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者之青狐塔》全文_作者:君天

这个世上不是只有黑与白,还有灰色。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整日在风雪狂澜中奔走,然无论其去过哪里,做过什么最终都会被冰雪掩盖。既不显赫与人前,亦不留名于身后,谓之踏雪者。

楔子

小祁镇听完说书先生的故事后,不断比划重复着故事的内容。一旁的王振耐心地一一解释,顺路带他来到小孩子最喜欢的翠油街。这是六岁的男娃生平第一次上街,见着什么都特别新鲜,他指指那边的冰糖葫芦,看看这边的泥人糖画,但被王振拉着不能冲入人群。

王振小心翼翼地牵着孩子的手,不敢有半点闪失,左右有六个身着便装的跟班隐藏在街道上。街上遇到不少妇孺,夸赞孩子长得漂亮。他嘴角挂着微笑,不急不慢地应承着,仿佛身边是自家的孩子。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毕竟这个叫朱祁镇的孩子,是当今太子。

太子,皇族里最高身份之一,是绝不容有半分逾越的。

小祁镇一直希望能到宫外走走,王振虽希望讨好这孩子,但绝不愿意冒险,毕竟里里外外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太子身上出点小事也是大事。然而,不知祁镇用什么法子讨好了皇帝,又也许是皇帝朱瞻基从小自由惯了,所以不认为太子就该关在宫里,近日特意告诉王振,在天气好的时候,可以带太子出去透透气,别走远就行。

因此,才有了今日的出游0王振看了看天色,带着小男孩慢慢往回走。边上有个晃着不郎鼓的货郎走过,忽然小男孩松开他的手,跑去前头的糖画摊。

王振只觉得眼前一花,似乎走了一下神,面前过去了一架马车。他急匆匆穿过街道,却哪有小祁镇的身影。他怔了一下,冷汗瞬间冒出。

糖画摊就在前头,摊子边聚着三四个孩童,但都不是朱祁镇。王振望向角落里的护卫,那几个护卫同时冲到街面上,他们也是一脸茫然。

“那架马车!”王振低声道。

两个护卫飞掠向前,在远端拐角处拦下马车,另几个护卫纷纷上房顶审视四周,但马车上是个普通的妇人并没有孩子。

“他是跑去糖画,是不是?”王振问周围人。

“是!我一直看着,但马车过去眼一花。”一个护卫回答。

“你可有看到我家公子,那么高,白衣服。”王振抓住糖画摊主道。

摊主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摇头道:“什么公子?白衣服?没看到啊。”

王振看了眼即将落山的日头,发现周围的摊子有收工的迹象。额头汗水不断渗出,他沉声道:“封锁这条街道,不许任何人进出,快点找杜郁非!”

当杜郁非得知罗邪因杀死东厂督主张顺年而亡命江湖,他决意不入京城,转而去找罗邪。但他的马车刚走出五里地,就被御前侍卫拦住,那人拿着圣旨,告知他速去翠油街调查大案,但传信人并没有说是具体什么事。

杜郁非和苏月夜略作犹豫,但紧接着袁彬居然也追了上来。

袁彬道:“太子出事了。皇上说,找回太子,既往不咎。大哥,咱们还是回去吧。”

杜郁非苦笑了一下,什么既往不咎都是不作数的,真要变脸,那还不是说变就变?但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太子事关国本,他绝不可能撒手不管。

进城时,京城的城门已提前关闭。只是太子怎么会出事的?杜郁非一肚子狐疑地来到翠油街,看见锦衣卫的士兵将街道牢牢封锁。封锁区内大约有几十个商贩在各自摊位上大眼瞪小眼,更让人咂舌的是,另一边的一个大户的院子里,有百多个百姓被临时拘留于内,其中还有十七八个孩子。

这时天色已晚,街道两边已经亮起灯火。

杜郁非看了眼袁彬,皱眉道:“把他们押着做什么?”

袁彬问了下锦衣卫,然后苦笑道:“奇了,弟兄们说这里我们不做主。”

一个青年武官迎来上来,他对杜郁非一抱拳道:“在下御前亲军侍卫马顺,见过杜大人。”

“你负责这里?”杜郁非问,这里明明都是锦衣卫的人办差,为何是这人负责?

马顺道:“大人来了,自然是大人做主。在下之前只是临时管事。”

杜郁非看了眼袁彬,但他仍耐住性子道:“说一下这里的情况。”

马顺道:“今年王振带太子微服出宫,准备返程时路径此地。太子受糖画吸引,松开了王振的手。王振被一架马车挡住视线等回过神来,太子失踪。当时是申时三刻左右。王振第一时间控制住街道,将路面上的商贩和行人都扣下了。但我们大队人马到了后,并没有找到新的线索。”

“王振在哪里?他带了几个护卫出宫?”杜郁非问。

马顺指了指不远处石阶上的失魂落魄的王振,小声道:“王先生他快疯了。今日带了六个侍卫外出。但我问了,大家都说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侍卫呢?”杜郁非皱眉问。

马顺道:“在帮忙看人。”

杜郁非笑了笑道:“我去见王振,袁彬,你把涉案的六个侍卫全都带来,一个都不许走了。马大人。”

“属下不敢。”马顺不明白杜郁非为何要生气。

杜郁非道:“你在大内当差多久了?”

马顺小声道:“一年。”

“你不管你朝里有什么人。”杜郁非冷冷道,“这个案子事关重大,不管是谁涉案了都有嫌疑。有了嫌疑,就没有自己人。”

马顺目光收缩,慢慢道:“大人说得是。”

杜郁非又道:“这种案子,你有没有带狗来?”

“有的,但猎犬闻不出太子的踪迹。”马顺苦笑道。

杜郁非不再多言,而是走向王振。王振失魂落魄地坐在石阶上,并没有意识到别人靠近。

“王先生,先生!”杜郁非晃了晃他。

王振这才回过神,见到对方,惊喜拜倒道:“杜大人!你可来了!你可要救救太子啊!”

“嘘。”杜郁非示意对方冷静,将他拉高几级台阶,低声问道,“你给我重说一遍情况,并且给我说清楚,为何出宫,怎么就选的今天?”

王振先将事情从头到尾又讲了遍,随后道:“不是临时决定的。半个月前圣上告诉我要找个机会,让太子出去透透气。我想了又想,设计了今天这条路线。路不远,又能玩好些个节目。然后,今天看天气不错。太子平日里的课程也都完成得差不多了,就选了下午出来半日。”

“侍卫人选如何决定?”杜郁非问。

王振道:“都是东宫的侍卫,没有特意排班,但队长是东宫的侍卫长吴鹏。”

杜郁非指着事发的地点,认真道:“你确定就是那片位置?”

王振道:“绝对不会错。其他侍卫都能确定!但有一点。”

“什么?”杜郁非问。

“我记得给太子捡了几片特殊的树叶。”王振看着远处的行道树皱眉道,“但这里没看到那种树,绿里透红的树叶。树上长满了小果子。”

“也许是在其他路上的?”杜郁非到。

“不,就是在这条街找的。吴鹏上去给他摘了果子。”王振道。

杜郁非慢慢道:“最后一个问题。太子失踪,宫里谁最得益?”

王振面色一变道:“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我不敢有。”但杜郁非不依不饶地看着他,王振慢慢回答道,“那自然是二皇子。但他们都还小,不可能那么早就……”他并没有把话说完。

“听说你就要做东厂督主了,为何找我锦衣卫来办这个案子?”杜郁非问。

王振苦笑道:“首先,我只愿一辈子伺候太子,从未想过做什么督主。然后,杜大人啊,你和东厂之间,我当然相信你要能干得多!”

“今晚你会下天牢的。明白吗?”杜郁非忽然道。

王振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懂,但只要太子能平安。”

杜郁非拍了下他的肩膀,走向袁彬召集来的那六个侍卫。

“为何少了一人?”杜郁非皱眉道。

“已派人去找,少的是队长吴鹏。”袁彬沉着脸道。

杜郁非指着事发地道:“根据规矩,护卫至少有一人在前,一人断后。你们那时候是谁在街对面?”

“是队长。”侍卫回答。

杜郁非让几个人演示了一遍当时的位置,果然是吴鹏距离糖画摊最近。然后让他们站着别动,又把所有商贩和百姓都摆回原来的位置。直到他看到马车的位置,才皱眉道:“不对。”

“小孩子去街对面,马车穿过。你们反应过来孩子不见,马车怎么可能在那边?”杜郁非指着五十步外的街尾,摇头道,“在这么拥挤的街道,它不可能那么快。”

马顺小声道:“或许就那点时间街道空出来了?”

“即便街道是空出来的,马车也不可能在街上飞驰。王先生从马车过去,到自己去到这里边。”杜郁非站到糖画摊边,抬手道,“马车最多到那个位置。”他快走几步,来到那家茶馆边,“三十步是极限。多出来的二十步是怎么走的?”

这时,苏月夜到他身边,小声道:“茶楼上有人说,王振他们没有那么快过街,似乎是停顿了下。”

“谁说的?”杜郁非问。

“茶楼二楼干活的小厮。”苏月夜又道,“另外,我们查了两遍,王振他们提到在太子离开那刻,听到了不郎鼓的声音,可是我们没找到耍不郎鼓的货郎。更诡异的是,没有商贩看到过货郎。”

也许问题就在这里。杜郁非皱眉望着四周:“你说怎么处理那么多人?”

“若一开始没有拘押,也就不会引起骚动。如今若是放了他们,必定流言四起。天知道会传些什么。”苏月夜笑道,“那个小侍卫还真不会办事。但你要对他客气点,那是王振的亲戚。”

“是了,王振好像想让他到北镇抚司,后来去了大内?”杜郁非忽然记起似乎听过这个名字。

“对啦。”苏月夜点头。

杜郁非继续看着这条街道,转身掠上街边的飞檐。他眺望附近的街道,吩咐道:“扩大搜索范围。不许提小主人的名字和身份,对外只说是孩子。”

锦衣卫迅速散开,去巡查附近三个街口。忽然有人叫道:“这里,大人,这里!”

杜郁非、袁彬、马顺,同时奔向叫声响起的位置。

两个街口外麻油街的僻静角落停着一架马车,车上躺着一具尸体,喉咙被一剑穿透。鲜血顺着马车的缝隙流出,血水凝结成冰。

“吴鹏。”马顺道。

“翠油街的马车呢?”杜郁非问。

袁彬道:“大人放心,车夫被严管着。”

杜郁非看了看附近的环境,街道形状和翠油街非常接近。他沿着街道走了一遍,问道:“这条街平日和翠油街一样热闹吗?”

“不,这条街相对僻静。没有那么多摊位。”袁彬回答。

“把人带过来。”杜郁非让那些商贩在这边重新摆了摊子,他目光沿着街道扫过,看到一棵大的果树。

马顺吃惊道:“一模一样?”

杜郁非和苏月夜将王振和另外几个护卫召集过来,用火把反复照看他们的眼睛,然后在每个人脸上泼了一杯冷水。

“如何?”杜郁非问。

王振眯起眼睛,重新看着四周,低声道:“我好像多记起了一些东西。”

“你当然能恢复一些记忆,因为之前你们是在此地被人袭击的。”杜郁非指着麻油街的地面,“我推断,你们在此遇袭,开头一幕是孩子挣脱你王振的手,然后有马车经过,车上人袭击了你们。你们七个人全都被装上马车。孩子被带走。犯人将你们送到前头的街道,你们神智恢复,但记忆停留在这一刻。两边场景一样,你们两处记忆衔接,因此产生了就是在翠油街遇袭的假象。”

“这怎么可能?”王振摇头道。

杜郁非忽然飞身掠起,抓了一枚青果递到王振面前:“你先前说的是不是这个?就在这里。”

王振拳头一紧,小跑到大树下,眼中泪光闪动。

杜郁非道:“吴鹏也许正是追着这条线索来到这边,却被敌人斩杀。”

马顺道:“也许他武功最高,所以比其他人先清醒。但如果是催眠,为何他们都能回答我们问题。”

杜郁非道:“催眠分很多种,分很多层。这个罪犯是个高手。”

“那太子如今在哪里?”王振急道。

“仍旧没有眉目。”杜郁非认真道,“但你们解开催眠后,一定可以帮我。”他望向四周,对方这一番误导,看似多生许多枝节,但的确影响了官府的查案。如今距离案发已过去两个时辰,孩子可能在京师任何地方。

杜郁非道:“提审车夫。袁彬,你陪着王先生他们,一旦有新线索立即通知我。月夜,你把吴鹏他们的卷宗找出来。”

不出意外,车夫名叫杨涛,五短身材,小鼻子小眼,也被催眠。将他弄清醒后,杨涛回忆起之前的情景。他被要求在申时等在翠油街,然后将车驾驶到东城茶楼,这样就能得到二十文钱。当时他只知道车上下来了几个人,其他什么都没注意,然后就按计划离开翠油街,谁想到没走多远就被拦了下来。

“给我工钱的是个黑瘦的男人,皮肤黝黑,胡子拉碴。”杨涛慢慢回忆道。

袁彬根据车夫的口供画出人像。

杨涛点头道:“就是此人。”

袁彬又拿出给王振等人观看,几个人又补充了些特征,此人身高七尺左右,极为精瘦,腿脚修长,面目端正。袁彬拿着肖像找杜郁非,发现对方蹲在街边不知在做什么,他就学着样子也蹲了过去,忽然眼睛一亮。

杜郁非瞥了他一眼,低声道:“你说吴鹏在生前给了太子几颗果子?”

袁彬上前几步,从排水沟捡起一枚小果子,扭头看了看距离三十多步的果树,笑道:“当然是越多越好,但是大哥,这可不一定是太子留下的。”

杜郁非指尖亮出一小片丝质的布料,为杏黄色的手绢一角。

袁彬深吸口气,沿着排水沟一路飞奔。他们陆续找到四枚果子,也经过了五个路口。再向前,就没有线索了。

是果子丢完了,还是失去了自由?杜郁非捏着青红色的果子陷入沉思,而袁彬第一时间布置锦衣卫拿肖像沿街排查。

“差不多是这里了。”杜郁非忽然道。

“为什么?”马顺问。

“果子是丢在排水沟里的,说明对方一路都是贴着街边走。所以不是在马车上。若是步行那么走出三到五个路口是合理的距离。而这里是风华棚,是穷苦百姓住的地方,注意掩护小商贩打扮的人落脚。”杜郁非看了眼对方,又道,“你一路上很沉默,在想什么?”

马顺道:“我总觉得漏了点东西,但又理不出头绪。”

“你说。”杜郁非道。

“如果说犯人是在麻油街劫持的太子,那么当我们调查展开,吴鹏恢复了少许意识,他去了麻油街。”马顺道,“在那个时候,为何犯人还会在麻油街,时间大约过了有至少半个时辰。犯人应该早就离开了才对,是谁杀死了吴鹏?”

“要一次催眠六个大内侍卫,一个太监,劫走孩子。并且做到无声无息,没惊动街上其他人。你说要几个人?”杜郁非问。

马顺道:“三人?”

杜郁非道:“至少三人。这些贼人,准确了解太子行动的行踪,所以他们大内有人。”

马顺倒吸一口冷气道:“大人是说,吴鹏可能是他们的人?只是被灭口?”

杜郁非道:“还不能下定论。等苏月夜翻了卷宗,我们就知道吴鹏到底是谁的人。现在你把猎犬再放出去,看它们能否有收获。”

马顺抱拳领命将猎犬放出,两条猎犬轻盈地进入棚户区。

这个时候,正是风华棚人多的时间,锦衣卫绝无可能无声无息地行动。很快,里面就传出惊呼声,袁彬带了最了解这一片的暗桩走在队伍前头,警醒地看着四周。

忽然,猎犬齐叫!

马顺飞奔入棚户后,失望地摇了摇头。猎犬围拢的是个衣衫破旧的老妇,这间棚户脏乱不堪,堆满了瓶瓶罐罐的杂物,但并没有孩子。猎犬仍在大叫,他上前一步,把妇人手里的箩筐抢下,里面是一套孩子的衣服。

袁彬道:“是孩子的衣服。”

马顺目光冰冷地望向老妇,喝道:“衣服哪里来的?”

“是……是,前头捡的,那人刚走。”妇人回答。

“她是捡破烂的。”袁彬小声追问道,“哪里捡的?”

“那边,黑屋子。”妇人指着远端的一片乌油油的屋顶。

“是不是这个人?”袁彬拿出画像。

妇人猛点头。袁彬和马顺一左一右围向黑屋子。

屋门忽然打开,里面冲出个黑衣男子,正是画像上的模样。马顺上前就是一刀,黑衣人眉毛一挑,一指将绣春刀击飞。马顺急向后退,但被一脚踢中肩头撞在墙上。

黑衣人怒道:“锦衣卫不去救人,为何却来打我?”

“拿下你再说别的。”袁彬冷笑上前刀剑齐出。

连续挡下他六七招,黑衣人翻身掠上屋顶。袁彬纵身向上,黑衣人两步就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屋下的马顺情急之下,用力撞向木板支撑的偏墙。

嘭!尘土四溅!屋顶塌了一半。黑衣人足点瓦片,人在半空灵动一转,落在后方的巷子。而杜郁非淡定的出现在巷口。

黑衣人身子微微一沉,舒展身形拔剑在手!剑锋绽放灿烂的剑芒,在漆黑的巷子里带起一道闪电。

杜郁非斜掠一步,抬手按向对方手肘,两人擦肩而过,黑衣人的长剑被按回剑鞘。杜郁非另一只手,扣向对方喉咙。黑衣人平着移出一丈。但杜郁非如影随形跟进,一掌拍在他的肩头。黑衣人闷哼一声,步法频换,倏忽间抢去巷口。杜郁非冷笑出剑,踏雪剑画出优雅的弧线,斩向敌人脖子。

黑衣人忽然化作一片幻影,脱出剑锋的范围。他望着街道两边奔来的锦衣卫,沉声道:“你是杜郁非?果然厉害。”

“孩子在哪里?”杜郁非问。

黑衣人冷冷道:“我是永乐组夏侯云,我也是来找孩子的。并非你要抓的人。”

杜郁非皱起眉头心念连转,望向袁彬道:“那妇人呢?”

袁彬和马顺立即跑回找到太子衣服的屋子,但那老妇人早就踪迹不见。

总觉得漏了什么。杜郁非转头对袁彬道:“那车夫在哪里了?”

袁彬道:“已押送回北镇抚司。王振他们那些涉案的全都押回去了。”

杜郁非展开肖像问夏侯云:“这是你?”

夏侯云点头道:“看着像。”

杜郁非道:“你要跟我回北镇抚司。”

“可以。”夏侯云道,“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这是浪费时间。”

“你知道是谁绑架了太子?”杜郁非带着夏侯云到马车,车轮还没滚动,他就问道,“你到底为何在此出现?”

“那孩子原来是太子?”夏侯云压低声音道,“我是朱岩岚的弟子,我到京城是因为一个魔头。那魔头来京城做一笔大买卖,我一路追踪线索到此,却遇到你们锦衣卫。”

杜郁非道:“魔头?哪种?”

夏侯云慢慢道:“不是人。”

杜郁非摸了摸鼻子,再次问道:“是谁绑架了太子?你方才为何出现在风华棚?”

夏侯云道:“我追踪一个被称为红须鬼的家伙到京城,这个魔头是人肉贩子。我知道他这次的交货地在方才的黑屋,所以提前在风华棚等他。我等了半个时辰,等到的却是锦衣卫。我知道他的目标可能是个孩子,但我不知是太子。要不然我会提前警告大内。”

“人肉贩子?你对他还知道些什么?”杜郁非问。

“就是字面的意思。我不想多解释。”夏侯云苦笑,“这家伙很神秘,我对他了解不多。”

杜郁非道:“在京里有人能证明你的身份吗?朱先生的行踪总是飘忽不定。”

“你找杜晋玄,我是永乐组的人。”夏侯云苦笑道,“如果这次红须鬼的目标是太子,那就是大事件了。当然据我所知,组长如今并不在京师,所以红须鬼才敢来京师。”

杜郁非端详着对方,慢慢问道:“红须鬼什么来历?”

夏侯云道:“他是活跃于南方的黑道人物,据说和妖魔常打交道。他很少入京师,我是半年前奉师命去南方追踪他,一直到最近才得到线索,说他要到京城做大买卖。我在京师附近截住他一次,结果让他跑了。此人表面看独自行动,实际一行有三人左右,至少有一个同伙擅长邪术。”

“邪术?”

夏侯云道:“类似摄魂术的妖法。”

杜郁非道:“你如何知道他会在风华棚交易。”

夏侯云迟疑了一下道:“有线人提供消息。”

“所以这是个陷阱。”杜郁非冷笑了下。

这时,马车忽然停下,马顺探进头道:“大人,在翠油街拿下的车夫杨涛跑了。”

一架马车里,两个官差只押着一个犯人,但一直到了北镇抚司衙门,官差才发现杨涛跑了。说来这两官差并没睡着,但完全不知对方是何时下的马车。

这就是摄魂术?杜郁非回想之前,王振等人对案情的描述,这个贼人不仅将每一步都算得清清楚楚,更为他们查案设计了重重陷阱。但是,即便对方提供的线索都是为了误导锦衣卫,也一定会留下有用的东西。

回到书房,苏月夜已将各条线索一一写出,吴鹏、王振、杨涛的名字列在最显眼的位置。

苏月夜道:“吴鹏的卷宗我查过了,此人平日十分忠诚可靠,是今上在前邸时的护卫,跟着皇上十年从未出过岔子。不过他昨夜并不当班,所以没有住在东宫。而据他家人说,他深夜才回家。”

“那他去了哪里?”杜郁非问。

苏月夜道:“他去了年华楼喝酒。他连续在大内值了三天班,之后固定会去那边喝酒。昨夜,有人看到他喝到一半时,酒桌上多了个五短身材的人。”

“杨涛?”杜郁非一扬眉。

苏月夜道:“不清楚他真实的名字是什么。但年华楼的小二,确认了此人的长相。但他们也表示,之前从未见过他和吴鹏在一起。若这个人会摄魂术,吴鹏或许并不知自己泄露了太子行踪?”

杜郁非思索道:“我们必须把所有事重新理一遍。首先,大约在几天前,皇帝告知王振,如果情况合适,可以带太子出宫开开眼界。太子尽管年幼,皇帝却很少见地同意他外出。这是很奇怪的。然后,王振在带太子外出的前一夜,将日程告知了东宫侍卫统领吴鹏。”

苏月夜想了想道:“吴鹏在宫外,将事情泄露给杨涛。今日王振按计划带太子出宫,在麻油街遇到伏击。敌人用摄魂术,迷失王振等人的心智,让他们以为自己是在翠油街遇袭。随后,那个杨涛故作无辜地被我们抓住。此人将夏侯云的形象,植入王振等人的脑海,将夏侯云设计成绑架者。而吴鹏因为之前见过杨涛,并且原本就武艺最强,他回过神来,意识到遇袭的地方可能不是翠油街,而是麻油街。吴鹏来到麻油街,被敌人杀死。”

“这里有个大问题,就是吴鹏若是去麻油街找太子,他必不会独自去。他若是独自去,必是去和贼人交易。”杜郁非道,“吴鹏有问题。你必须再查!我这里另外有个问题,杨涛完全可以不被抓住。为何要冒风险留下来?”

“我认为,要查吴鹏,最简单的办法是去问王振。”袁彬来到书房,他身边还有卸去伪装,恢复一副清秀面容的夏侯云。

夏侯云道:“红须鬼最喜欢的是玩弄人心,留下来观察锦衣卫的调查,对他来说是很愉快的事。不出意外,这个杨涛可能就是红须鬼。”

袁彬道:“若真是如此,此人心思太过缜密。他居然想到将孩子的衣服换掉,并且将那些果子利用起来,把我们引到风华棚。”

夏侯云道:“此人做事,喜欢故弄玄虚,经常把小事复杂化。但若不知敌人是他,则很多花招都是很管用的。”

杜郁非道:“你能不能带我找到他?我想你一路追踪他来到京城,对他一定有足够的了解?”

“我可以再找线人去问一下。”夏侯云挠头道,“不能保证一定有用。”

“袁彬,你去找王振,了解吴鹏的情况。苏姐儿,你把所有暗桩都放出去,让他们打探红须鬼这个团伙,这伙贼人至少有三人,我不信他们都能逃过我锦衣卫的耳目。至于东方一。”杜郁非点了点对方,“袁忠大人已经证实了你的身份,你带我去红须鬼。”

“这个线人和你是什么关系?可靠吗?”杜郁非问。

夏侯云道:“他名叫孙和。是京师青狐塔的管事之一,我来京师都会找他打听消息,大多数时候都是可靠的。”

杜郁非皱眉道:“青狐塔在哪?”

“在玄一街,我带你去就知道了。”夏侯云道,“每个大城市,都会有一片处理玄门事务的区域,在京师就是玄衣巷了。

“南京有个乌衣巷,不会也是这种地方吧?”杜郁非问。

夏侯云道:“不,那边是东晋王谢两家的旧宅,没人敢在那边摆场子的。而且这种地区,对外都是隐藏起来的。”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仍旧不敢?真是好大的威风。”杜郁非叹道。

夏侯云带他来到年华楼的后街,在这条僻静的街道上开着几家书斋。他进入了一家靛蓝色大门的书斋,在东面的书架上寻了一本书名叫《镜花水月》的书。薄薄的小册子变了个位置,整面墙的书架幻化移动。

夏侯云递给杜郁非一枚精致的太极护腕,正面是个太极标志,背面则绣着“永乐”二字。杜郁非戴上护腕后,书架中出现了一条小巷,巷子尽头是一条东西向的街道。

这边房子的屋顶全是黑色,而大门的漆色则是靛蓝的,街道两边是热闹的夜市,东街是小吃,西街是各种杂货。小吃街上以烧烤为主,各色野味挂在烤架上肉香四溢,有些动物连杜郁非也没见过。在某一间大棚外,有一口两人合抱的大锅,锅里滚动着雪白的香肉,隔着十来步就能闻到香味。

杜郁非瞟了一眼,能看出那是蛇肉。但他同时也发现,街道另一边有几个皮肤黝黑的男子目光冰冷地盯着那家铺子。

夏侯云小声道:“我知道你和我们永乐组打过交道,所以不用给你解释异士这个概念了,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异族。异族和人的区别并不大,他们和我们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也吃荤素,也喝水酒,也有喜怒哀乐,有感情。只不过生活习惯和信仰的东西和人不同罢了。”

“异族和妖魔什么区别?还是仅仅是一种好听点的讲法?”杜郁非问。

“妖魔是统称,部分妖魔长得是完全不像人的,也不会生活在市井里,大多居于深山。你在城里能看到的,都是和人一个模样的妖怪,他们只是带了点特别的血统,因此称为异族。”夏侯云指着远处一家酒肆道,“比如那边卖唱的女子是狐族,她们的眉目格外妩媚,也擅长控制人心。又比如那边烤肉的大汉,他是林间族的。那边的说书人是羽族的。那几个盯着蛇肉大锅的家伙是蛇族的子弟,但玄衣巷是自由的地方,他们不能为这种事冲突。”

杜郁非皱眉一一看过去,这些“异族”表面看着和普通人并无不同,只是五官轮廓带些动物的影子。“林间族是?”他问。

“多为树人。”夏侯云回答。

“如何找红须鬼?”杜郁非再次问道。

夏侯云苦笑道:“前头的青狐塔是异族日常交易的地方,我的线人孙和是那边的管事,我再去问他一次,若他不知道,那我也没其他办法。”

杜郁非道:“你出现在风华棚,是有人精心策划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起冲突,并且延误锦衣卫的调查。所以这个孙和一定有问题。”

“那你说该怎么办?”夏侯云问。

杜郁非道:“我们若带他离开这里会引起多大骚动?”

夏侯云苦笑道:“最好不要,永乐组定的规矩是,异族不得在人间闹事,永乐组也不轻易在异域捉妖。”

“不轻易,那就是也有特殊。”杜郁非道。

夏侯云道:“你不具备破坏规矩的那种身份。”

“但红须鬼到京城,必须找地方落脚。他作为一个有头有脸的魔头,若是这里真有人做主,那一定会知道他的踪迹。是不是?”杜郁非皱眉问道。

“从道理上讲的确如此,但我们组长不在,没人能见到青狐塔的主事。”夏侯云回答。

杜郁非道:“这里的主事叫什么?”

夏侯云小声道:“青狐塔管着玄衣街,塔主叫令狐狂。我先去找线人,你注意别惹事。这里的异族不会买锦衣卫的账。道魔之战后,顶尖高手少了许多。这下层的世界,就重新回到中层妖魔的手里。他们可一个个都比锦衣卫要狠。”

杜郁非笑道:“瞧你这神情,难道身为永乐组还会怕了青狐塔?说到高手,异族和人类有什么不同?异族都会妖法?”

夏侯云道:“普通异族也就是普通人,而异族高手就类似于人族的武林高手,但是异族根据血统不同,先天会一些妖法。所以在不知底细的情况下,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杜郁非道:“那我给你一次机会,去里头把你的线人带出来。若你找不到线索,接着就听我的。”

一路穿过西街,可以看到各种铺子,不论是兵器铺还是杂货铺,都有一个特点,就是物件的外形显得格外特殊。有骨头削成的长矛,也有碎玉筑成的人偶;有一人多高的长剑,也有只到大腿的短枪,唯一看不到的是卖字画古玩的聚宝斋。

夏侯云独自进入青狐塔,但没过多久就一脸郁闷的独自出来。“他不在了!”夏侯云怒道,“今早带着行李走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杜郁非冷笑注视着那座雾气缭绕的石塔:“若我直接把令狐狂叫出来,他能不能回答我的问题?”

“别!千万别!”夏侯云拽住衣袖道,“我们从长计议,我师父一直告诫我,道魔大战后好不容易有短暂的和平,绝对不要惹事。”

“他是对你说的。不是我。”杜郁非甩开衣袖,沉声道,“太子比一切都重要。”他昂然走向石塔,掏出锦衣卫腰牌,高声道,“我是锦衣卫杜郁非,令狐狂先生在不在?”

夏侯云苦着脸无奈跟在后头,嘟囔道:“你以为锦衣卫到哪里都管用?”

杜郁非认真道:“不顾一切,只为十万火急。”他大步进入石塔一层的大殿,高声重复道,“我是锦衣卫杜郁非,令狐狂出来见我!”目光扫向四周,果然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他这边。

一个黑色道服的女子微笑迎了上来,施礼道:“塔主闭关,贫道云渊代为打理此地。不知指挥使大人莅临青狐塔,所为何事?”

杜郁非并不诧异对方知道自己身份,若不知道才奇怪了。他从容道:“我找红须鬼。”

红须鬼的名字引得周围一片骚动,显然此人恶名远播。

“你若是能回答,我不找令狐狂也可以。”杜郁非微笑道。

云渊扬眉道:“红须鬼和我青狐塔,八竿子打不到的关系。即便大人亲自来问,我也只能回答一句不知道啊。”

“你们的管事孙和用假消息,陷害永乐组的人。也因为他的假消息,导致今日红须鬼逃脱!”杜郁非高声道,“孙和是你们的人,青狐塔要负责。”

“下面的人为了点赏银,随口胡说总是有的。至于陷害什么的,也与我青狐塔无关。”云渊笑道,“还请大人息怒。”

“随口胡说也是有的?那就请阁下也随口告诉一句,红须鬼此刻在哪里?我赶时间,也许不用云渊道长开口,只要这的人告知红须鬼在哪里。我转身就走。”杜郁非说到此处微微一顿道,“但若再是假消息,我回来诛你们九族。”

“杜大人,即便你是锦衣卫指挥使。你也不能如此。”云渊怒道,“尘世的官府根本无权在此执法,你提出的是无理要求。”

“红须鬼是什么东西,你们比我清楚。他这次捅了天大的篓子,若你们不想替他背锅,就帮我找到他。”杜郁非冷笑道,“无理要求这种事,我们北镇抚司衙门做得还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锦衣卫哪里的事都能管!”

云渊迎上杜郁非的目光,那是种极为少见的压迫力,她不禁思索红须鬼到底惹了什么事。

“一介狗官,平日欺负百姓也就罢了。居然敢来青狐塔撒野。我就在这里杀了你。看你能把我怎么样?”一个白衣武者忽然在一旁道。

“你是谁?”杜郁非淡然道。

“我们是奇空双圣。”另一个红衣武士道。

这两人一人背刀一人带剑,除了服色不同,眉目相貌一模一样,是对孪生兄弟。

奇空双圣?杜郁非笑道:“你们何不出手?”

白衣人笑道:“我怕人说我欺负普通人。”

杜郁非站到空旷的地方道:“我一没穿官服,二你又不是偷袭,怕别人说什么?尽管出手!”

白衣人手掌扶上剑柄,随后又松开,正当别人以为他不会出手时,忽然右手向前一指。

杜郁非单掌拦在身前,能感到那利过剑锋的凌厉剑气,但剑气并没有被他手掌拦下,而是忽然散开化作罡风扫在他的肩头。杜郁非一阵剧痛,但随即脑海中闪现出一些奇怪的景象,然后这剑气就完全被身体吸收了。而杜郁非经此一击,仿佛能感觉到对方手掌上那层隐约若现的杀机。

一起旁观的至少有十多个人,他们先是一阵哄笑,随后因为发现杜郁非站着好好的,眼中不由都闪过异色。夏侯云也松了口气,近来多次被组里提到的杜郁非果然有真本事。

“你不拔剑,是因为小看我吗?”杜郁非手指扫了扫肩头,淡淡一笑道,“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白衣人眉毛耸起,他还真不是手下留情,剑气才是他绝学。他十指张开,横在胸前,忽然如撒网般展开。凌厉张扬的剑气,由一变十,又由十化一斩向杜郁非。

杜郁非眼前出现一道奇景,那些凌乱的剑气似乎全都慢了三分,他轻松移动几步,就在重重剑影中靠近对方。白衣人急向后退,杜郁非却越来越近。忽然,杜郁非拔剑!踏雪剑闪过苍茫凛冽的剑芒,一剑斩断剑网,平平点向白衣人的脖子。而白衣人束手无策。

红衣人大吼一声,在杜郁非后方出刀,大环刀狠劈他的后背。

杜郁非神奇地身形一转,踏雪剑化成一道白练,剑芒里还透着一丝金虹!当!刀剑相交,大环刀被踏雪剑斩为两断。红衣人大骇后退,而杜郁非并不追击。

奇空双圣心里闪过莫名的恼怒,突然互换位置手掌相抵,同时拍出一掌,掌风化成一刀一剑两股气流。

杜郁非脚步一挫,白驹过隙身法灵动飘起,两股气流瞬间被甩在身后,踏雪剑直奔红衣人的心口。那两兄弟脚步变换,双掌傲然兴起气浪。但杜郁非剑锋一振,刺出层层残影,将周遭一切凝固,赫然是绝情、绝念、绝影的决然一剑……

两兄弟的手掌被一剑贯穿!踏雪剑顺势向上,刺向白衣人的喉咙。

“等一等!”有人高声道。

一个身材发福的矮个子道人突然拦在踏雪剑前,但踏雪剑金芒一闪,剑锋划出奇妙的弧度,一剑斩两人,红衣人和白衣人同时中剑。二人飙出鲜血后,伤口忽然冒出青烟,随后毫无征兆地化作一红一白两张纸片。

杜郁非皱眉看着那两张符咒,意识到先前中对方剑气时,脑海浮现的就是一红一白的幻影。但他心里有些混乱,这下意识里觉察到的东西,究竟是自己意识到的,还是《大艰难书》给他的提示?《大艰难书》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存在?

塔里的旁观者个个面容古怪,似乎也都不知道这对兄弟会是式神。杜郁非目光扫过周围,手执踏雪剑嘴角挂起冷笑。

那胖道人面色煞白,有些无奈地捡起符咒,才低声道:“你要找红须鬼,跟我来便是。”

“你是谁?”杜郁非问。

“贫道姓令狐,单名一个狂字。”胖道人气色很快恢复,他对周围其他人摆了摆手道,“都散了吧。”

因为丢失太子的罪名实在太大,即便是王振也只能在诏狱里待着。

“吴鹏有没有可能是内鬼?”袁彬问道。

王振道:“太子这边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吴鹏从太子出生就在这边当差,他和老奴一样,未来的一切都在太子身上。他不该做内鬼。”

“那他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比如手头紧,或者家里有什么变故。”

王振想了想,摇头道:“他前些时候回过一次老家,大约是一个月前的事。但回来后没觉得他有什么变化,只是变得更严肃了。”

袁彬想了想,忽然靠近王振道:“王先生,我要请教你一件事。”

“请说。”王振点头。

袁彬道:“你在宫里身居高位,且在东厂有人。我想知道那天,罗邪带着张顺年前往御书房,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让她突然出手。”

“这个……”王振苦笑了下。

袁彬道:“我知道当时在张顺年身边,还死了三个宫里的侍卫,但他们并不是当场断气的。如果你知道点什么还请告知。”

“这事,其实没人知道。”王振慢慢道,“但是我可以猜上一猜。因为据我所知,张顺年生前掌握了一点,杜大人的秘密。这个秘密,或许你知道,但外人一般是不知道的。”

“但你也知道?”袁彬问。

王振笑了笑道:“我一度有机会提督东厂,张顺年知道的事,我很少不知道。但是这个秘密是不是罗邪杀他的原因就不好说了。”

袁彬道:“你说来听听。”

“咱家怎么知道,说出来后,不会被锦衣卫灭口?”王振笑了起来,但他见袁彬扬了扬眉,随即摆手道,“其实这不是一个生死攸关的秘密,只是杜大人和苏姐儿的秘密。这个秘密对罗邪有很大影响,但对朝廷对锦衣卫和东厂,对杜郁非大人都是无伤大雅的。”

袁彬皱眉道:“到底是什么事?”难道杜哥和苏姐儿暗中……不可能啊,两人如果有私情,早就有了。何用等到现在,何况如果两人真发生了什么,绝对瞒不过罗邪和他们这些身边的人。

王振道:“你知道苏晋南吗?”

袁彬道:“锦衣卫的老千户,去世刚好一年。是苏月夜的干爹。”

王振道:“杜郁非他爹是陆天冥,你也是知道的?”

“是。”袁彬点头。

王振道:“陆家和苏家是好朋友,他们两人是娃娃亲你知道吗?”袁彬张大了嘴,王振笑道,“看你这表情就是不知道了。这条消息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我说了,这件事对朝廷,对东厂,对锦衣卫都没有影响,唯独对罗邪是大事。张顺年的脾气你知道?”

袁彬道:“是个看上去很恭谨,但骨子里跋扈的人,常常损人不利己。不如公公在宫里的口碑好。”

王振慢慢道:“上一场,张顺年领着血族闹事,被你们平息了。他一定很不服气,而罗邪又是那种得了胜利,就有点盛气凌人的脾气。这两人走在一起,要一路从东厂走到大内御书房,那么长一条路,不发生口角可能吗?若是发生了口角……张顺年会不会说出这个秘密呢?当事人都死了,我只能随便这么猜测一下。”

袁彬深吸口气,眼前闪过杜郁非、苏月夜、罗邪的影子。一时间,来到牢里打听吴鹏底细的事,反而不怎么重要了。

令狐狂带杜郁非和夏侯云来到塔顶的静室。宾主落座后,他慢慢道:“尽管这条街是青狐塔管的,但并不是对谁的行踪都了若指掌。杜大人,你再急也要给我时间。”

杜郁非道:“这当然,但我缺的就是时间,你多久能找到红须鬼。”

“不好说,但我一定会给你一个答案。”令狐狂给杜郁非沏了杯茶,“在有消息前,我想你也会有兴趣了解一下红须鬼是谁。但是,我同时也想请教一件事。”

“你先说。”杜郁非道。

夏侯云只能在他背后做跟班,这让年轻人觉得无法理解,是什么让杜郁非能走到哪里始终都自信满满?此人明明连什么是道魔之战,什么是异士都搞不清楚。

“红须鬼是十万大山的土著民。”令狐狂目光始终落在踏雪剑上,“是狼族。他擅长的工作是,货物转移和食材贩卖,这里的食材包括各种肉类。他今年大约三十五岁,身形高大,留着大胡子。他的身手很不错,某一次被人伏击,他赤手空拳杀出重围。满身满脸都是血,大胡子也染成红色。所以被人称为红须鬼。他有两个手下,一个是胡奇,五短身材相貌猥琐,是狐族,擅长摄魂术。另一个叫袁铜身份不详,但非常能打,若论单兵战力,只怕还在红须鬼之上。”

杜郁非道:“狼族不该是群居生物吗?他的手下都不是狼族,那同族在哪里?”

“都死了,死在道魔之战。”令狐狂轻声道,边上有人送上红须鬼的卷宗。

杜郁非翻看了一下,皱眉道:“郎洪,擅长武器,飞刀。”

“我所知就是这些。”令狐狂道。

杜郁非道:“这里还有个问题,提供给夏侯云假情报的孙和在哪里?”

令狐狂道:“已派人去抓他。”

“你想问我什么?”杜郁非道。

令狐狂道:“你的剑,为何能斩我式神?我的式神虽不是水火不侵,刀剑无损。但寻常刀剑即便砍中它们,最多是人形受损,绝不会现原形。”

杜郁非道:“我的剑由高人重新淬炼过,其他的我不方便告诉你。”

令狐狂重新打量了一下踏雪剑,看了看夏侯云欲言又止。他想了想又道:“那能否告诉我,红须鬼到底绑了谁?”

杜郁非道:“知道这个有用?”

令狐狂笑道:“纯粹好奇,但你若要我帮忙,我多知道一些,总有益处。”

杜郁非道:“无可奉告。”

道士摸摸鼻子道:“当官的就是凶啊。”

这时有人进来对道士耳语了几句,令狐狂苦笑写了一张纸道:“孙和死了。大人可以去看一下,他死在玄衣街外头,地址是这个。此人的卷宗我随后送来。至于红须鬼,我一有消息就会通知你。”

杜郁非看了眼纸上的地址,很干脆地起身就走。

“你气势汹汹来,怎么走得那么急?”夏侯云问。

杜郁非道:“青狐塔有问题,红须鬼我们必须自己查。突破口在孙和身上,那家伙罪不至死,既然被灭口,就说明他知道一些重要的事。然后,这整座塔都有点诡异。”

夏侯云皱起眉头,杜郁非说得固然对,但人死了又怎么查?

孙和死的地方在玄衣街的西牌楼,据说从这里可以出城。不是指出“玄衣街”,而是出北京城。

“所以即便是连夜封锁了城门,他们其实还是出去了?这事,你不早告诉我?”杜郁非怒道。

夏侯云道:“即便告诉了你,你也没权力封锁这扇门。”

杜郁非深吸口气,来到孙和出事的地方。那个小老头倒在街角僻静的角落,背后中了一把匕首,鲜血流进了排水沟。在夜里,若不刻意查看,大多数人都会认为这是醉汉倒地。

“是他?”杜郁非问。

“没错。”夏侯云点头。

“认真看一下。”杜郁非重复了一遍。

夏侯云苦笑道:“从相貌身形看的确是孙和。但我和他不熟,而且人死了五官会扭曲。”

杜郁非审视着尸体吗,沉默了一会儿,对背后引路的道士道:“我要把尸体弄回城。”

道士急忙去安排,杜郁非拉住夏侯云道:“这边出去是到哪里?你带我走一遍。”

夏侯云带着杜郁非穿过街道,来到牌楼下和看守甲士打了声招呼,两人走过牌楼时光影一闪,出现在北京城的北门外三里左右的位置。

看着通往远方的官道,杜郁非露出思索的表情,这里有不对劲的地方,很不对劲!他蓦然想到,罗邪也许是从这里离开京城的,她为何要离开?杜郁非心里一阵烦躁。

仵作小心检查了一遍从“玄衣街”送来的尸体,表示背后中刀就是死因,死亡时间在一个时辰里。

袁彬的目光却一直落在苏月夜的身上,他们居然是这种关系,为何我从没看出来?

苏月夜皱眉道:“怎么?”

袁彬道:“我在想杜哥为何还不回来。这具尸体算什么情况?”

“送尸体的说,此人是杜哥点名要的犯人,杜哥似乎是去查别的事了。现在那么缺人手,真希望罗邪在。”苏月夜话刚说到这里,杜郁非正好推门进来。

杜郁非绕着孙和的尸体走了一圈,让仵作退出去,屋内只剩下自己人。他忽然拔出踏雪剑,一剑刺入尸体的胸口。剑锋过处,一道青烟从中冒出,“孙和”幻化成一枚咒符,而这道咒符很快在空中融成灰烬。

夏侯云则皱眉道:“我和他打交道一年多,他怎么会不是真人?”

“大哥,这究竟怎么回事?”袁彬问。

“袁彬,你跟我一起进宫。”杜郁非走到门口,又对夏侯云道,“你去玄衣街监视青狐塔,另外让永乐组里能管事的来联络我。”

皇帝朱瞻基一直在等锦衣卫的消息,他疲惫地看着杜郁非,这一个晚上的等待让他仿佛老了好几年。

杜郁非先说了一遍调查经过,然后总结道:“目前最可疑的是玄衣街的青狐塔,但由于牵涉到异族,臣需要调动永乐组的力量。”

“朕以为杜晋玄和你在一起。”朱瞻基皱眉道。

“臣是先一步回来的。”杜郁非道。

说到这里,二人都陷入沉默,他们都没主动说东厂和锦衣卫的纠纷,也没有提罗邪的事。

“你准备怎么做?”朱瞻基问。

杜郁非道:“时不我待,雷霆一击。太子为国本,宁可抓错,不能放过。恶名,郁非来背。但普通人很难冲入玄衣街。”

“你不能联系永乐组?”朱瞻基问。

“杜晋玄不在,不知该找谁。”杜郁非回答。

“他们不管尘世之事。”朱瞻基叹了口气,“而且即便真联系上了,只怕也远水不解近渴。杜郁非你放手去做,不论怎样都要找回太子。”

杜郁非叩拜告退。

皇帝没有调动永乐组帮忙,难道他动不了杜晋玄?这是杜郁非没有想到的。他离开宫殿,略带迷茫地看着夜空,若用锦衣卫直接冲击玄衣街,一定会遇到极大的障碍。

袁彬小声道:“大哥,现在怎么办?”

杜郁非道:“那就只能靠锦衣卫自己了。皇上说了,闹出多大动静都可以。”

袁彬点头答应,欲言又止。

杜郁非皱眉看了他一眼,刚要说话,忽然一个低沉而柔和的声音在耳边道:“杜郁非,到奉天殿顶上来。”

一条蓝色的身影从远端一闪而过,“到奉天殿,但别太靠近。”杜郁非吩咐袁彬,自己一撩官服冲入清冷的夜色。

蓝衣人身形矮小,对皇城极为熟悉,杜郁非多次试图靠近他,却每次刚拉近距离,就又被甩开。但他感觉对方的身影似曾相识。

二人一前一后上了奉天殿,天上的弯月时隐时现,浩荡雄浑的大内尽收眼底。

“你找永乐组的管事人。晋玄不在,我管事。”蓝衣人转身一笑,居然是许久不见的朱岩岚。

只是天剑朱岩岚为何会变得怎么矮小?杜郁非吃惊地看着对方。

不等他提问,朱岩岚就笑道:“我之前受的伤太重,这几年为了苟延残喘,只好把骨架子变小来维持。本来我什么都见过做过,本不该怕死。但好死不如赖活着,毕竟还有很多事放不下。倒是你,似乎对《大艰难书》的领悟又进了一步。但这是一条前人未曾走过的路,对你到底是好是坏,犹未可知。”

“玄衣街,该如何处理。”杜郁非问,对方与之前相比,气色的确好了不少。而他并不想提《大艰难书》。

“玄衣街属于玄异之境,所谓玄异之境,就是人族百姓和异族百姓可以和平共处的区域。即为道魔之战后的停战区。永乐组在那边有调查权,但无管辖权。”朱岩岚道,“我不是刘伯温,不知青狐塔有什么问题。永乐组和对面有停战协定。若一定要对付他们,我们也不能直接出手。”

“太子为国本,你们不管吗?”杜郁非吃惊道。

朱岩岚道:“这本就是你们锦衣卫的职责,只不过敌人略微强大,而地盘你并不熟悉罢了。”

杜郁非道:“此人擅长使用式神,或许还有其他本领。对付这种人并非我熟悉的领域。”

朱岩岚笑道:“那个叫令狐狂的狐族的确有些来历,但你若平心静气,未必不是他对手。而我也不是完全不管你。给你三条腕带,你可以带三个人自由出入玄异之境。加上夏侯云,当有可为。这腕带正着佩戴能助你穿越有些奇门诡阵,而翻过来用,可以作为手铐束缚妖魔。”

杜郁非接过腕带,皱眉道:“就算以袁彬的身手,在那边也讨不到什么便宜。我哪里去找三个顶级高手?而且我缺的就是时间。你们真的不管太子?大明乱了,不要紧吗?”

“人不语天机。”朱岩岚抬头望天,慢慢道,“我能告诉你的是,这个太子未必是最好的太子。”

杜郁非看着对方,忽然道:“我见过那条狂龙了。”

“我知道。”朱岩岚点头。

“他比你有趣。”杜郁非冷笑了一下,掠下奉天殿。

“拿我和那条狂龙比……”朱岩岚看着他的背影,慢慢道,“我也曾很有趣,又如何?”

“大哥,怎么说?”袁彬见杜郁非面色不佳,焦急地问道。

杜郁非将三条腕带交给对方,交代了使用方法后,认真道:“你去京郊找梦星辰,让他到玄衣街青狐塔和我汇合。另外两条,你看情形约人。”

“大哥,你独自前往太危险了。”袁彬急道。

杜郁非道:“太子等不起。”

杜郁非连夜回到玄衣街,时间已经到了丑时。他看着朦胧的月光,忽然想念起罗邪,那丫头如今在哪里?她到底为何要走?

玄衣街上一片静默,那雾气缭绕中的青狐塔更是多了三分神秘。原该守在塔外的夏侯云不见踪影,站在街角的阴影下,杜郁非重新审视这座宝塔。九层塔,每一层大约一丈五,青石铸就,朴实无华。

忽然,杜郁非产生一种心悸的感觉,面前的石塔仿佛是什么蛮荒猛兽,也在注视着他。他脑海中电光火石地生出一种灵感,“如梦似真,连山雪照”,这是他悟出《大艰难书》后,第一次产生新的感应,如梦似真……之前他剑斩“奇空二圣”的情景重回眼前。

杜郁非踏着月色掠上屋脊,从这边的瓦房飞入青狐塔的院子,毫不停息地跃上石塔,从一扇小门进入塔内。杜郁非从第二层向上,一层一层地摸索过去,整座石塔空无一人,这种情况叫人意外。

因为夏侯云打草惊蛇了?还是在我们上次拜访后,这里的人就都撤了?杜郁非焦急地向上寻找,奇怪的是远看并不雄壮的石塔,内部却是格外的大,每一层不仅有个宽阔的大厅,还配有许多房间。

突然,周围响起水滴的声音,水滴声很快化作雨声,他的脸上身上很快被打湿。杜郁非抬头看到天花板上,不知如何渗出许多水滴,那水滴很快行成雨帘,而他小心移动了几步,脚下忽然一沉,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大水迅速淹没他的膝盖。

杜郁非用力滑出两步,远端有漩涡不断靠近。这不可能……杜郁非站在大厅正中,望着周围的大水心中生出荒谬的感觉。塔里怎么可能有大水?杜郁非手指接触冰冷的水面,不断试图推翻这种感觉,但是周围的水流越来越急。

杜郁非愤怒出剑!踏雪剑带起金芒,劈开水流!

这一层石塔随之崩塌!杜郁非失去平衡向下坠去,而在开裂的地板下,忽然有熊熊火焰扑面而来!杜郁非深吸口气,人向上攀升。但火焰漫无边际地围拢过来。他抬头望向上一层,那瀑布般的流水尚未遇到火焰就消失殆尽。

如果水是假的,火难道是真的?杜郁非剑锋横扫,剑气击破火焰。天地为之倒转,翻天覆地,一切都挤压而至。杜郁非全身放松,闭上双目,平稳地护住身子,踏雪剑带起悦耳的剑鸣。

令狐狂面无表情地看着掌心的石塔,此人只是凡夫俗子,为何不受炼化?忽然指尖的石塔发生了波动,令狐狂长眉一耸,汹涌的力量送入石塔,但那些力量仿佛拍上了海边的礁石,全都反弹回来。

石塔陡然变大三倍,令狐狂被灼伤撒手。石塔“轰隆”一声,由内崩开。杜郁非提着宝剑,冷笑面对这个胖道人。

令狐狂笑道:“杜大人,深夜拜访所为何来?”

“明人不做暗事,交出孩子。”杜郁非道,他望向四周,发现周围的街道仍然是青狐塔所在的位置,只是他们站的地方是一片苍凉的空地。

“不然呢?”令狐狂反问。

杜郁非道:“邪魔渎我宗庙者;吾必诛之。”

令狐狂仰天狂笑,傲然道:“那就来吧!”

杜郁非向前飞掠,只一步就拉近十步的距离,升腾的剑气将夜风灼烧,夜色下一片苍茫。令狐狂双手化作扇形,数张咒符展开,熊虎狮象豹同时出现在半空。杜郁非于暴虐狂的杀气中使出“白驹过隙身法”,剑锋将所有式神一带而过,以绝不可能的速度贴近令狐狂。

令狐狂惊叫一声,投出一张符咒,突然遁入地下,那张符咒化作一长条屏风拦住杜郁非去路。

杜郁非剑锋挑飞屏风,长剑击地,将方圆三丈的泥土挑起,顿时鲜血飞溅……

令狐狂手掌抓住剑锋,突然显出原形,那是一只状若猎豹的青狐。它的爪子扣住剑锋,尽管鲜血直流,青毛尾巴如大刀般扫向杜郁非。

杜郁非剑锋翻转,踏雪剑绽放出温文如玉,但又傲骨风霜的剑芒!剑风过处风雪若狂!青狐的尾巴被一剑斩落。

令狐狂痛呼奔逃,但杜郁非的剑势已封锁住所有的出路。令狐狂扭头侧向翻出,杜郁非反手抓住狐狸腿,一把将其按在地上!

二人打斗的声音,让周围的街道全都亮起灯火。令狐狂变回人形,而踏雪剑就顶在他脖子上。

杜郁非目光冰冷地看着想管“闲事”的邻居,沉声道:“锦衣卫办事,挡我者死。”

那些围观的异族被他气势所慑,纷纷退回自家的屋子。

杜郁非重新望定令狐狂道:“孩子在哪里?不说就死。”

令狐狂眼珠连转,低声道:“不要杀我,我是你唯一的线索。”

杜郁非忽然一剑刺向左面的围墙,那堵三丈多长的院墙砖石四散,化作一道咒符。

院墙之后,是一道闪动着灵火的幽暗之门,门边站着夏侯云。夏侯云斜靠着大门坐在血水里,他下半身被斩去,早已殒命于此。

杜郁非剑锋挑过咒符,在手中捏碎,恨声道:“所有的变化,都逃不出我的眼睛。你千万不要说谎。”

“是,是。”令狐狂急道。

杜郁非道:“红须鬼在何处?”

“他已穿过那道门,去往碎骨滩。门那头通往十万大山。”令狐狂飞快道,“你若要过去,要抓紧时间,天一亮门就关了!没有他们开的奇门,从京师到十万大山,不知要走多少天。”

杜郁非仔细把握着对方每一个神态,此人仍旧有所隐瞒:“他带着孩子去十万大山做什么?你和他什么关系,留在这里替他断后?”

令狐狂苦笑道:“有人出重金,买根正苗红的皇家血脉。我不怕得罪红须鬼,但怕那个收买皇室血脉的魔头。”

“是谁?”杜郁非问。

令狐狂道:“十万大山,极恶至尊,蒙天行。”

这个名字一出,周围原本还在骚动的玄衣街,忽然安静得连小虫的声音都没有了。

杜郁非觉得自己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似乎是妖王级别的人物,但他心里却没有恐惧。杜郁非想了想,冷笑道:“你胡说什么,他不是死了吗?”

“血魔是不会死的,他最多只是重伤。何况他还有旧部,就算是他手下的五大血王,我也惹不起啊。”令狐狂急道。

“你说谎。再说一次。”踏雪剑微微一沉,令狐狂的脖子鲜血直流。

“好好。”令狐狂眼睛不断扫视周围,“你能不能别在大街上打听这种事?”

杜郁非一把揪住对方的脖子,顺手将他丢过灵火构成的奇门,而后自己也毫不犹豫地穿了过去。

周围一阵斗转星移,杜郁非眼前再次亮起时,面前是一片险峻的山崖,令狐狂就挂在一棵枯萎的歪脖树上。“继续说。”他道。

“血魔的确死了,但他的旧部想要复活他。要复活血魔,需要皇族的血。”令狐狂道,“所以委托红须鬼到京师作案,如果你要对付他们,我可以帮忙!”

“你愿意帮忙?”杜郁非问,他看着周围能感觉到自己到了一块完全不同的地方。这时忽然一阵大风吹过,山崖远端的云雾随之消散,他能清楚地看到山岭下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城廓。

“当然愿意,肯定愿意,一定愿意!”令狐狂飞快讨好道,“此地过去五十里是平福城,如今只是一座空城。平福城西面是碎骨滩,可以坐船去十万大山深处的血阁。你没有我,在这里绝对是不行的,肯定是不行的。一定是不行的!”

“那你就带路吧。我们必须找到太子。”杜郁非将永乐组的腕带锁住令狐狂的双手。

那道士忽然显出一张胖胖的狐狸脸,即便如此,他仍旧陪着笑道:“那是当然,但杜大人,你有没有想过,这道奇门小的时候,我们怎么回去?”

“千山万水也要回去。等找到太子再想办法。”杜郁非踢了对方一脚,“带路吧。”

大约一个时辰后,袁彬和身负铁刀的梦星辰来到青狐塔,漆黑夜色里白色的石塔安静矗立。

“夏侯云和杜哥去了哪里?”袁彬打量着石塔,附近街道安静得让人心悸,此地让他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

梦星辰抬头望天,又细细查看四周,拦住了准备进入院子的袁彬:“等一等,有问题。”

袁彬问道:“你看出什么?”

梦星辰道:“若是杜郁非在这里抓人,这里不可能那么安静。而此地明显布有阵法,不能贸然闯入。”

“杜哥没说石塔周围有阵法。”袁彬皱眉道。

“杜郁非武功是好的,但对妖法道术并不精通。”梦星辰来回走了两圈,突然用铁刀猛击前方的一排石板。

嘭!一股气浪沿着院墙蔓延出来,青狐塔上方的浓雾散开,九层石塔显出阴阳两面,东面灯火通明,西面一片寂灭。

袁彬道:“那杜哥若是闯进去了,只怕凶多吉少。你可有法子破了这阵法?”

梦星辰沉声道:“我也没有把握,但有办法可以一试。可惜我们只有两个人。”

“要怎么做?”袁彬问。

梦星辰道:“通常阵法要困人,依赖的是操控阵法者的力量,而阵法启动一次两次,还是五次六次,消耗的力量是不同的。”

“也就是说,他困一个人,和两个人消耗的力量是不同的。”袁彬思索道。

“没错,我们分批进入。”梦星辰道,“看能否破了此阵。石塔九层,尽管每一层会有一个小阵眼,但通常总阵眼是在顶层,所以能直接冲上顶层就成功了一半。”

“到了顶层,我又如何知道什么是阵眼?”袁彬挠头道,“我对阵法一窍不通。”

梦星辰道:“我想到个办法,由我先触动阵法,你等我入阵后。趁着阵法启动的间隙,直接掠上顶层,从顶层破窗而入。等你到了顶层,一定会见到令狐狂,到时候自然会知道。我会将这把刀借给你。用它定能破塔。”说着他将铁刀朝前一指,冰冷的刀锋带过天上的月光,梦星辰大喝一声,一刀劈碎了石塔大门。他将铁刀递给袁彬,自己空手步走入青狐塔。

“你没有刀不要紧吗?”袁彬吃惊道。

梦星辰笑道:“想来无碍。”

袁彬握紧铁刀分量偏重,随后一股奇特的力量从掌心传来。他再次望向青狐塔时,周围的一切仿佛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袁彬深吸口气,纵身攀上塔顶。

杜郁非和令狐狂终于在清晨赶到了碎骨滩,前头竹筏上红须鬼正将一男孩移交给另一黑衣人。

“红须鬼!”杜郁非凌空而起,缩地成寸,只一个飞掠就到了竹筏前。

红须鬼把装孩子的箩筐放上竹筏,回身一甩长刀,那五尺长的刀锋当头劈下。杜郁非大喝一声,踏雪剑带出美妙弧线,将长刀拉起,身子回旋一脚踢在红须鬼的肩头,那大汉被踹入水中,杜郁非顺势冲向竹筏上的黑衣人。

黑衣人把竹筐背起,转身望向杜郁非,手里多了把连弩,突!突!突!五支弩箭连珠射出。

杜郁非身子左晃右转,在五步以内躲过五支弩箭,对方双手一扬,一枚刀丝凝结成型!

黑衣人弹出层层刀丝,杜郁非一怔,白驹过隙身子斜掠,踏雪剑在清澈的水面上刺出彩虹般的弧度。黑衣人的斗笠被一剑挑去……

罗邪!杜郁非心里一空,斗笠下的脸居然是罗邪!

黑衣人冷哼一声,刀丝一张,修罗刀阵借水而起……杜郁非连中数刀落入水中。

罗邪,这怎么可能?杜郁非冒出水面,竹筏已顺流而下,不见踪影。

令狐狂用力将他拉回岸上,皱眉问道:“你刚才能拦下他的,发生了什么事?”

杜郁非道:“那黑衣人是谁?”

“袁铜啊!”令狐狂回答。

“袁铜是女的?”杜郁非问。

“是啊。”令狐狂诧异道,“怎么了?”

杜郁非道:“她会修罗刀阵,像我一个朋友。”

令狐狂坏笑道:“是你女人吧?但你女人怎么会在这里?”

杜郁非瞪了他一眼道:“接下来,我们怎么追?”

令狐狂苦笑道:“他们会一路向东,我们也要找竹筏走水路。因为陆路会有很多妖魔拦路,水路只要给了买路钱,不会有太大问题。但我们比不过他们的是速度。红须鬼走水路的速度,是十万大山前列的。”

“那就快找竹筏。”杜郁非看着朝阳下金色的水面,眼前再次浮现出罗邪的面容,刚才真是她?怎么会?

令狐狂陪着笑脸,转而到一旁的船坞要了条竹筏。杜郁非这才注意到,碎骨滩并非荒滩,而是一个简陋的渡口。脚踩在码头上,地上的木板嘎吱作响。而在远端的河面上,时不时有碎骨漂下。

乘上竹筏顺流而下,令狐狂居然还在竹筏上弄了个火炉,替杜郁非准备了热食。

“你怎么一下变得那么听话?”杜郁非问。

令狐狂苦笑道:“我也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只不过大多数时候都身不由己。人生最艰难无奈的,莫过于此吧。了了此间事,我就远走高飞。”

袁彬趁石塔启动阵法的间隙攀上塔顶,由上至下俯视整栋建筑,赫然发现地面上那斑驳的青石,仿佛一只只青色的狐狸。这些狐狸的脑袋一个个都转向空中,仿佛对月而啸。而他如今所在的位置,就仿佛被所有的狐狸集中注视,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袁彬举起铁刀,默默运力斩向最近的窗户。

“嗡”!奇怪的声音响起,袁彬人影一闪,跃入塔内。

这是石塔第九层,外面看灯火辉煌,进来却是两眼一片漆黑。袁彬站定聚拢目光,发现里面的空间远比想象的大。这时铁刀的刀芒一闪,将他身边三尺的距离照亮。梦星辰说顶层会有阵眼,阵眼在哪里?袁彬在大厅里环顾四周,看到中央的位置有一座神像。而远端隐约传来钟鼓之声,让他心声一阵恍惚。

这时,在神像的侧后方出现了一个孩子。袁彬箭步上前,一把抓住孩子,的确是太子!他激动地将对方拉到身前,问道:“殿下,是否无恙?贼人在哪里?”

但袁彬刚说完这句话,周围的场景忽然一变,他们所在地方不再是青狐塔,而是一处浓烟滚滚,遍地泥泞的战场。

一队又一队的蒙古军队在附近游弋,朱祁镇眼中惊恐至极。袁彬将他护在身后,沉声道:“殿下莫怕,袁彬在此。”

说话间,有敌军杀了过来。袁彬手提铁刀连斩数人,刀锋入肉的感觉真实而残忍。这不是幻觉?这怎么可能不是幻觉?袁彬仔细审视朱祁镇,那六岁大的孩童已经吓蒙了。袁彬索性将他背起,衣带一收将孩子绑在自己身上。他提着铁刀,不断击退敌人,但这片该死的战场上居然全是蒙古人,而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

“太子,你还记得自己怎么到这里的吗?”袁彬问道。

“不知道。”朱祁镇哭着回答。

“你有没有见过其他锦衣卫?”袁彬又问。

朱祁镇想了想,继续摇头。

袁彬远望前头一座破庙,连赶几步登上高坡,才看清整个战场。这是一面倒的屠杀,不知数量的蒙古军队正在追逐大明甲士,难以理解的是大明将士的人数并不占劣势,却没有一点像样的反击。袁彬护着孩子,气喘吁吁地望着周围,心里乱成一团。杜郁非在哪里?梦星辰又在哪里?若说是先前入青狐塔的事是做梦,手里怎么会有梦星辰的铁刀?

而幸亏有了这把铁刀,不论面对多少敌人,他都能一刀斩之!

梦星辰赤手空拳进入青狐塔,第一层大殿静悄悄空荡荡,他不作停留径直向上走。当他脚步刚踏上第三层,周围的景物就恍惚一变。

这是一片林间精舍,竹林和梅花将房子衬托得格外幽静。梦星辰微微一怔,这里是他去九华山前,和妻子东方清冉选好的住所。房子是他亲手所建,树是几个朋友一起挪种来的。如果当时没有去九华山,是否仍和清冉一起过着快乐的日子?如果没有去九华金顶,清冉就不会坠崖。他鼻子微微发酸,眼眶也红了。如果在九华山上忍过一时,不和清冉的师父发生冲突,是否就能快乐平安……

只是我不可能在这里,梦星辰拳头握紧突然腾身而起,人出乎意料地升起二十余丈。他注视着脚下变小的景物,默然闭上眼睛,这一切很美好,可惜终究是假的。“嘭”!他睁开眼睛时,周围的景色忽然变得暗淡,这是一个深沉,而又炽烈的夜晚……

大火!两间茅屋正熊熊燃烧!

梦星辰面色陡变,这是他童年的老屋。不能,不能烧!我娘还在里面……梦星辰大步向前,就见爹正背着幼小的自己跑出屋子。可是!我娘还在里面!爹,放下我,快去救娘!不用管我!梦星辰张大了嘴,却无法呼喊,他这才意识到少年时期的自己,其实是个哑巴。七岁前,他都不能说话……

啊!哎……梦星辰狂奔几步,那十来步的距离,将他从壮年的汉子变回七岁的少年郎。那十来步的距离,让他从无所不能的武林刀君,变成了连自保之力都没有的孱弱孩童。他……仍旧救不了娘。

“这是我最不想回忆的事。”梦星辰身处火海,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我六岁那年见到武当侠少杀了本地县令赵君池,导致武当和少林的低阶弟子寻我灭口。他们一把火烧了我家,没有烧死我,但烧死了我娘。我爹带我千里逃亡……为何要让我回想这些?你以为这些能打击到我?”

梦星辰站在火中仰天长啸,两滴清泪在火中飞腾。

血……爹的血……好多血……这是个暗红的世界……没有人天生就该被欺负,没有人必须被人欺负无法还手!

“儿子,爹给你一样东西,是你爷爷传下来的给爹的。天下的大侠都是狗屁。少林寺早晚会找上来的,再来的坏人爹不一定能对付了,说不定有一天你要靠自己。”

那是一把半尺长的匕首,刀柄刻有一式刀法——“破军一式”。

梦星辰面无表情地看着雪地里的一切,而他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雪地里到处都是尸体,那个七岁大的少年如同无家可归的野狗,痛苦而疲惫地爬下山,一路向北去往昆仑。

“你很快就会知道,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让我回忆起这些。”梦星辰能感觉到偷窥他的目光一闪而过,他大袖一挥,恨声道,“因为多年以来,我已心如铁石!”

但是一切仍未结束,他那颠沛流离,撕心裂肺的人生,不断被呈现在眼前。

这一路过来,真是刀山血海啊。梦星辰嘴角挂着嘲弄的笑容,是的,这些都是我经历的,即便再来一次又如何?他一步一步向前走,道路亦为之塌陷,但他仍旧在不是道路的路上继续前行。梦星辰手作刀状,默然向前一划,从天际到地平线划破一道刀痕。

一切景物烟消云散,梦星辰重新回到了塔内,这是安静的石塔八层,面前站着的是夏侯云。

“小一?”梦星辰扬起两道刀眉,此人分明是东方清冉的弟弟,金陵王的小儿子东方一。

东方一略带迷茫地看着对方,皱眉道:“梦星辰?梦星辰!还我姐姐命来!”他双手一张,长剑出鞘,身若流光掠向梦星辰。

梦星辰和东方一很久以前就认识了,那一年梦星辰从昆仑山前往中原,在大漠里遇到了迷失方向的东方商队。他邂逅东方清冉,前往寻找商队,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十岁大的东方一。梦星辰不欲与对方交战,但东方一穷追猛打,而他的武功已然是江湖上顶尖的水准。

东方一眼中满是仇恨的怒火,长剑仿佛龙行大海。梦星辰不断后退,避过重重剑影,但对方的剑风越来越密集,空间里流动的空气一同卷起。

梦星辰大袖一摆,手掌闪起刀刃的光芒,一掌接下旋动的剑锋,将对方被震退三步,而他并不追击。

“就因为你,姐姐才会死。你以为不还手,就能了结一切?”东方一眼中却是深深的怨念。

梦星辰面容一黯,这句话让他无法反驳,也无心反驳。

东方一连出三十多剑,都被对方轻易拦下,气得大吼三声。

梦星辰道:“你醒一醒,别被令狐狂控制了心神。我们都是为救太子而来。”

东方一冷笑一声,慢慢道:“世上事,没有比杀死梦星辰更重要。”他长剑斜指向天,身子微微前倾,摆出一个奇怪姿势。奇异的光华忽然从四周的窗户笼罩到他的身上,剑气随着月色凝结,风云围绕衣袂而舞动。

“这是天剑!你居然是朱岩岚的弟子?”梦星辰吃惊道。

东方一清啸一声剑气破空而起,他十岁的时候在大漠遇到梦星辰,之后的七年梦星辰都是他心中首屈一指的豪杰,但是……当姐姐不在了,一切就都不同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猪狗”!天剑一出天地动!

整座石塔都被剑锋带动,刀君梦星辰身处狂风暴雨之中,而他手中并无魔刀梦魂。梦星辰心中战意升腾,整个人散发出凛冽狂狷的刀意,他双手一合,笼住了剑锋,人行云流水的跨出一步,转到对方身侧。东方一身形流转,却无法跟上敌人脚步。

梦星辰单手夺下长剑,一指点在东方一的眉心,青年应手而倒。“天剑固好,可惜你不是朱岩岚。”梦星辰扛起东方一,朝着第九层走去。

这是杜郁非在十万大山的第十天,十天来每一次接近红须鬼,都会有各种原因被对方逃走。

如今令狐狂已成了他最亲密的战友,每天由这头狐狸替他查看地图,安排计划,招揽雇佣兵。若说这头狐狸别有用心,但在多次混战中,令狐狂救过杜郁非两次,连狐狸腿都被斩瘸,杜郁非已不能怀疑对方的忠心。袁铜将太子藏于月牙谷的地洞深处,杜郁非两次深入地洞都无功而返。而中间和袁铜交战三次,他越来越觉得袁铜就是罗邪,但并不明白为何会这样。

杜郁非望着那波光粼粼的河水,不敢去想如今京师的情况,太子失踪十日,自己也不知去向,皇帝只怕已经疯了。袁彬他们又承受着何等压力?

“大人,消息打探清楚了。袁铜的祭坛已搭建好,会在今夜亥时用皇血献祭血魔。”令狐狂在身后小声报告。

“那我就在今夜前往月牙谷,这次你不要去了。”杜郁非慢慢道,“若我有不测,你回京师告诉袁彬此间经过。”

令狐狂苦笑道:“即便我回京师,他们会信我吗?”

杜郁非挠了挠头,低声道:“说来奇怪,我能从玄衣街到这里,按道理他们也可以。即便袁彬不行,永乐组就不为夏侯云出头吗?”

“永乐组是个奇怪的组织,他们有一套很死板的规矩。既然之前他们说不帮忙找太子,自然就不会出手。”令狐狂问道,“你和袁铜、红须鬼交手多次,这次有几分把握?”

“五成。”杜郁非笑了笑,“足够一搏!”

“你的武功除了白驹过隙是魔教武功外,其他的显然不是尘世里的武学,到底是什么来历?”令狐狂小声问道。

杜郁非看了对方一眼,笑道:“你很介意吗?”

令狐狂道:“我修炼百年的本事,被人谈笑破之,如何能不介意?”

杜郁非沉默了一下,并没说话。

“从没人能那么轻易解决我的式神,我知你的剑被龙血炼化过,但那不够。虽然我能猜到一点……”令狐狂微笑,有点卖关子的拉长声音道,“妖族有无上秘籍《妖典》,人族有至高宝物《无字天书》,但你两者都不像,那就只有一样东西了。《大艰难书》,亘古之谜《大艰难书》。”

杜郁非目光收缩,低声道:“你还真是无所不知。”

“狐族就是包打听。”令狐狂笑道,“很好。那我就理解上次西方来的血族为何要来惹你。因为他们也是追寻《大艰难书》的。”

“但我没觉得这《大艰难书》有多厉害,我甚至和那袁铜打,也并不占上风。”杜郁非道。

令狐狂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又没学过《大艰难书》。”

“《大艰难书》是一种压力越大,能激发的力量越大的东西。有人说,它会带给所有拥有者厄运。”杜郁非笑道,“也许,今晚你就会见识到它真正的力量。”

令狐狂眺望远山,今晚吗?真是等不及了啊。他轻轻咳嗽了几下,河边的微风吹来,大地渐凉。

进入月牙谷,在空旷的山谷中央搭建有一座高五丈,宽九丈的祭坛。

满月下,红须鬼拿着一柄骷髅鞭点向周围的石头,仿佛“点石成金”一般,那些石头相继化作怪兽的模样,从山岭间立起。这些石兽石兵分布在祭坛四周,一个个抬头望月虔诚无比。昏迷不醒的太子朱祁镇被袁铜从地洞里带出,袁铜望着已然就绪的祭坛,满意地微笑点头。

忽然,山谷风声大做,站在高处的令狐狂双手连扬,将他那一百零八只式神全部放了出去!这些化作不同形态的式神和石头人战在一处。

袁铜吃了一惊,将装孩子的箩筐移到背后,早早守在洞口的杜郁非逆风而行,一掌抓走了孩子,顺风而起,就上了山坡。袁铜的爪子只来得及撕破他后背的衣衫。

杜郁非不断变换身法,在山岭间高速疾奔,但半夜的山野前路无法分辨,不知何时他就跑入了绝地。四周都是陡峭的山崖,再向前就是万丈深渊。

袁铜和红须鬼带领手下拼命追赶,很快在距离杜郁非十步的距离形成包围圈。杜郁非看了眼怀中的孩子,慢慢抬头望定敌人,背后是呼啸狂躁的山风。

袁彬在小时候曾听父亲说过永乐帝出征的故事,大漠中狼烟滚滚,神出鬼没的蒙古铁骑,但自己明明去的是青狐塔。他手持铁刀一次次地出击,身上的武士服成了赤红色。远端已没了明军的踪影,破庙周围的蒙古兵越来越多。会不会做俘虏……绝不做俘虏!可是,他背后是一个六岁的孩子,不论什么身份都只是个孩子……

会不会做俘虏?袁彬抬头望天,乌云密布的天空,云层随风流动,仿佛一张恶魔的面孔。袁彬双手扶着铁刀,指尖触摸到刀柄上“快意恩仇”四字,他深深吸了口气,死战到底!

忽然,一把长剑刺向他的眉心,这和先前遇到的敌人全都不同。袁彬连续退出十多步,才躲开剑锋,凌厉的剑气将破庙的墙垣扫开一片。而后那剑锋神奇的一拐,划出一道弧线刺向袁彬后心。袁彬大骇前冲,这是踏雪剑?他托着太子就地一滚,眼睛余光扫过紧追的剑锋,这……的确是踏雪剑!

难道?突然!一只大手抓住了袁彬的肩膀,将他从阴冷潮湿战场拉了出来。

袁彬回过神时,已重新出现在石塔内,他背后没有太子,更没有蒙古兵。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袁彬瞪着梦星辰道。

“这座石塔的阵法很厉害,但与其说是布阵者厉害,不如说真正了不起的是这座塔的建造者。”梦星辰给东方一喂了回神药,将其摆在角落。然后从袁彬手里取回铁刀,望向远端那香烟缭绕的青狐大仙像,微笑道,“是不是,令狐狂。若没有这座塔,你凭什么来困住我?”

顶层的灯火一盏盏相继亮起,青狐大仙像尘埃落去,走下来胖胖的令狐狂。也正因为光线大亮,袁彬和梦星辰同时看到了神龛边,神情阴沉,狂躁不安的杜郁非。

“杜哥!”“杜郁非!”两人叫道。

令狐狂站在杜郁非身边,微笑道:“杜大人,如今正在十万大山决战罗邪为代表的妖魔。他已认不出你们了。”

“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袁彬怒道。

“我对你做了什么?我对梦星辰和东方一做了什么?这些都只有你们自己知道。贫道所擅长的是操控人心,你们这些英雄好汉,平日里不可一世。其实各有各的心魔,有些是大事,有些是小事。一念之差,地覆天翻。”令狐狂注视着梦星辰,手背上一只纸雀缓缓振翅,“当然,刀魔你早已心如铁石,贫道佩服!而杜郁非……他本不会那么容易中计,只是最近他的心太乱。在遇见我之前就已失去方寸,才会轻易为我所趁。贫道运气不错……”

“太子在哪里?”袁彬喝道。

令狐狂反问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梦星辰冷笑道:“我是为了杜郁非来的,我不管什么太子。你真以为能在我刀下操控他?”

令狐狂眯起小眼睛,慢慢道:“人说,刀君梦星辰一把铁刀横行天下,却不知在我看来,你未必是杜郁非的对手。这一战旁人爱不爱看我不知道,但今日怕是不可避免了。”说着他忽然在杜郁非耳边压低声音道,“杜大人,妖魔太多,贫道难以抵挡。你一定要挡住刀魔!”

刀魔?杜郁非睁开赤红的双目,踏雪剑弯弯曲曲荡出层层波纹。他的眼里没有梦星辰,只有一柄闪亮的长刀。

梦星辰感觉到诡异霸道的剑气迎面而来,不由暗自皱眉,若是杜郁非神志不清,那对方敢对自己下杀手,而自己却不能杀他。这又怎么打?“杜郁非!看清楚我是谁!”梦星辰叫道。

杜郁非听不到对方的话语,他依然身处悬崖边,放眼过去前头都是妖魔。一个白衣长刀的敌人正在靠近,杜郁非毫不犹豫地举剑向前!

长剑一出,天地惊变!风霜乍起。石塔里每一块青砖都凝结起薄冰。

风霜雨雪都无法靠近梦星辰,他大袖飘飘,沿着踏雪剑的边沿奔跑。一面出刀一面想着如何不伤到杜郁非,但如此一来处处受制。

杜郁非的长剑浩荡纵横,他展开身法追踪对方,足尖点在飘忽的冰雪上脚步飞逝,每一剑都追着梦星辰。

梦星辰无奈之下,陡然转身,铁刀仿若巨蟒翻身,封在踏雪剑上,将剑锋之后的九种变化尽数封死。他大喝一声,长刀向前,直奔杜郁非的胸膛。

“老梦,你在做什么!”袁彬大叫。

杜郁非朝后一翻,避开了刀锋,长剑却带着“春风得意马蹄急”的轻盈,刺向对方的喉咙。

梦星辰身形游动,化做流光沁影,避开剑锋。“你去对付令狐狂!不用管这里!”他长刀收转,刀芒炸裂,千军万马般的杀意,在刀锋上跃跃欲试。

杜郁非长啸一声,长剑带起层层残影,在他眼中山崖上的一切尽在掌握,剑锋过处寸草不生。

梦星辰眼中战意涌动,所有的杀意爆发于一瞬,横扫千军的刀风迎上那三尺剑影。

“当”!星火四射!两人各退三步,胸口气血沸腾。

袁彬苦笑看着二人,转而面对令狐狂。

令狐狂傲然道:“你在我眼里只是蝼蚁。”他单手一扬,一头野狼凭空冲向袁彬。

袁彬不紧不慢地拔出绣春刀和长剑,一刀劈下狼头。但那野狼只在地上一个蹒跚就重新站稳。而令狐狂又发出一头猎鹰,那猛禽旋在半空,翅膀一晃凌空扑下。袁彬刀剑交叉,锁住对方爪子,身子一翻把猎鹰推了回去。

这些野兽并无很强的杀伤力,无奈数量越来越多,且每一只都无法杀死。袁彬很快就受伤几处,但他面色不变,居然还拉近了和令狐狂的距离。

令狐狂冷笑着一招手,诸多野兽忽然化作一头比老虎还大的青狐,那青狐亮出白森森的獠牙,咆哮扑向袁彬。

袁彬依然并不后退,任由对方的前爪搭上自己肩头,突然发力,摔跤般的将青狐扳倒。长剑果断的钉入狐狸脖子,绣春刀手起刀落斩下狐头。令狐狂面色微变,但随即嘴里念念有词,那头大青狐的头和身体居然重新连接起来。

大青狐摇动尾巴,重新蓄势待发。

“没完没了。”袁彬恨声道。他肩头那两处抓痕,早已皮开肉绽。

大青狐转了一圈,后背微微拱起,发力前扑。袁彬咬牙,举刀剑踏前几步。

忽然,一道光影落在青狐的头上,东方一不知何时苏醒,他一剑斩落青狐的头颅,并顺手贴上一张符咒。连杀几次都杀不死的狐狸,在符咒下化作飞灰。

“咦?永乐组的人果然有点道行。”令狐狂从袖中拿出一把折扇,扇面上画的不知什么图案,他飞出一根扇骨,那扇骨在半空化作长蛇,接近着那把扇子飞出十余根扇骨,十二生肖围成一个圈将袁彬和东方一围住。他笑道,“但你这点本事不够看啊。作为道魔之战的幸存者,杀不得你们,那还了得?”

东方一再次撒出咒符,但那黄纸咒符还未靠近十二生肖就被击飞。

“式神也分等级的。杀了他们!”令狐狂叫道。

青牛和白猿揉身便上!嘭!猿猴一拳打在袁彬的刀上,绣春刀脱手而飞。东方一突然启动,倒立于屋顶,离开包围圈,只两步就逼近令狐狂。令狐狂冷笑,向前劈出一掌,掌力苍劲狂野,将东方一原地送回包围圈。

就在令狐狂出手之际,一旁杜郁非和梦星辰已打出另一种局面。

原该潇洒飘逸的踏雪剑,如今变得杀气腾腾,血腥味十足。而原本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梦魂刀,却只是一味游斗避而不战。杜郁非彷如怒发天神,追着梦星辰在大殿里到处跑。

梦星辰忽然步伐一变,梦魂狂刀光芒绽放,如九日在手同时炸裂。杜郁非下意识地一停步,却发现那狂野不羁的刀风并非斩向他,而是全力看向神龛处的令狐狂。

令狐狂大吃一惊,匆忙闪身,但后背被砍出半尺长的一道口子。他仓皇飞奔,梦星辰顾杜郁非在其身后紧追,一脚踢翻神龛,长刀呼啸再起。令狐狂连滚带爬地奔逃,而刀锋再次驾临他的后心。突然,杜郁非长啸一声,“白驹过隙”凭空移动到梦星辰和令狐狂之间,一剑拦下梦魂刀。

梦星辰眼中杀意汹涌,大怒道:“老杜,滚开了!”

两人刀剑转换,瞬息碰撞二十余招,剑气刀风将所有人都逼得站立不住。东方一和袁彬完全插不上手。

令狐狂大喜,指挥十二生肖重新控制局势,猛虎和白猿咆哮着逼向袁彬。

就在此时,突然塔顶塌陷!一道人影仿佛九天魔女从天而降!十丈刀丝漫天飞下。

那十二生肖顿时血肉横飞,赤龙长吟一声掠向空中,却被罗邪一刀切开,沿着龙头一分为二。

“罗邪!老杜被摄住心智。”袁彬急道,“这些怪物都杀不死!”

罗邪站在其他动物中间,刀丝层层叠叠,环绕四周,嗡!刀丝齐鸣,修罗问天斩扫向左右。那些刚刚重合好的怪物,再次被斩得四分五裂。

“等一等,我们怎么知道她不是假的,不是老狐狸弄出来骗我们的?”东方一沉声道。

“稀罕你信吗?”罗邪看都不看对方,只注视着和梦星辰激斗中的杜郁非,“我才离开一会儿,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她大步冲向杜郁非,高叫道,“梦星辰,你去抓罪首。老杜交给我!”

梦星辰深吸口气,一刀推开踏雪剑,转而奔向令狐狂。而杜郁非再想保护令狐狂,已被罗邪截下。

杜郁非将白衣刀魔击退,再次面对袁铜。山风中,不时飘来赤炎灰烬,他迷惑地看着对面那张酷似罗邪的面庞,深深吸了口气。看了眼背后的孩子,低声道:“不管是谁,都不能夺走太子。”

袁铜双手一张,带着利爪的十指勾勒出晶莹带血的刀丝。

杜郁非横眉立剑,剑锋把周围的一切凝固,绝情、绝念、绝影,绝心!一切刀丝,断绝!一切情思断绝!

袁铜轻吸口气,刀丝重新凝结绕向太子,杜郁非拉开距离,长剑倒背护住孩子。袁铜身影掠过剑锋,刀丝旋转缠住杜郁非肩头。杜郁非却凭空消失了……

这不是白驹过隙……这是什么?袁铜连换几个位置,都无法摆脱背后的踏雪剑。她如陀螺般旋转,刀丝环绕身子,仿佛破茧成蝶的天仙,将踏雪剑轻柔缚住。

杜郁非拧身飞掠,刀丝一紧将他身上割开数道血口,杜郁非脑海中不断闪过很久以前的画面碎片。

泉州、刺客、刀丝、面具、竹林、海浪……面具击飞,那一眸的风情……

动人的过去,最美的未来,交织在一念之间。

杜郁非看着刀丝,面容凄苦仿佛在思索一个难以破解的问题,任由刀丝蔓延到手臂,又扩展到肩头脖子。他突然大喝一声,拽着袁铜飞向悬崖。而袁铜并不发力,两人四目相对,先后朝万丈深渊落去。

悬崖崩塌,万丈深渊化为平地,乱云翻滚……

“罗邪……为什么?罗邪!你回来了?”杜郁非忽然睁开眼睛。

两人紧挨在一起,踏雪剑刺在罗邪的左肋,血流如注……

罗邪见他苏醒,顾不得自己的剑伤,紧紧拥住了他:“我回来了,回来了……不胡闹了。”

杜郁非眼中最后一丝浑浊,也恢复了清澈。女人的容颜清澈而憔悴,他疼惜地看着对方,第一句话就是:“你为何要走?天塌下来有我。”

罗邪眼中泪花闪动,低声道:“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十二生肖的式神在灭神噬魔的铁刀前,完全不堪一击,梦星辰已把令狐狂逼入死角。

“我千算万算,少算了你这个铁石心肠之人。”令狐狂苦笑道。

“即便机关算尽,但终究邪不胜正。”杜郁非沉声道,“老梦,把他交给我。”

梦星辰默不作声地收刀后退。杜郁非揉了揉面孔,看着令狐狂,慢慢道:“可惜都是假的。我一度把你当做朋友了。老狐狸。”

令狐狂嘴角抽动了一下,轻咳笑道:“我没把你当过朋友,杜大人。所有只是一场局。”

“一场什么局?”杜郁非手扶踏雪剑道,“太子的局,还是我的局?”

“红须鬼要太子,我要大艰难书。”令狐狂眯着眼睛道,“目标简单,只是《大艰难书》太难。”

“《大艰难书》……”杜郁非嘴角带起一些苦涩,最近越来越多的敌人是为此而来。

令狐狂看着杜郁非剑柄上那枚不起眼的石头,低声道:“我以为用《如梦似真诀》控制了你,就能拿到大艰难书,没想到竟无法和它建立起交流……果然世之重宝,只能有缘者得吗?它认了你,就不认别人。只是它为何要认你呢?”

“它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不算是好东西。每一代拥有者,最后都不得善终。但你说得不错,即便是孽缘,也是缘。”杜郁非慢慢道,“好了,最后一个问题,太子在哪里?你老实回答,我留你一条生路。”

“生路?若得不到大艰难书,我所余的日子不会超过十日。我要生路做什么?”令狐狂握紧拳头,挺直腰杆傲然道,“杜郁非,我有最后一招考教你,若你仍能破之,我就告诉你太子的下落。”

“敬请出手。”杜郁非看着对面这个一度将自己灵魂玩弄于掌心的家伙,将踏雪剑挽了朵剑花。

其他人在他示意下,退出了青狐塔。

十二生肖一一飞回了令狐狂的扇子,他轻轻展开折扇,露出那扇面上的图案,赫然是一头面带迷茫的白狐。胖道人尖啸一声,扇子朝着虚空一点,石塔里响起一记悠扬震颤,动人心魄的鼓声。

天地为之倒转……水火、阴阳、破晓、甲子、黄泉……

“轰隆”!第二声鼓响,杜郁非喷出一口鲜血,石塔层层崩塌,他足不点地离地而起,从第九层瞬间到了一层,剑锋刺向令狐狂的眉心。

令狐狂嘴角露出神秘一笑,伸手拈花状抓向剑锋。踏雪剑不再摇曳,直奔他的手掌。

杜郁非身子舒展,剑意随心,御剑而行,剑出玄奇!

令狐狂的手掌被剑锋割裂,他面色一变,扇子一合,石塔响起第三记鼓声,老狐狸凭空出现在了塔顶。

四面空间为之一合,无尽的压力封住杜郁非的行动,所有的东西都在直线坠落。石塔变成了坟墓,而令狐狂正看着他慢慢入土。

“这是我的石塔,是我的规则。”令狐狂恨声道。

杜郁非深吸口气,剑柄上的宝石忽然缓慢旋转,他淡漠地看着四周,身子轻灵飞掠,用一道又一道弧线,翻越过那层层叠叠的阶梯。

风声,鼓声,岁月声,皆不入耳。

时间若风,天地如棋,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剑过令狐狂的胸膛!

青狐塔塌陷落尘埃,化作一页咒符。紧接着四周的街道一一随之崩溃陷落。这整条街的人和物,居然是各种各样的式神……

“太子在哪里?”杜郁非道。

令狐狂咬了咬牙,指了指一旁的空地,那边出现了一道闪动着灵火的幽暗之门。“仍旧在那边,仍是碎骨滩,你还敢去吗?”他挑衅地看着对方。

“谎言能骗人的原因之一,就是大部分内容都是真的。”杜郁非淡然一笑,拔出剑锋,低声道,“即便是陷阱,我就是那个会重复踏入的人。”

令狐狂倒毙于地,他死得很放松,很服气。

这一次,杜郁非不是独自穿过“奇门”,和他一起的还有罗邪、梦星辰、袁彬、东方一。这个阵容,即便遇到血魔蒙天行,他们也敢一战。

同样险峻的山崖,一样的歪脖树上。山崖远端是平福城,城的西面是碎骨滩。

杜郁非看着这一样的景物,只是没了那老狐狸。他依然有些恍惚,究竟何为真,何为假?

“然后怎么走?”梦星辰问。

杜郁非当先带路,罗邪紧跟其后。

天空微白的时候,他们赶到了碎骨滩,红须鬼和袁铜正将装在箩筐里的太子放上竹筏。

杜郁非、梦星辰分从两边合围过去,红须鬼面色大变,舞刀冲向梦星辰。梦星辰只一刀就将对方一劈为二!白色的衣袍上更没沾到一点血滴。

袁铜转过身,杜郁非看到斗笠下那张木讷而苦涩的脸,终于松了口气。踏雪剑轻松一点,就挑飞了对方打来的弩箭!袁铜奋力一推竹竿,把竹筏推离渡口。罗邪忽然出现在波澜不惊的水面,她十指轻弹,飞扬的刀丝把竹筏一击割裂,袁铜失足跌入水里。东方一破水而至,抱起昏迷的朱祁镇。众人脸上都露出轻松的表情。

杜郁非看着这场似是而非的场景,心里生出一种奇特的警惕:“小心啊!”他大声喊道。

话音未落,河水骤然变成了红色。翻滚的河水,仿佛张开血盆大口的洪荒怪兽……

罗邪长啸一声平移向树林。东方一被一股前所未遇的力量拉向河底,匆忙将孩子抛向岸边。袁彬一个翻滚将太子接下来。梦星辰奋起一刀劈向河流,汹涌的水浪被他一刀挡回。他大袖一甩拉住了东方一。东方一腕带上的太极标志光芒四射,赤红色的河水纷纷退散。梦星辰一把将东方一拉回岸上。

汹涌的河水迅速漫过渡口,澎湃的水浪化作一个模糊的人形望向小朱祁镇。杜郁非不顾一切地拦在袁彬身前,踏雪剑扬起阵阵剑鸣……罗邪和梦星辰和他并肩站在一处,傲然面对那不知是什么的怪物。

天地之间,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血色的人形慢慢后退变回河水,碎骨滩重归平静。

“这到底是什么……什么东西。”罗邪倒吸一口气。

东方一看着烧焦的腕带,低声道:“蒙天行,极恶至尊,血魔蒙天行。”

杜郁非看了看天空,晨曦中隐约透着一阵血红。袁彬看到小祁镇睁开了眼睛,终于将心里的石头放下。

东方一冷冷道:“梦星辰,你别以为救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仍是要杀你的。”

“随你。”梦星辰回答。

杜郁非牵起罗邪的手,小声道:“好了,我们回京城。那扇门该是有时间的。”

尾声

穿过“奇门”,回到玄衣街杜晋玄赫然出现在门另一边。玄衣街的屋舍消失过半,剩下的也只是残垣断壁,空旷的街面上早不复先前的景象。

“令狐狂从小在玄衣街长大,道魔大战中这条街损毁过半,他也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带着旧伤回到故地的狐狸道士一定非常寂寞,才会用了那么多式神,将此地修回从前的样子。”杜晋玄对杜郁非挥挥手道,“不要奇怪我为什么会来,若没我帮你找到你家罗邪,她怎么可能那么快赶到此地?”指着那扇“奇门”,又道,“至于这道门,其实是可进不可出的。杜郁非,你原本是回不来的。”

“十万大山总有路能出来。”杜郁非道。

“这话也没错。”杜晋玄望定东方一,看着他手里的腕带,“那家伙果然还没死透?不过就算没死透几百年里也出不来。十万大山真是神奇的地方。”杜晋玄一挥衣袖,将地上的狐火熄灭,“令狐狂不好对付,各位辛苦了。”她笑了笑翩然而去。

梦星辰和东方一也先后告辞。罗邪站在玄衣街通向外围世界的门口,对袁彬道:“我有话和杜哥说,袁少你先带太子出去。”

袁彬隐约猜到对方要说什么,背起太子急匆匆离去。

杜郁非望向罗牙儿,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郑重其事。

罗邪微微吸了口气,正色道:“我知道你和苏姐儿的事了?”

“我和她的什么事?”杜郁非皱起眉头。

“你们过去的事。”罗邪小声道。

“过去的什么事?”杜郁非感觉莫名其妙。

罗邪眯起眼睛,慢慢道:“也许真如杜晋玄说的,多数你也不知道。那就让我从头说起。”

杜郁非并不擅长处理男女间的事,只能安静听着。

“当日,我押送东厂张顺年去大内。皇上说要亲自审问他。”罗邪沉着脸道,“张顺年的脾气你知道,嘴碎很惹人厌。我原本有心理准备,并不愿睬他。但他说,知道一个你的秘密,而且这个秘密和我们的婚事有关。”

“什么秘密?”杜郁非问。

罗邪道:“你和苏月夜,有婚约在前。”

“什么?”杜郁非正色道,“罗牙儿,别开玩笑。不好笑。”

“谁开玩笑了。都说了这是秘密。”罗邪怒道。

杜郁非吸了口气,沉声道:“你这么说可有证据?”

罗邪道:“苏晋南,锦衣卫的老千户,是苏月夜的干爹。他和苏家,以及你们陆家是世交好友。苏家和你家是儿女亲家,苏月夜和你是娃娃亲。苏晋南死前,把这个消息留了下来。为了给苏月夜争取一个好的归宿。东厂得到了这条消息,但因为这和大明国运无关,所以压在东厂高层的手里,并没有被捅开。”

杜郁非反问道:“若是苏晋南传的消息,他是我锦衣卫的人,为何要把消息发给东厂?”

“这我就不知道了。天知道这是为什么?这件事,证据我是没有,但张顺年绝对编不出这么个故事来骗我。那家伙说了这个秘密后,又说如果这事情捅开了。我绝对不可能再风风光光、顺顺利利地嫁给你。”罗邪板着脸道,“我当时,一怒之下,就将他切了。”

“你还斩了三个大内侍卫。”杜郁非道。

“他们想拦着我,当时我愤怒至极,尽管留了余地,但他们也经不起。”罗邪轻轻吸了口气,“总之,郁非哥,我想对你说。我当时虽然生气,但一点也不妒忌苏姐儿。现在我那股气过去了,更觉得,只要你同意,我愿意和她一起嫁给你。要不然,苏姐儿多可怜?等我们老了,我有你在身边,她有什么?她原本是,最该成为你妻室的女人。”

“你居然愿意和她一起嫁?”杜郁非问。

罗邪点头笑道:“她本就是我的好朋友,她对你的感情有目共睹,你别说你不知道。即便没有这事,我也一直在考虑,如何解决苏姐儿的终身大事。既然原本她就该是你的女人,我们为何不两全其美?”

“苏月夜是个骄傲的女人,她不会同意的。”杜郁非低声道。

“我也是骄傲的女人,我能同意,她为何不能?”罗邪怒道,“她那么爱你,一定会答应的。”

杜郁非扶住罗邪的香肩,小声道:“你不了解她。我们权且当这事是真的。这事儿,如果是苏晋南老爷子代为瞒着,那苏月夜一定知道。她既然不希望我知道,一定有她的道理。”

罗邪冷笑道:“她的道理无非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那些事本身不是她的错,难道就该为了那个一辈子受委屈?再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既然有约在前,你凭什么毁约?你有什么资格毁约?”

杜郁非慢慢道:“就凭她不想。”

“她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罗邪生气道,“我要帮她!”

杜郁非冷着脸道:“人生这盘棋,谁都帮不了谁。除非她改变主意,不然我们都要尊重她的决定。”

“尊重她的决定?你真是无情无义,不,这根本是冷血!”罗邪气不打一处来,“我怎么会看上你这种人?”她皱起眉头,小声道,“你难道是因为她瞒着这事儿,所以生她气了?别傻了,那么多年来她过得那么苦。还是说,你是怕我不接受,我绝不会不接受。我像那么小气吗?我平时虽然是很小气,但这是苏姐啊。是和我们一起出生入死,历经磨难的苏月夜姐姐啊!”

杜郁非低声道:“苏月夜是个极度骄傲,不喜欢被同情的女人。虽然,我也不知眼下怎么做才是对的,但我们一知道这个消息就去找她。那肯定不对。”

罗邪撇了撇嘴,问道:“那你说怎么办?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要知道,一旦苏姐姐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了,却假装不知道,那后果会很严重的。”

绕口令吗?杜郁非手指弹了弹脑门,苦笑道:“我去找她谈一谈。但你刚才有一句说对了,我的确有些生气。”他默然望着前方,世上事如梦似真,你所知道的,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相。

罗邪握着杜郁非的手朝外走,光影浮动,回到了京师的街头。

晨曦下,苏月夜正笑盈盈地等着他们,她轻轻招手,远端的马车驶将过来。

十多年前,苏月夜青春动人的身影和现在的模样重叠在一起,杜郁非忽然眼角有些湿润,他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罗邪挣脱了杜郁非的手,小跑几步来到苏月夜近前,将她紧紧抱住。苏月夜先是惊讶,然后看到杜郁非的表情,心里猛地一沉,莫名的痛苦撕心裂肺地涌上心头,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杜郁非想要上前,就见苏月夜尽管梨花带雨,却对他微微摇头。杜郁非不知所措地停在原地,随即鼓起勇气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