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石》原文_作者:北塔

公元1937年7月最炎热的一天,胡同里最破旧的小屋传来幽怨的琴声,夹杂着几句铿锵的京韵。吴大妈正在竹椅上打盹,小孙子赖皮头在路中央解完大便,一声紧一声地喊着奶奶给他擦屁股。吴大妈睁开眼时,正好看到两个穿黄军装的陌生人走进胡同,他们荷抢实弹,脑门上汗津津的,而脸绷得像千年老树的皮。赖皮头吓得屁股往上一翘,便往前栽了下去——但是没有哭,也可能是没有哭出声,强忍着。那两个兵叽里咕噜一通,幽灵一般迅速消失在胡同的尽头。

儿子大顺下班回家,说东口有五大桶汽油,还有五个日本大兵,各人守住一桶,正在懒洋洋地叫卖,样子与卖冰糖葫芦的小贩无异。经过的人没几个理他们,他们似乎也不急。

黄昏,吴大妈本能地去拉电灯线,拉了好几次,灯就是不亮。此时,胡同里早已经有人在嚷嚷:停电了,停电了。等了约莫一个钟头,人们绝望了,不再议论,也不再咒骂,纷纷退进自家屋里,摸黑随便吃了点,便睡了。

翌日上午,就有人提了空酒瓶,去打洋油。晚上,电还是没来。

第三天一大早,打油的人已开始排队。

此后多日,电一直没有返回胡同,洋油的生意遂火了起来。日本兵盖了个小铺子,把它委托给了几个精明的中国人。

买洋油的同时,人们都买了火柴0但每盒只有二三十根,其中有一半点不着。人们开始意识到:他们勉强负担得起洋油,但负担不起火柴。

霜天来了,雪天也来了,真叫雪上加霜。

吴老爷子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一块尘封的火石。他小心地用食指和中指抹去尘埃,火石立即显示出暗色的光泽。吴老爷子自己也不知道这火石在家里到底有多少年了,只记得小时候拿来玩过,后来,老爷子的老爷子怕他玩火自焚,就没收了。

胡同里的人们纷纷来吴家借火,日本人的火柴生意一落千丈。一天傍晚,吴大妈正在用火石打火,两个日本兵如虎狼般扑进来,一把将火石夺过去,还扇了她两个嘴巴。

人们又捱过了几个无光之夜,火柴的生意又恢复了。

大约半个月之后,火柴的生意又冷落了。日本兵一下就猜疑到:又出现火石了。他们每天傍晚都挨家挨户地搜查,总是一无所获,而等他们一离开,不知哪家的灯就亮了,任何一家都可能亮起来。一扇扇纸窗像太阳下的一片片龙鳞,整条胡同漾起光波,像一条火龙,一条扑不灭的火龙!

日本兵拷问了一些人,但没有任何结果。他们绝望了,不再四处搜索,也不再拷问。再说,他们可以通过涨油价获得补偿。

直到1945年,日本兵在快要撤离前,才发现了秘密所在。火石藏在盲艺人的琴箱里,老人或孩子利用给他送饭送水或其它机会,去他那儿取火石。灯点燃后,再把火石送回去。因为他是盲人,用不着点灯,从未有火光在他屋里亮起。所以,日本人做梦也怀疑不到他那儿。

日本兵发现秘密之所在后,气得哇哇乱叫,砸碎了他的琴,剜出了他的眼珠,割掉了他的手指,命令他说出火石所藏的地方。但盲艺人始终一声不吭,最后他被拖到胡同当中,被日本人残暴地杀死了。日本人还不解恨,还当场剖开了他的腹部,从他的胃里果然找出了火石。经过几年的磨擦,火石已很小,大概只有火桌盒的五分之一,但却更有光泽。在盲艺人被砍头的那一刻,人们纷纷奔进自己家,将灯芯高高地挑起,整条胡同亮如白昼。啜泣声此起彼伏,为英魂送行。“别哭!”“不许哭!”“关灯!”日本军刀和刺刀如犬牙横亘在胡同两头。

老人讲到这里,已浊泪纵横,泣不成声。他就是当年的赖皮头。那天,他点亮灯之后,便将火石藏在米饭里,前往盲艺人处。在把米饭给了盲艺人之后,他就走了。可是,刚到门口,就被日本兵拦住了,被抓起来,扔到了屋外,当场昏厥。盲艺人敏感到秘密败露,遂吞吃了火石,以免更多的街坊邻居遭殃。

我问火石的下落。老人说,那时一个日本兵刚从盲艺人的胃中取出火石,捧在手心里,得意洋洋之际,吴家的大黄狗猛地冲了上去,一口就咬断了他的筋脉。人们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黄狗衔起火石,箭一般射出了胡同,再也没有回来。都说狗吞吃火石,不可能存活,也不知黄狗吞吃了没有。

选自《短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