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香博拉》全文_作者:罗四

醒来吧,醒来吧,让生之蓬勃,撕破腐朽的斗篷。

第一部分
1

不要告诉别人你难过,因为没有用。

这句话是小健告诉我的。从此我就记住了。

我始终记得这样一个情景,明晃晃的堂屋,高高的门槛,大人喊小健快跑,小琪的拳头握起来了!于是小健撒腿就跑,我挥着拳在后头追。不是四岁就是五岁吧,我不记得为什么要打他,小健又白又胖,样子又憨,谁见了都想欺负一下。可我不想让别人欺负他,因为他叫我姐。

你现在说他杀了人,叫我怎么相信。

2

照片就放在桌上。

“你看看,这女人死得多惨,她从着火的楼上跳下来,脑浆子都摔出来了。”

我垂着头,好像只要不看,照片上的女人就没有死,他们就不能说小健杀人。

我对面坐着一个口音浓重的瘦警察,他每讲一句话,我都要延时几秒才能听懂。

“丁健仁想要放火烧死她,她只好跳楼。这姑娘才十八岁。”

“会不会弄错了?”我抬起头,那张照片猝不及防被举到我眼前,白花花地反光,我瞪大眼睛,一阵恶心。

确实惨不忍睹,照片上的女人只有小半张脸还算完好,看得出她非常年轻,我一个恍惚,竟觉得她嘴角是微微挑起的,她在微笑。

十天前。我出租屋的门被重重敲响,打开门,一个风尘仆仆的胖子站在门口。

“琪琪姐…………”

“小健?”我有些意外,我已经快两年没见到他了。

“我路过上海,想来看看你,你妈给了我地址。琪琪姐你脸色不太对,没事吧?”他目光越过我头顶,“哎哟,屋里这是遭抢了吗?”

地板上摊着书、废纸、揉成一团的T恤、没洗的碗,我赶紧回身收拾,一面招呼他进来。

“我听薛阿姨说你交了男朋友,他不在吗?”

“分了。”

小健愣了一下,弯腰帮我收拾起来。

“你还是个大三学生,就在校外租房子和男朋友住了?”瘦警察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

管得也太宽了。但我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因为找了实习单位,租房子是想离公司近些。”其实我已经失业了。男友的离开给我意想不到的重创,我什么也没法做,辞了职,也不去学校,整天宅在家里生不如死。

小时候我生活在余杭附近一座茶山上,山腰上一共十几户人家,我和小健家靠得最近,我大他一岁,天天带他上学,领着他玩,我转去杭州念中学,每个寒暑假还是会回去。直到我们全家搬到杭州,我又考上了上海的大学,和茶山的老邻居联系才真正淡了。听说小健高中毕业后没再念书,做起了背包族,过上了打工旅行的日子。

瘦警察说,遇害女子名叫金娇铃,少数民族,广西明里县歌舞团舞蹈演员,在县广场表演节目时和小健认识的,金娇铃漂亮大方,在瘦警察看来,小健在破破烂烂,毫无特色,不具备逗留价值的明里县耗了十多天,就是为了她。(这时我问了一句:“警官您是哪里人?”他一瞪眼:“明里来的。怎么了?明里人就不能到上海办案了?”“随便问问,您请继续。”)两人很快好得形影不离,但金娇铃跟团里的姐妹说,她只是拿小健当凯子,骗他花钱。而且她有男朋友。

情势在金娇铃与男友发生争执,男友将小健揍了一顿后急转直下,事发当天上午,小健去宿舍找金娇铃,先后两次。第一次宿舍里还有其他女孩在,隔墙听见两人的争吵,金娇铃大骂:你给我滚得远远的,我再也不要看见你。小健被赶走后女孩们也离开了,她们上午有排练。金娇铃请了病假没去。有人看见小健并未走远,而是在附近徘徊。

起火大约在十一点多钟,许多人家正在准备午饭,从窗户里看见头发衣服着火的女孩从楼上跳下来,有人目击小健从院子里冲出来,金娇铃软塌塌的身子仆在他身后的水泥地上。

小健在我印象中还是没有开窍,只喜欢玩泥巴抓虫子的男孩,我甚至没听他谈论过女孩子。“也许他只是碰巧在那里。”

来自明里的警察看看我,继续说:“起火点在房里,金娇铃额头有伤,法医鉴定,凶手先是打昏了她,然后打翻酒精放火,那瓶酒精已经证实是丁健仁前一天在药店买的。出事后他连旅馆都没回就跑了,要是心里没鬼,跑什么?”

我沉默。

“丁健仁在汽车站买了到南宁的票,又从南宁坐火车到上海,应该是直接就来投奔你了。他什么都没跟你透露过?”

我摇摇头。“没有,他一个字也没提。”

“那你有没有发现他情绪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我想了想,还是摇头。那些天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根本没注意他。

“那这几天他,或者你们俩做了些什么,见了哪些人?请你回忆一下。”

我想了想,说:“没什么特别的……”

虽然许久没见,但这两年我也常常浏览小健的个人网站,那儿有他游历各地的照片,还有各种奇怪的音频,各地的鸟叫声,海浪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问他:“有不同吗?”

他说:“不同。”

毕竟是打小的交情,我们很快又相处得像小时候一样随意。他看出我没心情,并不开口要我带他到处游览,偶尔背包自己出去逛,大部分时间呆在家里。

那时我整天都窝在沙发上玩一个格斗网游,小健好奇之下也注册了,但他玩游戏太烂,我都不高兴和他组队。

“就是有一天,他领我去参加了一个心理疗愈会。”

“心理……疗愈会?”瘦警察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表情。

3

七天前。

小健对我说:“姐,有个挺有名的专家要在上海办一个心理疗愈会,挺适合你的,要不要去?”

我没想到他有此提议。小健给我看他正浏览的网站,醒目的标题:踏上奇幻的疗愈之旅,欧阳教授为你找回初心。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颓了所以需要看心理医生?”

小健不屈不挠:“你就当去玩嘛,这个欧阳教授是个很厉害的心理学专家,哈佛大学博士,亚洲心理学会理事,十几所大学的客座教授,还写了二十几本书,人家正试验一种新的心理疗法,好像挺有趣的,。”

我摇头。“不去。”

他已经低头拨号了。“喂你好……咦……”

我这里都能听见他听筒里的录音提示。

“你好,欧阳教授,我叫丁健仁,我的朋友简绍琪,我们对您的新型心理疗法很感兴趣,希望能参加这次的工作坊。”他一字一顿说完,又加了一句,“我是从外地赶来的,希望您能给我们安排。”

我嘲笑道:“著名心理学专家请不起秘书,还用录音电话?”

小健抓头:“他很特别啊。”

最后我还是给他拖去了那个疗愈会。

地点在静安区一个高级公寓里,我脱了鞋走进那个铺了榻榻米的房间,就给藏香熏得有些不适应,房里已经有五个人,三女两男,围坐在蒲团上轻声说话,看到我和小健进来,微微点了点头,又继续他们的交谈。其中两个女人看上去三十多岁,一个穿着衬衫长裙,面庞秀丽,一个长发披肩,刘海齐眉,妆很浓,她们正在讨论吃素的讲究。另一个女人年长一些,扎马尾,样子很朴素。两个男人都很年轻,一个高大,一个瘦小。

我和小健找了靠边的蒲团坐下,听了一会,才知道那个瘦小的男人是特意从美国赶回来参加这次课程。

门又开了,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身材中等,眉目疏朗,戴一顶黑色帽子。

他微笑着向大家致意,目光从每个人脸上平移而过。他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与他对视,我心里不由一凛,有一种什么秘密都无法藏住的感觉。大家不由自主都站了起来。中年人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自己也坐到了一个蒲团上,等我们都落座,他换了个舒服的盘腿姿势,缓缓开口道:“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欧阳群,谢谢大家来参加我的课程。在座诸位,我都是第一次见,不过相见就是缘分。很高兴能在我力所能及的领域帮到大家一点。既然是心理治疗,可能会涉及一些个人隐私,所以各位不用作自我介绍,只要说出您遇到的问题就行了。由谁开始?”

如此开门见山,大家不由面面相觑,长发女左右顾盼,面露难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欧阳群点头说:“我的疗愈方式比较特殊,我希望每个人都参与进来,尽力帮助别的伙伴,而且需要用角色扮演的方式重现他人的难题。”

“角色扮演?要我们演戏?”马尾女发问。

“准确地说,是感受和代入。可能要你扮演一个人,可能要你扮演一种情绪,走进他人的世界,也是了解自己的契机。谁先开始呢?”

静默了几秒钟,瘦小男举手,“我先来吧。”

欧阳群请他站在场地中间,他叙述道:“我和我女朋友之间出现了一些问题,不,问题很严重。我怀疑她在外面有人了。我们恋爱八年,一起出国读书,最苦的日子都撑过来了,我每天都会做好饭,收拾家里,接送她上下学。可是她对我越来越冷漠,跟别人话却很多。圣诞节晚上,她请了一些同学在家里聚会,却要求我出去呆一会,不要打扰她的晚会。我很生气,跟她吵了一架,提及我这些年的付出,她却说:我不需要。”

欧阳群点点头,望着长发女,说:“请你扮演他的女友。”

长发女站了起来,走到瘦小男对面。

“现在你可以问她了。”欧阳群说。

瘦小男犹疑了一下,问:“你……在外面有人吗?”

长发女干脆回答:“没有。”

瘦小男转脸问道:“她说的能算吗?”

全场都笑了起来。

欧阳群没有笑,他温和地对长发女说:“请你认真地对他说,现在我代表你的女友。”

长发女收起了笑容,一字一顿地说:“现在我代表你的女友。”

瘦小男抬起头,与她对视。

欧阳群说:“还需要一种情绪。”他视线转了一圈,最后停留在我脸上,“请你扮演孤独。”

我吃了一惊,他的目光温熙,却又很难拒绝,于是我站起来,走到他们中间。

奇怪的是,站在这九个蒲团围成的圆心里,感觉随之一变,世上的一切倏忽间模糊而悠远,我开始以一种漠然的眼光注视着瘦小男和长发女。他们的神情也变了,深深盯着对方,忽然,长发女伸出双手抓住瘦小男的双臂,瘦小男振开双臂,后退一步,长发女抓着他跟了过去。他们两个就像跳舞一样,进进退退,瘦小男用尽了方法挣脱,却仿佛更深地陷入她双手的钳制。

“你这么讨厌我,为什么不走?”长发女问。

瘦小男脸色惶然,转头问欧阳群:“为什么她会说出和我女朋友一样的话?”

欧阳群说:“这就是你们关系的真实写照。代入式疗愈是一个神秘的中间地带,比亲历远,比旁观近,站在这个中间地带,可以轻易看穿一切,完成脑海中深层次意识的传递和交换。所以此时她的想法就是你女友的真实想法。”

瘦小男与长发女对视:“我不敢。”

长发女缓缓说:“我越是冷漠,你越是害怕,就会更加细心照顾我,这本来就是你欠我的。”

瘦小男摇头说:“可我心里并不是真正对你好。”

“可以了。”欧阳群说。

瘦小男和长发女吁了一口气,坐了回去。

欧阳群说:“我们常常为自己和他人都戴上面具。面具的你是付出,真实的你是逃避。面具的她是不需要,真实的她是索要。所以你和她要面对的课题并不是外遇,而是摘下面具。”

瘦小男深深点头,不甘心地问长发女:“那我银行卡里的钱是不是你拿的?”

长发女茫然摇头:“我不知道什么钱。”

欧阳群说:“好了,疗愈过程是感觉和情绪的短时间交互模拟,她不是你的女友,不可能了解你们的生活细节。下一个。”

“我可以下去了吗?”我举手问。

欧阳群笑道:“不急。孤独是永远不能退场的。”

我只好一直站在场边掠阵。

穿衬衫长裙的女人站了起来,走到圆心。不知为什么,她的脸色异常苍白。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我有个儿子,是和我前夫生的。离婚以后,我离开家乡,十几年了,再也没有见过他。我常常想念他,可是不敢和他联系,听说我前夫和他家人一直在孩子面前说我的坏话,我怕他恨我这个狠心的妈妈。”

欧阳群缓缓颔首,问:“所以你想知道孩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衬衫女抿着下唇,点点头。

欧阳群说:“我们现在需要一个人来扮演这位女士的儿子。”

“我我!”小健高高举手,看起来很兴奋。我觉得有点丢脸。欧阳群却同意了,小健上场,收敛起兴奋的样子,低下头,不看衬衫女。

过了几分钟,空气越来越凝滞,衬衫女颤声问:“孩子,你恨妈妈吗?”

小健还是低着头,帽檐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又过了一会,他终于抬起头来,认真看着衬衫女的眼睛,轻声说:“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我特别想你。”

衬衫女嘴一扁,眼眶顿时红了,她走过去拥抱小健,小健也轻轻拍她的后背,大家都鼓起掌来。

事后我回想过,当时的小健到底是真的代入了角色呢,还是他只是想说那样的话。到现在,我也没有答案。

小健上场了,他有些茫然,好像完全不在状态,半晌,他才说:“我喜欢边旅行边打工,我妈希望我要么复读,要么找份工作,我不照她的意思做,她就不高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欧阳群观察了他一会,说:“好。”他指向马尾女,“我们现在需要你扮演这个角色。”

马尾女站在小健对面,最初他们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小健脸上忽然出现害怕的表情,他往后退了几步,马尾女并未进逼,只是静静看着他。小健还是后退,一直退到墙根。我很奇怪,没见小健这么怕他妈啊。

欧阳群终于说:“可以了。”

小健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欧阳群缓缓说道:“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她扮演的角色不是你母亲,而是,死亡。”

小健低着头,没有说话。

轮到我了,我低头想了几秒,抬头说:“我没什么想说的。”

欧阳群点头说:“好的。我们可以下课了,最后,我还有一句话想说给大家听,记住:我们不是我们人生的受害者。”

他的声音柔缓得像流水,我心里一震,凝视他的眼睛,他感觉到我的注视,报以一笑。

这就是那次疗愈会的情形。它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深到不愿轻易跟人提起。我无法解释那么多人,包括我步入场心里突起的情绪变化。那天我旁观了数场情天孽海以简单的形式在这狭小的空间上演,有人痛哭流涕,有人沉默不语,而欧阳群注视着他们,脸上无悲无喜,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像包含着人世间所有秘密。

那天我走出电梯,跟在后面的小健忽然说:“姐,你先回去好吗?我想在附近转转。”

我答应了,叫他不要太晚回,便自己走了。其实我也不想回家,去江边站了好久,直到黄昏才往回走。

那天小健到晚上十点才回来,一回来就说:“琪琪姐,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有些失落,又剩我一个人。

那一夜我迟迟无法入睡。小健打地铺,也是翻来翻去睡不踏实。

我问他:“小健,你很怕死吗?”

他没答我的话,反而问道:“琪琪姐,我妈说别的父母都是来还儿女债的。我们不同,我们欠了小建。她这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侧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说:“当然,最欠的就是你这个名字。”

现在想起来,我真的很欠。

4

瘦警察说:“这疗愈会也太神了,是骗子在装神弄鬼吧。”

“我不知道。”

“丁健仁参加这个活动有什么目的吗?”

“他觉得我心情不好,去疗愈一下可能有用。”

“他说了他离开上海以后要去什么地方吗?”

“他没说。”我记起小健好像用过我的电脑订票,便拿过笔记本打开记录检查起来。他也凑过来看,我找到了六天前的订票记录,是两张到南宁的火车票,但是又取消了。

“两张票?他原本打算和谁去?”

我不知道小健在这儿还认识谁,但随即想到一件事,小健走的那天早上,我因为前一晚没睡好还在赖床,小健站在厨房打电话,隔着被子听得不是很真切,只听他隐隐约约地说:“……放心吧,我没有跟任何人说……疗愈会上本来就是谁都不认识谁……你不用担心被别人知道……”

当时我心里老大疑惑,听话音小健是和疗愈会上的某个人在联系,然而我问小健,他却顾左右而言他地岔开了,也不肯要我送他去车站。我想起那天疗愈会结束后,我们走出电梯,小健要求我先回家,然后,他似乎是回头了。难道他又上楼去见谁了?就是与他通话的那位?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也无从求证。

“为什么是南宁?他从广西逃出来,还打算回去?”瘦警察喃喃说。

临走,他忽然问了我一句话:“丁健仁……有没有在你这儿留下什么东西?”

我有些茫然,想了想说:“没有啊。”

他又问:“你和他有没有男女关系?”

见我脸色不对,他又说,“我的意思是,你和丁健仁的关系直接影响你证词的可信度。”

我想起高中时小健成绩不好,老师让请家长,小健不敢叫他妈去,让我冒充他姐。我特意戴了眼镜,盘了头发去他的学校,老师见到我直犯狐疑。“你这么小,你是他什么人?”

我故作威严地说:“我是他姐。”

“我是他姐。”我冷冷说完,关上了门。

我原以为这案子会很快水落石出,可是从此就没了下文,瘦警察也没再出现,好像从未到访过。而小健,消失了踪迹。

5

半年后。

大雨如注,隔着雾气和水幕,窗外一片漆黑。偶有刺目的车灯滑过,这辆从杭州到上海的大巴艰难跋涉在漫水的公路上。本来挺近的路,已经走到第四个钟头还没进城。我坐在后排玩游戏打发时间,铃声突兀响起,游戏画面中断,切入来电界面,我睁大了眼睛。

刚过去的半年是我人生最艰难的日子,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走向——离开上海,去一个靠海的城市T市工作和生活。那段经历和眼下这个故事无关,在此不复赘述。大四最后一个学期没什么课,只待毕业,就可以彻底告别这个城市。

上午我在家收拾东西,妈妈在外屋叫了起来,喊我出来看电视,我走出去,电视上正在播上海的新闻:今晨中华路爱达公寓发生重大火灾,一女子坠楼身亡。现场状况惨烈。警方在现场接受采访,表示起火原因正在调查,不排除人为纵火。当我看到死者的照片,不由屏住了呼吸,长发女!半年前我在疗愈会上见过的女人。而现在,来电显示的是小健这个停机半年之久的手机号码。

“小健?”

电话那头全是嘶嘶的杂音,半晌才说话:“绍琪。”

声音僵硬,但我听得出来,是小健的声音。我感到奇怪,他从来都是叫我姐或者琪琪姐,从来没叫我的名字。

“小健,这半年你去了哪里?我们怎么都联系不到你。你现在在哪里?”那头杂音更大了,似乎他在说话,可是听不清,电话挂断了。回拨过去,他关机了。我放下手机,心底隐隐生出不安。

晚上我在宿舍里查看火灾的最新消息,我终于知道了长发女的名字,程姗,32岁,上海某投资公司高管,起火的地方是她家,她从十楼阳台坠下,当场死亡。我脑海里登时跳出了半年前明里县的命案,太像了,同样是火灾,同样是坠楼,但愿是巧合。

可仅仅两天后,市里又发生了一起严重火灾,这次出事的是八号线旁边的曲江花园,五楼一个单室套间着了火,屋主同样坠楼身亡。死者名叫吴志平,25岁,男性,留美学生。网上也公布了他生前的一些照片,虽然有些差异,我还是认出来了,吴志平就是在疗愈会上第一个发言的瘦小男,和之前的死者程姗扮演过男女朋友。

当初七个人参加疗愈会,现在死了两个。事情不对劲。这时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个男人。

“请问你是简小姐吗?”

“是我,您是哪位?”

“我是市公安局的郑警官,有重要的事情找你谈,明天你能到局里来一趟吗?”

“好的。”我放下电话,心想,真快呀。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警局,见到了那位郑警官,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有些发福,人很和气。我后来知道,他是这个案子专案组的组长。郑警官果然问到了疗愈会的事,我重又详尽地叙述了一遍,他很认真地记录,不时提问,轻描淡写地也问到了两起纵火案发生时我人在哪里。我以为他会问小健的事,至少会提一提半年明里县的案子,但他只字未提。

做完笔录,郑警官说:“不急走,有几个人你可能认识,见一见。”

他将我带到一个小会客室,推开了门,我微微怔住,屋里坐着的三个人我都认识,或者说有一面之缘。他们是马尾女,衬衫女和高个男。

“你们先聊着,我一会还有事问你们。”郑警官带门出去了。

马尾女首先自我介绍:“你好,我叫马燕。”

“你好,简绍琪。”

高个男叫江坤,他和马燕都是上班族,衬衫女名叫许卉,是一家投资公司的老板,更让人意外的是,第一个死者程姗就是她的助理。许卉表情冷淡,一个人坐在角落的小沙发里不说话,马燕和江坤则说个不停。

“我看到程姗的消息已经吓了一跳,居然是我见过的人。等到小吴出事,我就觉得不对劲了。这要是故意杀人,四分之一的概率都不止了。”江坤说。

“你们觉得有人纵火?”我问。

马燕低声说:“我有个亲戚在市局,知道一些消息,因为怕引起恐慌局里暂时没对外公布,他悄悄透露给我,在程姗和吴志平家,都找到了酒精瓶子的碎片,而且听说致命伤在头部,八九不离十了。”

酒精,致命伤,我不由握紧了扶手。

马燕却转过脸问我:“记得那天还有一个小伙子,胖胖的,简小姐,你们两个认识的吧,那天我看到你们讲话,他怎么没来?警察没找他吗?”

那个雨夜小健突然来电后,他的手机又回到了关机状态。

江坤却看着许卉说:“许小姐也认识那个小伙子吧,我上次看到你们俩聊天,聊的挺好啊。”

我看向许卉,她皱起眉头,说:“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了。”

“就是疗愈会结束后啊,我看见你们俩在走廊说话,还一起进了电梯。”

那天小健让我先走,他自己又折回去了?

许卉拈着指甲,淡淡地说:“随便聊了几句,刚扮过母子,那个小伙子说我像他妈妈,我怀疑他想骗钱,敷衍几句就走了。”

“只是这样?没有别的?”发声的是我。

许卉抬眼:“你以为还有什么?”

我心中微愠,却也挑不出毛病,从包里找了一张纸写下自己的手机号,走过去放在她手里,说道:“前两天丁健仁又和我联络了,但什么也不肯多说,如果他找你,麻烦你通知我。”

许卉的脸忽然僵住了:“丁……那个人又和你联络了?他现在在上海?”

她的眼神很惊慌,一瞬间又回复了正常。

门又被推开了。

郑警官走进来说:“不好意思各位,我临时有事,只好下次再找你们了,感谢你们对警方的配合。”

我们都拿着包站了起来,马燕说:“没关系,配合是应该的。郑警官,你们怎么会这么快就查到疗愈会的呢?”

郑警官笑道:“这可不是我们查的,是有人报案。”

“谁?”

“就是你们疗愈会的主办人欧阳老师,你们的名字和电话也是他提供的。我本来也想请他过来问话,可惜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了。”

“欧阳老师怎么了?”我问道。

“唉,癌症晚期,已经扩散了。住院很久了。”

6

华川医院。

我找到了欧阳群住的病房,房里没有人,放下果篮,在迷宫一样的病区里胡乱转悠。我看到走廊尽头,一个光头对着窗外抽烟。

“先生,医院里不可以抽烟。”我常常多管闲事。

光头转过身,我却说不出话来。

我相信每个人心上都长着一根弦,只要这个人还有希望,只要他还相信明天会有更好的事发生,那根弦就始终有一部分是紧绷的,这种弹性是不可自控反映在脸上的。而站在我面前这个人,他有一张完全松懈掉的脸。他很听话,拈着半根烟,略显笨重的身子左转右转,找不到垃圾筒。

我心里一阵难受。“欧阳老师。”

他向我走过来:“我记得你。你是那个在疗愈会里不肯说话的女孩。”

“因为我演孤独啊。”我微笑道。

我们在住院楼边上的花园散了一会步,我问了他一些关于疗愈会的我想不通的问题。“欧阳老师,那天你做的,其实是一种催眠吧?”

他微微一笑:“你这么问,其实已经认定了吧。”

“我后来找过这方面的书来读,那天大家的反应,很像是接受催眠的结果。”

“你很聪明。没错,初级催眠术只能对潜意识进行简单的输入和修改,而高级的催眠术,它让灵魂自由沟通。”

我注意到他使用的是“灵魂”。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女人能说出另一个她素未谋面的女人常对她男友说过的话,一个扮演自己儿子的人说出‘我特别想你’,那个母亲又怎能确定那就是她儿子的真实想法呢?就算和你说的一样,高级催眠可以传递……深层意识的信息,我们又怎能确定脑海中所想的就是真实的那个人呢?”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我。“你不相信潜意识知道一切?”

我没有说话。

他柔缓地说:“人往往认为自己既不了解他人,也不了解自我。其实我们什么都知道,真实的自我藏在最深的意识里,所有的真实关系,所有我们关心的人也在那儿。我们以为我们不了解的,其实是我们不愿意面对的。”

我多希望他说的是真的,如果是这样,任何人都不会失去任何人。

“可是,那时你明明什么都没做啊,你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

他轻轻一笑:“我选择的角色扮演者全都带有陈述者所说对像身上的特质,世界上的细节有几亿种,而性格特质就十几种,把特定的两种人放在一起,加上环境催化,他们自己就会说出自己的经典台词。所以你说,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我恍然有悟。

“所以说,是我们之间在相互催眠。你只要开个头,戏就会自己演下去。那么……当时你一眼就看出我有孤独的特质喽?”

欧阳群摸了摸光头:“简小姐呀,不用我,那时候任何人都能看出你一副失恋小女生的模样。”他看着我,皱起了眉。“可是,现在看你,和半年前又不一样。你很轻松。”

我耸肩笑了笑。

他摇头说:“不,不是轻松,是放松,对幸福的可能彻底不抱希望的放松。为什么会这样?你还这么年轻。不要放弃希望呀。”

我心里一酸,当他的鲜血流在我身上,当他在我怀里渐渐变冷,希望在那时不就已经死了?

“不要告诉别人你难过,因为没有用。”我下意识说出了这句话。

他微微发怔,没有说话。

“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告诉我的。他也参加过那次疗愈会,扮演过儿子的角色,欧阳老师,你还有印象吗?”

他没有答我的话,反问道:“如果他这样想,又为何要找心理医生?”

我愣住了,是的,一直相信这句话的小健又为何坚持要带我参加这种集会?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欧阳老师,那天小健上场的时候,你为什么要让马燕扮演死亡?”

“因为我看出他真正想问的不是和他母亲的关系。”

“那他想问的是什么?”

“说不好,我只是看出他有恐惧,他将自己埋藏得很深,而且他并不想接受治疗。”

憨憨的小健什么时候变得让人难以看懂了。

“你能看出他到底在想什么吗?”我期待地看着欧阳群。

“这个……”欧阳群低下头,抚额无奈地说,“我不是神仙啊。”

我看见他后颈有一大块红红黑黑的疤痕,形状狰狞,像是烫伤的。他注意到我的目光,笑说:“这是文身,我嫌它难看,两天前在厕所用烟头把它烫掉了。”

“啊。”我吃了一惊,忍不住又端详了一下,文身的原貌隐约难见,混合创伤像个乱糟糟的线圈,这不是更难看了。

“被护士痛骂了一顿。”他苦笑。“可是,我不想带着无关的东西去那个世界。”

“欧阳老师……”我不知怎么安慰他。

他轻轻抬手。“不用安慰。我入行二十年,看诊过几千个病人,听过太多秘密。知道太多的人总是活不长,对吧。”

我看着他的眼睛,好像在看一面镜子。

“欧阳教授——”一个小护士在五楼的窗口挥手。“你有时间可以帮我看下电脑吗?”

“就来了。”

“欧阳老师,想不到你还是电脑高手。”

“谈不上,谈不上。”他摇手说。

我看着他慢慢悠悠走回住院楼,进了电梯,才往回走。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欧阳群。

晚上我一个人呆在宿舍里,一个许久未上的网游忽然跳出一行提示:你的好友糖油鸡蛋已经上线。我不由瞳孔微缩,这不是小健吗?他玩失踪,还玩游戏!

我立刻登录,在街上找到了那个叫糖油鸡蛋的彪形大汉,问道:“小健?”他不理我,继续奔跑,我跟在他身后,发现糖油鸡蛋既不做任务,也不练功,就是跑来跑去。

你在哪里?

出来见我一面吧,有什么事一起商量。

你知不知道半年前和我们一起参加疗愈会的人已经死了两个。

半年前那个歌舞团的女孩又是怎么回事?

随我怎么问,他就是不说话。到了一片树林里,他突然站住,回复了我一句话:

我现在的样子不能见你。

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到底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

未及发送,界面一闪,我掉回了初始场景,屏幕上出现一行提示:

你已被糖油鸡蛋杀死。

混蛋!我一拳捶在桌上。

7

我还是每天上网看纵火案的进展,议论的人极多,程姗从十楼掉下来落在小区的花园绿地中,也有人说掉在了水里,还有两个自称住在爱达公寓的人一直在争论,是先听到落地声还是浓烟先冒出来。

吴志平有个博客,他每天都要写日志,每篇日记都很简短,通常一句话。我知道了他毕业后和女友分了手,独自回国,还没有找到工作,一直租住在曲江花园,对新人生充满信心。

吴志平的最后一条日志是三天前发的,晒他和同学的聚餐照。而四天前他发了两条日志:

听到不好的消息,人生无常,珍惜,一起加油。

正是程姗出事的那一天,我想他也看到了新闻。只是人都死了,叫谁加油呢。

后一条时间挺早,早上五点半。

跑步时看见一个认识的人,要不要打招呼呢,还是不要吧,免得彼此尴尬。

后面是一个笑脸符号。

我托住脸,开始思忖。吴志平回国后爱上了晨跑,每天五点钟准时出去跑十公里,他下了一个跑步软件,能显示心率、步速、花费时间和路线。他每天的路线很固定,从曲江花园出去,沿外滩大道跑一个来回,回曲江花园。我将软件生成的路线图放大,不由睁大了眼睛,吴志平每天都会路过程姗住的爱达公寓。我搜索到的信息,公寓楼起火大约是早上的六点多。

我下载了那个软件,第二天四点多出门,五点到达曲江花园,按吴志平的速度开始跑步,跑到爱达公寓,看表,五点二十。

一个穿运动服的胖子从公寓的大铁门里转出来,领口竖得高高的。他看到我,笑眯眯地说:“姑娘,来晨练?”

我以为是出来锻炼的居民,隔了几秒钟才认出是郑警官。“郑警官,你来查案?”

他反问:“你呢?也来查案?”

我接着反问:“你也看了吴志平的博客?”

他叹了口气:“做工作不容易啊,还有人抢饭碗。”

我笑了笑,问道:“警官,我有个问题,爱达公寓不是高档住宅吗?应该有监控吧,什么都没拍到吗?”

郑警官神色不变:“可惜监控都被人破坏了。”

我心中一紧,几乎可以肯定是人为纵火了。

“听说那两个受害者都被敲过头,是真的吗?”

郑警官斜睨我一眼:“你听谁说的?”

“网上都在传啊。还有人说程姗是先掉下楼后来才起的火。”

郑警官摇摇头说:“头痛啊,网友什么都说。”话锋一转,“那他们有没有说程姗的实际死亡时间比火灾发生还要早了一个小时?”

我来不及想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只顾震惊了。吴志平的博客是五点半发的,他应该刚路过这里,差不多是程姗遇害的时间,他遇到了谁?

这两天我一直挂在那个网游上,那天说话后小健将我踢出了好友,我就将他设为仇人,反而更好追踪了。他一连两天没上线,第三天,游戏提示我糖油鸡蛋上线了,我立即登录,在一座山里找到了他,把他踢进了一个一小时内没有出口的副本里,开始一拳一拳揍他。

格斗场是一座荒山,草木不生,天上还飘着雨丝,相当逼真。我把那个大汉打翻在地,还不停止。

混蛋,你以为躲起来就没事了?出来见我!我陪你去找警察说清楚!

他一声不吭地躺在雨中挨打。

小健,我不相信你会杀人。

香博拉。他忽然说话了。

什么意思?

“那里有你想知道的一切。”这是糖油鸡蛋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庞大的身躯闪了几下,消失了。他从副本里强行下线了。

香博拉?是什么鬼地方?我在网上搜不到任何讯息。如果不是地名,会不会是他的个人网站?我打开他的网站,却发现这个站点已经空了,点击进入后台,在密码栏输入香博拉——密码错误。

郑警官隔天又来找我,这回他想知道的是半年前疗愈会结束之后的半个月我人在哪里,我如实说了,我去了T市旅行,当地的警察和黑帮都可作证。

8

欧阳老师去世了,在我看望他的一个星期后。听说他多个器官突发衰竭,陷入了深度昏迷,不得不插管辅助呼吸,也只撑了几个小时。欧阳群没有家庭,为他处理后事的是他的学生,照他的生前意愿,遗体将被火化。

我打开欧阳群的个人网站,网页已经变成黑色,点着一支小小的红蜡烛,旁边写了这样一段话:

常有朋友对我抱怨,妈妈为什么带我来到这里。其实,不是妈妈带我们来到这里,是我们自己拼了命地奔跑来这个世界,妈妈只是迎接了我们。

这个星期似乎变成了悲剧的狂欢周,两天后一个晚上,位于延庆路的景湖轩再度燃起冲天大火,B楼一个单位被烧成白地,所有电视台都在转播时况。

我在宿舍接到郑警官的电话,请我到医院去。

“许卉要见你。”他说。

郑警官在医院门口等我,直接领我去了加护病房。隔窗看见许卉穿着病服坐在床上,表情呆滞,面目浮肿苍老。

“难道景湖轩就是……”我望着郑警官。

他低声说:“嗯,出事的B楼3301室正是许卉的家,她运气好,那么多受害者里只有她从凶手手里捡回一条命。”

我惊道:“抓到坏人了吗?”

郑警官恨恨说:“给那小子逃了。”

我们走进病房,床上的许卉见我瞪大了眼睛,猛然伸出双手抓住我的手臂,大声叫道:“鬼!鬼啊,你跟他说,叫他不要找我报仇,你叫他不要找我,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啊!”她重复着这几句话,神情已经疯狂。

我惊慌不已,连声问:“你说什么?什么鬼?报什么仇?”

一旁的护士急忙过来将她拉开,我们也被请了出去,站在门口说话。郑警官说:“她吸入了大量浓烟,昏迷了几个小时,抢救过来就成了这个样子。”

“她好像很怕。”我皱眉说。

“110接到她的报警电话,哭喊杀人了,等我们赶过去大火已经烧起来了。她被发现时倒在洗手间里,洗手间的门反锁了,门上有十几处砍刀劈过的痕迹。我们检查现场发现她家大门的门链被劈成了两段,电闸也事先被切断了,就是说当时一片漆黑。可以想像,当时的情况对一个女人来说是非常可怕的。”

“这么大动静邻居听不到吗?”

“那一层只住了她一户。”

幸好凶手砍门链花了一点时间,让她及时逃进了洗手间。可是……这在凶手的脚本中吗?

“郑警官,程姗和吴志平家也有这样被硬闯的痕迹吗?”

郑警官没想到我会这样问,看了我一眼,说:“这倒没有,他们两家的门锁是完好的。”

“门链被砍断,就是说许卉曾经开过门,这才是凶手的预期。可当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许他露出了破绽,许卉开门的动作终止了,令他不得不强行破门。许卉在洗手间报了警,他只好匆匆放了一把火就逃走,无法继续加害她。可是,当时既然是一片漆黑,又能看出什么破绽?”

病房里的许卉忽然大叫:“鬼啊!不要进来!”

我们赶紧冲了进去,许卉还在叫:“鬼来了!不要找我报仇啊!”

“怎么回事?”郑警官问。

护士安抚着许卉,回头说:“不知道啊,刚才她的手机忽然响了,她就吓得叫起来了。”

“手机?”郑警官眼睛一亮,上前拿过许卉放在枕边的手机,按了几下,恍然地说,“果然,七点十分有来电。”

我愣了一下想到,火灾大概就是那时候发生的。

“很可能这个来电的时间,正好就是许卉开门与凶手面对面,还没有放下门链的时候,黑暗中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她看到了那个人的脸……”我想到一种可能,打了一个寒噤。

“换个地方谈谈吧,简小姐。”郑警官说。

“其实,在你来之前技术中心的同志已经来过了,跟许卉交流很困难,但还是完成了一部分凶手的画像。”

我们坐在医院楼下的咖啡厅里,郑警官把他的手机从桌子那头推过来。照片上的画像只有半张脸,从额头到鼻子上端,那双眼睛无比清楚,双眼皮,又细又长,眼角下有一颗痣。我的手微微颤抖,小健。

“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许卉和程姗家一样,监控设施都遭到了破坏。可见这个凶手非常小心,他绝不会让人看到他的样子。可是第二个死者吴志平租住的曲江花园是老小区,没有监控,因此他相对放松了。可是有件小事是凶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曲江花园有个住户,他停在小区里的车老是被人划花,这个住户很生气,他自己花钱在车棚安装了一个摄像头,想抓住划他车的人,却在11号案发凌晨无意拍到了凶手。”

郑警官又调出手机里的视频让我看。

画面很模糊,时间是凌晨五点。摄像头大概是挂在树上的,不时有叶子拂过,镜头正对下方一辆帕萨特,右上角露出2单元的门洞。过了一会,一个体型微胖的男子进入画面,他戴着帽子,穿着运动衣,背了一个包,他身材和步态像极了小健,只是大部分脸都被帽檐遮住了。他进入单元门,十分钟后出来,楼里已冒出了浓烟。男子快步离开,经过帕萨特,忽然转过脸来,我惊叫了一声。

那是一张鬼怪的脸,疤痕交错,说不出地可怖。

我现在的样子不能见你。

“许卉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叫简绍琪来。她虽然神志不清,但是她对你说的话表明她见过那个凶手,也知道你认识那个凶手。你能认出这个人吗?或许你已经认不出了。”郑警官盯着我的脸,好像在观察我的反应。直到现在他也没有说出小健的名字,但我明白了,从一开始,小健就已经是警方的目标。郑警官向后靠了靠,说:“其实半年前广西那桩纵火杀人案一直没定案,因为证据不足。现在加上上海这三起手法高度雷同的案子,基本可以认定是同一个人做的。”

“所以你今天叫我来,是想看看许卉的反应,侧面印证你的判断?”

他认真地说:“那天你们四个在局里谈话,我一直在观察你们,马燕和江坤很坦然,你和许卉却各怀心事,提到丁健仁这个名字,你们俩反应不同,但是都隐瞒了什么。丁健仁曾在十号晚上打过一个电话给你,通话时间很短,他说了什么?”

他的目光让我感到极大压力。

“他什么也没说,真的。”

郑警官皱眉,说:“那他打给你干什么?提醒你他的存在?”

我心乱如麻,想着许卉刚才的话,她隐瞒的又是什么。

郑警官的手机响了,他站起来到一边去接电话,几分钟后回来了,表情严肃。“我们在许卉家找到的酒精瓶碎片上提取到了丁健仁的指纹。”

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边陲小县的一条人命,十里洋场的三起谋杀。这之间好像连起了一条若明若暗的引线,而小健,牵起了这根线。

郑警官告诉我,半年前小健离开我家的那天,无论是火车、飞机还是其他公共交通工具,都没有查到他的搭乘记录。可是十天后,他的踪迹出现在广西境内靠近边境的一个公路加油站,当时他从一辆休旅车的副驾驶座上下来,去加油站借用厕所被拍了下来。那时他的脸还是完好的。休旅车司机没有下车,那辆车后来被证实是套牌,去向不知。

“所以你问我那段时间的去向,就是想确定和小健同行的人是不是我。”

“疗愈会上的每个人我都问了,也调查求证过。结果是,一个人都没有。”

看上去藏有更多隐情的许卉又变成了那样。

走出咖啡厅前,我回头问道:“郑警官,最后拍到小健的那条公路是通向哪里的?”

郑警官犹豫了一下说:“那条路通向山区,经过明里县。”

“明白了,谢谢。”我走出了咖啡厅。

第二部分
1

客车行驶在颠簸的山路上,一路冒着黑烟,我担心它随时会在半道熄火,还好终于平安抵达县城。明里县是广西南部最偏远的县城,再向南便是少有人烟的广袤山区。

走出客运站,在街上漫步了一阵,我算是理解了当初那个警察对家乡的考语:毫无特色,不具逗留价值。街道两边是八十年代样式的灰土砖房,好像刚下过雨,街心满是干结的泥泞,眼之所及都是灰色的。我找了临街的一家小旅馆,主人正坐在藤椅上晒太阳,走过来为我登记。这个四十多岁的精瘦男人在本子上认真地抄我的身份证号,略有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啦,现在有规定,住店一定要看身份证。”我很奇怪他的说法,登记身份证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小地方没有那么多规矩啦,以前只要交押金就行了。自从半年前出了那个事……诶,不说这个。”

“你说的是不是半年那件纵火案?”

他愣了一下:“这你都知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就是那个事啦,警察怪我们不登记才害他们延误调查,让杀人犯跑掉了。”

我追问:“那个死掉的歌舞团女孩的事你了解吗?”

老板抬头又看了我一眼,摇头道:“金娇铃不是县上人,她的事你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还住不住?”

“住。”我交了押金。

明里县不大,半个钟头就从东走到西,我很快找到了失火的那幢楼,人家告诉我那是当地的文化宫,兼作歌舞团宿舍,出事后一直没翻修。我站在铁门前,眼前这片残垣断壁还是隐约能看出西式建筑的特点,四面焦黑的水泥框架搭着一个空屋顶,周围寸草不生。事隔许久,还是觉得触目惊心。

“你不是来旅游的吧?”口音浓重的普通话在身后突兀响起。

我回过头,面前站着一个男人,披着外套,人又黑又瘦,手里拈着一卷烟。好像在哪里见过,我立刻想起,他正是半年前到上海造访我家的那个瘦警察。他面色漠然,不像认出我的样子,说完这句话转头悠悠走了。

我在断楼前站了一会,忽觉芒刺在背,好像有什么在盯着我,转回头,街巷静谧,没什么异常。一周前许卉出了院,被严密保护了起来,听说惊吓过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小健被正式通缉,至今不见影踪。

天色渐暗,喧闹的鼓乐从县广场的方向传来,我循声过去,广场上已坐满了人,高高的石台上,身着青蓝百褶裙,头戴银冠的少女们正伴着乐点翩翩起舞。我加入人丛,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鼓点忽密忽缓,八个少女分成两排,交叉踏步,轻快急旋。不少人端着饭碗谈笑观看,恍惚间我好像看见小健坐在他们中间,端着相机斜仰拍照。

一曲舞毕,女孩们一人端着一个盒子走下来,原来围了几圈看跳舞的人极有默契地一齐散去,只有我站在原地。女孩们径自走向我,笑盈盈地说:“小姐,来旅游的?买点纪念品吧。”

她们打开玻璃盖,盒子里摆着一排排胸针、钥匙扣之类的小东西,做工挺粗糙,我注意到几乎每个小玩意儿上都刻着“香博拉纪念”几个字。

“香博拉是什么意思?”

看上去最大的女孩微笑着说:“这是我们白水族的语言,汉语的意思是被山神祝福的人。带一个纪念品回去吧,山神会永远保佑你的。”

八个女孩眼巴巴地望着我,其中一个最瘦小,神情怯怯,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我便在她的盒子里拿了一个银牌,女孩登时笑了。

女孩们一时没有离开广场,我便与她们攀谈起来,得知她们都是县歌舞团的人,今天是自己出来赚外快。

我问道:“你们认识金娇铃吗?”

听到金娇铃这个名字,她们的脸色都变了,纷纷摇头。

“不知道。”

“不认识。”

“你们是一个歌舞团的,怎么会不认识?”

最大的女孩板起面孔说:“不认识就是不认识,她的事你莫要来问我们。”

和旅馆老板的说辞一模一样。

她们匆匆收拾起东西离开广场。瘦小的女孩咬着下唇,回头看了我一眼,背起盒子跟在别人后面。我想了想,追上去走在瘦小女孩身侧,低声说:“你跟我说说金娇铃的事好吗?我多买你一点东西,买多少都行。”她眼睛一亮,走在前面的大女孩回头皱眉道:“阿晴,你还不快点跟上来,磨蹭什么?”这个叫阿晴的女孩轻声说:“我晚上来找你,你住在哪儿?”我告诉了她,看着她们一行人逶逦而去。

晚上大约七点半,我在二楼听见楼下有人问:“田叔,你家住了个外地来的姐姐吧,我找她有事。”我探出头去,看见阿晴还是穿着那身青蓝裙子,背着玻璃盒子站在店门外。店主老田还未答话,我已经喊道:“阿晴,快上来。”

房间很小,我让阿晴坐椅子,自己就只能坐在床上了。阿晴开始有点拘谨,我让她打开盒子,又挑了十来样东西,她连说好了,够了,合上了盖子。

阿晴告诉我,明里县歌舞团全部由附近山里的白水族女孩组成,一共九个白水寨,每个寨子选一个姑娘进团,这是县里的重点扶持文化扶贫产业,歌舞团每到市里演出一场,从县里到寨子都有补助拿。阿晴是东江寨人,金娇铃则来自最偏远的水月寨。她从衣袋里拿出一张舞蹈团的合照,指着其中一个女孩说:“这就是娇铃姐。”

那是一个美丽的白水族女孩,眉目如画,眼梢入鬓,头发上的银饰闪闪发亮。不知为何,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我们表演的时候小健哥在下面拍照,他的照片和别人不一样,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就是好看。他拍娇铃姐最多,因为她最漂亮。娇铃姐挺喜欢跟他一起耍,金平安就不高兴了。”

“金平安是娇铃的男朋友?”

“算是吧,他和娇铃姐是一个寨子出来的,在县里开汽配店。出事前一天晚上,我们在夜市吃小吃,小健哥请客,吃到一半,金平安来了,拿了个啤酒瓶就过来砸健哥,娇铃姐站起来拦他,他一瓶子砸到娇铃姐胳膊上,闹得很厉害,警察来了才散。小健哥送我们回宿舍,娇铃姐的胳膊流血了,他出去买了酒精棉球给她擦伤口。”

“等等,你说小健买酒精是为了给娇铃的伤口消毒?”

阿晴重重点头。我激动起来,警察认定小健犯案的重要依据就是他买了酒精,又有谁想到他是为了给娇铃治伤呢。

“这些话你对警察说了吗?”

“没有……”

“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说?”我生气地说。

“我不敢……娇铃姐的事谁都不敢沾。”

他们的态度太蹊跷了,歌舞团女孩是这样,老田也是这样。

“你们为什么一提起金娇铃都会害怕?她做过什么事?”

阿晴面有难色,还是说了。“其实,大家都传娇铃姐偷偷给境外的人运毒。”

“什么?”

“我们这里靠边境,边检很严,但我们团走的是绿色通道。不少毒佬看中这一点,就想接近我们,请吃饭,买衣服,给钱,好让我们帮他们带货到省城去。我们根本不敢跟那些人搭话,但娇铃姐……她和那些人一直有来往,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别说寨子里,就是全县城,她穿的衣服是最好的,她用的化妆品都是香港的。我们是青少年歌舞团,可是娇铃姐都十八岁了,水月寨想换人替她,她死活不肯,大家都说她怕丢掉这个位子就不能运毒赚钱了。”

越来越复杂了。

“失火那天,你看到过什么不对劲的事吗?”

阿晴想了想,说:“那天早上,我们还在睡觉,娇铃姐忽然冲进我们屋里来,质问我们有没有去过她房里,有没有拿过她的东西。她当时脸色发白,样子很可怕。我们被吓到了,都说没有。她自己住一个房间,我们都不去,更别提拿她的东西了。娇铃姐不信,把我们的房间翻得乱七八糟,问她丢了什么也不说。后来小健哥来找她,不知道他们在房里说了什么,娇铃姐声音忽然大了起来,说要是东西丢了人家会要她的命。她让小健哥滚,滚得越远越好。小健哥就走了,可是他没走远,就站在旁边的树底下,我过去跟他说我害怕。小健哥摸摸我的头发,叫我别怕,好好去排练。排练的时候,就听说宿舍失火,娇铃姐摔死了……”

阿晴双肩颤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可怕的早上。我抚着她的肩,皱起眉头。这中间有太多内情,隔着迷雾重重,只有死去的金娇铃和失踪的小健才知道。

2

香博拉。那里有你想知道的一切。这是糖油鸡蛋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房里闷热,我辗转至中夜才入眠,迷糊间听见角落里喀啦作响,以为是老鼠,勉强睁眼望过去,却骇了一跳,屋里站着一个黑黢黢的人影,手里扬着一道雪亮的光。我大喊:“有贼!”楼下的老田也被惊动了,他喊着:“怎么了?”那人犹豫了一下,爬上窗户跳了出去。我清醒过来,飞快套了件衣裳,攀窗追出,窗下是个塑胶棚,我从棚子上跃下去,已经迟了一步。这条小巷子倒有三条岔道,不知他钻了哪一条。

巷子尽头远远地传来引擎轰响,亮黄的车灯打过来,让我眯起了眼睛。一辆摩托车从那头驰来,停在我面前,车上的是个卷发年轻男子,穿着花衬衫,一脸流气,斜着眼看我。

“你就是那个外地来的丫头,到处打听金娇铃和那个杀人犯的事?你跟那个杀人犯认识?”

我警觉道:“你是谁?”

“金平安。”他指指自己。

原来他就是金娇铃的男友。

“我是丁健仁的朋友。”我说。

金平安大声说:“你是杀人犯的朋友,还敢在明里招摇过市?想替他翻案?门都没有!告诉你,我亲眼看见他从着火的宿舍楼里跑出来,是我向警察报的案。你想多管闲事,当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威胁我?”

“威胁你了又怎么样?”

“吵什么?”又一道电光射过来,穿着民警制服的瘦警察拿着电筒站在巷口,厉声喝道。金平安哼了一声,掉转车头,临走横了我一眼。“臭娘们,给我小心点。”

瘦警察是老田叫来的,他正在附近巡夜,一喊就来。我们三个在房间检查损失,我的两个包都被划开了,钱包证件都在,没丢东西。

瘦警察,老田唤他老刘,蹲在地上检查了我的包,拧着眉头不说话,半天回过头问我:“丁健仁在上海真没丢什么东西给你?”

我心中一动,这话他当初在上海就问过我。“你觉得他丢了什么东西给我?”老刘板着脸不说话,我脑中灵光一闪,“是不是毒品?”他眼神一跳,定定看着我。

看他的眼神我就知道对了。“你不止怀疑小健杀人,你还怀疑他拿了金娇铃的毒品!”

老刘脸色发青,说道:“金娇铃我们盯了大半年,眼看就能抓到她背后的毒枭,你的好朋友丁健仁一把火把什么都毁了。我们清理现场没有发现毒品残渣,不是他偷的还能是谁?”

我怒气上冲,喊道:“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地武断推测?”

老刘已经蹬蹬下楼去了,扬声说了一句:“负责任还窝在这个鬼地方。我劝你还是早点离开,这么想的不止我一个。在上海人家动不到你,来这儿可是自投罗网。”

老田叹了口气说:“姑娘你莫怪他,老刘本来铆足了劲,指望立功调去省城,他当然恨你朋友。”

翌日我退了房,背着包在县广场等阿晴。昨晚我流露出想进入香博拉山区的意思,阿晴表示她阿爸下午接她回家,可以搭我一程。

明里县往返山区的小巴四天才有一班,我已经错过了,因此很高兴地接受了阿晴的建议。等到下午两点,阿晴终于出现了,她从一辆蓝色金蛙车的后厢探出头向我招手。

上了车,我首先感谢开车的阿晴爸爸,她爸爸是淳朴的中年人,没回头,只是摇手。阿晴笑了,跟我说她爸爸只会说水语,汉话不行。金蛙车绕过广场,从西门出城,我看到路边“平安汽配店”的铁皮招牌,金平安叼着一根烟,正在试一辆电动车。

山道一路起伏,一弯一个垭口,阿晴爸爸是个好司机,三个轮子的车给他弄的得心应手。车窗外是满眼透不过气来的绿,几乎不见天光,令我想起家乡的茶山。从前我每每从家回杭州上学,都是小健送我,他那时是半大小子,一路上吭哧吭哧地提着大包小包。待我上车,他总是像青蛙一样跳到路中央,双手齐挥,兴高采烈地大叫:“琪琪姐,再见——再见——再见——”从无例外。全车人都回头看他。这种时候我总是往座位上缩一缩,将帽子拉低,我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大概走了一个多小时,车停在一个岔路口,阿晴说:“我们要上去了,姐姐你顺着下面这条路一直走就到水月寨了,可能要走四十分钟。”我再三谢了他们,下车踏上了山路。

这条路比想像的长得多,我不知道走了几个四十分钟,野蜂嗡嗡,气流颤动,天色渐暗,树林和草丛在视野里越来越模糊,我开始担忧,若是耽误在山里可不是开玩笑的,天知道会出来什么野兽,偏偏手机没了电。此时我看见前方有个白水族打扮的小姑娘背着背篓,蹲在道旁好像在采草药,不由得大喜,冲她喊了一声。那姑娘身子一颤,转过脸来,我大吃一惊,这张脸和照片上金娇铃的脸几乎一模一样!女孩眼中全是警惕,向后退了两步,掉头就跑。

我醒过神来,喊道:“别跑,等等我!”

她却跑得更快,倏忽消失在山弯处。我紧追过去,转过弯却差点撞在岩石上,这是一处浅浅的山凹,刚刚跑过来的女孩凭空消失了,枯草上却掉了一只镯子。

这是一只发黑的银镯,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刻纹奇异,恍似一圈圈水波绕成的圆,圆心若水滴微凸。我拿着镯子观察左右,发现草丛中掩着一个黢黑的洞口,我弓着身子探看,洞穴幽深,没有别的路了,我只好扶着岩壁一步步往里挪,听着微弱的水声从上方流过。大约走了十分钟,终于步出山洞。我好像成了桃花源记里的武陵人,看到了豁然开朗的美景。天空浩大,落日熔金,山脊壮美,绿荫如海,一座座古朴的吊脚楼斜撑在梯田之侧,最接近山峦的地方,一片蓝色的湖泊光耀闪烁。

3

正是晚饭时分,很多人捧着饭碗坐在门口,也有小孩跑来跑去,都是白水族打扮,乍见我这个生人,都盯着我瞧。“请问这里是水月寨吗?”我问了两个人,全都懵然摇头,显然听不懂。从人群后走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目光炯炯地望着我。

“你好,我是这里的村长金峰。”

我思量了一下,说:“村长,我是来旅游的,在山里迷了路,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

他笑了起来:“你能找到这里还真是幸运,水月寨很久没有来过客人了,天就黑了,你也走不掉了。阿柴,把坡上的屋子收拾下,让这姑娘住下。”

村长给我安排的是山坡上一间竹子做的棚屋,只有一张板床,简陋却很干净。灯泡挂在中梁,是这里唯一的电器了。那个叫阿柴的中年男人给我拿来了被子和水罐。全村会说汉话的就只有村长和阿柴了,阿柴在外地打过工,村长则是因为常去乡上开会。

“你来得正好,可以参加明天的神湖祭礼。”

“什么叫神湖祭礼?”

阿柴指指山脊上那片蓝色湖水:“那就是神湖。悬在我们头上的湖。我们白水族有个传说,有一头怪兽沉睡在悬湖里。每年雨季前我们都要举行祭礼,祈愿山神让怪兽继续睡觉,不要醒来兴风作浪。”

我抬头仰望,湖水宝石般晶莹剔透,可是悬在头顶就成了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旦泛滥,这个美丽的山谷就成了泽国。

“住在这里不是很危险?”

“再危险也是家呀。”阿柴说。

黑木门框外更黑的夜色里,站着一个穿蓝黑裙子的小姑娘,眼神愣愣地看着我。正是在山道上消失的女孩。我一怔之下,走了过去,伸出右手:“你的镯子。”她没有接,还是愣愣地看着我,又转头跑掉了。我看着她小鹿般灵巧的姿影,问后面的阿柴:“你……能看见她吗?”

“怎么看不见?她是韵铃啊。”

韵铃,娇铃,我问道:“她是金娇铃的妹妹?”

“你也知道娇铃?”他很吃惊。

“我从明里县来,听说过她的一些事。”

阿柴点点头,惋惜地说:“娇铃和韵铃是孪生姐妹。”

我很意外,娇铃在照片上显得成熟艳冶,而韵铃瘦瘦小小仿佛十四五岁的幼女,想不到两人竟是孪生。“她们的父母现在也在寨子里吗?”

“她俩没父母。”

“没父母?”

“私生女咯。她们的妈妈金蜜可是寨子里的大美人,能歌善舞,当年还是县歌舞团的台柱,可惜,十八岁那年和进山支教的一个汉人大学生好上了,后来大学生调回城了,金蜜一个人生下了娇铃和韵铃,过了三年,她抛下孩子不声不响跑了,娇铃姐妹是被村长收养长大的。她俩呀,各自继续了妈妈的一个优点,娇铃会跳舞,韵铃会唱歌。”阿柴说着,脸上不无自豪。

他平淡的语调激起了我的好奇心,追问道:“娇铃和韵铃感情好吗?”

“两姐妹相依为命,感情当然好了,娇铃很护妹妹,但是也很霸道。她在县上混得那么好,村长就提议,你在歌舞团已经呆了三年,这回就换韵铃出去见见世面。但是娇铃说什么也不肯。想想也是,年轻人在花花世界过习惯了,怎么肯再回来过苦日子。唉,她要是肯回来,也不会遇上那种事了吧。”

我小心地问:“你们……知道娇铃在外面的事吗?”

阿柴说:“什么事?不就是年轻人谈谈恋爱吗?很正常!”

我又问道:“阿柴叔,前段时间有没有一个外地男孩来过寨子里?”

他背对着我,耸耸肩说:“没有啊,这里很少人来。”

4

第二天,寨子里又来了两个人,我在村长家见到了他们,一个是金平安,另一个,我们看到对方都很吃惊。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们同时问出来。

许卉的样子仍然憔悴,但是眼里的混沌彻底消失了,或许,从来就不存在。

金平安很生气,对村长喊:“阿叔,你怎么让这个臭娘们留下来?你知不知道,她是那个害死娇铃的凶手的朋友,这些天她在县里到处跑,想替凶手翻案。”

村长厉声说:“来的就是客,你给我老实些!”

我不理金平安,直视许卉:“你不觉得应该跟我说点什么吗?”看时间,她是紧随我之后离开上海的。

她的神色平静下来:“我避开警察来到这里,是想参加今年的祭礼,也许是最后一次了。等到祭礼结束,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韵铃背着竹篓进屋来,看到这么多人,微微怔住,她的目光落到许卉身上,小脸立刻僵硬了,她扔下背篓转身出屋。许卉的脸色黯然,颓然坐在椅子上。我想起来为什么当初看见金娇铃的照片觉得似曾相识了,她有一双和许卉一样的眼睛,韵铃的嘴和额头像她。

阿柴给我借了套寨子里姑娘的衣裳,我穿着去了祭礼。十几面铜鼓在山谷中的空地陆续架起,夜色降临,篝火烧起,男人赤裸上身,围成一圈敲响铜鼓,女人踏着鼓点旋转起舞,由缓从急,急到快密如雨,鼓声与舞步同时停止,一首水语歌低低响起。穿着蓝裙子的韵铃站在人群围成的圆心清唱,神情淡漠,她的歌声像云朵流过晴空,像河水淌过大地。歌词只有一句,反反复复。阿柴告诉我:意思就是睡觉吧,睡觉吧。

歌声止歇,韵铃低头退走,鼓声高昂打响,男女老少欢呼起来,一齐涌入空地,唱歌喝酒烤羊腿,烟火热辣,姑娘们都站到了桌子上跳舞。金峰村长看到我,赞许地说:“不错,像我们水家姑娘。”他的目光停留在我手腕上,问道,“这是……”

我下午换衣裳的时候将捡来的镯子套在了手上,便说:“不是我的。”抬起左腕让他看,“村长,这上面的图案很特别,有什么含义吗?”金峰眯起眼看了,说:“这是我们白水族的图腾,它的意思是爱。”

这一晚全寨人向我轮流劝酒,我喝到地面开始晃动,人脸模糊不清,只想回去躺着,就摇摇晃晃地往回走。离开人群,月光重新变得明艳无匹,歌声从老远传来,缥缈无比。

不是妈妈带我来到这里,是我拼了命地奔跑来这个世界,跑慢一步,拉着马绳大声吆喝的就不是你了,跑慢一步,抓着马环双脚腾空的就不是我了,跑慢一步,站在桌上跳舞的就不是你了,跑慢一步,站在篝火旁静静看着你的就不是我了。

走到坳口的溪边,一个黑影逼近,我揉揉眼,没看清楚,被大力一推,半个身子滑进了水里。一只手从水里抓住我的头发提起来,那人的声音古怪极了,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货在哪里?”

“什么货?”我咳出一口水来。

很奇怪,我明明清醒了,还是四肢无力,又一次被他按进水里。

“别装蒜,姓丁的小子吞掉的货在哪里?”

“我不知道啊。”我试着挣扎,那只手像铁匝牢牢掐住我的后颈。

“你肯定知道。姓丁的小子偷了金娇铃的货,你是他朋友,他肯定跟你说了。”

“没有……”我的头再次被摁进水里,冰冷的水窜入口鼻,双手无力挥动。

“告诉你,没人可以吞掉我的货还好端端的,你是不是以为日子久了就能偷偷出手了?我盯着呐。你不说,就准备死在这儿吧。”

“啊!”我听见一个女孩尖厉的叫声,她喊了句什么。按住我的那只手滞了一滞,我在水里摸到一块尖石,凝聚起最后一点力气,猛然向后划去,噗,好像划到了皮肉,那人大叫一声撤开了手,我撑起身子爬到岸上不住喘气,最后在眼前晃动的是蓝裙子的裙边。

5

睁开眼睛,暗火摇曳,我躺在自己的板床上。伏在床边的少女抬起头来,我坐起身子,她站起来扶我。我第一次这么接近韵铃,看到她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

“韵铃,是你救了我?”

“我走到那儿,就看见你昏倒在河边。”

我脑子还不清楚,点点头。“谢谢……”猛地反应过来。不对,她看到那个人了。韵铃不自然地垂下头,黑头发遮住了伤疤。

“你会说汉语?”我问。

她点头说:“姐姐说我们的身体有一半是汉人,一定要学会说汉话。”

又一个影子出现在门边,许卉站在那儿,平静地说:“韵铃,你先出去,我和这个姐姐说几句话。”

韵铃看了我一眼,默默起身走了出去。我打起精神,坐直了注视着她的脸。

许卉坐了下来,半晌,开口说道:“你应该看出来了,韵铃是我女儿。”她从怀里拿出一只发黑的水纹银手镯,不知她什么时候从我这里拿走的。但我打开抽屉,发现镯子还在,和她掌心的那只一模一样。

“这是十五年前我离开前从手腕上褪下来的,给了娇铃和韵铃一人一只。原以为这辈子不会再看到了,想不到半年前,有人把这只镯子带去上海交给我。”

“是……小健?”

“是的。那次疗愈会结束后,他来找我,说有重要的事和我谈。其实之前他已经去我公司找过我几次,都被前台挡住了,他在没办法的时候,听见我的助理程姗打电话给我确认疗愈会的日期,灵机一动也报名了。我心想,这不是个找资助的贫困生吧。结果,他拿出了这只镯子,说:是娇铃让我来找你。当时我的呼吸都要停顿了。

“我是个坏妈妈,可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娇铃和韵铃,也想过接她们出来,但我不敢,将心比心,如果我有这样一个妈妈,我也会恨死她了吧。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太多,疗愈会上做了一点隐瞒,把私生女说成了前夫的儿子。唉,其实有什么分别呢。那个男孩说出那句话,我真的很激动,看到镯子,我想,难道老天保佑,女儿真的原谅我了?可是他下一句是:‘阿姨,请您节哀,娇铃已经去世了。’娇铃才十八岁,怎么会去世?丁健仁说是火灾意外。他是娇铃的朋友,娇铃临死时托他把手镯带给妈妈,请妈妈回去一趟。

“当晚我停止了所有工作,决定第二天就走。丁健仁说他愿意陪我回去,让我安心不少。疗愈会上我们扮过母子,我对他的感觉很亲切,他从那么远跑来上海,就为了转交娇铃的遗物,是个可靠的小伙子。他本来订好了火车票,我让他退了,开车去。我有我的顾虑,我在上海怎么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不想让人家知道我的过去。这一路他给我的印象非常好,很会照顾人,也很会说笑话。幸好有他一路调节我的情绪,我才没有失控。我甚至想,我失去了一个女儿,不如认他做干儿子。以后接回韵铃,两个人也好做伴。”

“和小健一起走的是你?可是,郑警官查过……”

她打断道:“我做了一套指膜,让程姗给我在打卡机里天天按指纹。郑警官看到的就是那个记录。第四天下午我正开车,车载电话响了,是程珊打来的,我就按了免提。她问路上的情况还好吗?我说还好。她又问小丁在吗?丁健仁说在啊。程姗就笑着说小丁这段时间伺候许姐辛苦了,把耳机给你许姐戴上,我有些公司的事要跟她说。丁健仁依言把耳机给我戴上了。我说:现在你可以说了。程姗的语气完全变了。她说:许姐,你快逃,你身边那个人是杀人犯!我慒了,说你是不是搞错了?她的声音急迫:他就是杀你女儿的凶手。

“我慢慢转过头看丁健仁,他正在喝水,神色如常。我走之前委托程姗查这件事,她找了关系,问到明里县公安局,才知道娇铃的死不是意外,有个年轻人追求不成,在她房里放了一把火,我的娇铃……先被火烧,然后跳楼活活摔死的。放火的就是丁健仁。有人证有物证,绝不会错。

“挂了电话,丁健仁问:阿姨,程姐说了什么?

“没什么,公司的事。

“我问道:小丁啊,能不能给阿姨说说娇铃那场火灾是怎么回事?

“他眼神明显躲闪了一下,说:就是意外,娇铃不小心打翻了酒精。阿姨你别多想。

“我怒气上冲,不是你干的,怎么会知道酒精的事?他害死了我的女儿,以为没人看见,竟然还想骗我。那时我只要拐进城里,就能把他送进警察局。可我没有,我不想把他交给警察。在明里县外,我最后问了一次火灾的事。如果他肯坦白,我就给他一个机会。可他仍然坚持说是意外。我就不客气了,我从明里县外开过去,直接到了水月寨。”

她的声音冷得吓人,我打了个寒战,感到事情要向可怕的方向发展了。

“相对于我的回归,我带回杀害娇铃的凶手这件事更让大家激动。我们山民平时老实木讷,其实人人心里都藏着一头猛兽,触碰到他们的底线,猛兽就会醒过来。得到消息的村长带人等在垭口,给我们一人敬了一杯酒,丁健仁把酒喝下去了,完全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他那杯酒是下了药的,等他醒来,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关在柴房,我露出了母兽的本来面目,那时的我不再是许卉,而是金蜜。

“‘阿姨……怎么了?’他的样子无辜得要命。

“我冷笑道:‘你杀了我女儿,没想到有这一天吧。’

“‘我没有杀你女儿!’他大叫起来。

“我恨极了,拿起根木柴开始打他,打断了两根木头,他昏过去几次。醒来改口说杀死娇铃的是毒贩,因为她弄丢了毒品,他不告诉我是怕我更伤心。那时我根本不信他说的,反而变本加厉地折磨他。寨里每个人都打过他,到后来也不是为了娇铃,家里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去柴房毒打杀人犯出气。连小孩子都是这样,他们高兴了在他头上撒尿。那段时间丁健仁的眼神变化很大,从愤怒恐惧到麻木空洞,从求饶到一声不吭任由折磨。”

我周身发冷,裹紧了被子,颤声问:“全寨都参与了?”那些唱歌跳舞向我劝酒的人?

“后来村长问我,打算把人关到什么时候,气出够了还是交给警察。我心也乱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又去了柴房。丁健仁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不知死活,我蹲下去探他呼吸。他猛然睁眼,大叫一声将我按倒在地,不知道绳子什么时候松了,他死命掐住我的脖子。我喘不过气来,右手抓到一把刀,就向他脸上划去……”

“啊!”我惊叫起来。

“几个人跑进来按住了他,我永远不能忘记那个情景,那张脸泡在血污里,比恶鬼更可怕,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那种眼神谁都不会误读:只要我活着,就不会放过你。

“当天晚上,我坐在屋里发呆,听见外面有人大喊‘韵铃给杀人犯劫走了!’

“我怕韵铃难受,一直没告诉她真相。那孩子心善,很可怜丁健仁。我不知道她怎么会跑到柴房去,又怎么会给他劫走。我们拿着火把一路追上山,看见丁健仁站在悬崖边,用刀架着韵铃脖子。我求他,只要肯放人,要什么我都给。他就笑,用刀尖刮破了韵铃的一点嫩皮,低声说:‘要你的命给吗?’人越聚越多,他架着她转到路边,猛地推开她,跑进了山林。

“寨子里的人带了猎枪和刀上山,找了两天两夜也没找到。我离开了水月寨,没带走韵铃。她本来就胆小,从那以后更厌憎外面的人。何况,我心里实在是害怕,我忘不了丁健仁的眼神。这半年我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真盼望他死在山里了,给什么野兽吃掉了才好。可是程姗的死打破了我的幻想,他要折磨我,我怀疑他做的事,他就真做给我看。吴志平也是他杀的,警察说,他晨跑时撞见了准备行凶的丁健仁,才被灭了口。那时我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敢出门,班也不上。出事那晚家里忽然停电,电工在外面敲门,差一点,我就开了门。如果不是恰巧有一个电话进来……我看到了那张脸,吓得大叫起来,他就像野兽一样暴怒拿出砍刀劈门,我吓得跑进洗手间,刚锁上门,他就冲了进来。再晚一步,我已经变成了鬼。”

我苦涩地说:“你就没想过,如果他真的杀了娇铃,又怎么肯跟你回来?你就不相信,你女儿真的给人运毒?”

许卉摇头说:“说什么都晚了,就算是错也铸成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回家乡,等我回去,我会向警方坦白一切。”

有什么用?你已经害小健万劫不复了。我心里一阵伤痛。我来到一切开始的地方,以为解开最初的谜团,就能找到答案,可答案却是这样。

6

我打算回去了。金峰村长执意给我饯行,晚上,我们在大屋里席地围坐,金蜜,金平安都在,韵铃沉默地坐在了我身旁。

气氛晦涩。我知道了他们对小健做的事,再也不能坦然相对,只是一杯一杯喝闷酒。村长咳了一声,开口道:“简姑娘,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大家都犯了错。金蜜也说会坦白,到时候法律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要治裁我们也不躲,你也不要一直拿着不放了。”

治裁?谁也不会受到治裁。许卉是带了小健来水月寨,却没强迫他。她是毁了小健的脸,那是搏斗所致,责任不好认定。寨民是欺侮了小健,但并未致他死亡,化外地区的少数民族,能怎么深究,就算要追究,被害人小健都不知在哪里,更别提他身上还背着人命。治裁是个笑话。

我只能喝酒。

席上有人开始说话谈笑,气氛慢慢放松了。

我提着酒壶站了起来,走到场中,注视对面的许卉。

“许卉,还是金蜜?不管了,我敬你一杯。”

她没说话,酒到杯干。我点点头,也灌了一大口酒,问道:“你知道糖油鸡蛋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她面露不解。

“就是用冰糖和麻油蒸的鸡蛋。是我们江浙一带治小儿感冒的偏方,效用不好说,反正鸡蛋蒸出来金黄甜香很好吃,小健小时候最爱装咳嗽,可是没一次能骗过他妈妈,因为他不会骗人。”

“你想说什么?”她冷冷说。

“后来他还用糖油鸡蛋这个名字注册了一个网游,可惜只玩了两天。因为他每次都被别的网友杀死。那个游戏有两种模式,和平模式和杀戮模式,选和平只能逛街,选杀戮就能练功升级。这个傻瓜被杀了那么多次,还是固执地选和平模式,就连在游戏里他都不想杀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重复了一遍。

“小健离开上海那晚你没请他吃饭吧?他回来都十点了,一进门就喊饿,要我炒饭给他吃。那个时候我失恋,哪有心情。给他吵得不行,只好说,那你把准备工作做好。他在厨房忙了半天,葱切好了,蛋打好了,饭煮好了,就连锅里的油都倒好了。我问,你都做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不自己炒炒算了。他认真地说:因为我不想让你觉得自己是个废物。我愣住了,我自己都没想过,因为男朋友是被校花抢走的,所以我一直自认是废物。自己体察不到的心事,小健却明白。那天晚上,我很用心地炒那盘蛋炒饭。”说着,舌头都大了。

一片安静,只有金平安低哼一声:“臭娘们,装什么。”

我望着金蜜,缓缓说:“小健很傻,也很好欺负,可我不想让别人欺负他。因为他叫我姐。你现在说他杀了人,叫我怎么相信。”

“你想怎么样?”

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大声说:“你下来!我现在代表小健,我要你对我道歉。”

金蜜盯着我看,她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自己也刚意识到,不知不觉,我在复制疗愈会的角色扮演过程。我不像欧阳老师,能轻易让一个人以为自己是另一个人,我只有不断回忆,灌醉自己,以期达到一点点效果。酒劲上来了,我觉得脚底有风灌进来,人也变轻了。周围的人好像长出了两个头,三个头,还晃来晃去。音乐好激烈,金蜜好像站起来了,又好像在旋转跳舞,不,那是娇铃……

忽然间一切归于寂静,周围的场景变暗了,我好像又回到了上海静安区那间斗室里,周围坐的也不再是水月寨的山民,而是疗愈会的七个人。程姗和吴志平在场中面对面站着,正要开始扮演他们的角色。

我拎着酒壶走过去,看着程姗说:“他们说小健杀了你,真的吗?那时是凌晨五点,你一个人住,怎么会让一个男人随便进来?他是你男朋友?还是他也冒充电工了?”程姗像雕塑一样面无表情。

我又转过脸看着吴志平:“他们说你看见了小健,所以他要杀你灭口。”脑子里忽然电光闪过,不对。“小健那时被毁了容,你怎么认得出他?”吴志平也一言不发。我绕着他俩转了一圈,轻轻说:“你家失火也是早上五点,那不是你跑步的时候吗?为什么你没出门?你在等谁?”

两尊雕塑还是望着彼此,眼神空洞。我将酒壶狠狠扔到对面的墙上,叫喊着:“到底是谁害死了你们!”

他们的身后,有个人慢慢显现身形,欧阳老师。他坐在地上,也是面无表情,他伸出右手,慢慢取下帽子,慢慢低下头。露出了颈后的文身,不是被烟头烫坏的线圈,是一个完好的圆,纹路就像水波。

金蜜从另一片黑暗中慢慢走了过来,缓缓说:“对不起。”

我打了个冷战。幻觉消失了,看看左右,还是水月寨的山民,韵铃看着我,满脸泪水,酒壶的碎片还在地上。金蜜站在我对面,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我揉着额头,说:“抱歉……我喝多了,先走了。”

7

离开村长家,冷风继续往我脚底灌,走在平地还踉踉跄跄。回到棚屋我就开始收拾东西。这时手机响了,是郑警官。“小简,这段时间你到哪里去了?我有话问你。”

“我在水月寨。郑警官,帮我一个忙,十九,或者二十年前有个大学生到水月寨支过教,你帮我查一查他是谁。”

“你跑那儿去干什么?什么大学生?”

“别废话赶快。”我在窗缝里看见阿柴走过来,正要招呼,却发现他蹑手蹑脚,好像不想叫我发现。阿柴拿了一根木棍,穿过门栓,从外面把门别上了,他守在那儿,向山谷的方向东张西望。

我被人袭击时韵铃喊的那句话是水语。不管那人是谁,他就是这里的人。我挂掉手机,轻轻打开窗户,跳了出去,以为会好好站住,谁知整个人摔在了地上,手脚酸软,半天爬不起来。好多人向棚屋这边走来,脚步声很密,不止一两个人,我甚至听见了刀尖拖在地上的声音。似乎我捅破了一个秘密,一个共有的秘密。我挣扎着站起来,向山上挪动。

不能从山谷的出口走,那个狭窄的山洞一个人就能堵住。别无选择,我只能往山林里去,手脚都被划伤,人倒清醒多了。

手机又响了。

“小简,你要我查的人我查到了。”

我听到了那个意料之中的名字。喘着粗气说:“好。”

“小简你没事吧?”

“我好像被人下了药,使不上力,跟祭礼那天一样……”

“什么祭礼?你被下药了?”

“郑警官,帮我报警。”

“好好,你不要紧张,我听说任何迷药都是暂时性的,你在走路吗?不要停,一直走。”

回头望去,山腰火光耀眼。我咬着牙,继续向前走。但我无法走快,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忽然间一片白雾笼罩山谷,恍惚中好像有一只手抓着我,带我穿过密林。

“小健?”

脚下忽然轻快了。不知过了多久,雾散了,我发现自己站在山顶,悬湖近在咫尺。远处星星点点的火把还在下山腰。

我找了个相对隐蔽的地方藏了起来,这里信号很好,我联上网,又一次打开那个网站,进入后台,输入密码:香博拉。准入。

文件夹里只有一段音频。

大队人马终于追上山来了,金峰领头,金蜜,金平安,阿柴,韵铃也跟着,后面还有黑压压的人群。

金峰举着火把,叫着:“简姑娘,不要跑!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要是有人欺负你,跟我说,我给你做主。”

我从暗处走出来,举着手机。“我没跑,有个东西想请你们听一听。”

打开播放,背景是沙沙的风声,有虫鸣,还有鸟叫,虽然有干扰,但还是可以清楚听见两个人的对话。

“考虑的怎么样?我的提议不错的。”

“十五年前,我帮你运货,十五年后,还要帮你洗钱。搭进去一个女儿,还要再往里搭一个,老家伙,你算盘也太精了。”

“不是帮我,是互相帮助。你在上海虽然也混出了名堂,可是我听说你公司现在周转不大灵光,是不是?”

“哼。”

“还想不通?你要资金,我要渠道,我们俩合作是双方得利的事。”

“既然要合作了,为什么你不让我带韵铃走?”

“合作需要诚意。放心,我不会拿韵铃绑你一辈子。和娇铃一样,她也给我运三年货,我就放她跟你走。”

“……可是,跟我来的那个小伙子,恐怕瞒不住他……”

我按下停止,问道:“怎么样?金村长,许小姐,我们还有误会吗?”

金蜜绷着脸,金峰的脸却松弛下来,瞬间换了一副惫懒面孔。“这是哪里来的?”

“这是小健无意中录到的。金蜜,你说了那么多话,只有一句是真的,你是个坏妈妈。不,不止是坏,你连自己女儿都可以出卖,根本就不配做母亲。”

“简绍琪,我不用你来教训。我倒为你不值,你信我的话本来是可以活下去的,却非要跟我玩把戏,找死。”

“一开始我真的信了你说的。可是刚才我喝多了,脑子里一直在转以前的事,在我扮演小健这个角色的时候,我看到韵铃的眼里全是感激和依恋,这绝不是对一个恶鬼会有的感情。然后我就开始怀疑所有事,小健在你家放火,这完全是你一个人的说辞,那层只住你一个人,为什么不可以是你在自导自演?为什么不可以是你自己破坏了监控,自己拿着刀劈门然后报警?你自己放完火,躲进了卫生间。”

“你有什么证据?我家可是验出了丁健仁的指纹。”

“我记得你说过你做了一套指膜,让程姗给你按打卡机。你能做自己的,就不能做小健的?他这个人最好骗了。吴志平的命案,摄像头拍到了凶手,其实它并没有拍到小健的脸,它拍到的是一张被毁容的面孔。但小健毁容这件事,又是你说的。那个人的身材是很像小健,可是,也很像欧阳老师。”

金蜜眉头一震:“关欧阳什么事?”

我继续说:“吴志平生前那条哀悼程姗的日志一直让我很别扭,他说人生无常,一起加油。死人怎么加油呢?加油的只能是活人。我猜想这条日志根本不是写给程姗的,而是写给欧阳老师的。因为他得知欧阳老师患了癌症。吴志平一直坚持每天五点晨跑,他遇害那天却没出门,我想不通为什么,现在明白了。视频里出现的那个人穿着全套运动服,可能吴志平在等他过来一起晨跑,这就是一起加油的意思。可是他没想到,等来的是死亡。”

金蜜冷笑道:“这是你的猜测吧,他为什么要杀吴志平。”

“因为他的另一条日志,他在程姗遇害当天看见了一个认识的人导致杀身之祸。假如把范围缩小到疗愈会的话,我想不会是马燕和江坤,不是欧阳群就是你。如果是前者,他是为了灭口,如果是后者,就是为了保护你。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胡说!我为什么要杀程姗?他又为什么要保护我?”

“因为他是你孩子的父亲。”

金蜜的脸白了。

“欧阳群的后颈有一个文身,他用香烟烫过,却没有完全烫掉,我回想起来,和你那对手镯上的图腾非常相像。”

“就凭这个?”

“就凭这个。不过我猜对了。你以为这段音频我是从哪里得到的?不是小健的网站,而是欧阳群的。”

“什么?”她的身子晃动了一下。

“我曾经接到小健一个电话,他什么也没说就挂了。郑警官问我,那他为什么要打给你,提醒你他的存在?没错,就是提醒我他的存在。从电话到游戏,还有那些暗示语言。这么久以来,有人不断把‘小健变成了魔鬼’这个念头塞进我的脑子。可是,如果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小健呢?电话可以录音合成,截然不同的游戏风格……我几乎怀疑他是在故意提醒我。心理学家要模仿另一个人,一定会搜集那个人的所有资料。欧阳群在研究小健的个人网站时发现了他上传的这段音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虑,他没有删掉,而是放进了自己的网站。”

金蜜咬牙切齿:“混蛋,被他算计了。”

“既然你们早就相识,为什么还要去参加疗愈会?”

“这是程姗替我安排的,去之前我不知道是他。他也不知道我生孩子的事。”

“所以你在疗愈会上那样说,想隐瞒的是他。”

金蜜的眼光有些飘忽:“从广西回上海后欧阳约我见面,他一直没结婚,还想着我。我告诉他我们的女儿死了,他很难过,说一定会补偿我。”

“你为什么要杀程姗?”

“洗钱的事被她发现了,她要捅出去,我也是逼不得已。后来我很怕,打电话给欧阳,他让我先走,他来善后。可是我出门又碰上了吴志平,他好像认出我了,是他的命不好。”

一切都明晰了。程姗遇害,与她关系密切的许卉会是重点嫌疑人,洗钱的事也会曝光。欧阳在短时间内为她设计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模仿连环犯罪。许卉走后他赶去程姗公寓消除痕迹,扔尸、放火,将细节做的与明里县纵火案一模一样。许卉在离开时遇上了吴志平,她告诉了欧阳。欧阳便以师长名义联系吴志平,将毫无防备的他杀害,进一步将警方的注意力引到疗愈会,引到小健身上。连我也成了他们的棋子。欧阳死后,许卉一个人将计划进行下去。只是没了欧阳的她实在是破绽频出。她此次来水月寨,恐怕不是为了参加什么祭礼,而是和金峰串供。

我不知道当欧阳群听到这段音频时是什么感觉。我想起去医院看他时,他那张灰败松懈的脸。当他用烟头去烫那个文身时,当他最后说出香博拉三字时,应该完全体会到了什么是哀莫大于心死。

我咬着牙想,应该是你站在这里,应该是你为了你女儿战斗。不应该是无辜的小健啊。

“你们……对小健做了什么?”我还是问了。

韵铃哇地哭了出来。“小健哥听到他们说话以后,就来找我,要带我逃走。村长他们追上来,我跑不动了,对他说我是寨子里的人,他们不会伤害我,你先跑。小健哥本来已经跑进了山林,村长忽然拿刀抵住我脖子,说,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杀了她。妈妈,一句话也没说。然后……小健哥就出来了。金平安,把他推下了悬崖…………”

“够了!”金蜜回身打了韵铃一个耳光,韵铃咬着下唇,退后两步,转身跑了。

我握紧拳头,不能在他们面前哭出来!眼前是黑压压的人群,此情此景多像游戏里那个矿山格斗场。

金平安喊道:“别跟这女人废话了,直接干掉她!”

金峰摇头说:“不急,我还要问她那批货的下落。上次没问出来。”

我心念一动,问道:“金平安,你凭什么说是小健偷了金娇铃的货?”

金平安大声说:“就是他!我亲眼看见他放火的!”

“你上次说看见他从宿舍跑出来,这回又看见他放火了,既然看见了,你为什么不阻止?你的汽配店在城西那么远,又怎么来得及第一时间赶过来?你一直守在那儿?既然你认定是他偷的,又为什么把他推下悬崖?难道你是在灭口!”

金平安看看金峰,气急败坏地喊道:“阿叔,别听这女人挑拨离间,我说的是真的!货是那小子偷的,娇铃也是他害死的!”

金峰迟疑地说:“那小子在寨子里那么多天你屁也没放一个,你把他推下去以后才说他就是偷娇铃货的人。”他忽然睁大了眼睛,“难道是你?是你偷了货?”

金平安步步后退:“没有,阿叔你信我。”

金峰阴沉地说:“你最好老实说,不要等我找出来扒皮抽筋。”

金平安坐倒在地,带着哭腔说道:“娇铃一直对我爱理不理,我是想吓吓她才拿走了货。谁知她发现了,威胁要告诉你,我着急了才推了她,我以为她死了,才放的火……阿叔你原谅我吧。”

金蜜冲上去,给了他一巴掌,又踢了他一脚。

雨点啪嗒嗒砸下来,这时候怎么会毫无征兆地下雨?我抬头仰望,轰——

白色巨浪从悬湖一角倾泻下来,在半空中化为狂烈的雨,箭矢般撞击袭落。忽然间就看不见人,满眼都是水光,还有哭喊一片,我抓牢一棵大树,努力攀爬上去,看到韵铃跪坐在山顶,浑身湿透,神情漠然。

“是她炸了神湖!”有人喊道。

我将自己卡在树垭间,洪水从身边奔流而过,不停冲刷山谷。怪兽醒了。

娇铃躺在地上,用最后一口气对小健说:“求你找我妈妈来救我妹妹。”这是一切的开始。

她相信小健,所以她脸上会有那抹微笑。

而我却怀疑过。

韵铃忽然唱起歌来,轰天的水声中,这细弱的歌声居然不曾淹没。她反反复复唱的是同一句歌词,但是和祭礼上完全不同。这回我听懂了,她唱的是醒来吧,醒来吧。

我靠着树干,终于哭了。小健,你这个傻瓜。你又不是不怕死。

8

我背包站在垭口等车。

三天来警方在悬崖下进行了大面积搜索,始终没有找到尸骸。我想起那晚山林中的大雾,大雾中引领的那只手,我真希望有神迹,它让我相信小健还活在世上某个地方。

一辆冒着黑烟的小巴驶过来,载我离开水月寨。

我靠着窗,戴着耳机,看一程程山水疾掠而过,忽然很怀念小健那一次次夸张的道别方式。只有完全明了自己,走在自己想要的道路上的人,才可以坦然面对每一次别离。我忽然将身子探出车窗外,挥手高声喊道:“再见——再见——再见——”司机被我吓了一跳,小巴车歪了一歪。

晨雾中,我好像看见小健努力挥动着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