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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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酒吧位于商业街外围一条小巷往里进一点点的地方。打开门,有一道感觉沉稳的锯齿形吧台,老爵士乐低声回荡着。除了刚开始老的老板,还有两个年轻的调酒师。看情形波佐间常来这里,和老板亲热地相互寒暄,让年轻的员工拿出自己单用的波旁威士忌,对水斟上,我则要苏打水对酒。

“我们也到了为同学守夜和参加葬礼的年纪啊!”他把琥珀色酒杯举在眼前深有感触地说,“来年四十?这样子下去,一忽儿就五十。”

“差不多会有人叫你总经理了吧?”

他显出苦涩的神情,含糊应道:“啊,会不会呢……”

后来有新客人进门,酒吧里多少热闹起来。波佐间似在倾听正在放的音乐。

“二十岁左右那阵子,以为四十岁人相当成熟来着,”他停了停,“以为三十岁都已是像样的大人。而自己到了那个年纪,却总有些心里不踏实,有时甚至以为自己还是孩子头。”

“这个时代长大也难。”

“听你那么说,心里还多少好受些。”

“什么都变得简单明了,没有必要长大。大家都不长大,直接变成老人。”

“没准像村上那样赶紧死了才够明智。”

那天,守夜从傍晚六点在町屋一个殡仪馆开始,我晚到了三十分钟。经已念完,村上的妻子正代表亲属致词。不久开始上香。我跟在队伍后头向故人告别,对夫人简单说了几句安慰话。走出守夜场,波佐间正在电梯那里等我。

“除我俩好像没熟人来。”他说,“本以为会有几个人来。”

“都不在城里了,不少人恐怕赶不回来守夜。酒井倒是说他参加明天的葬礼。”

“再多几个人,就可以借机开个同窗会了!”

为了便于波佐间回横滨自己家,准备在涩谷附近简单吃点喝点。离开守夜场时我就打算往下由他主导,波佐间首先提议离开而走出头一家饮食店时,我以为该是约定近期见面时间分手的时候了。不料他拉住我不放,说有一家店即使穿葬礼服也能进去。说罢在九点过后仍留有白天暑气的街头率先走了起来。

“太太可好?”年纪谈完后,他这样问道。

这回轮到我露出苦涩表情了。

“没说过?”

“什么?”

“和老婆分开了。”

“回答深得要领,却是为什么?”

“要我扼要回答?”

“用二百个字说明离婚原因有难度?”波佐间一口喝干杯里剩的威士忌,又要了一杯。“什么时候的事?”

“六七年了。”

“换公司呢?”

“在那以后……瞧我,只说有利的部分了。”

“同搭档分手的事,用不着张扬的嘛!”

年轻调酒师把威士忌放在吧台上。

“不过也够意外的了。”波佐间没把拿起的酒杯送往唇边,“以为一帆风顺来着。”随后一下子换了话题:“对了,政府好像说经济该起死回生了,你是专家,看法如何?”

“所谓专家,不过是股票玩家罢了,不敢就经济夸夸其谈。”

“是基金经理吧?”

我递过名片。

“想像成大型证券公司什么的可不好办。”

“乔治。索罗斯的公司叫什么来着……量子基金?”

“所以说不是那种套头交易基金嘛!”

波佐间含了口威士忌。虽然算不上大口小口,但入口频率仍相当快。我的波旁苏打水还没下去一半。

“我不知道索罗斯那么受人尊敬。”说着,波佐间现出困惑的表情。

“怕是因为从事慈善活动吧?”

“不,不然。索罗斯受人尊敬,不是因为他向东欧的高中赠送了电脑。他是因为赚了大钱才受尊敬的。问题是,赚钱就是那么伟大的事业不成?”

“天才!一如达.芬奇和爱因斯坦。”

“他发明了新的赚钱方法?”

“也不是有什么新义。倒是通过杠杆作用驱动巨额资金,但干的事和过去的股票商一个样。总之就是故弄玄虚……因为什么被尊敬的呢?”

波佐间笑道:“反正大家都注意他的一言一行。我刚才没说量子基金?”

“的确听见了。”

“你能相信?连日元和美元兑换率都稀里糊涂的人也晓得索罗斯的公司名称。他究竟是什么角色?二十一世纪的救世主?”

“一旦在华尔街投资失败,人们好像不说了JesusuChrist①,而是仰天叹道乔治.索罗斯。”

“说谎吧?”

“说谎。”

“谢天谢地!若是真的,我真不想在这个世上活了。”

波佐间依然快速喝着威士忌。我喝一杯时间里,他的杯子斟了两三次。本来就能喝酒,怎么喝都面不改色,舌头也不失灵。但我还是对他的速度之快有点放心不下。杯子里的水几乎没碰。若用啤酒来代替水,那可就是不折不扣的酒精中毒症了。

①表示吃惊,愤怒的俗语。天哪,糟糕!

“你那里怎么样?”

“指什么?”

“公司嘛。”

“再糟不过。若有什么能赚钱的derivative①,给我介绍介绍。”

波佐间以平淡的语气讲起公司重建计划。年度末以他为核心,制定了以重视老品牌的维护和扩大高科技领域的业务等为支柱的经营计划。

“虽说是家族公司,可是我也好父亲也好都没进入十大股东。整个股票的两成控制在作为客户的一揽子承包商手里,情况实在可悲。父亲似乎打算让我接班,但在股东大会上,父亲倒也罢了,而对我,就连我作为经营者的资质都受到严厉质疑。为了说服股东们,只能提出简明易懂的对策。说彻底改革性对策固然好听,可内容都是整合子公司和裁减人员。也就是说砍掉员工来保自身。”

“哪里都是这样,有什么办法呢!”我安慰似的说。

波佐间轻声哼了下鼻子:“就是所谓globalStandard②吧?”

“啊,现在是有这么一种情形,无论什么,只要那么说就能获得通过。”

“对卡洛斯.戈恩你怎么看?”

“突如其来!”

①泛指金融派生商品。②全球标准。

“对第一次见面的人,我必定这么问:对卡洛斯.戈恩你怎么看?算是测验纸吧。那么,你怎么看?”

“答得不好会立即绝交?”

“当然不会。采取成年人对策,例如尽可能不一起喝酒啦……喏喏,让我这么信口开河,可就越来越难回答了。”

“怎么看也不怎么看。”我说,“顶多现出食物纤维略有不足那样的脸色。”

“那也能当得了基金经理?”

“因此才当得了。”

“或许。”

波佐间啜一口威士忌,扭歪嘴唇。

“近来我也以我的方式考虑了很多。”他说,“股份公司这玩意儿,在存在论上到底是错误的,我想。”

“话可是够大的了。”

“说起正论,话自然变大。”

“愿闻。”我笑道。

“说到底,将卡洛斯.戈恩那样的家伙视为什么理想的经营管理者,简直笑掉大牙。是的,大量裁员是会使股票上扬,作为股东那样做未尝不好,经营管理者也暂且舒一口气,所以才干方百计压缩规模和裁剪人员。可问题是,公司并非让股东赚钱的东西,至少不是首要目的。我很想说:连务工人员的生活都不能保证,那还算哪家子公司!”

“确是正论。”

“是的吧?”他咧嘴一笑,“企业业绩改善,是裁员和压缩规模的结果。以更大的视野考虑,不外乎把保险和退休金方面的负担推给了国民一一就像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难道不是?”

“我可是越来越觉得像是同代代木①方面的政治家交谈了哟!”

“那些小子能说得这么乖巧?”

“我想这不大像是公司的经营者说的话。”

“啊,我自己也晓得问题就在这里。”波佐间长叹一声,“反正今晚喝酒好了!虽说喝也解决不了什么。”

酒吧里放了一张令人怀念美国过去美好时光的女歌手的唱片。看板架上的唱片封套,可以认出《和LEEWIILEY②度过的曼哈顿之夜》字样.

“秋天不去登山?”我忽然想起问道。

“山?”他露出往远看的眼神,“时常登山?”

“很难说是登山。”

“登中老年之山吧?”

“年轻时,反正只要高就行,对吧?”我征求同意似的说,“眼睛只盯在三千米高度的山和困难路线。但随着年纪的增长,高度和难易度就不再是问题了。总之是想登没人去的安安静静的山。甚至觉得那才是登山的真正乐趣。”

①地名,位于东京涩谷区,多有政府机关。日本共产党总部亦在这里,此处应为日本共产党的代称。

②上世纪四十年代纽约夜总会白人爵士乐女歌星。

“常说山会逃走一一迟早要爬一次那座山,想着想着山越离越远,如此几年过去。那期间又是工作又是结婚,人走我随的路线。”

“所以才登中老年之山嘛,追赶失去的梦。”

“可你看嘛,”他隔着衬衣抓起肚皮,“还能登的?这都什么样子了!顶多在高尔夫球场转转圈。差不多一坐一整天,去哪里都坐车。”随后他注视我的腰围,“你也蹲办公室,身体却还紧绷绷的。”

“看外表看不出来,其实内脏的脂肪也很成问题了。”

“像是。”他诧异地眯细眼睛。“不过,背着帐篷和睡袋登山的气力,我想怕是没有了。”

“如今路线方便,稍登几步,就会登到相当高的地方。支帐篷嫌麻烦,利用登山小屋就是。”

“别诱惑我了!”

波佐间摇晃杯里的冰块,仍好像犹豫不决。

“怎么样?我来做计划,咬牙去一次嘛!”

“登山鞋好像得新买一双。”

“那就定了!有特想去的地方告诉我。”

“全交给你。只是,你可要有领风湿症或心脏病患者爬山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