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fair》全文阅读_作者:程可
01
审问一直持续到深夜,接近凌晨这个点儿,户间才吃上晚饭。她吸溜了几口拉面,又用筷子翻动面前的资料,撇着嘴角碎碎念起来。
“按照千叶的说法是,他进门时屋子里并没有人,下楼时听到尖叫声才折返,途中却被冲上去的警察抓住,之后屋里就出现了一具被勒死的女尸。凶器是电话线,上面也有干叶的指纹……”户间转动着眼珠,思考起来,“尖叫者是和死者同住的女性,她在睡梦中觉得有奇怪的声响,醒来便发现尸体。按照搜查一科的推论是,干叶并不知道死者与人同住,杀了人后急匆匆地下楼,听见尖叫以为是人没死才折返,正好被警察抓个正着。
“证据有,说也说得通,但总觉得哪里不对……这种被抓个正着的,还有必要撒个荒谬的谎说刚进屋时里面没人?”户间语速极快,她觉得有人正盯着自己看,便回过头去。
身后是个穿着对襟毛衣的男人,他的喉结和锁骨都很凸出,簿薄的眼皮搭配了干净的皮肤。见户间望向自己,便低下头去吃面。
“老板,再来一碗面。”户间收回的目光又转回到资料上去,她的面前已经堆起四个空碗。
她忍不住想再回头看一次,趁着面端上来时,她又瞥过眼望了一下,再次确认了对方的眉目——尽管头发比那时短了一些,但那人就是森崎佑司,自己大学时的前辈0
几年前,他就像空气一般突然失踪了。
户间纱织,上个月才满22岁。东京大学理科系高材生,现任搜查三科刑警。她微卷的棕色长发蓬乱地搭在胸前,双眼总是习惯性地眯起来,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尽管看起来不拘小节懒懒散散,但她解起案子来思维却比谁都活跃,除了超高的智商和极快的语速,户间的特点也只有惊人的食量了。
原本今天是美好的日子——户间即将搬进新公寓。但还没等她住进去,这栋公寓楼就发生了命案,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一起,几个小时前就发生在她家楼上。
“真是不吉利……”想到新家,户间又咂咂嘴,她将拉面吃得一干二净,收拾起资料准备回家。身后的森崎,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谁知倒霉的事情还没结束,她将钥匙落在了警局,这下连家门都进不了了。正当户间一筹莫展的时候,走廊里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森崎。他正用钥匙开门,也回头看了户间一眼。
“原来……是邻居啊。”户间顶着一张扑克脸,装作不耐烦地埋怨了一句。
“刚刚盯着你看,很抱歉,”森崎开口时也没什么表情,“因为我知道楼下发生了命案,听你说得又很像,所以留意了一下。”
“今晚,可以住你家吗?”户间微微欠身,就转移到他家门口等着开门,“我忘带钥匙了,正好又有些问题想问你。”
02
其实森崎不记得户间也很正常,因为大学时的户间,还是一头蓬乱的短发,鼻梁上架着一副古老的圆框眼镜,和现在完全不同。
那是户间大二的时候,她一早乘电车去学校,站台上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户间喝着小罐的热橙汁,无聊地东张西望,无意间发现了右侧那个中学生的不对劲。
那个中学生的身上满是灰尘,眼睛死死地盯着远处,他是背对着站台站的,身体还有些摇晃。
列车从远处开来,此时森崎佑司正巧搭扶梯进了站,他也注意到了那个中学生。见对方扯开嘴浅笑了一下,森崎只愣了一秒,拔腿就朝他的方向奔去。
但户间在森崎之前,就伸手拉住了那个中学生。似乎没料到会有人阻止自己,中学生强烈反抗起来,户间被他推倒在地,她起身又死死抱住对方的腿。直到森崎赶过来一拳打在那孩子身上,这场闹剧才停住,最后那个中学生抱着双臂呜咽起来。
这件事就在列车的警卫室里被简单地处理了,那位叫做清水树的中学生道了歉,但他的眼神里似乎还是充满了绝望。
“不过按照你们交代的,当时清水同学离黄色警戒线还很远,你们为什么知道他想要轻生?”表扬完森崎和户间的警官,在最后问了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你们……”
——你们也有过想要轻生的经验吗?
户间想,这就是当时警官没有说完的话。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身边的男生,是和她同校的前辈森崎,当然也不知道,他也和自己一样,有过自杀的念头。
但是“森崎佑司”这个名字,却是户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了。那时候,她热衷于参加校内和国内的各种理科竞赛,但通常只能拿第二名,第一名就是和她同校的医学院前辈森崎佑司。户间打探了他的消息,发现他是中途才转来东大的,而之前的情况几乎无人知晓。
直到后来偶然间在花名册上找到森崎的资料—将名字和面容对上号后,户间只剩下—脸的惊愕。
只觉得对方和自己很像,想要了解那个和自己很像的人,户间开始跟踪森崎。
奇怪的是,在森崎回家的那条路上,总是会碰见一些提着袋子的少年。他们很警惕,身上脏兮兮的,总是低着头快步朝前走。户间甚至在其中惊讶地发现了曾被自己救下的清水树。
户间在巷子里守了两天,终于等到了清水树。她紧紧跟在清水身后,想知道对方到底要去哪里,到底是谁在操纵这些孩子。
巷子里湿滑的石板路差点令户间摔倒,清水的步伐很快,他转过好几道弯,已经完全是户间不认识的地方了。
跟着前方路灯一齐变清晰的,是面前一字排开的人。他们有着奇怪的文身和一张张凶神恶煞的脸孔,其中一个人抢过清水的袋子后,朝他说:“怎么,你还带了个人来?”
户间呆住了,一时之间无法继续下一步动作。
“哎,你跑那么快干什么?”户间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并不太熟悉的声音,对方喘着粗气,“别生气了,快跟我回家!”
“哟,是小情侣吵架?”为首的文身男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无聊,快滚……”
“快走。”冰凉的温度覆盖在户间的手腕上,她定定地望着眼前这个人,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是森崎。
“我早就知道你跟踪我了,”森崎带着受惊的户间回到自家,“也太明显了吧,一直跟在后面。”
“那你为什么,没早点把我揪出来?”户间盖着毛毯,眉头一直没舒展开来。
“虽然不知道你的目的,”森崎将窗帘拉开,爽朗的月光照进来,“但当时你和我一起在站台救了人,想你也不是坏人。”
“……”没办法接上话,户间只能转移了话题,“刚刚……你也看到了吧,那个被我们救过的清水,好像被黑帮控制了。”
“你那样冲动地追过去,只会让情况更危险吧。”森崎责备了一句,“我在你之前就发现了。清水树虽然现在看起来落魄又可怜,过去可是学校里有名的混混,劣迹斑斑。他从高利贷那里借了钱胡乱挥霍,又还不上,才被逼迫贩毒的。”
“也就是说……虽然清水树是被逼到要轻生,但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户间在脑子里梳理了一下又说,“不过这种事情,你怎么可能调查得到。”
森崎俯下身来,温柔的声音搔得她耳朵有些发痒:“因为我是警察。”
“哎?”户间只能发出一声短促的反问。
“当然是开玩笑的,”森崎像孩童般爽朗的笑声,户间到现在都能回忆起来,“不过原本我的梦想,的确是当警察。”森崎又补上一句。
“原本?”
“这个世界上的正义是说不清的吧,也不一定警察就是正义的,黑帮就是万恶的。”
也不知道是哪句话剌入了心里,户间低声接上话:“对我来说,正义就是,坚持站在自己重要的东西身边。只要是对重要的东西有害的,就摒除掉,这就是我的正义之道。”
森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我已经没有重要的东西了,所以现在活下去的意义,就是等重要的人回到身边吧。”
但是那次之后森崎佑司便消失了,如同从未出现过那般,找不出一丝痕迹。
03
森崎搬来这里刚两周,他是匆忙间接到任务才搬来的,上头只要求他跟着户间沙织,要弄到什么消息也没说。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让他接近一个警察。
户间洗完澡后穿着森崎的运动服,不顾形象地瘫在沙发上,时间已经接近两点,她还在来回读那些已经看过的资料。
“凶手已经确定了吗?”森崎对案件并没有太好奇,刚在料理店也只是确认户间这个人而已,但现在这个时机正合适这个话题。
“嗯,”户间短促地回应了一声说,“但我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话说回来,你对死掉的那户人家熟悉吗?”
“熟……倒不熟,”突然的发问令森崎有些发愣,“只知道户主濑户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但被杀害的是和她同住的立花吧?我只在电梯里见过她几面,话都没讲过。”
“和濑户也没说过话吗?”
“濑户搬进来的时候,有送些特产来,那个时候说过几句。”森崎语气有些怀疑,“现在是在调查我吗?”
“你从刚刚开始,似乎就对这件案子特别感兴趣呢。”户间敏锐地抬起眼,“一直在问我案件的调查情况……这可是凶杀案,你怎么一点都不害怕?”她装出一副怀疑的模样,下意识却是想早点洗清森崎的嫌疑。
森崎有些发笑地摇了摇头,没想到自己真的被怀疑:“我在大学是学医的,才不怕这些东西。而且我住这一楼,当然会关心案子怎么样了,凶手有没有抓到。”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东西,递到户间面前,“我今天刚从新加坡飞回来,回到家的时候才听说有人被杀,这是机票。”
户间仔细推算了一下时间,发现这是个确切无疑的不在场证明,暗自松了口气。她知道案件的内容不该对外透露,但面前的是森崎。
抱着不想就这么和对方切断联系的奇怪念头,她开了口:“这个千叶和死者立花,本来就是我们追捕的对象,他们俩合谋犯下多起抢劫案。按照嫌疑人千叶的说法,他的钱一直存在立花这,今晚两人准备一起逃去别处,他过来却发现房间里没人,以为立花独自跑了。他一直不知道立花有个同住的室友。”
“千叶和立花是情侣吗?”
“不是……”户间摇摇头,“不然立花就不用和别人合住在外面了,不过千叶是喜欢立花的,不然也不会把钱交给她保管。”
“但警察肯定不相信吧,觉得干叶是自己藏了钱,又过来杀掉立花。”森崎顺着推测说,他也坐在户间身旁看资料。
户间瞥了一眼森崎,点点头说:“没错,但很奇怪。干叶这人杀人一点计划也没有,不然电话线上的指纹为什么不擦掉?”
“为什么干叶要走楼梯呢,八楼的高度普通人都会坐电梯吧。”
“审问的时候,干叶交代说他对电梯有恐惧,所以习惯了走楼梯。”
森崎皱起眉头,沉默了一会儿读起了同住女人濑户的证言:“我听到奇怪的声响,后来听到开门出去的声音,从门缝里看过去似乎是个穿红衣服的男人,愣了一会儿起来查看发现立花死了。”
“奇怪的声响……红衣服……”他说完又喃喃自语重复了一遍。
“算了……你别看了。”户间盘起腿来,扁着嘴说,“我就睡沙发,你先去休息吧,也很晚了。”
大概觉得自己被小看了,森崎反倒正视起来,立刻顺着推理说:“第一,濑户肯定说了谎,案件发生的时候已经天黑了,而且房里也没开灯,她怎么知道对方穿的红衣服?”
“这我也知道,”户间没等对方说完就出口打断,“我当时就问了濑户,但她说是借着走廊的灯光辨认的,尽管看不清楚,但非要说看见了也不为过。加上电话线上已经查出千叶的指纹,就这么结案的几率接近100%。”
“就算这样,濑户的举动还是很可疑,”森崎指了指资料上的证言,“她说自己在睡觉,听到了奇怪的声响。因为习惯有人同住,所以濑户的第一反应应该是问立花在做什么。如果那时她就觉得房里不止濑户一个人,并且很危险,她就不会在干叶离开那么短的时间内出去查看。就算是因为担心立花起身去查看,也不敢大声尖叫才对。因为干叶才走到楼梯口,听到声音肯定会折返回来。”
“那声尖叫,似乎是故意叫给别人听的,”户间眯起眼睛,“比如我们这些在楼下监视的警察。”
森崎下了定论:“从资料上看,发生的时间都过于巧合了。”
“但这个案子最大的问题,是干叶的证词,”户间转过脸来面对着森崎,“开门时房里空无一人,千叶说他每个房间都检查了一遍,根本没发现立花和同住的濑户的影子。但也就几分钟后,在同一间屋子里,睡醒的濑户,竟然发现了立花的尸体。到底是用了什么障眼法……”
“有没有可能,是濑户事前躲在别处?将尸体也藏起来,趁干叶下楼时搬运进屋。”
“不可能,濑户比立花轻了将近三十斤,要搬运只能用拖的。这么短的时间内做不到,而且太冒险。”户间开口就否认了森崎的猜测,“最重要的是,按死亡时间推测,立花就是在千叶进屋的那段时间被杀的,而杀人的地点也就是那间屋子,因为地毯上有明显的抓痕,大概是被勒时挣扎留下的。”
推理遇到了瓶颈,户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探出身子朝窗外望了望说,“都这个点了?我要睡了。”
“你怎么知道那边有个钟楼?”森崎有些好奇地发问,目光定格在她脸上。
“晚上审问的时候,我们问干叶几点去找的立花,他说在屋里正好透过窗户看到那个钟楼,是七点三刻。”
“从屋里看到?”森崎微微皱起眉,目光顺着思绪抛向远处的钟楼。
桌上的电话突兀地响起来,森崎看也不看来电人,就拿着手机走进里屋。户间有些好奇地竖起耳朵,良久才听到一声“嗯”。
“现在我也不清楚,不过大概就在这个星期内。”森崎压低声音朝电话回话,有些无力地埋怨了一句,“拜托,至少说清楚点吧!这次都不知道,要做什么……”
“当邻居啊,”电话那头突然开起玩笑来,“总之这次做完,就结束了。”
“鬼信你,每次都这么说。”他切断了电话。
此时的户间,正歪着脑袋蹲在一个小玻璃柜旁,饶有兴趣地观察里面的物品。玻璃柜里装着好几沓长方形的小纸条,它们都是背着放的,上面好像还有图案。
“这是什么?”户间小声嘟囔了一句,听见屋里的森崎走出来的脚步声,于是重新躺回沙发上。
04
“早上好。”户间像一阵疾风般蹿进搜查三科办公室,她两脚一褪把皮鞋踢到一边,盘腿坐在凳子上,继续思考昨天的案件。
搜查三科服务于搜查一科、二科,平常多解决一些日常纠纷,成员加上户间总共只有三名。
“早啊……户间。”年近五十岁的科长野野村光太郎,正伸长了胳膊学着录像带做早操,他已经过了退休的年纪,从公安五科调来这里继续任职。而坐在一边的河内南却没有出声,她今年刚满四十岁,身上流露出与警察这份职业完全不同的气质,户间觉得她更适合去邮政所工作。
河内原本也是公安五科的,五科并不负责新案件,他们专门负责三五年前,甚至快要过失效期的案件。真正神秘的是零科系——户间注意到公安部竟然隐藏有0部零科系,是在大约半年前。
曾经轰动一时的新宿车站无差别杀人事件的凶手,在被关十六年后依然不屈不挠地上诉,在律师团的不断努力下,终于获得了终审的权利。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警局的高层突然来找河内要当时案件的资料。
河内只说了一句,那个资料应该属于零科保管,那些人就突然露出一副怪异的表情,立刻离开了。而在这个过程中,野野村科长一反常态地不发一语,一直用报纸遮住脸。
之后在户间的软磨硬泡下,河内终于告诉了户间,零科在公安部是个秘密,很少有人知道。传说零科的资料一分为三,由三个人保管。
户间从野野村那里得知了三人的名字,之后成功侵入了其中两人的电脑系统,盗取了一些零科的信息。但户间真正想得到的,却是那次新宿车站无差别杀人事件的资料。
这第三个握有零部资料的,是看似最平常的资料管理科的水野警官,他的电脑里都是些糊弄人的东西,真正重要的内容一点也没有。
“不过……”户间小声嘟囔起来,手指迅速地敲击着键盘,“真正重要的东西,根本不可能装进电脑这么不安全的地方吧……”
她有些烦躁地搔了搔头发,明知道资料应该就在水野手中,却一筹莫展。
“千叶的指纹,”对桌传来了河内有些沙哑的声音,“好奇怪,能算是证据吗?”
“什么意思?”户间歪过头朝对面看去,思绪扯回昨天的案子上去了。
“虽然是有干叶的指纹,但都是左手的。”河内将电脑转过去,面对户间,“勒死人的话,要用双手吧,采集到这么多左手的指纹,一点右手的都没有。”
户间皱起眉:“再说千叶也不是左撇子。”
“啊……你是说昨天的案子啊?”一边传来了野野村打电话的声音,“哎?我们的意见……”他看了看户间和河内,断断续续地说,“好像关于指纹……”
户间的目光在野野村的两只手间来回转了几遍,复又低头去翻资料,嘴角扯出一个微笑:“原来是这样啊……至少知道指纹是怎么弄上去的了。”
“哎?”野野村被搜查一科的人挂了电话,他还有些不明所以,“什么?”
“科长,很多人打电话都有你那种习惯吧,”户间还在对比着资料,“右手拿着听筒,左手无聊时就扯着电话线绕来绕去。”
户间的话才说了一半,河内也低头开始翻资料,她边看边说:“干叶那天去找立花时,还带了行李包。如果他没说谎,那他是真的准备和立花逃走,警方去搜查千叶的住处时,的确行李都搬空了。”
“千叶说,立花之前将一些家电都打包带走,说逃走之前要卖给二手家电行,那电话很有可能也被立花带走了。”户间接上话头说了下去。
“也就是说,那部电话也许本来就是千叶的,有他的指纹很正常。”野野村听着她俩的推论,半懵半懂,这么下了定义。
“但空房间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户间往椅背上一靠,用原子笔抵住脑袋,“两个活生生的人,能藏到哪去?”
05
森崎昨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正在大快朵颐吃着美餐的他,却突然被抓回学校念书。
教室里全是试卷上的油墨味儿,头顶的电扇也坏了,他用掉了好几张演算纸,满头是汗。
醒来发现已经接近九点,这天他公休,不用上班,但能睡到这个点也算难得。森崎总是睡得不沉,常常是一早五点就醒了。
“学校啊……”吃早餐的时候,他还念念不忘昨夜的梦,“多久没梦到了。”
同样令森崎念念不忘的,还有昨天发生在楼下的案子,他把发硬的面包干咽下肚去,拉开窗帘向外眺望,眉头不自主地就皱了起来。像这样拼命思考一个问题,也是久违了。
他出门买了几本杂志,回家时查看信箱发现又有来信。信是父亲邮寄的,上面并没有写地址,并且每次来信上的邮戳都不同。算起来森崎和父亲已经有差不多八年没见了,在他的印象里,父亲是个憨厚善良的人,记忆中对自己很好,就连一点讨厌的事情也回想不起来。
但也就是八年前,有个人告诉自己,父亲犯了罪,不能再跟自己生活。那天起,父亲就此蒸发,从前年才开始给森崎寄信,看样子父亲并没有坐牢,一直辗转各地做些劳力工作。森崎不知道父亲在哪儿,也不知道当年他到底犯了什么罪,更不知道善良聪明的父亲,为什么会沦落成现在这副模样。
不过有个人答应过他,有一天会告诉森崎真相,而离这一天已经很近了。
原本花费大量时间考虑父亲,以及自己工作的事的森崎,从昨晚开始却一直在想案子的事情。仿佛一直覆盖在眼珠上的白翳被摘除了,他隐约觉得自己面前的道路变得明亮了一些。
乘坐电梯时,又碰见上门送家具的小伙子,森崎想起大约一周前也碰到过他们,当时他们扛着一块薄薄的木板,由于面积过大装不进电梯,只能爬楼梯上去。森崎出于好奇便开口问了一句,对方说这木板是这栋楼里一位画家订的。
复苏的回忆攀爬进脑海里,森崎感到真相似乎就在自己眼前了,他立刻问说:“这些家具是要送去几楼的?”
“八楼。”年轻的小伙子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抹了把脸说,“听说订这些家具的还是个画家哩。”他似乎已经忘记曾经跟森崎说过这个话题。
“是806吗?”森崎试探着开口问。
“对啊,”另外一个人接过话头,“她是我们BBS上的会员,我们的家具是通过网络售卖的,每个会员之间可以查看对方的购买搭配,也算做个参考。806那家户主,还参加过某些家具的图案设计,据说是个画家。”
“不过她还真是买得多,之前同样的家具还买了两套。”最初的那个小哥耸了耸肩,又用毛巾擦了擦汗。
森崎要来了那个BBS的地址,只进行了一次搜索就找到了濑户。他把她购买过的商品列表打印出来,的确和案发现场的家具有很多都是一样的。
“原来是这样……”森崎微微笑了一下,“只是还没有证据。”
他靠在椅背上稍稍想了一会儿,拿起外套就出了门。他想去找户间,推开门却发现,对方正气喘吁吁地站在自己家门前。
“关于电话上的指纹那个证据……应该有机会推翻。”她一手撑着墙,累得闭了闭眼睛,“刚刚想上楼找濑户问话,她好像出门了。”
06
午休还没结束,户间就火急火燎地跑回了住处,她想再去问问濑户当时的情况,找出破绽。当然,她也想告诉森崎,上午有了新的发现。
“你知道吗?麻衣子说对面那栋楼昨天夜里闹鬼耶……”
户间在回来的路上,听见几个高中女生,指着对面自己住的那栋楼讲起了怪谈。
“真的假的?”另一个女生搭过话腔,“那里昨天不是才发生过杀人案吗?”
开起话头的女生做出一副恐怖的表情,缩起身子说:“会不会是冤魂来报仇了?麻衣子说昨天晚上,看见那栋楼上有间屋子里发着蓝绿色的光。”
“哎?!”
“就是那间,”那个女生伸手指了指,“倒数第二层,从右往左数第二家。”
户间抬头瞄了一眼,是濑户隔壁的屋子。
她三步并两步跨进大楼,直接上了八层,但濑户家却没人来应门。户间只好下了一层,她想了想站到了森崎家门口,而对方正好开门出来。
关于指纹的推理只讲到一半,森崎就点点头表示基本理解了,他拿出几张打印纸递到户间面前说:“没人的房间,已经被破解了。”
“破解了?”
“你的警官证带了吧。”森崎走到玄关处,看上去似乎要出门。
“带了,怎么了?”户间也跟着走到玄关。
“我们去找物业,要几把钥匙。”森崎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你是刑警,应该会方便很多。”
结果物业却恰巧不在,他们等了将近两个小时,下午三点才拿到钥匙。奇怪的是,森崎要的并不是濑户家的钥匙,他要了805和706两个公寓的钥匙。
706就在森崎家旁边,也就是濑户家下面。门一开森崎就抓着户间的手腕站到了窗旁:“昨天你跟我说,干叶是从钟楼上看到了时间,我就觉得很奇怪。”
户间有些不明所以,她皱起眉朝外看去,下一秒再开口,声音愣愣的:“看不见……”
对面那条街有一家大型综合超市,钟楼正好被它挂在侧面的牌子遮住了。
“就算没那个牌子也看不见…因为到这里正好是视觉死角,除非把身子探出去。”森崎拉开窗户,灰尘在阳光下暄腾起来,“当时我选房子的时候,曾经也想选这间,所以对这里的视角比较熟悉。”
“濑户家是落地窗,根本不可能探出身去。”户间翻了翻昨天在濑户家的照片,咬着指甲思考起来。
“这就说明,濑户家从开始就一直有人,只不过干叶进的是她家隔壁的805罢了。”
“什么意思?为什么会进错?”
“这栋楼虽然每户门外都有标数字,但却很不显眼,”森崎说着关起了窗,准备离开这间屋子,“千叶应该没确认门牌号,只记得是最里面一间。”
户间不再说话,跟着森崎下到八楼。刚刚从物业那里查到,濑户旁边的805早就出售了,一直没见屋主来过,但偶尔会有装修工人来作业。
“我猜,”森崎边说边开了门,“应该和濑户家看起来一模一样。”
眼前展现出的是和濑户家装修得一模一样的一间屋子,稍不留神还以为这里是806——从沙发到橱柜都没有任何差别。
“这些,都是濑户在网上订购的。”森崎稍作解释后,指了指一边扎眼的木板,“我猜那就是障眼法吧。”
户间展开那个木板,虽然看起来很大,但拿起来意外地轻。她将木板翻过来,上面贴了一层类似纸的东西,涂抹着浅灰的石灰粉,和一面墙没有什么区别。
“户间,你昨天不是跟我说,干叶在审问的时候交代,他很怕电梯吗,这一点濑户可能早就从立花那里听说过了,”森崎在白纸上列出一张时间表,“濑户可以先将墙壁立在805与806之间,让干叶误以为805就是最后一间了。当然这其中也有投机性,因为这一层只有两户没住人,如果有其他什么人在这个时间段回来,计划都会暴露。在千叶上楼之前,立花很有可能就已经被杀死了,接着濑户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然后在千叶下楼时,再将这张木板撤掉,躲进屋子里尖叫。”户间接过森崎的话,她双眼死死盯着这张木板,“这时警察上来正好将千叶抓个正着,电话线上又有指纹,证据也有了,百口莫辩。”
“没错,就是这样。”森崎伸了个懒腰,走到窗边,“你看,这里就能看见钟楼。”
“但是无论是千叶在这里看见了钟楼,还是这块形似墙壁的木板,都不能成为定案的证据。”户间闭起眼来思考,“濑户又恰巧是个画家,她说这是她的艺术作品都不为过。”
森崎耸耸肩转过身来:“总有我们没发现的破绽吧。”
出了805就听见两人在讲话,户间抬头望去,是对年轻男女,像是新婚夫妻。
那个女的穿了一件白色毛衣,挽着身旁男人的手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已经很开心了。”
“可我明明喷了整整一面墙,”男人很懊恼地搔了搔脑袋,看见从玄关出来的户间他们便说,“啊……您好,我们还以为那间屋子没人住呢。”
“我们不是户主。”户间摇了摇头,又问说,“您刚刚说,什么喷了一整面墙?”
“昨天夜里,我向女友求婚了。”那个男人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因为她很喜欢星空,所以我前天就用喷料将这里的墙都喷了一遍,”他这么说着关掉了走廊里的灯,整个空间的光线很弱,墙上慢慢显现出蓝紫荧光的一片星空,“过个一两天,这个涂料会自己失效,所以也不用做后续处理。”
“这是什么时候涂上去的?”户间怔在那儿良久,才伸手去摸墙壁,“为什么昨晚我没看见?”
“啊,我和我未婚妻都是电视台的编导,每天都要凌晨才能回家,所以这个是我前天夜里大概两点喷上去的,她还在电视台加班,喷上去要20多个小时才能显色,这样昨天我们一点多回来时,正巧能看见。”那男人立刻做出了解释,他见户间一脸严肃,猜测说,“难道,您是来调查案件的警察?”
“森崎,”户间扯开嘴角笑了一下,“证据找到了。”
她想了想来的路上,那群高中女生说805闹鬼的传言,重新用钥匙打开了屋门。户间伸手将厚重的窗帘拉起来,屋里立刻变得昏暗一片,而立在墙上的那块木板上,映照出星星点点蓝色的星空。
07
案件解决后的第五个晚上,户间又来森崎家借住,这次是因为没缴电费被停了电。
“搬进来之前,没去缴电费吗?”森崎才洗完澡,头发上一股好闻的草香味。
“说是送了一些电,我以为可以用很久。”户间扯着嘴角躺在沙发上,“濑户已经招供了,原来立花不跟千叶在一起的原因,是立花不能怀孕,她怕千叶会嫌弃她。而立花刚跟濑户同住的时候,濑户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后来立花越发嫉妒濑户,就偷偷在濑户的饮料里加入了堕胎药,濑户的孩子就没了。”
森崎没回话,户间干净的声音持续震动着他的耳膜,“可是濑户的丈夫在登山中去世了,这个孩子是她丈夫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了。所以她要报仇,才杀了立花。”
“我们警察,到底要保护什么?”户间咬紧了牙关,轻轻吐出这句话,静谧的空气似乎变得很沉重。
一边的森崎也只是沉默,他想了想刚准备开口,户间就拿起遥控器将频道调到新闻台,“都八点了还没开始。”
“嗯?”森崎凑过来看了一下,然后说,“记者会发表会……是那个重审的案子吗?”
“是啊,十六年前的新宿车站无差别杀人事件。”
“那时我才小学二年级,”森崎回想了一下,“不过印象还是很深,这个案子当时好像死了很多人。”
“五个,”户间面无表情,准确迅速地开口,“死了一对正要去大学上课的双胞胎兄弟以及和其中的哥哥同班的女学生,还有新宿车站外包子店的老板,最后是一位上班族。是无差别事件,因为受害者互相之间都不认识。”
“凶手是位心理医生啊,”电视里正好在回顾这个案件,森崎转头问户间,“警方那边有结论了吗?”
户间摇了摇头:“处理得很保密,但律师团给出的证据,几乎就可以翻案了,最后就看这次的DNA检测结果了。”
“啊,我想起来了,当时就是因为DNA检测结果定案的吧?”
“先是那位医生诊所的护士去警局告发,说他持有枪支并且有暴力倾向,”户间从公文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迅速在资料夹里调出文件,“现在网络上还能查到的报道说,那个医生本来跟护士说那天要去奈良见一个朋友,口袋里却有在新宿车站附近便利店里购买饭团的凭条。说明他说了谎。”
“等等……什么叫现在网络上还能查到,”森崎有些疑惑地皱起眉,“上头应该有存档吧,当时的资料应该很详细才对,这么大的案子。”
“没有这份资料,”关于公安0部零科的事一下涌到户间嘴边,她忍了忍才咽下肚去,“总之当时留存下来的信息少之又少。”
“当时嫌犯在行凶的过程中,曾经被最后一名见义勇为的受害者剌伤,警方比对了医生和嫌犯的DNA,出乎意料地顺利、相符。就草草结了案。”户间的双眼紧紧盯着电视屏幕,记者会已经开始了。
“那件案子的后续,好像的确很少。”尽管是七岁时候的事了,森崎却还是记得很清楚,“抓到凶手后,好像只交代了是工作压力的困扰。”
“没错,”户间又开始在网络上进行搜索,她揉了揉太阳穴,“后来我无论怎么查,都没找到关于这个案子的后续报道。连办案的警官都不明,照理来说应该被当作楷模拉出来表彰才对。”
“啊……”森崎听到了记者会中警方给出的结论,轻叹说,“竟然……推翻了。”
“我们再次进行了DNA鉴定,发现两者并不相符。”警方人员的面色铁青,台下的闪光灯连成一片,“池田先生,将于今晚被释放。”
“你看这里,”户间将电脑转向森崎,她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并不惊讶,“这就是这次律师团最初找出的证据,案发那天《朝日日报》的记者正巧在新宿取材,拍到了枪杀中的大片人群。时隔十六年,用现在的技术放大后,发现了其中混有医生池田的身影。”
森崎看着面前有些模糊的黑白画面,皱眉说:“池田在现场?”
“虽然他是被冤枉的,但那天的确也在新宿。池田跟护士说谎要去奈良,却出现在案发现场,明显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个早晨他要去见的人,”户间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低沉沉的,“他到底要去见谁呢?”
户间不自觉地咬着嘴唇,似乎因为长时间缺少睡眠,眼睛红红的,“案件被推翻了,无论是受害人家属,还是被冤枉的池田以及他的家人,都免不了会遭受二次伤害吧。十六年,什么都会变,只有仇恨不会减少。”
森崎看着身边瘦瘦的女生,把毛巾盖在她湿漉漉的头发上,伸手帮她擦了起来。
“干什么?”户间警觉地缩起了身体。
“比我先洗完澡,头发都没擦干,会感冒的。”森崎擦到一半,顺手拿过遥控器换了台,“别看了,不是每件案子都归你管。”
户间吸了吸鼻子,神经大条的她却感到脸烧得滚烫,她用毛巾遮住自己,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电视屏幕,几分钟后又突然叫出声来:“啊!这个舞台剧,我一直想去看。”
“嗯?”森崎也转头去看,是—部叫《面包物语》的舞台剧,每周六上演。他看了看墙上的日历说,“明天就是周六,要看吗?”
“哎?”户间望着森崎发了会儿呆,点头同意下来。
但也只过了五分钟,两人便一同开了口:“抱歉……”
“怎么了?”森崎先问。
“我突然想到,明天有事。”
“我也是。”
他们有些尴尬地相视一笑,气氛像是一锅蜜香的牛奶,一切看起来都软绵绵的。
户间—边摆弄着耳机一边抱怨说:“我肚子好饿啊……”
“户间!”搜查一科的人瞪了她一眼,又仔细监听起耳机里的声音。
“啊……”户间又叹了口气,倒在座椅上,漫无目的地从车窗里望出去。
今天他们监听的还是这一带有名的黑社会组织“烟”。
烟是著名的毒品买卖组织,但这两年他们交货的流程却异常隐秘,无论怎么监听排查都找不到交货的具体地点。
烟每次的交货地,都在这幢高级的综合性大楼里。大楼里有好几家有名的IT公司,也有高级服装商店,当然也不乏各类昂贵的料理店。加上最高几层是观光客房,住的多是有权有势的人物,就算尽可能地进行监听和摄像,要排查起来还是很困难。
大楼一层的法式小餐馆里飘出浓郁的香气,户间的眼神转进那家店里。既有大口吃着烩土豆的上班族,也有边看报纸边品果茶的老年人,这家店大概是整栋楼里最窝心廉价的店铺了。
“我先去吃个早饭。”户间扬起手随意敬了个礼,就拉开车门下了车。
无论在哪,户间都喜欢靠着窗口处。一个戴着耳机的少年将最后一口羊排塞入嘴里,他瞄了一眼在自己对面坐下的户间,立刻又集中精神到电脑上的线上游戏去了。
大概是为了应对即将来到的早餐高峰,店里的服务生正在将小袋的砂糖和奶酪粉装进桌上的木格里。
户间望了一眼对面,少年的咖啡杯前有几袋空了的砂糖,看来他加了很多,不过木格子里还有两袋。户间很喜欢甜食,她点了热可可、海鲜酥皮及忌廉汁。
菜很快就端了上来,户间看了一眼点菜单,吓得瞪大了眼睛:“好贵……”她撇着嘴撕开两袋砂糖,倒进可可里搅拌了一下。
“户间。”尽管对方努力在控制,但急促的鼻息还是出卖了他的情绪,“果然是你啊。”
回过头发现竟然是森崎,户间眯起眼睛:“你……”她看了看森崎身上的衣服,“是这里的厨师?”
“嗯,主厨。”森崎的眼神在桌上扫了一圈,然后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你快吃吧,等会儿还要工作吧。”
户间点了点头,她望着森崎又急忙走远的背影,对方身上是自己已经逐渐熟悉的青草味。户间皱起眉头,抬眼看了看对面的少年,复又低下头仔细查看桌上的东西,再等她猛地回头寻找森崎的身影时,对方已经不见了。
“你们主厨呢?”户间靠在吧台上,问正在里间做菜的几个厨师一这家餐馆的厨房是开放式的。
“他去顶楼送餐了。”一旁的服务生答了一句,又来回打量了一遍户间。
户间亮出警官证乘紧急电梯上了顶楼。
只绕了两个弯,森崎的身影就出现在了眼前。
08
森崎觉得有枪顶在了自己腰上,他原本以为是缉毒科的警察,却不想听到了户间的声音。
“毒品在你那里吧?”她的声音就在自己耳边响起,鼻息搔得脖子痒痒的,“你急匆匆地跑来跟我打招呼,是怕我误将毒品倒入饮料里了对吧,因为毒品就装在砂糖袋子里。不过还好,最后剩下的两袋都是普通砂糖。”
“我一直在想,到底在这栋大楼里的什么地方验货交货,才最不容易被发现,原来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你们就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进行,”户间又靠近了他一些,加快了语速,“让我来猜猜看,毒品也就是这么明目张胆地运进餐馆的吧?早晨我看见有运送食物的卡车,我猜毒品就是混在食材里的吧。”
毫无预兆地,这一层的照明灯突然都熄灭了。
户间转头想四处查看,却发现黑到连面前的森崎都看不见,尽管户间敏锐地察觉到由很远的地方响起了脚步,但她还是想将话说完,“验货已经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样了,你把毒品掺进砂糖袋里,装在某个特定的桌子上,然后不管是利用饮料还是空口吞下去,都可以安静地结束验货流程。
“我在你家看见过,柜子里放了厚厚一沓小的长方形纸条,那个就是用来封装毒品的砂糖袋吧。”户间手上又用力了一些,枪口死死抵着森崎,她不知是失望还是不甘,语气很差,“我检查过了,我对面的男生用过的砂糖袋,封口处的一段粘得紧紧的,而我用的则没有。因为我的那包砂糖,是用机器压出来的,而他的则是你手动封口的。”
森崎沉默了良久,接着缓慢地伸手握住户间的枪口,他感到胸腔里鼓动着膨胀到快要爆炸的气息,那句他练习了很多遍却从未对谁说出口的话,现在终于赤裸裸地坦白在户间面前。
——“我是警察,是被派去那边的卧底。”
户间紧握着枪的手软了下去,还未等她做出反应,森崎的手机就在黑暗中响起来,他小声接起来。
“你……负责保护户间。”对方似乎正在跑动,气息很喘。
“什么?”森崎皱起眉头。
“有人要杀她。”
“别开玩笑了,”他突然迈开脚步朝前快步走去,也不管还愣在原地的户间,“让我在这种地方保护一个警察,我要暴露的。”
“这是命令,让你保护她。”这还是第一次,森崎听见对方动怒,不知从哪里蹿上来的火气,他朝对方低吼过去。
“我是你的部下,我的命就不重要吗?”他想起了户间的那句话,“身为警察,到底为了保护什么?”
“你不会有危险,”对方压低了声音,“你们那层的灯应该都熄了吧,现在楼下的监听和监视设备都被破坏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森崎皱起眉头没有答话,不好的预感在心口盘踞起来。
“这意味着想杀她的,也是警察,而且是警方高层。”那边的声音逐渐模糊不清,似乎被屏蔽了,“这样一来,就算户间死了,也会被当作执行公务……”
电话被切断了,但森崎还愣在原地,他并不是担心自己的身份暴露,反而是预感到敌对那方的势力强大,所以不自主地在脑子里将最坏的结果都想了一遍。
——不想看到户间倒在血泊里,不想摸到她冰冷的尸体,不想失去一个努力追寻真相的伙伴,不想从此再也没人来自己家借住。
这些想法逐个爬满脑海,枪声在远处响起来,森崎一下回过神来,从随身的小包里翻出红外线眼镜戴上,他骂了句混蛋,将枪上好子弹,快步朝户间身边赶去。
09
“我到底要相信什么?”户间捂着还在流血的胳膊,缩在森崎身后。
森崎满头是汗,他依然警惕地频频向四周观望,手里紧抓着枪。
“自己。”他喘着粗气,稍稍偏过头朝户间说,“相信自己。我之前……一直都在纠结,自己的身份。就算帮助警局侦破了大案子,我也没觉得自己就是警察。”
“但是,”森崎抿了抿嘴唇,“跟你一起的时光,让我觉得又回到了警校到3时候,比赛破案。让我觉得自己是个警察。”
森崎一下支撑不住,倒在地上,他的腰部中了弹,流的血比户间还要多出—倍。
“我……可以相信你吗?”户间颤抖着嘴唇,伸手抓紧了森崎的后背,“我是警察,却被警察追杀。我还是想做个警察,但我想试着信赖别的东西,一些看起来并不那么正义,却真真实实救了我的东西。”
“说要相信我,还说我不那么正义,”森崎短促地笑了一下,“我真的是警察,虽然知道这个身份的,只有我的上司和你两个人。”
“你的上司是谁?”
“机密,”他体力不支地倒在户间身上,“存有我档案的只有他,如果他死了,我的警察身份也就不复存在了吧。”
“但我相信他。”森崎觉得自己眼前模糊一片,说完这句便没了知觉。
户间休息了不到一周,就立刻回到警局开始工作。她吊着绷带,枪就大咧咧地放在手边,其实稍微动脑子想一想就能明白,想除掉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公安0部零科的人。既然已经到了要杀警察的地步,想必零科的秘密会轰动整个社会,户间毫不退缩地继续着调查,她必须要揪出那个人。
河内还是和往常一样抄写着资料,野野村科长则在吃外卖的牛肉汉堡。
“奇怪,为什么这个录像带的画面是歪的。”野野村用手拍了拍已经接近报废的电视机,“真是奇怪啊……”
“科长,对不起。”户间走到他身边弯下腰,“给您添麻烦了。”
“你又不是通缉犯,”野野村咬了一口汉堡,用一副无所谓的语气说,“你只是三科的刑警,我的下属而已。”
“但是,是您和河内告诉了我关于零科的事,可能会连累到你们。”
“警察到底是什么?”野野村没有理会户间的话,却突然自己发问,“警察应该就是破案,抓住凶手,寻找真相。但这么多年了,我却对警察的概念越来越模糊了。”
户间接不上话,那边的河内也抬头看过来。
“你还有追寻真相的勇气,”他拿着遥控器调台,完全没看户间,“只有这个是什么都挡不住的,但知道真相,也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科长?”户间皱起眉头,野野村这样认真的语气,使她都肃然起敬。
“去吧……”他笑了笑,终于拾起头盯住户间的眼睛,“但要活着回来,这是命令。”
“户间,你想不想学插花。”河内走过来,脸上还是一成不变的表情。
“插花?”
“你唯一没弄到的资料,就是水野的了吧。”河内叹了口气说,“其实我认识他妻子,我们是高中同学。他妻子是插花老师,就在家里开班。”
“你想让我去学插花,然后……”
“然后在学插花的过程中,我把她喊出来,你搜一下水野的家里。”没等户间说完,河内就这么打断了她的话,最后又加了一句,“也不是特别想帮你,只是如果你死了,我的工作量又要增加了。”
“嗯。”户间点点头,她吸了吸鼻子,觉得眼眶沉沉的。
电视机突然发出一声巨响,吓得野野村愣在那里:“怎……怎么回事,坏了吗?”
“都叫你不要乱调了。”河内上前检查了一下说,“报废了。”
“哎……怎么办,我的录像带还在里面。”野野村痛苦地皱起眉头,就连录影机也不能运行了。
“这年头还有人租录像带看啊。”户间从柜子里又拿出两把枪塞进包里。
“当然了,我们那个年代的人都还在租,”他还在摆弄着录影机,“也有很多年轻人用啊,说到底现在的手续比原来方便很多,都是电脑操作,和在图书馆借书一样的。”
“是吗。”户间随口搭了一句,又转身说,“我出去办事了。”说着,她朝门口迈出了坚定的步伐。
“路上小心。”
河内和野野村一齐朝她的背影说,两人脸上是一样复杂的表情,担忧又无奈。
野野村靠在沙发上闭眼休息,他捏了捏自己的鼻梁说:“终于要来了吧。”
10
这几天森崎都没回组织休息,在家休养。原本以为自己卧底的身份十有八九要暴露了,但组织里竟然还称赞森崎这种和警察交朋友的方式。
“大概以为我这么光明正大地救你,所以没什么问题,”森崎喝了一口排骨汤,又叹气说,“老大的意思让我和你变得亲密,好从你这里窃取情报。”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户间又从罐子里挖了些藕块出来,“我需要你跟我一起查个案子。你正好在休假,就跟我一起,然后和你们老大说,是我看中了你的聪明,帮助我的报酬就是给你们警方行动的消息。”
“他凭什么相信你,”森崎皱起眉头,“而且你这样,是要和警方对着干吗?”
“如果我要查的这个案子,是警方拼了命地不想公布真相的,那我选择对着干。”户间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个是警方下次行动的计划表,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就为了让我跟你一起调查,出卖了警方吗?”
“你既不属于警方,也不属于黑社会,是中间的灰色地带,”户间抬头望向他的眼睛,“重要的是,你相信的是你自己。有这样的人在身边,我才不会走错路。”
“何况,你是我东大的前辈,要找个好队友,你最适合吧。”户间展开一个笑颜,森崎想,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见户间的笑容,意外地阳光。
“知道了。”
他也露出个微笑,本来森崎接到的任务就是跟着户间,冥冥之中似乎一切都被安排好了。尽管身边布满重重险阻,但森崎隐约觉得前方的路是明亮的。
这个时候突然有快递送上门,地址是北海道的札幌。森崎知道是父亲,这还是他第一次邮寄了包裹来,里面是一对护身符。
——分给你现在身边最重要的人吧,这是在北海道求到的护身符,总有一天会回去看你。
“是谁?”户间好奇地将脑袋凑了过来。
“啊……我的一个朋友,”森崎回答得有些支支吾吾,“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但隔段时间就会邮寄一封信给我。”
“很重要的人吧?”户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推测说。
“嗯……是的,”森崎将包裹装进那个保存信件的抽屉里,“但他只是给我寄信,而且每次都是从不同的地方。”
户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低头看了看手表说:“去调查之前,先陪我回家里看看弟弟。”
“弟弟?你还有弟弟?”森崎腰部的疼痛还未消失,他龇牙咧嘴地从床上坐起来。
“嗯,小我两岁。”
“哦,那现在就是二十岁,也上大学了吧。”他被户间扶着,穿上绒外套,天气已经由深秋过渡到初冬。
“的确是二十岁了,身高都高出我两个头了,”户间的眼神落在窗外,语气听起来平淡无奇,“但他只有四岁的智商,因为四岁那年我们的母亲自杀了。就在我们眼前,拿着刀插进心脏。大概对他的刺激太大了吧。”
“那现在是跟着父亲生活吗?”森崎也装出一副平淡的语气,心下却感觉被重重一击。
户间嗤笑了一声:“父亲?我还没出生他就跑了。弟弟现在住在养父母家里。我之前跟你提过的,新宿车站无差别杀人事件的受害者中,有一对双胞胎对吧。我和弟弟就是被那家人收养的。”
“受害人家属?”
“是啊,”户间望着远方,认真的口气不像在开玩笑,“对他们来说,时间就停止在那对孩子死亡的那天。而对我和弟弟来说,时间就停止在母亲死的那天,不过也巧得很,我母亲就在那个案件发生两天后自杀了。”
“很相似不是吗?我们两家人。”户间并不理会森崎担心的目光,“与其找健全的人家,在这样的家里活得才更痛快吧。”
森崎看着她薄薄的嘴唇,耳边传来类似忙音般尖锐的呜叫,他握着户间的手臂,觉得总有一天对方会离自己而去。因为她的眼神里,似乎是赴死般的决心。
那栋公寓立在小河旁边,风景很好,出来迎接的是户间的养母,她笑眯眯地说:“这还是她第一次带男生回家呢。”
森崎微微欠身问了好,进门换了拖鞋。家里的摆设都很陈旧,看起来像是十几年前的风格。
“我回来了,”外面有人进了屋,森崎推测大概是户间的养父。他穿着的西服虽然已经老旧,但还是看得出很高档,他就像没看见户间和森崎那般,对自己的妻子说,“今天好热啊,快要夏天了呢。晚上煮牛肉芋头锅吧,健一他们肯定喜欢。”
森崎这才注意到,他的手已经被冻得通红,明明是快要初冬的天气了,他却说很热。
户间咬着牙,轮廓变得有些僵硬,她拉起森崎上了二楼。伴着木质楼梯吱吱呀呀的声响,户间开口说道:“我们刚被领养回来的那年,父亲还很正常,但之后他就崩溃了。把每天都当成案发那天,时间停滞不前,健一是双胞胎里哥哥的名字,弟弟叫文哉。”
“还好你的养母,很坚强。”楼上的光线漏在昏暗的楼梯上,让森崎觉得时间有些恍惚。
“那也是假象啊,”户间上到了二楼,回头俯下身来对森崎说,“她甚至在做蛋包饭的时候,都会把池田医生的名字写在上面,然后用叉子切碎。”
“但现在,池田被释放了,连憎恨的对象都没有了。”户间推开第二间房门,安慰着自己说,“幸好她对弟弟很好,照顾得无微不至。”
“姐姐!”见进门的是户间纱织,她的弟弟户间萤太扬起一个温柔的笑容,“姐姐!”
萤太长得很清秀,森崎站在户间旁边有些无所适从,抬眼却看见一旁的绘画本,摊开的那页上写了好几排“杀人犯,最可恶”。他又转头打量了一下房间,正对着萤太床的位置上,写着“绝对不能成为杀人犯”这样的字眼。
“这是……”森崎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户间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那是我写的,就算他只有四岁的智商,也要让他铭记。这个世界上,无论是什么样的杀人犯,都是令人憎恨的。”
“杀人犯……最可恶。”萤太依然扬着天真的笑容,他就像说着一句很平常的口头语那样,说出了这句话。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森崎似乎有些生气,拉住户间的衣角,“他还这么小,没必要……”
“我们的亲生母亲会自杀,肯定是被某件事逼迫到一定境界!做下那些事的人就是杀人犯,他杀了母亲,杀了我的幸福,杀了弟弟的未来!”户间语速极快,完全不给森崎插嘴的机会,“我们现在的养父母,曾经拥有的双胞胎儿子被杀死了,那个杀人犯不仅杀死了那对兄弟,还杀死了我养父母的心,告诉我弟弟杀人犯是最恶心的有什么不对,到底哪里不对?”
“你之前跟我提过,想找到零科的资料,是想找出新宿那件案子的真凶,替你的养父母报仇吗?”森崎低着头问出了这句话,户间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她并没有再回答。
11
去学插花的路上,户间又简单地把0部零科的事情介绍了一遍,森崎听得很认真,但他隐约却觉得哪里不对。直到进了水野家的门,插花课开始了一小半,他才低头小声跟户间说:“既然是不会将资料存进电脑里的人,应该也不会放在家里吧。”
“但还是要找一找。”户间趁水野太太修剪百合的时候,发了信息给河内。
不出一刻钟,水野太太就说有突然的事情,要离开家一会儿,请他们稍等片刻,还端上了亲手做的草莓果冻。
不过他们俩没有吃甜品的闲心,立刻就带起手套开始搜查起来,森崎纠着一张脸说:“她就这么出门了,也不怕我们偷东西。”
“因为我们是河内介绍来的,她们高中时关系不错。”户间立刻就回上了话,她正在专心致志地检查抽屉里的物品。
森崎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翻动书架上的书籍,想发现蛛丝马迹,却又有些丧气地说:“在这里可能是找不到的,你看这些书,连翻都没翻过,早落了一层灰。大概原本就为了防止别人偷偷搜查,放在这儿当摆设的。”
“森……崎……”户间的声音很轻,好像生怕被人听见似的。她从门缝里望进去,里屋坐着一个少年,原来水野太太并没有单独留下户间和森崎,她的儿子也在家里。
“他听见了吗?我们的谈话。”森崎将声音压到最低,也朝里看去,那个少年背对他们,戴着耳机。
户间摇摇头,她紧捏着手想着接下来的对策,现在不知道水野太太何时会回来,又不能大张旗鼓地搜查,最重要的是,也许里面的少年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森崎取下手套,故意加重脚步走进了房间,但对方依然没有转过身,直到他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
“怎么了?”他取下耳机转过身,森崎发现电脑屏幕上正在播放电影,很高的对话声从耳机里流淌出来。对方见是陌生的面孔,皱了一下眉说:“你们是……妈妈的学生?”
“嗯,她有事出去一会儿,我们无聊就随便看看。”森崎故作轻松地拿起桌上的录影带问,“现在还在租录影带看电影啊?”
听到录影带三个字,户间像是被人当头棒喝,强压着冲动走上前来问:“这应该是你父亲那辈爱做的事了吧?”
“嗯,我看他借起来很方便,租金也没多少,就也开始用了。”他以为户间也有兴趣,便解释起来,“像我都喜欢借恐怖片,最新上档几周后就有了,而且只要用卡刷一下就好。”
“啊,现在租录影带也这么方便了吗?”户间又装出一副不知道的样子,瞪大了眼睛凑过身去。
“嗯,就是这种。”他从钱夹里找出一张姜黄色的卡,“和平常的卡没什么区别,用法就和图书馆的卡差不多。”
“哎,真是方便。”森崎也插进对话,他微微俯下身,机敏地记住了卡上印有的会员号和出租店所在的地址。
结果乖乖上完插花课,已经接近晚上六点。森崎他们去了附近的一家中华料理店,想先填饱肚子。
“老板,再来一份炒饭。”户间把吃空的盘子摞在一边,又点了单。最近耗费的脑细胞太多,让她觉得肚子怎么都填不饱。
“你快一点,”半小时前就吃完冷面的森崎,拉下脸来催她,“一会儿出租店要关门了。”
“不会的,”户间狼吞虎咽着面前的炒饭,又夹了一边的煎饺来吃,“不过水野还真是聪明,把东西放在家人的身上,这样的确比较安全。”
“蒜味,好臭。”森崎捏住自己的鼻子,看着户间的侧脸,不知道自己心里是喜欢还是讨厌,最后只能又吼了一句,“你快点吃。”
一个小时后,他们在三丁目的街角处找到了那家出租店,老板见来的人是警察,二话不说就调出了水野的借出记录。其中很多都是水野儿子借的,不过蹊跷的是,有几部片子被反复借了好几次,最近的这部叫做《继续》。
“因为资料不仅要保存,还要不断地输入和更改,”户间推测说,“所以水野可能将资料藏在某部片里,然后隔断时间借回家去更改,但总借一部会让人起疑,所以到达一定次数后,就更换影片。”
“差不多吧,”森崎也同意她的看法,自己想想又补了一句,“能藏在电影里的资料,大概也就是把芯片塞在包装壳里吧。”
两人借了《继续》这部片子,森崎用手顺着包装盒来回摸了几遍,又问老板借来了小刀,不出三分钟,就在海报与塑料盒之间找到了芯片。一旁的店员看得目瞪口呆,并许诺这件事一定会保密。
12
尽管这个芯片里的信息还是层层加密,但至少终于出现了关于新宿车站的那个案件。
“先把现在弄到的信息综合一下吧。”森崎揉了揉太阳穴,拨开堆在自己身旁高高的一堆演算纸,户间却还在用原子笔在纸上涂涂画画,她下笔很重,似乎在发泄什么。
“好了,”森崎又喊了她一声,握起她细瘦的手臂,“剩下的等会儿再算,先把解出来的几条信息看一遍。”
户间一直紧绷着精神,这会儿已经有些缓不过神来,她愣了许久才应了声。
“这里是几家受害人的地址,资料一直在更新,连你养父家搬家的条目都列出来了。”森崎依然握着她的手臂,他觉得户间一直在发抖,“还有当初揭发了池田的护士,她现在在中央医院工作。”
“我都不知道,养父母搬家前住的地方,和池田家只隔了—栋楼。”户间伸手指着屏幕,嘴唇微微颤抖起来,“这只是巧合吗?”
“先别想那么多,至少枪击案和他无关,”森崎调出那段刚解密的视频,又不断将其用修复视频放大,他拿起一张打印的图片说,“你看,这个视频里,按照《朝日新闻》当时的照片,池田就在这个位置,现在放大来看,枪击的时候他的确是在现场。”
“等等……你把视频从头放一遍。”户间像是发现了什么,急急地凑到屏幕跟前,“快从头放,不要把画面拉大。”
嫌犯穿着黑色的风衣,还戴着毛线头套,他手里拿着枪闯入了新宿车站。
就算视频很模糊,还是可以看出他的手有些发抖,拿着枪在人群中乱射了两枪,但都没打中人。第三枪就射在了双胞胎其中一人的身上,接着双胞胎哥哥的女同学中枪倒地,最后是双胞胎中的另一人也被击中。这时歹徒转换了身位,开始朝车站对面的小卖铺开枪。
“等等,往回倒一点,”户间干脆自己拿起鼠标操作,她双眼死死盯着屏幕,“你看这里,他先是乱开两枪,然后瞄准了健一,接着是健一的那个女同学。但是这个女同学是突然从柱子后面冒出来跟健一打招呼的,如果不是她出现,子弹打到的应该就是文哉。”
森崎又将视频倒回去重看了一次,户间接着说,“他打到那个女生后,似乎还愣了几秒,才朝文哉开了枪。”
“你的意思是说……”森崎皱起眉头,自己又看了一遍。
“他原本不想杀死那个女生,但打错了。”
“还有这里,”户间将停顿的视频又点击播放,“他打死了那个卖包子的老板后,开始在人群中寻找目标,所谓的无差别杀人就是无目标地杀死与自己无关的人,但他却好像在下手前常常犹豫。
“最后一个被杀害的上班族,是上前见义勇为的,他将刀子插进了凶手的腰腹,接着才被一枪打死的。”森崎读着资料,又抬头去对照视频,“他好像早就瞄准了那个上班族,只是被他拿着刀子的样子吓了一跳,被刺后才如梦初醒般将他打死了。
“如果我是嫌犯,看见别人拿着刀子,应该会立刻给他一枪,避免自己受伤。”户间点点头,说出了自己的猜测,“除非我原本就认识那个拿着刀子的人。”
两个人屏着呼吸将视频看到了最后,却几乎一同倒抽了一口冷气——凶手在逃走前曾经举起枪准备射击,但他踌躇了一会儿,没有开枪。
而枪口对着的那个人,正是池田。
“这绝对不是无差别杀人事件,”森崎有些恍惚地看着屏幕下了定义,“跟池田也脱不了干系。”
13
天亮后只浅眠了三个小时,森崎和户间便动身去拜访受害者家属。
健一的那位女性同学家里,只剩下了母亲,听说父亲在她被枪杀的第二年,就由于心力交瘁得病去世了。这位母亲听说他们是来看自己的女儿时,两行清泪刷刷就流了下来。
森崎和户间给受害者上了香,他坐在榻榻米上打量起整个房间,这间屋子和户间养父母家如出一辙,所有摆设看起来都很陈旧。
“墙上贴了很多海报吧,”那位母亲露出一个心酸的微笑,“那是我女儿生前最喜欢的偶像,怎么也不舍得撕,希望她能回来看看。”
“夫人,请问您对当时……”
“想到凶手现在还逍遥法外,我就害怕,”她颤抖着肩膀打断了户间的话,“我怕他去砸碎我女儿的坟头,我不知道他为何选中我女儿。”话一结束她就呜咽着埋下头。
森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在这种时候总显得多余。现在别说问话了,连正常的对话都难以继续。
桌台上的啄木鸟闹钟突然开始报时,一只木质的小鸟从圆形的小门里钻出来,发出尖锐的呜叫声。
“啊……已经十一点了。”她对户间和森崎微微欠身,抱歉地说,“平常这时候,我女儿正好吃过午饭,会给我打个电话。”
森崎见她走到桌台边拿起电话听筒,下一秒,强烈的恐惧伴着心痛就席卷而来。
——明明已经过去了十六年,明明已经过去了这么多个日夜,但这位母亲还像往常一样拿起听筒。
“喂,中午吃饭了吗?”她朝对面问了一句。
“嗯,吃了烧春鸡和面包,妈呢?”接着又学着女儿的语气,对自己回答了一遍。
电话那头的忙音像根钢针一样穿透了户间的耳膜,她颤抖着手抓住身下的靠垫,最后忍不住冲出门剧烈呕吐起来。
“你还好吧?”森崎跟着出了门,从身后扶住她的肩膀。
“我没事,再去下一家。”
“先回去吧,”他不由分说地拉起户间,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我们回去吃了午饭,然后去找那个护士。”
“可是受害者家属都没拜访完,”户间头低得很低,她用手捂着脸,声音断断续续的,“我也是那样的……妈妈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去她上班的地方等着,装作她还活着那样。”
森崎看见她的眼泪从指缝间滴落下来,伸出手去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户间把额头贴在森崎的手背上,终于抑制不住地抽泣起来。
“我一次也没有哭,母亲死后,我一次也没有为了她哭过。”户间的声音像是某种催化剂,森崎觉得自己的眼睛也变得酸涩起来。
“因为我觉得,如果我哭了,”户间停顿了一下,几乎用气音说出了最后的句子,“就像承认她再也不会回来一样。”
午餐是由森崎准备的,他煮了一锅热腾腾的牛肉汤,户间则还是缩在绒毯里,亳不间断地解着一个个密码。
“有进展吗?”森崎帮她盛了一碗汤,又舀好白饭放在一边,“你去吃饭,我接着解。”
“虽然这里有设密码,”户间指了指屏幕,“但似乎是个虚的,里面不是文字。我用图片视频分析软件试着抽出了一下,读出几张图,但很模糊。”
“嗯,好,我接着来。”森崎让她坐到沙发上,自己席地坐下,也裹起薄毯。
户间喝了几口热汤,原本冰凉的身体暖和起来,她将窗户打开一些通风。森崎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动着,他微微皱眉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认真的侧脸在户间的瞳孔里沉淀下来。
“有漏洞,”似乎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森崎露出一个孩子般的笑容,他敲了几个回车,却又在视频显示出来那刻皱起眉,“这是什么……”
似乎是从窗口偷拍的视频,画面不断抖动,声音也高高低低,黑乎乎的屋子里传来女人的哭泣声,她正在被强暴,而施暴的那个人,正是池田。
户间见森崎愣在一边,稍稍向前倾身,查看另外几个视频。结果都是相似的内容,只是视频里的女人不同,有的女人还是睡着的状态。
“这个不是那个护士吗?”镜头向前推进了一些,户间眯起眼睛辨认起来,那个护士的脸孔在屏幕中央不断放大,她的脸上混杂着汗和泪水,眼睛通红。
的确是那个最先向警察举报的护士,井条由里。
“到底是怎么回事……”户间转过头去和森崎确认,但对方却放空了双眼,似乎没听见户间的话。
此时,森崎的思绪还停留在第一个女人的身上。
那个女人裸露的大腿上,有一大块的胎记,那个奇怪的图案,森崎在七岁前常常看见,和自己母亲身上的一模一样。
原本以为和自己毫无关联,才能如此不受影响地投入调查。但现在,森崎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抽走了,原本面前那条光明的路,似乎消失得干干净净。好像无论朝哪个方向迈出一步,都是没法回头的深渊。
“森崎……森崎……你怎么了?”
感到户间在推自己,他才猛然惊醒过来,尴尬地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没什么,要走了吗?去找那个护士。”
14
“你说由里啊,她上周离职了。”到了中央医院,那边的员工却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哎?离职了?”
“你们是报社的记者吧,都过去这么久的事了,能不能别打扰别人的正常生活。”那人露出一脸抱怨的表情,“由里就是被你们逼走的,每天都那么多媒体堵在门口。”
“我不是记者,”户间冷着一张脸,语气没有一丝波澜,“我是那个案件受害人的家属,想找井条小姐问点事情。”
对方听到受害人几个字,表情突然大变,接着有些尴尬地说:“请你们不要去责怪由里了,她当年去告发池田,也是不得已的。”
“什么意思?”森崎低声询问,他怎么都打不起精神。
“你们还是自己去问她吧,”那人转身从抽屉里找出一张名片,“由里现在在这家便当店工作,今天是……周六,排班应该是从下午六点一直到十点。”
“这里是两份炸鸡便当,还有三份炸蛤蜊。”井条看起来很瘦,她麻利地打包着手里的食物,明明已经是冬天了,脸上还是不断冒出汗滴。
“小姐,我要一份什锦和炸鸡。”后面还排着不少人,但森崎手腕上的手表已经指到了十点。从下午四点开始,他就和户间在这附近的茶屋里等着井条下班。
“抱歉,做完这份就停止营业了。”她露出一个短促的微笑,转身用长筷把炸好的鸡块夹起来,利落地打包后便开始收拾店面。
大约晚上十点半,换好私服的井条由里从店里走出来,她穿着浅色牛仔裤和白色大衣。
“井条由里小姐……”森崎从路边的长椅上站起来,“您是井条由里小姐对吗?”
“嗯。”对方点了点头,并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
“可以稍微耽误……”户间的话刚说到这里,对方拔腿就向身后跑去,她边跑边回头,跌跌撞撞差点摔倒。
“你为什么要跑?”结果森崎竟然晃了神,先追上去的是户间。
“拜托你们了,别再问我那件案子的事了,”她似乎很痛苦,低垂的头发遮住了眼帘,“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不是媒体那边的人,”户间低头斟酌了一下,开口说,“我是受害者的家属,那对死去的双胞胎的妹妹。”
“很抱歉……”井条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吸了吸鼻子,用细微的声音说,“我当时真的以为,池田医生就是凶手。”
“总之先找个地方坐下来说吧。”森崎也低下头,他的脑海里盘旋着视频里母亲悲惨的样子,似乎连继续调查下去的勇气也没有了。
但只有在这一刻,只有在这个追寻真相的时刻,他才觉得自己像个警察。
井条由里家离市中心很远,倒了几次电车才到,她住在一栋两层公寓的二楼,是个看起来只有三四十坪的小屋子。
房间几乎不怎么收拾,桌上堆着喝完的啤酒罐,被子也折起来。井条拉开窗户,嘴里说着请坐,期间却一直没抬头。
“不好意思,我收拾一下。”她慌乱地将啤酒罐收罗进垃圾桶里。
“直接说吧。”户间喊停了她的动作,对方点点头坐了下来。
“我最初以为池田是凶手,不仅是因为他说了谎,没去奈良还在新宿车站附近。”
她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本大约四厘米厚的大册子,翻到其中一页,“受害人中,除了那个女学生,包子店的老板吉田和见义勇为的椎名,都是池田医生的病人。而那对双胞胎,虽然不是池田的病人,却住在他家隔壁,互相都认识。”
井条指了指册子上的内容,“吉田在开包子铺前,是做教师的,好像因为被学生欺负才来看的心理科。见义勇为的椎名是大学的副教授,他有严重抑郁症,因为自己的研究成果都被带他的教授占用发表。”
“你有告诉警察那些受害者是池田的病人吗?为什么这个消息这么多年了,都没被爆出来,”户间急急地拽住她的手,“连池田也没跟警方说不是吗?”
“……”井条突然犹豫起来,她松开了整齐梳起的头发,“我不想说了,总之能说的就这么多,我因为这些事,才猜他是凶手,去告发的。”
“你把事情说清楚。”户间没有松手,她的身子几乎都要倾到对方面前,“你是不是跟警方做了什么交易?为什么警方什么都没暴出来。”
“我不知道……”井条拼命想甩开户间的手,她一直摇着头,“你们走吧,我真的不知道。”
“给你看这个就知道了吧?”户间从包里翻出手机,打开其中一段视频,画面里的井条正在哭,她被池田绑在椅子上。
“户间,”森崎皱着眉头,语气里稍稍有些训斥的意味,他把户间的手机盖合上,“你在做什么,她也是受害者。”
“可是她也帮忙隐瞒了不是吗?”户间压低了声音,语气并不好,“就因为她才错抓成池田的不是吗?”
“池田本来就该死,”井条双眼无神地迎上户间的目光,她抓着自己的衣角,“不仅是池田,那对双胞胎,还有吉田都该死。”
“什么意思?”森崎瞥了她一眼。
“池田……强暴了一些他的病人。”
“你也是,被他……”说不下去了,森崎的话卡壳在这里。
“我是他女朋友,”井条似乎哭了,她用力抹了抹眼睛,“我是他女朋友哦,直到我发现那件事才分手的,我们整整交往了两年。”
“池田在我之前结过婚,似乎还是他自己的病人,但那个女人婚后出轨了。本来都是过去的事了,他提起的时候,我也没有太在意。”井条叹了口气,气息微微发抖,“他自己虽然是个心理医生,但却过不去这个坎。我发现了,他开始强暴他的病人,并且只有短发的女人,因为他前妻也是短发。”
“可是这里面,”森崎望了一眼手机,皱着眉说,“我是说视频里,你也被绑起来。为什么不报警呢,或者逃跑?”
井条颤抖着肩膀,她用手撑住额头:“也许…一也许我那时候去报警,那件案子也不会发生。但是我……做不到。我很怕池田,但我还是爱着他,就算他也开始侵犯我,我还是没办法离开。”
“可是这和双胞胎还有吉田,根本没关系吧?”户间没有抬头,原本支撑着她走到现在,那个明晰坚定的念头,却突然有些动摇了。
“在那件案子发生前的六七年间,那对双胞胎就和吉田合谋,一起敲诈池田,期间一直没有中断过,”井条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不过你们要是不相信我也没办法,因为银行的记录都被警察抹掉了。”
“持续了六七年的敲诈?”
“记录为什么会被警察抹掉?”
森崎和户间同时开口,他们很短地对视了几秒,又各自怀着心事低下头。
“那对双胞胎就住在池田家旁边,之前好像只是碰巧翻进池田的院子里捡拾棒球,但意外地从没有拉严窗帘的窗口看见了他正在强暴别人。”井条停顿一下,似乎觉得嗓子干哑,她咳了好几声,“那年那对双胞胎才念中学,就想到可以利用这点敲诈池田,于是总是偷偷潜入池田的院子里偷拍。吉田成为他们的同伙,大约是几个月后,因为治疗的时间长短不一致,所以总有病人会在客厅等着,有天吉田绕到后院,碰到正在拍摄的双胞胎,于是便加入了他们,大概是做教师,被束缚了太久吧。
“他们一共录了六个人的视频,然后就以要去报案,或者传上网络之类的胁迫,从池田这里敲诈钱财。”井条又咳了几声,血液都涌到脸部变得通红,“吉田也邀请了椎名加入,在我看来椎名是个非常懦弱的人,大概就因为懦弱,最初才没有一口回绝吉田。但他后来离开了,甚至连看诊也不再来了。”
“为什么银行的记录都被警察抹掉了?”户间又问了一遍,“吉田的事,当时有告诉警察吗?”
“并不是我先找到警察的,”井条的记忆被拉扯回十六年前,“当时我的确觉得奇怪,为什么池田对我说了谎,也觉得池田如果因为受不了一直被敲诈,动手杀了他们也有可能。但事情还是蹊跷,为什么会连椎名都一起杀死,为什么他们都碰巧在新宿?
“我并不确定发生了什么,而且我并不想把池田的事告诉别人。”井条停顿了一下,抬头看着户间,“是警察找上我来的。”
“警察找上你?”
井条有些机械地点了点头:“最初只有一个警察来了,他跟我说池田就是凶手,DNA鉴定已经符合了。尽管有疑点,但DNA就是铁证了不是吗?我以为他只是来取证,问我池田是什么样的人,谁知道那个警察其实是想让我做检举人。
“他让我把池田说谎的事讲出来,还说让我举报池田持有枪支。”井条的眼神有些慌张地在房里打转,语气也有些激动,“我当然是拒绝那样做,但那个警官竟然有我的视频,还威胁说要邮寄回我老家。”
“但是为什么至今为止,都没提到受害者和池田是医患关系……”无论如何森崎还是想不通,“如果说出敲诈的事,对警方应该更有利才对,这样池田就有了杀人动机。”
“因为最初开始,警方就知道凶手不是池田。”井条立刻接上了话,“我帮助那个警察作证后不久,又有三四个警察来了我家,他们似乎都知道我被威胁作证的事,还让我彻底忘却这件案子,不然就会有麻烦。”说到这里她又停了下来,似乎陷入了回想,一会儿之后才又缓慢地开口,“警察肯定是怕,如果公布了这么多恩怨的细节,媒体在调查中就会发现池田不是真凶。”
“的确,用DNA检验相符来结案,是最方便又有说服力的。而且是无差别杀人事件,也没什么理由可寻。”森崎双手交叠在一起,皱起的眉头并没有舒展开,“但如果真是警察操纵的,为什么池田不反抗呢?当年的庭审,好像有很多媒体到场,他至少也可以说出来。”
“我想吉田和椎名应该都没有和家里人说去看了心理科的事,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好事。而池田,他应该是笃定自己并不是凶手,总有一天会被释放,所以没必要用强暴犯的头衔换取自由吧。”井条扯开嘴角,有些自嘲地轻笑一下,“他大概,宁可当杀人犯,也不想被他前妻看到,自己是个堕落的强暴犯吧。”
“当年来办案的警察,你还有印象吗?”户间明白,这肯定是零科搞的鬼。
井条无力地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但他们做事都很小心,就连接起电话后都要先和对方确认口令。”
“口令?”
“嗯,他们接通电话后,都要先说一串数字。”
“是什么?几位的?”户间的语气几乎是在逼问。
“抱歉,”她的鼻音很重,声音也很微弱,“我真的不记得了,再多的真的不知道了。”
“算了……”森崎拉了拉满脸焦急的户间,他想赶紧离开这间屋子,因为那个念头已经爬满了他的心口,那个关于凶手的念头。
“不过,”明明不准备再说的井条,却又开口了,“凶手……应该就是……”
“这个我也知道,”这次接过话头的是户间,她张开嘴,说出了森崎最不想听到的话,“凶手应该就是,曾经被池田强暴的那些人中,其中一个受害人的家属吧。”
15
回到住处已经接近十二点了,户间和森崎空着肚子,坐在木桌前发呆,他们从井条那里拿回了病人名册。井条已经将当初被拍摄过视频的几个人标记在里面,现在只要稍微动手翻翻,凶手的范围便会缩小到几个人,但他们谁都没有动。
“我来……查吧。”良久之后,森崎才愣愣地讲出几个字,他不敢去看户间的眼睛,怕对方发现自己的秘密。
“嗯,”谁知原本最想知道真相的户间却答应下来,她也是一副失神的样子,“我去继续试试解密码。”
“解密码?可是……只要查过这本,凶手就会清楚了。”森崎拿过册子,紧紧攥着封面,“你先去休息吧。”
“我还是去再解解看吧。”户间丢下这句,就拿着笔记本走到玄关处,“今晚,我就回家了,这些日子谢谢你的照顾了。”
她展开一个笑颜,也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森崎觉得她眼眶有些泛红,原本好看的笑容里掺杂着说不出的寂寞。他跟着也觉得鼻子发酸,差点就伸手让她留下来。
像是诀别,虽然两人都没说出口,但这种气氛已经将整间屋子都填满了。
16
户间纱织回到家后才发现,地上已经积了一层灰,大概是自己一直借住在森崎家的原因。她从还未整理完的行李中,找出刑警联络手册,各部门同事的电话及简短资料都在里面。
先是在地上铺了一层报纸,户间坐下后就开始解密码,她嘴里轻声念叨着:“不会真的这么简单吧。”
既然井条由里说,那些警察的秘密口令是六位数字,那么很有可能就是某个警察的生日。
晶莹的雪花在窗外缓缓坠落,渐渐堆积成软绵绵的白雪,城市的声音都被吸附进去,在这种安静的夜晚,户间觉得连自己最隐秘的心情,都像某种声响在房间里来回打转。
她打开“案件办理资料”这一栏,不停地输入六位生日,对户间来说,相比起凶手更重要的是这份资料里的几个数字。但是就这么不停地验证了两个小时,密码配对还是一直显示错位。
户间扭了扭酸痛的脖子,准备再试五个就放弃,但资料却意外打开了。因为不间断地输入六位生日,根本连人都没有确认,她想低头去核对,却被电脑上那行字惊得没办法移开目光。
新宿车站无差别杀人事件。案件办理人:野野村光太郎。
就这么和屏幕上的那行字对峙了几分钟,户间终于低下头去,看着手册上野野村科长的脸,看着那个让自己平安回去的面孔,一时之间连呼吸都快消失了。
17
野野村先接到的是户间的电话,对方只简单说了一句,明天中午天台见。他还没来得及问户间身上的伤势恢复得如何,对方就切断了电话。
后来他抽了根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三点又被森崎的电话叫醒了。
“为什么要让我跟着户间。”电话那头,森崎的声音显得很疲倦。
“只是任务,而且很快就要结束了,”野野村停顿一下说,“大概明天,就会结束了吧。”
“真的能结束吗?”对方轻声反问了一句,沉默良久后,用几乎听不清晰小心翼翼的语气说,“我……我的亲生父亲,是池田吗?”
“你的父亲是谁,只有你才最清楚。”野野村只丢下这一句,便挂断了电话。
森崎睡下时就觉得浑身酸痛无力,第二天醒来已经接近十点,他找了根体温计含在嘴里,然后跑去厨房煮了早餐。就这么在沙发上又躺了两个小时,森崎磨蹭到十二点过半才准备出门,他怕户间已经知道了凶手。
门口的地上放着一个白色的信封,用细毛笔写了森崎的名字,但没有邮戳和邮票,一看就是亲自放在那里的。
森崎拆开才发现是户间写的信:
抱歉,前两天我私自偷看了你“朋友”的来信,那其实是你父亲寄来的吧。他的信里,总是提到你的生活起居,像是“自己生活,衣服不要堆太久才洗”,或者是“你从小就是过敏体质,家里还是少种花草”,乍看之下只是平常的关心,但对照看看,森崎的阳台上的确堆了很多衣服,起居室里也摆满了花盆。就连护身符也是,大概是看到我住在你家,错以为我们是恋人的关系,才去求了姻缘的护身符吧。
这就说明,你的父亲住在能看见你的地方,因为地上的花都能看清,所以必须要比你的楼层高。对面的楼只有十层,所以一定是最高层的屋子,加上能看见起居室左侧的花盆,所以应该是跟你一样,最侧边正对你的那间。
他应该在那里。
还有,我今天就要去找那个人,让他赎罪。所以我们……应该很难再见到了。
对了,森崎家的沙发上,可是有很大一块酱油印子,下次洗干净吧。
18
那个人是谁,指的是凶手吗?凶手就是自己的父亲吗?
这样的念头如同一棵树苗,渐渐地在森崎心里发芽生长,终于变成了参天大树覆盖住心脏。户间纱织,正在对面的那栋楼,和父亲对峙吗?
森崎拔腿就跑,连门都忘了锁,他重复按着电梯的按钮,等不及又从楼梯跑了下去。要阻止她,只有这一个想法。
对面的那幢楼明显比较陈旧,墙皮稀稀拉拉地翘起来,森崎在父亲的那间屋外拼命敲门,结果迟迟没有人应门。
“他去印度了,后天才回来。”对门的女人开了门,她眯着一双蒙咙的眼睛,“他是做短期工的,每个月都要跑好几个地方,下次要找他先约好,别大中午地敲门。”
“抱歉。”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声音有些吵,森崎微微欠身。
邻居的女人轻声数落着,皱着眉关起门。
户间还没回家,野野村的电话也一直打不通,森崎再想不出更多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了警局,他一定要找到户间。冲进大厅的时候,森崎还在一遍遍地拨打电话。
“为什么没有人接啊。”他看着跳动着一层层降低的电梯层数,抱怨着说了一句。
先是“叮”的一声,接着电梯门在面前打开了。
熟悉的电话铃声从里面传出来,森崎先是望到一双熟悉的皮鞋,鞋头的皮都被磨掉了一些。接着是万年不变的西装,领带还是奇怪的颜色。
靠坐在电梯里的是野野村光太郎,他闭着眼睛,浑身是血,看上去已经断了气。
19
户间纱织早到了一小时,她将子弹全部装满,靠在栏杆上吹风。
“哟,早安!”野野村准点到了天台,他还是平时和蔼可亲的样子,“好久不见,小户间。”
什么都没说就先举起了枪,户间严肃的声音比冬天的寒风还冷一些:“科长,为什么?”
“哎?”野野村还是笑着,并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慌。
“为什么要抓池田,”户间的手指扣在扳机上,“为什么要故意抓错人!”
“抱歉。”他将腰弯得比90。要低,又重复了一遍,“抱歉……”
“我问你为什么?!”她将枪抵在了野野村的额头上,用嘶哑的声音吼着,“我不管池田是什么样的人,至少他也救过一些人。”户间吸了吸鼻子,眼泪从眼眶里流下来,“科长,我跟你说过的吧,我妈有抑郁症,后来在我面前自杀了,我弟也变成那样。你知道我妈为什么症状转好后,会突然自杀吗?”
她咬着牙,用气音说,“我妈的主治医生是池田,是被你错抓的池田。我妈不是短发,也没有被池田无理对待,她只是在他那里得到了有效的治疗。
“我妈的医生,突然以恶劣的杀人犯罪名被抓,”户间说得浑身颤抖,“她当然开始怀疑池田的话,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变好,后来绝望地自杀了。
“池田杀人了吗?他没有杀人为什么要嫁祸给他。知不知道对于我妈这样的病人来说,你就是杀人凶手……”户间努力了几次,却没办法扣下扳机,她用力踢在了野野村的膝盖上,“科长,为什么你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为什么把他抓走了?你就是杀了我妈的凶手……”
“抱歉,”野野村沉着一张脸,他觉得眼睛涩涩的,却流不出眼泪,“我知道,对于你来说,我是杀人凶手。我也知道,抓错了凶手,对当时受害者的家属来说,又造成了一次伤害。”
“别说了……”户间拼命摇了摇头,她用一只手捂着脸,举着枪的手还是没有放下,“别说了。”
野野村伸手握住枪,声音里带了轻微的哭腔,但他还是没有流泪:“后来我才深切地体会到,那个凶手,夺走的不是钱,也不是其他别的东西,而是人的性命,是任何东西都代替不了的。也许他比池田更十恶不赦也说不定,但当时……”
“当时什么?”户间更加用力地用枪抵着他的脑袋,“到底发生了什么?”
“抱歉。”他还是避开原因,“是我的错,让受害者家属,现在又再一次陷入黑暗。是我让你的母亲,去世了。也许还有很多人,因为当时我的决定……”
“你当时的决定?包庇凶手?”
“户间,开枪吧。我知道,你的时间,一直停在母亲死的那刻,”野野村颤抖着手,语气却很认真,“我知道,你是恨着我一直活到了现在,不杀了我的话,就不能向前看。”
“对啊,”户间握紧了枪,她觉得眼前野野村科长的睑,已经模糊到看不清轮廓,“我是恨着你活到了现在……我是为了把你送去地狱才活到了现在。”
“抱歉,让你弟弟也……”
“结束吧。”
想到弟弟看到母亲尸体后惊恐万分的样子,想到弟弟现在永远天真的脸孔,想到无法再在耳畔响起母亲的话,想到自己因为仇恨暗暗发抖的日夜——
户间纱织终于开了枪。
“户间……记得跟萤太说……”
“什么?”听到快要断气的野野村提起了自己的弟弟,户间咬着手指,浑身颤抖着回了一句。
野野村的意识已经模糊起来:“那孩子应该也很希望,他爸爸跟他那么说。”
“什么……到底要说什么?”户间皱着眉头又流下眼泪来,眼前这张脸,怎么看都只是自己和蔼的上司,“什么那孩子。”
“那孩子啊……森崎警官。”这是野野村的最后一句话。
“你怎么知道森崎是警察?”户间的眼神突然慌乱地打转,她俯身推了推野野村的尸体,“你怎么会知道森崎的?”
“喂……醒醒。”户间开始按他的胸口,用力到手都发红,“你怎么会知道森崎的!”
“存有我档案的只有他,如果他死了,我的警察身份也就不复存在了吧。”
她想起了森崎佑司的话。
户间本以为自己会开很多枪,直到把对方的身体打穿,她本以为自己会微笑着看着对方的尸体,但此刻却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眯着眼睛将他拖进天台旁的电梯里。
电梯开始下降的时候,户间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她伸手擦掉脸上的眼泪,却不小心将血也抹在了脸上,狼狈不堪。
冬雨突降,雨水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似乎要将这城市洗刷得干净一些,更干净一些。
20
零科到底是什么,野野村光太郎并不清楚,因为他为零科办过的案子只有—件。
森崎佑司的父亲森崎朔和野野村的妻子,曾就读于同一个医学院,一直是很好的朋友。
野野村的妻子毕业后在一家私立妇产医院工作,而森崎朔则主攻心肺类疾病。尽管不是经常碰见,但野野村也和森崎朔吃过几次饭,他们很聊得来,还相约以后一起去打棒球。
森崎朔的妻子小柿出生在茶道世家,她有着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眸,过耳的短发微微有些卷。
当野野村的孩子已经长到四岁的时候,森崎家却依然没消息,那个时候小柿一直都在为怀孕做准备,因为她要为本家生下继承人。因为失败了很多次,她和森崎朔还去了野野村妻子的医院做了检查,但两人都没有问题。因为一直怀不上孩子,本家的老人又不停地催,长时间处于精神紧张和压抑状态的小柿,最终患上了抑郁症,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而是独自去看了医生。
之后,意外发生了。明明是遭到了池田的强暴,小柿却得到了孩子。她不知如何是好,肚子开始隆起时,不得不和森崎坦白,森崎朔并没有问医生的姓名,只是关心她的病情。在小柿决定去引产的时候,森崎朔做了一个谁都没想到的决定,他让小柿将孩子生下来,自己会将他当成亲生的孩子那样去养。
不想你的身体受到那么大的伤害,也不想你再受到压力,毕竟是一个小生命。这是当时森崎朔对小柿说的话。
他们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但野野村的妻子还是察觉到了真相,因为按照孩子的月数推测,小柿怀孕的那个月,森崎朔正在外地出差。
所以打从一开始,野野村就知道,那个孩子并不是森崎朔亲生的,但他当时以为,只是他们急着要孩子,用了别的办法。
小柿死在佑司刚满七岁的时候,是出车祸死的,但野野村却从别的警官那里听说,她是自杀的。当他把这件事告诉森崎朔的时候,对方却突然态度激烈地否认起来,和平时温和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
后来和森崎朔一起去喝酒,野野村才知道,原来当年小柿生下的孩子,是被强暴后怀上的。
森崎朔在几个月前,收治了一名肺癌病人,姓椎名。有天森崎值班的时候,小柿来医院给他送落下的便当,正巧被在走廊发呆的椎名看见。从那天开始,椎名就不配合治疗,并且偷偷窝在被子里哭。直到作为主治医师的森崎朔在病房陪了他一整天后,椎名才说出了实情。
椎名他认出了小柿,认出了她就是曾经出现在录影带里,池田强暴过的女人之一。
“对不起,都是当时我太懦弱。”椎名当时捂着脸,不停地哭,不停地道歉。
结果这件事,不知道被医院里的什么人听了去,风言风语传了起来,说森崎医师的妻子曾经被人强暴。森崎并没有责怪椎名,反而鼓励他活下去,要他勇敢地面对自己。但他越是温柔,椎名就越是不安。
可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件事也被小柿知道了。森崎认为,自己接受了儿子,她应该会更坚强地活下去,所以不愿意承认小柿是自杀的。但的确,就算有了孩子,小柿的状态却并没有变好,这点森崎自己也很清楚。
从椎名那里听到全部事情的森崎朔,开始了他的复仇计划—白摄了录像的双胞胎,他们的同伙吉田,看见有人被强暴却懦弱地不敢营救的椎名,罪魁祸首池田,全部都要死。原本森崎朔就没有准备伪装成无差别杀人事件,只是想在新宿车站将他们全部杀死而已。因为新宿车站,是他向小柿求婚的地方。
双胞胎兄弟上学必定会经过那里。他们的同伙吉田,又正巧在新宿车站附近卖包子。而那时成功完成第一次手术的椎名,则是被森崎朔约在了新宿见面。至于池田,森崎朔则是给他打了电话,威胁他要将事情公之于众,以此把池田也约在了新宿车站。
但事情总有意外,森崎不小心杀死了毫不相关的女生,又被曾经懦弱的椎名刺了一刀,最后还没办法对池田下手。
他没办法对池田下手,因为对方是儿子的亲生父亲,想到这点,森崎朔就连扣动扳机的勇气都没有——如果杀死了他,自己的儿子会怎么想呢,会不会因为血缘,而被佑司讨厌,甚至仇恨呢?
案件结束后,森崎朔第一时间去自首了,他去找了身为警察的野野村,把所有的真相都和盘托出。但出乎意料的是,野野村并没有第一时间将森崎交给警方,他犹豫了。
看着一张张森崎父子的合照,想起依赖地牵起父亲的手的佑司,他便更加踌躇。
警察,到底应该保护些什么?野野村第一次问了自己这个问题。
为什么这个世界如此不公平,坏人不用被抓,除去坏人的人,却被当成十恶不赦的恶人?如果警察早点发现池田的那种行为,还会有现在的惨剧吗?说到底因为池田受害的人,肯定还有很多,而那些被森崎杀死的人,真的值得继续活下去吗?
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出卖自己的灵魂,要做自己。尽管野野村这样决定了,想要帮助森崎朔,尽管他也想到了万全的办法,但只有他一个人是做不到的。就在野野村头痛着该怎么做,而和前辈的刑警抱怨,喝到半醉时,对方却突然问自己,愿不愿意加入0部零科。
直到今天,野野村对于零科,也只是一知半解。他们并不是处理一般的案件,而是经过恒定后,用一个伪装的真相去遮盖真正的真相。这里最重要的并不是谁犯下了什么罪,而是哪个才是真正的毒瘤。但就像森崎朔这样的案子,也许也只是遮盖零科更大秘密的障眼法而已。
一切就如野野村所料,森崎朔不仅没被抓,甚至和这件案子半点关系都没沾上。如果深入调查,很多破绽就会被发现,所以当时警方以DNA鉴定草草结案。
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八年,当佑司长到十五岁,开始念警校的时候,野野村作为刑警回访了一些受害人家属,其中就包括了当初新宿车站相关的家属。本以为自己拯救了森崎的家庭,以为坚持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的野野村,却在这次的拜访后迷惑了。
受害者家属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从那次的事件里走出来,他们几乎个个都像行尸走肉,有着各种各样可怜的怪癖。野野村意识到,森崎夺走的,是永远也无法换回来的人命。这和池田的那些罪恶比起来,也许更恶劣也说不定。
野野村几乎是以威胁的口吻,让森崎离开儿子佑司的身边,尽管他还是没法抓森崎归案,但也不能看着这家人和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这样不公平,这样太狡猾了。
野野村培养森崎佑司做了卧底,留他在自己身边方便照顾。他一直在想,要用何种方法告诉佑司,过去那些复杂又黑暗的事。野野村就这么一直烦恼着,直到户间纱织出现了。调查了户间的身份后,野野村一直以为,对方是想找出新宿事件的真凶报仇,所以才让佑司跟着她。他打着算盘认为,如果他们一起找出了真相,那么佑司既会明白这些年的一切,又会伸手阻止户间复仇。
但当户间告诉了野野村她弟弟的事,他才猛然醒悟,对方的复仇对象,其实是自己。
野野村不想逃避,他觉得自己早就被卷入了洪流中,一会儿漂浮在水上,一会儿又沉入水底,每天都活在焦虑当中。如果没人可以拉他上岸,那么就这样永远沉入水底,也没什么不好。
当户间流着眼泪问野野村原因的时候,他知道对方犹豫了,他知道只要自己给出一个能够说通的理由,说不定户间就不会开枪。但他做不到,因为对于户间来说,自己就是杀人凶手。因为对于那些受害人家属来说,真凶无法归案,悲伤就停驻不前。
21
户间一直对着电话那头道歉,她走在一条泥泞的小路上,白色的帆布鞋被染成了咖啡色。
“户间,”森崎佑司的声音却很冷静,“我在中央公园,萤太在我这。”
“萤太?”户间抹了抹眼泪,不太明白对方的意思。
“你快过来吧。”森崎只留下这么一句,就挂断了电话。
中央公园曾经发生过火灾,之后也没整修,来的人已经很少了。户间纱织在秋千旁找到了森崎,萤太正满脸忧伤地坐在秋千上,户间几乎没见过他这种表情。而站在萤太旁边的森崎,手里拿着枪。
“你想干吗?”户间警觉地从口袋里掏出枪,“我知道你应该很恨我杀了野野村科长,但请你放过萤太。”
“我只是在警察之前,先把萤太带出来而已。”森崎并没有举起枪,镇定的口气反而令户间有些害怕,“归案之前,你也应该见他一面不是吗?”他这么说着,伸手摸了摸萤太的脑袋。
“姐……姐……”萤太轻轻晃着秋千,低着头望向地面,“姐姐是,杀了人吗?”
“你……”户间感到鼻子一酸,她咬着牙说,“你对萤太说了些什么?”
森崎佑司拉起萤太的手,把他带到户间面前,森崎微微弯腰俯下身,在她耳边说:“快告诉他啊。”
“姐姐……”萤太伸手拉了拉户间的衣角,“姐姐杀了人吗?”
户间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她刚想向后退就被森崎抓个正着。
“快点告诉他啊!”这次却是凶狠的,几乎是责备的语气,“告诉萤太,你只是把害死你们母亲的凶手杀死了而已,告诉他你不是十恶不赦的杀人犯。”
“如果我爸也这么告诉过我,我就不会这么迷惘了,”森崎死死地抓住她的肩膀,“如果当年我爸告诉我,他只是杀死了欺负我妈的凶手。那我一定会堂堂正正地活下去,而不是一直揣测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快点告诉萤太吧。”他松开了户间的肩膀,犹豫了一会儿后又握住了她的手。
户间尝试着开口,最终却只能做出几个口型,她的眼泪砸进土地里,森崎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现在开始,我应该就不算警察了吧。但我到今天才弄明白,警察并不代表着正义,也不执行正义,身为警察,只应该减少悲剧的发生,将事物引领向正途。
“如果你早点告诉我,我一定不会让你杀了野野村,不仅因为他是我的上司,”森崎停顿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萤太,“因为杀人,只会增加痛苦。以命还命,以眼还眼,只能恶性循环。”
“那我到底该……”
“忍耐,”没等户间说完,森崎便接上话,“为了还活在你身边,重要的人忍耐。只有忍耐,才能避免失去更多。
“我从来就没有忘记你,我记得你说过,你的正义之道,就是站在重要的人身边,不是吗?”森崎的声音像是温暖的河流,覆盖过户间的耳廓,“所以,告诉他,你只是保护了重要的人而已。”
“对不……起。”户间回握住森崎的手,她死死捏住对方的手心。
“森崎警官。”
户间这么喊了一声,像是用尽了这些年来所有的感情,身体仿佛被清空了。
森崎朔听见有人敲门才醒了过来,上个星期他在福冈的一处工地做工,因为作业量太大闪到了腰,现在只能勉强用手扶着墙面行走。
他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了对方的声音。是自己陌生的声音,森崎朔曾经以为,无论过了多少年,他还是会在第一秒就听出来,但实际上,直到对方喊了爸,他才猛然醒悟,门外站着的,是自己的儿子森崎佑司。
“爸,”佑司又喊了一声,他像是舍不得那么快让句子结束那样,说得异常缓慢,“一直以来,我最重要的人,就是爸你。”
森崎朔纠起一张脸,皱着眉头,双眼贪婪地从猫眼望出去,却只是乌黑一片。
门口的佑司,正用枪口对着猫眼,他用手捂着眼睛,努力遮掩已经有些颤抖的声音,“从今往后,最重要的人,也还是爸。”
“但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佑司说完这句话,手臂刷地垂了下来,“永远都不要再见面了。”
森崎朔双手扒着门,却没有勇气打开,他听着儿子的话,狠狠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因为爸你,让很多相爱的人永远分离。所以无论我多想见你,也要忍受煎熬,和你一起赎罪,”佑司接下来的话,终于还是混在哭腔里,“我是你唯一的儿子,对吧?”
隔着一扇门,佑司的父亲用力点了一下头。他听见儿子离开的脚步声,越传越远。
佑司并没有说再见,他也不期待再碰面,因为无论活在何处,森崎朔都是自己的父亲,都是一个温柔,强大,令人骄傲的父亲。
这一点,他永远也不会再怀疑。
而终于颤抖着手,打开门的森崎朔,看见了儿子用铅笔写在墙上的几个字。
——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