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第二十九章
在罗新斯逗留的以后几个星期,乔治安娜的情绪还像第一天那样紊乱。宜人的天气,在汉斯福四周趣味多样的愉快的散步,大大地改善了她与托马斯·海伍德上尉的交往。他们一起远足时——总有她沉默寡言的安妮表妹同行——上尉的殷勤从来不会被误解,虽然不管他说什么,他总是说得很得体,让两位小姐都感受到他的欢心,因而心满意足。
这位年轻军官常常谈起他在海上的日子,谈到外国的港口,谈到战斗中的危险时刻;对两位热心的听客来说,这样的叙述似乎是来自一个未知世界的最浪漫的故事。
“我们曾经停靠在直布罗陀山旁,”他会这么说,“我们的军舰需要在那里得到支援,修补创伤。起先风和日丽,来自东方的清风吹向直布罗陀海峡,但是没等我们开出驻地,突然变成了西风,向我们迎面扑来,一场狂风席卷而起,极大程度地阻碍了我们的前进。”
两位小姐听得直抽冷气,而他继续煞有介事地往下说,“谁能预防到这么一场严重的暴风雨呢?说真的,我简直没想到会听说我的朋友们能逃过这场灾难,他们桅杆都断了。”然后,出于对姑娘们的体贴,他不能再往下讲,他要就此打住,略过他看见的那些可怕的情节,让姑娘们平静下来,别在想象中对那些可怕的情节添油加酱。“但是那些日子十分愉快地过去了,现在我到了这里,和两位漂亮的姑娘作伴!”
简而言之,他的神态,他的步履,他的表情都令人着迷,他的健谈只会激起她们听的欲望和对他的崇拜。对乔治安娜来说,他变成了她认识的人中最和蔼可亲的男人。
不过,她要影响珈苔琳夫人为伊丽莎白说话的努力却没有收到那么令人愉快的效果,因为事实证明这位罗新斯的女主人是个比乔治安娜原先想象的难以捉摸得多的对手。这位了不起的贵夫人,在教区里是最活跃的仲裁人,很多心事都放在了村里的种种倒霉的事情上。她不知疲倦地收集佃户们的不同意见、受到的伤害和他们的怨言。
“我不能容忍,”她会这样吹嘘,“村民之间为琐事争吵。教养不好的人,我敢断言,如果放纵他们的话,就会一天到晚吵个没完。我有责任维持他们之间的和睦,我太意识到我的义务,不能对他们宽容。谁要来打扰我的平静就让他们来吧,他们将领教到我的好脾气,或者对我作出交待。” .
因此,只有在饭桌上,她的外甥女才能替伊丽莎白求情。虽然她忠实地这么做了,而且有一位能干的、甚至更有感情的海伍德上尉作同盟军,最好的结果也只是不了了之。夫人无动于衷。
更糟糕的是,乔治安娜觉察到,她姨妈的不肯帮忙似乎不仅是因为出自她本能的且不无理由的对整个班纳特家族的反感,而且出自她本人作为主人对海伍德上尉有要求;乔治安娜可以断定夫人对任何年轻男子的某种兴趣不是为了她,但是当夫人把脸转向上尉,或者上尉面带殷勤的微笑转向安妮时,她便发现自己只能以一种勉强过得去的风度来承受。
这时候,凡是能够分散注意力的消息一定受到欢迎。在乔治安娜逗留的第四个星期,她听说玛丽亚将由她的朋友吉蒂·班纳特陪同,前来看望姐姐夏绿蒂·柯林斯。乔治安娜从没见过的玛丽亚,以及伊丽莎白那位活泼的妹妹让她大吃一惊;即便这样,有另外一些年轻人来到他们中间,她相信,只会帮助消除她、上尉和安妮之间日益滋生的、有时并不那么和谐的亲密关系.
在哈福德郡那班人抵达后的那天早晨,她到汉斯福去向她们致意,然而,却发现屋子里除了夏绿蒂·柯林斯之外,别无他人。玛丽亚和吉蒂在威廉小少爷的得力带领下巡视村子去了,柯林斯先生忙着自己的事务:促进邻居之间的和睦,今天他是在接受了其中一户人家的后腿肉之后完成这项功绩的。
自从那第一个令人不快的黄昏之后,乔治安娜不愿意再去拜访汉斯福牧师寓所,现在,她第一次单独与女主人相处,又想起了那种受冷落的压力。但是柯林斯太太的热情欢迎毫不做作,没多久,她们两人就坐在了后起居室里喝着雪利酒,吃着饼干。
“伊丽莎白,”夏绿蒂·柯林斯很快谈及正事,两人都觉得正是时候,“写信告诉了我她家遭受的不幸,我知道她的情绪很低落。我感到万幸的是,在这个艰难的时候,她可以充满信心地求助于她的新家,她的丈夫和你本人。”
乔治安娜感受到了她的恭维,但她必须表示不同意见。
“你真善良,真的,”她说.“太善良了,因为我为伊丽莎白做不了什么,我无论怎样也报答不了伊丽莎白曾经给予我的。倒是我哥哥,为了她不停地努力。他不能容忍最微小的不愉快触及到她。我相信他对她爱得比爱他自己还深探。”
“这是千真万确的,·柯林斯大太叹了口气说.“他们彼此间的感情很不寻常。如果我对伊丽莎白的爱哪怕逊色一点点的话,我真会妒忌她。婚姻给了她应得的一切。否则她也不会满足。”
“不会满足!”乔治安娜·达西叫道。“天哪,她干吗要满足呢?像伊丽莎白这样的女人——她为什么不追求英国能供给她的最最和谐的情感呢?”话没说完她就后悔不迭,因为夏绿蒂·柯林斯脸涨得通红,转了过去。
然而,过了一会儿,她这么说道;“亲爱的,你还年轻.请你原谅我直说,你在生活中的地位使你处于一个与许多小姐——你的嫂子也不例外——不同的环境之中。”
“伊丽莎白,”乔治安娜反驳说,“只为爱而嫁人;不为爱情而嫁人是卑鄙的,我相信她不可能做这种事。”
“她完全可能这么做,”柯林斯太太针锋相对地说。她并非有意要跟这位小客人过不去,但是她必须坚持她对这件事的观点。她已经痛苦地认识到,婚姻并不一定跟感情上的事情有关,就像出租一幢房子或选择一张桌子玩夸德里牌跟感情无关一样。她早就屏弃了这样一种罗曼蒂克的观点:婚姻对于像她这样既无姣好容颜又无大量财富的女士来说,一定不会仅仅意味着提供一个家庭,与这一点相比较,它所具有的意义,不是更加重大,就是比较渺小。
“事实是,”她叹了口气继续说,“机遇朝伊丽莎白微笑,并且以另一种形式,也向你微笑。你嫂子碰巧遇到了一个可以使她幸福的人,而你,如果你愿意选择的话,可以嫁人,也可以不嫁人。并不是人人都有舒服的处境的。就我自己来说,情况截然不同;我可并非一直是像你今天看见的这种样子。”
她停了下来,吃不准要不要往卞说,但是过了一会儿,乔治安娜依然默默地坐着,她便继续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希望——不,是期望——能遇到这样一个年轻男子,然后有朝一日嫁给他。这个人应该是我可以把我整个儿的心交给他,并与之分享我身上最好的部分。在我二十岁那年的夏天,我确实遇到了这样一个男人。我们从伦敦请来的一位乐师,来教我的妹妹玛丽亚弹竖琴;这是一位正直的风度翩翩的小伙子。我们一见面就彼此尊重,不出一个月,我们已是情投意合。他向我求婚;我答应了,但是,可怜的人啊,虽然他善良,和蔼,可他没有一个光明的前景,当我们请求我亲爱的爸爸祝福我们的时候,他却拒绝了年轻人的请求。他认为,这门婚事会玷污卢卡斯家高贵的名声。他解释说,他的地位,他的身份,他与圣詹姆士宫的至关重要的联系,全都肯定会指使他反对这门婚事。当时我年轻,孝顺,我一心只想着相信我好心的父母亲是明智的,我不愿违背他们的心意。于是我们就分手了。然而,达西小姐,从那之后,我没再爱上过别的人,现在,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再也不会那么深地爱上其他人。不过,亲爱的,”她叹着气说,“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些话把乔治安娜给镇住了,她听着柯林斯太太动情地往下说。“如果我能再年轻一回,达西小姐,再也没有什么——孝心也罢,甚至我父亲的虚荣也罢——能阻止我按照自己的心意行动。因为,没有爱情的生活,不管因为受到尊重或者拥有殷实的家产而显得多么荣耀,都比不幸强不了多少。”
乔治安娜感觉到了她的忧愁,但是不知道怎样安慰她。她太为自己感到羞耻了。她,不仅正当青春年华,娇柔秀美,而且被赐与难以估量的财产,使她足以过温饱的生活,竟然冒昧地评判起夏绿蒂·柯林斯!回想起来真叫她羞愧难当。现在,知道了她悲伤的历史,她不由得同情、钦佩起她来。
幸好,这时传来了年轻人们远足归来的声音;姑娘们闹闹嚷嚷地进了房间,那位生气勃勃的、被推定的浪博恩的年轻继承人被抱在玛丽亚的怀里。吉蒂为又见到达西小姐而立即喜形于色,虽然她的朋友玛丽亚在一个如此清高的人面前马上就不吭声了。
“亲爱的达西小姐,”吉蒂用毫不拘泥的口气说,“你一定会在村里受到多好的款待呀。我们看见村民们身上穿的衣服又怪又不时新,我对卢卡斯小姐说——我说过的吧,玛丽亚?——‘天呀,玛丽亚,’我说,‘要是达西小姐能和我们在一起欣赏这番景象该多好啊。’不过,也许你明天愿意跟我们在一起,因为我们太需要随和的交谈了。”
乔治安娜本来应该回话,但是小威廉让她省却了这个麻烦,当时他大声嚷嚷着要姑妈把他放下来,姑妈不得不立即照办:他径直来到母亲跟前,所有的目光都羡慕地落到他的身上,因为,尽管他的父亲对他的优点过分吹捧,他仍不失为一个十分讨人喜欢的孩子。
柯林斯太太恢复了镇静,足以让大多数人觉得她对自己拥有一个充满爱和孝心的家庭心满意足。她抱起孩子,亲吻他,又恢复了她坚定的自我。佣人被叫来,再添上一些点心,一群大人自愿地应和着孩子的欢乐。
没过多久,汉斯福的教区长本人也来到了他们中间,他为教区的人们行善,忙得气喘吁吁,后面跟着他的助理牧师比斯利先生,步子迈得比他慢。
“亲爱的柯林斯大太,”教区长有点儿兴奋地叫道,“我刚刚拿去给布里奇特的那块肉好极了,她以前见都没见过。老马丁决意要把它给我,我得以我所有基督徒的仁爱为他服务。几乎用不着我来提醒你,亲爱的,粗俗是异教徒的财产,而那只老母猪倒是好得出奇。”
他转向大伙儿,热情地向达西小姐和自己的儿子打招呼;紧接着便将比斯利先生介绍给他的客人们。
“还有比这更漂亮的画吗?”他欣喜地说。“我的宝宝、乔治安娜·达西小姐、两个正当青春年华的迷人的尤物,还没有提,”他稍停片刻便急急补充说,“那个让我成为最幸福的男人的女人了。婚姻,比斯利,婚姻。珈苔琳夫人真是屈尊降贵,把它强加给我;我只好学她的样,把它推荐给你。这是你在世上能做的最好的事。”
比斯利先生敷衍地欠了一下身子,连忙面带微笑转向教区长的妻子。“如果我能找到像柯林斯太太这样的妻子,我会毫不犹豫地娶她的。但是,只怕没有一个聪明的女人会看上我这样的男人。”
“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的价值,”柯林斯太太笑着说.“像你这样直率的人抵得上一百个谈吐温文尔雅的风流男子。”
“在我自己做单身汉的日子里,”柯林斯先生插进来,煞有介事地说,“我为自己特别善于和女性打交道而得意。那些日子,亲爱的,”他连忙宽慰妻子,“已经完全过去了。不过,我得劝你,比斯利,赢得漂亮女人的心的方法就是尊重,要依靠尊重。比斯利,不管柯林斯太太对此会有什么说法,对女人百依百顺总不会有错。”
“那我的处境就不妙了,”助理牧师说,“因为我在不同意的时候是无法装出同意的样子的。我必须说出我的想法。”
“天哪,先生,’吉蒂叫道,听到这样古怪的论调,她无法保持沉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如果你想说的话什么人都听不进呢。比方说,我就常常会产生只有仁爱才能阻止我说出来的想法。一个神职人员——而不是世俗之人——怎么能不存仁爱之心呢?”
这位年轻人直挺挺地站着,第一次垂眼看她,带着点儿兴趣,眼睛一眨也不眨。“不存仁爱之心?”他问道。“当然,确认事实有百利而无一弊。只有在那些轻浮的人的思想里,邪恶才会滋生。”
吉蒂咬着嘴唇,没有吱声。但在那天下午的晚些时候,她向玛丽亚吐露心思。“你是不是觉得,”她问道,“像弗兰克·米德尔顿这样虽然漂亮但很浅薄的人有点儿乏味?让人悦目的相貌固然很好,但我一直有这样一种不同的看法:一位小伙子身上最最吸引人的特点是有性格。”
玛丽亚对她朋友这番新奇的论调感到十分惊讶,无言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