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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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了敲厚重的红木门,传出藤木多少有些嘶哑的语声。他不会走来门口,遂开门进去。藤木的两个房间纵向相连,前面是接待室,里面是办公室。他正坐在排列着电脑显示屏的大写字台前打电话。我站在接待室等他。房间白墙上挂着色彩亮丽的石版画。从不时传来的电话内容听来,电话另一头像是政府官员,事情似乎相当复杂。也想出去一下再转来,但叫我来的毕竟是藤木,姑且这样等下去。

过了五六分钟,终于打完电话的藤木来到接待室。

“劳你久等了。”他劝我坐在沙发上,“来杯咖啡怎么样?”

“不,不必了。”

藤木在我对面缓缓坐下,抱起双臂。

“其实被医生禁止来着,”他说,“咖啡、酒、烟……烟很早以前就戒了,酒也喝得不算多,但咖啡戒不了。这么跟医生一说,他说那就把咖啡因去掉。开玩笑!不晓得喝那种东西的家伙是什么心情。去掉咖啡因的咖啡,岂不成了被阉的男人!”

“哪里不好?”

“血压。本来就偏高,而且主要是低压有问题。”

“多少?”

“低压一百出头。”

“那是有点高啊。”

“所以医生才那么说.”藤木不大开心地嘟囔道,“不说这个了。对了,CRYOGENESIS①来势很猛。”

“谢谢。”

“资料看过了,无论股票方面还是业绩方面,都没发现危险因子。由于塞莱拉.热那米克斯的关系,投资家对基因工程的兴致越来越高,其中CRYOGENESIS表现尤为出色。”

“唔,啊。”

“再买进一点儿也是可以的吧?”

我未置可否。

“怎么了?”

“一段时间想原地不动。”

“有什么不安因素?”

“不,不是那个意思。一来有同其他品种的平衡,二来想看看以后的行情再决定。”

“根据你提交的资料,CRYOGENESIS公司提出的战略是:运用丰富的资金把事业扩大到整个生物工程行业。”他边翻阅边说,“看资产负债表,经营状况也极其良好。无论税后纯利还是每股收益都一清二楚,可以预测股票处于上扬态势,世界所有的投资家势必进一步买进,股票有涨无跌一一你这样认为。”

①原意为低温学。此处为与此相关的上市企业的略称。

藤木从资料上抬起眼睛看我。

“股票看涨是毫无疑问的。”

“有什么理由犹豫不决?”

“对法律限制的问题放心不下。”

“你不至于真心担忧那种问题吧?”他惊讶地说,“发达国家的政府不可能对体外受精加以限制。如果侵害想要孩子的夫妇的心愿,那可就是人权问题。”

“对胚胎的选择则是另一回事。德国、挪威、奥地利、瑞典都制定法律禁止选择胚胎,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即使美国国内,也有路易安那州、缅因州、明尼苏达州、新罕布什尔州、宾夕法尼亚州……”

“某个国家某个州,肯定有肯接受的医院。”藤木打断我的话,“你的资料也指出了,如果有限制,就去找像对待堕胎手术那样限制不严的州。国内不行,就在开曼群岛或其他哪里建一个生殖遗传中心。总之,无非把胚胎冷冻保存运去没有法律限制的州或国家就是。到底还有什么可放心不下的呢?”

“以长远的眼光看,很难认为CRYOGENESIS要干的事情会在社会上稳步发展。”

“你是真的认为不会稳步发展呢,还是不希望稳步发展呢?”藤木像要看透真相似的眯细眼睛。少顷问道:“你认为我开办这家公司的理由是什么?”

我默然。

他继续说下去:

“对原来的银行不满当然有很多,但最主要的理由,是我认为这个国家也需要真正意义上的投资专家。日本的银行也好证券公司也好,都无法处理好泡沫经济膨胀时积攒的钱,致使美国的套头交易基金(HedgeFund)赚了不少。毕竟,就连本应是风险管理专家的人寿保险公司都管理不好自家财产风险。结果,日本成了在年金和保险方面毫无希望的国家。手里的甜饼被外国抢走了,年轻人和老年人只能围绕剩下的甜饼剑拔弩张一一全都是因为没能充分运用自家资金的关系。”

他把显得深恶痛绝的脸转向落着百叶帘的窗口。

“随着金融全球化的推进,世界即将进入真枪实弹的资金争夺战。以目前情况看,日本人自己赚的钱难免被外国投资家整个拿走。为了避免这一事态出现,日本国民只能人人成为金融世界里的成年人。可那需要时间。我想,当务之急是培养能够同世界抗衡的金融专家。在政府百般保护下舒服惯了的银行人员和证券人员是无法同世界抗衡的。过去,证券公司只把信托投资视为赚取手续费的工具。所以……”

茶几的对讲机响了,传来秘书的声音:

“打扰一下,斋藤先生往办公室打来电话。”

藤木当即打断:

“就说现在不在。其他还有什么?”他按下对讲机的开关,不屑地说,“政治家这种家伙!”之后再次转向我,“你是基金经理,不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吗?别被廉价的感伤俘虏了!我们保管着客户的巨额资金。他们相信我们,把宝贝资金托付给我们。

我们的任务就是冒着风险尽最大努力提高收益。由于长期实行低利率,投资家们的目光终于转来这边。这个时候如果辜负了他们的期待和信赖,日本的金融就无从发展。我们的使命就是提高收益。无论道理多么冠冕堂皇,如果不同利益挂钩也是没有意义的。看好顾客的资金,这就是一切,此外的事不必考虑!”

“明白。”

“在这个世界上,恰到好处地赚钱那种事是不可能有的。”藤木紧紧盯住我的脸说,“这是因为,没有人能够始终正确下赌。重要的不是正确还是错误,而是正确时候赚多少、错误时候亏多少。如果能赢的时候不多赢,就会输不起的。认为正确买下就是,不要考虑什么平衡不平衡。”

公司有几种基金,分别由基金部门经理和SupporStaff(骨干职员)运作。国内自不用说,在北美和欧洲、亚洲也驻有自家公司的证券分析员。每月有一次品种分析会。会上,各证券分析员就事先排列好的企业提交其财务内容和预期收益的调查报告。以股票收益率等项指标为基础判断升值空间和降幅,从中挑选品种。每星期还要开两三次品种过滤会就人选品种讨论“买人”、“抛出”和“保持”的对象。届时,基金经理们的投资判断将经受验证。

藤木所擅长的,是有关国际政治、全球金融政策、物价上涨的变化、利率、通货等世界动态的宏观分析。大家以这些信息为基础就经理们进行的交易进行讨论。多数交易存在不明朗部分。精确判断行情发出买人指令的可以说罕有其人。藤木准确地指出交易中的不明朗部分,一如拳击手击打对手柔软的小腹。经理们开始说明之后,他寻找说明中的漏洞加以追究,以针一般的目光盯视前言不搭后语的经理们的面孔。对方因之分外紧张,狼狈不堪。最后,他低头沉痛地嘟囔一句:“那个你也不清楚的?”虽然这是拷问时间结束的信号,但被追究责任的经理较之解脱感,怀抱的更是自己乃无能之辈这样的败北感和疲劳感。

要经常发问!藤木口头禅似的说道。因为好的品种不升值的时候肯定哪里有陷阱,必须就此不断思考。经济环境和股市整体动向……停止思考就寿终正寝,这是他一贯的观点。藤木尤其想知道股市是否朝预测相反的方向发展。

股票或升或降或原地踏步,三者必居其一。每当某一股票同预测背道而驰,沿下降线和平行线滑动时,他必定对假设加以验证,和经理们一起重新思考其原因,思考是依据何种认识进行交易的,如此同股市动向对撞。他不就短期损失加以责备,而代之以严厉追问失误的原因,一直追到得出正确答案为止。如此作法甚至让人以为较之现实的得失,更是出自纯粹的智性好奇心。若是局外人单单听得这种隔桌进行的交谈,说不定认为所追求的并非收益而是真理。只是,我们追求的真理总是同巨额资金联系在一起。即使会议多少带有学究式气氛,交易也还是百分之百的经济行为而并非智性游戏。成功取决于赚多少钱,赢了自然拿到款项。

尽管差不多一起工作了五年,但和藤木的关系丝毫谈不上融洽。比之上司与部下,更接近师生关系。也不光是我,在他手下干活的任何人都这样。既不和部下一起喝酒,又不去打高尔夫球。公司中谁也不晓得他下班后做什么。我有时觉得恐怕再没有比藤木更孤独的人了。

吃罢午饭返回办公室,和我搭档的三个年轻同事正目不转睛地注视各自的电脑显示屏。上面或是证券交易所的股票信息,或是企业的主页,又或是可以链接业界报纸和金融杂志、企业发行刊物等信息源的检索系统。金融终端信息的页面上二十四小时实时滚动投资信息,随时纳入最新信息来取代过时消息,同时由上而下显示世界各地发生事件的标题。没有评论没有强调,每天有一千则以上的消息以秒为单位滚动不息。不但事件,金融市场的各种指标也一目了然。现在的股价和国债的利息等等,也可以通过简单的键盘操作调出。

我负责的主要是投资美国市场的海外基金。出于对市场进入调整期的判断,近来选了不少的小盘成长股。

“怎么样,总经理的情绪?”植村从显示屏上移开眼睛问。

“或许该说是丽日蓝天吧。”我站着看了一会儿植村的终端电脑,“怕是因为股市预测命中了吧。往下但愿就像贝克那时候谁都不轻率发言。哪怕再出色的基金经理都把握不了政府要入朝三暮四的讲话。”

“确实。”

“话说回来,如果一切都能预测,那么搞活经济的东西恐怕就真的只剩下离婚什么的了。”

“借用总经理的格言,大概就是所谓发生的是正在实际发生的事。”

“结果,我们成为信息的人质。”

“什么意思?”植村不解地问。

“因为正在实际发生的事即是一切,所以只能紧紧抓住此刻和此处不放。想离开电脑去小便都需要孤注一掷的勇气。”

“果然。”植村笑了。

“那么,讨论一下今天的要点吧。”

即使再是熊市,也还是存在持续获利的企业。精选这样的朝阳企业投资,必定得到令人满意的回报。从理论上讲是这样的。但投资这个世界里不存在绝对手法也是事实,因而在逐一排除不确定因素的同时,最后不得不依靠直觉或灵机一动。唯其如此,获得大回报时的喜悦也才格外大。问题是能够按照自己描绘的图像运用基金,一年之中至多一两个月。剩下的十个月时间,势必冒着胃溃疡危险,持续感受挪动他人资金的压力。

在转入藤木的公司之前,我在一家大银行的信托部工作,负责美国股票。初进公司时日本投资家的对美投资尚未真正展开,在信托部内部被视为比较轻松的工作。不料,为外贸盈余节节上升感到头痛的日本政府为了消化过剩的美元供给量而开始放松对外投资的限制,从那时起对美证券投资急剧增多。数年之间受理量膨胀了好几倍。接受态势跟不上,遂增加了工作人员。尽管如此,还是要连日加班,半夜十一二点回家是家常便饭。工作和个人生活之间失去了平衡。由于长期顾不了家,妻的心情离我而去。

她在丈夫以外找到的乐趣是购物,把我并不很高的工资挥霍一空。衣服、饰物、室内装饰品、艺术品……现金没了就用卡买。妻挥霍的目的是为了拉回我的心。其实若想让我回头,同男人乱来或声称自杀也未尝不是办法。没有孩子,又不工作,作为她或许不知如何打发一天时间。她常说没有自己的位置。我购,故我在。大概是想通过购物来勉强保持自己这一存在的轮廓。

我不曾认为自己聪明。聪明人怎么会当什么基金经理呢?果真聪明,是不会围着别人的钱打转转的。当时的我只是一味对她气恼。一天千十二小时不止,拼死拼活挣得的钱却被她流水一般花掉。就像一个不太富裕的小国整个养活一个处于发展中的国家一样。我同专门处理离婚的律师商量后,暂且离家分居,不久正式离婚。

倒是一身轻松了,但问题并未全部解决。每天的工作成了负担。工作是为了什么?报酬呢?快乐呢?牺牲婚姻生活弄到手的,只有妻大刷特刷的信用卡上的欠款。在美国,索罗斯的套头交易基金使用各种导数(Derivative)赚取巨额收益。而我们则在固定工资之下为让他人发财而忙得甚至削减睡眠时间。通宵跟踪股市,即使判断对了给银行带来若干收益,也不至于提升工资和晋升职务。同上班时间对着桌子消磨时间的那伙人相比,如果进公司时间相同,收入也相差无几。至多把自己提高的收益的微乎其微一部分加人奖金。

藤木是我任职银行的调查部的干部。在我们面对每天浮动的几个百分点的美国债券苦战的时候,他预见金融将自由化而从银行辞职,自己开了一家小型投资信托公司。泡沫经济时期,无论企业还是银行全都以外行人的判断涉足股市,结果被烧得不轻,有的甚至被逼到破产地步。实际吃亏以后,他们切实感到理财还是委托投资专家才是明智的。而且,在少见的低利率之下,投资家们极力追求效率好的理财手段。对于由能力出众的职员管理的基金的潜在需求,可以说相当之大。在这一时代需求的推动下,藤木的基金以超常速度增加了可以运用的资金数额。

我因为有美国股票买卖经验,藤木几次拉我过去。当时,日本还几乎没有专门从事投资信托的理财公司。从大银行转入藤木的公司,在我看来很像是一种高风险赌注,很难当机立断。为时不久,银行刮起了裁员台风。同期进入银行的同事中不断有人外派或调出。银行的作用将在经济全球化和放宽限制的形势下发生剧变一一这点在任何人眼里都一清二楚。方方面面综合考虑之后,终于下决心转入藤木的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