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盒假饭票》原文_作者:蝶舞沧海
那年夏天,我收到一所中专录取通知书的同时,父亲被稻场上的脱谷机卷去了一只手。
坐在教室里,我流着泪暗暗发誓,一定要节约,要把一分钱掰成两半用,最大程度减少家里的负担。因为学校正试行封闭式教学,我不可能在课余去谋点兼职什么的,节约的惟一途径只能是从牙缝里省。那时食堂的馒头饭菜,都是用与人民币同值的餐票购买。对于一日三餐我是这样安排的:不吃早点,正餐就买2两米饭和2毛钱的素菜。吃得最多的是酸辣土豆丝,只因它更易下饭。
那时我还是个15岁的孩子,对食物有着惊人的渴望和需求,身体仍在拔节似的长高。每次到食堂,当鼻子里飘进粉蒸排骨或煎鸡蛋的香味,我总会及时地把嘴巴闭得紧紧。长期的营养不良,使我在接近一年的时间里变得面黄肌瘦,身体疲软,整天无精打采。那一年我做了无数个相同的梦,梦见自己趴在琳琅满目的餐桌上大快朵颐,但是一桌子的菜都吃光了仍然饿,饿得让人发疯。醒后为了止住胃里不断发出的咕咕哀叫,我只有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冷水,边喝边眼泪奔流。
暴食一顿肉的念头反反复复地、越来越强烈地折磨着我。好多次咬着牙将1元的餐票拿出来捏在了手心,但递进食堂窗口前,父亲老迈的驼背和那只血淋淋的断臂却总是扑面而来,将我的贪婪欲望转化为深深自责。终究,1元还是换成了2角。
那天是周四上午的最后一堂自习课,没吃早餐的我早已饥肠辘辘,一边在手里悄悄把玩着餐票,一边烦躁不安地等待下课开饭的时间。这时教室外有文学社的成员找我,交给我一份新生的申请书。那时我担任了文学社社长,掌管着文学社的公章。当我从抽屉里取文学社公章时,一不小心把红红的印油涂在餐票上了。就在一刹那,一个大胆的想法电光火石般在脑海里闪现出来。
那时学校的管理体制还不够完善,所谓餐票其实只是一张方方正正的硬纸壳,一面是记号笔手写的金额和红红的印章,另一面空白。只要模仿上面的笔迹再私刻一个公章,印油一按不就行了么?书法是我的强项,至于公章,找块大橡皮在上面雕上那些字就可以取代!
几天后,我的一叠面值壹元的餐票诞生了0到底是作假心虚,我心里忐忑不安。把那些假票翻来覆去地看,一会儿觉得万无一失,一会又觉得字迹不太逼真,印章也模糊。但渴求已久的愿望已让我来不及去多想,我心若离弦之箭恨不得飞去食堂,我要马上买两份粉蒸肉饱餐一顿!
学校的食堂有4个窗口,其中2号窗口打饭的厨子是个30多岁的聋哑人。据说他是根据别人说话的口形判断出对方的话语的。他不会说话,眼神却极清澈,脸上常挂着憨厚的笑容,勺里送出的分量只多不少。这样一来,每天开饭时间他面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以至于不时有食堂里面的厨子出来,强制性地再往4个窗口均匀分散人群;也因为这样,我们打饭时常听到其他3个窗口那几个中年妇女呵斥他是聋子加傻子,数落他的一盆菜还没卖几张票就送完了。
我走进食堂,选择了2号窗口。因为我想,就算他发现了是假票,趁他不会说话,我还来得及偷偷溜掉。
队伍前面的人已空,轮到我了。与他眼神交接的瞬间,他又向我咧嘴一笑。每次在他手里买饭时他都这样,莫非他认识我?我一下子慌了,不知所措。我的磨蹭让队伍推挤起来,后面的人群发出牢骚声。我硬着头皮递票过去:“两份粉蒸肉。”他接过票看了一眼,然后再看我一眼,眼神里有着很明晰的诧异——是诧异一直买土豆丝的我突然大方了呢,还是……
我的脸很不争气地刷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头也不自觉地低下来。前后不过几秒钟的时间,我的后背就黏乎乎的一片了。惴惴不安之际,高高堆着粉蒸肉的饭盒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下。抬头,是他一如往常的憨笑。我长嘘一口气,唉,真是虚惊一场!
有了那些高蛋白高脂肪的滋补和营养,我的脸色逐渐红润起来,干瘦的身体慢慢长得圆润。
时间一直流转到次年11月中旬的一天中午,我径直奔向2号窗口,却意外发现换了人。闪身退出来,我一个个窗口挨着找,也没见那个憨笑的熟悉面孔。从我进入校园起,就没见他休息过一天,那么现在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得了重病,要么离职了。这样想着想着就沮丧起来。
在我返回教室,途经收发室时,门房交给我一个小盒。我疑惑不已,快步回到教室,急忙拆开。让我意外的是,小小的纸盒里竟是两捆餐票!我随意拿起一捆一看,脑子“轰”地一下就炸开了——竟然全是我曾“花”出去的假票!
诧异、尴尬、恐慌、困惑,各种各样的情绪在瞬间打倒了我,我突然有种呼吸困难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终于发现了我的假票又给打回了?是食堂交给了校领导吗?看到餐票的下面还压着一封信,我更惶恐不已。是校领导顾及我的面子,以这种方式来批评我并让我在“认罪书”上签字吗?
我的心坠到了深渊,颤抖着手把信拿出来打开,里面却只有这歪歪扭扭的几行字:
“很早就看过校报上你的照片和简介,所以知道了你的班级和姓名。我母亲病重,我要回大别山去照料她,可能不会再来了。你的那些票退回给你,以后可别再用,你吃过的那些饭票,我都替你如数补上了。我在食堂还有50元押金,我不要现金,食堂就优惠给我60元的餐票,我觉得很划得来。你以后可以用这些票偶尔加加餐,老吃不好饭,身体会跟不上的……”
原来是他,那个早就明察秋毫,却一直对我的自以为是默默纵容着的善良残疾人!
我的胸口像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的清澈眼神,他的哑语手势,他的憨笑,突然间就从我对他一片混沌的印象中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看着另一捆面值一元的60张餐票,滚烫的泪水扑簌簌落了我一脸。
深山陋屋,病弱老母,身患残疾,他应该比我更需要金钱来维持生存啊!可他却用这样的方法,整整帮助了我一年!自始至终,我都不知道他的姓名,没听过他的声音,他只是我生命里匆匆而行的一个过客。而他,不但完整保护了一个花季女孩视为生命的脸面和尊严,还留下无私的关爱和温暖。那些餐票,对我,是多么高尚又多么珍贵的礼物啊!它们给了我那年最春意盎然的冬天,我用它们买到世界上最可口的美味,每一次吃着吃着就落了泪。
那些香美和温暖,随着胃的吸收渗透我的血液,营养我16岁为起点的,长长的一生。
选自《当代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