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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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电话的时候,真的正想你来着。”淋浴后沙织说道,“很久没通音信了,再说也有礼物想交给你。”

她是晚间十点过后来的。许久没见的她晒得十分可观。她说,因公差去了南洋的帕劳或其他什么海岛一个星期,顺便畅游一番。她说还没吃饭,我为她简单做了通心粉和蔬菜色拉。她称赞我在商店卖食品的地方买来的黑麦面包好吃。我切了自己用的奶酪,干喝别人送的威士忌。

“日本人真是什么地方都去。”她谈起采访去的南洋群岛,“到了关岛和塞班岛,那里的日本人全都不相信日本战败了。”

“感觉上就像住在城内旅馆的人去了外国吧?”

“涩谷和六本木也有外国人,数量怕要更多一些。所以每到一处,日本人都觉得不好意思,对方也可能同样看待我们。”

“怎么回事?”

“反正总是聚堆,切切实实让人觉得日本人是一个人干不成事的。所以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年轻情侣就算抱在一起吧唧吧唧接吻也毫不忌讳一一大家都那么干,所以自己也干。”

“看来你是观察了南海群岛上的日本人生态喽。”

“鱼也吃了,吃了好多好多五彩缤纷的鱼一一鱼类观赏者见

“老穿牛仔裤还不知道!现在身上的不也是吗……说什么来着?”

沙织在电视台从事节目制作。虽然她本人说是“介于导演和勤杂工之间”,但又是筹划自家电视台的节目制作又是外出采访,工作像是比她嘴上说的富有实质性内容。至于结婚后能否继续工作我不得而知。两人从未就此谈过,都尽可能不过问对方的工作。分手的妻子是所谓专职主妇。尽管这不是唯一原因,但有可能是导致离婚的原因之一。如果沙织想继续工作,我这方面毫不介意。

“傍晚时分,每天都有暴风雨。”她又说回南洋的海岛,“与其说是雨,莫如说是瀑布,简直什么都看不见,一两米开外的东西都模糊不清。而雨一停,就云开日出,彩虹横空……早午晚天空颜色各所不同。”

我在餐桌上把她作为礼物送给的瑞士产军用小刀的刃器一个个拉了出来。小锯、开瓶器、开罐头刀、指甲剪……大凡能想到的器具一应俱全。

①claudelevi—Strauss(1908一)法国文化人类学家。曾在巴西从事印第安各民族情况的调查。

“听说即使现在近海也好像有海盗出没,外国船只时常遭袭。海盗们把船上的男人统统扔到海里,女人被强奸后作为妻子。作海盗的妻子,不知是怎么一种心情。”

她的头发晒红了,脸颊的柔毛仍好像有南洋的阳光留在上面。褐色的皮肤,略带橙黄色的口红,耳朵带着珊瑚耳环,桌面上轻轻交叉的手指涂着和耳环同样的颜色。

“夜晚和当地的教练员一起潜海来着。”不觉之间,她讲起潜水用呼吸装置,“原来白天游来游去的鱼儿都在礁石上睡觉呢!用手指一捅,简直就像从床上滚下去一样掉下礁石……嗳,可听着呢?”

“啊。”

“困?”

“有点儿.”

“小心别从椅子掉下去,像鱼似的。”

早上起来,打开电视一边看CNN①新闻,一边掀开电脑显示屏确认路透社金融情报。好消息坏消息都没有。NASDAQ②暂时问题不大,DOW③也处于平稳状态。影响股价的唯一原因就是情报。重灾、事故、气象、各国的经济政策、总统和财政部长的发言……任何一种都可以成为左右股市的因素。只要投资家持悲观态度,股价就下跌不止;而若他们对未来怀有希望,股价就止跌转升。所以持续买进美国信息高科技方面的股票,是因为发达国家的大多数居民在这一领域看见了未来。环境基金(EcoFund)所以受到追捧,是因为他们同时对地球环境感到担忧。离开买卖眺望世界股市,有时觉得人类好像同一种人格。

①CableNewsNctwork之略,美国有线新闻网。

②NationalAssociationOfSecuritiesAutomatcdQuotation之略,(美国)全国证券经纪商协会自动报价系统,即我们常说的“纳斯达克”。

③道.琼斯平均股票价格指数。

连休很无聊。打算上街看电影,却又没有特别想看的片子。天气晴好,到阳台上一站,微微秋日香气随风飘来。寥廓的天空有几缕毛刷刷出一般细长的云絮。待在家里太可惜了,决定偏午时分出门。路上吃罢午饭,徒步走到涩谷。我知道这里不是星期日来的地方。平时都想尽量避开这里。

药店前面有个身穿红色号衣的揽客员。照相馆的喇叭声吵得要死。对面走来的人同我撞了一下肩,不耐烦的咂舌声从耳旁掠过。但双方都没回头,径自走过。人人都不管不顾地走着。撞上也罢踩别人的脚也罢,一切听之任之。所以没导致争吵,恐怕是因为大家都在微妙处避免接触。这样的人群不再是人,而像是其他生物。这么多人在这嘈杂脏污寒伧的街上寻求什么呢?不说别人,自己又到底是来这种地方干什么的呢?

为了避开人群,我转了几家唱片店。准确说来,也许该说是“CD店”才对,因为实际上摆在那里的几乎全是CD。或者说即使模拟或数码产品也可以说是“唱片店”不成?看来人世越来越变得莫名其妙。进入HMV和TOWER唱片店②试听间的CD,哪一种都没什么意思。无论纽约、伦敦还是东京都同样走红的CD,以股票品种来说,无非微软和英特尔之类。适合所有人,却索然无味。

买了几张前不久出的而没买成的CD。进口的即使同样CD也一店一个价。花几百日元③得到便宜货,自然有占便宜之感。货币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工作中驱使以亿为单位的钱,现在却为数百日元之差而或喜或忧。货币本身是抽象的,若不用于具体商品的购买,就无法实际感受它的价值。而一个人所需商品又是有限的,所以超出一定限度的钱就失去了意义,愈发成为抽象存在。

金融即是在这种抽象性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正因为是抽象物,也才成为交易对象。从事金融工作的人恐怕没有人将货币看成交换价值,货币仅仅是货币,财富仅仅是财富。自己有时为此生出深不可测的惧怵感。在进行多于通货供应量几十倍的交易的这个世界上,发生任何事都无足为奇。甚至觉得引发地震的地下能量已经达到临界点。

在BookFirst④买了几本书,然后在咖啡馆喝着咖啡挑着浏览。其中一册是一位美国金融记者写的关于风险管理的书。

①HisMater’sVoice之略。英国EMT集团的唱片销售连锁店,1921年设立,遍及全世界。

②东京大型唱片店名。

③l万日元相当于人民币700元(2005年12月)。

④书店名。

依作者的说法,risk(风险)一词来自含义为“勇敢尝试”的意大利语。勇敢尝试……结果或赚或亏。可是,任何人都想大赚特赚而尽量不亏。书中设想了种种驯养风险的方法。正规分布之结构和标准偏差之概念差不多三百年前就被发现了。用这些手段将风险量化,预测将来出现的情况,组合几种选择。这便称之为风险管理,我们干的事与此没什么两样。

自然界每每出现所谓“回归平均”现象。例如,最高身高组的父母的孩子倾向上固然比其他孩子高,但比父母低。我们因之得以避免无限长高。股市方面也有许多研究人员支持“回归平均”原则发挥作用的说法。具体说来,股价往一个方面的过度倾斜将引起“回归平均”,继而诱发往相反方向的过度倾斜。亦即,被过分看涨的品种肯定下跌,被过分看跌的品种肯定上涨。因此,任何一种股票投资的入门书上都会这样写道:股市在数月或两三年期间内是危险场所,但在五年或五年以上期间里遭遇实质性损失的危险性则变小。

长期投资的确会使我们变成富翁。如果在长达三五十年时间里不屈不挠地持续保有自己的股票,人们都会变得幸福,无须我们操心。问题是,实际上很多投资家拘泥于三年或几个月这种短时间的理财实绩。评估公司打分一般也以过去三年时间的表现为基准。至今我仍不明白何以如此。

在咖啡馆看了一小时书,之后出门离开。在“东急”百货商店的食品专场买了晚饭材料,搭出租车返回住处。我这一天归终于了什么呢?在唱片店买了CD,在书店买了书,在咖啡馆喝了咖啡,在百货商店买了副食品。没给任何人添麻烦,没同任何人说话(除了“给我这个”、“谢谢”、“咖啡”几个词以外),以微不足道的消费行动满足了自己的欲望。星期六是无聊的。在电影院只放映好莱坞装神弄鬼的科幻影片的时候,如此消磨时间即可。

回到家,一边听刚买的CD,一边慢慢看没看完的晨报。上面有则报道,说一个美国男人仅靠因特网关在家里生活了一年。买东西通过网上购物送上门。不但购物,包括爵士乐巡回演奏和医师诊断在内的所有生活需要都通过因特网解决。完全可以称之为圈养鸡式的便利性。闭门不出而无所不能。人类终于从狩猎采果阶段到了这个地步。没准就连吃饭和生殖都无须面对他者那个时代都将到来。能够用遥控器和鼠标控制整个环境的世界。看来,高科技这东西偏爱懒得不能再懒的人类。

吃罢简单的晚饭,正为明天的会议整理资料时,大学时代一个朋友打来电话,告诉我过去一起登山的同伴死了。

“事故?”

“不,病死的,听说是癌。不知道?”

“一无所知。一个那么壮实的人!”

“胃癌。”对方淡淡地说,“前年检查还正常,一年后就到了晚期。不知是发展太快,还是做检查的医生看漏了。”

“变幻莫测啊!”

“癌是查不得的。不是查不出,就是查出时晚了,非此即彼。”

“一塌糊涂。”

停顿片刻。

“今晚非正式守夜,明晚六点开始正式守夜。”他事务性地继续道,“葬礼定在后天下午一点。葬礼不习惯,打算参加守夜。你怎么办?”

“那,我也去守夜好了。”

他告以守夜场所的名称和位置。

“对了,工作如何?赚了?”关于故人的话告一段落,对方问道。

“啊,多多少少。你呢?”

“想一死了之。”

“焦头烂额?”

“算是吧。见面慢慢聊吧,还有必须通知的地方。”

“啊,倒也是。”

放下电话,我开始考虑打来电话的这个朋友。他叫波佐间,虽不在一个系,但在登山部亲密交往了四年时间。他的家族在川崎经营一家上市的建筑公司。大约祖父是创业人,父亲当总经理。他本人大学毕业后,经过美国留学进入客户一家大企业,几年后转人家族公司。由理事而常务理事而副总经理,走的是作为接班人的既定路线。只是,公司方面数年前出现空前的经常性赤字之后,由于作为主力的品牌工程的一蹶不振,减收仍在持续。电话中半开玩笑说的“想一死了之”,想必就是指的这个。

接着往下想死去的朋友。他叫村上,同在登山部来着。毕业后进人一家外资商贸公司,常驻欧洲。同互相出席婚礼的波佐间不同,毕业以来和村上一次也没见过,差不多只是互致贺年卡那样的关系。尽管如此,他的死还是给我带来轻度震撼。那大概来自自己也可能像那样死去这一担忧。的确,在年龄上死于癌是有些早,可我们毕竟正朝理所当然的年龄稳步接近一一情况叫人忧心忡忡。

不过,这种担忧又同此次得以幸免的释然连在一起。死的是村上,不是自己。他的死这一现实亦是对自己的死的否定。这怕是一种心理性的资产负债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