得更加甜蜜。
从小时候起,乔治安娜的性格中就有一种自然的倾向,阅读增强了她的这种倾向,在她心里激起了乐善好施的渴望。不幸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由于缺少同龄的伙伴,她本人又被封闭在奢华之中,助人为乐的机会是微小的,她那些行善的冲动都囿于对辉煌业绩的幻想中,而不见落实在常见的行动中。现在,她生平第一次为别人做了一件真正的,颇有意义的好事——而这位别人,她的嫂子伊丽莎白,是她无保留地敬爱的人。虽然她所帮助的人是无可救药的韦翰,但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伊丽莎白的担子可以减轻一点了。这件事给乔治安娜那颗真正热呼呼的心带来多大程度的满足,只有听凭猜测了。
总之,一个这么巨大的成功也许真能让我们的女主人公有点儿过于自信地振作起精神,再一次自视过高。幸运的是,这些日子里由于她和詹姆斯·利-库珀的关系还没有改善,这就实实在在地提醒她,她还不是十全十美的。自从回到彭伯里之后,她只见过他一次。那次与年轻建筑师的会面很简短,尽管她作出了与他和解的努力,他的态度却是冷淡的。后来他就走了。曾几何时,他那么急切地找她说话,现在只是出于礼貌,尽可能简单地跟她敷衍几句,然后朝她一欠身子,便忙他的事情去了。她预计到会有这个局面,而且她也很清楚这个裂痕是她自己造成的,但是眼前这个现实——他们曾经有过的那么坦率的目光对视变成了冷冷的点头;她以前一直期盼的长时间的交谈、聊天变成了冷漠的“你好,达西小姐”——这一切给她造成的痛苦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一天早晨,她独自在花园里散步,沉思着他们的分歧以及这个分歧给她造成的极度的心绪不宁,这时她发现了利-库珀先生健壮的身影,他正和管家莫金干完一件事。她在远处注视了他一会儿;他精力十足地说着话,但是当管家一离开他,她就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他是多么沮丧地垂着脑袋。以前她常常看到他高傲的样子,而最近又变得很不爱说话,但他从来没有露出过愁眉苦脸的样子。突然间,她下了决心去接近他。她奔下小山冈,朝他正在退去的身影跑去。“利-库珀先生,”她一到他面前就开口道,“我不能,不,我不愿,让我们之间的冷漠继续存在下去。我想,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吧。我在伦敦冒犯了你,这我知道,只能恳求你的原谅。我恳求你,别让我们为已经过去的事永远闹别扭。嗨,你不能原谅我吗?”
利-库珀被她的出现吓了一跳,她的话同样令他惊讶。他简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但是当他注视她时,她那么开诚布公的话,以及她把目光转向他时,他从中看出的坦荡的神色,使他一度那么强烈的怒火只好冰消炭烊了。“亲爱的达西小姐,”他开口说;但是满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激动的情绪使他难以继续往下说。
乔治安娜看出了他的不安,一心只想着去安慰他。“那么这就算解决了,”她由衷地说。“我们又成了朋友。现在,我们就像以前那样交谈吧。你,利-库珀先生,可以畅所欲言,不管是那边的溪流,还是德比郡的大理石,抑或是你的朋友休·琼斯先生的诗,我向你保证,我一定洗耳恭听。但是彭伯里的这个早晨多美啊。是这个不寻常的春天,还是你的手艺,使我由衷地感到钦佩?”
现在他镇静多了,能够做到和蔼可亲地谈他所熟悉的话题,作为对她的回答。“我想两方面都有一点吧,达西小姐,”他说。“如果小河流水、精美的草坪或者那边小山上的栗树让你赏心悦目的话,这可不是我的手艺的功劳。你现在得到了欢乐,在这一方面我起的作用是让花园的诗意散发出来。这些土地上的自然美景被人为的刻板布置压制得太久了——虽然人们在构思的时候是出于好意。自从你出门之后我就把它们解放了出来,我自信品味不低。但是请让我把一切美妙之处都指点给你。”像以前有一次那样,他伸出了手臂,这回她高兴地接受了,为他们重归于好而欣喜。他们并肩在大花园里散步,他一一列数着自己的成绩,她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说话,同时被他的目光所深深吸引;自从回到彭伯里以来,她第一次能够欣赏他所进行的改建,在这之前,她太压抑了,甚至都没看见。
“真是一片让人心旷神怡的景致,”最后她说。“我向你承认,我几乎从来没有想到我童年就看惯的这些景色是可以得到改进的,即使由像你这样有天份的人来办也不行。我完全错了,你已经让我看到了这一点。自然肯定会受人安排的,甚至会在人的安排下欣欣向荣;但是,如果让它自由发展,不要受到人为安排的约束,那一定会更加可爱得多!嗨,我搞错了那么多事情。但是,利-库珀先生,这次从伦敦回来的我,已经不是从这儿离开时的我了;我相信我的理解力有了增强。我看到,时髦的人固然很好;但是行为举止上的过于完美只能使人分辨不清。我又回到了乡下的家里,这里吸引人的是自然本身的优美,没有丝毫的虚假,我太高兴了。我相信,今天早晨看了你的这片风景,使我好多星期以来第一次感到由衷的快乐,为此我真诚地感谢你。”
她细细端详着这位年轻人,他又有一阵子说不出话来,就在早晨这段时间,他自己的脾气发生了这么多的变化。他本来一直心情沉重——她一直在追寻他。他本来一直在生气——她给他消了气。他向她展示了自己的杰作——她表示赞赏。她的明辨是非和胆荡胸襟使她成为出类拔萃的女性: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必须说出来。
“达西小姐,”他说,“我再也无法沉默了。我知道你是个在各方面都很好的人,根据你的为人我相信你不会看重最终并无多大意义的种种地位上的差别。确实,我们的地位不同——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是个直性子的人——有人说我直得过分—一现在我必须把话说出来。达西小姐,你知道,我对你心仪已久。我想直截了当地问你一句——你能不能接受我的爱?”乔治安娜不知所措。他,一个如此不肯屈服的年轻人,说话如此不客气,时时都要取笑她或对她吹毛求疵的人,现在居然会站在她的面前,向她坦白最温柔的爱!这是一种多么奇异的情况呀,她怎么也不会料到怎么也不会有这样的念头!他的举动不曾向她露出过任何迹象,他对她的态度没有给过她任何预示。看看眼前的情况吧,那些情感太强烈了,它们肯定甚至会跨越社会地位的差别宣泄出来,想把它们藏在心里是办不到的!确实,这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然而,他的表白在她心里引起的不是愤怒,而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极大的喜悦,这时她的谅讶就更是难以名状了。没等他把恳求的话说完,她就以一颗爱心的全部热情接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