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原文_作者:连俊超
风从东边山梁上吹来的时候,我看见白音的绿色皮卡向南边驶去。他的卡车像一团滚动的青草。
那时,风吹过群羊的屁股,吹过马屁股,吹过我和巴图的屁股,像水一样顺着缓坡流下去,唤醒了傍晚昏昏欲睡的草原。然后,风的河流继续往西奔涌,在遥远的天边浇灭了慵懒的夕阳。
我们要在天黑之前把羊赶回去。巴图却突然奔回山梁,拿出了他的玻璃瓶,把瓶子迎风举到头顶。过了一会儿,他把瓶盖拧紧,回到我身边说,要把风带给奶奶,奶奶说风里有爷爷的话。
没有人知道巴图的爷爷去了哪里,他是在雪天骑马离开的。我不相信巴图的爷爷能用风把话送回来。巴图说,奶奶真的听到过,奶奶说爷爷在骑马周游世界。每次奶奶听完爷爷从风里送来的话,就会给巴图讲述爷爷在远方的故事。
我没有听到过巴图奶奶讲的故事,我看着她每天坐在河边梳头,她用梳子蘸着河里的水,把杂草一样干枯的头发梳理好以后就用一个黑皮筋扎起来。她大概以为巴图的爷爷某一天会突然回到家乡来,带上她一起远走高飞。
我妈曾经就常常这样说,等你爸爸在省府落了脚,他就会回来把我们接过去。我爸爸是看了白音送来的几部电影碟之后决定去城里的,我爸说反正将来也是要进城的,我们终究要进入文明社会,要赶上世界的脚步。他要先去北京,到祖国的心脏去看看。他走的时候,指着从白音那里买来的彩色电视说,以后你们多看电视,会在电视里看到我的。
起初妈妈天天盼着爸爸回来接我们,可他走了几个月也毫无音信0每次见到白音,妈妈都生气地问白音是不是已经把我爸爸给卖掉了。白音嘻嘻哈哈地说,我爸已经从北京回来了,眼下正在呼和浩特发财呢。白音说完就发动皮卡了,他的车斗里装着来自城市的各种电器,他的皮带上还别着一个手机,我爸爸曾经翻来覆去地看这部手机。我想,他可能已经在省府用上了这玩意儿,不过我们没有手机接他的电话,他应该写一封信回来。也许他也在远方挂念着我和妈妈,在夜里念我们的名字,也许我可以像巴图那样从风中捕捉到他的声音。
再次放牧的时候,我带上了布袋子。我把一布袋风带回家时,妈妈正在整理草垛,我把布袋子放在她耳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袋口。
妈妈莫名其妙地望着我。
我说,爸爸说了什么?
妈妈仍然满脸迷惑。
我说,难道你没听到爸爸在风里说话吗?巴图的奶奶都能从风里听到他爷爷的声音。
妈妈笑了起来,她说,爸爸告诉我们他正在城里买房呢,等他买好了房子就会回来,到时我们把羊群卖掉,全家都搬到城里去。
我把布袋子拿到自己耳边抖了抖,里面的风都跑掉了,我没有听到爸爸说话,我怪妈妈把爸爸的话都听完了,没有给我留下一句。那天我开始在家里找布袋子,找塑料袋子,找各种空的瓶瓶罐罐,我要把尽量多的风带回家。晚上我和妈妈把这些袋子和瓶子一一打开,把它们贴在耳边,听爸爸说话。
然而,即使在广阔的草原上,也不是总有风。夏天来了,在没有风的夜晚,我和妈妈躺在草堆上数星星。有一天放羊的时候,我遇到了白音,我用一只小羊羔从他那里换来了一台电风扇,妈妈觉得便宜了白音。夜里,电风扇左右摆动着,从我耳边吹过,又从妈妈耳边吹过。
妈妈说,你听到爸爸说什么了吗?
我说,他说他要回来了,他的钱花完了,他在城里买不起房子。
妈妈说,我听到他在叫你的名字,毕力格,毕力格……
我起身把电扇转了向,让它朝门外扇,朝草原的另一端扇,这样爸爸就能听到我们说话了,电扇会把我们的话送过去的。我让妈妈说话,妈妈笑着,不知道要说什么。我说,让我来,我突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只说了一句,爸爸,你快回来吧,该剪羊毛了!
爸爸是在后来的一天夜里回来的,我一直觉得他就是在电扇播送我说话的那个夜里回来的。我记得他回来说的第一句话是:老子以为城里人都过得很舒坦,可他们都巴不得到草原来和羊一起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