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计 瞒天过海》全文阅读_作者:漆雕醒
《三十六计·胜战计·第一计》: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
1
常天第一次看见林海易的时候,他正趴在死囚室的地上。
常天斜瞥他一眼,林海易的脸埋在地上,让人看不清样子。只能看见被鞭子抽打得皮开肉绽的脊背。鲜血浸透了烂成条状的衣服,滴滴答答的滴血声在幽暗中清晰可辨。常天的视线最后落在林海易的手上:他的皮肤很白,手指纤长,甚至过于纤长了,显得有些女气。
“他犯了什么案子?”
“郑新华那个案子,”狱警孙辉连忙说道,“就是在现场抓到的那个人。人证物证俱全,可他嘴还死硬,就是不承认,长得怪模怪样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郑新华灭门案”是最近发生在上海华界闸北区的一宗大案0死者郑新华是一家米铺的老板。一周前,全家连同仆人一共八人,在刚迁入的新宅中全部被杀,凶手临走时还放了一把火,差点把整个宅子烧成了一片废墟……
闸北巡警局的巡长郑德正好带人在附近巡逻,看见火光,随即前往,在郑家后门处,抓到一名浑身是血正准备逃跑的男子——想来便是此人了。
这样瘦削的身体,竟杀了八个人?
常天皱了皱眉:“现在招了?”
“可不是招了,手印摁啦,就等着判吧。”孙辉哼了一声。
常天不再接话,他主要接办南市的案子,来这所监狱是为了寻找一宗盗窃案的线索,闸北区的案子轮不到他发表意见。更何况现在市政府正筹备,要把淞沪警察厅合并到上海特别市公安局旗下,人事变动越来越频繁,听说不但要动上面,还打算用警察学校的毕业生对现役警察进行大换血——新官上任,自然是要去旧迎新,培植自己的势力了。总之,敏感时期,尤其要慎言。
常天加快脚步走出了监狱,外面的空气让人心旷神怡,他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
没来由的,他脑海里忽然闪过在牢房里看到的那双手,惨白惨白,青筋直爆,让常天心里有些不舒服,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到案子上——富商柳鸿家里丢失了一批财物,窃贼在保险柜中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多谢柳君慷慨解囊。
在这句话的末尾,窃贼用笔画了一个印记,五道实线,一道虚线,由上而下排列,虚线在第二排,刚好是六十四卦中的大有卦。
大有卦的意思就是收获丰厚。
大约一年前,上海滩出现了一个自称大有帮的六人盗窃团伙,五男一女,他们在犯案之后便会留下这样一个卦象调侃受害人,行事可谓极为嚣张,当时负责侦办案件的常天设下了一个连环套,成功地将这帮匪徒一网打尽,如今团伙的全部成员都还在服刑。
他此次到监狱的目的,就是和这些大有帮的成员“聊聊”,他现在十分肯定这次的作案人和大有帮没有任何关系。对方很可能是看过有关大有帮的新闻报导,因此刻意模仿……
常天揉了揉太阳穴,痛疼在骨头里渤渤跳动着。他刚刚办完一个大案,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本准备好好休息一下,因这案子的受害人柳鸿,与现任南市上海商埠巡警局的副局长庞振东关系亲厚,层层交代下来,指名常天亲自查办,并且务必要在七天之内破案,他不得不疲劳工作。
柳鸿丢失的东西并不是特别贵重:五根五两的金条和一套翡翠首饰。
首饰是柳鸿买给四姨太的生日礼物,总价值大约五六千银元,对于小门小户来讲确实很可观,但对财大气粗的柳家只是九牛一毛。闹得这么大,找回财物是其次,找回面子才是最重要的。借此杀鸡儆猴,让那些打柳家主意的蟊贼尤其是内贼都醒醒神。
庞振东明显是要借助柳家的财力,在这场人事变动中打一场职位保卫战。
常天叹了口气,真是阎王打架,小鬼遭殃。他花了一年时间从巡警做到巡长,又花了两年时间进入淞沪警察厅司法科,全是破格提升,一无背景二无人脉,靠的就是比别人聪明几分的脑子和比别人大了几分的胆子……常天咬着牙甩甩头,没有万一,也不能有万一。
2
柳鸿不冷不淡地接待了常天,然后便出了门,只让管家罗继文带着常天四处查看,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勘验现场了,他能明显感觉出柳家人的不耐烦。
常天在被重新打扫了不知多少遍的书房里转悠。
书房很宽大,门在北侧,大约2米见方的窗户开在南侧,东面靠墙的位置放着书架,桌椅摆在书架前。除了在桌子的另一端摆了两张会客椅外,还在西面放着一张长沙发椅和一个茶几,以迎合更多的会客需求。而在西墙之上则挂着一幅米友仁的《云山戏墨图》,其后是一个小保险柜,内容量不大,只用于临时储存一些贵重物品——这里就是柳家失窃的那些金条首饰所储存的地方。常天料想这窃贼没什么文化,否则就不会留下这幅画了。要知道米友仁是宋代大书法家芾的长子,虽不如其父名盛,却在绘画方面深得其父真传,是“米氏云山”技法的奠定人,有“小米”之称,要说这幅画的价值,可比失窃的财富贵重上百倍不止!
出事的时候,柳鸿正在楼下宴客厅开派对。三楼书房的门被柳鸿用钥匙从外面锁上了,这是唯一的一把钥匙,据称门锁是找赫赫有名的锁王陈定制的,一把钥匙一把锁,不可复制,就算是比着原版配的钥匙也打不开这锁——柳鸿把钥匙贴身放着,并肯定没有任何人有机会接近这把钥匙。那么窃贼只能是从窗户进入的。常天来勘查的时候,窗户确实是开着的,窗台上还有脚印,窗户下面的草坪上也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看起来像是柳鸿自己疏忽,忘了关窗,才让盗贼有了可趁之机。
窗户需要从里面才能锁上,但柳鸿一口咬定自己绝对关窗户,虽然这样一来便无法解释窃贼进入的途径,但常天更愿意相信柳鸿的证词。
柳鸿正值盛年,记忆力良好,硬要说他记错了难免牵强,而且他为人素来谨慎,否则也用不着花高价找锁王陈,来定制门锁了。从管家仆妇等人的口中得知,他确实有离屋即锁上门窗的习惯,一个人的习惯不那么容易改变,更何况怎么可能那么巧,柳鸿一犯糊涂,窃贼就登堂入室?如果不是时刻监视着,窃贼又如何得知有这么一个良机?横算竖算,柳家即便没有内贼也定有内应——这才是让柳鸿如此紧张,定要彻查的真正原因吧?
常天忍不住瞟了一眼身边的管家罗继文,他五十开外,大约因为长期卑躬的缘故,背部有些佝偻,却偏又装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因此看人的表情有些畸形。大约猜到常天心里想法,罗继文的眼里闪过一丝愤怒。
“也不知是哪路没眼界的小毛贼,那翡翠首饰是为四姨太定做的,全上海独一份,送也送不得,当也当不得,藏起来不能吃不能喝。费这么大工夫盘了去,结果就得了几根金条子,我都替他们亏得慌。要做贼,也得先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孬,就这眼力见儿也敢来上海混?我看不用劳驾常长官,迟早被人吃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罗继文这番话,是为自己开脱,也是嘲弄常天连这小角色都搞不定。
常天笑了笑,对罗继文的攻击不以为意,反而认真地思考起罗继文的话来:是的,既然能出入书房却不被人发现,为什么不干一票大的?这柳鸿是富豪级的人物,那书房既然放了保险柜,便说明常常有财物过手,五根金条应该是比较少的数目了吧?窃贼丝毫未动保险柜中的文件和账册,如果拿这些来敲诈柳家,所得必然比那五根金条多得多,难道真是眼界太浅的缘故?
“最近,可有亲戚朋友来向你们家老爷借钱?”常天问道。
罗继文的脸上便浮现出鄙夷的神情:“怎么没有?就没断过,每天都有来打秋风的。”
常天立刻追问:“柳老爷是个个都借吗?”
罗继文不满了:“瞧您说的!我们家又没开善堂,随便来个人就借钱出去,就是守着金山银山也不够使啊!”
“有人为借钱的事跟你们家老爷闹过吗?”
“我们家老爷又没欠着谁的债,借是情分,不借是情理,理在老爷这边,大家客客气气地讲开了,那些人有什么脸闹?没有没有!”罗继文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不过……”
常天等就是他这句“不过”:“怎么?”
“表少爷两礼拜前倒是来借过钱,他那公司周转有些不灵便,老爷觉得表少爷没把心思放在生意上,就说了他几句,让他自己想办法……”罗继文转了转眼珠子,“但两人也没闹啊,表少爷走的时候,心服口服的,还跟老爷拍胸脯保证说,一定能靠自己解决,还谢谢老爷教导呢!”
常天知道,罗管家口里的“表少爷”指的是柳鸿堂姐的独子陈骐。柳鸿早年落魄,多亏这个堂姐一直拿私房钱来贴补照应,当亲弟弟一般带大,还送他去读书。柳鸿感恩,在堂姐死后便对这个侄儿十分照顾,不但在生活上支助,还拿了一笔钱让陈骐开了家贸易公司。可惜陈骐做纨绔子弟的天赋远高于做生意,让柳鸿十分头疼,叔侄关系也不如以前亲厚了。从拒绝借钱一事也可看出端倪,人心都是凉薄的,以前纵然有千般好,只一次不满足,便可反目成仇。这陈骐嘴上说着漂亮话,心里还不知在骂什么呢!
常天暗笑罗继文是只老狐狸,口蜜腹剑,明明是他已经怀疑了这“表少爷”,却非要做出一副与“挑拨离间”无关的模样来。不过也可以理解,每种职业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3
柳鸿的四姨太单玉容是个罕见的美人儿,尽管已经年过三十,却依旧风姿卓越,竟把柳鸿两个漂亮女儿都生生比了下去。更让常天吃惊的是单玉容的镇定,她很有耐心地回答了常天的问题,丝毫没有流露出紧张——家里被人来去如无人之境,自己还身怀六甲,这一份大气出现在女人身上,常天还是第一次见到。
据说这单玉容在嫁给柳鸿之前,便是上海滩出名的交际花,在名利场长袖善舞,自然见惯了大风大浪,怪不得这柳鸿娶了一妻四妾,却只有最得宠的四姨太单玉容,及其两个女儿柳如萱和柳如瑾跟着他住在上海。
常天不由得暗自琢磨,妻妾成群的人家总免不了是非,古代后宫中女人为夺宠,多有不择手段者。这起失窃案,会不会也是内斗的一种手段呢?
常天望向四姨太微微隆起的腹部,柳鸿子嗣单薄,到目前为止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柳如萱是原配齐氏生的,二女儿柳如瑾是三姨太石金花生的。这单玉容得了柳鸿的专宠十年,虽一直无子,柳鸿也没再娶妾,可见对她是动了真情的,现在单玉容终于有了身孕,这对其他人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若是生女,便多了一人分家产,若是生子,便是柳家产业铁板钉钉的继承人……
据说女人怀孕头三个月最危险,那贼不早不晚,偏选在这时候盗走首饰——若单玉容心胸狭隘一些,或胆子小一些,说不好会受惊,动了胎气……或者,也可能是一场栽赃嫁祸的好戏,单玉容想借此机会为自己和儿子除掉潜在的敌人,也不是不可能……
种种迹象表明,窃贼对柳家环境十分熟悉,内贼的可能性极大。
常天一面向对面的三个女人提一些例行问题,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柳如萱和柳如瑾。前者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一问一答,她穿一条深蓝色旗袍,衬得本就发黄的脸色更加晦暗,眼下深重的黑眼圈说明睡眠不佳已有一段时间,可是一个衣食无忧的千金大小姐,有什么心事值得如此焦虑呢?再看那一位,完全的新派打扮,梳着高马尾,学着洋人烫了卷儿,穿着近似男装的马甲马裤高靴,不安分地踢着脚。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都赶上菜市场了!我觉得应该悬赏,赏钱比那些首饰金条还要高,我们柳家要的是个脸面不是?”柳如瑾对自己的主意十分满意,兴奋得眉飞色舞,“就这么办!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说呢?常长官?”
常天微微笑道:“柳二小姐的想法果然与众不同,如果柳家这么做,我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
单玉容面无表情拿起一杯清水,抿了一口,不置可否,连眉头都没有挑一下。
“不过,我想提个建议,”常天侧头对柳如萱说道,“这段时间为了安全起见,大小姐最好还是换间房住吧。”
柳家的洋楼共有三层,仆妇们住在一楼,单玉容、柳鸿以及柳如瑾都住在二楼,而柳鸿的书房和柳如萱的闺房则都位于三楼的东南角,两间房子的窗户靠着后花园一侧,是所有房间中最僻静的。
“不必了!不过是些小贼,有什么好怕的?”柳如萱毫不犹豫地拒绝,“再说现在又添了这么多人手,上上下下几十双眼睛,我倒不信他们还敢来。”
“君子不立危墙,”常天淡淡地说道,“以前柳家人也不少嘛,总是有漏洞,才让人钻了空子,小心点总是好的。最好再多加派些人手,依我看,这可不是什么小蟊贼,这么高的围墙,我也练过些三脚猫功夫,我爬着都吃力,人家却能进出自如,还连一点声音都没弄出来,这可是飞檐走壁的神功啊……谁叫夫人家里好东西太多了呢?”
一席火上浇油的话,说得几个保镖齐齐对他怒目而视。
常天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在那些愤怒的脸上寻找他要的东西——上上下下二十几号人,四十几双眼睛,竟没一个人发现盗贼,当日值勤的门房保安女仆一共六人,现在可都在警局拘着——名曰“协助调查”,实为敲山震虎。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单玉容却十分赞同地说道,“连常长官都这么说,你也就不要嫌麻烦,搬到楼下照应起来也方便。”
柳如萱咬了咬嘴唇:“可我喜欢清静。”
常天忍不住打量柳如萱,出了这样的事,难道安全还赶不上清静重要?
柳如萱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耳洞空着,没有戴耳环,脖子上也没有戴项链,手腕上也是空的……常天瞄了一眼单玉容,虽说出了事,但仪容上却没有半分马虎,连一身男装的柳如瑾也都还扎了头花呢!
“我看一点也不清静,挺热闹的啊!大姐?还有,你耳朵上那对翡翠耳环怎么不见了?”柳如瑾笑眯眯地插嘴道。
柳如萱的脸色微微一变,继而冷笑:“再热闹也没你热闹。不用你管。”
常天用颇觉有趣的眼神看着这两位小姐斗嘴,毫不掩饰的火药味,证明积怨已深,连伪装都懒得。虽然是亲姐妹,但却分属两个阵营,一个泼辣有余,一个城府颇深,再加上一个单玉容,三个女人一台戏,柳家后宅的这把火可不容易灭。
正思量着,单玉容却站了起来:“我有些累了,如果常长官没有什么要问的话,我想先去休息了。”
这自然是婉转的逐客令了,常天立刻起身告辞,管家罗继文将他送到了大门口。常天回头望了一眼柳家的围墙和洋楼。说实话,柳家的防卫还算不错,没有飞檐走壁的功夫还真进不去,莫非真遇上了一个身怀绝技的江洋大盗?但这种人又怎么可能去冒别人的名号,忽然,他心中一动。
“哦,还有个事,我听说那个锁王陈不是早就收山了吗?深居简出,最近两年基本上不见客,你们老爷和他一定很熟吧?”常天揪住罗继文问道,后者的表情里闪过了一丝震动:“那倒也不是,是熟人介绍的。”
常天眼神一亮:“那这熟人的面子可够大的,哪一位这么神通广大啊?”
罗继文犹豫地说道:“好像是表少爷的一个朋友,叫郑重俊。”
4
郑宅已然是一片废墟。
焦土之上漂浮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风们幽灵般地贴着常天的面颊而过。
“早就跟他们说这里不吉利啦,以前住在这里的老寡妇就是上吊死的,听说她生前就经常跟人说院子里有鬼哭,她家仆人都因为这样才不干了……明明还有座清清白白的房子他们不要,非要买下这儿,你说是不是鬼迷心窍?嗨,大概这就是命吧……”
从邻居调查来的信息在常天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纵然自己是无神论者也不由汗毛倒竖。
在郑家人搬进这宅院之前,这里已经是座闹鬼的凶宅。
据说,以前这里住着一户前清宫里出来的老太监,取了个对食,还领了个养子,叫刘成涛。后来老太监死了,刘成涛继承了遗产,开始做布匹生意,两年前因跟人抢生意结了仇,据说对方请了个风水师父,掘了那太监的坟,等于是坏了风水,接着倒霉事便接踵而至。先是刘成涛的幼子不幸溺水身亡,接着媳妇便得了失心疯,跳了井,刘成涛受不了妻离子散的打击,便开始吸鸦片,很快得了肺结核死了,最后只剩了个老寡妇,也就是那个老太监的对食,邻居口中的那位老寡妇——常天倒不认为她是因为不堪冤魂骚扰而自杀,恐怕对这样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讲,最可怕的还是这永无希望的孤独吧?
常天叹了口气,郑家人买下这宅子不到一年就被灭门——难不成还真是怨气作祟?但是郑家人当初为什么会买下这座臭名昭著的宅子呢?他们明明还有其他的选择啊!
一股冷风猛地跳到了常天的脊背上,如一双冰冷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常天一面缩头一面不由得想起了另一双手,一双苍白修长的手,他在监狱里见过的那双手。
届时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和那个人有什么关联,但人生就是这么奇妙——郑重俊正是郑新华的养子,死者之一,在那个可怕夜晚被人烧成了一副焦骨……而在郑家出事后的第二天,柳家便窃贼入室……
这两者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吗?一个小米商和一个大百货商,地位等级相差甚远,他们唯一的交集便是郑重俊。据说此人长得风流倜傥,最爱出入上流社会的交际场,挥金如土,很是受太太小姐们的欢迎……郑家米铺生意虽不错,恐怕也经不起这么折腾……莫非……
常天忽然伸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5
柳鸿诧异地看着常天身后的老头儿,个子矮小得几乎像个孩子,提着一个与其体型极不相称的绿色帆布包。
“要想破这案子,先得弄明白这蟊贼是怎么进的书房,”常天解释道,“这位师傅是配钥匙的高手,麻烦借柳老爷钥匙一用,我想看看花多长时间能配出钥匙来。”
柳鸿一听此话,立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浪费时间!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吗?我这门锁在锁王陈那儿定制的,没人仿制得了!”
“未必。”旁边的老锁匠插嘴道,虽然瘦小得几近畸形,但身上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庄严傲气。
柳鸿不由得一怔。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常天连忙趁机说道,“不可能的事不也已经发生了吗?就让我们试试吧,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柳鸿沉思片刻,取出钥匙交给老锁匠,锁匠接过去看了几分钟,嘴角微翘,却把钥匙又还给了柳鸿。接着他打开工具包,拿出一把材料相近的无齿钥匙模具,直接就用锉刀在模具上锉出了几道齿牙,不到半个小时,一把新钥匙便被磨了出来,整个过程竟是全凭记忆,没再看过原版钥匙一眼,众人皆不由得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常天把新钥匙捅进了书房的锁眼,咔哒一声,门便轻易地打开了。
柳鸿大惊:“这,这怎么可能?!我拿到锁的时候,还特意找了十个锁匠配了十把钥匙验证过,没有一把能打开这锁!”
说话间,老锁匠已经将门锁以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从门上拆了下来,他翻来覆去看了几眼,冷笑道:“活儿倒也不错,若不是我,恐怕确实也找不到人配这钥匙——可惜再好也不是锁王陈做的锁。”
柳鸿更加吃惊了,他连连摆手:“不可能!不可能!我可是亲自去锁王陈家里取的锁!那确实是锁王家,不会有错,你看,这上面还有锁王的标记呢!”
老锁匠看着柳鸿笑道:“柳老爷之前可见过我?”
知道眼前是高人,柳鸿也不敢太怠慢:“确实不曾见过老先生。”
“这位就是锁王陈!”常天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想柳老爷当时去取货,怕是没有见到本人吧?”
“啊?!”柳鸿大惊,当时他确实没有见到锁王陈本人,全部是由锁王陈的徒弟代为传话,这本来也确实是锁王陈一贯的行为方式,“可,确实是他徒弟把锁拿给我的,我是在他家客厅接的货啊……”
“嗯。”常天与锁王陈对视一眼,“这就对了!”
锁王陈道:“当时我确实受人所托,为柳家做了一套门锁。但这锁真不是我做的,这标记也是假冒的。”
“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柳鸿越听越迷糊了,“那我这套……”
“很简单。”常天说道,“有人玩了一出瞒天过海,把您的锁具给掉了包,而您现在用的这套锁具是有备用钥匙,他就是用这把钥匙进入您的书房,然后又伪造成从窗户进入的样子。”
“谁?!”柳鸿大怒。
“把锁王介绍给柳老爷的人,自己也在锁王那儿定了一套锁具吧?可是和柳老爷一起去取的?”常天问道。
柳鸿的脸色立刻大变。
“我要跟柳老爷说清楚,老夫之所以答应郑家重出江湖造锁,是因为早年曾经受过他们家的恩惠,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老夫一概不知。”
“小姐!小姐!”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刺破了这边的尴尬,“老爷不好了,小姐晕过去了!”
众人回过头,只见柳如萱正倒地上,几个仆妇正合力试图把她扶起来。
“赵四,把小姐背回房间!”单玉容好不慌张地指挥着,“罗管家,快去把张大夫请过来!就说小姐老毛病犯了!”
柳鸿却还站在原地,脸色铁青。
“柳老爷家中有事,那就到此为止吧。”常天一语双关,“柳老爷如果还有需要常某效力的地方,说一声便是。”
说完,常天便和锁王陈一起告辞离开了柳家。
柳鸿心神恍惚,连送客二字都没说。
常天暗自纳闷,他今天来,本来想暗示柳鸿书房的盗窃案,可能与他侄子陈骐有关。
据他调查,陈骐在柳鸿处没借到钱,转身便去借了一笔高利贷。不久前,还出了被人堵在公司里要债的丑闻。在案发当日,陈骐参加了柳家的派对,那之后,再没发生追债丑闻……
柳鸿找锁王陈造锁是半年前的事,那时候柳鸿与陈骐的关系已经出现了裂痕。郑重俊和陈骐是各种风流场所的常客,彼此很熟识。掉包事件极有可能是陈骐和郑重俊合谋的。
陈骐握有一把可以打开书房门的钥匙,之所以不偷屋子里的名画和古董,一是这些东西不易出手;二呢,他想掩人耳目,让别人认为是没眼力的小毛贼所为,便不会怀疑到他的身上;当然也不排除陈骐对柳鸿还有那么一丝亲情,不想做得太过分……
这也正是常天采取暗示方式的原因,他想看看柳鸿的反应,若是柳鸿坚持彻查他便遵命,如不打算家丑外扬他便打道回府。哪知碰上柳如萱晕倒的事情。
常天回到警局,打开案卷,里面详细列出了柳家人物关系图。在柳如萱一栏上,填着曾经订婚人——陈骐。常天思考,柳如萱的晕倒莫非与这个有关?她猜到了事情与陈骐有关?常天想起来,今天的柳如萱依旧连一件首饰都没戴——难道都拿去救济陈骐了?
如无意外的话,此事便应告一段落了——若柳鸿决定“家丑不可外扬”,按照上面一贯行事的风格,只需随便塞一个小贼替死鬼给柳家,草草结案便是。
此案虽然还有很多的疑点和需要确认的东西,但是常天知道,如果他还想继续吃这碗饭,不管他有多好奇多兴奋,都必须到此打住。
6
黑色的棺材被放在灵堂后的屋子中央,如一只瞳孔散大的独眼,直钩钩地仰视着天花板。
常天无法见到柳如萱的尸体,因为棺材盖已经被钉死了。
他还从未见过不能瞻仰仪容的葬礼。小殓是告别的仪式,远近亲属来上香告别,见死者最后一面,这样亡灵才能无牵无挂地上路——所以,棺材通常要在出殡扫灵时才能被钉死,柳家不可能不懂规矩,再说了,柳如萱的亲母齐氏都还在乡下呢,哪有不让亲生母女见最后一面的道理?
除非病人死状实在太过不堪。柳家人对外的说法是,柳如萱心脏病发作导致的猝死,多半也不可信。
只有一种可能性会柳家人采取这样的遮掩方式——为了掩盖某些不光彩的东西,可是有不光彩的东西呢?
难道柳如萱的死有其他原因。不是他杀,不是暴毙,就只能是——自杀!
一个深陷情网的女人忽然遭了这样沉重的打击,想不开钻了牛角尖也是有可能的,除了服毒,自杀总是会留下各种痕迹的,割腕、上吊——比如上吊,那么她的脖子上就会留下明显的痕迹,面色也会青紫,舌体可能无法放回口腔……这样的死状,柳家人自然不得不做出解释。
而解释往往又会带来更多的流言蜚语。
为了避免惹人闲话,他们宁可违背习俗——看来大户人家也不容易,亲情随时都要让位于面子。
常天在罗继文的陪同下返回灵堂。作为巨富柳鸿的嫡长女,这位大小姐的葬礼实在太过于冷清了。柳鸿和单玉容都没有露面,只有二小姐柳如瑾作为家属向来访者鞠躬答谢,罗继文解释说这是因为老爷伤心过度,而四姨太因为身孕的缘故需要避讳,其他人还没来得及赶到上海……
常天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布置,处处透露出草率与匆忙的痕迹,柳家是大户,就算事发突然,来不及准备,也不至于如此吧?就算主人因为伤心没有嘱咐到位,柳家的这些下人也该上些心才是,更何况罗继文管家经验丰富,不可能会出现这种疏忽,除非是主人特别授意,单玉容是个人物,不可能在这种事犯小气,那就只能是柳鸿了。可他为什么要对亲生女儿这样?尸体都已经盖棺了,为什么还要在葬礼上吝啬钱财?难道还有其它不可告人之事?
常天正满腹狐疑地分析着,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只见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几个面色焦虑的仆人急急地追在后面。
“表少爷,您别这样,您别让小的们为难啊!等老爷气消了您再来吧!”
来人正是陈骐。
他面色呆滞地往灵堂后的停棺处冲去,被柳如瑾一把拉住了胳膊:“表哥!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求求你别这样好吗?”
陈骐粗鲁地甩开了柳如瑾的手,她重心不稳直接跌倒在地,罗继文连忙扶起柳如瑾,她却情恍惚地朝着陈骐大叫:“表哥!”
陈骐跌跌撞撞地到停棺处,整个身子都趴在棺盖之上,手上用力拍打着:“打开!打开!打开!我还没见她最后一面呢!”
“表少爷!您别这样,”罗继文连忙上前拉住他,“您这样小姐她没法安心上路的啊!”
“上路?!去哪儿?你叫她一个人去哪儿?我不准她走!”陈骐满眼血丝,声嘶力竭地喊着,“听到没有,我不准她走!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你跟我说我能接受的,我可以……””
“人死不能复生,表少爷要节哀顺变,您这样,小姐在地下也会不安的。”罗继文一面打断陈骐,一面向正走近陈骐的两个仆人使了个脸色,其中一位挥掌击在了陈骐的后脖子上,陈骐闷叫了一声,跌在地上晕了过去。
“你们这是干什么?”柳如瑾立刻扑上去抱住了陈骐,满脸都是心痛,“你们反啦?!”
罗继文慌忙解释:“二小姐,小人这是为他好啊!他要再这样闹,被老爷听见了可怎么得了?你知道老爷的脾气……”
柳如瑾的脸色变了:“那现在怎么办啊?”
“二小姐放心,小的这就叫人把表少爷送回家去。”说罢,罗继文便嘱咐手下将陈骐抬了出去,接着又转头向常天说道,“常长官,真对不住,没法招呼您了,让您见笑了……”
常天会意,立刻告辞离开了柳家。
事情比他想象得还要复杂,这陈骐不但和柳家大小姐有暧昧,连柳家二小姐似乎也对他颇有意思,原本就水火不容的两姐妹同时爱上了一个男人,还是一恩将仇报的白眼狼,柳鸿想必恨得牙都咬碎了吧?
7
常天睡了半个月来的第一个囫囵觉,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出门吃饭,饭后便坐在茶馆里看报纸听评书,难得的悠闲让他感到十分惬意,可惜这美好时光并没持续太长时间,他便被人急召回了司法科。
——陈骐死了。
凶手割断了他的颈动脉,屋子里到处都是飞溅的血点。
“不是人,是鬼!是柳大小姐!是她,我亲眼看见的!”陈骐的女仆韩娟哆哆嗦嗦地回忆着前一天夜里发生的事。
事发当晚,十点左右,韩娟听到门外陈骐醉醺醺地叫她名字的声音。当她推开门时,看见了一个穿着深蓝色旗袍的女人离开的背影,她认得那是柳如萱的旗袍,身高发型也和柳如萱一样。她吓坏了,急忙把陈骐送回卧室,在她为主人关窗户的时候,又再一次看见了那个“鬼魂”。
“……就在路灯那儿!”韩娟指着楼外小巷子的左侧拐角处,战战兢兢地说,“就是柳大小姐,拿着条手绢,站在那儿,看着窗口!哎呀,那个眼神,吓死人了……
“我真是不懂,大小姐为什么要害少爷呢?少爷对她多好啊!少爷……”她又伤心又恐惧,嚎啕大哭起来。
常天眯缝着眼,站在窗前打量从路灯下走过的行人,现在是白天,他只能勉强看清对方的脸。女仆不一定能看清楚脸,她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那件深蓝色的旗袍,看来多半是有人冒充鬼魂。
假扮者是个女人吗?常天疑惑了,陈骐脖子上的伤口很平整,可以看出是一刀毙命,根本没有给对方反击的机会,如果是个女人,那就必定是个高手,否则,陈骐怎么都能搏斗几下吧?总不至于死得如此窝囊啊!
但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呢?若是寻仇,既然选择入屋杀人,那又何必多次一举假扮鬼魂?还穿着旗袍爬上二楼的窗户?
常天把头和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他在外墙上发现了一只淡淡的鞋印,在窗户下方偏左的位置。常天急忙跑下楼,一楼客厅的窗户与二楼卧室的窗户开在同一侧,窗下发现了一小片被踩扁了的草丛。
一楼窗顶有一个小平台,很容易爬上去,常天试了试,跳起来把双手搭在小平台的边缘,胳膊一用力就把整个人带上去了,不出所料,平台上果然还有一对脚印!这个平台和二楼窗户之间的距离约有两米,看来对方是借助了蹬墙的方法,这需要相当的体力和技巧,外加长时间的苦练和实践,而且这些脚印和他的脚一般大——也就是说来者身高和自己差不多,在五尺十寸以上,这怎么可能是女人呢?如此壮硕的男人,男扮女装也行不通啊,柳如萱的身材是娇小玲珑的,韩娟不可能把那冒充者当做鬼魂啊?
常天揉着太阳穴,该死的偏头痛又来了。
8
“对不起,我们老爷说了,那个人的死活跟我们没关系,他也不想知道关于那个人的任何消息,所以常长官您请回吧。”
罗继文微微躬下身,做了一个逐客的姿势,眼神里全是冷漠。
常天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请问二小姐在吗?”常天问道,“我有些话想问问二小姐,麻烦罗管家通传一下。”
罗继文的表情立刻僵硬了:“对不起,常长官,二小姐因为这两天操劳过度,累病了,正休息呢,大夫说要静养,实在不方便见客。”
柳家的气氛比常天预料的还要奇怪。柳如瑾对陈骐有意,用情很深,但陈骐出事后她却连面也没露过,这也太不合常理了。莫非被下令禁足了?常天满腹狐疑地离开了柳家,刚回到司法科,科长骆杨便把他叫了去。
“柳家的案子和陈骐的案子,你都不用再管了。”
毫无疑问,这是柳鸿的意思。
动作真快,他前脚刚离开柳家呢!难道怕被自己查出些什么。常天的好奇心又被调动起来,明知道这种事情管不得,却怎么都控制不住该死的好奇心。
“是,长官。”常天干涩地回答。
9
常天站在码头上,夜幕下的黄浦江在翻滚着超前涌动着,江浪拍着江浪,水花踩着水花,制造出来的全是噪音,而且听上去永无止尽。
每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便会来到这里,听一听江水的声音。
然后他便会觉得自己的烦恼其实都是些沙子,眨眼的功夫就被江水卷走了。
啪!
常天觉得背上一痛,像是被石头砸了一下。
回过头便看见一个瘦高的黑影,正笔直地站立在离他大约二十米远的地方。
“谁?!”常天大叫了一声。
黑影竟朝他招了招手,接着掉头就跑。
常天犹豫了一下,追了上去。
前面的人总是保持一定距离,让常天能够看见他的背影。
常天明白这可能是个圈套——但却是一个非常有吸引力的圈套。他摸了摸腰间的枪套,那人现在就在射程之中,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这么做。
这是一段很长的路。
在很久以后,每当常天回忆起这个夜晚,他总是会说,那个场景其实是个预兆。
黑影最后消失在一条弄堂胡同里,这已经是在闸北区,常天犹豫了一下,出于安全考虑,并没有马上跟进去,就在这时,二楼一户人家的屋子忽然浓烟滚滚。
“失火啦!”“救火啦!”的声音响作一片。
紧接着,巡警们像是预先知道这里会有一起火灾一样,涌过来了,大半天的混乱之后,一具烧焦的尸体被抬了出来。
常天这才得知,失火的住户竟是闸北区巡警局的巡长郑德!
毫无疑问,这都是那家伙设计好的,仿佛为了让自己做一个见证。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第二天一大早,司法科便接到市民报案,在南市的菜市场发现了一具男尸。这男尸不是别人,正是大家以为前一天夜里已经被烧死的巡长郑德!尸体身上有三个贯穿性刀伤:三刀六眼。不少帮会都会使用这种极刑,针对背叛帮会和出卖兄弟的叛徒。
很多警察都有帮会背景,这不奇怪,让常天疑惑的是:那前一天晚上在郑德家中被烧死的人又是谁?
常天又回到郑德的家中。前一晚的火势只持续了十多分钟,现场烧毁的程度并不严重。但却找不到起火源。房间内的书桌里,堆放着一沓警局专有的案卷资料,常天看了一眼,正是郑家大宅八人灭门惨案的相关情况。郑德和郑家大宅惨案有什么联系?他又是被谁所杀。常天从邻居那里,得到了答案。
“郑德是老郑的远房侄儿,要不然怎么会为郑家的案子这么卖力呢?郑德对郑家还是没说的,这一门八口的后事都还是他料理的呢!也花了不少钱呢!”
从邻居口里得到的信息让常天十分纳闷。郑德出了名又抠又贪,六亲不认,怎么会突然仁义起来了?生前和郑家有利益关系,倒还说得过去,这死了还贴钱买棺材?常天越调查越觉得蹊跷。
郑德在安葬好八口人的后事后,得到的好处只有一张郑宅的地契。那地契是被郑德从火海中救出来的,按照继承法他也确实可以拥有这处地皮。
火灾,郑家八口灭门案,郑家大宅地契,再次的火灾,郑德死亡。
常天从这些零星的线索里,嗅出了阴谋的味道。好在,他知道,下一个要找的是谁。郑德出事前,把地契交给了他的情妇金秀珠。
“郑家出事之后那宅子没人敢买。但是出事前,也还是有机会卖掉的。”
金秀珠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柳家老爷去找过郑家老爷,说是要在郑宅那地皮上建个商场,开了一个好高的价钱,那郑老爷也不知是不是糊涂了,居然硬是不肯,后来还吵了一架……柳老爷来找过我们家阿德,想让他劝劝郑老爷。可阿德也没办法说服那个老头儿啊……前儿个我去找过柳老爷,结果人家根本不见我,说现在没兴趣买郑家宅子了。也难怪,闹成这样,谁还敢要啊!揣着这地契,我还怕触霉头呢!常长官,你有没有路子,帮我把这地皮处理了,我一定不亏待您……”
金秀珠一面说,一面向常天飞了个媚眼,同时搔首弄姿地抚了抚头发。她原本是妓院里的头牌,后来被郑德赎了出来,养做了外宅。据说郑德生前对她还算不错,没想到人一走,这一位就忙不迭地要换茶了,常天心中冷笑。
他皱着眉头瞄了一眼金秀珠的耳坠子,心中不由得一动:那是两粒成色极好的翡翠。
两个小时之后,常天将一枚牡丹花形翡翠项链坠子,放到了上海最好的玉器匠人李大手的桌子上,那坠子是从万福安当铺的掌柜手里借出的,据说柳家的首饰基本都出自此人之手。
“不错,这是我给柳大小姐雕的,花了三个月,一块料没用完,就将就又做了一对耳坠!”
常天看过耳坠的样图,和金秀珠耳朵上的一致。照李大手所说,那耳坠在上海滩,独一份。他皱起了眉头,链坠的抵押人是郑德,柳如萱的首饰怎么会到了郑德手里?而偏偏这么巧,抵押的日期,是在郑家出事后的第三天!
10
骆杨把一张调令递给了常天。
“狱警?”常天看着调令上的文字,愤怒得捏紧了拳头,想来是他这几天的调查引来了灾祸。除了柳家人,不作他想。
柳鸿曾想要买下郑家的宅子,郑新华拒绝后不久就被灭了门,第二天柳家又失了窃……这一系列事件中必然有联系,柳鸿为什么要买一个闹鬼的宅子做生意?更奇怪的是郑新华,不但买了不吉利的房子,而且死活不肯搬,那所宅子里莫非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是去查郑德的案子的。”常天不甘心地争取着自己微薄的权益,“如果不想让我查,我不查就是了。”
骆杨叹了口气,他拍了拍常天的肩膀:“你是个人才。我也知道你委屈。放心,只是暂时的,等风头过了,我一定想办法调你回来。”
常天不再坚持,顺从地接过了调令。
现在离开未必不是件好事,那把叫人事的刀正到处乱砍,谁知道什么时候落到司法科的头上?做狱警可以远离这些是非,走一步算一步吧。常天这么思量着。
11
监狱里带有腐臭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常天在狱警许成的带领下,熟悉监狱环境和他的工作范围。
许成努力做出老练的样子,但事实上他只比常天早来了十日,短短十日,这里却已经人事全非。这次的人事大变动,跟一周前发生的越狱事件有关。
郑家灭门案的凶手林海易,在执行枪决的当天,神秘地消失在了监狱里。
“门锁没有撬开的痕迹,同监狱的四人说,他们看见林海易走进墙里去了,还说闻到了焦臭味。你说邪门不邪门?”
常天失笑:“是够邪门的!”
“谁信啊?!”许成翻了个白眼道,“可人是真不见了!整个监狱被翻了个底朝天,愣是没找到!最后他们把那牢房的墙给砸开了,你猜里面有什么?”
“尸体?”
许成伸出自己的左手小指:“一根指头!新鲜的,还没烂呢!”
常天愣一下:“这倒奇了!”
“就有人说啦,林海易是会法术的,这是一种土遁术。人走人道,虫走土道,人走土道,那就叫借,得留点意思,这小手指啊,就是为了借道留的那点意思。”许成说道。
“他们不会就这么交代吧?上面能信才怪!”
“可不是吗?那天晚上值勤的就倒霉了。那个孙辉,听说现在还被扣着呢!上面借这个事大做文章,这次直接开除了七八个,要不怎么把咱们兄弟俩弄这儿填空来了?”许成压低了声音,“听说过两天新的监狱长就要上任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咱们得多留点神!”
怪不得没有看见孙辉,原来竟是因这件事受了牵连。但那叫林海易的人是怎么消失的?难道有内鬼?各种想法冲击他的脑子,常天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抽空去了趟监狱的档案室,调出了林海易的档案,说是档案,却只是薄薄的三页,写着姓名性别,籍贯生辰,亲戚一栏填的是无。
“四川成都人,24岁,身高五尺八寸,”常天疑惑地看着照片中的男人,确如当时孙辉所言,长得“怪模怪样”——八字眉,三角眼,歪嘴……档案上还有一句:口齿不清,左腿微瘸。
那双纤长漂亮的手再次出现在常天的脑海中,他实在没办法把这双手和照片上的人看做一个整体。
第二页便是供词笔录,上面记录着林海易的杀人动机和杀人过程。
林海易在郑家借宿,见财起意。亥初,林进堂屋偷窃被管家发觉,纠缠中将管家杀死,继而又杀死闻声赶来的郑家父子二人,妾侍一人,丫鬟二人,杂役二人,合计八人。为掩盖犯罪痕迹,更纵火烧毁郑宅,逃出门的时候被郑德抓了个正着……
常天不由得冷笑:上海鱼龙混杂,别说是郑家,就连最贫寒的人家都不会随便让一个陌生人借宿。按照描述,除去侍妾丫鬟,当时应该有五个男子合力围攻林海易,这林海易当真这么厉害,五人都拿他不下?而那些丫鬟侍妾莫非就只会呆站,就没有人想过要喊上两声或是跑出去求援报案的吗?
常天记得报纸上提过,周围邻居是在看到火光后才知道郑家出了事。这些就不合理。最不合理的是,这林海易竟是被巡长郑德在郑家后门抓住的,郑德的说法是看见火光赶过去查看,在后门口刚好堵住了“企图逃跑”的林海易,如果不是事先得到了消息,怎么会来得如此“及时”?另外,林海易如此“武艺高强”,杀人于无声,又怎么会被郑德轻易擒下?他还毫发无损一兵未折地抓住了这“穷凶极恶”之徒,着实让人费解!
疑点重重,漏洞百出!
笔录的最后是一个鲜红的拇指印,屈打成招的可能性大过九成。
如果是让自己来办这个案子,也许这个林海易便用不着越狱了。
最后一页是判决书,从林海易被抓捕到死刑判决下达,总共只花了十天——在常天的警察生涯中,这算得上是他从未见过的高效。
接着,常天又调出和林海易同一牢房的四个人的档案,几乎都是重罪犯,一个叫张华,27岁,原来是个教师,因妻子红杏出墙,杀妻入狱,枪决刑期定在明年春天;一个叫庄森龙,码头工人,24岁,杀了企图非礼他姐姐的老板,被判死刑,定在12月底枪决;一个叫王水娃,16岁,青帮弟子,罪名是枪杀了闸北一赌场的老板李耀祖,被判无期,一看就是帮派送进来顶包的小替死鬼;还有一个叫赵三金,鸦片贩子,江湖人称“黑榔头”,因和买主起了争执,打断了对方一条腿,被判入狱三年,是几个人里罪行最轻的一个。
这四个人身份背景完全不同,笔录上称林海易是四川人,刚来上海,和这几个人应该不会有什么交集,那么林海易是怎么让这些人众口一词说他有穿墙术的呢?更重要的——他是怎么逃出去的呢?
常天百思不得其解。
赵三金在四日前已经出狱,常天便和许成将另外三人:张华、庄森龙和王水娃提出来问话。让常天惊讶的是,不管他如何下套,挑拨离间,三人都众口一词,死咬着之前的话不放,只说看见林海易穿墙逃走,其他一概不知……几人脸上和手上的伤口都还是新的,为了这案子,监狱长不惜给这几人都用了刑,囚犯之间相互照应不是新鲜事,同病相怜或有可能,但是那林海易和这几人不过相处了短短十天,又身无分文,他是用什么办法让这些人对他如此忠诚?
常天动用在司法科办案时留下的线人。几天之后,线人传来消息:张华的母亲张氏,和庄森龙的姐姐庄梅月的经济状况忽然有所改观,前者到药铺买了二两人参,后者的丈夫嗜赌,原本欠了人一屁股的高利贷,这几日把债务还干净了。
常天连忙查看探视记录,发现张华的母亲和庄梅月,分别在前日和昨日到监狱见过家人……难怪了,重刑犯最放不下的就是至亲,这林海易一定是用“代为照顾亲人”的理由打动了狱友,而他信守承诺,这些人自然就守口如瓶了。
但是王水娃这边却没进展。他是青帮送进监狱替上面大哥顶罪的替罪羊,“帮会”会给狱警打点,代为照顾亲人,好让其在监狱中“安心坐牢”,他没必要节外生枝啊。还有赵三金,此人乞丐出身,无父无母,犯的罪又轻,万一东窗事发,那是要判重刑的。
根据狱警的描述,王水娃和赵三金之间总有冲突,还被他打得差点丢了命。后来“帮会”打点后,赵三金才消停了些。这些有冲突的人之间,为何和同仇敌忾似的共同为林海易打掩护?
常天越琢磨越觉得古怪,索性趁着休假日去了赵三金所住的弄堂打探消息。
哪知,那赵三金出狱后压根就没回去,房子一直空着,不论是以前的同伙搭档,还是附近的街坊邻居,竟没一个人知道他的行踪……巧合的是,在他出狱后的第二天,法租界的两个商人家中便被人盗了近万元的财物和现金。这边刚失窃,那边张氏和庄梅月便有了钱,几件事联系起来,倒像是那么回事。但赵三金不是善男信女,他凭什么偷钱给张庄二人用?!林海易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让这个人在十天之内就转了性子?
常天忍不住想起一个乡间传说:据说如果妇人在有年月的狐狸洞附近产子,生出来的孩子便天生具有狐惑能力,让人不由自主便会委以信任,心甘情愿任其驱使,如果生女便如褒姒之流,如果生子,若非治世之能臣,便是乱世之枭雄。
对于男子来说,那双手美得近乎妖气,配上那样的样貌,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不仅是不协调的,更是不真实的……常天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一个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的念头。
常天匆忙赶回监狱,把张华、庄森龙和王水娃换到了其他的牢房,新的监狱长知道常天是以前司法科的悍将,十分支持他的调查,几乎是有求必应。常天拿着手电在昏暗的牢房里转了几十圈:墙壁之前被凿毁了,后来又草草地砌回去了,墙的那一头是另一间牢房,地面上码着五垛干草,这便是床了,“床”上几乎全是虱子,床下全是霉菌,马桶里的秽物从未冲洗干净,整个牢房都弥漫着恶臭……
这间牢房比其他牢房更臭。连续比较了三间牢房之后,常天得出了结论,他让人把草床全部移开,几乎把鼻子都贴在了散发着臭的地面上——果然,臭气是从地下弥漫上来的。
常天皱了皱眉,转身走出牢房,找来许成,连和当天值班的一名老狱警,在臭气最重的地方开挖。没挖多久,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身高约五尺七寸,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
许成倒吸了一口冷气,随即大喜过望:“我知道了,这林海易早就死了,被这帮王八蛋杀了,埋在地下了,还胡说什么穿墙而去,我去告诉监狱长!”
常天却摇着头拉住他:“先别忙,这个人不是林海易。”
“那是谁?”许成大惑不解,“看上去死了十来天,林海易不就是那个时候不见的吗?”
“死的是赵三金。”常天瞅了瞅四周,压低声音说。
“怎么可能?”许成失笑,“赵三金几天前才出去,活蹦乱跳的!”
“那你描述一下你见过的赵三金。”
许成愣了一下,然后说道:“大概五尺七八寸高,光头,皮肤很黑……还有,还有……”他说不下去了。
于是常天又掉过头来问老狱警:“老于,你在这儿三年了,你说说看,赵三金长什么样?”
被称为老于的狱警也愣了愣,皱起了眉头:“高个,黑得跟炭球一样,没事儿老是喜欢用手摸他那颗光头,破锣嗓子……”
他也说不下去了。
“林海易不见了之后,你听过赵三金开口说话吗?”常天继续问。
老于的眉头便皱得更紧了:“听你这么说,好像还真没有。”
“一天两顿饭,只要不出乱子,人数点够,”常天点点头,“又都是审了判了的,谁会没事去盯着犯人的脸看?黑不溜秋,脏不拉几,又不是倾国倾城的美女!”
许成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老于却惊得背后冷汗层出。
常天一脸严肃地指着那尸体的头部,尽量压低声音:“肉烂头发不会烂,这儿根本就没有头发,说明是光头,赵三金以前是癞痢头,剃了光头后就没长过头发。再看他的手指,十根齐全,其他那三个人也没少指头,所以这个人只能是赵三金!”
“这,这什么意思呀?”许成挠着头,还没听懂。
“这是个局,他们先杀了赵三金,把他埋了,然后林海易就换了赵三金的号服,剃了光头,冒充赵三金。等监狱来提人,发现人数少了一个,又找不到穿着号服的林海易,自然就认为林海易逃跑了,”常天在许成耳边说道,“但事实上,林海易一直在你们眼皮子底下,然后大摇大摆地被你们放了出去!”
“这不可能!”许成说道,“林海易跟赵三金长得一点都不像,又歪嘴又瘸腿的,他怎么冒充啊?我们谁都不是瞎子,就算我们跟赵三金不熟,也不至于把林海易看成赵三金吧?”
“如果他嘴不歪,腿也不瘸呢?”常天口气虽然淡,但事实上他自己也为推测出来的结果而心惊,“剃了光头,把脸抹黑,他的身高和赵三金差不多……赵三金出去的时候,你们检查过他吗?让他洗过澡吗?他的身体你们见过吗?”
没人有心情伺候一个浑身虱子恶臭的人,那家伙几乎是被当做垃圾一样扔出去的。
常天用铁锹的一头把尸体腹部的衣服撩开,“我打听到,赵三金的肚子上长了一个拇指大的瘤子……”
看见那一个还没有完全腐烂的瘤子,许成愣住了:“可是,林海易白,赵三金黑得炭似的……”
“如果赵三金不黑,只怕他还没那么容易蒙混过关呢!正是因为他黑,所以你们就只记得他黑了!”常天冷笑道,“要黑还不容易?把草烧成灰就是炭,再不济把头发烧了也能抹一脸黑,你们不是说见到火光了吗?”常天又指了指死人身上穿着的黑色囚衣——这衣服脱色脱得厉害,用水泡一泡都能当墨汁用,你说他要黑,容易不容易?
许成张大了嘴:“也就是说,那个林海易还没抓进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怎么逃出去?!”
改变容貌也不难,黑、粗眉、高个是刘金三的全部特征,最易模仿,还不容易被发现。
老于没有说话,眼神黯然:“完了!”
林海易神秘消失,不但连累了当日值勤的狱警,连监狱长都搭了进去。如果让上面知道监狱居然把林海易当做赵三金给放了出去,这可是天大的丑闻,估计所有当值的狱警都要受到处罚。
“我是赵三金放出去之后才进来的,我无所谓,我是为你们着想,这事不能告诉监狱长,”常天索性卖大家一个人情,“老于,你马上去弄一桶硝镪水来——到时候就说挖了一具陈年尸骨出来。”
白骨无相,就算监狱长听到风声,也没有了证据,老于面露感激之色,立刻忙不迭地出去了,许成便在附近的牢房敲敲打打。
“今儿不管你们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把话给老子烂在肚子里,要是老子听见一星半点风声,可别怪老子没给过你们面子!”
一时间鸦雀无声,县官不如现管,谁敢得罪这帮随时都能要他们性命的狱卒?
等到第二天监狱长把常天叫去问案情进展的时候,常天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说词回复了,监狱长满脸不信,但又抓不到证据,只好作罢,把白骨起出来丢进了乱葬岗。但从此便对常天冷淡了起来,经常故意分派他难堪的工作,常天倒无所谓,但老于等狱警感激常天为他们解了围,纷纷抢着替他做事,常天反而比以前更闲。闲来无事便找了个老画师,先照着林海易的照片画了一幅像,然后又让画师将画像中的眉毛补平,歪嘴修正,眼角提升……待到一切完成,一个相貌清秀甚至带着些许书生气的男子便赫然出现在了纸上。
这样子再搭配那双手,便和谐多了。常天心想,手随人相,那人的眼神也应该带着些蛊惑之气吧?
常天私下见了王水娃两次,他年纪毕竟还小,终于被他套出了一点线索:赵三金因为被青帮教训,对王水娃心怀愤恨,他弄到了毒药,想要偷偷毒杀王水娃,但被林海易识破了——也就是说,林海易相当于是王水娃的救命恩人,那么他替林海易遮掩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真是个可怕的角色,常天心想,这番他出去,外面有的热闹了。
常天点了根烟,对着画像自语道:那个把我引到郑德家附近的神秘人,就是你吧?你知道很多事情,可你又不能名正言顺地调查,所以你找上了我,想借我的手帮你伸冤,是吗?那个宅子里有秘密,柳鸿想要得到那个宅子,郑家也知道那个秘密,所以柳鸿不惜派人灭了郑家满门,而你就成了替死鬼,对不对?可惜,柳鸿选错了敌人。
同时他自己也不由得有些遗憾——和这样一个人交手,一定是件很有趣的事。
12
常天的遗憾并没有持续太久,两个月之后,骆杨把他调回了司法科。
“委屈你了,现在要给你一个美差,”骆杨的嘴角叼着一个得意的坏笑,“我知道你一直怀疑柳鸿谋杀陈骐,现在我给你机会,让你亲手逮捕他。”
常天确实吃了一惊,倒不是为了柳鸿地位的突变,他一直关注最近一段时间局里的人事变动,在听说庞振东被解除职务的时候,他就已经预见到了柳鸿的结局。一朝天子一朝臣,作为庞振东的原支持者,柳鸿必然会被殃及池鱼,他只是没想到骆杨居然不是庞振东的心腹。
“还没有确切的证据,”常天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会尽最大的努力。”
“是最快。”骆杨纠正他。
常天干脆将他对郑家灭门案的推测告诉了骆杨,他听得两眼发光:“那我们今天就可以逮捕他了!”
常天坐在审讯桌的后面,他看着离他一米之外的那个人。
衣衫褴褛,满身鞭痕,需要人扶着下巴才能抬起头。
常天曾无数次想象过这样的情形,但是真正实现的时候,却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痛快,这让他颇有些恼火。
“柳鸿!”他直呼其名地说道,“杀人偿命,这是天道,你以为你逃得过?!”
柳鸿勉强睁了睁几乎肿成一条缝的眼,气若游丝地说:“我没杀他们……我没杀过人……”
“你为什么一定要买下郑家的宅子?”
柳鸿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他闭上了眼。
“那宅子里有你想要的东西,是不是?”常天缓缓地说出他的推测,,“可惜郑新华的消息比你灵通,抢了你的先,买了那个宅子。你本想碰碰运气把宅子买回来,可是郑新华死活不肯,所以,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灭了郑家满门,强抢了你要的东西……”
柳鸿听得脸上肌肉不断抽搐,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哈哈,我现在终于知道,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你要是觉得我说得不对,那就纠正我,你为什么要买下郑家宅子?那可是闹鬼的凶地!”
“你管不着。”柳鸿说了四个字之后就再也不吭声了。
站在他旁边的守卫警摸了摸后者的鼻息,向常天报告道:“长官,他晕过去了!还要上刑吗?”
常天瞪着对面的血人,沉默了半晌。
“今天就到这儿吧。”最后他说。
13
常天走进了云天居。
这里是柳鸿经常光顾的古董商店,就在郑家灭门案发生前一个月,也就是柳鸿打算买下郑宅的那个时间,柳鸿从这里花大价钱买走了一个元代的花瓶——按老板云天顺的说法,那是一件罕见的珍品,属于宫廷藏品,而这个花瓶最早的主人便是刘成涛,常天认为柳鸿很可能是据此推测出郑宅里藏有古物,因而起了邪念……
见常天迈进店门,云天顺连忙过来迎接,并将一张清单递给了他。
“这是上次您让我整理的,柳鸿在我这儿买玩意儿的单子。我刚想起来,大概在半年前,柳鸿还买了件翡翠寿桃摆件,是刘成涛以前卖给我的,也是巧合,我整理存货的时候,刚巧柳老爷来了,当时他的原配要过寿,偏看上了这一个。那是个千载难逢的货,他喜欢得不得了,我了也就趁机卖了个好价钱。我记得当时还送了他个青铜虎头镇纸,晚清的,虽不值钱,但做工不错,”云天顺说道,“而且这货当时是刘成涛搭着卖的,等于是没花钱,我就拿来做了顺水人情了。”
半年前,常天心头一惊,既然半年前柳鸿就已经知道郑家老宅里可能藏着好东西,为什么要到半年后才动手呢?
常天只能再走一次柳宅,不过这次没有人敢拿鄙夷的神色看他了。
四姨太一如既往地镇定。
“这些东西都还在吧?”常天将清单递给四姨太,“我想要看看,可以吗?”
“只要老爷能回来,这些东西都可以不在。”四姨太轻声说道。
常天愣了愣,他知道对方误会了,但他没有解释。
罗继文默默地将清单上的物品一一找出,摆放在常天的面前,除了云天顺送出的那个青铜镇纸之外,其它物品都还保存完好。
“这个镇纸以前是放在书房的吗?”
罗继文没想到常天居然问了这么一个古怪的问题,不由得一愣:“是啊!老爷练字的时候就用这个压纸。”
“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罗继文皱着眉头想了想:“应该是在保险柜失窃那天,和其它东西一起不见的。”
常天大奇:“那你们为什么没有报在失窃单子上?”
“我问过老爷了,老爷说那不是个值钱的玩意儿,报上去显得我们柳家小气,所以就只挑了要紧的报……”
常天哭笑不得地捏起拳头,砸在沙发的扶手上:“真他妈……巧!”
夜色降临。
一身酒气的常天走在回家的路上,虽然他走路的姿势七扭八歪,但是他并没有醉。
他还能清醒地听到跟踪者的脚步声。
那人跟了他起码两个小时了。
事实上他是故意进酒馆喝酒的,他也是故意选了这条没有人走的小巷子,为的就是要让对方认为绝对有机可乘。
常天假装跌倒在了地上。
果然,对方如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来,早有准备的常天一个鲤鱼反射跳了起来,一个飞旋腿便将蒙着面的袭击者踢得重重摔在了墙上。
他发出了一声呻吟。
常天愣住了——那是女人的声音。
他冲过去,一脚将对方手里的匕首踢开,扯下了那张蒙面布。
一张漂亮而熟悉的脸蛋出现在了常天的眼前。
“柳如瑾?!”
柳如瑾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怨毒地瞪着常天。
“姓常的,你不得好死!”
审讯室内,柳如瑾面色苍白,神情落寞。
“那天晚上,是你扮作你姐姐的鬼魂去了陈骐的家,是你杀了陈骐……”常天一面说一面打量着柳如瑾的表情,“你父亲知道了真相,为了保护你,所以他阻止我们继续调查这个案子,是这样吧?”
“你血口喷人!”柳如瑾愤怒地叫了起来,同时把手铐挥得铿铿作响:“有本事你杀了我啊!别尽来这些阴的!”
常天知道对方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他继续心理攻势:“你恨他,因为你那么喜欢他,他却偏偏喜欢你的姐姐,你姐姐活着的时候是这样,死了,他的心里还是没有你……”
“不要提那个贱人!就知道装正经,一肚子的男盗女娼,他为什么看不出来?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那个贱女人肚子里怀了别人的野种,他还是不选我……”
“你得不到的,就要毁了他!让谁都得不到。”常天强压心头的震惊,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学过功夫,所以你能轻而易举地溜进他的屋子里,你扮成你姐姐的样子,他到死都认为是你姐姐害死他的……”
“我没有杀他!”柳如瑾摇着头,“我恨他蠢!我恨他笨!我恨他不长眼睛鬼迷心窍,可是我没有杀他,我喜欢他,我不会伤害我喜欢的人!永远不会!你冤枉我!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们冤枉我爹,现在又冤枉我,要把我们柳家赶尽杀绝,我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常天并不动怒:“如果你要别人不冤枉你,就最好把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如果你说了,别人不信,那是别人的罪过,如果你不说,那证明你想要被人冤枉。”
柳如瑾喘着粗气,神色不定地与常天对视着。
“我跟你们柳家没有深仇大恨,如果你父亲没杀人,我不会冤枉他,但如果他真的杀了人,或者你真的杀了人,我也不会放过你们。”常天站了起来朝外走去:“你好好考虑一下,现在只有真话能救你们。”
“是!”柳如瑾对着常天的背影叫了起来,“那天晚上我是去见过他,我把自己打扮得和姐姐一模一样,只要他喜欢,我可以像姐姐一样温柔,穿旗袍,插花,她会的我都会,可是他还是拒绝了我……我是快疯了,可我也快死了,我怎么还有力气去杀人?我是学过功夫,可都是三脚猫的功夫,你看见了的。再说我也不会杀他的,就算他永远不会喜欢我,我也不会杀他的!我爸爸也不会,他还是很疼表哥的,他只是生气,听到表哥被杀的消息他也哭了,他一辈子最重情义,你们却说他为了夺人钱财,灭人满门……我父亲永远也做不出来这种事!现在我说的都是真话,你相信吗?”
常天回头看了她半晌:“我相信你。”
毫无疑问,当日穿着旗袍的柳如瑾,就是陈骐的女佣嘴里说的“大小姐的鬼魂”,但却绝不是陈骐临死前叫出的那个“鬼”。加上窗台上的男人脚印,和身怀不凡的功夫,这个人,会是谁呢?
“那个贱女人肚子里怀了别人的野种……”
这才是柳如萱自杀的原因吧?一个未出阁的千金小姐,居然怀孕——可以想象柳鸿有多震怒,所以葬礼才会那样草率,孩子的父亲不是陈骐,又会是谁呢?
柳鸿——郑宅——陈骐——郑新华——郑重俊……
常天不断地在头脑里画着关系图,忽然一条直线冒了出来:柳如萱——郑重俊。
郑重俊本来就是情场高手,会不会是柳如萱与郑重俊有了不可告人的关系,所以柳鸿震怒,他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米铺老板的儿子,所以他找到了郑家,要求两人断绝关系,要郑家离开上海,他提出的条件是买下郑家的宅子和生意,但郑家拒绝了……
这样看来,柳鸿依旧有重大的杀人嫌疑,事实上,比起钱财来,柳鸿应该会更看重柳家的名誉和面子……
14
柳鸿自杀的消息传来。
就在常天审讯完柳如瑾回家之后,骆杨亲自带人连夜提审了柳鸿,柳鸿对郑家灭门案和谋杀陈骐都供认不讳,凌晨守卫进入押室时,发现柳鸿把自己身上的长褂撕成了碎条做成了绳子,吊死在了门上。
“你立了大功啊!”骆杨心情舒畅地拍着常天的肩膀,“如果你没有抓到他女儿,他也就不会这么爽快地认罪了。这么大的一个丑闻,哼哼,有些人会更难受了!”
常天不由得全身发寒:“可是案子还有一些疑点……”
“我一直觉得你是聪明人,”骆杨打断了常天:“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时候该继续,什么时候该停止。”
“那么,柳如瑾呢?”常天问道。
“死人的遗愿嘛,我们还是应该成全的。”骆杨吸了一口烟,又悠悠地吐了出来。
常天远远地跟在柳如瑾的身后。
她目光呆滞,脚步发虚,酷似一只在白日里游荡的鬼魂。
他不敢跟得太近,她父亲的死,多少都跟自己有关系。现在的柳家,身败名裂,常天可以预见她将被整个上流社会抛弃。他有些憎恨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担任的角色。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满脸恶相的小瘪三正朝柳如瑾急步走去,那家伙的眼神里带着常天从不陌生的戾气。他的手伸进了怀里,常天如猎豹一般扑了过去,在他的刀贴近柳如瑾的身体之前将其扑倒,一拳揍晕了他。
柳如瑾跌坐在了地上,看着那人的鼻血流了满面,这才回过了神。
她转头看了常天一眼,嘴角咧出一丝冷笑:“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感谢你!”
常天伸手准备把柳如瑾扶起来,哪知她一把抓过常天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下去。
常天强忍着剧痛任她咬着,也不抽回手,压低声音说道:“你最好离开上海,还有你的家人。如果有必要,可以装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柳如瑾的牙齿松开了,她抬起头,满嘴都是常天的血。
“我记得了,你的血的滋味。”
常天的脑子里忽然炸了一声——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说出了真相。
15
有人说,黑夜是罪犯最好的盟友。
常天认为这话不够确切,罪犯最好的盟友其实是在黑夜中紧闭了双眼的人们。
他睁大了双眼,看着不远处的废墟出现的一个黑影。
终于出现了。
常天咬了咬牙,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等待了一个世纪。
黑影悄悄地溜进了废墟之中,他没有发现自己被跟踪了,常天看见那人走到宅子东南方的一口井前,那人扎了扎腰带,然后便拉着井口的一条粗绳子慢慢爬了进去。
常天猫在树背后等了一会儿,这才蹑手蹑脚地靠近那口井,正逢十五,月亮的光亮度几乎抵得上灯笼,因此能把井里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水面离井口大约有四五米,常天抓住绳子正准备往下滑,却忽然觉得自己的头上挨了狠狠一击,紧接着,意识便消失了。
常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空荡荡的大厅地板上。
大厅的中央离着一个没有脸的石头人,摊着手,手掌心里放着油灯——正是这灯光照亮了大厅。
而在石头人的旁边则盘腿坐着一个人影,他刚好处于光亮的盲区,因此常天没有办法看清他的脸。
“你是谁?”
“你来找谁?”对方以问代答。
“郑重俊。”常天咬着牙说出了三个字。
“很好。”对方淡淡地说。
“你果然没有死。”常天一面说一面试着活动自己的手脚,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被五花大绑。
“说下去。”
常天本来想立刻扑上去掐住对方的脖子,但是这家伙的淡定让他疑惑了,他狐疑地打量着周围,如此诡异的地方,搞不好有什么机关正等着他呢!
“这是哪儿?”
“郑家老井里有个密道,直通这里,这是一个藏宝的密室。”
常天突然看见了对方的手,一双修长的手,尽管只是手影,却也带着一种妖惑的气质。
他明白过来眼前人是谁了:“你是林海易?”
对方没有否认:“可惜你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小警察。”
“刚才那个人是不是郑重俊?”常天连忙问道,“他是不是装死?”
“是。”林海易很干脆地回答。
“他现在在哪儿?”
林海易指了指自己脚下:“下面还有一个密室。”
“你为什么要帮他?”常天疑惑地问,“他应该知道你不是凶手,可是他却不肯出来帮你作证,你居然还要帮他?”
“他当然不会出来帮我作证了,”林海易冷冷道,“因为他才是真的凶手,郑家灭门案根本就是他自己干的。”
常天难以置信地打了个寒战:“他杀了自己全家?!”
“他这种人怎么会有家人?不过就是一个养父,他在背后一直叫那人吸血鬼,”林海易冷笑,“至于其他人的命,只要能让自己活下去,他怎么会放在眼里?”
“到底是怎么回事?”常天喘了口粗气,他觉得自己推论出来的东西已经够骇人听闻,没想到真相的残酷却远大于他的想象力。
“很简单,为了这下面的宝藏。当年住在这里的太监是王爷的管家,他帮着王爷藏了不少好东西,都是稀世珍宝。这郑家父子其实是一个叫七巧帮的帮会成员,在帮里犯了大错,逃出来的,一直被人追杀,后来隐姓埋名到了上海。为了得到这个宅子,他们用尽各种歹毒手段,可惜,功亏一篑,等到宅子到手,进了密室,才发现少了钥匙。”林海易说道,“要打开密室,必须用特制的钥匙,唯一的一把钥匙,用错钥便会启动机关,宝物和小命就都要丢了。”
常天沉吟片刻:“青铜虎头镇纸?!郑重俊从书房里偷走的那个?”
“看上去是镇纸,虎头就是钥匙头,一把非常复杂的钥匙。”
“郑重俊听陈骐说起过那个镇纸,一直想要找机会进柳家偷窃,正好柳家想要找锁王陈造锁,所以他们就用了一出掉包计。郑重俊刻意接近柳家大小姐,可惜的是,他的美男计对柳如萱有用,却没办法让柳鸿对他满意。”林海易解释道,“如果不是这样,他倒还挺想做柳鸿的上门女婿的。”
“既然半年前就已经把锁掉了包,为什么半年前不动手?”常天琢磨了一阵,发现一个重大疑点。
“因为他们被七巧帮的人找到了,对方本来是要把他们杀了祭帮规的,他们就打算用这宅里的宝藏来做交换,有钱赚的事,谁会拒绝呢?但是郑家父子可不傻,一直在使缓兵之计,然后就让郑重俊钻了空子,那天晚上,这家伙在食物里下了药……我运气很好,因为拉肚子,所以什么都没吃……不过还是着了他的道,被他刺了一刀,痛得晕了过去……可是我命大,也亏得他没直接在我身上点火,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到处都是火光,我从窗口跳了出去,本打算从后门逃走,却发现郑德已经带着人进来了,我知道自己肯定跑不掉,这么多死人,我又是个来历不明的……”
常天目光一冷:“郑德和他是一伙的?这出戏是两个人唱的,所以郑德才会帮他料理后事,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林海易点了点头:“不错。这出戏,他一个人唱不下来。”
“你在郑德家放那把火,就是为了告诉我这点吧?在郑德的尸体被发现之前,大家都以为他是在自家大火中被烧死的。郑重俊就是用了这个方法金蝉脱壳,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但是他还活着。他和柳如萱早就偷偷相好,于是便去找柳如萱求助,柳如萱把他藏了起来,还拿出首饰资助他,可是他却趁机偷走了书房里青铜虎头镇纸。之所以偷走那套首饰和金条,是为了转移视线,让人认为这不过是一宗普通的盗窃案。后来我解开书房钥匙的局,柳如萱这才知道自己被郑重俊给设计了,所以才会气得晕倒,然后便被人发现已经身怀六甲,所以羞愤自杀。”常天把所有的环节都串联了起来,“那么也是郑重俊杀了陈骐吧?陈骐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陈骐跟踪了柳如萱,因为他很关心那个女人,他其实并没有发现什么,只是郑重俊心虚而已,”林海易说道,“还有,纠正你一点,柳如萱不是自杀,是郑重俊先勒死她之后,伪装成上吊的样子——我偷偷地开馆验过。”
“你引我去郑德家,顺便演示了一把放火烧人。第二日又抛出真正的、郑德的尸体。就是为了提醒我,不要被表面现象所蒙蔽?费这么大力气,还不如直接写个纸条给我!你本来想借我的手把郑重俊给挖出来,借刀杀人,兵不血刃。可惜你的如意算盘被那死要面子的柳鸿破坏了,他因为害怕自家丑闻被我查出来,想办法把我调去了监狱……现在我很好奇,郑德家里的那具尸体是谁?”
林海易冷笑:“这是我的做事方式。提醒到了就行,至于你是否能参透,那就看脑子是否好用了。而且现今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尸体——乱葬岗上要多少有多少。”
“那个时候,真的郑德已经落在你手里了吧?他肯定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死去。当时他怎么会留下你的活口?”常天疑惑了几秒钟,随即又想通了,拍了一下脑袋,“你在郑家就一直装哑巴!所以他便想到要用你做替死鬼!”
“郑德进来的时候根本没想到郑家还会有活人。我自己冲出去,故意让所有警察和围观的人都看见我,他在现场就没办法杀人灭口了,所以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把我当做杀人凶手抓进监狱。正因为我口齿不清,什么都说不出来,所以我才没有在监狱里被他们打死,他们不见了杀手,虽然不知道缘故,但知道发生了变故,肯定心虚,担心事情败露,所以急着找人来顶包。一个说话任谁都听不清楚的,又是在现场抓到的,用来掩人耳目自然最合适不过了。而如果我做了证人,就算走得出监狱,也逃不掉那些人的追杀……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你这是不是太冒险了?”常天深吸了一口气,“万一你的计划行不通呢?岂不是死在监狱里了?”
林海易笑了笑:“没有万一。”
“那你的脸?那么短的时间,你怎么做到变样的?要是变了样,郑德就没理由会认出你啊!”常天试图借助灯光看清对方,但是对方的位置明显是经过精密计算的,不管怎样,他都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一团。
“很简单。”林海易淡淡道。“我在去郑家之前,就已经在脸上动了手脚。”
此人定是个易容高手,常天恍然大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也是七巧帮的人吧?”
林海易不置可否:“托郑重俊的福,以后不再是了。”
忽然,地面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常天惊得跳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林海易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切都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常天莫名其妙,此时地面的颤抖停止了。
“我说过,如果钥匙不对,”林海易说道,“这个密室就是会要人命。”
常天明白过来了:“你把青铜镇纸掉包了!”
林海易摇摇头:“如果是假的,就会被他发现了。我只不过把几个关键地方做了修改而已。”
常天沉默了,石厅里安静得令人心悸。
一生机关算尽,却输在离成功最近的地方,这的确是最残酷的惩罚。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是一个警察,你不怕我抓你吗?”末了,常天问道。
“为了谢谢你。”林海易说道,“谢谢你什么都知道,但是什么都没说。谢谢你没让我对不住人。”
常天明白过来了,林海易指的是他在监狱里隐瞒赵三金真实身份的事,如果被揭开来,冒死替他隐瞒的那几个都会被他牵连。
“那么你为什么不听上司的话,还要继续调查这个案子?”林海易问道。
“因为我欠了柳家一个真相。”常天沉吟片刻后说道,“欠了的总得还。”
“怎么样?现在痛快了吗?”林海易接着问。
常天哈哈大笑起来:“很痛快。从来没这么痛快过!”
“那么,你不打算抓我了?”林海易挑了挑眉头。
“不急,来日方长。”常天一面说一面转身向密道口走去,“这种痛快事,你不妨再多做几件。”
“英雄所见略同。”林海易缓缓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