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塚》全文阅读_作者:天下溪

一、奔丧

当镇上最后一班开往自然村的公车在暮色中摇晃时,车上只剩下两名乘客。

罗非捂住嘴,在充满酸臭味的车厢与长时间的颠簸中强忍呕吐感。为了转移注意力,他问车厢右侧的另一位乘客:“你也是去沓子村的吧,还要多久才能到啊?”

对方是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短袖T恤搭配牛仔裤,打扮得干净清爽,遮住眉睫的浓密刘海与黑框眼镜看起来书卷气十足。他正托着腮望着窗外荒野发呆,闻声冷淡地说:“快了。”

老旧公车继续摇晃了十多分钟,在坑坑洼洼的土路边停下来。

“沓子村到了。”司机操着浓重的方言腔说。

罗非背上双肩背包下了车0那名青年也提着个硕大的行李袋下来。

公车掉个头,扬尘而去。罗非四下里一望,忍不住又问:“这就到了?我怎么没看见房子?”

“还要再走一段。路太窄,车开不进去。”青年提着行李袋往肩膀一扛,拔腿就走。

罗非赶紧跟上。

“外来的?我们这村子偏僻,附近又没有什么旅游景点,你来做什么。”青年语气平淡地问。

“所谓景点,不都是开发出来的嘛。”罗非笑着说,“听说沓子村后山有原脉温泉,很具开发价值。哦,还没自我介绍,我叫罗非,是一名投资顾问……”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停顿了一下,“的助理,来这里做资源考察。你呢?”

“易三祥。大学刚毕业。”

“是哦,学业有成了,是该先回家陪陪父母。”

易三祥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脸瞥了他一眼:“不,回家奔丧。”

罗非尴尬极了,连连道歉。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村口。“村北有家招待所,你可以住那里。”易三祥丢下这句话,便自顾自地走了。

想到对方正经历丧亲之痛,罗非倒也没有指望他能帮忙带路,只好边走边看,一路问了几个村民,终于找到招待所。

招待所十分简陋,由一家村民的平房改建而成,总共就三间客房。罗非见靠东端的那间比较宽敞,窗户也新修过,便向坐在前台吃晚饭的那对夫妻提要求:“能不能给我东边那间?”

直到预收了三天房钱后,老板娘才回答:“那间已经有人住了,其他两间你随便挑。”

罗非只好拿了当中那间的房门钥匙。

知道他还没吃晚饭后,老板娘下了碗香菇肉丝面。罗非坐在厅堂吃面,正好遇到东头那间的住客出来买冰啤酒,是个四十来岁黝黑的男人,脖子上挂一条小指粗细的金链,光头、啤酒肚、圆鼻头、厚嘴唇,红光满面,说起话来铿锵有力,很有几分财大气粗的架势。老板娘似乎跟他很熟了,一口一个“吕总”。罗非跟他打了个照面,礼貌地笑了笑,并不打算结识。

第二天,罗非在鸡鸣狗叫声中早早起来,背着从不离身的双肩包,在村子里四下转悠,打听一个叫“胖嫂”的女人的住处。

“胖嫂?我们村有好几个。姓什么?长啥样?”村民反问。

“姓易,容易的易,长得……大概一米六高,挺白的,有点胖,烫了黄卷发,对了,下巴上有粒小黑痣。”

“哦,是‘那个’胖嫂啊。”那个中年汉子挤眉弄眼地笑,指明了居住地址,在他离开后,与同伴用方言说笑起来。

罗非绕来绕去地走了半个小时,从村北走到村南,看到一家门口挂白灯笼,两侧立着花圈,台阶上残留着没扫干净的纸钱,估计就是正办白事的易三祥家了。他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转而走向邻近的另一户人家。

敲了半晌,门终于开了,一个四十岁出头、颇有几分姿色的丰腴妇女出现在他眼前。“找谁呀?什么事?”

罗非把目光移开,看着门框问:“您是胖嫂?还记得半年前,村子里来了个五十多岁姓罗的画家吗?”

胖嫂愣了一下,仔细打量他,叫起来:“哎呀,你是老罗的儿子吧?长得还真像。来来,进屋说话。”

罗非进了客厅,坐在沙发上,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

“你爸最近怎么样?”

“还好吧。”

“你也学画画,也是来写生的?”

罗非决定单刀直入:“我是来买东西的。就是半年前你两万块卖给我爸的东西,我想把剩下的都买了。”

“那可是个真正的宝贝。”胖嫂为难地皱起了眉,“当初我切一点卖给你爸,也是看在他那么感兴趣的份上……剩下的我想留着自己用。”

“胖嫂,你就把剩下的卖给我吧!你看你身体健康气色又好,留着也没什么用,我爸是真需要这个。”罗非恳求道,“十万块,十万块卖给我,行不?”

胖嫂听到他报出的数,流露出心动的神色,犹豫片刻后,咬着牙摇头:“真不行。小罗啊,不是我不卖你爸的面子,实在是舍不得,那可是能治百病的神药,真真正正的棺材阿魏!‘黄金无假,阿魏无真’,听说过吧?这阿魏可是比黄金更稀罕的宝贝!”

罗非说:“我知道这是棺材阿魏,又叫地灵芝、血灵芝,据说能治不少疑难杂症,所以才千里迢迢地跑过来。实话跟您说了吧,我爸现在的身体状况……很不好,急需这个治病。这次也是他叫我来求你的,他说请你看在过去交情的份上……”

胖嫂叹口气:“你爸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叫我怎么好拒绝……这样吧,整个儿卖你不可能,我再切一块,你拿回去给你爸治病吧,就跟他说我们两清了。”

虽然没达到期望值,但总比空手而归好得多,罗非只得接受。

胖嫂叫他留在客厅里等,自己朝后院走去。

罗非喝完一杯茶水,敲门声又响起来。他略一犹豫,走过去开门。

站在门口的是腰系白布带的易三祥。

易三祥看到他,露出惊讶的眼神:“你……怎么在这?不是住招待所?”

“是住招待所,来找胖嫂说点事。”罗非解释。

易三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追问。

一种各怀心事的沉默在两人间蔓延。

片刻之后,胖嫂走进客厅,突然感觉多了个人,下意识地想将手中的小塑料袋塞进口袋。但连衣裙没有口袋,她在布料上徒劳地蹭了两下后,只好攥紧掌心,把手别在身后。“你是……”她慌张且警惕地望向易三祥,眯起眼打量。

“婶,你不认得我了?”易三祥说。

胖嫂的目光移到他腰间象征服丧的白布带,恍然大悟地叫起来:“哦哦,是三祥啊!好些年不见,长高长瘦了,差点没认出来……从你高中毕业,得有五年了吧?听说在外地读大学?怎么连过年都不回家!你们家也真是的,父子俩搞得跟仇人一样,现在你倒舍得回来了,可惜迟了!”

她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擦拭眼角,“这几年你爸虽然嘴上骂骂咧咧,说就当没生过儿子,其实心里还是挂念你的,婶知道……”

易三祥垂着头,一言不发,刘海与眼镜盖住了半张脸。罗非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从他微颤的手指中,感受到了对方心底的激动情绪。胖嫂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易三祥忽然抬头问:“婶,我爸是怎么死的?”

胖嫂一愣:“电话里不是跟你说了吗,病死的。你爸的肺病拖几年了,镇上的医院也看过,怎么都看不好,叫他去市里大医院看,他又死活不肯……”

“那遗体呢?”

“下葬了啊,就是昨天。”

“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再下葬?”

胖嫂生气了,嗓门大而尖锐:“我们这些亲戚等得起,你爸等得起吗?天这么热,多放个一两天人都要臭了,就算租个冰棺也得从镇里运回来,你家就一光棍,我一寡妇,你堂弟也在外地读书,谁去运?不赶紧入土为安,留着等你这不知道猴年马月回来的不孝子啊?”

易三祥重又低下头,不吭声了。

胖嫂出了口气,便放缓了声调:“其实也是赶时间,镇上说,文件规定七月一号过后都改火葬,没法子,只好赶在前一天下葬。”

易三祥点点头,说:“谢谢婶,让婶操心了,丧事花了多少钱,回头我一定还。我先去给我爸上坟。”

胖嫂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罗非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既然棺材阿魏能治百病,为什么胖嫂不拿出来给自家大伯,哪怕是卖给他也好,反而眼睁睁看着他病死?

他在心底琢磨着,却没有问出口。被易三祥的来访打了岔后,罗非见胖嫂的态度似乎又有所犹疑,便拉开背包拉链,掏出扎好的三沓钞票放在茶几上。“这里是三万块,您点一下。如果肯把剩下的都卖给我,十万现金都是您的。”

胖嫂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抵制住了十万现金的诱惑,只卖切下来的一小块,并且再三叮嘱他不要走漏风声。

出门走了几步,一个有点眼熟的男人跟罗非擦肩而过。罗非想起这人就是住在招待所东间的那个“吕总”,也算是他的临时邻居了,不禁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正好看到他在敲胖嫂家的门。

胖嫂家还真是门庭若市,罗非心想,这个“吕总”又是来找她做什么的?他回忆着擦肩而过时,对方身上隐约飘来的一股混杂的中药味,应该是浸淫药材多年被熏染出来的,再想到这一带气候温润、丘陵众多,出产不少中草药,他猜测“吕总”可能是个中药材收购商。那么他找胖嫂的原因,十有八九也跟那块棺材阿魏有关,看来世上果真没有不透风的墙。

回到招待所,罗非取出那一小块棺材阿魏端详:褐红色的表皮褶皱层叠,切面处有木纹,像一块风干的菌类碎片,手指一掐挺有韧性,闻起来有股淡淡的腥臭味。这其貌不扬的东西就是传说中专门生长在棺材里、能治百病的血灵芝?比土鸡蛋还小一点儿,哪怕是磨成粉泡药茶,也不够吃几次,罗非担心药量不足,没法根治父亲的病。

罗非相信这世上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就看你能出到什么样的价格。十万不肯卖,那二十万、三十万呢?他无论如何也要说服胖嫂,把剩下的血灵芝都卖给他。

再想到吕总的派头,罗非越发担心胖嫂在重金利诱之下先卖给对方,便匆匆收好血灵芝碎块,出了招待所直奔胖嫂家。

离着还有好几米远,罗非就听见院子里一阵吵吵闹闹、鸡飞狗跳的声音。大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吕总狼狈不堪地冲出来,花衬衫的扣子飞了两个,光头上被抓出几道血痕。胖嫂披头散发紧追其后,一把揪住他的衬衫,一边连踢带打、连抓带挠,一边破口大骂:“死光头,王八蛋,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偷东西!马上交出来,不然老娘报警,叫你去蹲牢子!”

吕总偌大的身躯,因为啤酒肚太累赘没能及时逃掉,加上对方豁出命去撒泼的气势着实骇人,只得边挣扎边回骂:“鬼才偷你东西!你个母老虎,疯婆娘,根本不听人话……”

“刚才我看过还在的,你一来就不见了,不是你还有谁!敢做不敢当,没种的孬货,我呸!”

“你血口喷人!真当老子怕你啊,回头叫两个兄弟过来,分分钟搞死你!”

罗非在旁边瞠目结舌。见两人实在打得不像样,像两条疯狗似的,引来一堆村民围成一圈嘻嘻哈哈看热闹,忍不住上前劝架:“要打进院子关了门打,这么多人围观,有面子吗你们?”

吕总扭头骂:“关你屁事!”

“怎么不关我事,真要我把丢的东西说出来?你们不怕被人盯上?”罗非轻声对他说。

俩人保持着互相抓咬的姿势,不动了。

“进去说话,我帮你们把事情弄清楚。”

胖嫂随即撒了手,理了理乱发,对围观的村民喝道:“看什么看,没见过打架啊?该干啥干啥去,散了散了!”说完拽着吕总的胳膊进了院子。罗非跟着进去,反锁上大门。

“他偷了剩下的棺材阿魏。”胖嫂先发制人地指着吕总,向罗非控诉。

吕总叫屈:“我没有!我今天是来跟她商量买下来的。”

“不是说了不卖吗!”

“商量嘛,有商有量,价格谈对了怎么不能卖。”

“不卖你就偷是吧?”

“都说了我没偷!你看我能放哪?”吕总扒拉衬衫和短裤口袋,“你搜!你搜!要不把内裤也脱了给你看?”

“呸!谁知道你顺手藏哪儿了!”

“天地良心!要不是你追着我打,我连你家大门都还没出!”

“——打住。”罗非喝止,“胖嫂,你什么时候发现东西丢了?”

胖嫂喘着气答:“就这死光头上门谈生意的时候。他开出了十八万的价,其实我是有考虑的,心想反正切了两块,剩下的也不多了,不如卖个好价钱。我们讨价还价到二十万,我准备卖了,然后发现东西没了!之前你来的时候,明明还在的!”

“东西原本放在哪儿?”

胖嫂揪着吕总,领他去看,是后院墙边龙眼树下挖出的一个坑。“这宝贝长在地底棺材里,不能离了地气。”她解释道,“我用菜刀切下一块后,其他给埋回去了。现在坑又被挖开,没了!”

罗非仔细看过土坑周围、墙边树下,没发现什么异常。又问她:“吕总进来后,离开过你的视线吗?”

“有,他嫌茶水不好喝,所以我去拿铁观音了。”

吕总立刻反驳:“她拿盒茶叶也不过两三分钟时间,我哪有功夫离开客厅去院子挖洞、偷东西、藏东西再回来?”

罗非看他鞋底边缘并没有泥土,也没辙了,对胖嫂说:“报案吧,叫警察来查。”

胖嫂皱了皱眉:“报案?怎么说?”

“说你价值二十万的中药丢了啊。”

“那我这么说,警察能信吗?”

吕总插嘴:“你也知道你开的是天价啊!”

“黄金无假、阿魏无真,本来就是无价之宝!”胖嫂剜了他一眼,担忧道,“万一报了案,整个村不是都知道,我家里曾有一块棺材阿魏,还卖过不少钱?”

“很有可能。”罗非说。

“那……还是先别报案吧,”她嗫嚅着,一脸苦恼不安的神色,“我怕就算报了案,最后也是不了了之,上次村里的入室盗窃案还没破呢,如今就一块中药,警察能放在眼里?”

吕总也叹气道:“大妹子啊,咱俩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我吕良的人品你还信不过?你说我真要偷你东西,还会大白天的把自己送上门来?天底下有这么笨的贼嘛!”

胖嫂不吭声了。

罗非同样叹气:“你们拿来卖钱,我是拿来救命的!现在怎么办,胖嫂,你能不能告诉我,这血灵芝是哪来的?”

“我答应过不说的……但现在东西没了,说不说也无所谓了。”胖嫂走到屋檐下阴凉处,觉得腿根一阵阵发痒,忍不住借着坐板凳的动作掩护,伸手在屁股上使劲挠了几下,接着说道,“大概七八年前吧,那是一个夏天,我吃过午饭后牙痛,就打算去亲戚家拿一些烟叶来止痛。经过后山时,看到表姑在迁坟,我上去打招呼,发现她手里拿着两团像灵芝一样的东西,一大一小。表姑说,这是她在开棺起骨时发现的,当时就长在白骨大腿上。她说棺材里发现的灵芝是宝贝,能值几十万,叫我不要说出去,然后把小的那朵送给了我。我当时半信半疑,回家就把它丢在柜子上,时间一长也就忘记了。直到去年,我看电视里说到有关‘棺材阿魏’的传闻,才突然想起这事,赶紧收藏起来,有个头疼脑热的,就刮一点粉末下来泡水喝,你说还真神,效果是立竿见影。所以我就肯定,这一定是棺材阿魏。”

吕良点头说:“没错,棺材菌分两种,一种长在棺材板上,那是普通的,不值钱;还有一种直接长在尸骨上,才是真正的血灵芝。据说,古代的达官贵人,还有体弱多病的富家千金,生前服用了大量珍贵药材,死后药性凝聚不散,就从尸骨里长出血灵芝。《本草纲目》里称它能治五劳七伤,其他的药典也提到棺材阿魏‘治疗骨癌疼痛,极效’。”

“你那表姑祖上是达官贵人吗?”罗非问胖嫂。

“没听说啊。”胖嫂努力回忆,“她当时迁的是她爸,也就是我二叔公的坟……哦,以前听我爸说过,二叔公又懒又穷,还是个大烟鬼,很早就死了,解放初的事了吧。”

“这就对了!”吕良一捶掌心,“抽大烟的人,尸骨上也会长阿魏。民国时鸦片盛行,所以直到解放后,仍有不少人以‘起骨头’为业,专门收集死人棺材里的阿魏。”

“你表姑还在吗,住哪儿?”罗非又问胖嫂。

“三年前就去世啦,后来举家都搬走了,听说是搬进城,慢慢也就断了联系。”

罗非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算啦,大妹子。”吕良安慰地拍了拍胖嫂的手,“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你就没有赚这二十万的命,还是守着你的食杂店老老实实过日子吧。我呢,错过了这个大单,也只好多跑跑腿,多拉点小单弥补了。”

一时间,坐在屋檐下的三个人都显出垂头丧气的神色来。

二、掘墓

当晚,罗非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迷迷糊糊中,坟地、棺材、尸骨与一团团血红色的灵芝一直在脑海中飘来荡去。

到了半夜一点多,他一骨碌坐起身,抱着脑袋沉思,最终下了个决定。

换了一套暗色的运动装,他背上双肩包,拿着手电筒,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白日里他看见院子的树干上靠着一把铁锹,大概是老板娘的果农丈夫顺手放在那里,忘记收进杂物间去。他拎走那把铁锹,把连帽衫的帽子拉上,向村后山坡走去。

白天看后山,草坡林木间坟茔点点挺好辨认,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地形又不熟悉,找起来难度就大多了。罗非凭着印象爬到一处向阳的山坡上,手电筒的光柱左右扫射……他记得这附近好像有几座坟墓,远看貌似挺古老。

深夜的山林漆黑而寂静,但寂静只是相对而言,黑暗中充满了各种鸣虫与蛙类的声响,窸窸窣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一阵凉风拂过,草叶刷刷地摇曳,手电筒单薄的光线外仿佛鬼影幢幢,想到脚下的土层里,不知埋葬了多少经年累月的枯骨,罗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恐惧感油然而生。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忽然看见前方不远处白光一闪,又一闪。

是什么光?不像是磷火。罗非拿手电筒一照,视线被茂密的树丛挡住,看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握紧铁锹,壮着胆子摸上前去。

绕过树丛后,白光不见了,黑暗笼罩着寂静荒凉的山坡。真是活见鬼了……罗非后退一步,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幽幽的声音从他脚底下传来:“你踩到我手了。”

心脏像被只无形的手猛地一提,罗非大叫一声,双腿发软摔倒在地。他抓着手电筒胡乱挥舞,看见一个拿铁锹的人影从土坑里翻出来,揉着自己的手指。

光线照亮了对方的脸——竟然是易三祥。

“……你吓死我了!”罗非长舒口气,五脏六腑归了位,埋怨道,“半夜三更你挖什么坑啊?”

“你呢?半夜三更上山做什么,资源考察吗?”易三祥冷冷地看他,“骗子,盗墓贼。”

“我不是盗墓贼!”

“你手上的铁锹真有说服力。”

“……总比你好,连亲爹的坟都挖!”罗非借着手电筒的光线,看清一旁的墓碑。

易三祥沉默了一下,说:“我在开棺验尸。”

罗非一怔,哂笑道:“不是说病故吗,有什么好验的,你在怀疑什么?”

易三祥不理他,跳下墓坑,开始用猫爪起钉器撬棺材板上的钉子。

罗非好奇地探头看,很快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这棺材怎么这么旧,好像埋了好几年的烂木头一样,你爸不是前两天才下葬的吗?”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易三祥边撬边说。

朽木板很快被撬开,一股恶臭扑鼻而来,罗非捂着口鼻连连后退。易三祥则淡定地从口袋里掏出口罩戴上,又取出一副橡胶手套戴在双手上。“帮我打个亮。”他吩咐道。

这副理所当然的口气算什么!罗非有些忿然,但好奇心牵引着他又探回去,用手电筒照亮棺材的同时,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令尊……挺富态的。”他用另一只手紧捂口鼻说。

“腐败巨人观。”易三祥皱眉,“不对,如果是死后当天或隔天下葬,尸体不会腐烂成这样。”

“这不是有四五天了,天气又这么热。”

“尸体埋在土里不接触空气,腐烂速度只有正常的八分之一,你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罗非不服气,“这说明令尊在下葬前就差不多烂成这样了,没放冰棺嘛。”

易三祥俯下身,在尸体肿胀的颜面与污绿的皮肤上仔细检查。因为腐败后腹压增高,肺部与气管内的血性液体溢出口鼻后凝固成暗褐色,他用棉签与试管取下一些封好,又用长针注射器刺入胸腔,几次穿刺后才艰难地抽取到心血,最后用镊子夹了一些脱落的头发装进袋中。

整个过程罗非都把脸别向一边,险些吐出来。

“缺少工具,没法解剖,只能先提取一部分样本。”易三祥把提取物一样样收进手提箱,摘下手套,重新扣上棺盖,爬上地面。

罗非蹭蹭后退,努力呼吸着新鲜空气:“你还真敢验啊!医科大毕业的吧。”

“嗯。”易三祥敲了敲他的铁锹,“来跟我一起填土。”

罗非无奈地铲着土,嘴里嘀咕:“我今晚到底是干吗来了……”

“不是来盗墓的吗?”易三祥讽刺道。

“不算盗墓吧,我又不拿陪葬品。”罗非停下动作,郑重地问对方,“你是未来的医生,我请教你个问题。”

“说吧。”

“恶性肿瘤……比如肝癌什么的,可以靠中药治愈吗?”

“中药?”易三祥转头注视他几秒钟后,语带同情,“你还是去化疗吧,实在不行手术切除,也许还能多活几个月。”

罗非忍住用铁锹拍打他的冲动,沉声说:“不是我,是我父亲。半年多前,他被查出肝部长了恶性肿瘤,医生也建议他化疗,但一阵子后他无法忍受了,说要听天由命,就辞去美术学院教授的职务,离家出走,四处旅游写生去了。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说是找到了一味能治百病的神药。我和我妈以为他老糊涂被人骗了,苦劝他别吃,但他不听,还是偷偷吃了。我们发现后,赶紧带他去医院检查,顺便也给肝脏重新拍了片……你猜这么着,肿瘤明显缩小了!”

“这不可能。”易三祥断然道,“什么神药,什么包治百病,那是欺骗无知大妈的街头把戏,你父亲身为知识分子,怎么能信这个!”

“我开始也不信啊!就连他的主治医生也很吃惊,排查了饮食、药物、辐射等等各个方面,都找不出原因,而且我爸早就已经停服医院开的药了,除了他带回的那块血灵芝,实在没法解释这个奇迹。”

“血灵芝?”

“恩,也叫棺材阿魏,就是这个东西。”罗非从背包中拿出个小塑料袋,解开给他看。

易三祥拿在手上翻看:“单看外形,只能初步判断是一种菌类,可能是灵芝科。但即使是灵芝,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能治愈癌症。会不会是核磁共振机出了问题,或者看错片子?”

“几个医生会诊,能都看错?”罗非拿出手机,把照片放大给他看,“这是半年多前拍的片子,这是服用血灵芝一段时间后拍的,你对比着看看。”

易三祥把手电筒凑近,十分仔细地观察对比,最后难以置信地摇头:“不可能啊,这违背了医学常理……”

“事实摆在眼前。”罗非收起手机和血灵芝碎块,“如果真能治愈我爸的癌症,这么一小块肯定是不够的。据说血灵芝只长在棺材里,长在特定条件的陈年尸骨上。”

“所以你深更半夜来挖坟?荒唐,愚昧,你能不能讲点科学?”

“科学能救我爸的命吗?”

易三祥无言以对。

“好了,我刚才帮了你,但没指望你也帮我,别妨碍我就行了。”罗非说,“反正我只挖老坟,没有血灵芝就原原本本填回去,什么东西也不动。不会伤害到任何人的。”

“你这是违背公序良俗。”易三祥指责。

“我不想、我不想回家后看到的是我爸的坟墓,就像你现在这样……”罗非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子欲养而亲不待!”

易三祥沉默了,然后继续填土。

三、起骨

次日天亮后,下起了瓢泼大雨。按理说进入七月,雨水应该少了,顶多只是雷阵雨,但这场大雨却接连下了两天两夜。

雨停后,老天终于放了晴。被迫停工的村民们纷纷出门,去田里山间干农活。黄根水沿着山坡小径绕过一道山坳时,无意中看见草丛间一座年代久远的坟上忽然翻出了一堆新土。难道是狐狸掏洞做窝?他好奇地上前几步,赫然发现一些枯骨散落在水罐大小的洞口,灰里泛黄的头骨和细长的臂骨清晰可见,尤其是指骨,一根根连成完整手掌形的伸向前方。再看那些新土,分明是从内往外翻洒出来的,看起来就像是……死人骨架挣扎着从土洞里爬出来一样!

黄根水连连后退,脸色都变了。肯定是棺木烂了,陈年骨头被狐狸老鼠之类的拖了出来,少见多怪!他自我安慰着,连忙回到小路上,继续往山腰走。不多时,又见到一座老坟,与刚才那座一模一样,也钻出了半具骸骨!

这下黄根水吓得腿都软了,连滚带爬地下了山。

半小时后,整个沓子村的村民都知道了这件怪事,有几个胆大的年轻人结伴上山去看,也吓得脸色发白地跑回来。

易三祥闻言上了山,蹲在坟头小洞旁看了一会儿,伸手从骸骨间拈起一根丝状物,悄悄塞进口袋里。

老村长觉得有必要开个会,就在祠堂里集合了各家能说得上话的人物。一屋子人唧唧喳喳争论了半晌,得出一个结论:这两座坟墓地势低洼,周围的树又被砍得七七八八,导致大雨时泥水倒灌,“地主”这是不满意老宅,想搬新家呀!

最后九十岁的太公拍了板:迁坟!这两座坟是谁家的先祖,自己负责找块风水好的地儿迁过去。至于其他地势较低的老坟,各家认领去,近期之内统统迁往山腰以上,省得以后下过暴雨又往外爬。

易三祥在招待所的客房里堵住罗非,板着脸说:“你搞这些下三滥的诡计,真以为我不敢报警吗?”

罗非莫名其妙:“什么诡计?你说什么?”

“装什么傻!那两座坟不是你动的手脚?”易三祥从口袋里拈出一根蓝红相间的线,看上去像是普通编织袋上的尼龙线,“这是我在骸骨间发现的,分明是你先挖了坟,把上半身骨头装进编织袋里,袋口用根长绳系着,然后填平墓坑,上面再铺一层草皮装成老土。你在外面拉着绳子一拽,尼龙袋破土而出,造成泥块往外翻洒的假象,然后你再把半副骨殖拼好摆在洞口,装神弄鬼吓唬村民。为的是让他们主动迁坟,省得你一座一座挖过去!”

罗非恍然:“今天山上闹鬼我听说了,原来是这么回事!不过你猜错了人,不是我干的。”

“你去跟警察解释吧!”易三祥转身。

罗非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真不是我干的。这两天下大雨,我连房门都没出,除了吃饭,都待在房间里睡觉,老板娘也知道的。”

易三祥半信半疑:“晚上呢,老板娘也能给你作证?”

罗非无奈地说:“晚上雨是小了,但山路那么滑,我又不熟悉地形,乌漆墨黑的万一滚下山怎么办,这是挖坟还是寻死啊?”

易三祥看他神态不像作伪,心里相信了几分,皱着眉自语:“不是你,又是谁呢,动机是什么……”

“说不定有人想占地经营,就利用鬼神之说骗村民们迁坟。我说,你又不是警察,管那么多做什么。”罗非不以为然地在床沿坐下来,“对了,既然村里决定迁走一部分老坟,你能不能顺便帮我打听一下,谁家起骨时发现了棺材菌,我出钱收购。”

“你还不死心。”易三祥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再顺道问一句,你提取的那些‘证物’送去化验了吗?我估计镇上卫生院没这手段,得送到市里去吧。普通医院不肯随便化验,你是不是还要托熟人帮忙?还挺麻烦的。”罗非笑眯眯地说。

“与你无关。”易三祥甩门走了。

留下罗非一个人坐在床沿想心事:究竟是谁干的,目的也是血灵芝?莫非……是吕良?或者是胖嫂?还是那个偷了血灵芝的人?

他想来想去没有头绪,就想出房间透透气,沿着廊下走到隔壁间,发现房门紧闭,从没拉好的窗帘缝里看进去,吕良并不在房间里。估计是去山上看稀奇了吧,他听说吕良每年都会来这里一次收购中药材,持续三四年了,跟村民们混得挺熟。

罗非想了想,出了招待所往胖嫂家走,想再打听点关于迁坟的事。远远的就见院门大开,几个村民在门口探头探脑地交谈着,易三祥跟另一个村民正好跑来,匆匆对他说了句“他们说我婶从树上摔下来了”,就冲进了胖嫂家。

闻言罗非赶紧也跟进去,在院子里那棵大龙眼树下,见竹梯倒在一边,胖嫂穿着短袖和七分裤,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嘴里哼哼唧唧呻吟着,易三祥正给她做初步检查。幸好她坠落时不是头部着地,下方又是泥土,没有生命危险,有些擦伤、瘀伤和轻微脑震荡。

“先帮忙抬到沙发上,休息一下,再观察观察,有什么问题就送去镇卫生院。”

帮忙和看热闹的村民散去了,罗非关上院门,走进大厅说:“好端端地爬什么树?看吧,摔下来去了半条老命。”

胖嫂缓过劲来,断断续续地解释,这两天她心情不好,又经常头晕、犯困,今天在院子里溜达时,发现下过大雨后,龙眼树高处的枝杈上忽然长出几朵巴掌大的褐色菌类,她瞅着像灵芝,就搬来竹梯想爬上去采来泡药茶喝,结果脚一打滑,从梯子上摔下来。

易三祥摇头:“哪有一夜之间长出的灵芝,是雷公菇吧。”

胖嫂唉声叹气。

罗非知道这其实是心结,胖嫂还是心疼丢了的那块血灵芝,所以看什么都像灵芝。他起身走到院里老龙眼树下,抬头见七八米高处一段半枯的枝杈上,确实长了几片褐色菌类,看形状很像灵芝。他扶起竹梯架在合抱粗细的树干上,小心地爬上去,十分费力地把那些菌类掰下来,手一掂,有种沉甸甸的木质感,又放在鼻端闻了闻。爬下来时他更加小心,脚底却仍然打了滑,险些摔下。着地后,他又放倒竹梯,一层一层地仔细检查。

最后罗非认定,胖嫂这一摔并非意外。这些肖似灵芝的树菇并非天然长出,而是用鞋胶牢牢粘在树干上的。竹梯的顶端几层涂了硅油,无色无味、不易挥发,爬梯的人很容易踩滑坠跌。这分明是有人利用胖嫂的懊恼心理设下的陷阱,意在令她出意外事故摔死或摔伤。

这个人是谁?以目前情况来看,知道胖嫂有血灵芝的,加上她自己只有四个人。

动机又是什么?罗非思考着,慢慢走进客厅,看见易三祥正在给胖嫂喂水。

——会不会是易三祥?他脑中突然冒出这个念头。血灵芝被盗那天,来找胖嫂的不止自己和吕良两人,还有易三祥。只不过他没说几句话就走了,而且对血灵芝的事并不知情,所以胖嫂那天嚷嚷着抓贼时,他们仨都没怀疑到易三祥身上。

如果真是易三祥,动机呢……易三祥半夜挖亡父的坟,提取尸体样本拿去化验,说明他怀疑父亲的真正死因;他父亲是个老鳏夫,连后事都是胖嫂一手操办的;易三祥曾质问胖嫂为什么不等他回来再下葬……这么联想起来,难道易三祥认为父亲并非病死而是被人害死,凶手就是胖嫂,所以要报仇?

可能他知道血灵芝的事,于是那天走出客厅后并没有直接出院门,而是趁自己和胖嫂交易时,拐到龙眼树下挖走了剩下的血灵芝,从他走出客厅,到自己交易完离开客厅,这中间大约有七八分钟的时间,足够他得手了。

罗非越想越觉得易三祥的嫌疑很大,再看他此时服侍胖嫂的一举一动,生疏、客气中隐藏着冷淡,毫无侄子和家婶间的亲近感,就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胖嫂喝完热茶,挠了几下发痒的大腿,自我感觉好多了,又絮絮叨叨地抱怨起来:“我早该把那棵龙眼树砍了,真邪门,我男人以前摘龙眼摔过一次,现在又轮到我……还有三祥,你小时候贪玩爬那棵树也摔过,小腿都摔折了。我看见骨茬子刺出来,魂都要吓飞,送你去医院动手术,后来还留下好大一个疤。”她指着易三祥的左小腿说,“这儿,就这儿,记得吧?”

“记得。”易三祥回答。

“打那以后,你就说长大了要当医生,因为医生能用订书机把骨头订起来。”胖嫂吃吃笑了两声,牵动伤口,又悻悻然道,“明天我就叫人把树砍了!”

罗非默默地看了易三祥一眼。

四、迁坟

村里的算命先生挑了两个迁坟吉日,分别是三天后和五天后。村民们清点了山腰下的老坟,共有十七座,其中无主或后代已搬离本村的五座,其余十二座准备分两批,在吉日开棺起骨,迁到山腰以上风水好的位置。

傍晚罗非走进招待所厅堂时,看见吕良拿啤酒配卤猪耳,边吃边哼着“小苹果”,一副意得志满的模样,连圆鼻头都泛着油光。他看见罗非,连连招手:“来来,小罗,一块吃点儿?”

罗非顺势坐下来,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啤酒:“吕总,什么事把你乐的?”

吕良见厅堂里没有旁人,也不避讳他,直截了当地说:“后山要迁老坟了,知道吧?十二座!搞不好出一两个阿魏,咱们就发了,是不是?”

罗非笑着说:“是您吕总发了,您财大气粗,手一挥全部重金买下,哪有我的份。”

“话也不是这么说,谁家做生意不想把成本压到最低。”吕良夹一筷耳朵丝咔嚓咔嚓地咬,“小罗,我跟你打个商量,如果真出了阿魏,我就说是普通棺材菌,用来治结核病的,你可别泄我的底。”

“您老行啊,真会做生意。”罗非不动声色地说。

吕良跟他碰了个杯,许诺要卖一块阿魏给他。两人讨价还价一番,达成共识。

罗非本想起身回房,脑子里忽然跳出个模糊的主意,又坐下说道:“吕总,您这回来沓子村有多久啦?”

“有十多天了吧,怎么了?”

“是这样的,易三祥您知道吧,我跟他同车来的。我俩挺投缘,现在也算是朋友了。他这人比较木讷内向,因为没赶上送他爸最后一程,内疚得很,又不肯自己问胖嫂,你能不能帮忙向胖嫂问一下,易三祥他爸临终前说了啥?”

吕良摸着下巴想了想,说:“这种事,我也不好问……”

罗非说:“不会白让您帮这个忙,我替他出两千咨询费。”

“你等一下啊,我出去向房东借个电话。”因为沓子村手机信号还没覆盖,吕良放下筷子走出厅堂去借固定电话,片刻后回来说:“问过了,她说大伯临终前一直念着三祥的名字,他是强撑着要等儿子回来才能咽下最后一口气呀,可最后还是没等到。我那天看她都快哭晕了。”

“真是难为胖嫂了,还帮忙料理后事。”罗非感慨道,“对了,他爸是哪天去世,哪天下葬来着,我都记不清了。”

吕良顺口说:“6月29号去世,30号下葬的。天热,不能放久。对了,办丧事的钱还是当时她向我借的呢,一共一万八,你看……”

罗非当即表态:“应该还!这钱可不能欠,回头我就去提醒他。”

吕良满意地笑笑,继续吃喝。

罗非走时,掏出两千块现金,压在酒杯下面。回到房间,他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左手握笔歪歪斜斜地写了一行字:

“三祥,你爸去的那天,你婶壮(装)哭,背着人跟吕光头勾三答(搭)四,两人有说有笑。别问我是谁,我只是看不过眼。”

他故意写了两个错别字,看起来就像文化水平不高的村民的手笔。

怪就怪吕良实在太贪婪,为了两万块钱露出狐狸尾巴,罗非心想。易三祥开棺验尸,发现他父亲的尸体在下葬前已经开始腐败膨胀,说明至少常温存放了三四天,吕良却说去世第二天就下葬了,还漏嘴说出自己当时在场,最大的可能,就是吕良和胖嫂联手伪造了易三祥父亲的过世时间。其中的缘由,很值得琢磨……不过琢磨这事就交给易三祥吧,到时让他们双方狗咬狗去吧,就没人给他找麻烦了。

罗非用这张纸包着一颗石子,半夜摸到易三祥家围墙外,用力扔进去,砰的一声砸破了二楼窗户。灯光亮起之前,他已经趁着夜色离开了。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就在罗非开始怀疑自己那条信息没投递到位、或是高估了易三祥的思考力时,胖嫂果然又出事了。

当时她正坐在自家开的杂货店里,突然一头栽倒在地面上,全身上下不停抽搐。来买酱油的阿婆吓坏了,当即大叫起来:“抽羊痫风啦!快来人!抽羊痫风啦!”

附近的村民纷纷围过来,看着胖嫂抽风却束手无策,有的人叫“给镇卫生院打电话”,有的人喊“快叫三祥”,现场闹哄哄乱成一片。

易三祥赶过来时,胖嫂已经抽得嘴歪眼斜、小便失禁了。他立刻将她翻成侧躺,将衣服垫在头下,解掉脖子上的项链,又叫人找来裹着布条的筷子垫在上下牙之间,然后对众人说:“我手上没有药,只能先这样,你们打电话给卫生所,请他们派人送药过来。”

“最近的卫生所在河西村,我这就开摩托去接医生!”一个中年汉子说着跳上车开走了。

半小时后村卫生所的医生赶过来,看完说是癫痫,很难治,以后还会时不时发作,留下几瓶药就走了。

“这之前都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抽羊痫风了呢……”村民们交头接耳。

罗非站在围观的人群中,心想:谁叫她得罪的是个准医生?这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整治她呢。他一转头,看见吕良正从人群后面闷不做声地溜掉,又想:你也跑不了!

第二天,正是迁坟的吉日。有六座老坟计划在今天开棺起骨,迁到高处去。罗非与吕良都心怀期待地跟去,美其名曰帮忙。令人失望的是,忙活了一整天,棺材里什么东西都没发现,有两副甚至连棺材都被白蚁蛀光了,剩下一把烂骨头。他们只能将希望放在两天后的最后一批迁坟。

每当罗非进入招待所,跟吕良打照面时,都在猜测对方会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发生意外事故,可这光头奸商却一直滋润地活着,这令他对易三祥的行动力又忧虑起来。

两天时间眨眼过去,一大早,罗非就跟着村民们上了后山。挖到今天的第二座坟时,一个半大小子叫起来:“太爷的棺材板上长蘑菇了!”

亲属中有个年纪大的比较识货,说道:“什么蘑菇,这是棺材菌。”

吕良趁机走出来,摆出一副专家的派头看来看去、闻来闻去,最后肯定地说:“确实是棺材菌。别看它又脏又臭,可以入药治肺病,就是味道太恶心,一般人不敢用,也就像我这样喜欢收集各种中药材的人对它还有点兴趣。我出五百块钱买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五张红票子,递给旁边的一干死者亲属。

那个识货的老汉犹疑着:“听说棺材菌挺值钱的……”

“那也得看年份、大小、成色,你看这片,还没有巴掌大,颜色又浅,显然还没有完全成型,就算入药效果也不太好,五百块不少了。”说着,吕良又掏出三张钞票,“算了算了,看在你老人家这么大岁数不容易的份上,我再加三百,八百块!”

老汉和家人对视一眼,上前收了八百块钱。吕良把棺材菌装进盒子里,对众人说:“等会儿谁还挖出棺材菌,一并卖给我,价钱好商量。”

罗非在一旁冷眼看着,没有出声。这确实只是一片普通的棺材菌,并不是血灵芝,吕良开的价不算太坑。

其他三座坟又没挖出东西。就在罗非和吕良感到无比失望时,在最后一座老坟里,竟然真挖出了血灵芝!

这血灵芝不是单朵,而是三片丛生呈品字形,最大的一片跟成人手掌一般大,最小的一片也有杯垫大小,颜色是纯正的暗褐红色,爬满了整面脸骨,仿佛从尸骨口中长出的一丛黄泉花。

罗非看见吕良激动得手都抖了,猜测这丛血灵芝一定是品相成色极佳。

吕良飞快地调整好情绪,上前跟死者的亲属交涉,最后敲定了一万五千块的价格,满脸潮红地将血灵芝收入盒子中。

他心满意足地提着旅行包走下山,罗非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吕良回头看看他,眼珠一转,笑着说:“小罗啊,我知道你心急,但这里人多嘴杂,不方便。这样吧,晚上我去你房间,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罗非又不是三岁小孩,岂能被他的缓兵之计蒙骗,只怕这光头一下山就消失无踪了。他上前一把抓住吕良的旅行包带,同样笑着说:“吕总啊,你看你包这么沉,山路又不好走,我来帮你拎吧。”

两人分别抓着旅行包的一边带子,你扯我拽地拉锯起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两人同时转头,见易三祥从山路上走过来,不约而同地回答:“没什么,我帮吕总拎包/我叫小罗不用帮忙。”

易三祥走到他们身边,一把抄起旅行包甩在背上,迈开大步往前走:“别争了,一个包而已,我帮你们拎,走。”

一愣神之间,包就到了第三者手里,吕良脸色发绿,又不敢说穿,只好追在后面叫:“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不麻烦你们!”

“不麻烦,又不重。”易三祥头也不回地说,“你们城里人,走不惯山路,还是不要拿包了,当心脚底下。”

吕良嘴角的肌肉都扭曲了,眼睛里放出狼一样的凶光:“还给我!”他咬牙切齿地朝易三祥背上的旅行包猛扑过去。

“对了吕总,那一万八的丧葬费——”易三祥突然转身。

吕良猝不及防之下扑了空,胳膊肘擦过他的后背,脚下冲劲收不住,就这么冲出小路,惨叫着滚下了山坡。

五、验尸

罗非愣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在心底击节而叹:人才啊!天生的谋杀犯!

倒是易三祥变了脸色:“快,快下去看看人有没有事!”说着直接从土坡上滑下去。

罗非手脚并用地爬下坡,见吕良翻滚出了老远,把一路的野草灌木都轧平了,撞上一根树桩后,速度稍减,最后又撞上一块岩石才停下来。

易三祥动作敏捷地追到吕良身边,丢下包,检查他的伤势。罗非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来,看到吕良血流满面,额头上撞破了个洞,蜷着身体,紧闭双眼痛苦呻吟。

“还有气呀。”罗非有些失望,看到易三祥脱下T恤去堵他头上的血洞,忍不住说,“放心吧,我会帮你证明这是一起意外事故,别救了。”

易三祥回头瞪他:“你说的是什么话?”

“实话啊。”罗非蹲下来,把那个旅行包抱在怀里,“你不是想杀他还有胖嫂吗,现在是最好的机会,等他失血过多一命呜呼了,我们就去报案说他失足落山——他也确实是自己滚下来的嘛,就算警察来现场勘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易三祥像看怪物一样看他:“我什么时候想杀他们了?你在胡说什么?”

罗非不屑地说:“你不是怀疑你爸死于非命,胖嫂嫌疑最大?吕良是她的姘头,俩人一起拖延了你爸下葬的时间。”

“我的确怀疑我爸的死因,也觉得这两个人很有嫌疑,但从来没想过私下报仇,甚至动手杀人,我在收集证据,让法律给予他们应有的惩罚!”

“说得倒冠冕堂皇!胖嫂是怎么从涂了硅油的梯子上摔下来的?又是怎么莫名其妙得了癫痫?吕良怎么就那么刚好没扑住你,从坡上滚下来?你敢说一切都跟你没关系?”

“的确跟我没关系,”易三祥说,“除了刚才,我也没想到会那么不巧。”

罗非半点也不信,一脸鄙夷地说:“行,你承不承认都跟我无关,我只要这个包。”他抱着包就要起身,吕良从重伤中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翻身死死抱住了罗非的腿。

“把包还我!还我!血灵芝是我的!谁敢抢老子宰了他!”吕良声嘶力竭地吼起来。

“得了吧,你这奸商、骗子、杀人犯,你就留在这里跟苦主慢慢解释去吧!”罗非拔了两下,没拔出来,用力踹了他一脚。

吕良被他踹得眼前发黑,脑子里轰鸣着,即眩晕又想呕吐,嘴里乱七八糟地叫道:“我没杀人!不关我的事!老易他自己嗑药磕过了量,关我什么事……”

易三祥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玻璃瓶子,里面有一些半透明的微小结晶:“你说的嗑药,是不是这些从我爸遗物里发现的麻黄碱?”

吕良死死抱着罗非的脚不撒手,眼睛都被血糊得睁不开了,嘴里叽里咕噜也不知道在咒骂什么。

“这是你从麻黄草里提炼出来的,是不是?你利用中药商的身份,私下收购国家管制药材麻黄草,简单提炼成麻黄碱后卖给黑市或吸毒者,从中牟取暴利。我爸以前虽然酗酒、家暴,逼得我妈跳河自尽,但他不吸毒,他的毒瘾是因为你才染上的!

“我取了我爸的头发标本,化验结果显示染毒时间在一年左右,也就是说,在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刚染上毒瘾,正是你来村里收购药材的时间。按理说,仅仅一年的吸毒史还不至于病入膏肓,但最后一次的吸毒过量,导致了他的急性中毒死亡。”

“这死因又是怎么验出来的?”罗非忍不住问。

“取心血和外周血做毒物分析,可以确定体内毒品的种类和含量,如果血液内含量达到致死血浓度,吸毒致死就是最终死因。”

罗非回想起那天晚上,易三祥开棺验尸,有针对性地提取尸体样本。原来在那之前,他就因为从遗物中发现了麻黄碱粉末,而怀疑起父亲的死因。

“诬赖!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毒品是我卖给他的?”吕良不甘心地叫道。

罗非忽然灵机一动,回答:“你这次要给易三祥他爸提供这么大的药量,不可能用得一点不剩。就算只剩一点,照你这贪婪的性格也舍不得销毁,肯定藏在什么地方……招待所房间?”

“房间里什么都没有,我搜过了。”易三祥说。

“难道是这个随身的包?”罗非拍了拍手中的包。

吕良像垂死的鱼一样挣扎着爬起身来,试图去抢那个包。罗非轻巧地躲开:“哈,被我猜中了,在这个包里。”

易三祥一把揪住他,追问:“我爸的真实死亡时间不是6月29日,而是6月26日,对不对?你们为什么要拖延下葬时间,任由他的尸体在常温中腐败?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吕良恍若未闻,状如疯狗地跟罗非抢夺着旅行包。刺啦一声,拉链崩了,里面的袋子盒子掉在地上,那丛血灵芝从里面滚落出来。

看到血灵芝的瞬间,仿佛一道电光闪过脑海,罗非骤然怔住。一个可怕的猜想跃出心底——

“抽大烟的人,尸骨上也会长阿魏。”

那是他、胖嫂、吕良三个人,因为遭了贼而垂头丧气时,胖嫂对他说起了那块血灵芝的来历。当时吕良不知道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博学,还是不小心说漏嘴,说出了这句话。

或许这就是目的。

“……他拿你爸的尸体当肥料。”罗非喃喃道,自己都觉得毛骨悚然。

易三祥惊问:“你说什么?”

罗非顺着自己疯狂的联想说下去:“吕良在尝试人工培植血灵芝,用一具吸毒者的尸体,腐败发酵后,洒上灵芝孢子,装进朽烂的棺材里,这样或许不用几十年时间,就能从尸骨上长出血灵芝来。要不是你赶回来奔丧,要不是出台了7月1号后全部改火葬的政策,他或许还想多培育几天,等菌丝长出来后再埋进土里……”

易三祥像被人类永无底限的残忍与恶毒震撼,陡然后退了一步。

“想证实这一点很简单,过几个月再开棺,看尸体上长没长阿魏就知道了……”罗非梦呓似的说道。

趁着他们说话时,吕良一把将血灵芝搂进怀里,疯狂地怪笑起来:“人工怎么比得过纯天然!有了这个能治百病的神药,还怕什么失血过多!怕什么热疮不能根治!”他撕下一块血灵芝,塞进嘴里大嚼,吞下去后又撕了一块嚼烂,将烂糊的菌体敷在额头的伤口处,随后撩起衬衫和裤头,敷在腰间以下。

罗非看了万分心疼,立刻扑上去抢夺。吕良歇斯底里地跟他拉扯了一阵,突然向后栽倒,手指抠抓着脖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

“——他要窒息了!”易三祥反应过来,上前查看情况。

只见吕良一手揪着心口的衣服,一手五指死命抓挠咽喉,喉舌彻底麻痹了般说不出一个字,面色苍白、瞳孔缩小,全然是一副重急症发作的模样。

罗非紧抱着抢到的血灵芝,探过头说:“这不像失血过多的症状啊……”

易三祥翻了翻吕良的眼睑,又嗅了嗅他嘴里菌体的恶臭,皱眉道:“可能是急性中毒。”

罗非立刻反驳:“这是血灵芝!怎么会中毒!”

“我跟你说过,这不是什么神药,你不信。棺材阿魏、血灵芝能治百病只是民间传说,根本没有被科学验证。棺材埋在地下,只要有适宜的条件就会长出各种菌类,这些菌类的种类与棺材材质和周围土壤有关,菌子的成分也不尽相同。有些菌类含有剧毒,误食会致命的。”

在他说话间,吕良扭曲着脸、圆瞪着眼断了气,指甲在喉咙上抓住了深深的血痕。

罗非难以接受地反问:“那我爸的恶性肿瘤缩小了,又怎么解释?”

易三祥不吭声了。罗非看着手中的血灵芝,想把它丢在地上,又觉得不甘心,重新放回盒子,装进包里去。

“人死了,其他想问的也没得问了……不如回去审问胖嫂,看她对其中内情知道多少。”罗非说。

易三祥点点头:“尸体先放在这里,回村后我打电话报警。”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蹲下来,撩起吕良的衬衫和裤头,验看他刚才敷菌体的地方。

那里的皮肤上长着一大片紫红色隆起的小水疱,密密麻麻地从腹股沟往下爬,有些地方已经破溃糜烂,望之令人既触目惊心又反胃欲呕。

“生殖器疱疹。”易三祥判断道。

“性病?”罗非皱眉问。

“也可以这么说吧。”易三祥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似乎在深思着什么。片刻之后,他轻轻地说了一句,“我大概猜到原因了……”

“什么?”罗非不解地问。

“证实了再告诉你。”易三祥说完,起身离开这片山林。

六、盖棺

胖嫂吃完两个年轻人送的晚饭,就着汤水吞掉药片后,站在旁边的易三祥忽然问:“婶,你知道你吃的是什么药?”

胖嫂莫名其妙:“村卫生所医生开的药啊,治羊痫风的。”

“不,抗癫痫药在这里。”易三祥摊开手,给她看掌心里的一把药片,“你刚才吃的,是我换的毒药。”

胖嫂手一抖,汤碗摔碎在地。“你、你你开什么玩笑……”她大惊失色地说。

“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易三祥冷冰冰地盯着她,“我爸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不然你很快又要癫痫发作,然后在全身抽搐中痛苦死去!”

胖嫂的五官因为震惊与恐惧完全变了形,浑身抖起了筛子:“你……原来是你给我下毒,害我抽羊痫风……你个狗娘养的!”她用手指猛抠喉咙,一时情急却呕不出来,歇斯底里地朝易三祥扑过去。

易三祥侧身一避,说:“你还想不想要解药?”

“解药?有解药?快给我!快快!”胖嫂涕泪交加地尖叫。

“来得及,离你毒发身亡还有半小时,你老实把情况交代清楚,或许还赶得及捞回一条命。”

“我说!我说!你要我交代什么,我一五一十都说!”

易三祥与罗非对视一眼,后者暗暗地竖了个拇指。

“我爸究竟是哪天过世的?”

“6月2……26号。”

“死因是什么?”

胖嫂眼神闪烁着,似乎想回避这个问题,易三祥作势转身,她连忙叫起来:“吃药吃过头了!那药是吕良卖给他的,说是可以治肺病!”

“是什么药?吕良什么时候开始卖这种药给他?”

“我不知道什么药,看起来跟粗盐一样的东西……大概去年这时候开始吧,吕良来村里收购药材时卖给他的,今年也拿了一大包给他。26号那天,天还没大亮,吕良跑来找我说,大伯稀里糊涂吃了好几倍的药量,就要不行了。我赶紧跟过去看,大伯脸红出汗、打摆子呕吐,嘴里说着胡话,屎尿齐流,然后就昏迷了,没挨到中午就断了气。”

“期间你们就没有设法抢救?”

“我有说要打电话给村卫生所的,吕良不让,他说这是处方药,不能私底下卖的,如果被查出来,我们俩都要坐牢……”

罗非插嘴问:“为什么你们俩都要坐牢?吕良卖药给三祥他爸,你从中得了什么好处?”

胖嫂脸上露出羞愧之色:“我、我从里面抽成……吕良叫我不要跟别人说这事,还说这药得天天吃不能断,大伯就拿出全部积蓄来买,大一百多万呐……”

“我爸去了以后呢?接着说。”

“我想打电话给你,叫你赶紧回来。可吕良却说,你是学医的,回来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我们俩还是脱不了干系,不如放几天,等尸体烂差不多了再下葬,这样谁也查不出来……”

“无知!愚昧!为虎作伥!”易三祥劈头盖脸骂她。

罗非接着问:“后来呢?”

“拖到29号晚上,我看实在放不得了,臭味掩都掩不住,就瞒着吕良给三祥打了个电话,说你爸不行了赶紧回来。30号早上,吕良不知道听哪个乡亲说起7月1号改火葬的新政策,一下子炸毛了,骂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差点误了大事,于是当天就发丧下葬,对外就说是29号夜里去世的。你爸终于可以入土为安,我也松了口气……”

胖嫂边说,边焦急地看墙上的挂钟,哀求道,“大侄子,你看,我知道的全说了,你爸不小心吃多了药死的,跟我真没关系,之前我骗你,也是怕你怪罪我,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就把解药给我吧!”

“我还有几个问题。”罗非说。

“那你倒是快问呐!”胖嫂觉得胃里隐隐作痛,想必药效已经开始发作,手捂肚子着急催促。

“吕良是什么时候知道你手里有血灵芝的?”

“就前一阵子,他刚来的那两天,我头痛刮阿魏粉泡水喝,被他发现了。他就叫我送给他,我不肯,当我傻啊!又说要出钱买,开了两万的价,被我轰出去。后来又找过我一次,价格加到十万,我还是没卖。”

“也就是说,我找你买血灵芝的那天,刚好碰上吕良也来买,不是你们在演戏?”

“当然不是。他这人抠门得很,拿点钱出来就跟要老命一样,我怎么可能主动告诉他,我还指望大卖一笔呢!”

“那天你说血灵芝被偷,是不是你忽然反悔不肯卖,又怕我们惦记,就自己藏起来了?”

“吕良那么抠门都出到二十万,我要是找到个大方的买家,不是赚得更多……”胖嫂嗫嚅着承认了。

“后山闹鬼,也是你搞的鬼吗?”

“怎么可能是我!我听说时都吓个半死。”

那就一定是吕良了,装神弄鬼想骗村民迁坟起骨头,罗非断定。

“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你那天从树上摔下来,是因为梯子被人动过手脚涂了油吗?”

胖嫂愣住,咬牙问:“是谁?是谁要暗害我?肯定是吕光头!这个王八蛋!老娘就知道这老小子靠不住,就怕我把他违法卖药的事抖落出来!他娘的,这混蛋在哪里,我要举报他!”

“你还是先顾自己吧。”罗非讽刺道。

“——解药!三祥快给我解药!要来不及了,快快!”胖嫂扑过去搜易三祥的口袋。

“没有解药。”易三祥见胖嫂此时的神情活像要吃人,接着说,“因为根本就没什么毒药,你刚才吃的是钙片。”

胖嫂整个儿呆住了。

罗非把易三祥拉到一边:“还有个问题你没给我解决——吃了血灵芝后,恶性肿瘤缩小是怎么回事?”

易三祥把头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

罗非犹豫了一下,走上前,一把掀起了胖嫂身上的短裙。胖嫂尖叫一声,条件反射地甩了他一个大嘴巴子。

罗非捂着脸颊退到易三祥身后,说:“果然有疱疹,就在她腿根处,你看!”

“这就是你要的答案,单纯疱疹病毒。吕良和她身上都有,说明两人互相传染,吕良在下体发作出来,成为生殖器疱疹,而她身上的病毒则侵入大脑,变成疱疹性脑炎。这就解释了她之前为什么头晕、嗜睡,后来又突然癫痫发作,其实就是病毒导致脑组织坏死灶出现的症状。”

“疱疹病毒?他们身上的病毒,跟我爸有什么关系?”

“半年前,令尊来这里旅游写生,家婶把病毒传染给了他,途径……我就不说了。”

罗非尴尬地咳了一声:“那,疱疹病毒又跟肿瘤缩小什么关系?”

“早在十几年前医学研究就发现,一些病毒具有嗜肿瘤性,它们进入人体后会率先追逐癌细胞。当癌细胞碰到这些病毒时,会将病毒的分子结构解释成自身DNA的损伤,癌细胞企图摆脱这种损伤,最终导致自毁。只是这种现象在临床上非常罕见,从另一个方面说,也可以算得上是一种奇迹。你看,就那么刚好,她身上的病毒类型,克制了你爸身上的癌细胞类型,这概率……可以去买彩票了。”

罗非头昏脑涨地眨了眨眼睛,又问:“这么说,我爸会被她传染的疱疹病毒治愈?”

易三祥摇头:“随着癌细胞的不断发展扩散,疱疹病毒最终还是无法抵抗,也许再过几个月,肝脏拍片就会显示肿瘤重新扩大……”

罗非面色苍白地垂下了头。

罗非用胖嫂家的座机拨打了报警电话。在等待刑警赶来的这一段时间里,他和易三祥回到后山的林子里去看守吕良的尸体,以防血腥味引来野兽破坏了现场。

一路上,罗非犹豫再三,最终忍不住问:“你……你不赶紧逃走吗?别等到警察过来一查,真实身份曝了光,到时插翅也难逃。”

易三祥吃惊地看他:“你知道了?什么时候?”

“你滑下山坡去追吕良的时候。裤管被灌木撩起来,我看见你的小腿上一点疤痕都没有。胖嫂没必要在陈年旧事上撒谎,而且侄子在自家院子里摔骨折这种事她也不可能记错。既然易三祥左小腿上有骨折手术后的疤痕,而你没有,你不是易三祥——”

对方不吭声,算是默认了。

“这有些匪夷所思,要在这么多亲戚和乡亲面前冒充身份,怎么做到的?后来我想起胖嫂刚见到你时的态度,就明白了。因为整整五年没见,又是变化很大的青春期,你还刻意用刘海和眼镜遮住半张脸,胖嫂先入为主,并没有起疑。你平时沉默寡言,很少跟他人来往,村民们只当你沉浸在丧父之痛中,也没有多加注意。”罗非吸了口气,继续说,“然后我就开始猜测,既然你不是易三祥,为什么要冒充他的身份?如果奔丧与报仇的理由不成立,那么你来到这个小村子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你觉得呢?”对方一双幽深的眼睛从刘海下看他,“你既然揭穿了我的身份,不妨继续往下猜。”

罗非困惑地揪着眉心:“我得理一理头绪……首先你应该认识真正的易三祥,从他嘴里套出了不少情报,否则不可能对他家里和村里的情况这么熟悉;其次,真正的易三祥因为某种原因无法现身,我猜是……重病?被软禁?还是已经死了?”

对方闭了一下眼:“脑癌晚期,时昏时醒,连床都下不了。”

罗非点头:“只有人力不能抗拒的原因,才令他连奔丧这么重要的事都不能出面,让你有可乘之机。你是为遗产而来的吗?胖嫂曾说,她大伯有近两百万的积蓄,而农村老人大多不放心把钱存银行,所以你来这的第一个晚上就把易家翻了个遍,没找到现金或存折,却意外发现了麻黄碱。你因此怀疑吕良是个毒贩,老爷子的钱全到了他手上,所以又开始调查他,你搜过他的房间,依然没有任何发现。你向村民打听过,吕良这几天根本没离开过村子,你开始怀疑,他究竟把钱和剩下的麻黄碱藏在什么隐蔽的地方……棺材!你想到了老爷子的棺材。这么匆匆忙忙地下葬,又一手包办了所有仪式,或许胖嫂和吕良合谋把东西藏在棺材里,当时你这么怀疑,于是半夜跑去挖坟,结果碰上我,便谎称自己在验尸。后面的事就不用我详说了,估计吕良的意外失足,并不是个意外吧,你是不是也盯上了那个包?”

对方哂笑了一下:“既然你认为我不是好人,干吗要劝我逃走?”

罗非耸耸肩:“就当是感谢你替我解开‘神药’的秘密,让我爸不再上当受骗好了……得,你现在想逃也来不及了,”他回头伸手一指,“警察来了。”

一小队刑警从后方赶过来,在林间拉起警戒带。其中一个径直走到他们面前,亲热地拍了拍罗非身旁青年的肩膀:“哟,孤身擒凶,不错啊蓝玺,得给你申请个表彰。”

罗非望着他们,一头雾水。

青年朝他笑了笑:“你刚才的推理有个最大的漏洞。”

“——是什么?”罗非不解地问。

“工具。如果我是想挖坟找钱,何必随身带着勘查箱。”

罗非恍然:“你说你是医科大毕业,这点倒没撒谎,只不过是法医专业。”

“我和易三祥都是法医专业,可惜他连最后一年学业都没能完成……我实习所在的公安局正在侦查一宗涉及吸贩毒分子的杀人案,案件中的一名疑犯闻风而逃去向不明,刑警队经过长时间调查,最后线索指向这片偏远乡村。”

“这名疑犯就是吕良?”

“吕良只是化名,他的真名叫冯远,是个制毒贩毒的惯犯。本来便衣调查这种事轮不到我插手,但就那么凑巧,这里刚好是易三祥的家乡。6月29号晚上,我正在重症病房照顾三祥,他婶打电话过来时,是我接的。我提议替他回去送终,他同意了,于是我就向刑警队请缨,把调查冯远行踪的活儿也一并接了。”

“事实证明,你不论是当法医还是当卧底,都是对另一项才能的严重浪费。”那名刑警半开玩笑地说,“你干脆物尽其用,身兼二职好了。”

“再不济,你还能当个骗子。”罗非悻然而尴尬地瞪了一眼蓝玺,“你还骂我是骗子,原来你才是那个隐藏最深的骗子。”

蓝玺说:“做完笔录后,你还是赶紧回家带你爸去医院治疗吧。最后,我有一句话要送给你。”

“这么郑重,什么话?”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别把别人的性命不当一回事。冷漠不是罪名,却是良心上无法抹去的污点。”

罗非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