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连环之画中猫》全文阅读_作者:爱巧克力奶
一、演出开始了
长安城郊外,阳光明媚杨柳青青,新落成的芙蓉山庄内,本年度第五届文艺座谈会正在进行中。
山庄主人叫李思训,乃皇室宗亲,曾任幽州大都督等要职,因武氏垂帘后风向不对,识趣地退隐赋闲,以吟诗作画为乐。尽管如此,他在朝野中的声望仍非同小可,这从今天到场的宾客可以看出来。
中书舍人苏味道、长安府丞杜审言、崇文馆学士宋之问都赶来捧场,他们三人,是当今最著名的诗人。娱乐界代表则有龟兹国男高音毕昆仑、歌舞双栖波斯裔女明星艾琳等等。此外,还有人数最多的一拨——渴望扬名立万、出人头地的年轻士子。
唐朝科举,采用考试与推荐相结合的方式,除了自身有真材实料外,名声和形象也非常重要。外地考生进京,第一件事就是要拜谒文坛巨擘,求得推荐,否则难中进士。例如名士骆宾王,自负才高不屑向权贵低头,结果名落孙山,潦倒一生。
眼下这场聚会正是士子们自我展示的好舞台,所以,当李思训拿出最新作品《江帆楼阁图》时,四周立即响起一片赞叹声—一“重彩浓墨,笔力老健,妙哉”,“栩栩如生,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人人争先恐后地发表高见,一方面卖弄鉴赏品味,另一方面大拍马屁0
李思训并不仅仅靠血统吃饭,他擅长山水画,以“大青绿”开创新一代画风,为文艺界数一数二的名流。能得到其赏识,等于一只脚迈进洛成殿了。
然而,有人似乎不买账,待议论声稍稍平息,一个泼冷水的声音说道:“用色雅致笔法细腻,色彩华丽而不媚俗,能得七八分意境,确也算得上不错的佳作。”
“七八分、不错的佳作”,分明在明褒暗贬,谁这么不识趣?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圈子外站着一个年轻人,身姿挺拔,眼睛黑闪闪发亮,文雅中带一丝冷峭。给人一种感觉——像是藏在鞘中、尚未露锋芒的宝剑。
“请教公子高姓?”李思训并没有生气,饶有兴致地打量对方。
年青人拱手答道:“在下叶朗,来自安西都护府,准备参加明年的礼部试。”
在场人又是一惊,安西都护府位于大西北,荒僻野蛮,居民大多数是异族、流放犯和兵丁家属,识字者寥寥可数,自建国以来还从未有人取得过礼部试资格。嗯,难怪姓叶的家伙看上去有几分军人气质,可能是矮子里拔将军,西州刺史为政绩而推举上来凑数的。
许多人生出轻视之意,一名二十七八岁、怀抱黑猫的丽人微微撇嘴,阴阳怪气道:“听叶公子所言,似乎精通丹青,可否给大家露一手?”
她叫曲阿蛮,是李思训最宠爱的小妾,出入常随行。见叶朗批评丈夫的画作,自然不高兴。旁边一些趋炎附势之徒也跟着起哄。
叶朗毫不客气,淡淡应声:“如此献丑了。”
“叶公子擅长人物、花鸟还是山水?”李思训问。
“无所谓擅长,皆略通一二,请侯爷随意命题。”
这话说得太狂妄,就好像练武人自称十八般武艺全能一般,听者无不侧目。李思训涵养甚好,只微微一笑:“前几天阿蛮生辰,让我画一幅肖像留念,因忙于琐事未动笔。既然今日凑巧,便有劳叶公子吧。”
仆役送上文房四宝,叶朗调好颜料,铺展开宣纸,朝曲阿蛮笑道:“请夫人随便摆个姿势。”
曲阿蛮哼了一声,抱着猫在榻上坐下。她身材高挑,容颜俏丽,眉眼里透出隐约的高傲:一袭淡紫色长裙衬托出肌肤如玉,高挽的盘云髻平添几分成熟和妖娆。
“把小黑也画上。”曲阿蛮用半命令的口气吩咐。
“小黑”即是那只宠物猫,体型肥硕,毛皮油光锃亮,懒洋洋趴在美人大腿上,显得憨态可掬。曲阿蛮玉手轻轻抚摸它颈后的毛皮,目光中流露出宠爱。
好一幅美人戏猫图。叶朗心下赞叹,正要开口答应,忽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不行,猫不能画。”
说话人是一位二十岁不到的年轻姑娘,梳着条麻花大辫子,杏黄色薄裙下身躯苗条婀娜。人长得很美,但斜眼歪嘴表情嚣张,一副欠揍的模样。
内卫衙果毅都尉田小翠登场。
曲阿蛮对她有些忌讳,客气地笑着问:“为什么不能画?”
“在西方传说中,黑猫是大凶之物,恶魔的化身。如果用镜子照或画成像,会反噬主人。不信,你问艾琳姑娘。”
名妓艾琳颔首:“没错,在小女子家乡,从不养黑色的猫做宠物,因为那里流传着一个家喻户晓的恐怖故事。”
“啥故事,说来听听,我最喜欢听故事了。”田小翠叫道。
“君士坦丁堡是大秦国首都,西方首届一指的大城市,繁华不次于长安。城中有个叫爱丽丝的美貌寡妇,孤身一人度日,养了只黑猫陪伴。某天,她在市场上遇见富家公子艾伦,坠入爱河,两人山盟海誓永远在一起。可好景不长,艾伦的父母给他定下另一门亲事,女方更年轻更富有。于是艾伦变了心,想甩掉爱丽丝。
“一天晚上在家中幽会时,他掐死了爱丽丝,然后将尸体砌入卧室墙里面。那只黑猫是爱丽丝的最爱,总随身带着,因此在旁边目睹了整个过程。艾伦心存慈念没忍心将黑猫遗弃,收养在家中。不久后艾伦结婚,妻子怀孕,生下个男婴。这时,某著名画家到艾伦家做客,替一家三口画了幅肖像。妻子很喜欢黑猫,便抱着它一起入画。就在画完成之时,黑猫突然失踪,无论哪里都找不到。
“紧接着,悲剧开始上演。一到深夜,大宅子里总响起悲惨的呜咽声,可找不出声音来源。三天后清晨,人们发现婴儿莫名其妙死在摇篮中,喉咙上有爪痕。过几天妻子也死去,死状完全相同。艾伦发疯了,提着铁锤到处砸,把家砸了个稀巴烂。卧室墙倒塌,露出爱丽丝尚未腐烂的尸体,那只黑猫就蹲在旁边。谁也不晓得它怎么进入墙中,又怎么存活下来。
“艾伦因谋杀罪被捕,关在监狱里,但他并没有等来绞刑架。因为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他身体冰凉地躺在地上,脸部表情恐惧到极点,喉咙被抓得血肉模糊!当然,狱卒和同牢房犯人并没有见到那只黑猫,从此它再也没出现过。”①
故事曲折恐怖,加上艾琳声形并茂的描述,教每一个人听得入神,不自觉呼吸紧促。田小翠拍着小胸脯,夸张地叫嚷:“好可怕,人家的小心肝快蹦出来了。李夫人,你要三思哦。”
妈的,臭丫头又无事生非捣乱。叶朗暗骂,同时感到狐疑。黑猫不吉祥,在西域习俗中是有此说法,但不能照镜子、入画纯属胡编乱造。艾琳是土生土长的波斯人,不可能不清楚。她在帮田小翠撒谎,奇怪,这两个女人啥时候混一块儿去了?
“呵呵呵,”曲阿蛮娇笑不已,花枝乱颤,“真有这种事么?没关系,这里是长安,不是君士坦丁堡,百姓们都把黑猫当吉祥物呢。叶公子,请你尽情施展妙手。”
田小翠噘起嘴,不高兴地小声嘟囔:“但画画的人从西域来呀,他身上有一股妖气……哼,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
叶朗假装没听见,面对桌案前的雪白宣纸,凝神静气。稍顷,提笔挥毫,如行云流水一般一挥而就。
画面上,小半边池水清澈荡漾,怪石错落有致,一个长裙曳地的美女坐在紫丁香树下,手持书卷。她似乎在读书,但仔细瞧,可发现俏脸上正露出狡黠的笑容,眼神瞟向一边。那里,有一只大黑猫蹲在突出的岸沿,探出右爪捞金鱼。水面的倒影、猫躯将倾未倾的微妙平衡刻画得妙惟肖,极富动感。特别是猫眼睛,碧油油的闪现幽光,像活物一般。
传统绘画讲究意境和含蓄,多用水墨,以写意为主:而叶朗的画色彩斑斓,使用了大量颜料,风格迥异。在场者大多数第一次见识到,一时难以下定论,究竟好还是不好。
“叶公子,这莫非是西域技法?”李思训好奇地问。
“李侯爷明鉴,的确是掺杂了西方大秦国的技巧,注重写实和构图。”
李思训爱画如命,见到新奇的画技登时来了精神头。他审视许久,渐渐领悟到其中妙处,击节夸赞道:“不错,大秦国画风另辟蹊径,有许多可借鉴的地方,”
说着,命仆役将画拿到窗边的案几上,摊开晾干。
一旁,曲阿蛮仍怨气难消,耷拉着脸挑毛病:“像则像矣,却直通通少了些味道,西域蛮子人如其画。”
这话十分地任性失礼,因为在场有好几位胡人。李思训感觉尴尬,又不便公然批驳,只好岔开话题,向一名高鼻深目、长满络腮胡的汉子招呼:“毕先生,最近有什么新曲吗?”
二、关于一首诗的推理
毕昆仑是大唐最有名的作曲家和歌唱家,殿堂级大师。他不仅自身造诣高,还教出了许永新、尉迟青等好多演艺圈红人,包括曲阿蛮在内。
大胡子音乐家在中原住了几十年,对汉人那一套虚伪把戏早已熟透,当即笑呵呵应答:“侯爷问得巧,前几日刚从某大家手中拿到一篇杰作,谱了曲,并请艾琳姑娘练习纯熟。”
艾琳也是当红明星,在洛阳东林苑挂头牌,日前来长安做巡回演出。她睁着蔚蓝色眼睛,一脸地陶醉倾慕:“真是一首好诗呀,令人回味无穷,怅怅然有所思。”
宾客们被吊起胃口,七嘴八舌地插问,是什么诗,谁写的?毕先生和艾琳姑娘别卖关子啦,恳请演奏一曲。
毕昆仑哈哈一笑,拍了拍手招呼:“七郎,七郎。”
随着话语,楼梯响动上来一个人。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头戴斗笠面纱遮脸,佝偻着身子,像似残疾人。
“七郎相貌奇丑,故此不愿在人前露脸,请侯爷和诸位先生体谅。”毕昆仑道歉。
李思训道:“无妨,愿聆雅奏。”
七郎从袖子里摸出一根短木管,长约八寸,顶端有个竹哨。这东西叫筚篥,传自于龟兹国,系时下最流行的乐器。
随着一声呜咽,婉转悠扬的乐声吹奏起,艾琳轻启朱唇,曼声唱道: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冷,伊昔红颜溪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峨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筚篥又称“悲篥”,音色低沉浑厚,常用于表现悲怆的乐曲。而这个叫七郎的神秘人,演奏起来大有差别,曲调委婉优雅,哀而不伤,含蓄表达出诗中的伤春情绪。艾琳的嗓子也显韵味,高音华丽,低音层次清晰,颤音和转折更是精妙无双。再加上原诗的优美辞藻,三者相得益彰,堪称绝唱。
一曲歌罢许久,听众才从美妙中惊醒,爆发出轰天喝彩。
人们将表演者围在当中,谀词如潮。当然,主要是冲艾琳去的,驼背七郎被忽略在一边,美貌永远比才华更显眼。
“实不敢当谬赞,关键在诗写得好,”艾琳面色微红,显出受之有愧的样子,“这首诗题目叫《代悲白头吟》,作者就在诸位当中——他可不是默默无闻之辈哦,早已得享大名。”说着,美女俏皮地挤挤眼。
刷,众多视线朝三个人射去——苏味道、杜审言和宋之问。
中书舍人苏味道手捻胡须,悠然说道:“观遣词用句,只怕非宋学士莫属,呵呵,在下写不出来。”
的确,宋之问的文风清新浅白,善于描景抒情,和这首诗相当贴近。对于同僚的称赞,他含笑不语,显然是默认了。
于是士子们掉转目标,开始向宋学士大拍马屁。叶朗默然旁观,却发现了蹊跷,在宋之问的笑容里,似乎有—丝勉强的味道。奇怪,不仅是他,今天到场人中,还有几个也表现反常……
叶朗扫视人群,注意到田小翠正眯起眼看宋之问,像猎人窥伺猎物,带着杀气。
田小翠察觉到有目光在注视自己,扭转头,与叶朗对上眼。她立刻换上怒气冲冲的表情,鼻子重重哼一声,扬起小脸。
“第一句和第三句起首皆用‘洛阳’两字,似乎重复,请教延清兄有何深意?”长安府丞杜审言疑惑地发问,皮笑肉不笑。
有一段广为流传的逸闻,去年吏部选拔官员,杜审言在列,主考官为苏味道。同为文学大叔,初次见面少不了要谈一谈诗歌、人生和理想,双方惺惺相惜相见恨晚,气氛热烈而友好。不料,面试结束杜审言走出门,立即对等侯在外的其他官员说,苏味道快死了。众人不解,问你怎么知道?杜审言傲慢答道,他领教了我的才学和见识,还不羞愧而死吗?
这位名诗人生性狭隘,忌妒心极强,见宋之问大出风头,忍不住挑刺。后者闻听,面露不愉没答话。
艾琳嫣然一笑,代为解释道:“杜府丞误会啦,原诗第三句是‘幽闺女儿惜颜色’,在排演时,被七郎修改成‘洛阳女儿’。”
众人都吃一惊,演奏者擅自篡改原作,非常不礼貌,七郎可能不懂事,毕昆仑和艾琳都属于八面玲珑之辈,何以犯大忌?当事人宋之问更是脸憋得发青,两只眼死死盯住七郎不放。
李思训发问:“你因何修改?”
七郎依旧弯着背,慢慢抬起头,斗笠斜压至眉梢,面容在厚纱下若隐若现。在这个人身上,弥漫着一缕神秘而紧张的气息,连带着屋子里的空气也仿佛凝滞起来。他的嗓音挺奇怪,沙哑粗糙,并带有嘶嘶漏气声,好像声带受过伤。
“幽闺略显小家子气,好诗当不以词废义。”
此言说得在理,仔细想想,“洛阳女儿”确实比“幽闺女儿”大气些。但擅改原作毕竟不妥当。
苏味道为人圆滑,笑呵呵打岔:“延清,你何时作得好诗,竟瞒到今日才一鸣惊人?”
宋之问回答:“三个月前刚写成,触景生情之作。”
“今年三月份写的?您是不是记错啦。”田小翠眨巴着月牙眼,天真地问。
宋之问不禁失笑:“我自己写的怎能弄错,田小姐真会讲笑话。”
“您说是触景生情之作,那么,诗里面的描写应当为实景。‘洛阳城东桃李花’——大前年十月,洛阳城东扩建东林苑,砍掉杂木,清一色种植杨柳梧桐,哪来的桃李?”
“田都尉,作诗不是断案子,一板一眼讲逻辑,”宋之问哈哈大笑,“在写作时,除了眼前之景,难免要掺杂过往的生活经验。”
其他宾客亦禁不住莞尔,连叶朗都替这蠢货脸红,你妹的不学无术,别丢人了行不。
可田小翠没半点儿自知之明,继续大放厥词:“宋学士,您九年前、咸亨二年中进士,随即外放青州、幽州等地,直到今年元月才往洛阳出任崇文馆学士。而九年前礼部还没搬迁到洛阳办公,进士试在长安举行。在您的人生经历中,根本没洛阳这一段哪。”
宋之问词穷,无言以对。杜审言从旁察言观色,似乎醒悟到什么,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也可能宋兄在地方上为官时,见过驻地城中漫天桃李的景色。”
“是有此可能,但我认为,诗确为洛阳城中触景生情而写。再看第十句,‘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此处用东汉开国名将马援的典故,其故宅恰巧在洛阳城东,本朝上元年间,赐予羽林大将军程务挺。后者因谋反被诛后,宅子一直空着,逐渐荒芜,野草横生鸟雀筑巢。每次经过时,都让人兴世事无常之沧桑感。诗的作者,一定曾亲眼目睹那景象,才会有所感慨啊。”
这段分析十分犀利,李思训、苏味道等人都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叶朗终于醒悟,原来田小翠有备而来,专程找宋之问麻烦。
杜审言顺杆而上,附和道:“最后一句写道,‘但看古来歌舞地’,莫非,诗作于声色之场所?”
田小翠对他投以欣赏的目光,心想老小子人品不佳,学问倒还有两下子。她清了清嗓子,作出结论:“杜府丞所言甚是,诗中景物,非常像东林苑的周边,将军故宅、上阳皇家园林、孟春时节公子王孙们踏青……东林苑是个好地方,美女如云——嘿嘿,想必是宋学士抛下公务偷偷溜到洛阳游玩时写下此诗,故不敢承认。其实没关系啦,本姑娘也经常去东林苑赏歌赏舞赏美人,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对了,艾琳姑娘,从你住的惜红楼朝西北眺望,可曾见过诗中所写?难道宋学士是你的入幕之宾,哇哈哈……”
艾琳微笑道:“确实像呢。只不过,诗中有‘已见松柏摧为薪’之句,似乎在描写砍伐松林改种杨柳的场景,表明作者于大前年十月曾住在那里。那时候我尚未入东林苑,惜红楼另有主人—一”
“啪一”一记清脆的声响,李思训的如夫人曲阿蛮将茶碗狠狠摔碎在地板上。她出身娱乐圈,原本为东林苑红歌星,三年前,正是惜红楼的主人。
“艾琳、田小翠,你们两个贱货欺人太甚!”曲阿蛮脸色铁青,胸口不住地起伏。
屋子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目光看向三个美女。田小翠脸皮厚得很,仍旧笑嘻嘻若无其事:艾琳则有些尴尬,道歉说:“对不住,李夫人,小女子口快失言,并无影射之意。呃,昨晚感染了风寒,身体不适,李侯爷,请容告退。”
说罢,她团团道个福,转身下楼。李思训不便挽留,惟有目送其离去。
艾琳走向楼梯口,当经过窗户边桌子时,顺眼扫视了一下。顿时,她站住脚步,手指桌案半掩嘴发出惊叫:“啊,猫……猫眼睛……”
杜审言离那儿比较近,好奇地凑过去观看,一愣之后也失声大喊:“猫眼睛,猫眼睛!”
大家呼拉围拢,桌案上,摊着叶朗不久前作的画,下午的阳光斜透过窗户,洒在上面形成点点光斑。每个人记得很清楚,画中大黑猫有着一双碧绿的眼睛,而现在,它的瞳仁竖成一条线,变成暗褐色。
三、画猫点睛
“哦,猫眼到了太阳底下,难免会发生变化。”叶朗紧绷着脸,一本正经地说。
众人无语。
人所周知,猫眼对光线极其敏感,在黑暗中会发光,瞳孔放大为圆形;在明亮的地方,瞳孔收缩成狭缝。但问题在于,那是活猫啊,从没听说画在纸上的猫眼睛能变化。
宋之问率先鼓掌喝彩:“神来之笔!叶公子画技已臻超凡人圣之境界!”
李思训也从震惊中清醒,连连称赞:“叶公子真乃神技也,本侯拜伏。从前以为‘画龙点睛’是夸大的传说,没想到今天亲眼目睹,幸甚,幸甚!”
画龙点睛是梁朝名画家张僧繇的故事,据说有一次他在寺庙墙壁上画了一条没有眼睛的龙,旁人问,为什么不画龙眼?他说,画了眼睛龙就会活过来。旁人不信,嘻哈嘲笑。于是张僧繇提笔给龙添上双眼,登时风雨大作,壁上龙腾空飞去。
本来这明显为神话故事,茶余酒后的谈资而已,没人当真。可如今画在纸上的猫竞具有了生命,事实摆在眼前,不容不信。
是叶朗的画技神乎其神,还是骗术?更或者如田小翠所言,黑猫不吉,画成像后变身为恶魔?
人们瞠目结舌,围着画使劲瞧,想弄清楚门道。
田小翠站在旁边,眼珠叽里咕噜乱转一阵子,然后叫嚷着“不可能,绝对有鬼”,挤到桌子前。她一把抢起画左看右看,正看倒看外加反面看。捣鼓半天,没发现破绽,于是转头问楼梯边侍候的书童:“画一直放在桌子上?有没有人接近过?”
书童摇头:“回小姐,没人靠近过桌子—一”
“咦,小黑呢,小黑到哪里去啦?”
突然曲阿蛮打断了对话,诧异地左右张望,她两只胳膊空着,一直搂抱的宠物猫已不见踪影。
众人回想起艾琳讲的故事,不由得紧张起来,纷纷用目光在屋子里搜寻大黑猫。可是,边边角角全扫了个遍,黑猫的踪影皆无。
曲阿蛮蹙眉回忆,感到十分纳闷:“奇怪,什么时候离开的,我记得一直抱着它,没放下过……”
“哈哈哈,”田小翠得意之极,纵声大笑,“我早说过黑猫乃不祥之物,现在它已化身为恶魔。叶朗,你施展妖术蛊惑人心,我要逮捕你!”
叶朗吓一大跳,吃吃说道:“田都尉莫开玩笑,在下只是画画,众目睽睽之下如何施妖术。”
李思训亦微笑说:“小黑想必是从窗户跳走了,阿蛮,你莫大惊小怪。”
田小翠不肯善罢甘休,斜眼轻蔑地瞪视叶朗:“难道你有张僧繇画龙点睛的绝技?”
“不敢与前贤相比,但确实靠技巧赋予猫灵气,非歪门邪道。”
“哦,是真本事啊,”田小翠拖着长腔,讥刺道,“那样的话,将画重新放置于黑暗处,猫眼应该能变回绿色?”
尼玛,要玩死哥哥么,臭丫头你太多事了!叶朗气得肚子疼。他偷偷使用了某种方法,令猫眼睛在阳光下变成土褐色,但要想再还原为最初的碧绿色,万万做不到。
“是啊,放到暗处试试。”杜审言兴致勃勃地说。其他人也纷纷附和,一心想看热闹。
叶朗心念急转,努力找借口推托:“画中猫有灵性,刚才无人察觉,才偷偷变化:现在大家注意力集中在它身上,恐怕被吓着了。”
田小翠不依不饶,穷追到底:“可将画卷放在另一个僻静屋子里,避免人惊扰。”
曲阿蛮好像更讨厌叶朗,抛开与田小翠的隔阂,站在同一阵线:“对,先将画放入木匣,再置于二楼藏书间,一刻钟时间,足够猫眼变回原来的颜色。真金不怕火炼,叶公子,您说呢?”说到最后,她加重了语气,睁着一双凤眼似笑非笑瞄叶朗。
叶朗心中一动,目光转向李思训,后者含笑不语。于是叶朗心里有了底,不再反对:“好吧,最好等两刻钟之后,再从匣子里取出。”
举办文艺沙龙的地点,是一座三层小楼,叫文芳阁,位于芙蓉山庄东花园内,背靠山壁而建。平时,李思训在一楼读书作画,二楼为藏书室。
李思训的贴身书童下楼,拿回一个长两尺、宽一尺、厚十二寸的红木盒,当着所有人面将画卷起,放入盒内,抱着欲下楼。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田小翠阻拦,话中有话地说,“帮忙看着防止动手脚,通常骗子都有同伙呢。”
曲阿蛮冷笑:“很好,杜府丞,可否麻烦您也在场守候?”
美人相求,杜审言欣然同意。叶朗目送他们三人下楼,忽然发现宋之问不在屋子里,而那个七郎,也不知何时已离去。
四、猫活了
田小翠、杜审言与书童进到二楼藏书室,将木匣放在角落里避光的书架上,然后退出,守候在门口。
那个小书童十二三岁年纪,生得清秀可爱。田小翠色迷迷地上下打量,嘿嘿笑着伸出魔爪,捏他的脸蛋:“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小书童羞红了脸,想要反抗又不敢用力:“我叫吴道元,大家都唤作小道子。”
“呵呵,小道子,你说画里面的猫眼睛有没有可能变色?”
“这个……我不晓得。”
“那你晓得啥?喜欢刚才端茶的那个小姐姐么?我跟她谁美?”
“……”
田小翠调戏了一会儿小正太,无聊起来,在前厅里来回溜达。她走两步,又蹦几下,好像有多动症。
“时间差不多了,进去看看。”
杜审言好笑道:“连一刻钟都不到,田小姐少安毋躁。”
“根本不用那么长时间,杜府丞家里没养过猫?猫瞳孔随光线变化,转瞬间的事。”
“可叶公子说需两刻钟……”吴道子怯怯地说。
“他懂个屁!”
杜审言和吴道子都无语了,猫是人家画的,他不懂你懂?但在这个世界上,显然没人能阻止田都尉做想做的事,她推开藏书室门,一个箭步冲进去。另两人相视苦笑,只得跟着往里走。不料,门口狭窄,他们撞了个满怀。
吴道子年幼体轻,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他抓住门框勉强站稳,没顾及自己,反过来搀扶杜审言:“对不住,杜老爷,小人失礼,您勿要责怪……”
杜审言连忙安慰:“没事儿,你先请,呵呵。”
两人走进藏书间,只见田小翠从书架上拿起红木盒,来到窗台前,推开窗扇:“咱们仨先瞧瞧。”
她扭转十字锁扣,打开盒盖。
刹那间,一只黑猫窜出木盒子,蹦上窗台,紧接着跳出窗户外。
三个人目瞪口呆。
“这……这是怎么回事?”杜审言惊讶之极。
吴道子吓得直哆嗦,靠近田小翠身边,揪住她的衣襟。
只有田都尉迅速恢复镇定,拿起卷成轴的画,在书桌上慢慢展开:池塘,翠柳,怪石,丁香树下狡慧的女子……少了一样东西,捞金鱼的大黑猫。
黑猫从画上消失了。
五、传说再现
藏书间内,寂静得落针可闻,橙色的夕阳从窗户照进来,灰尘在光柱中起舞。
吴道子颤抖着声音,语不成句:“猫活了……妖怪……”
杜审言尚不至于幼稚到相信黑猫真的活过来,可是,该如何解释呢?画在一屋子人眼皮底下放进盒子里,随后他们三人拿到藏书间,绝无机会动手脚——不对,也许可以从楼外爬窗户进来,更换画并放入一只猫。田小翠在打开木盒前先将窗扇推开,根本是多余的举动,很可能为销毁曾有人出入的痕迹。她在门外蹦蹦跳跳,莫非故意要掩盖住屋子里的动静?
“刚才窗户锁扣是别上的,”田小翠猜测到对方在怀疑,连忙解释,“而且,园子里时时有人经过,从外面爬墙上二楼难保不被看见。”
杜审言闻言,向窗外看去。
文芳阁坐落于东花园西南角,一座人工假山上。右侧半山腰有一座平房“静心轩”,为李思训每天晚间打坐修心的场所。斜前方山脚下修建了一个凉亭,名为“雪落亭”,四周种植几丛杜鹃和丁香树,将亭子遮掩住大半。假山非常大,乍看上去与天然小山丘一般无二,坡上生满了茂密的塔松。在文芳阁、静心轩和雪落亭之间,分别有小路连接,形成一个三角形。(详见下图)
此刻,正如田小翠所说,园子里有人经过,他沿文芳阁一边的小径,慢慢走下山。那人驼着背,举止笨拙,正是方才演奏筚篥的七郎。
因为树丛的关系,七郎走近亭子时,大半个身体被遮挡住,只露出肩膀以上。与此同时,一个奇怪而可怕的东西突然出现在雪落亭屋檐上。
大黑猫。
确切地说,那家伙体形之巨大,已不能称之为“猫”。它与曲阿蛮养的宠物外形极相似,有着黝黑光亮的皮毛,健硕的躯体爪牙,以及一双碧绿放光的眼睛;唯一不同是,它的个头放大了好几倍,甚至比老虎还要大一圈,看上去少了可爱,多了凶恶。
怪猫弓腰耸背,冲七郎呲牙,发出鸣鸣的低吼。陡然间,它飞扑下亭子,直窜至七郎肩膀上,挥前爪猛挖。
啊——七郎发出凄厉惨叫,向后摔倒。从树干和枝叶的缝隙中可隐约看见一人一猫纠缠于一起,在地上翻滚,并不时响起七郎的痛号声。片刻后,声音停止,猫和人挣扎搏斗的动作也看不见了。
这边假山顶文芳阁,田小翠像发现猎物的鹰隼,登时全身毛扎撒起来,目闪精光。她手撑窗台,翻身跳下楼,直奔山脚下。
杜审言的反应慢半拍,呆愣少许,才跑下楼梯,出门沿小路下山。
七郎的叫喊声也惊动了三楼,李思训等人涌到窗户口,瞧见了动作戏的后半段。面对诡异的场面,人人都感到震惊和好奇,一哄下楼,前往事发地点。
当田小翠抵达山脚下,却四处空荡荡,既没有猫,也不见七郎。幸好,地面上有老大一摊鲜血,以及一件旧衣服——七郎身上穿的外衣,证明刚才看到的并不是幻觉。
很快,其他人陆陆续续赶到,七嘴八舌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人呢?猫呢?
杜审言讲述了在藏书间打开木盒、黑猫跳出、从亭子上扑击七郎的完整经过,人们听后,禁不住脊背冒寒气——这几乎是艾琳所讲故事的翻版重现,曲阿蛮的黑猫神不知鬼不觉潜入木盒里,如同寡妇的黑猫进入石墙,躲在黑暗中窥伺,随时取人性命……
“攻击七郎的黑猫比老虎更大,怎能装在盒子里?”叶朗提出异议。
“不,从木盒里出来的黑猫比李夫人养的那只还小,像幼崽。”杜审言答道。
“这很好解释,”田小翠接上话头,露出神秘的表情,“与人一样,猫也是有魂魄的,被摄入画中的是小黑魂魄,所以小一号。它独自在画里面蛮无聊的,于是跑出画面到木盒子里玩,突然间盒盖打开,它受惊吓逃跑,在阳光下发生异变,成长为大怪物。”
全体人员被田都尉的高论震住,无话可说。叶朗也佩服得五体投地,满脸崇拜地问:“田小姐,您曾说黑猫入画后会噬主,可七郎并非其主人?”
“呵呵,”田小翠干笑两声,严肃起来,她定睛凝视叶朗,脸上慢慢浮现起耐人寻味的表情,“你怎知七郎不是黑猫的主人?”
搞毛啊,黑猫明明养在侯爷府,与走江湖卖艺的驼背能扯上啥关系?可是,等一等——为什么李思训脸色变得很难看,眼神很犀利?
叶朗猛然间心跳加快,也许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七郎、曲阿蛮、宋之问、李思训,这四个人之间有暗流在涌动。另外,他还留心到,曲阿蛮、小书童吴道子和宋之问都不在人群中。前两人留在文芳阁没下楼?宋之问呢,他已经消失很久了。
六、田神捕在行动
李思训很快从异样中恢复,干咳一声说道:“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七郎和黑猫去哪儿了。”
芙蓉山庄依山势而建,假山脚正对着陡峭山壁,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爬山虎,以及一些荆棘和灌木。一望可知,植物上无丝毫抓蹬过的痕迹,并且大家下山时也没见到峭壁上有身影,所以,人和猫不可能攀山壁离开。
在雪落亭东侧,有小路通往静心轩正面,途经东花园入口。入口处有两名家丁站岗,负责保安和传话。然而,当他们被分别召唤来询问时,均矢口否认见到有人出入,更别提老虎一样大的猫。
那么,剩下的去处惟有南边,山坡上茂密的塔松林。李思训打算派仆人搜索,被杜审言阻止:“侯爷,下官以为这件事暗藏蹊跷,可能是犯罪,先不要破坏现场为好。”
某人则另有不同的见解:“非也,这不是犯罪,是神秘事件!黑猫化身为恶魔,把七郎吃掉啦!”
田小翠大声宣布,双手叉腰,一副洋洋得意、本姑娘早有先见之明的架势。
叶朗苦笑不已,心想“画猫点睛”的把戏弄巧成拙,免不了要被小丫头借题折腾一顿。
果然,田都尉转过脸,狞笑着问:“叶朗,你有什么话可解释?”
“呃,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施展妖术,以画为媒介将黑猫变成恶魔,还敢装无辜?来人,弄两桶狗血和大粪,泼这个妖人!”
大活人在光天化日下失踪,杜审言身为主管治安的长安市第一副市长,必须负起责任来。他不得不站出来阻止田小翠的胡闹:“咳,田都尉勿急躁,先调查现场再做结论。现在天色已晚,城门即将关闭,回城中找捕头来不及。久闻田都尉断案如神,烦请助本府一臂之力,可好?”
“哈哈哈,本都尉水平当然不是吹的!”田小翠笑得合不拢嘴,趾高气扬地说,“既然杜府丞有令,那就查一查。喂,你们不要再乱动,许多人跑来跑去,搞得一团糟。”
田杜二人走进松树林,寻找线索,其余人站在外面等候。
叶朗扫视周围,瞧见地上的旧衣服,走了过去。嗯,非常像七郎的外衣,因为驼背穿的衣服样式与普通人不同,需要特制。为什么外衣会留在地上,难道“大黑猫”当真是恶魔,吃七郎时嫌硌牙把衣服吐出来?可那样的话,内衣鞋子什么的也应该留下吧……
“啊,快看,你们快过来看——”
松树林传来田小翠的喊叫声,众人赶去,只见她手指地面上一串脚印。昨天曾下过一场雨,树林中阴暗不见日头,土壤仍潮湿柔软,因此脚印十分显眼。从大小和外形看,它与田小翠、杜审言的完全不一样,属于第三个人。
脚印挺古怪,从西南文芳阁方向来,到树林三分之二处转折,折往东南走,整条路线像V字形。
“好,揪住这家伙的尾巴了。”
田小翠一边说,一边抢至最头里,带领大家追踪脚印。走出一段路来到树林边,脚印消失,呈现在面前的是一个水池子,和一座宽敞的围廊式建筑,静心轩。“轩”者,开放式房屋也。静心轩没有围墙,系一所四面透风的大房子,左右两侧与后面被长廊包围,仅正面留入口。长廊下,是一个腰带型养鱼池,种植着几朵荷花,许多金鱼游来游去。
叶朗目测,养鱼池最窄的地方约两丈半宽,若身负武功,勉强能一跃而过,普通人则办不到。
众人沿鱼池拐弯,来到房子的正面。从这里,可以看见斜对面东花园入口,两名家丁在站岗守卫。他们曾说没瞧见人经过,那么,脚印的主人从哪儿离开树林的?
“他肯定进了静心轩,走,咱们去查看。”田小翠挥手,一马当先拾阶而上。李思训、杜审言率余人紧随其后,走入屋子。
这会儿你又不怕破坏现场啦?叶朗觉得,小丫头故意领大家兜圈子,一会儿让人在树林外等,一会儿鼓动大家进房屋内,似乎在耍障眼法,以隐藏另一个深层的意图。
真相模模糊糊显露出一角,却捕捉不住。
静心轩内空旷整洁,最里面摆放着一个香案,一个蒲团,此外别无余物。地板上没有水渍,所以从养鱼池涉水进入屋子的可能性排除,除非那人轻功高超。
田小翠在屋子里转圈,敲击边边角角,查看是否有密室;然后抱着柱子,像猴子一样灵活地攀到顶端,看了看说:“屋梁上没人。”
这举动过于造作,试图让大家相信,脚印的主人进过静心轩,但此刻已不在。叶朗更加狐疑,暗自寻思,既然你想耍花样,好,哥哥便配合玩一玩。他从小习武,目光十分锐利,早看见异常——一尘不染的地板上有一粒泥土很刺眼。于是指着说:“那是什么?”
田小翠立刻扑过去,小心拾起来托在手中:“李侯爷,房子经常打扫么,除了您还有谁出入?”
“每天上午清扫一次,只有我晚上来打坐,其他人禁止人内。”
“如此看来,土粒八成是脚印主人刚留下的。”
杜审言自以为解开了谜团,兴奋起来:“此人必是作案者无疑!他穿上伪装成黑猫的外套,杀死七郎,然后带尸体穿过松树林,躲入静心轩。当时我们正赶下山,一方面树林茂密,另一方面注意力集中在案发现场雪落亭,所以没留意到。”
“这会儿他在哪里?”苏味道问。
“已经离开。东面和南面都在园门口守卫的视线范围内,不能走;北面是刚才我们的来路,也不成;只有西面。”
杜审言说着,走至西窗前,向外张望。正对面假山顶,文芳阁在树林掩映下,下半部分看不见,只显露出三楼和翘起的屋檐。
便在此时,仿佛为了证实他的推论,文芳阁三楼上演起可怕而诡异的戏目,如同七郎在雪落亭的一幕重现。
三楼的东窗扇猛然间被推开,一件东西飞了出来,垂直落下,因为相距太远,辨不清是什么。紧接着,一个穿淡紫衣裳高挽盘云髻的女子显现,瞧外形正是李思训爱妾、昔日红歌伎曲阿蛮。她并非独自一人,在胸前,一只凶恶的大黑猫正扑咬和撕抓着她。曲阿蛮拼命挣扎……
一时间静心轩内所有人呆若木鸡。
“快,去救人!”田小翠大喊,冲出屋子。其余人纷纷跟上,包括李思训。但叶朗发现,侯爷的脸上没多少焦急,反而透露出一丝伤感。
他顿生警觉,留了个心眼没随众人离开,站立于静心轩西窗下,继续观察文芳阁三楼。
黑猫猛烈攻击,曲阿蛮终于支撑不住,朝后面倒下,并发出尖锐惨叫声:“啊……”
接下来什么都看不到了,又过一段时间,窗口影影绰绰出现好几个身影,估计田小翠等人已抵达现场。
七、交锋
文芳阁内,场面如出一辙,地板上有一大摊鲜血和一件紫色女衫,曲阿蛮消失无踪。只不过,这回地上多了两个人,一个是李思训的贴身小书童吴道子,另一个是崇文馆学士宋之问。他俩都昏迷不醒,前者额头有一块青肿,像似被砸晕的。
田小翠上前,先查看吴道子,试探脉搏感觉没生命危险,便按摩穴道疏通经脉。李思训曾在军营中多年,对急救术有所了解,便去救治宋之问。过得片刻,两个人先后苏醒。
“我怎么会在这儿?”他们说出同样的第一句话。
“宋学士,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何昏迷?”李思训问。
宋之问现出回忆的表情,许久,才迷惑地摇摇头:“不知道,听完艾琳姑娘的演唱,我下楼方便,不料后颈遭重击,随即人事不省,直到现在。”
“方便?在一楼被砸的?”杜审言皱眉问。宾客盥洗间设于文芳阁底楼,而在楼门口有仆人听候吩咐,可能会听见袭击的动静。
宋之问滞涩一下,回答道:“尚没来得及下楼,走到二楼拐角处即被砸晕。”
“那么说,你从未离开过文芳阁?”田小翠上下打量他,慢悠悠说。
宋之问感觉到不妙,然而事已至此,只能硬头皮捱下去:“是的。”
“你靴子底和衣袍上的污泥是怎么回事?我记得,聚会刚开始时,您风度翩翩,衣衫整洁得很哪。”田小翠准备动手,言辞锋利不再留情面。
众人一齐朝宋之问看去,果然,他的厚底靴和长袍下摆沾染上了许多泥点,并且整片前衣襟上有一大片污渍。
“啊……”吴道子轻声惊呼,身体畏惧地缩了缩。
田小翠射过去敏锐的目光,问:“小道子有话想说?对了,忘记问你是如何晕倒的?”
吴道子偷眼瞄宋之问,犹豫着摇头。
“别怕,有啥说啥,姐姐给你撑腰。李侯爷,您也发句话呀。”
李思训温言道:“你实话实说,无需顾忌。”
得到家主鼓励,吴道子胆子大起来,挺起腰略带忿怒地诉说:“田小姐,当时咱们一道在藏书室看见黑猫把那个吹筚篥的驼背扑倒,然后您和杜老爷离开。我吓傻了,好半天才回过神,也想去山脚下瞧瞧。可正要出门时,听见身后窗扇响,以为没关牢,于是返身回去。不料,从书架后突然冒出来一个人,举手用一件硬东西砸在我额头。我一下子昏迷。他个子很高,动作非常快,我没看清脸,只看到下半身……靴子和青色长袍,与宋老爷……”
“与宋老爷穿着一样,是吗?”田小翠追问。
吴道子点了点头。
“信口雌黄,放屁!你个小杂种,竟敢诬陷本官!”
宋之问暴跳如雷,冲过来揪吴道子衣领。小书童身形敏捷,倏地躲闪至田小翠身后。
田小翠沉下脸,伸胳膊拦住他,冷冷地说道:“宋学士,请您自重。”
别看她平时总嬉皮笑脸没正经,一旦发起怒,倒也有几分凛然之威。宋之问猛然间省起,眼前的小丫头出自内卫衙,乃太后亲信,不可得罪。于是泄了气,委屈地说道:“田都尉,他在撒谎,您千万不要相信。”
“他一个小孩子,为什么要撒谎诬陷你,以前你们认识?有深仇大恨?”田小翠问。
“不曾相识,今天第一次见面,可能他受人指使。”
“哦,我明白啦,”田小翠煞有介事地点头,作恍然状,“你的意思是李侯爷想陷害你,派书童做伪证。”
“不,我没那个意思!”宋之问气急败坏,几乎忍不住要跳脚大骂,小丫头实在太气人了。
杜审言见他吃瘪,心里乐开了花,趁机落井下石:“宋学士,既然你没离开过文芳阁,衣服和鞋上的泥点究竟要怎么解释?”
宋之问支吾半天,勉强辩解道:“也属于遭人陷害……单凭小孩子的口供下定论,在下难以信服。”
“说得对,需要更多证据。”田小翠点头同意,放缓语气说,“李侯爷,请您将楼下看门人叫上来好么?”
在一楼门口,有一名仆役听候使唤,他叫李刚,自始至终没离开文芳阁半步。
“李刚,你可曾留意过这位宋先生出入?”
“嗯,瞧见过。艾琳小姐唱完曲后,那个驼背下楼,出门右拐往静心轩走。紧接着宋先生也离去,一前一后仅相隔片刻工夫。”
李刚的回答引起四下里一片嗡嗡议论声,很显然,宋之问嫌疑度大增。田小翠精神抖擞,喝问道:“宋学士,他说的可是事实?”
宋之问额头冒汗,脸颊的肌肉颤动,紧闭双唇。
田小翠冷笑一声,掉头继续问李刚:“宋先生何时返回文芳阁?”
“没见他回来。”
没从大门走?那就只能爬窗户。田小翠捏着下巴,一边思忖一边自语:“从二楼藏书间爬人,被小道子听见动静,于是把他砸昏,再上楼杀曲阿蛮……这下全对起来啦,去楼下!”
藏书室面积非常大,东侧为入口,南、北、西三面有窗,都紧闭着。推开来仔细观察,却令人失望,屋檐上的青苔和浮灰完好无损,瓦片摞摆整齐,根本没攀登的痕迹。即使武林高手爬楼,也要有借手或落脚处,总不可能从一楼平地直冲进窗户。
“怎么看都不像从窗户出入。”叶朗幸灾乐祸地说。当看见地板上紫裙时,他已经猜出一大半实情,作案人两次都把外衣留在现场,目的再明显不过。
田小翠嘟起嘴,恶狠狠瞪他:“方才叶公子留在静心轩偷窥,有收获么?”
奶奶的,原来一举一动全没逃出她的双眼。叶朗半羞恼半佩服,反唇相讥道:“田都尉一会儿说恶魔吃人,一会儿又怀疑宋学士是凶手,到底想闹哪样?恶魔暂且不提,若为谋杀案,请教尸体呢?”
一语正中要害,到目前为止,文芳阁、雪落亭、静心轩以及山坡上的松树林,东花园每一个角落都搜索过,不见曲阿蛮和七郎的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人间蒸发了。
田小翠一手叉腰,一手指点叶朗的鼻子,语带威胁:“反正不是恶魔吃人就是谋杀,你与宋之问两人,肯定有一个要抓起来吃牢饭。”
叶朗笑道:“你说画中的黑猫消失,拿来瞧瞧,只怕有人搞鬼,更换了我的厕。”
“我去拿。”小书童吴道子很有眼色,主动跑到桌子前,拿起那张画。随即他像被火烧到似的,脱手又扔掉,惊恐叫喊,“六夫人……六夫人到画里面了……”
“六夫人”指曲阿蛮,她本来就应当在画中呀,小家伙叫唤啥?叶朗纳闷,走过去拣起画,一看之下也惊诧万分。
黑猫回到了画内,但不是原来的位置,而是蹲在树梢上,眼睁得像铜铃,闪耀着碧油油的凶光。它胡须戟张,利爪通红,正往下滴血。
紫丁香树下,原本坐在石凳上看书的美女曲阿蛮换了姿势,现在她横躺于地,毫无生气。身边还有一个戴面纱的驼背,神秘人七郎。两人双目闭合,容颜痛苦而僵硬,躯体上只穿内衣。一大摊鲜红的血,正从他们的喉咙处流出。
没错,是“正在流出”,宣纸上那红色湿漉漉的,新鲜热辣,散发出浓浓血腥味。
黑猫杀死曲阿蛮和七郎后,把尸体带回了画里面。
八、一场小范围的谈话
全场再一次被震撼,大家茫然注视着叶朗手中的画,头脑一片混乱。
半晌,李思训才开口相询:“叶公子,这是你的原画吗?”
叶朗的目光凝聚在画面上,像要把宣纸射穿。慢慢地,他嘴角浮现起似笑非笑的弧度,然后斩钉截铁说道:“是我画的,除了人和猫的位置。”
众人哗然,这等于说,画中黑猫到现实中杀人为事实。诚然有人善于模仿造假画,但技术再高,也不可能骗过原作者本人。
叶朗当然在撒谎,他一眼看出,这幅画系其他人仿制的赝品。之所以讲假话,乃故意反作案人之意图而行,因为他有一种感觉,那家伙故意制造恶魔吃人的假象,实际上在为陷害宋之问做铺垫。幕后策划者正等待他指证画属伪作,好往宋之问头上扣屎盆子。叶朗拒绝被对方牵鼻子走。而且,姓田的丫头异常活跃,恐怕在事件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
果然,见叶朗承认是自己画的,田小翠眼中闪现过一丝失望。不过,她随即振作起精神,施展拿手绝技,捏拳挥胳膊叫道:“水落石出了!真相只有一个,凶手就是一”
小丫头伸出食指,从左至右缓缓滑动,挨个儿指点。许多人没见识过她的小把戏,信以为真,不由得紧张起来。叶朗偷笑,估计最后的落点不是自己就是宋之问,姐姐你赶紧的,老玩同一套不腻味吗?
可出乎意料,田小翠的胳膊划一圈弧线,又放了下来:“李侯爷,凶手是一位非常有身份的人,并牵扯到一桩陈年旧案,涉及隐私。在完全弄清楚真相前,最好不要扩散,以免伤及无辜。我想与您、苏大人、杜大人、宋大人私下里谈谈。”
被提到的人对视数眼,未表示反对。此刻夕阳西照,到酉时初晚饭时间。原本文艺沙龙将举行三天,山庄已准备好筵席,但突发血案,不得不取消。李思训命管家安排宾客们歇息用餐,叶朗跟随人群往外走,不料被叫住。
“你留下。”田小翠喝道。
六个人来到文芳阁一楼、李思训的书房坐下。田小翠扫视一圈,张口第一句话便石破天惊:“李侯爷、宋学士、叶公子,你们三人演的一出好戏!”
叶朗早明白瞒不过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闻言只苦笑了笑,没吭声。宋之问不甘就范,故作诧异道:“田都尉此言何意?”
“呵呵,画中猫眼睛变色,难道非事先商量好的骗局?”
“凭什么断定?”
“首先,叶朗能得到礼部试资格,想必深受西州刺史的赏识。刺史大人崔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曾在侯爷麾下任行军主簿,乃多年亲信。另一方面,崔刺史与宋学士属同榜进士,交情深厚——他岂能不向二位推荐叶公子?”
“唔,崔掖是写了推荐信。”李思训坦然承认。
“众所周知,要想金榜题名,必须把名头在文坛打响,才学仅排第二位。于是你们借文艺座谈会之名,作了一场秀。小女子才疏学浅,对绘画勉强了解一二,画具是有讲究的,不同的画用不同的纸和笔。比如说,工笔花鸟勾勒外形,要选用硬笔狼毫,纸用熟宣;大写意渲染山水,则以羊亳或排笔为宜,纸用生宣。此外,更挑剔一点还有各种专用纸笔,不同的画家往往有特殊习惯。而下午叶朗作画时,李侯爷问都不问,即命令端上画具,大行家怎会犯简单错误?所以,立时我便猜到,你们之间相识,侯爷曾见过叶朗的画技。”
“呵呵呵,”李思训拈须微笑,佩服说,“田小姐蕙质兰心,智慧更胜美貌。其实并非弄虚作假,只因为时下风气使然。叶公子才学过人,老夫不忍心明珠埋尘,故相助一臂之力。”
宋之问同样说道:“叶老弟确有真才实学,侯爷与在下见猎心喜,忍不住想锦上添花替他开一开路。”
苏味道和杜审言付之一笑,类似的事儿他俩也没少干,文坛潜规则即你捧我我捧你,拉帮结伙互相吹嘘。名利场上,每一个人都是演员。只不过,究竟叶朗是如何令猫眼变色的,殊为难解。
“哈哈,很简单哪,在颜料中掺入绿矾或硝银即可,两种矿石暴露放置一段时间后,都会变成暗褐色。”田小翠解释。②
“原来是这样,叶公子固然技艺高超,田小姐亦博学多才,佩服。”
六个人谈笑风生,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可暗地里,杀机已悄悄展开。田小翠眉毛一挑,意味深长地说:“看起来,事先知道叶公子将在聚会上画黑猫的,共有三个人。”
屋子里气氛登时肃杀,另五位都是聪明人,明白她的意思。今天发生的事件,作俑者利用画中猫为障眼法将两个大活人变没,手段极其巧妙,必然预先做好了周密策划,非临时起意。叶朗、李思训、宋之问三个人是最主要嫌疑对象,特别最后一人,曾长时间消失在大家视线外。
“宋学士,案发时您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李思训问。
宋之问默然半晌,苦笑着说:“艾琳唱完曲后,七郎趁人不注意,悄悄约我到僻静处单独谈话。说罢他先下楼,我跟上。没成想刚转过东墙角,后脖子挨了一下,等再次醒来,已是你们见到的情形。”
“打你的人是七郎?”
“不知道,没看清楚。”
对于这个回答,叶朗第一个相信,其实早在看见宋之问沾满污泥的靴子时,他就知道对方非凶手。因为那是一双厚底靴,行动起来极不方便,若有心杀人,当穿轻便装束。另外宋之问前衣襟有大片污渍,提供了后颈遭袭向前仆倒的佐证。可以想象,神秘人袭击他之后,用污泥弄脏宋之问的衣袍和靴子,再自己去树林内走一圈,以栽赃陷害。
只不过,仍有一个费解的疑点:宋之问身为五品高官,为什么答应同素昧平生的低贱乐工私聊?
其他人也抱同样疑问,田小翠悠然自得,胸有成竹地揭开谜底:“根据本都尉多年来办案经验,当人们被指责为凶手时,不管是真的还是被冤枉,最先冒出来的念头往往是反诘动机——我为什么要杀他?可宋学士始终不提。按说,从表面上看您与李夫人、七郎没任何交集,毫无利害关系,您怎不以此为自己辩护?”
宋之问支吾道:“我被冤枉一时生气,没想起来。我不认识李夫人和那个驼背,无杀人动机。”
“李夫人或许您不熟悉,但驼背七郎,嘿嘿,恐怕不仅认识,还密切得很!”田小翠陡然沉下脸,目光直视宋之问,杀气四溢。
宋之问心虚,侧脸避开,故作镇定。
“我来复原一下整桩事吧。艾琳排练曲目时,少不了请原作者到场指点,便在那时,宋学士认出了七郎的真正身份,惊慌不已决定杀人灭口。趁众人围观变色的猫眼时,你约七郎到塔松林中见面,杀了他,将尸体拖到静心轩。树林里的V字形脚印路线,就是这样留下的。然后,你穿上他的外衣,回到文芳阁前的小路,走到雪落亭。在亭子上已设好机关,黑猫实际上是木偶之类的假货,绳子一拉即掉下来。你抱着假猫挣扎叫喊,吸引到大家的注意,接着又钻进树林绕回文芳阁,从外面爬上二楼藏书室,敲晕吴道子,杀死曲阿蛮。再穿上紫裙子、头发挽成盘云髻在东窗口演戏,隔老远自然难以看清楚。最后,假装昏迷等我们上楼。”
田小翠的分析与叶朗相异,认定宋之问为凶手,粗听上去挺在理。叶朗不以为然,疑问道:“恕在下愚钝,不知尸体要如何处理?静心轩彻底搜查过,并无七郎踪影。假黑猫可以用气囊或填充物做,便于隐藏,但两具尸体怎可能凭空消失。”
宋之问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声叫嚷:“叶公子高见,尸体呢,尸体在哪儿?”
目前来说,曲阿蛮和七郎的去向为最大难题,找不到尸体无法定案。
田小翠得意一笑,挺起胸、昂起头:“如此简单的诡计都想不到,脑袋被门夹过?”
连叶朗在内,在场男人们齐感羞愧,恭恭敬敬说:“请田都尉不吝赐教。”
“哈哈哈,真相很简单,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变、戏、法!”
咣当,五个男人差点儿从椅子上翻倒。
“你们看过魔术‘大变活人’吗,宋之问用了同样的原理,把尸体变走。”田小翠很藐视眼前的男人们,一帮土鳖,连杂耍戏法都没见识过。
“呃,请教田小姐,变到哪里去了?”
“这我就不知道啦,要问宋学士。老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现在给你个自首的机会,说,尸体在何处。”
众人啼笑皆非,无力吐槽。叶朗稍好一点儿,以前好歹领教过田都尉独特的办案手法,有免疫力。他又问道:“宋学士与七郎、李夫人有何纠葛,以至于下毒手?”
“这个嘛,你们绝对猜不到,我也不想说,因为还牵扯到其他人隐私。”
宋之问方寸大乱,慌张之情显而易见;李思训的表情也颇不自在。这可以理解,因为田小翠对诗歌《代悲白头吟》的推理分析,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宋之问与曲阿蛮曾有过一段男女之私。
书房内沉默下来,大家碍于面子,不好意思继续话题。思忖片刻,叶朗返回作案手法的探讨:“会不会有两人以上作案,互相配合运走尸体?”
“有道理,”杜审言附和,“宾客中,甚至山庄外一一”
“不可能!”田小翠抢着截断,挥舞胳膊发表高论,“还记得上次我讲的《神捕法则》第二条吗,凶手必须有名有姓,身份相对重要:那些宾客们从出场到现在,连名字都没露,哪会是凶手!他们是跑龙套的,绝对没嫌疑!当然啦,多人作案的情况必须考虑,但同案犯只能从在座几位中出。也就是说,主犯宋学士,从犯为侯爷、苏大人、杜大人、叶公子中的某个……”
“等等,”叶朗不服气道,“你也有名字,凭什么被排除在外?”
“哼,根据《神捕法则》第二大条第七细则,捕头本人不能为凶手。唉,好累,各位先生,小女子暂且告退。”
田小翠伸个懒腰,站起身,莫名其妙地结束谈话。
杜审言诧异不解:“案子呢,还没讲完。”
“其实已经有结果了,如果宋学士是凶手,本神捕定将找出证据,将之绳之以法:如果是黑猫作祟,反噬其主,宋学士也难逃厄运。嗯,或许还有第三种可能,宋学士良心未泯自尊尚存,自己明白该怎样为事件画最后一笔。”田小翠目光灼灼,言语间毫不留面子,轻蔑之意尽露。
宋之问脸色惨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哆嗦。
九、调查证人
叶朗吃过晚饭,越想越觉得疑云重重。
正如田小翠所推测,当众作画是事先与李思训商量好的一场戏,当时曲阿蛮也在旁边,兴致勃勃地要求友情客串。然而,原计划演到发现猫眼睛变色为止,后面把画放进盒子里复原的戏码不在剧本内。起初以为李思训夫妇临时加戏,现在看来,正是这一举动导致了后来的一连串变故。李思训和曲阿蛮究竟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否从最开始便把自己当成一颗棋子?
整个过程中,田小翠推波助澜,不停地诱导:黑猫噬主,宋之问与七郎、曲阿蛮有隐秘关系,等等。曲阿蛮因而大怒,当众失态。作为曾在风月场中厮混过的红妓,啥场面没见过,如此沉不住气,更像在装腔作势。
其他人的举动也十分可疑,小书童吴道子被砸昏,额头仅有一小块青紫,甚至都没肿。对人体稍有涉猎即可知晓,前额为全身上下最坚固的地方,轻易不会被砸晕,砸人一般是砸后脑的。若重击前额至昏厥的程度,伤痕恐怕浅不了。而且,吴道子苏醒后,尽管装出害怕的样子,回忆却有条有理思维清晰,像背诵早巳准备好的说词。
叶朗思索良久,决定先找毕昆仑谈谈,按照田都尉“神捕”理论,他的名字曾出现过,有当嫌疑犯的资格。
敲了两下,门打开,大胡子音乐家有着塞外人的豪爽,不待寒暄,立即将叶朗请进屋。
“毕先生,实不相瞒,此次来拜访是为了问一问七郎。”叶朗也不客气,开门见山说清楚目的。
毕昆仑答道:“我与七郎并不熟,他是艾琳戏班子的人。半个月前,宋学士抄送与我《代悲白头吟》,那是一首好诗,须得认真谱配得上的好曲。但灵感非说有就有,我苦思好几天,无半点儿进展。某天,艾琳姑娘前来看望,带一个驼背随行。同她讲起这事儿,驼背忽然插言说可以试试。出于礼貌,我不好拒绝,于是出示诗稿。不料,他立刻哼哼起来,边唱边记录,不消半个时辰将曲子谱好。”
叶朗眼前一亮,有些醒悟:“七郎随艾琳主动上门?他专程为这首诗来的。宋之问请你谱曲之事,还有谁知晓?”
“宋学士交付诗稿时,在李侯爷书房内,今日于文艺沙龙上演唱,乃预先安排好的节目。宋之问欲借此宣传新诗耳。”毕昆仑含蓄地笑起来。宋之问的意图跟叶朗相同,为作秀。
“艾琳与曲阿蛮同为大歌星,互相之间有过节吗?”
“她们不是同时代的人,艾琳走红时,曲阿蛮已嫁作良妇。虽说女人善妒,可能私下里会讥诽,但不至于拿到台面上撕破脸。两人在文芳阁发生争吵,令人意外。”
叶朗心中越发有数,笑问道:“那田小翠呢,毕先生可熟悉?她为什么要影射曲阿蛮?”
毕昆仑哈哈大笑:“熟得很!田小姐的脾气,方才叶公子不是领教过吗?有一点我敢确定,她不是小肚鸡肠、口没遮拦的姑娘,所做的一切,必有内在缘故。”
叶朗莞尔,对于田都尉,他的了解不下于对方。两人又闲聊几句,叶朗告辞出门。按说接下来应当找艾琳调查,但那胡女外柔内刚极其有定见,恐怕收获不到东西,反打草惊蛇。不如直接问李思训。
找到李府管家,请求通报。一会儿工夫管家返回,将他领到后院的偏厅,主人已等侯在内。
“叶公子,我猜到你一定会找我,有许多话要问。”李思训笑呵呵地说,神情中却掩饰不住一丝郁结。
“侯爷,请恕学生冒昧。今天发生的事,明显是有人利用画中猫作案;而提前知晓我将在聚会上画画的人,只有您、夫人和宋之问三人。”
李思训默然不语,站立书桌前,凝望房间一角半展的屏风。屏风上有数幅美人图,是他亲手所画,分别为曲阿蛮抚琴、赏雪、荡秋千等不同的姿态。
“我第一次遇见阿蛮,是三年前在洛阳教坊,她一曲《清平乐》,唱得真是天上有人间无。那时有许多王公贵族追捧她,而她只钟意一人,新科进士刘希夷。两人每日在惜红楼吟诗唱曲,羡煞旁人。没多久,刘希夷外放扬州县丞,说好安顿下再派人为曲阿蛮赎身,接去任上。可一去断了音讯,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大半年后才听说,刘希夷在家乡患急病而死。曲阿蛮痛不欲生,大病一场。期间我常去探望安慰,阿蛮被感动,病好后随我回家。”
刘希夷?名字有点儿耳熟。叶朗回忆一下,问:“可是写‘秋天风飒飒,群胡马行疾’的刘希夷?在下读过他的诗,颇具风格。”
李思训微笑,意味深长地回答:“正是此人。同时,他还是宋之问的外甥,据说因在舅舅家饮酒过量,才暴毙。对了,阿蛮养的那只黑猫其实是刘希夷从宋家抱来的,他赴任前留在惜红楼没带走,阿蛮之所以宠爱小黑,也是因睹物恩人哪。”
刹那间,迷雾顿散,所有的线索串连在一起。
“呵呵,不谈陈年往事了,徒增伤感。叶老弟过来看看,这幅画如何?”
李思训拿起案头一卷横幅,展示给叶朗。上面画的是放牛晚归图,小牧童骑在牛背上,头顶荷叶横吹柳笛,童趣盎然。笔法略嫌稚嫩,却灵气十足不流于俗套。
“似乎作者刚学画不久,技巧尚欠缺,然而意境甚高。”叶朗品评道。
“叶公子好眼力,这是我新收弟子的作品,你见过他,便是白日里那书童。”
“恭喜侯爷,此子天资过人,将来必成大器。”
“多承吉言。其实小道子并非府中奴仆,原跟曲阿蛮过来的。他从小父母双亡,流落街头被阿蛮收养,所以,名义上他是我的书童,实际上与阿蛮更亲近。”
原来如此,一个盘桓在叶朗心中的谜团,终于解开。
从木盒里拿出来过两幅画,一幅比叶朗的原作少了大黑猫:另一幅变化更大,猫转移到树上,地面多了两具尸体,鲜血淋漓。两幅画可以解释为作案者提前画好,用某种手段悄悄更换;然而,第二幅鲜血未干,表明刚画完不久。有能力在短时间内模仿得惟妙惟肖,除李思训外叶朗想不到别人,可他始终与宾客在一起,没机会画画。现在,作者是谁显而易见了。
同时黑猫从盒子里窜出的谜也得以解释,吴道子与田小翠是一伙的。事先藏书间已放置一个装猫和假画的木盒,进门时吴道子故意同杜审言相撞,拖延时间,田小翠趁机藏起真木盒拿起假木盒,再到窗口前打开。
叶朗明白,李思训在婉转暗示事情的真相,他告诉这些,当然不是吃饱了撑的,而是希望自己能帮忙收拾残局。
“侯爷,今日之事必定为黑猫闹妖,须尽快捉拿以免人心惶惶。唉,如果最初听田都尉的劝不画黑猫,就不会酿成恶果,在下负有责任,愿效全力解决事端。”
李思训赞赏地看叶朗一眼,年轻人非常懂门道,是可造之材:“本侯从不愿勉强人,笼中金丝雀固然美丽,何如自由自在地于林间鸣唱?有的人做过不光彩的事,但也不可因没犯过的罪受惩罚。”
“侯爷雅量,学生五体投地。”叶朗恭谨地深施一礼。这是真心话,并非奉承。扪心自问,如果换成他,能心甘情愿放深爱的人自由吗?未必。
离开李思训住处,叶朗径直前往东花园——还有最后一个谜题需要破解,七郎和曲阿蛮是如何凭空消失的?
十、大变活人的秘密
天色完全黯淡下来,勉强能辨别出景物,叶朗站在东花园入口处,晚风送来一阵阵清凉。花园内空旷无人,门口的守卫已奉李思训命令撤离。
东花园的布局颇有些奇特,入口在半山腰,斜对面是静心轩,下坡可达雪落亭,上坡可抵文芳阁。三座建筑物之间均有小路连接,可自由来往……也许,凶手利用了时间差?
虽然花园里每一个角落都被搜索过,但并非于同一时间。第一次,七郎在雪落亭被黑猫攻击,人们从文芳阁下山赶到现场,凶手趁机溜到静心轩;等大家追到静心轩,他又去了文芳阁,杀死曲阿蛮;最后众人回到文芳阁时,这家伙第二次躲入雪落亭。没错,肯定是这样演变的。他还有同案犯,田小翠。小丫头在暗中协助,故意领头搜索,实际上拖延时间,为凶手制造出逃离机会。
然而,尚有几个疑点说不通。首先是目击者问题,花园入口的守卫,文芳阁底楼的仆役,都否认见到过可疑现象,这说明凶手从雪落亭到静心轩没走小路,而是通过松树林。可树林中的脚印呈V字形,北面最远只到树林的三分之二处;在雪落亭附近,找不到进树林的脚印,凶手总不至于直接飞到树林中央……等等,或许可以飞!
叶朗突然想到,如果从雪落亭的翘檐拉一根双股绳至林中松树梢,甚至直接拉到静心轩房梁上,岂不是能凌空攀过去?同样,在静心轩和文芳阁之间可如法炮制。花园入口的守卫视线被松林遮挡,看不见人:文芳阁仆役在底楼,也瞧不见东侧的情形。凶手抵达目的地后,剪断绳子收回,不留蛛丝马迹。
可这又带来了新问题,时间不足。从雪落亭到静心轩足有几十丈远,并且为上坡,仅靠双手交替攀渡,需要非常好的臂力。众人在文芳阁三楼发现异变赶至雪落亭,用了不到一盏茶时间,随即杜审言与田小翠进树林搜查。要在如此短时间内完成飞渡,叶朗自问做不到。他对自己武艺很有自信,如果自己完不成,那么别人多半也不行。
另外,凶手杀死曲阿蛮后如何离开文芳阁?仆役李刚在楼门口守着呢。这回连从空中攀爬都行不通,南侧和西侧是山,东侧众宾客正赶来,北侧完全在李刚的视线范围内。
真诡异啊,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叶朗一边琢磨,一边在花园里兜圈子溜达,当第三次经过文芳阁楼下时,目光被淤泥中七零八落的碎瓷片吸引。记得从静心轩朝这边张望,曲阿蛮在窗口出现前,有一件东西从窗口飞出来,瞧不甚清楚。现在看来,应当是一件瓷器。
捡起一块碎片,仔细打量,果然断口崭新;再观察地面,碎片分布呈溅射状,落点紧贴墙壁一尺处。奇怪,如果瓷器是搏斗时某一方作武器扔出窗外,那么应当以弧线坠落,摔至距离楼较远的地方。紧贴墙壁垂直落下,显然投掷者没用力,单纯想让瓷器掉地上而已。
著名思想家孔老二教导弟子时讲过,皮裤套棉裤,必有缘故。扔瓷器的人,绝非在闹着玩,肯定有不得不扔的原因。
叶朗终于猜出,作案者怎样瞒天过海,逃离文芳阁。他愉快地丢下碎瓷片,掏出手巾擦手,因为瓷片上沾了许多污泥。擦到一半时,他忽然间想起,刚才在静心轩和雪落亭调查,那里的泥土相对干燥。同样为昨天上午下的雷阵雨,经过夏日暴晒,为什么文芳阁周围依然烂泥一片?
哈哈哈,所有的谜底揭开了!这时候,叶朗真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指着田小翠的鼻子说:“臭丫头,你所做的一切都已被哥看穿,真相只有一个!”
嗯,现在还不到摊牌的时候,在书房内讨论完案情分手前,田小翠说的那句话在暗示什么呢?
十一、心有千千结
月上中天,万籁俱静。从骊山南坡锦绣崖俯瞰,芙蓉山庄陷入沉睡中,了无人声。
两名女子来到山崖边,一个金发蓝眼,身材丰满紧绷:另一个苗条轻俏,后背挂一条大辫子。她们是艾琳和田小翠。
田小翠取出火折点亮,将胳膊探出山崖外摇晃,正下方,即东花园雪落亭。过得片刻,下面有火光回应,于是两女用绳索垂放下一只吊篮,拉上来一个人。
那人也是位少见的美女,眉眼中透露出倔强和火辣——曲阿蛮并没有死。
活着的不止她一个,随即又拉上来一名三十岁左右的英俊男人,他跨出吊篮,抱拳向前两名女子深深施礼:“田小姐和艾琳姑娘搭救之恩,在下永铭在心。”
艾琳逊谢:“刘先生不必客气,先离开险地再说。我眼皮直跳,叶朗才智过人,恐怕已识破咱们的诡计。”
曲阿蛮笑道:“田小姐大变活人的巧妙戏法,他能看透?”
“哈哈,姓叶的有两把刷子,东花园的秘密瞒不过他;但是,我给他下了个难以抗拒的香饵,”田小翠摇晃着脑袋,得意洋洋地吹嘘,“我曾暗示,宋之问也是黑猫的主人,将被反噬,并建议其自行了断。叶朗必定认为,我打算谋杀宋之问,伪造成自杀或被黑猫抓死的样子。此刻,他正在宋之问住所旁守候,等着抓现行呢。”
青年帅哥将信将疑,说道:“你的计策是否过于隐晦,他能考虑这么多?”
田小翠尚不及答话,突然山石后响起一个清朗的语声:“不错,希夷兄所言甚是,在下愚钝,难以领会田都尉的绕弯子暗示,故此直接来山崖上。”
一个人转了出来,正是叶朗。
另四人目瞪口呆。叶朗打量他们一遍,朝艾琳取笑道:“你总跟某人鬼混,难怪眼皮一直跳,请珍惜生命,远离都尉大人。”
胡女面色微红,低垂下目光说:“多日不见,叶公子安好。”
田小翠看看她,又看看叶朗,不高兴地噘起嘴:“哼,算你聪明。怎样,想抓我们吗?别忘记现在四对一,小心被灭口!”
叶朗呵呵而笑:“岂敢与田姑娘为敌,只是想满足下好奇心。希夷兄、阿蛮姑娘,你们的故事一定很精彩。”
刘希夷与曲阿蛮互相对视,后者险境中亦不改泼辣本色,昂起头爽快说道:“好,我俩没见不得人之处,说与你听又何妨。”
刘希夷告别曲阿蛮往扬州上任前,先返家祭拜祖先,正遇上宋之问回乡休假,舅甥两人欢聚一堂。酒席间谈诗论文,刘希夷拿出《代悲白头吟》,说是刚完成的新作,尚未有任何人看过。宋之问对其中“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之句赞不绝口,开口索要,让外甥将诗送给他。刘希夷不同意,宋之问恶念陡生,趁其酒醉酣睡时用布袋装满土压在他心口。小半个时辰后,刘希夷断了呼吸,宋之问找大夫诊断,证实为酒后暴毙。
随后将尸体装棺,不料,搬动时一颠簸,刘希夷竟然苏醒。搬尸体的是宋家老仆人,感念大小姐旧情,告诉了他真相。刘希夷父母双亡,家境贫寒,而宋家为当地大家族,所以他不敢贸然声张,悄悄逃走。恰巧前日老仆人有一个侄子得伤寒去世,李代桃僵用尸体冒充,宋之问没发觉破绽。
刘希夷潜逃后,回洛阳找曲阿蛮,然而心上人已出嫁。他悲愤交集,欲向官府申冤,可难在空口无凭。思来想去,久闻刑部总捕头诸葛云断案如神,便找上门去。诸葛云说道,宋之问为佳句杀人,等风声平静后必将诗拿出来炫耀,到时候再追查不迟。刘希夷隐忍下来,他擅长吹筚篥,暂时伪装成驼背在艾琳的乐班子混。
另外,《代悲白头吟》全诗固然没人见过,其中有些断句却是刘希夷与曲阿蛮在惜红楼卿卿我我时写就,“幽闺女儿”一句原本作“洛阳女儿”。宋之问请毕昆仑谱曲,李思训在场,事后他背诵给爱妾听,称赞有加。曲阿蛮心中狐疑,找好友艾琳打探,真相大白。这时候,恰逢诸葛云嫡传弟子田小翠来长安办事,于是四个人凑到一起,策划了“黑猫案”。
“宋之问少年成名诗才斐然,竟觊觎他人的诗句以至于谋杀,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听完事情原委,叶朗连连摇头,感叹不已。
“有啥好奇怪,表面上道貌岸然暗地里一肚子坏水的人多了去了,你们读书人最擅长装假正经。”田小翠对没骗到叶朗耿耿于怀,继续夹枪带棒冷嘲热讽。
叶朗没搭理她,转而问曲刘二位:“现在你们打算逃走吗?可宋之问的罪行还没揭露。如果单纯想私奔,悄悄离开便是,何必费心思策划一连串诡计。”
曲阿蛮叹口气,回答道:“如果我与人私奔,如何向侯爷交待?侯爷又如何面对世人的讥诮?思训一直待我不错,我对他虽无男女之爱,却有感激之情,向来以父兄视之。因此渲染黑猫会噬主,当着许多人面消失,希望大家认为我死了。至于宋之问,让他自生自灭好了,多行不义必自毙。叶公子,你受侯爷委托调查案子么,要捉我们回去?”
“不,其实李思训已猜到真相,他说,希望看到鸟儿自在地飞翔,而不是在笼子里抑郁一生。”
曲阿蛮身子一颤,扭转头咬住嘴唇,深吸一口气平静说道:“侯爷之恩,惟有来生再报……”
其他人亦百感交集,默默无言。
许久,叶朗笑道:“时辰不早,希夷兄和曲姑娘该动身了,在下提前祝百年好合。等等,田都尉你不能走,咱们得把戏演得更逼真一些。”
十二、降妖
天刚蒙蒙亮,灰白色光线透过敞开的窗,宋之问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一只黑猫蹲踞在窗台上,眼瞳中闪烁暗绿的幽光。
“啊一一”他不由自主发出惨叫,猛地从床上弹起来。黑猫像受到惊吓,扭转身倏忽消失。
旁人听见动静,跑过来观望,询问出了什么事。宋之问惊恐万状,结结巴巴说:“猫,黑猫……要杀我……”
仆人赶紧通报李思训,后者将全体宾客招集到山庄正厅。听说宋之问遇袭后,人们议论纷纷,恐慌之情弥漫。
“这可怎么办?”李思训忧心忡忡。
“没事儿,黑猫噬主,不伤害无辜,等吃掉最后一个主人就会自动消失啦。”田小翠板着脸严肃无比,也不知在讲笑话还是当真。
杜审言会意,立即抓住机会攻击:“延清兄,难道如田小姐之言,你当真为黑猫的主人?”
其他宾客不晓得昨日书房内谈话,闻言大感讶异,纷纷看向宋之问。宋之问既恐惧又慌乱,勉强应答:“荒谬,侯爷家的猫,与我何关……”
李思训忍住厌恶,打断问道:“艾琳姑娘,贵国有解除黑猫诅咒的办法么?”
艾琳摇头,说无法可解。叶朗感觉表演差不多到火候,站出人群拱手道:“在下曾修习过粗浅道术,对驱妖捉鬼略通,若侯爷不嫌弃,可试一试。”
“哦,怎样驱邪,需举行仪式吗?”
“不必,黑猫从画里出来,只消把它捉回画中即可…一嗯,这位姑娘腰悬九连环,想必功夫不俗,可愿意入画降妖?”
“入画?”田小翠忽闪着亮晶晶的眼睛,作好奇状。
“对,我施展法术把你的魂魄摄进画里面,与黑猫的魂魄相斗。”
众人面面相觑,这未免太离谱了吧。田小翠拍手欢呼:“好有趣,我要去画中玩。但是,打败黑猫后你能把我弄出来吗,万一回不来,侯爷替我杀了这小子报仇!”
仆人送上文房四宝,以及一张画—一昨天曲阿蛮失踪后大家见到的那张,上面有两具血淋淋的尸体,而树梢的黑猫又不见了。
叶朗提笔,在右侧留白处轻涂重钩,很快一个大辫子姑娘出现在画面上,面目酷似田小翠。接着他焚起香炉,供奉上画卷,手执桃木剑,念念有词:“疾,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咒语出口,田小翠大叫一声,摔倒在地。她双目紧闭,脸颊潮红,胸口不住地起伏。
旁观者惊讶不已,忽地旁边传来一个童稚的声音:“猫!猫在那儿,快看……”
说话的是小书童吴道子,他站在窗口,手指东花园方向。人们呼拉围过去,只见雪落亭翘顶上,一只老虎大的黑猫在清晨雾霭中若隐若现。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人人紧盯怪猫,忘记其他事。过了一阵子,才有人记起身后正做的法事。回头观看,入目处空空如也,田小翠消失无踪!
“快看,那是田姑娘么?”另一人惊呼。
仿佛从平地冒起,田小翠一下子就现身于雪落亭边。她跳起来左手搭住屋檐发力,一个轻巧翻身,上了亭子顶。然后摘下腰间九连环,甩臂直击大黑猫。
黑猫转身逃跑,跳下亭子,田小翠紧追。因为被树木和雾气遮挡,人猫身影模糊,只瞧见枝叶不住地抖动,好似搏斗激烈。
人们的心提到嗓子眼,眼珠不敢错。
突然间,树丛停止摇晃,一切安静下来。分出胜负了?正疑惑时,吴道子又指另一边说:“他们到静心轩了。”
顺方向看去,果然田小翠与大黑猫一前一后,在静心轩屋顶追逐。
原本还有人对“入画捉妖”持抱怀疑,这下子彻底相信。从消失到再度现身,时间仅小半盏茶,如果是大活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雪落亭跑到静心轩。唯一的解释是,眼中所见为无形之魂魄。
在静心轩房顶追逐几圈后,人和猫跳入下方树林,失去踪迹。随即,他们又出现在文芳阁楼顶。田小翠俏立于斜檐上,衣袂飘飘,黑猫蹲在几尺外,被逼入死角。蓦然间大猫纵身扑跃,飞抓田小翠面门。田小翠挥手,银圈横掠,自猫脖子划过。顿时,黑猫发出凄厉的鸣叫,身体迅速收缩,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越缩越小,最后竟完全消失。
与此同时,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洒向东花园。
尾声
骊山脚下官道上,一辆豪华马车徐徐前行,车中安坐着两位美女一位帅哥,他们结束了侯爷府的文艺座谈会,正返回长安。
“你是怎么发现东花园秘密的?”马车主人艾琳问。
叶朗呵呵一笑,解说道:“文芳阁潮湿的地面提醒了我,那里明明是山顶,为什么比低洼处的雪落亭和静心轩积水更多?于是我仔细回想山庄的布局,终于弄明白,东花园坐北朝南,雪落亭才是高点,文芳阁位于低处。”(参见下二图)
正常情况下,雪落亭处于骊山的高处,到静心轩再到文芳阁,为下坡,只不过坡度逐级减缓。如果建造时以雪落亭为水平线基准,堆一座人工假山混淆视线,人们便产生错觉,把雪落亭到文芳阁之间的小路看成上坡。同理,从雪落亭到静心轩、静心轩到文芳阁也一样,看起来像上坡,实际上为下坡。③
如此一来,“大变活人”的戏法轻易解开。在雪落亭与静心轩之间拉起质地光滑的绳索,如丝绸之类,再抹上油尽量减少摩擦,人吊在上面,将飞快地往下方滑行,片刻间转移到另一处。这就是曲阿蛮、七郎(刘希夷)、田小翠能在三个建筑物之间倏忽来去的秘密。
至于曲阿蛮从文芳阁逃离,则更简单。她先埋伏于一楼与二楼的楼梯拐角,吴道子穿紫裙在三楼冒充,扔下瓷瓶。底楼的仆人听见巨响,出门到东墙下观望,曲阿蛮趁机离开,钻进松树林。当然,昏迷的宋之问已被搬到三楼——此前他被刘希夷砸昏,用绳索吊上藏书间隐藏。
在这之后,曲阿蛮同刘希夷躲在树上,等待天黑田小翠接应,通过吊篮转移出山庄。
“叶公子如亲眼所见一般,厉害,什么都瞒不过你。”艾琳赞叹道。
叶朗十分得意,端起茶碗,矜持地品一口茶。田小翠在旁边紧绷着脸,闷闷不乐,精心设计的局被臭小子看穿,很不爽。
艾琳转了转蓝眼珠,笑吟吟地说:“田小姐暗示让宋之问自行了断,诱敌计非常高明,专用来对付思虑过多的聪明人,我以为你必然上当呢。”
“因为我了解都尉大人。她这个人一无是处,虚荣、浅薄、爱卖弄、脾气坏,长相还不乍地;但至少有一点——不会乱杀人,也不会枉法栽赃无辜。哎,勉强算得上称职捕头吧。你们本没打算杀宋之问,只想败坏其名声,故意含糊透露一部分昔日内情,有心人去惜红楼一打听,即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艾琳掩嘴咯咯娇笑,田小翠看上去更加不高兴,挑眉毛瞪眼:“呸,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自以为是!”
她生着一双月牙眼,平时总天然带三分笑意;而此刻轻嗔薄怒起来,另有一番动人风姿。叶朗心头一跳,想开玩笑说“我不是你肚子里蛔虫,然而愿为轻罗带,长绕卿身畔”,转念又觉得过于轻浮,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呵呵,田姑娘,咱们认识以来共办过四个案子吧?第一次紫玲珑案我小胜,第二次牵机毒案你占上风,第三次合作双赢。现在第四次我又取胜,按规律,下一回该轮到你啦。”
田都尉顿时鼓舞起干劲,转怒为喜:“哈哈哈,下次、下下次、下下下次都是我赢,哼,终有一天本神捕会把你当凶手抓起来,打三百大板!”
注释:
①故事取材于爱伦·坡的经典恐啼小说《黑猫》,恶搞以博一乐,并非抄袭。
②即硫酸亚铁和硝酸银。
③这与自然界常见的“怪坡”原理类似,“上坡”是下坡,“下坡”是上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