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吊人》全文阅读_作者:罗四
1、夜行列车
这个离城区很远的火车站坐落于荒野之中,轨道两侧长草茂盛,抬眼就能看见黑沉沉的山。车站空旷,穿堂风呼啸,我缩头拢紧衣领,跟随乌泱泱的大队人马穿过检票口和长廊,上下过几道楼梯,终于上了火车。暖气一下子包裹了冻木了的身体。我继续跟着队伍断断续续前进,不时被托举箱包的人阻挡。走到车厢尾部,掌中的票对上了铺位,我松了一口气,解下背包扔在铺上,把自己也摔了上去。
新客上车是最闹腾的时候,虽然过了十点,车厢里还是雪亮异常,安置行李的,打水的,泡面的,聊天的。我的铺位靠着开水间,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我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望着对面空空的铺位一言不发。我想我的眼神一定是空茫没有焦点的,因为也没人跟我说话。列车员来换票,她看着空铺“咦”了一声,我递给她两张票。那个铺位也是我买的。
“人呢?”她斜了一眼对面,把牌子递给我。
“一会儿就来。”
“一会儿就开车了。”她提醒完就走了。
直到开车,对面始终也没有人来0
十一点,周围渐渐安静下来,熄灯了。只有远远的鼾声此起彼伏。这不妨碍我陷入宁静的黑暗之中,我轻轻靠在隔板上,终于彻底松懈下来。
虽然对独自旅行充满渴望,却始终不敢上路。过了三十,可能是觉得反正也吃不了多大亏了,所以终于成行。之所以去西藏,是缘自一本小说,马建的《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我没办法忘掉书里那个死掉的女孩米玛,她小时候驼在马背上走过湖边的山峰,怯生生地伸出小脑袋看天。她死了之后又被驼去湖边,去向是天葬台。我老是想象那个湖面,天蓝得吓人,一团一团融在一起的雾,湖蚋乘着雾起纷纷投水交配,然后死去。
我看见火车里也起了雾,这是不可能的,可我真的看见了。一朵一朵的雾连在一起,弥漫大半个车厢,伴随咝咝的闷响。当然也不排除是我的耳鸣。白雾中人们依旧沉睡,有一个人影从锁上的车厢那头缓步走来,越走越近,越来越清晰。那是个男人,脸孔稍圆,眉眼再普通不过,黑框眼镜,穿一件格子拉链外套,运动裤,白球鞋。他径直走到我对面的铺位,坐了下来。
我没有开口,只是伸手取下了耳机。
他望着我:“还在听《南方舞厅》?”
他是陪伴我最久的人,比我自己更了解我。
2、不存在的人和第一件命案
半年前我租了一间单工宿舍。大公司里常有这种事,搬出宿舍又不愿交回去,留着它赚租金。这里地段不错,靠着城墙,很安静。宿舍在27楼,是个单间,洗手间三步,走道两步,主屋五步。唯一不满意的是占了整面墙的落地窗,晚上一开灯,就能清楚地看见自己映在窗上。所以我总是拉上窗帘。
半年前我腿受伤了,不能上班,索性在家做起了自由撰稿人,朋友将我介绍去一家旅游杂志,他们有个栏目叫作“异域来客”,专门刊登外国人在华生活的随笔与游记。负责那个栏目的编辑并不认识多少外国人,不过他有对策。
“因为是冒充外国人,所以不能署名,你有意见吗?”对话框闪烁。
“完全没有。”
文笔要求稚嫩通顺,稿酬却翻倍。我高兴地接下了这个工作。
于是韩国人朴允浩横空出世。
朴允浩,27岁,生于首尔,幼时父母离异。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仪表公司担任工程师,几年后被公司外派来中国工作。他个性温顺,体型虚胖,视力不好,总是戴一幅黑框眼镜,永远穿一件格子拉链外套。
其实我没必要搞这么细致的设定,也许是心虚,越发想做到逼真。
朴允浩在“异乡来客”开了四个月专栏,他名字下的备注是来华科研人员。至于他的生活……他很寂寞,他很单调,他住在公司安排的单工宿舍里,却从不与别的同事来往,他看见隔壁窗台上摆放的植物,会奇怪冬天怎么会有花。
他很笨,傍晚去城墙上散步,有人骗他城墙是糯米做的,他信以为真,偷偷去舔。
他也很馋。他在专栏里提过这样一件事:在他坚持晨跑一个月后,体重却增加了十斤,因为他一看到卖梅花糕的摊点就会买一块吃。小时候他就是个胖子,够着厨柜中所藏的糕点是他毕生的渴望。有一回他一直缠着妈妈给他从柜子里拿吃的,那次妈妈生气了,将整块糕都塞进他嘴里。
负责另一个人的生活是麻烦的,即使这个人是虚构的。除了吃饭睡觉,我得让朴允浩读书,看电视,上街,观察别人,以及胡思乱想。在编辑的要求下,朴允浩也会利用假期出门旅行。我上网阅读别人的游记,然后安排他去。朴允浩曾经坐在兵马俑墓道前孤单地吃冰淇淋,也曾因为误会了西湖边孤山的高度傻傻背着雪山装备前往攀登,他一个人坐在青海湖边等过日出,偏偏那天起雾。
与此同时,我在宿舍里足不出户也有四个月了,维持最低生活成本其实花不了多少钱。生活用品一律外送,每天不是上网就是发呆,最大限度地不与外界发生联系,这样的日子我很满意。唯一不满的是,还不够寂寞。我得读朴允浩喜欢的书,看他喜欢的电视,顺着他的想法去忖度世事。这样的日子久了不免有些混乱,我开始猜想平行空间里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胖子,日日在同样的斗室里来来去去,重叠着我的生活。编辑把读者写给朴允浩的信转给我,我就更混乱了。是的,朴允浩还有读者。一个女孩在信里说:“你很寂寞,我心疼你。”编辑同时发来一个捧腹大笑的表情。
朴允浩还写过另一件小时候的事,他五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差点要了他的命,妈妈一直在医院照顾他,可是出院后,她就永远离开了家。不过这个小回忆被删了,编辑的意见是:不够阳光;没有必要;这又不是在写小说。
后来,那个编辑离开了旅游杂志,真的去了一家小说刊物,他还想继续用我,建议我尝试写小说看看。我花了几天时间写了一个短篇。写完发去他邮箱,半个小时后他上线向我抗议。
“小说不是这么写的!不说情节连贯冲突抓人吧,你起码得给我一个故事吧!你看看你写的,这两个人每天重复吃饭洗澡睡觉的日子。背景呢?铺垫呢?脉络呢?高潮呢?我怎么感觉你给了我一个无头尸体……”
我不想修改,和那个编辑的合作就这样不了了之。
我以为朴允浩也就从此消失了。可是,我错了。
有一天晚上雨很大,乒乒乓乓打在窗上。我坐在地上吃一碗面,打算吃完就上床睡觉,就在这时我忽然动念:朴允浩想要养一条金鱼。这个念头不知是怎么进入脑海的,无法驱赶出去,而且越来越强烈。我穿上雨衣出门按电梯下楼,走了很远到夜市买了一条金鱼回来,两块钱买鱼,倒花了五块钱买缸。回家路上,大大小小的水坑像镜子一样,映出很多个捧着鱼缸的套在雨衣里的人,我落荒而逃,跑回了家。
我把鱼缸放置在窗边的小木柜上。这是一条黑色的金鱼,脑袋象小豹子,尾巴白到透明,中间还有一点绯红。远远看去,它好像悬浮在空气中,半天才摆动一下。
我想,应该是从那天开始,他就和我住在一起了。
“真好看啊。”我捧着热果汁靠床坐着,突然听见旁边有人用悠长的语调赞叹。我吓了一跳,果汁洒在膝上,向左右看去,屋里只有我一个人。可是我分明听见寂静中的余音。
一定是被雨淋坏了。我喝完果汁,蒙上被子睡觉。
醒来天色依旧暗沉,无法分辨是早晨还是更晚。雨淅淅沥沥,我撩开一点窗帘,看见远处的灰色城墙,还有更远处灰色的护城河。那是朴允浩常去散步的地方。
雨天没有人上城墙,水气蕴湿,苍苔染透。我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在走动着,小小的,微胖的身影,但是很锐利。那人没有打伞,信步走到我窗户正对面的墙缺,遥遥伸出左手向我的方向挥动。明知没人,我还是向左右看看。那个人还在挥手,我皱起眉头仔细端详着他,心中猛地一滞,“哗”地拉上了窗帘。
他穿的是格子外套。
我返身坐在床前的地上,捧着杯子的手有些发抖。不就是格子外套吗?我有些奇怪自己的反应。
过了一会,门被敲响了。起初我坐在地上没有动弹。好一阵,门还在咚咚响着。我只好去开门。我第一次见到了他。他就站在门口。黑框眼镜,方格外套,运动裤,白球鞋,眼神好像没对好焦,又像在看我又像没看我。我们面面相觑了一会,他忽然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你好,我是朴允浩。”
说完他就从我身边走过,进了屋。我怔了几秒钟,关上了门。他胖胖的身子走起来倒是很轻盈,看到地毯上一个个黑鞋印,我皱起眉头,随即想到,没有鞋印,也没有这个人。可是此刻如此真实,他的笑脸,镜框里的小眼睛,格子外套,滴水的头发,更荒谬的是他手里还提着一条鱼。
“刚钓起来的,我去厨房煮鱼汤了。”他快活地说,就拎着鱼进了厨房。我跟在他身后也进去了,厨房的景致与我这间27楼宿舍的窗景大异,碧沉沉的河水近在咫尺,地上铺着草席,天花板由烟熏油污的塑料片搭就。不过我不能挑剔,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厨房。
朴允浩背对着我收拾那条鱼,他把鱼鳞内脏全都扔进脚下的河里,小锅里煮着生姜水。他还在说话:“你知道吗?河边有好多老太太跳舞。我走过她们身边,那些扇子就擦着我的脸,也不说一声对不起。”
“因为没有人看得见你。”我冷冷地说。
他好像没有听到,继续说:“河边还有好多戴着草帽的人在捞小鱼,我们也去捞吧,捞回来煮汤也好,油炸了腌起来也好。”
他在胡说。雨天不会有人跳舞,也不会有人打渔。我离开不存在的厨房,靠床沿坐上闭上眼睛。或许等我睁眼,一切就会恢复正常。
但是我闻到了鱼汤的香味。朴允浩捧着一个青蓝色的瓷碗,走到我面前,盘腿坐下。
“你喝一点嘛。”他的神情与语气无比自然,无比熟捻,好像与我生活了一辈子。
也许……这是真的。刚才我站在窗边看河,就是想喝鱼汤了。我接过他手中的碗,触感滑润真实,乳白色的鱼汤在青色的碗里微微起伏,香气浓郁沉醉,几乎要让我哭出来。我看着他微微眯起的小眼睛,喝了一小口汤。仿佛真有什么滚过舌尖,梦一般的滋味。他咧嘴笑了。
“好喝吧。”
我打了个冷战,想到此刻的真实情景,我一个人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捧着空气啜吸。
这间小屋开始令我一分钟也忍受不了。我跳起来跑到门后,抄起挂着风衣飞快套上,甩门出去了。
“你不要跟着我!”
眼前的陌生男子惊恐地看着我,电梯镜里只映出我们两个人。我省过神来,呐呐地说:“对不起,我不是说你。”
朴允浩站在那人身边,眨着小眼睛,低声说:“我看你没有带伞,出来送给你。”
已经决定克制了,还是忍无可忍。“你认为你送来的伞能挡雨吗?”我又喊起来。
电梯还没到一楼,那个男人就一脸害怕地跑出去了。又进来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说有笑,他们聊的是昨晚的电视节目。
朴允浩委屈地说:“这是你最喜欢的一把伞啊。”
我紧紧抿着嘴不让自己开口,同时瞥了一眼他胖手里那把白底蓝花的小伞。
咖啡馆人满为患,我刚进门就想出去,坐在靠角落里的两个人适时起身离去,我就坐了下来。往常我很讨厌人多的地方,但今天实在不想回去。朴永浩坐在我对面,好奇地东张西望。
“从我们家的窗户能看见这家咖啡馆的绿屋顶呀,我记得这里还有一节伸到河面上的栈台,栈台呢?”他站起来观望,在后门的雨篷下看到了那个平台,满意地坐了下来。
我很讨厌他说“我们家”。
外面的木头栈台不属于这家咖啡馆,但他们还是摆了七八套桌椅在栈台上,天好的时候人们都喜欢坐在露天看河,高谈阔论。从27楼的窗户望下来,他们就像是一群……
“蚂蚁。”朴允浩接口。
我也讨厌他在我脑子里的感觉。
“你拿手机干什么?噢,不想被当成神经病。”他微笑。
我把手机放在耳边,望着他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可是我不喜欢这种感觉,请你不要再跟着我。”
他认真地说:“我明白,我对你来说也许挺诡异的。可是,或许你没想到,你对我也一样。你还没见到我的时候,我就在看着你。你和许多人都不一样,我看到的你是吊在半空中的,你偶尔睁眼,你眼里全是空白,大段大段的空白……”
我放下手机,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叫眼里全是空白,你是讽刺我没内涵吗?”
他摇摇头,“不是啦……”思索了一下又说,“不过看你写的东西,确实也谈不上内涵……”
“不好意思小姐,今天客人太多,这个位子有人坐吗?”思绪被打断,穿黑衬衫的女服务生指着对面的空椅子向我微笑询问。
我看了一眼老老实实坐着的朴允浩,他无辜地看着我。
“没有人。”我说。
“谢谢。”女服务生微笑,轻轻巧巧地搬走了椅子,朴允浩登时向下摔了个狗吃屎,黑框眼镜也摔得老远。我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心里很是快意。
他摸到眼镜戴好,站起来看着我委屈地说:“你为什么让她抽走我的椅子?”
四周早就坐得满满当当,我抱着肩说:“那你再去找一把来啊。”
朴允浩转身,径直出门,走到外面雨中无人的栈台,我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举动。栈台中央有个小孩托腮看天的铜雕像,他在雕像前站住了。等我看清楚不由愣住了,他竟然开始试图搬起小孩屁股下的铜椅子。有五分钟之久,他一直在与那张固定住的椅子奋战,姿势滑稽。起初我还在嘲笑,忽然间感到一阵寒意,不对劲。
完全不对。既然他不存在,他只存在于我的脑海中,那么……就是……
我站在雨中,双手还放在铜椅的扶手上,玻璃门里的人们都异样地望着我。我放开双手,走回去。脸色尴尬的女服务生抱着一把椅子站在门口,愣愣地望我,呐呐说:“小姐……这里有……”我低头接过,走回刚才的桌前,将椅子重重往地上一放,湿淋淋地坐了上去。
朴允浩很得意地望着我:“生气了?”
我的头发还在滴水,青筋现出,双手发抖。朴允浩看到我一副想打人的样子,吓得站了起来,说:“别生气啊,我也去淋一会雨总扯平了吧。”他站起来,脱下格子外套放在我手里,大步走了出去。他走到栈台上,爬上了栏杆,张开双臂,来来回回走了起来。他的姿势很笨拙,像熊猫。他还不时向我用力挥手,我把举起一半的手臂生生收回。
他穿的是白衬衣。雨越来越大,风灌满了他的衬衫。他突然站定,微笑地看着我,双臂伸向青灰的天空,向后倒了下去。我低呼一声,冲上栈台,伏在栏杆上俯身看下去,只看见波纹微荡的灰色河面。然后,我睁大眼睛,看着栈桥底下缓缓漂出一双惨白的脚、贴在脚踝的青黑裤角,然后是一个人的背脊和水草一样的头发。
身边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我抬头,才看见不知什么时候栏边已站满了人,面色俱惊惶,有人弯腰呕吐,还有人打电话报警。水里那个人已经完全呈现在栈台前,他背朝天漂在水上,被风吹动微微打转。
“你们能看见他?”我疑惑地问。
没有人理会我。“啪啪啪”,不知是谁起头拍照,忽然间四处都是雪亮的闪光,我顿时头晕目眩,向后踉跄几步,眼前一阵黑一阵亮,整个天地都倒扣过来,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光影中那么多木然的脸孔中有一个是朴允浩,他打着一把白底蓝花的小伞,怜悯地望着我。
3、神秘的心理诊所,第二件命案
事后我得知,那具尸体卡在栈桥的支架下已经很久了,那天却鬼使神差地漂了出来。他在水中也不知浸泡了几个月,早已腐烂见骨,死者的身份和死因还在确定中。至于我,那时我晕了过去,被人抬去咖啡馆的沙发上休息,后来是怎么回的家,我好像完全失去了这段记忆。
当时我还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序幕。
得从绿藤心理诊所讲起,从前上班时,每次车过平安街转角,抬头就会看见它那面有着甜美笑容的小护士的巨幅广告牌,我不知不觉就记下了右下角的号码。电话打过去预约第二天见面。
诊所的地址位于城西一个偏僻的小区,小区位于山坡上,走过一条很美的林荫道,再拐一个近九十度的弯,就看到小区的大门了。这个小区里只有几幢高层,住户不多,我走进大楼,才看到一个抱着狗等电梯的老太太。楼道里有两部电梯,左边停单层右边停双层,我按了右边的。老太太立刻提醒我说:“嗳,姑娘,不要坐这部,这部不好,会跳。”这时右边灯亮,电梯门无声打开,看不出有任何不妥,我还是进去了。
半分钟后我就后悔了。电梯爬到一半,门没有开,它就自己戛然停住,接着猛地一震,轧轧乱响,好在过程不长,持续了半分钟左右,电梯又继续向上爬升,最后在十八层稳稳停下。我靠在壁上,额头冒汗,但是没有叫出声来。电梯门打开,我怔了一秒钟,才快步跑出去,心想,幸好它只是会跳。
阴暗的楼道如同迷宫,我转了一圈,终于看到走廊尽头一扇铁门边贴着绿藤心理诊所的木牌子,看不到门铃,我隔着铁栅敲了敲里头的木门,没有人应声。
“来了来了。”声音是从我背后传来的。我回过头,由于逆光,只看见一个黑黑的剪影,他向前走了几步,我才看清楚,这是个中等个子的年轻男人,一身蓝色工装,袖子上还有石灰渍,他右手拎着一个桶,左手从兜里摸出钥匙,向我微笑点头,“不好意思,隔壁墙裂有些渗水,刚刚去帮忙漆了一道。”他又抬头看了看,“好像灯泡也坏了,一会儿还要换。你就是打过电话来的葛小姐?”我点点头。他打开门,请我进去。
“你先坐,我换件衣服啊。”他匆匆走进里间,关上了门。
老高层多是房型无理布局变态,能把居室切成各种形状,这个客厅就是三角加扇形结构,屋子并不大,没有多余家具,一张黑色书桌放在中央,相对两张摇椅。一圈皮沙发靠窗摆放,窗台上没有绿植。
男人走出来,摇身一变,已经换上了白大褂,戴了眼镜,跟刚才比像是换了个人。他的眼睛很大,鼻子很挺,嘴唇略薄,面色有些苍白。
“你好,我是这里的医生林凯。”
泥瓦工变医生,这实在寒碜得过份。
他好像看出我的想法,笑了:“我是这里唯一的医生。兼护士,兼水电工,兼勤杂工和会计。不过不要怀疑我的专业水平,我是医大精神病学毕业的,在医大附院做了四年精神科医师,这个诊所原先是我叔叔的,他出国以后把这里交给了我。”
他的解释并未让我感到靠谱一点,但我还是坐下了。
“我可能得了精神分裂症。”我开门见山地说。
他眉毛一抬,拢住双手,看着我的眼睛问道:“精神分裂?你能和具体我说一说吗?”
“我写了一个虚构的人物,现在这个人和我住在一起,每天陪我说话,看书,出门,还做饭给我吃。”我也回视他,面无表情地说。
林医生的眼睛睁大了,他坐直身子,抬手说:“等一等,你……是个作家?”
“只是个三流撰稿人。”
“这定位……”他摇着头,带着笑意,“你刚才说虚构人物,你是写小说的?”
“不是。”我对他说了实话,朴允浩是假冒游记里的主人公。
“挺有意思的。那么,除了做撰稿人,你还有别的工作吗?”
“没有。”
“生活很不容易吧。”他的声音很温柔。
于是我又说出了我整日宅在家的事实。
“你从有没有受过伤,比如说,摔到过脑袋?”
“没。”
他默然一会,问道:“他现在在这里吗?”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侧头向左望去,朴允浩正跪在沙发上,捻着窗帘玩。
“他昨天说我是个吊在半空中的人,眼睛里都是空白。”我望着他,有些失神地开口。
“半空,空白?”医生沉吟了一会,问道,“你有过记忆缺失的经历吗?”
“最多是三四岁之前的事不记得。”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转过头来,对上医生沉静的眼睛,问道,“我有分裂症吗?”
“你知道什么是分裂症吗?”他温和地说。
我摇头。
“世界上分裂症最严重的一个人同时拥有二十几种人格,你只不过多了一个,这不算什么。”他随便地说,还转起了笔。
他真的是医生吗?
他继续说,“想听我的诊断吗?我认为,你没有问题。”
“我没有问题?我跟一个虚幻的人物生活在一起啊!”我声音大了起来。
“应该说你创造了一个人。”医生认真地说,“其实所有的人都是通过意识与情感在创造想法。可是许多想法,我们看不见也摸不着,没有办法看到,听到,闻到,触碰到。大多数人只能依靠媒介,比如说喜欢艺术的人,他们可以通过戏剧,电影去想象和感受形象,可是你连媒介都不要。你没有病,你只是一个具有创造力的人。”
医生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我的对面,我的脚被他抬起,轻轻捏了一下。“啊!你干什么?”我坐起身子,有些惊慌地看着他。
医生的神情依旧沉静:“但是凡事有利有弊,创造力带来的有负面影响是显而易见的。越是敏感的人,越是容易感到恐惧,时时刻刻都想逃避。看,你的脚弓是弯的,像猫一样,猫随时都踮起脚准备逃跑,你也是。”
“所以……”窗边的朴允浩转过头来看着我,“他来到了我身边……”
他没有身体,没有负担,随时都可以逃。
“现在的问题是,你想不想要他?”
“不要。”我冷冷地说。
朴允浩好像生气了,推门出去了。
林医生坐回桌子那头,翘起嘴角,一脸戏谑,又变回开始那个水电工:“可不要口是心非哟。我有一个女病人,她是个文艺青年,上回来我这儿,不知怎么回事就谈起了电影。她认为电影才有资格称为艺术,电视剧都是垃圾,看电视就是浪费生命。我就问她,她记忆中最悲伤的电影情节是什么。她回答:瑞秋与罗斯分手的那场戏。”
我笑了出来。
最后他送我上电梯的时候对我说:“你这个问题,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解决,当然,如果你需要药物辅助,我也可以帮你。”
回家的路上,朴允浩把手放在口袋里,一言不发。我就问他怎么不说话了。
“我不喜欢那个医生。你不要把我的事都告诉他。”他闷闷地说。
“说的你像真人似的。”
“是不是真人有关系吗?我不想离开你。”他的眼神很忧郁。
我怔了半秒,不屑地看着他:“我要你有什么用?你连包都不能帮我提。”
“我可以!”他倔强地说,向我伸出手来。他的胖手摊在阳光下,每个指节都那么清楚。于是我放下肩上的提包,将包带放在他手里。他随即握紧。
包啪地掉在地上。我轻轻捡起包,一个人向前走去。我知道他在后面看着我。
傍晚我们来到地铁站,却发现入口已经被封起来了,人群堵死了通道。
“死人了。”我听见他们说。
警车已经开到路口。于是我转身,过街去坐公车。回家后上网才大约了解详情,死者是一个年过花甲的乞丐,这几年来一直睡在地铁站,这天下午地铁里人尤其多,他还蒙头睡在阶梯中间不挪窝。保洁员想要赶他换个地方,掀起他的被子,才发现,人死了。本来老人猝死也是寻常事。但是,这个老人颈上有一圈乌紫的勒痕,他是被勒死的。
消息传开后舆论一片哗然,网友都在痛骂这个冷血的凶手,为何连老乞丐都要下手。“残忍、畜生”之类的词在几天内占据了所有网页论坛,一刷屏就能看到有人问候凶手的十八代祖宗。老乞丐陈尸地点在入口阶梯拐角处,完全的监控死角,凶手显然经过了精密的计算。
还有一个细节在当时没有引起重视,后来却成为风口浪尖上的焦点,这就是老乞丐尸体的奇怪之处,他的右手小指被割掉了。
这些都是我上网看到的。一星期内与两起死亡事件擦身而过,令我觉得外界险恶,更加不想出门了。我在网上买了一大袋鱼饲料,每天喂一点给金鱼吃。我养的是全世界最懒的一条鱼,它不肯游泳,每天悬浮在水中央发呆,越吃越胖。朴允浩很喜欢这条鱼,我看书的时候,他就一直看着这条鱼,鱼尾巴轻轻摆动一下,他就很高兴地说:“你看它,动了动了。”
平时我叫外卖,朴允浩自己在厨房做饭吃。虽然他一直邀请,我也没有再吃一口他的饭菜,否则我就真疯了。朴允浩看到我泡茶,也会要求我给他泡一杯。结果是我天天一人喝两杯茶,搞到每晚失眠。
我有时问他小时候的事,是林医生教的。虚构人物肯定是存在破绽的,一旦破绽被揭破,他就不可能继续存在下去了。结果朴允浩兴致勃勃地回忆了好多事,他家门口的太阳花,他小时候坐在向南的阳台上晒太阳,从幼稚园到小学因为胖总是被同学欺负,好容易有个女同学待他好,后来还转学走了。
“她长的有些像你。”他望着我感慨道。
我皱起眉头,我从来没有转过有关我像他女同学的念头,他好像有些跳出了我的脑子,自己设定了一点人生。不过当时我并未多想,轻易就把这件事落在脑后了。
有一天晚上我又失眠了,听见朴永浩在身后轻声说:“怎么了?又睡不着了?”妈的,他怎么敢上床来?就算他不存在也不该这样。他居然还轻轻拍着我的背,低低唱起摇篮曲来:
“宝贝宝贝,安安心心睡,妈妈爱你,轻轻拍拍背。梦里太阳照耀着你,你不怕雨打风吹。妈妈想变成玻璃鞋,陪你走全世界。”
他拖着尾音,唱得分外悠长,反反复复哼这几句。这旋律好像从前在哪里听过……我努力睁开眼睛,仿佛看到我们的黑色金鱼在鱼缸里欢快游动,然后,我睡着了。
4、小指杀手
杀人案件又发生了。
这回的死者的是个三十四岁的女人,广告公司高级白领。周末加班后一夜未归,因为广告公司常常通宵加班,家人也未放在心上。直到第二天下午她的尸体被发现躺在街心花园的灌木丛中。死因依旧是,勒毙。尸体同样被割去了右手小指。
有的办案人员就联想起了十多天前在河里发现的那具男尸,那具尸体被发现时腐烂残缺,人们并没特别注意他缺了哪个部件,隔了这么多天他的尸检报告再度被验看,果然,他也失去了右手小指。
相同的手法,相同的标记,种种都显示凶手是同一个人,连环杀手。
老乞丐之死引起的愤怒尚未消弥,可是这次人们的情绪更多地让位于恐惧。要知道,没有多少人会认为无名尸与乞丐能和自己的生活有多少联系,但这回的死者就不同了,她有正常的家庭,正当的工作,社会关系清白——她代表城市里的大多数人。如果这样的人也能成为连环杀手的袭击目标,那么所有人都可能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警方第一时间调取了监控录像,不幸的是灌木丛一带又是个死角。树丛紧靠着花园里种樱花的山坡,视线完全被坡顶遮住了。但是那段监控还是传递了一些讯息。这些讯息打破了警方最初对案件的推测。街心花园在受害人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上,一开始警方怀疑她是在加班回家的路上被凶手拖进灌木丛勒死。可是那段夜间三点的发黄视频显示:影象模糊的灌木上方山坡上,有一个黑乎乎的物体的慢慢滚了下来,正落在灌木丛中。看那个物体的大小轮廓,显然就是可怜的死去女人。那就是说,街心花园不是第一现场。凶手杀死被害人之后才将尸体运去那里。以此类推,之前的咖啡馆、地铁站可能都不是案发地点。杀了人之后还不辞劳苦地将死者暴尸于城市里人群密集的地段,这算什么?炫耀还是挑战?
这个分析贴是第一个出现在论坛中的,连同街心花园那段视频一并流出,一天内就在网上疯传。无数人看到了那个黑夜中尸体滚落山坡的情景,但是可怕的细节还在后面,视频的最后几秒被制成GIF动态度图局部放大重播,细节终于出现:尸体滑落前,镜头边缘有一只手伸出推了它一下。
凶手的手!
那只手被定格成照片,无限放大,成为识别凶手的唯一标志。可是,谁又能看清那张图,能看见的只有一个个黑乎乎的马赛克而已。
由于他割小指的癖好,凶手从此被称为小指杀手。
街心花园被警察围的水泄不通的那个下午,我还一无所知,我当时正坐在林凯医生的办公室里。近来我很喜欢去找他,他说的话总是让我感到轻松,收费也不贵。但是他那段时间也不消停,他所在的小区居民和物管起了严重的冲突,一方不肯交物业费,另一方就把生活垃圾堆满了小区。
“小区里都发臭了,本来这里住的人就不多,现在更要搬空了。”林凯无奈地说。
“你也可以搬走呀?”我建议道。
他叹了口气,转着手上的笔:“一星期就来你这一个病人,还只收五十块,你说我哪里有钱搬?”
我不想引起他涨价的心思,就开始转移话题:“不过你的办公室倒是一点异味都没有。”
林凯指着墙角一台长的很像饮水机的白色机器说:“我早封了窗户,用了空气净化器,不然肯定跟别人一样,早住不下去了。”
接下来我们进入正题。我跟他说起朴允浩哄我入睡唱的那首摇篮曲。
“很好听啊,真是温暖。”他若有所思。
那首歌给我的感觉非常熟悉,像一条温暖的河流,可是我找不到源头。
“你不存在,我也不存在,不存在的世界最安全,最美好。这就是你们性格分裂者的普遍世界观。”林凯医生又开始转笔。
“你不是说我没有病?”
“精神分裂才是病,分裂型人格只是一种病态性格,完全可以自我疗愈。你这个表现形式只是比较有趣而已。”
我看不出这其中丝毫有趣的地方。林凯解释道,“通常的分裂者会分裂出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格。可是,你这两种人格是如此相似,简直是一模一样。这简直是太有趣了。”
我像朴允浩?“我怎么可能像那个笨蛋。”我嘟哝道。奇怪的是朴允浩没有发出抗议,我向沙发望去,他不在。我想起来,他说过他不喜欢林凯医生,怪不得没有来陪我看病。
林凯接着说道:“不信?我问你,你和他有多少种共同爱好?”
“发呆,睡觉,喝茶,看书,听音乐,换台,盘腿坐……”最新的共同关注点是那条鱼。
“你最喜欢听的歌是什么?”
“南方舞厅。”
“达明一派?真古老。他呢?”
“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不知道为什么,我冲口而出。
林凯的眉头慢慢挑起了,他有些迟疑地说:“这首歌……科本的?”
“好像是。”似乎有那么一个时刻,有一个布满烟雾的角落,我在那里听过这首歌,刚才脑子里突然塞进这个念头,朴允浩喜欢听它。
林凯低下头,沉吟了一会,抬起头来拢着手说道:“现实中的幻觉,或者说记忆偏差,很多时候是由我们的童年创伤引起的。你……小时候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我躺在摇椅上,看着天花板,没有说话。他继续说道,“我听你说过,你对马健小说中一个叫米玛的小女孩念念不忘。那个女孩从小就被迫离开家独自远行。你呢?难道有相同的经历?”
我慢慢说:“是的。我从小就在学校里寄宿。从幼儿园到小学,同宿舍里的女生老是欺负我……有一次我半夜去厕所,她们在屋里把门关上。还有……”
“等一等。”他抬起手来,“幼儿园就寄宿?这也太小了吧?你家里人呢?”
我……不记得了。
我只知道,我妈妈是带着我嫁人的,结果她早早死了,我继父就把我送走了。这还是听人说的。
“你对你父母还有印象吗?”
“父亲去世时我半岁不到,完全没有记忆,妈妈死时我也只有三四岁吧,对她也没有印象,倒是还记得我继父的样子,他老是穿件白色背心,弓着背,老是拿着一个搪瓷杯子走来走去。就这点记忆了。”
林凯摇头说:“不正常,三四岁,应该有记忆了。”他站了起来,搬了椅子坐到我的摇椅前,神情有些兴奋,“你想试试催眠吗?”
我闭上眼睛,顺着他的指导调匀呼吸,用口而不是用鼻,从极快到极慢,几个来回,呼吸渐渐连成一片,像海浪一样。黑暗中,我感到自己好像躺在沙滩上,从指尖开始产生麻痒的感觉,好像许多小虫子在爬,又像泡沫涌了上来,麻痒的感觉袭上我的手臂、颈子、下巴,我想要坐起来,但是身子仿佛陷在沙里,动弹不了,眼皮也沉沉的,不想睁开。
“你现在看到了什么?”林凯清缓的声音好像从天上飘下来。
然后我眼前如同画卷展开一般出现一个情景。
暗绿的河水,满是油污的厨房天花板,一个纤瘦女子的背影,看不清她是在切菜还是洗鱼,总之在忙碌。我向她走过去……我变矮了,只能够到她的腰。她转过身,脖子上系着白底蓝花的围裙。她的手指长长的,还滴着水,她拈了一枚枣子,轻轻塞进我嘴里。我吃着枣子,向边上走去。
“囡囡不要过去,当心掉到河里去!”
是她的声音。我转过头,却没有看清她的脸。
“想离开的时候告诉我。”林凯的声音在幻境外响起。
我想努力看仔细一点,河水、厨房却消失了,另一幅画展开。这是一个老式平房的天台,砖缝里长出嫩绿的小草,还有许多蚂蚁,它们爬到一根细细的天线前,就顺着爬上去。天线虚掉了,那头石栏杆边,一个女人站在板凳上晒衣服。红的,蓝的,白的,裙摆和衣角被风吹起,夕阳落下,女人就笼罩在透明的颜色里。不知为何,这宁静的场景充满了诡异的色彩,我的心跳骤然加快,感到极大的恐惧。天线开始扭曲,砖缝慢慢变形,把我的脚卡在里面,我满心想喊林凯带我出去,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女人在晒好了衣服,转过半边脸来,夕光把她的鼻尖照的亮亮的。
“不!”
我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大口喘着气。林凯静静地看着我,递给我一片纸巾,我才发觉头上全是冷汗。
“你看见了什么?”他的声音像刚才一样和缓。
我隐约感到,那段我失去的记忆里掩藏着极深的黑暗,有怪兽……会跑出来。
那天下午我几乎是精疲力竭地离开了绿藤诊所。奇怪的是朴允浩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在路上等我。等我回到家,坐下来上网,才看到那桩骇人的凶案新闻。这次,我惊呆了。
因为我认识那个女人。
她叫程鸣,是我以前公司的同事。人很聪明,落落大方,请我喝过一次酒。那次她喝多了,说她做的很不开心。再后来我离职,她给我打过电话慰问。想不到再得到她的消息,竟会是这样的情形。
我在网上浏览有关小指杀手的所有信息,无意翻到网友拍摄到前一个死者,那个地铁老乞丐以前行乞的照片,不由咬住了下唇,我也见过这个人。他总是光头袒腹坐在地下道里,我在他的碗里投过钱。
我不想再看了,合上了电脑。
“怎么不看了?”
我猛地回头,看见朴允浩站在我身后,还是那件格子外套,运动裤。只是多了一顶帽子,阴影一直遮到鼻梁。
我勉强笑道:“怎么戴上帽子了。”他今天有些怪怪的,我有些不适应。
他一言不发,又打开我刚刚合上的电脑,打开刚才的网页,坐在我身边。一字字说:“那个女人是你最讨厌的人,她借着请你喝酒套你的话,剽窃了你的创意,她对客户说你的坏话,对上司也说。你因为她被迫离职,在电话你骂她bitch。怎么,忘了?还坐在这里装哀伤?”
今天的他怪怪的,浑身散发出一种阴郁气息,让我不太舒服。
“这个叫花子也很可恶,有一回你看到他在街上买烟,不过多看了一眼,他就狠狠地瞪你,骂你臭娘们,追打你,那次你还报了警。后来你再路过那个地下道,他总是用那种下流猥琐的眼光看你,他看你一眼,你就起一身鸡皮疙瘩。怎么,忘了?”他的嗓子也变沙哑了。他没有看我自顾自地说下去,“至于水里的那个人……”
“水里的那个人……怎么了?”我颤声问。
他看着我,缓缓说:“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的声音在发抖,我仔细地注视他,想找回以前那个胖子,可是帽檐的黑影遮住了他半张面孔,连他的下巴也变尖了。我找不到他的眼睛。好在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到窗边,又像以前一样老老实实坐了下来,好像又变回了以前的他。我跪坐在地毯上,沉默了一会,回身关掉那几个浏览页面,开始做我的事情。
但是我不能专心。房间里一片静默,能听见日光灯管的嘶声,这是一种紧张的沉默,和以前那种自在的宁静完全不同。然后我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回过头,看见朴允浩站在金鱼缸前,静静地盯着黑金鱼。
他忽然抱起鱼缸,挟在腋下就走。黑金鱼仿佛意识到某种危险,在鱼缸里疯狂游动起来。我跳起来拦住他,叫道:“朴允浩!你要干什么?”
帽檐下朴允浩的眼神很无辜:“我要把它带到河里去放掉。就是我们厨房下面那条河,水多清啊,你也喜欢。”
我抓着他,说不出话。他挣开我,向厨房走,却被墙给挡住了,他转了一圈,四面都是墙。他背对着我站了一会,我紧张地站着,看着他回过身来。
“厨房呢?你把厨房封死了吗?”他的声音不大,却压抑着可怕的情绪。
我赶紧摇头。
“你骗我。你一定是讨厌我在厨房做饭,才封死厨房的,是不是?”他一步一步逼近我。抬起双手伸向我的脖子。
“我,我没有,我没有封厨房,我……我根本就没有厨房啊!”我一边向后退一边大叫。
门被咚咚敲响了,我转身跑去开门,门外站了几个年轻男女,七嘴八舌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我们在隔壁听见你在喊,出什么事了?”我回过头去,只看见空无一人的房间。我呆了呆,努力让表情回到平静,才转脸对着他们:“没有事,我刚才头特别疼,才喊出来的。”
有个女孩问:“要不要给你叫医生?”
“不用,吃过药就好了,谢谢你们。”说完,我就关上了门。
我回到床前抱头坐下,这下真的头痛欲裂。一切正在走向失控,而我没有任何办法。
夜里,我侧身躺在小床上,盯着窗帘那一点隙缝发呆,树梢和着月光一点点晃动,似妖气乱舞。有一口气吹在我颈上,针扎一样疼。
“你生我气了。”朴允浩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我……没有。”我不敢说生气。真是滑稽,他明明不存在,他不能伤害我,我在怕什么?然而我就是很怕。我感觉他的手抚过我的腿、髋、腰线,不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最后他的手停在我腰上,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你不要生气,我和你一样喜欢小黑,我只是要保护它。”
“保护?”
“外面太危险了,你知道最安全的地方是哪里吗?”
“哪里?”
“心里。”他说。
把你最珍爱的东西放在记忆里,再把它永远遗忘,从此,它就安全了。
夜里我挣脱他的怀抱,走出房门,想要按电梯下楼,可电梯永远不来,我就一直按啊按,最后按哭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梦。
醒过来阳光耀眼,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被光刺的睁不开眼,撑坐起来,竟觉得浑身酸痛,也许是躺多了,我想要下地去网上订餐,刚想要站起来,却突然失去力量,砰地摔在地上,看了一眼我的腿,竟吓傻了,从脚踝到小腿不知什么时候划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粘在床单上,扯得一阵生疼,我的衣服上,地毯上也有血迹。我一阵慌乱,这是怎么回事,今天……今天又是哪天?愣了一会,我按住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正在播报午间新闻,小指杀手又杀人了。
5、失去的记忆
这两年来,城里出现了一个摩托车队,车手们普遍未成年,大的十七岁,小的才十五岁。这些飞车党总是深夜在马路上疾驰,追车挑衅,在居民区外放震耳欲聋的金属乐。居民忍无可忍报警,警察把这些少年带回去,也只能训诫一番放人。第二天他们又到小区外放音乐了。这群煞神平日被大家深恶痛绝,可是谁也拿他们没办法。这回的被害人就是其中一个少年摩托车手,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子。他早晨被人发现趴在马路中央,又是被勒死的,循例没有右手小指。
新闻公布了那男孩的照片。金黄的头发,尖尖的脸,眼睛被遮住了。我立刻打开电脑上网。网上又炸开祸了,每个人都在讨论小指杀手。这次人们的反应不比上次的激愤,甚至表达赞赏的也占了相当一部分。还有人说小指杀手这次没杀错人,以后要杀就杀这样的。
也有人表达了忧虑:无名尸不说了,老乞丐,女白领,少年飞车党,想不出来受害者之间有任何交集,凶手明显是随机杀人,警方侦破的难度岂不是更大?
有一个帖子愤怒地痛骂凶手,骂了好多脏话,还说了些要找兄弟报仇之类的言语,我想也许是受害者的朋友,就点开他的网页细看,果然看到了被害少年不加面部遮挡的照片。那是他和朋友的合照,照片上他是红头发,皮肤白皙,五官还算清秀,只是眼角长的有点斜。
不出所料。就是他。
几个月前的一天,我在深夜的下班路上,过人行道时被一辆摩托车给擦撞了,当时我坐在地上,看见那辆摩托车向前驰了几十米,打了个弯横在路当中,车手摘下头盔,斜睨了我一眼,哼了一声,绝尘而去。我至今记得路灯下斜斜的瞳孔盯着人看的眼神很是吓人。
我关掉电视电脑,静静坐了一会,一拐一拐地走进卫生间擦洗伤口,换衣服。我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我要在朴允浩回来之前离开。
一小时后,我来到绿藤诊所。
林凯给我开门,他吃了一惊:“几天不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看看自己,面部浮肿,腿上的伤口流着血,一定是憔悴难看之极。不过他好像也不大好,瘦了一些,一脸胡子拉碴也不剃。
“你怎么了?”我问道。
“还不是物业闹的,谈不妥,说要断水断电,唉。”他说着把我让进屋,让我坐在摇椅上,端出一盆清水,给我重新清洗了伤口,上了药。他好像下了很大决心才说话。“其实,我也有话跟你说。”
“什么?”
他低着头,一会才开口:“以前我说过,你那个虚构人物朴允浩的人格与你类似,我可能错了,他,可能没那么简单。”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
林凯继续说:“那天你跟我说,他最喜欢的是科本的歌,我就觉得不简单,那不像是你所描述的那个人会喜欢的音乐。然后,我把那首歌找来听了。”
“那是什么歌?”
他将一张歌词纸交给我。然后起身去放音乐。
我从前听过这首歌,印象中只记得那男人反复嘶吼着这两句,“My girl,my gir,don't lie to me.Tell me where did sleep last night.”我英文不好,只能听懂这两句,当时以为是嫉妒的情人的歌。现在我一句句努力看着歌词,听着响起的吉他,忽然觉得寒毛都竖了起来。
……
我要去的地方冷风一直在吹,
那是一片阳光永远无法照进的松林,
在那里,我整夜颤抖
丈夫的头颅在车轮下,
他的身体却从未被找到……
明明吉他一遍遍砸弦,女孩一遍遍回答,他还是要一遍遍哭喊:你去哪里了,你去哪里了……我的头颅一瞬间也被巨大的黑暗轰开,音乐止歇,我一动不动坐在摇椅上,闭上眼睛流下了眼泪。我竟然不了解朴允浩,或者说,我竟然不了解我自己。
我艰难地开腔,把这些天的事都说了出来。有关我的反常,朴允浩的变化,还有那些杀人案件。那些人我都认识,我不喜欢他们,现在他们都死了。
林凯静静地听我说完,没有插话,也没有表现出震惊,他甚至没有问我是不是怀疑那些人的死与我有关,他问的是:“你刚才说,朴允浩对你表现出了占有欲?”
我抬头望望四周,我发现,只要有林凯的地方,朴允浩就不出来。努力回想一番,我说道:“昨天夜里我感觉是的,可是同一个晚上他也试图掐死我。”
“性欲和伤害都是占有欲的体现。而占有欲又是内在更深层情绪的引爆。具体到你身上,我认为你所隐藏的情绪是,压抑。”
“压抑了什么?”我木然开口,其实并不是在问。
“这只能问你自己。”林凯叹了口气,深深地看着我,沉声说,“还想继续上次的催眠吗?”
我听了他的话,躺在椅子上深深呼吸,再度沉入黑暗,遗忘了现实的一切。画卷展开,又是那个天台,一样的小草,蚂蚁一起,细细的天线,蚂蚁就顺着天线一字爬上去。晒衣服的女人还在。她还站在夕阳的光里,只是换了一件白衬衣。幻境里的时间还停留在我上次离开的时候。
“不要怕,我陪着你,如果受不了了,我随时带你走。”林凯渺渺的声音好像从外太空传来。
我点点头。“嗯。”然后恐惧再度笼罩,夕阳一瞬间变成了青黑的颜色。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木然撑开眼,告诉自己说,不要逃,要不带情绪地看下去。
有一个男人从后面的小木门里走出来,他穿着白背心,微微地弓着背。他从我身边走过去,径直走到女人身边,抬起脸跟她说话,女人站在凳子上没有看他,微微斜着身子,要将一条裤角在绳子上夹好,她的衣角晃动在晚风里,像小花一样。男人生气了,声音越来越大,但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女人始终没有看他。接下来,毫无征兆地,男人伸出双手一把将女人推了下去。她的白衬衣一瞬间被风灌满,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与此同时我发现自己能动了,飞奔到平台边,扒着栏杆向下看去。她还在下落,我听不见她叫没叫,只看见她像鸟儿一样张开双臂,优美地向下方飞去。
“想离开这里吗?”林凯问。
“不,让我看下去。”我拒绝他带我离开。于是在我的视野中女人继续飞行,好像没有尽头。前方突然伸出一根晾衣服的黑色铁丝。啵——一声,铁丝切过她的右手,有什么东西飞出去了。同时她也落在了地上。我终于看见了她的侧脸,她的眼睛很美,鼻子有点翘,她好看的嘴里涌出汩汩的血,血越来越多,染红了身下的土地。我的视线下移,从她的手臂往下——她的右手小指没了。这就是我对我母亲最后的记忆。
6、真相
当外界景象再度鲜明起来,我看到的是铁轨上方的缆线,变幻图形的广告灯,黑压压的人群,闪烁的指示灯。我好像又丢失了一段记忆,印象中我去过绿藤诊所,可怎么从绿藤诊所一下子换到这里来的,完全想不起来了。双脚踩在棉花絮上,久站会打颤,视线也无法集中,盯着什么东西时间长过几秒,它在我眼里就变得虚起来。
我要去哪里?
回家吗?
……我没有家。
不停地有车门在我前面打开又合上,人群空洞无意义,每一张脸孔看起来都差不多。一双手搭上我的肩膀,我回过头,他倏然站在我身后。朴允浩还是穿着格子外套,戴着帽子,他向我绽出一个笑容,我报以一笑,然后,他伸出双手,将我推下轨道。
风声在耳边呼呼厉响,这就是我的选择吗?这似乎……也不错。眼前一片模糊,许多颜色和幻影从眼角掠过,我张开了双臂。
头和腰硌地生疼,还是能听见人群的一片惊呼声,有个声音在喊“自杀了。”我想要睁眼,那声就被火车越来越近的呼啸淹没了。一双手臂将我抱起,托上月台,又有人接住了我。眼前不住有人影晃动,有人不住拍打我的面颊,我醒过神来,睁开眼,看见了林凯的脸,他正抱着我。
我们身边还站着几个地铁工作人员,他们一直问要不要送我去医院。我只是摇头。林凯谢了他们,说我只是轻微擦伤。他扶我在长椅坐下,我茫然地问:“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里?”
他重重呼了一口气,说:“你催眠醒来后脸色真是怕人,一言不发站起来就推门跑掉了。我觉得不对劲就追了出来。到这里了我以为你要乘地铁,哪知道你突然就跳了下去。你疯了吗?”
我从来没有看过他生气,有些意外:“或许你说对了。”
他低下头:“对不起。”隔了一会,他又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回家?”
我身子向后缩了缩,连连摇头:“不,我不要回去。他一定在那里等我。”
林凯沉默了几秒钟,说:“明白了。”他站起来,拉起我的手向外走去。
林凯又带我回到他住的小区。我们走的是后门,看见那座垃圾高山居然堆到了二楼,看来居民与物管的混战还在持续。
“不嫌脏吧?”他回头问,随即调侃道,“不过你也没得挑了。”
以前我只看过他的办公室,连卫生间都没用过一次。现在他第一次将这里作为他的家向我开放,动作略有些生硬。
“这是主卧,这是客卧,厨房,卫生间,就这样了。这间给你住。”
给我的是小一点的卧房,墙壁格外洁白,一张书桌,一张整洁的小床,一面全身镜。所有房间家具都很简单,厨房里连灶具也没有。
“你平时怎么吃?”我有些好奇地问。
“去楼下买。”他又准备出门了,“我这就去一趟超市,你在家等我吧。”
“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要走两条街呢。你腿上有伤,在家休息吧。”他把门带上了。
我在屋里溜了一圈,想要打扫一下,展示自己不是白吃饭的,可林凯不给我展示的机会,每间屋子都很干净,简直是一尘不染。最后我还是坐在最熟悉的地方——办公桌前的摇椅上发呆。
椅背被轻轻推了一下:“我说过我不喜欢他,你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
灯闪了几下,我颈上的寒毛竖了起来,他在后面。我竟然不敢转头去看。“他给你催眠时你看见了什么?”他的声音阴恻恻的,气息吹到我头皮上。
我竭力向前倾:“没,没看见什么。”我的脖子被猛地被勒住,他低低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喉咙上好像有一个铁箍,一点点加力,我透不过气来,双脚乱蹬,眼前模糊起来。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我嘶声叫道:“林凯救我,救我……”
“怎么了?”眼角余光中看到门大开,他冲进来拼命地摇晃我,我清醒过来,才发现我的双手交叉牢牢掐在自己的脖子上,立刻把手放下,大口喘气。
林凯摇头说:“怎么回事?都掐出印子来了。要不是我及时赶回来,你会不会成为世界第一个掐死自己的人?可以上吉尼斯了。”
我瞪了他一眼:“你这时候别惹我。”林凯叹了一口气,说:“看来,以后不能留你一个人在家了。”
我就这样住下来了。
林凯这些天一直没有生意,照他的说法,是小区太臭客人不肯来。
“可是也没人打电话预约呀。”我傻傻地提醒。他白我一眼:“这时候别惹我。”
我成了林凯唯一的病人,照他开的方子每天服药治疗,身体状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很精神,坏的时候耳鸣终夜,怪异的声音片段在脑海里掠过来掠过去。我只好要林凯开安眠药给我吃。
林凯每隔两三天就要去一趟超市补充物资,我则是再也没有出过门。自从我住进来以后,再也没有看到小指杀手犯案的消息。
说实话这个消息并不能让我轻松些,虽然我每天极力在林凯面前表现轻松。每天夜里我依旧辗转难眠,空气净化器每夜嗡嗡响着,但我仍然不能习惯房里的气味。这夜朦胧间,眼前忽然光影乱晃,害我一阵刺痛,睁开眼睛就看到穿格子外套的朴允浩站在我床头,冷冷的瞳仁盯着我看。
我坐起来。“你要干什么?”
他幽幽地说:“你这么久不回家,我担心你想小黑,就给你送过来了。”
他扬手掷过来一个东西,湿乎乎滑腻腻地直钻进我衣裳里,我惊叫着跳到地上,黑色金鱼从我裤角里甩出来,硬梆梆地在地上滚了几滚,不动了。
我惊恐地看着他,他微微一笑,悠悠说:“小黑送到了,我走了。”灯又闪了一下,瞬间他像烟一样消失了。
我在原地呆立了一会,跑出去推开林凯的房门,林凯吓了一跳,坐了起来:“你干吗?”我什么也不说,只扑过去紧紧抱住他,把头埋在他怀里。他一开始不知所措,后来也抱住了我,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他又来了。他杀了、杀了小黑。”我抽泣道。
他起身去了我的房间,隔一会又回来了:“房间里没看见金鱼。唉,你人一直在这里,怎么可能去杀小黑。”话音落下,我们都怔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在话语中拿掉了朴允浩这个缓冲。我直愣愣地看着他。“没事,我在这里。”他轻抚我的头发,柔声安慰。
我们搂抱着躺在黑暗里,把脸埋在对方的头发中。渐渐的,他的身体开始发热。他拨开我的头发,吻我的耳垂,脸颊,眼睛,然后是嘴唇。我闭着眼,身体一时灼烫一时冰冷,他的吻有海盐的味道。我脑海中却如同过电般闪现朴允浩的脸,阴沉的气息笼罩下来。我睁开眼,用力推开了林凯。我会害死他。
“怎么了?”他很是茫然。
“我怕。”我望着他,“最后留下的是他,不是你。”
他笑了,如同往常一样好看:“等我把你治好了,他就会永远离开我们了。”
林凯又出门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摇椅上。一个人的屋子分外幽静,光线虚弱,暗影深重。窗帘的纹路像一条条扭曲的蛇。厨房的水龙头坏了,水一滴一滴落在水槽里,嗒嗒嗒嗒,好像弹在我的耳鼓上,永远也停不下来。等我觉得掌握滴水的节奏了,它又叭嗒叭嗒淌下一连串。
门被敲响了。不会是林凯,他有钥匙。我起身开门,铁门外站着一个老太太。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垃圾袋。老太太看见我就说:“现在没有物业,你们就不要把垃圾丢在楼道垃圾筒里了。以前都是楼下王家的人看见了替你们一道丢掉,现在他们家也搬走了,我家也要搬了,你们要自己去丢垃圾了。”
垃圾山都堆到二楼了,他们还讲究这个。我说好的,就要打开铁门,扭了两下也打不开,铁门被反锁了。老太太眼看垃圾袋塞不进来,就将它放在门边。叮嘱道:“等那个小伙子回来叫他不要忘了自己去丢啊。”跟着绽出笑脸,说道,“姑娘,你还记得我吗?那天你在一楼,我提醒你不要坐右边电梯的,后来被吓着了吧。”我想起来了,那个说电梯会跳的老太太,她要是还抱着狗,我就能认出她来了。
老太太的身影消失了。铁门外是一段脱落斑驳的墙皮,再远就被一片漆黑吞没了。我的眼光落在门口那个黑色袋子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林凯回来了。隔着铁栅,他看起来像个狱卒。远远看到我正在凝视他,他有些意外,又看了看脚边的袋子,他进屋后关上了门。
“你怎么把门开着?”
“楼下的老太太送垃圾上来,说以后要你自己去丢。”我坐在摇椅里没有动,声音有点沙哑。
“知道了。”他背转身换鞋。
“你每次出去都反锁铁门吗?”我忽然问。
他背部一僵,转过脸来,有些尴尬:“我怕你会出事……”
“怕我出事还是怕我让别人出事?”我冷冷地说。不等他开口,就起身回到房间,砰地关上了门。我回转身,镜子里照出一个冰冷苍白的女人。
过了一会他进来了,手里抱着一个鱼缸。“瞧,这是什么。”黑色金鱼正在缸里轻快游动,透明的尾部在水中拖曳出变幻的波光。缸里多了几根水草和几块小石头。“我出去就是为你取小黑来。你看,有了家具,他开心多了。”
我抿住嘴唇,半天才说出“谢谢。”
“谢什么。”林凯微笑了,抬手想抚弄一下我的头发,手伸到一半,却缩回去了。
接下来两天林凯都没有出去。自从他发现会反锁铁门后,我们之间就变得很冷淡,除了吃饭,都是各自呆在房间里。这一天我走进他的房间,告诉他我又睡不着了。
“你还要安眠药?你这阵子已经吃的够多了。”他皱起眉头。
“我已经失眠两夜了,今天再睡不着我要死了。”我靠着门,揉着眉心说。
他叹了一口气,给了我加大剂量的四颗药丸。
晚上我们坐在办公桌前吃饭,吃的是面包和果汁,我要他买了略带苦味的西柚汁。吃了一片面包,我又喊他去冰箱里拿果酱,等他进了厨房,我将磨好的白色药粉全洒进了他的果汁里。
“找不到啊!”林凯在厨房说。
“第二层找找看。”我拿起他的杯子来轻轻晃动着。
“还是没有!”
“找不到就算了。”杯子被放回原位。
林凯出来,奇怪地说:“我记得明明买了。”
我吃着面包,一言不发。林凯喝光了那杯西柚汁。
夜里,我睁着眼躺在小床上,等月光移上床沿,我慢慢坐起了身。后来回想,那个时段应该是凌晨一点左右。我站起来,从床垫下轻轻抽出一把尖刀,这是我两天前就藏好的。我没有穿鞋,走路时不自觉弓起了脚心,这样完全不会发出声音。
发白在月光斜斜映照在地板上,我轻轻推开林凯的房门,他躺在床上熟睡,还打呼噜,我注视了他几秒钟,拿刀的右手手心微微冒汗。他的裤子挂在门后,我伸手进去摸出了一串钥匙,攥在手里不让它发出声响,然后蹑手蹑脚带上门出去了。
我打开了木门,轻轻将钥匙送进铁门锁眼。
两天前,我就明白了一切。
锁眼没有转动。我有些着急,换了三把钥匙,都打不开门。
“找这个?”
我猛地回头,他像个剪影一样站在门口,小指拈着一把的钥匙。
穿着格子外套的男人缓缓摘掉鸭舌帽,露出了林凯的脸,他的额头微微前倾,鼻子和嘴浸在暗影中,眼波说不出的阴鹜邪魅。我从来没有看过一张脸能扭曲的如此彻底。
“看来有分裂症的不止是我一个人。”我叹了一口气。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他的调子还是很柔和,却透着一股寒气。
我靠着铁门,竭力让牙关不要打战:“那天老太太送垃圾上来,我在里面发现了小黑的尸体。你说得对,我一直在这里,不可能杀死小黑,但是你可以。”
那天我发现小黑之后,曾试图求救,这才发现网线与电话线全断了。我曾站在铁门边喊了半个小时,但这幢楼好像真的搬空了。
他慢悠悠走到摇椅前坐下,晃了起来:“你知道吗?根本就没有什么绿藤心理诊所,那个诊所一年前就倒闭了,他们的电话转给了我,一个被医学院开除,又找不到工作的穷途末路的人。接到你的电话,我只是抱着好玩的心态才让你过来,为此我还刷了一个牌子。结果……我看到一个完美的女人。孤独,恐惧,厌世,同时患有分裂症和颞叶癫痫,还和一个虚构的人生活在一起。我到哪里去找比你更完美的人?”他转头看着我,挑起嘴角一笑。
“颞叶癫痫?”
“没错。”他合起手掌,“又叫作精神运动性癫痫。发作时会产生幻觉,幻像、幻听、幻触、幻嗅,分不清人的脸,也区分不了时间的界限。”在静夜中他的声音清脆比无,重音都落在第二个字上,就像厨房的滴水声。我想起朴允浩的笑脸和他捧着的鱼汤。
“你明明知道,还骗我说我没有病?”我努力多说些话出来。
“我怎么可能把你让给别人?”他的脸忽然转向我,我向后退了一步,靠在铁门上,右手在背后握紧了刀柄,“每次看见你躺在这张椅子上,我都克制着自己不去碰你的黑头发,你的臂弯,你的脸,你的睫毛,我最喜欢你的脖子了……可是你一直在说那个朴允浩,我真是嫉妒。那个时候我就想,如果我是他就好了,就可以永远和你生活在一起。”我看见月光下他的侧脸,他的眼里真的有孩童一样的憧憬,语气却是沙哑的梦呓。
“所以那天在我家想要掐死我的是你。你调查了我所有的事……我早该想到了,真的朴允浩不会找不到他的厨房。”
他缓缓摇头:“你家不好,你一叫,你的邻居就会冲进来。”他皱着眉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堪的回忆。
“我去开门时你躲在哪儿?床底下?”一个追求完美的病态者怕是很难忍受。
“也只有那个地方了。唉,真是丢脸。”他手一摊,面颊微微抽搐。
“在地铁站把我推下去的也是你。”
“我不想要你的命。”
“你只想要我害怕。”我黯然说道,“我有多少机会识破真相。当时我躺在铁轨上,听见有人喊自杀。现在想起来,那是你的声音。你让别人以为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可是你没有识破,而是怕的跟我回到了家。我当时高兴的要发颤了,怕你疑心,只能竭力掩饰。这里多安静多好,昨天最后一家人也搬走了,这幢楼里就只有你和我,没有任何人会打扰到我们。”他眼巴巴望着我,又是那种憧憬的眼神。
铁门关上的那一刹起,我就落入了他的陷阱。看着他一个人扮演朴允浩和林凯两个角色。我望向铁门外,这个破败阴森发臭的大楼,像一座活死人墓,我却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天,和一个疯子在一起。起因居然是我害怕。
“可惜,那个老太太偏偏把小黑送了回来。不然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就可以和我永远生在这里。不过这样也好,你死了,我再把你遗忘,你就会永远躲在我记忆的一个角落里,永远也不会再属于别人。”他喃喃自语,柔缓的语调里先是充满惋惜,再是惘然,最后转为释然。他站起来,慢慢向我走来。
我头发一阵发麻,又向后退了半步,撞在铁门上哐当作响。
“等一等!”我叫道,“你还没跟我说,为什么那天夜里你扔小黑吓我,然后怎么会突然变消失的?”
他走到我身前一步,我惊叫一声,举起刀对着他。他恍若未见,脸色很是兴奋:“你知道颞叶癫痫最有趣的一点是什么吗?只要有光的诱发——”他伸手去墙上连按两次开关,灯开了又灭。倏地,他出现在办公桌后。“发作的人就看不到移动中的物体。”他按了几下桌上台灯钮,光斑乱闪,他又站在了我身前。只要他在移动,我就看不见。怪不得他认为我完美,因为我可以让他完美地扮演一个幻觉。
他身子微微前倾,带着魅笑,在我头发边耳语一般轻轻说道:“告诉你,这些天我给你吃的药可不是帮助你恢复的,而是加大剂量诱发癫痫的。”
当——刀从我手中滑到地上,余音滑落很远。然后我也倒在地上,从头到脚不住抽搐。
他蹲在我身旁,快乐地说:“我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情景,这一秒站在希望的顶峰,下一秒就掉进冰冷的地狱。你刚才开门转动锁眼时,是不是就是这个心情?”说完,他把那枚冰冷的钥匙放在我的手心里。趴在我耳边说,“钥匙现在就在你手里,有什么用?”
我五个指节微微屈伸,不住颤抖,也没握住掌心的钥匙。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按我给你的药量再加上刚才的刺激,至少要隔上一夜你才能恢复一点力气,不过到那时也无所谓了吧。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像他们三个一样肮脏。”
他们三个……他才是小指杀手……
“我还记得你对我说过,朴允浩说你是个吊在半空中的悬吊人。当时听你描述那个画面,我甚至激动的夜不能眠。我就让你吊死在空中,一点不沾染土地的污秽。你喜欢吗?”他的小指轻轻抚过我的脸。
操!——我想要吼出来。
“除了那个在水里泡了几个月的人,其余的人都是我杀的。我一个做法医的同学提到过那具腐尸没有右手小指。我就觉得很有趣,可以如法炮制。你知道我在哪里杀了他们?就在这里。在你天天睡觉的那个房间,我一个一个勒死了他们。”
他坐在地上,微笑着,说故事一样好整以暇,“知道我为什么选那个房间吗?因为那儿有镜子,不然我怎么能看清楚他们临死前的表情?我真是怀念那些时刻……你干吗这个样子?我还以为我们之间什么都能谈呢。对了,我有礼物给你,猜猜是什么?哦,你说不出话来。”他俯在我耳边说,“就是那三个人的手指。你死之后,我会把它们都放在你身边。等等,我这就去拿给你看。”
他捡起我丢在地上的刀,站起来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我听见了地砖撬动的声音。
我使劲眨了眨眼,蜷了蜷双手,抓起钥匙飞快爬起来,钥匙在锁眼里“叭嗒”一转,我吐出一口气来。
看见小黑以后,我就再没有吃他给我的药。
林凯在里屋哼了一声,我慌忙推开铁门跑出去,又回身将门撞上,顺手在外面反锁了门,抬头就看见铁栅里林凯阴黑的脸色。我向后踉呛退了两步,挥手将钥匙远远扔出去,大骂了一声“操!你就烂在里面吧!”
他没有说话,只望着我,嘴角牵出一丝阴笑,就转身回房去了。
我愣了半秒,就想到他是回去拿备用钥匙了,转身拔腿就跑。仓皇奔到电梯前,我砸一样地拍亮了两边电梯按键,它们偏偏停在一层。被幽黑和死寂包围,就只能盯着那个三角键一直按,盼它奇迹般亮起来。待到左边的单层电梯轰隆越过这一层,去了楼上,我的紧张已达到了极点。正在此时右边电梯“叮”地一响,如同天籁,两扇门缓缓开启,释放出一团光亮。我冲进去按了一楼。闭门的瞬间,我看到了楼道转角处林凯的脸。
我靠在电梯壁上喘气,瘫软在了角落,闭上了眼睛。好像在我意识深处响起悠长的“叮”的一声,等我反应过来,猛地睁开双目。这不是从我脑子里发出的声音,是隔层的另一架电梯。这幢楼里现在没有别人。林凯没有抓到我,一定是立刻跑上了十九楼,从那里乘单层电梯下来追我。还好我比他快一点——这时该死的电梯猛地一震,又是一阵轧轧乱响,在半空停了一会,也许不到一分钟,才恢复正常,继续向下滑行。右边的电梯会跳,我又忘了。
这下林凯会赶在我前面。天堂瞬间变成了地狱的铁盒,我在磨到发白的黑色金属板所形成的每一处诡异图案上都看到了林凯诡笑惨白的脸,慌乱中伸手按亮了所有楼层灯,本能地想拖延一点时间。电梯在十二楼第一次开启,我就想冲出去,但是随即想到了二楼。我不用到一楼,二楼也是一个出口,公共窗口下就是堆积如山的垃圾,我可以从那儿逃出去,直接越过围墙。但是我已经按了所有楼层。于是我度过了此生最漫长的电梯之旅,它让我发誓如果能活下来这辈子再也不要碰电梯。
日光灯若明若暗,嘶嘶作响,这座阴森的大楼每隔十几秒就要向我开放一次,输送它的黑冷死寂。每次我的电梯开启不久,仿佛重音,另一架电梯在下方不远处也发出拖长的叮铃尾音。林凯也按了所有楼层键。这是他的性格,他在提醒我他时刻在我身边,而且他会在终点等我。最后的一段路,他要尽情折磨我。
二楼亮灯了,门开了,外面一片漆黑,我正要踏出,却停住了。
以林凯对我的把握和他完全自信的性格,他一定认定我不敢到一楼,他也会想到二楼的垃圾山。那么现在他可能正在二层的楼梯上奔跑,赶去窗口等我。
也有可能他正等在一楼,确认我不在电梯里,再去二楼追赶。
我想起他的话,这一秒是希望,下一秒是地狱,他不会错过猎物最精彩的表情。去垃圾堆里找人,什么惊悚效果都要大打折扣。
但是如果我赌输了,早上我的尸体一定会被吊在哪棵树上。
我没有出去。
一楼的灯亮了,两扇门缓缓启开一条黑缝,我背贴着金属板,接近崩溃。门完全开了,外面一片黑洞洞,没有人。
我愣了半秒,发疯似地往楼门外冲。没过一会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追出来了。我跑出小区大门,狂喊救命,外面却是无人的林荫道。山坡拐弯的地方一串雪亮的车灯飞快掠过,我一阵头晕目弦,抱头侧身躲在花岗岩壁下,然后就听到一声沉重的闷响,紧接着是急刹车的声音,我站起来,回过头,看见一辆卡车停在路上,林凯躺在不远处马路中央,一动不动,梧桐树下路灯昏黄的光圈打在他身上。
我慢慢走过去,他四肢扭曲,看起来软软的,像一条被拧过的布。血不停从他嘴里冒出来,他死死盯着我,好像在问,为什么会这样。
7、回到火车上
汽笛高声鸣叫,白雾蒸腾,与无垠的旷野相比,火车就像一只吵闹爬行的小虫子。我起身去开水间打了一点水,在窗边看见了远处连绵的雪山。回到铺位,继续与归来的朴允浩聊天。
“你知道吗?由于市民抗议,渣土车都是过了夜里一点才偷偷跑出来倾倒。司机没想到凌晨一点以后,在那个偏僻的地方还有人在路上跑,所以……”
“所以司机撞死了医生,救了你一命。”
“可以这么说。”
警方在林凯家里找到了那几根风干的手指,轰动一时的小指杀人案告破,而他作为残忍夺取四条人命的连环杀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了人们侃大山神聊的素材。
可是林凯只杀了三个人。
他不知道,在我刚搬到单工宿舍的时候,其实是喜欢敞开窗帘的。我喜欢城墙,也喜欢河。直到有一天,我远远地看到一个在城墙上散步的男人。隔了很久,我还是一眼认出他是我的继父,那个把我妈妈推下楼的人。我选了一个无人的清晨,穿上运动服上了城墙,假装跟他攀谈。他已经老了,根本认不出我来,而且很乐意与年轻女人说笑。我假意向他请教保健操的动作要领,让他做其中一个抬臂独立的动作给我看,我要配合城墙的景色拍张照片。他不虞有诈,很高兴地摆了那个姿势。然后,我从墙缺把他推下去了。
后来的事,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会做出那样的行为,我下了城墙,找到了那男人的尸体,哭着割下了他的一截小指,把他推下了河。就是那个时候,望着茫茫的河水,看着手上的血,大段空白骤然降临,幼年的所有事,包括与妈妈有关的一切,都被我封存在了记忆里。从那天起,我再也不敢拉开窗帘。也是从那时起,朴允浩来到了我身边,陪伴填补我的空白。
林凯曾经计划将杀人罪行嫁祸给我,结果是我嫁了一个给他。
“所以说,你到底还是杀了一个人。”
“是的,但是我不后悔。”我望着全黑的车窗,风在外面盘旋。
他沉默片刻,开口说:“我是来告别的。”
我有些意外:“要是我不让呢?”
他抬起头:“我不是你的另一个人格。我是你虚构的人,但我也是一个人。”他像是在组织句子,半天才继续说下去,“作者写出一个人物,就再也不能控制他了。”他望着我说。
“你在专栏里提过,我小时候缠着妈妈从柜子里拿吃的,有一次妈妈生气了,将整块糕都塞进我嘴里。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花生糕从好多地方一起挤进牙缝的感觉很冰冷?还有我家门口的向阳花,我亲眼看过那些紫色的花瓣在太阳下跳舞,她的小裙子像花一样旋转……”
这我倒真没想过。我回头看看车厢里沉入梦乡的人们,与朴允浩相比,到底谁比谁更真实。
车窗外忽然大亮,外面是一片蓝到发黑的湖泊和白色群山,这正是小说所描述的地方!朴允浩的胖脸上突然绽放灿烂的笑容。
“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说完他就拉开窗跳了出去。我扑在封闭的窗户上,看着他像风筝一样消失在夜色中的湖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