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屋顶晒太阳》原文_作者:宁柏

小时候一到秋天,我就抑制不住心中的骚动。娘说,小屁孩又想念外公家的柿子了吧?我说,才不呢,我想小宝哩。娘笑了,你那点小心思能瞒过娘的眼睛?得空,娘就到街边等人给她娘家捎信。次日中午,小宝就骑着外公那辆大自行车,跑十几里路来接我。我倒坐在后座上,头靠着小宝胖胖的后背,双手举起,脚晃个不停,大喊大叫。小宝呵斥:安生点儿,摔倒我可不管你,你掉在哪儿就在哪儿过夜吧。我笑着用后脑勺撞几下他的背说,才不信你呢!

小宝大我几岁,是我外公的侄儿,按辈份,我管他叫二舅,可我从没喊他二舅,直呼其名。

外公家和小宝家同住一个四合院,屋后的大土坡种了几十棵柿树。秋风吹过,拳头大的柿子就泛黄,冬天柿子全红了,家里人就全体出动,把柿子从树上摘下来,除了留一些来吃之外其余全运到镇上换成钱。而我们从秋天就开始打柿子的主意了,柿子没熟时,小宝用弯弓去射,他射术高超,几乎每次都能射下一个,柿子熟了,他吊在树枝上摇上几下,就会有几个熟透的掉下来,我们捡起就跑,躲到六外太家后面墙根底下吃。六外太七十多岁,耳聋眼花的很难发现我们,小宝娘也不会找到这里来的。

在那里,我们发现了一个秘密。六外太家那只灰不溜秋的老母鸡常在中午时下蛋,而那时候六外太正在大屋里打盹呢。小宝叫我看着老太太的动静,他则蹑手蹑脚地进小屋把鸡蛋偷走。六外太会算计,看见产蛋期颗粒无收,就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墩上,对着路人数数叨叨,说老母鸡帮不上忙了,光知道争粮食,不给她下半只蛋!后来,竟拄着拐棍,一户一户去揭人家的锅盖。村里人看在她年老糊涂的份上,也没说她什么。六外太哪里知道,我们是把鸡蛋放在灶膛里煨着吃的,吃了之后,把蛋壳也丢进灶膛随柴火烧得一干二净。规模最大的一次,是把母鸡赶走,将要孵小鸡的十多只鸡蛋全装进布袋兜走。蛋太多,不能一下子吃掉,怎么办?回到柿园后,小宝笑嘻嘻地对我说,看我的!他把布袋吊在胸前,哧溜哧溜爬上最靠近北屋的那棵柿树,沿其中一根树杈走几步,轻身一跳,就稳稳地站在了屋顶上。

我跟着爬上去,发现屋顶一角成了小宝的秘密地盘,那里放着一只篮子,里面有好些柿子,刚偷来的鸡蛋也放了进去。可我人小腿短,走到枝杈尾端后,根本跳不到对面。小宝在对面伸出手来,也够不着。他遗憾地对我说,等你长大再说吧。然后就自顾斜躺在上边,伸手从篮里摸出一个柿子,慢慢端详,想从哪里下口就从哪里下口,全没有在六外太屋后狼吞虎咽的慌忙。干净、湛蓝的天空下,身穿蓝短裤、白褂子的小宝恬静地躺在红瓦顶上,简直是一幅最美的图画。

小宝边吃柿子边说,是去年摘柿子时发现这秘密地盘的,过后,我娘叫我干活时,我就躲在这上边,她是怎么也找不着我的。

他真是惬意极了0吐出来的柿核,他没有丢掉,而是一粒接一粒整整齐齐地摆成了几行。

过一会儿,他就不耐烦地朝我挥挥手,快下去,你的鞋子在树底下呢,下回不许穿鞋子出来啊!

那十几只鸡蛋还没吃完就被发现了。我没有把蛋壳扔回灶瞠,小宝爹回来看见后,气呼呼地抄起鸡毛掸子,小宝疼得大声哭。他娘也哭了,但她还是狠狠地说,继续打,没出息的东西,带坏外姓人,你负得起这责任吗?

外奶就从屋里赶出来,把我拉回屋里。那几天,两家人发生了小口角。

冬天,庄稼进了仓,柿子也卖了,可琐碎的活儿还摆满眼前。

一天中午,看见我在院里自己玩,小宝娘转身回北屋,踮起脚尖,从吊篮里摸出一个红扑扑的柿子,笑盈盈走出来,摸着我的头说,小虎,二外奶对你好不?

看着那谗人的物什,我答,好!

怎么你自己一人玩?二舅呢?

我看看那红扑扑的柿子,想了一会儿,用嘴朝北屋屋顶呶了呶。

结果,小宝那身材粗壮、动作生猛的老娘,居然爬到树上。正在屋顶暖暖地晒太阳、昏昏欲睡的小宝听到骂声,惊慌失措从屋顶滚下。

从村医护室回来后,小宝完全变了样,坐在院门外的石墩上,不和人家说话。他的手复原后,就跟村里的大叔到城里打工去了。小宝不在家,我也很少到外公家去。大学毕业那年,我去给外公七十五岁生日祝寿。小宝已经是两个小孩的父亲了,他满脸皱纹,沉默寡言,任凭两个小孩在膝边绕来绕去。

我靠过去,很想告诉他多年前某个冬天中午的故事,但嘴巴张了张,始终说不出口。

选自《短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