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连环之偷天索》全文阅读_作者:爱巧克力奶
一、刚进城就被人骗了
当叶朗走入定鼎门时,洛阳城上空飘起了雪花。
先是三三两两,再逐渐密集。人们冒雪穿行,纷纷加快脚步。
而叶朗依然悠闲,牵着黄骠马,沿着定鼎门大街漫步,兴致勃勃地欣赏景观。
眼前这条大街气势雄伟,宽达五十丈,长七里多,地面由细沙土压紧铺就。它是洛阳城的主干道,南接定鼎门,北通天津桥——在桥另一端,便是皇宫了。
“公子,您是今儿刚到洛阳的吧?”斜刺里蹿出一人,獐头鼠目的,赔着笑询问叶朗。
叶朗瞅他一眼,微微点头0
“敢问要去哪儿呢?洛阳城大得很,第一次来难免迷路。鄙人名叫牛德根,常年居住在城内,对洛阳大大小小各去处都非常熟悉。”
叶朗明白,对方是想挣点儿跑腿钱,反正费不了几文,省却自己寻路也好。于是停步问:“我想找一间清净整洁的客栈,中等房钱。引路费多少?”
牛德根连声答应:“只需五文钱,马上带您去。”他在头前带路,左拐上了西大道,进入广利坊。
如果能飞起来从空中朝下看,会发现,洛阳城像一个棋盘,四四方方,整整齐齐。南北向和东西向各有十条大街,将城市划分为103个正方形小区,称作“坊”。坊的四周以高墙围住,设有出入口。广利坊位于城市西南角,南邻西市,是下层贫民集居地。
走了一段路后,空气中弥漫起腥臭怪味,脚下污水横流,道路也越来越狭窄,身边经过的居民皆穿着破烂、相貌粗鄙。
叶朗狐疑地问:“这是要去哪儿?太破烂的客栈我可不住。”
“到了到了,就在前面。”
牛德根紧跑几步,在一间店铺门前站定。叶朗走过去一看,既失望又恼火:那客店的门脸肮脏破旧,堂内黑乎乎的,只摆着两张烂桌子。
这是被骗了,叶朗忍住怒气,懒得与市井无赖争吵,随手摸出五文钱抛过去。
哗啦,铜板跌落在地上,牛德根竖起眉毛面目狰狞:“公子,不是说好五两银子么?”
随着话语,四周呼啦上来三四个满脸横肉的壮汉,将叶朗围在当中。看样子是一帮敲诈外地人的团伙,天子脚下治安也乱得一塌糊涂。
叶朗失落地摇摇头,叹气说:“我没钱,身上只有一口上好宝剑,抵押给你如何?”
他抽出肋下利剑,持于手中,皮笑肉不笑地睨视着几名流氓。牛德根见年轻人不好惹的样子,心下犯起了踌躇。
正当双方对峙时,从路口拐出一人。
“牛德根,你在做什么?”
来人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青衫文士,颌下三绺长髯,神态威严,一看便知是官家人。
牛德根连忙收起凶相,讪笑施礼:“余主簿,您好。这位公子正寻落脚客栈,我帮他带路呢。”
“你又在敲诈钱财?”
“不敢!绝对没有。”牛德根一边说一边后退,同党们霎时间一哄而散。
中年文士未加阻拦,待人走光,他将目光转向叶朗。
叶朗拱手道谢:“多谢长官解围,请教尊姓大名?”
“在下余观塘,忝任刑部刀笔吏。洛阳城龙蛇混杂,望公子小心。”中年文士和颜悦色地回答。
出门靠朋友,这条江湖宝典叶朗是知晓的,面前的余观塘似乎是可交之人。时下将近中午,他发出热情邀请,希望共进午餐以表谢意。
两人来到一间波斯酒家,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余观塘得知叶朗来洛阳参加礼部试,吃了一惊:“叶公子何以来得如此迟,这会儿各地士子云集,稍好一点儿的客栈早已住满。你要温习功课,连续考试多日,总需休息好才行。”
会试在二月初举行,只剩下二十多天,应考的士子们把好客栈基本包圆了。叶朗事先没考虑到,发起愁来。
余观塘想了想,又说道:“衙门有一位同僚,母亲病逝回乡下守丧去了,屋子正空着,临行前委托我代管。若不嫌弃,公子可暂去那里居住。”
叶朗喜出望外,满口子应承。酒足饭饱,余观塘带领其前往观德坊。那是一座雅致的小院子,位于胡同深处,很安静,生活器物一应俱全。余观塘并说,等明天再送两个仆妇过来照顾起居。
闲聊片刻后,余观塘告辞。叶朗随后回屋清扫卫生,整理床铺。
雪已经停歇,北风大作,吹得门窗乒乒乓乓。忽喇一声响,卧室北窗被刮开,冷风猛扑而入。叶朗走到窗前,欲合上窗扇,却瞧见远处有两座高达数十丈的建筑矗立,一左一右遥相呼应。那就是皇宫中的地标——明堂和天堂,大唐帝国中枢所在。
二、兔死走狗烹
“转眼就到上元节了,去年过节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又是一年哪。”
发出感叹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她身穿大红锦袍,雍容华贵、气度闲雅,只是眼中闪露的锋芒太过锐利,令人胆寒。她就是今日大唐帝国的主宰,武则天。
这里是宣政殿,武则天日常办公、会见亲信的地方。龙案前侍立着四个人,分别是左仆射兼礼部尚书武承嗣,中书舍人苏味道,刑部侍郎周兴,和洛阳令魏元忠。
他们都属老奸巨猾之辈,自然明白一个花甲老人做这样的感慨是出于什么心情,武承嗣立刻大拍马屁:“这一年来,我大唐国的国力蒸蒸日上,外摄四夷,内安百姓。在太后和圣上的英明领导下,文武百官们兢兢业业……”
“好了,少说套话,”武则天厌倦地摆手,转向另一名不苟言笑的老官员,“魏卿,上元夜可筹备好?难得佳节,莫要出乱子。”
洛阳市长魏元忠躬身回复:“都已经安排妥当,请太后放心。”
苏味道善于凑趣,从旁帮腔说:“今年的上元节,魏令尹下了许多功夫,还亲自排演节目。若非要参加太后赏赐的御宴,微臣倒真想去天津桥头看莫家班子变戏法呢。”
上元节是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无论官民,都会在这一天大肆庆祝,彻夜欢娱。通常朝廷在皇城中举办筵席,招待五品以上的官员;士绅平民则走上街头,看花灯猜谜语,观赏艺人们的各类表演。在天津桥头,有一片方圆数十丈的大广场,向来是上元节狂欢的中心,常有大型演艺活动由洛阳市政府在那里举办。
武则天闻听苏味道之言,来了兴趣:“莫家班子是什么来头?”
“那是一家四口,前年从外地来到洛阳表演戏法,非常受百姓欢迎。他们最擅长‘大变活人’,能使人凭空消失。上回在李御史家,我亲眼看见一个美女被锁在箱子里,然后不知怎么逃了出去,重新从大门外走了进来。”武承嗣也观赏过莫家班子的演出,对之赞不绝口。
“哦,待过完节把他们叫到宫里来,如此高妙的技巧,朕倒也想见识一番。元忠做事情踏实不虚夸,以民为本,朕心甚慰。说起来,反而是那些攻击你的人有问题啊。”
四名大臣精神一振,终于明白太后将诸人召集到宣政殿的目的。
自垂帘听政以来,为树立威信,武则天豢养了许多酷吏,以“谋反”为名整治反对派。其中,丘神绩、周兴、来俊臣三人最为狠毒,祸害了无数忠良。魏元忠原任御史中丞,遭丘神绩诬陷,降职当了洛阳令。
然而报应不爽,前些日子御史台收到一封匿名举报信,说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绩意图谋反。以往,那家伙坏事干太多,举报和弹劾不断,都被内廷压下。而这一回,武则天在朝堂上故作惊诧道:“朕素知丘卿奉公克己,何以至此?着三司勘查勿枉之。”
众大臣闻音知雅意,丘神绩要完了。大家一齐落井下石,丘神绩落了个被收押归化堂天牢,等待审讯的结局。
“丘神绩的事要查清楚,魏元忠、周兴,你们会同来俊臣,办理此案。”
众臣有些发愣,左金吾卫大将军是最高级别的武官,理当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三司会审——最初武则天也是这么说的,怎又让地方官魏元忠介入?
圣后面无表情,看不出内心的真实想法。她从龙榻上挺直身子,内侍会意,立刻宣布召见结束。
武承嗣等三人应诺施礼,退出大殿;唯独周兴滞留于原地,欲言又止。
“你尚有何事?”武则天问。
“天后,归化堂还关着一人,耶律兀突,您看……”
耶律兀突是大唐附属国契丹的王子,在洛阳担当外交使节。半年前,他在闹市杀人,按律当斩。但因牵扯到外交,刑部拖延着未作审判,只软禁在天牢内。三日前北方战线传来捷报,契丹部与并州军联手,大败北突厥,给了朝廷下台阶的机会。
胜利消息八百里加急送至洛阳,内容仅短短一句话。因大军忙于追杀敌人残部,来不及汇报具体战果。朝廷暂未对外公布,只有少数重臣知晓此事,若此借口释放耶律兀突,又略嫌仓促。
武则天沉吟片刻,大度地说道:“先放了吧,让他回去过节。等正式捷报传来,再让上官婉儿下特赦令。”
周兴离开宣政殿,紧跑几步追上前面三人,对着魏元忠堆起笑脸:“魏公,该如何审问丘神绩,还请示下。”
魏丘两人是死对头,太后派魏元忠主审,明摆着是要置丘神绩于死地,并有重新启用前者的意思。右仆射苏良嗣刚病逝,尚未有人补缺,搞不好将由魏元忠接班,周兴见风使舵的本事大。魏元忠十分鄙夷面前的奸险小人,淡淡应了一声:“明日先过一遍堂再说。”
宣政殿前,是一大片宽广的汉白玉广场,视野开阔,气势雄浑,两旁有铁甲御林军持戟守卫。在这庄严肃穆的场地上,有一人蹦蹦跳跳地走来,背后的大辫子跟着她摇头晃脑地甩动。
这要是被御史看见,必然会被弹劾有失仪体,谁如此大胆?
那人隔着老远,便发出银铃般的清脆笑声,挥手吆喝道:“武公苏公周公魏公,你们好呀……”
是武则天的亲信,内卫衙果毅都尉田小翠。
武承嗣、苏味道和周兴都含笑回应,停步与小姑娘互致问候。魏元忠理也不理,昂头走过。他内心愤懑不平,武则天自己把持朝政不算,还任用上官婉儿、田小翠等一帮子女人,简直是颠倒乾坤,破坏纲常。
国家的局势越来越崩坏,武则天大量捕杀名臣宿将,使军力大减,边境上烽烟四起。在北方,突厥人趁机作乱,唐军屡战屡败,不得不向其他胡人部族寻求帮助。因此,武则天才给予契丹王子耶律兀突特赦。一个外国人光天化日之下杀害本国百姓,官府竟不敢处置,装瞎子哑巴,真乃莫大耻辱。
还有那周兴,急火火地提议在节前释放耶律兀突,定是受了契丹人贿赂。如今朝廷上充斥着猥琐小人,为了钱什么都肯干,难怪各藩属国轻视大唐。
在东方,新罗人也蠢蠢欲动,朝廷不得不倚仗当地的土豪来抗衡。田家系辽西大族,族长田璟与长子田守义都是赫赫有名的豪侠,分别被加封为刺史和安东副都护。田璟也挺识趣,主动把女儿田小翠送到洛阳当人质。那丫头善于魅惑人,哄得太后十分开心,从人质摇身一变当上了大唐的都尉。
听着身后传来的阵阵嬉笑声,魏元忠更增烦躁,替同僚感到羞耻,身为朝廷重臣居然围着一个小丫头献媚。他忍不住回头张望,只见田小翠与众人拱手告别,然后步入宣政殿,身影消失在阴暗中。
三、凶手爬到天上去了
当当当,长街上传来响亮悠长的铜锣声,宵禁开始了。
冬日天黑得早,叶朗点起油灯,煮了一壶茶,打算享受雪夜读书的乐趣。刚展开书没看几行,外门咣咣咣响起砸门声:“喂!谁在里面……快来人,抓贼啦!”
叶朗放下书,出屋打开院门,一名三十岁左右的汉子站在外面。他吃惊地打量叶朗,神色戒备问:“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里?”
叶朗纳闷,难道余观塘的同僚从乡下回来了?
“是余主簿让我住在这儿的,请问阁下是——”
“什么余主簿,不认识!这是我的房子!”
叶朗心头一跳,意识到情况不妙。还未来得及阻止,那汉子又杀猪般大喊起来:“巡夜的长官,快过来,这里有贼!”
三名军士从街道另一头小跑过来,为首者呵斥:“怎么回事,你们在闹什么?”
汉子认识那人:“金校尉!这人是贼。今日我收工回家,见门锁被打开,还从里面上了门闩。心下疑虑,于是敲门喊话,这人出来,说是‘余主簿’让他住在这里的。真是一派胡言,这是我的房子,哪来的什么余主簿!”
金校尉转过头恶狠狠地看着叶朗。
叶朗心知上了骗子的当,赶紧把白天的遭遇述说一遍,辩解说:“可能余观塘同牛德根是一伙的,设下连环套。请金校尉明鉴,在下的确不是盗贼。”
金校尉鼻腔里哼一声,说道:“空口无凭,你先跟我回武侯铺,待明天再详加调查。”
叶朗心想,这时辰再找落脚处很难,到小区派出所歇息一晚也好。便不再争辩,随对方而去。
下午北风刮了一会儿停下,接着又开始下雪,到晚上,街道上铺积了厚厚的一层。三名军士押送叶朗,手提灯笼,咯吱吱踩着雪前行。
按大唐国治安管理条例,洛阳城从初更三刻起实施宵禁,鸣锣五百下后,市民们不许再外出。此刻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四个人和一盏昏黄的灯笼,分外凄清。
几人拐上一条岔路,前面屋檐下,恍惚有一团黑黢黢的影子。走近一看,一人半跪在地上,酒气熏天,连声作呕吐状。原来是个醉汉。
“他娘的,没事找事,带回去拘留三天!”金校尉下令。
一名士兵上前拖醉汉,那家伙晃晃悠悠站起身,反手猛推一把。他身材魁梧,力气非常大,士兵被推个踉跄,滑倒在雪地上。随即,醉汉掉头跑进旁边的小巷子。
“追,抓住他!再反抗就打断腿!”金校尉火了,大声咆哮。
两名士兵急忙追过去。别看醉汉脚步漂浮,速度却不慢,他一直跑到胡同尽头,上了另一条大街,士兵紧追不舍。
金校尉留在原地,看守叶朗。
过了片刻,二十多丈外另一处岔路口,一条黑影出现,跌跌撞撞往两人站立处跑,瞧身形正是那醉汉。看来他喝多了不辨方向,兜了一大圈又跑回了原地。
金校尉迎上前,拔出肋下军刀,用刀背砍醉汉。不料,醉汉陡然猫腰,躲过军刀,紧跟着反手上扬。但见寒光一闪,金校尉的头颅凌空高飞,脖腔中热血喷洒,在雪地里溅出一大片深红,触目惊心。
醉汉向前蹿出,轻舒猿臂,接住落下的头颅,转身飞奔。
一系列动作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等叶朗反应过来,凶手已窜出十几丈远。
他犹豫了一下,立刻追上去。
凶手的身材异常高大,动作却轻灵飘逸,如飞鸟掠水,在雪地上只留下浅浅的脚印。黑夜中,根本看不清他逃往何处。幸好头颅的血一路滴洒,为叶朗提供踪迹。
奔跑一阵子,前方透露出模糊的光亮,已来到观德坊最东面。坊外,大街两旁栽种着成行大槐树,因近上元节,树上提前挂起了灯笼。少许灯笼光漫过高墙,使景物影影绰绰。
一条黑影立于两丈多高的坊墙下。
叶朗远远停住脚步,不敢过于接近。瞧对方斩杀金校尉那一招,干净利落,显然是绝顶高手,武艺只在自己之上,若莽撞行动,送掉小命可不划算。
“巡逻队快过来,杀人凶手在这里!”叶朗大喊,高亢的声音划破夜空。
便在此时,凶手做出了奇怪的举动。他挥出胳膊,向上扔出一条柔软细长的物事,随即跳起身,双臂交替攀升,没入了黑暗的夜空。
叶朗目瞪口呆。他们相隔几丈远,视线不是很清楚,但叶朗恍惚看见凶手抛掷绳索,凭空悬挂住,然后顺着绳子,直上云霄。
这怎么可能?!
呆愣了好一会儿,叶朗才小心翼翼走上前。在墙根下,果然有一条鲜红的丝带从高空垂下。他伸手欲摸,绫带却突然坠落,在雪地上盘成了一个圈。
叶朗蹲下检查,绫带的一头断口整齐,像剪刀剪断的。四周积雪中除了几双脚印,没其他痕迹。
他站起身张望上方,坊墙墙头笼罩在昏暗光晕中,并没有挂钩、支架一类的东西;再往上,则黑黢黢看不清了。
“喂,那个家伙,你在干什么?”
附近巡逻队听见叶朗的叫喊,赶到了现场。叶朗不由得苦笑,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凶手没抓住,反把自己送入尴尬的境地。铁定没人相信刚才这里发生的一切。
四、差点儿挨了板子
“你是说,凶手逃到天上去了?”
洛阳令魏元忠手捻胡须,饶有兴致地注视眼前的年轻人。在他身边,还坐着一位形容和蔼、眼神中却透出阴沉的中年官员,乃是刑部侍郎周兴。
昨夜,叶朗被巡逻队抓住,当成杀害金校尉的凶手,送往洛阳府衙。今天是正月十四,上元节公假的第一天,因为要加班提审丘神绩,魏元忠和周兴一大早便来到衙门里做准备。听说凶案后,他们立刻询问证人,勘察现场,然后把叶朗叫上大堂。
经过几个时辰的思考,叶朗已冷静下来:“昨夜下雪,没有星星和月亮,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我与凶手相距五六丈远,借墙外大街上的灯笼,看得模模糊糊的,或许是我产生了错觉,看到的并非真实情况。”
“那么,叶公子以为凶手上天的真相是什么?”
“有一个极简单办法。在绫带一头绑一个铁钩,另在空中放置一个铁环,凶手曾苦练过,不需要用眼睛看,在黑暗中仅凭手感就可抛掷绫带钩住铁环,然后爬上去。”
“铁环又以何物作支点?”
坊外大街上有巡逻队,并且灯火通明,在那里搞鬼风险很大。另一方面,衙役搜索过坊墙顶端,上面覆盖的积雪完好,没有安装支架的痕迹,表明绫带另一头不是固定在墙头上的。
剩下嫌疑最大的,只能是坊墙附近的人家。比如说,从院内大树上伸出一根带铁环的竹竿到街道上,凶手沿绫带爬上去,树上的同伙收回竹竿,把人弄进家里藏起来。
叶朗未将以上推断说出口,因为仅凭想象随意指摘他人,非君子之道。久仰魏元忠大名,他精明能干,为官清廉,想必能调查清楚,犯不着自己多嘴。
“无真凭实据,不敢妄言,”叶朗平静地回答,并解释说,“在下缺少杀人动机。初到洛阳城与金校尉无恩怨瓜葛,虽说被冤枉成盗贼,但等第二天验看文书即知清白,何须闹到杀人的地步。”
“胡言乱语,纯属狡辩,”周兴厉声呵斥,“依本官看,凶手就是你!魏令尹,对狡诈匪类何须客气,直接上大刑便是。”
这家伙无愧于酷吏之名,问案只有一招,用刑。魏元忠则对叶朗有些欣赏,年轻人情绪镇定思维清晰,身处险境却不为推卸责任乱咬人,颇有气度。并且,他与周兴不和,向来对着干。
于是他和蔼说道:“案情未明,请叶公子在府衙羁留几日。刘捕头,找一间单人牢房安置公子,好生照看不得无礼。”
这算难得开恩给面子,但叶朗不愿意接受。马上要考试了,有好多事等着办。另一方面,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外地人进了大牢难免会吃苦头,一不小心还会捡肥皂。
“魏令尹,学生可否请人作保,暂时监外居住?”
“你想请何人?”
“内卫衙果毅都尉田小翠。”
叶朗手头上有几封西州刺史写给朝廷大人物的推荐信,但那是关键时候用的,为些许小事把人情消费光不值得。想来想去,一位大辫子姑娘跃然浮现在脑海里。
可万万没料到,他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魏元忠听见“田小翠”三字,火腾地蹿了起来,小子,看你人模狗样的,竟然是武氏奸党!
“荒谬,杀人重罪岂可担保。狂生敢信口雌黄藐视公堂,来人,拖下去打二十板。”
“等等,学生还有崔刺史的推荐信。”叶朗赶忙叫喊,试图挽回局面。
然而这一下更失策,魏元忠是有名的犟脾气,抗上护下,欺富爱贫,也就是俗称的所谓“清官”。他拿起惊堂木狠狠拍下:“给我打!”
衙役冲上来按住叶朗的肩膀,朝腿弯猛踢一脚。叶朗心念电转,若反抗逃走的话,谅几个草包狗腿子拦不住;但那样一来,事情就闹大,即使最后能洗清冤屈,按大唐律例也已犯下不敬之罪。
他决定委曲求全。
衙役将叶朗压在长条凳上,抽脱腰带,扒下长裤,露出白花花的大腿。然后高举水火棍,正要往下打。
周兴见叶朗只是苦笑并无多少害怕的神色,便又冒出一个坏主意。
“魏公,此人十分凶顽,寻常刑罚恐怕无用。在下审讯犯人时,常使一个好办法,用一口大瓮,架在火堆上烧得通红,再把犯人扔进去,没有不招供的。”
我靠,太狠了吧。叶朗吓一大跳,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得赶紧逃。他正要行动,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堂外响起。
“咦,大过节的开堂审犯人,魏大叔真敬业呀,小女子佩服。”
叶朗如聆天籁,立刻挣开衙役的手臂,从地上跳起来。他手忙脚乱弯腰从脚踝处提起裤子,却晚了一步,大辫子姑娘已站在对面,不怀好意、色迷迷地打量起他光溜溜的腿,眼中洋溢着幸灾乐祸。
妈的,在臭丫头面前丢脸了。叶朗垂头丧气。
“原来叶公子真是田都尉的朋友啊,我误以为冒名顶替,失敬失敬。快拿椅子来,请叶公子上座。”周兴见机极快,立刻转风驶舵,满面堆笑。
魏元忠则板起脸,丝毫不给面子:“田都尉,我正在办公事,请你离开。”
田小翠收敛笑容,也摆出公事公办的架势,昂首说道:“魏令尹,卑职奉天后谕旨,旁听对丘神绩的审讯。”
魏元忠心头打了个激灵,丘神绩的案子果然暗藏蹊跷,武则天要直接插手。他忍气回答道:“好,请你去偏厅等候,我先审完这个凶杀案。”
“凶杀案?他杀了谁?有确凿证据吗?”田小翠一连串发问,咄咄逼人,“叶朗是我朋友,能不能在调查清楚前放他出来,卑职担保人随叫随到。魏公,现下最重要的是丘神绩谋反案,其他枝节不妨暂搁在一边。”
魏元忠明白田小翠在威胁,她表面身份是旁听,实际上负责向太后转播庭审现场,比审讯官更能主宰案子的走向。要想丘神绩案有圆满结局,非得得到她配合不可。叶朗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没必要较劲;而且,那小子也确实冤枉,并非真正凶手。便卖田小翠一个面子吧。
“既然田都尉讲情,叶朗可暂时释放,但不得离开洛阳城。”
五、麻秆打狼两头害怕
审讯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丘神绩谈笑风生,应对自如:“平时在工作中,我作风粗暴,对下属过分严厉,不注意团结同僚。有时候碍于人情面子,也接受一些不值钱的小礼物。以上我都承认,愿意接受惩罚。但要说谋反,那是绝对没有的。这是捕风捉影,诬陷好人。”
三位主审官的案头,堆放着小山似的检举材料,他们逐项询问,丘神绩避重就轻,凡是涉及到谋反内容的,一概否认;其他贪污受贿之类,则推说记不清。
魏元忠等人十分头疼。要动真格的审问,其实很简单,上刑具一顿暴打,谅养尊处优的丘大将军也吃不消。关键在于,他们不清楚太后的底线在哪里。
“田都尉,您有何高见?”刑部侍郎周兴试探着问。
“我不晓得哎,”田小翠挠挠头,傻笑起来,“我是来观摩的,不太懂,你们继续。但最好快一点儿,都午时七刻了。”
魏元忠早已不耐烦,当即一拍惊堂木,喝道:“丘神绩,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将所犯罪行从实招来,不得有丝毫隐瞒,否则大刑侍候。”
丘神绩斜睨他一眼,然后扫视其他两人,似笑非笑问:“诸位大人,当真要我从实招来、丝毫无隐瞒?”
周兴的脸瞬时有些发白,来俊臣和魏元忠也变了颜色。
左金吾卫负责京城治安,手底下养着一帮探子,专门窃取情报,刺探隐私。起初丘神绩就是靠整黑材料诬陷李党起家的。他攥有许多人的把柄,一旦抖落出来,恐将引起官场大地震。谁身上都不干净。
周兴、来俊臣将首当其冲,他俩与丘神绩是一丘之貉,时常勾搭在一起联手作恶,彼此知根知底。而魏元忠尽管自身行得正,却也不得不顾虑多方因素。
最近武则天可能老糊涂了,益发凶残暴虐,动辄为小事杀人,连亲儿子亲孙子都下得去手。若丘神绩胡乱攀咬,焉知她不会大开杀戒?更说不定,这本就是她抛出的圈套,筹谋撒网搞大株连。
想到这儿,魏元忠咽下嘴边的斥责,默然无语。
大堂上陷入尴尬的沉默。
田小翠转转眼珠,噘起嘴,不高兴地埋怨道:“怎么都不说话了?赶紧的呀,今天过上元节,人家晚上还要去赏花灯猜谜语呢。又没有加班费,要不要这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来俊臣机灵得很,立即随声附和:“魏公、周侍郎,不如今天先到这,过完节再审?”
周兴说“甚好”,魏元忠心有不甘,也只得无奈退堂。众人作鸟兽散,各自回家,准备欢度佳节。
周兴离开衙门没多远,迎面来了两名壮汉,拦住他面带焦急。
“周侍郎,我家王子的事办妥了吗?”壮汉操着生硬的汉语问。
周兴回答道:“放心,我已安排妥当,马上带他出来,你们且回宅子耐心等候。”
两名壮汉大喜,鞠躬道谢后离去。
周兴返回家中,一个多时辰后,又从后门悄悄出来。他走过天津桥,抵达洛水北岸,紧邻着皇城的承福坊。
承福坊中有一片大宅院,名叫“归化堂”,原本为高阳公主的别墅,永徽年间她谋反被赐自尽,诸子流放。房子空出后好多年没住人,直到大前年宰相裴炎谋反,关押在此处候审。再往后,归化堂便专用来软禁罪行尚未确认的高官,洛阳人习惯称之为“天牢”。
眼下归化堂中囚禁着两个人,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绩和契丹王子耶律兀突。
周兴来到归化堂东偏门,让守门的卫兵通报,不出片刻,监狱长何宫迎接出来。
“奉太后口谕,释放耶律兀突,正式文书过完节下达。”周兴威严说道。
“是。”
何宫带顶头上司进入归化堂,到西边一所高墙围住的院子。天牢归属于刑部管辖,侍郎大人亲自出马,便无需公文,守门的校尉痛快放人。耶律兀突是个魁梧粗豪的汉子,一言不发,随周兴离开天牢。
两人出承福坊,没顺天津桥原路返回,而是左拐上了另一条桥梁,中桥。走到河中心,耶律兀突站住,呼出一口气,得意地朝周兴拱手:“多谢周侍郎相救。”
周兴皱了皱眉,说道:“闲话莫说,快走吧,再耽搁街上的人就要多起来了。”
这会儿约申时六刻,街道上行人寥寥,市民们晚上要上街玩耍,大多在家里吃饭或做准备工作。洛阳城处于狂欢前的平静。
天空中又飘起细细的雪花,两个人踩着厚厚的积雪,穿过中桥,消失在慈惠坊的坊门后。
六、狂欢夜,两个在孤独中等待的人
博州城,火光四起,喊杀声震天。
街道上到处是铁甲士兵,一个个如凶神恶煞,持刀枪冲入民居,见人便行凶。男人一律杀死,将人头砍下来挂在腰间;女人和幼童则双手背缚,用麻绳连成一串,挥鞭子驱赶往城外。城内尸骸遍地,血流成河。
一名将军骑高头大马,在亲兵簇拥下,冷冷注视着这一切。
突然,难民队伍中一女子挣脱绳索,披头散发冲到战马旁,拉住将军的腰带把他拽下马。紧接着,女人扑在他身上,张嘴死死咬住其喉咙。亲兵们急忙上前解救,却怎么也拉不开那女人,将军喉咙剧痛,呼吸窒息……
啊——丘神绩惊恐大叫,从噩梦中醒来。他的心剧烈跳动,内衣被汗水湿透,在正月严冬的寒气侵袭下,冰冷刺骨。
身边没有亲兵,也没有乱民。昏暗斗室中,一朵微弱的灯火在眼前晃动,似乎将要熄灭。
他不再是执掌十万兵马的左金吾卫大将军,而是像从前那些被他折磨拷打屠杀的人一样,成为阶下囚。他的罪名也完全相同——谋反。
世事就是这么荒唐而讽刺。
唐帝国人人知晓,大将军丘神绩是武则天手里的一把刀,最擅长抓“反贼”。从在巴州逼死太子李贤,到陷害名将黑齿常之,再到讨伐琅琊王李冲博州大屠杀,死在他手上的宗室大臣不下一百,平民百姓更数以万计。如今,他自己也沦为“反贼”,真可谓报应不爽。
只不过,丘神绩不会傻到像其他“反贼”一样拼命喊冤,力证清白;更不会奢望公正的审判,幻想朝廷能明辨是非。
所谓谋反,根本就是个笑话,谁他妈吃饱了撑的干这个?
一切都是坐在宣政殿宝座上那个老女人玩弄的权术把戏,清除异己、维持平衡而已。近年来杀了太多忠于李氏的官员士绅,朝野间怨气沸腾,不得不抛出一两个替罪羊。丘神绩不幸被选中。
所以说,他才不相信狗屁的大唐律法,多年的宦海沉浮告诉他,摇尾乞怜没用,在这个残酷游戏场上,唯有靠实力才能生存下去。
现在,牌已经打出去,只看对方做何反应。
等待分外难熬,雪静静飘落,铺满了天井。墙外街道上,灯火初照,笑语欢声,与孤寂的小屋分属两个世界。今天是上元节第一天,洛阳城居民倾城出动,彻夜欢庆。
咄,咄,房门处传来两记轻微的敲击声,像有人在扔石头。丘神绩又惊又喜,连忙站起身,拉开门。
寒风夹杂着雪絮劈面而来,吹打在身上脸上,使视线有些模糊。院子里恍惚立着一个人,身材异常高大魁梧,带着逼人的气势。
“丘将军,久仰大名。”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屋子里没有点灯,一片黑暗中,契丹王子耶律兀突呆呆地跪坐在几案前,心头反复流滚过这首鲜卑族民歌。
他的公开身份是友邦使节,大唐国尊贵的客人,可实际上呢,是作为人质羁留在洛阳的。
契丹是北方大草原上新崛起的游牧部落,长期受突厥压制,怨仇很深。恰好大唐国前来联络,双方一拍即合,约定共同打击北突厥。
按照惯例,唐朝的藩属国都要派王族宗亲常驻于洛阳,以表忠心,契丹族长命大儿子耶律兀突担当这一重任。
初抵洛阳时,耶律兀突被大唐的繁华和文明震惊,无限神往,佩服得五体投地。可随着日子流逝,他心里渐渐变了滋味。一方面,唐人以天朝上国自居,有意无意流露出的傲慢和轻视叫人憋闷。另一方面,大唐官场腐败,官员们一个个要么奸诈狠毒,要么猥琐无能,清白正直者极其罕见。
不满越积越多,因为一个偶然的引子爆发出来。数月前耶律兀突在酒店喝酒,遭伙计歧视,他不忿争吵,蛮性发作,拔刀将人捅死。
事后冷静下来,耶律兀突惴惴不安,担心被法办,甚至影响两国外交。可出乎意料,刑部只把他关在归化堂,好吃好喝招待着,杀人之事闭口不提。他一下子看清楚唐帝国的外强中干,在鄙视之余,也激发起内心火热的雄心。
难怪突厥人一直对唐国不服气啊,泥足巨人,何足道哉!
耶律兀突不想在洛阳继续呆下去了,他要返回北方大草原,那里才是故乡和家园。他是契丹的汉子,草原上空的雄鹰,血管里流着狼的血。终有一日,他会率领族人造访这块富饶的土地,用刀剑叩开洛阳城的定鼎门,铁蹄踏上天津桥头。
砰砰砰,远处传来巨响,惊天动地,连房子和地面都微微摇晃。不用看,耶律兀突也知晓,那是皇城端门前广场在燃放烟火,每年上元节午夜子时的重头戏。随后,将有数千只孔明灯一齐放飞,将狂欢推向高潮。
约定的时刻到了,生死在此一搏。耶律兀突握紧了拳头,手心微微潮湿。
七、偷天神技
洛河北岸,飞腾起五颜六色的焰火,无数只孔明灯冉冉上升,将皇城上空映照得恍如白昼。一簇簇殿台楼阁在半明半暗中显露出轮廓,其中,明堂和天堂巍峨耸立,分外显眼。
“听人说洛阳上元夜繁华热闹,今天终于见识到了,果然名不虚传。”
“哼,要不是本都尉给你找的好位置,哪能如此舒服。包一张桌要花二十贯钱呢。咱俩勉强算老朋友,给你打八折,记得过完节还钱。”
“老朋友个屁,我还没跟你算账呢!白天在衙门你明明早到了,却不露头,躲在一边看热闹,别以为我猜不到。”
“我一直想打你三百大板,没成想差点儿让魏老儿代劳——你腿型不错,肌肉蛮结实的,嘻嘻……”
在南岸,天津桥广场东彩楼上,叶朗与田小翠正一边欣赏风景,一边胡说八道。
上元之夜,除了民间自发的各种庆祝活动外,洛阳府为表示与民同乐,也举办官方晚会,地点就在天津桥南端的广场上。
广场北靠洛水,南临定鼎门大街,方圆约数十丈,极为广阔。沿广场东、南、西三面,是一家接一家的摊位,或贩卖小吃玩具,或猜谜杂耍。北面正中央,筑起一座三尺高的土台,乃是今晚特邀嘉宾——莫家班魔术表演团的舞台。在台子一侧,搭着一顶大帐篷,艺人们在里面忙碌准备。
土台正前方五丈处,用楠竹扎了三座临时彩楼,洛阳令魏元忠坐镇于正中间,叶朗和田小翠坐在东边彩楼处。(附图)
彩楼只有两层,空间有限,想在里面混一席之地不容易,需要托关系花银子。然而东彩楼二楼凭栏处,有一张桌子空闲,从开始到现在始终无人现身。
一名坐在后面的吏部员外郎忍不住了,叫道:“刘主簿,那边桌子没人,我们挪过去如何?”
彩楼管事人赔笑解释:“对不住,位置事先定好,不方便更改。”
“此时已午夜,想必那人不会来了,闲着也是闲着,让我坐一坐又何妨。他来了我让开便是。”员外郎喝多了米酒,脸红脖子粗,耍起泼来。
周围好事者跟着起哄,“是啊,干嘛浪费”,“谁订的桌子,架子不小,订了又不用”……
管事人犹豫不决,正待答应,忽然间楼梯通通作响,走上来一名彪形大汉。他身高六尺开外,虎背熊腰,双目如电,身披羊皮大氅,手提一个木盒子。
大汉径直走到空桌前,坐下,将木盒重重放在桌子上,吩咐道:“上酒!”
小伙计急忙端上盘子,将锡壶瓷盏等一一摆桌上。大汉挥手制止,声若洪钟地大喝:“换酒坛大碗!”
他并非有意作态,只是天生嗓门大,小伙计吓得一哆嗦,赶忙去楼下厨房抱了一坛烧刀子上来。
大汉拍碎泥封,倒一碗冷酒,咕咚咕咚大口饮尽,接着再满一碗。
此人身上自然而然散发的威霸气势,让四周的客人为之震慑,不由自主压低了说话声,喧闹的彩楼一时间安静下来。
田小翠啧啧赞叹:“好一条汉子,这才像男人样,叶朗,你好生学着些。”
俗话说,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从第一眼看见大汉,叶朗立即意识到,他就是雪夜挥刀、凌空逃遁、杀死金校尉的凶手。
“小心,昨晚杀人的八成是他。”叶朗悄声对田小翠说。
“是吗?盯牢他,等会儿散场了擒住问个明白。”
“不可莽撞,这家伙武功高得可怕。杀金校尉时,他双手空空突然亮刀,明显为藏在袖中的短刃而非长刀。然而一刀削出,金校尉的脑袋飞上空中四五尺高,这份力量和速度着实惊人,换成我万万做不到。”
叶朗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心有余悸。幸好对方只顾逃走,若借黑暗暴起偷袭,恐怕自己抵挡不住。
田小翠却来了精神头,对大汉愈加感兴趣,脸上流露出跃跃欲试、想比划比划的神情。
“高手?本姑娘就喜欢跟高手玩。你猜他那个木盒子里装着啥?看大小,正好能盛一个人头,不会是金校尉吧?”
昨晚凶手杀死金校尉后,把人头带走了,不知何故。
说话间,莫家班子上场。班主名字叫莫二十七,五十多岁,是一个驼背、麻子兼瘸腿。但正是他,变出的戏法令人叹为观止,洛阳城交口称赞。
“莫老板,今晚你有什么新节目?”魏元忠和蔼相问。
“回禀令尹,小人前年逃荒来到洛阳,全靠您把坊市治理得井井有条,乡亲们心善施舍,才得以生存。值此良宵,小人愿借天宫之美酒,一敬大人官运亨通,二敬府吏百事顺心,三敬乡亲们阖家美满。”莫二十七相貌丑陋,说起话来倒通达流畅,很会拍马屁。
魏元忠哈哈一笑,手捻胡须怡然自得:“天宫美酒?城里新开了酒坊么,我怎不知。”
“魏令尹误会了,小人说的天宫美酒,是指天上神仙喝的琼浆玉液,非凡间俗品。”
“难道你要到天上取酒?莫夸海口。”
“大人面前岂敢妄言,但上天取酒的不是我,是小女。”
随着话语,一名二十岁出头的姑娘从帐篷里款款走出来,拾阶上了土台子,向观众团团道万福。
土台子后三分之一处,挂着一块白色的细纱布,三丈高五丈宽,边沿恰与台子相齐。莫二十七拍了拍手掌,一名中年妇人拉动滑轮,将幕布拉开至一侧:后方是洛河,可望见对岸端门广场的遥远灯火。
接着幕布又合上,莫二十七下令:“灭灯。”
妇人和一个小男孩动手,将附近大树上挂的灯笼全部摘下来,土台子陷入昏暗中——也不是完全看不见,在彩楼和更远处灯光的映照下,莫家女儿影影绰绰地站立于台子上。
稍顷,幕布骤然亮了起来,估计后面有光源照射。在白布上,呈现出重峦叠嶂的影子,像一幅山水画,有奇峰怪石,有葱郁树木。在山巅之上,漂浮着一大片云彩,之间横跨彩虹。云彩中露出重重飞檐,恍若天上宫阙。
莫家女儿从东侧走入幕布后,人影投射在白布上,沿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山,人在树林和山石间忽隐忽现,动作步态栩栩如生。随着向高处攀登,人影渐渐变小,最后变成尺许长,抵达山顶。然后,人影踏上彩虹,步入云层,消失在宫殿中。
幕布刷地漆黑,莫二十七再次拍手,幕布滑开,后面空空如也,莫家女儿不在了。
莫二十七向彩楼行礼:“小女已上天庭,窃取玉酒,请大人稍候。”
幕布重新合拢,灯光照射,山水画投影显现。众人聚精会神地凝望,等待莫家女儿从云中宫殿现身。
魏元忠不以为然,轻蔑地说:“不过是皮影戏而已,莫班主耍这种粗浅把戏,有失水准——”
不料,他话没说完,身后响起清亮的女子声音:“小女子不辱使命,已为令尹大人取来美酒,敬请品尝。”
魏元忠回头,只见莫家女儿不知何时站在了楼梯口,手捧一把白玉瓷酒壶。
众人一齐鼓掌喝彩,大声叫好。
莫家女儿走上前,替魏元忠满上一杯。
魏元忠上下打量姑娘,疑惑道:“你怎从台子上过来的?莫非是双胞胎姐妹,有一人事先埋伏在彩楼?”
莫二十七委屈喊冤:“大人,老奴只有一子一女,街坊们都知晓。”
是啊,是啊,莫愁姑娘并无姐妹。许多观众叫嚷附和。
魏元忠端起酒杯,放嘴边轻轻抿了一口,称赞道:“果然好酒,老夫生平仅见。然而,这并不能证明是从天上取来的。”
“依大人之意呢?”
魏元忠沉吟一会儿,说道:“除非你取一样人间没有的东西……我听说王母御花园中生有蟠桃树,四季常青,凡人吃一颗可百病不生。你取一颗来,我便信。”
隆冬腊月,去哪里寻鲜桃?王公贵族家或许有收藏,莫家班一介平民,怕是无门道可得。
大家兴致勃勃地盯着莫二十七,看他怎么圆场。
老头愁眉苦脸,垂头不语。半晌,才咬牙说道:“蟠桃园有天兵天将守卫,入内偷桃非常危险。但老奴一家承蒙大人恩惠才活下来……罢了,罢了,今日便搏一搏。小宝,你上天走一遭。”
一个七八岁小男孩从帐篷里钻出来,轻盈纵跃到土台上。这时,幕布已拉至右侧,台子上空荡荡,全无遮掩。前几排的观众瞧见,在地上堆着些布片似的东西。
小男孩走到近前,俯身捡起,往天上用力投掷。刷,一条雪白的软带子向上飞去,轻飘飘升入夜空。原来盘在地上的是绫绸带,一圈圈地减少,很快到了尽头。小男孩面前,一条白色软带悬挂在半空中,轻微晃动。
叶朗大吃一惊,这……这难道是上演昨夜的一幕?
他不由自主地望向傲然踞坐在栏杆前的大汉,大汉也同时回过头,两位高手的目光撞上,登时迸出一连串火花。大汉随即放松,朝叶朗笑一笑,扭转过头去。
小男孩抓住软带拽了拽,试验结不结实;接着又左右摇晃,脚下转圈。他有些害怕的样子,不肯进行下一步动作。
莫二十七呵斥道:“孽畜,还不赶紧上去,等什么!”
小男孩纵身跳跃,抓住了空中的软带,带子随之往下一沉,另一头似乎系在有弹性的东西上。小男孩左右手交替攀绳,当爬上两丈多高时,身影没入黑暗不见了。
台下观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皆屏息心跳,遥望夜空。天津桥广场上一片寂静,只隐约瞧见白色软绫带从空中垂下。
万众瞩目间,上空突然掉落一物,砰,砸在土台子上。随即砰砰砰,连续落下三个相同的东西。莫二十七上前拾起,放到盘子里,托着来到中央彩楼前,双手奉上。
众人看得清楚,那是红白相间、新鲜水灵的四枚蟠桃。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魏元忠亦心服口服:“莫班主技艺超群,已达入化之境,令人佩服。只是,老夫很好奇,这桃子真是从天上偷来的?”
莫二十七尚未回答,土台上突现异变。白色软带像突然失去了牵引力,轻飘飘地从空中坠落。
紧跟着,又掉下一件重物,看形状像是小孩的胳膊,然后大腿、躯干、头颅等一一从上空摔下,堆了一地。莫二十七两腿发软,瘫坐在地上,捶胸大哭道:“小宝,是爹害了你呀!千不该万不该让你上天偷蟠桃,果然逃不出天兵天将的手……”
女儿莫愁伸袖子擦拭眼泪,她手指彩楼上的魏元忠,责骂道:“都怪你,逼爹爹上天偷桃,还我弟弟来!”
魏元忠老脸一红,好似未从眼前的境况清醒过来:“我……我真没想到会弄成这样……对不住,这里有五十两银子,你们拿去安排后事。”他吩咐手下,送两锭银子与莫氏父女。
莫愁接过银子,拉了父亲的衣裳:“爹,别哭了,把小宝收殓起来,带回老家安葬吧。”
莫二十七回到帐篷里,拿出一口柳木箱,捡起小宝的残躯放进去。
眼看欢乐祥和的佳节,演变成一幕惨剧,众人皆心中恻隐,纷纷投掷下铜钱碎银;特别是一些女眷心肠软,连头上戴的首饰也摘下来相赠。
叶朗和田小翠明白其中有诈,却打心眼里佩服莫家人的神技,也给了两小块银子。
莫愁将钱财收拾在一个大盘子中,回到土台上,兴高采烈对父亲说:“今晚赚了许多,嘻嘻。”
莫二十七拍一拍箱子盖,叫道:“小宝,快出来谢过老爷们的打赏。”
木箱盖倏然掀开,小男孩从箱子里蹦出来,跪下一边磕头,一边童声童气说:“谢谢。谢谢大爷大娘、阿兄阿姐,小宝给您请安。”
八、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广场上鸦雀无声,片刻后,爆发出轰天喝彩。
莫氏父子三人再一次来到彩楼前,向魏元忠道谢并告罪:“为增添演出效果,才刻意做戏,并非要欺诈银两。那些钱物我们不会动,待明日清点,奉还给原主。”
彩楼中所坐全是豪门贵客,哪在乎些许小钱。魏元忠笑道:“不必了,留着过节花吧。精彩,实在精彩,老夫大开眼界,你们配得起奖赏。”
“谢大人夸奖,其实‘天宫偷桃’算不了什么,接下来另有拙技,请诸位欣赏。”
“真的么,还有更精彩的戏法?叫什么名字?”
“密室脱逃。我们马上去准备。”
莫二十七等三人返回帐篷,掀开帘子正要进入,忽地响起了女人的尖利大叫声:“等等,我有话问!”
除了三座彩楼外,平地上也有许多市民在观看演出。为保证秩序,在彩楼后两丈处,设置拒马栏,不准闲人靠近内场地。此时,有一名穿戴华贵的女子挤开人群,跨越栏杆,奔向土台子。
魏元忠看清来人,是已故御史贺炯的夫人,不由得暗暗叫苦。
贺炯忠良耿直,因弹劾丘神绩被免官。随后,丘神绩打击报复,污蔑贺炯谋反,抓入大牢内严刑拷打。贺炯不堪凌辱,咬舌自尽。贺夫人愤然到御史台告状,但没人敢接。从此,贺夫人便疯疯癫癫,常在街头大骂,拉住路人诉说冤情。
若是旁人,魏元忠自可让巡捕把人抓起来,但贺炯是他的好朋友,而且死得忠烈,实不忍心为难其遗孀。
犹豫间,贺夫人已跑到莫家人近前,问:“刚才你们真上天去了?”
这话问得确实神经,魔术师岂能自己泄露底牌。莫二十七斩钉截铁地回答:“是。‘偷天索’乃我祖传绝技,可直达天庭。”
“好,你把绳子给我,我也要上天。”
莫二十七愣住,不知所措,如此脑残的观众还是第一回遇到。莫愁在一旁十分不耐烦,没好气嘲笑道:“你上天做什么?偷桃子?”
“不,我要向天帝申述冤屈。丘神绩陷害良善,杀人如麻,无恶不作,反而加官晋爵。武则天昏庸暴虐,诛杀异己意图篡夺天下。这老娼妇包养众多小白脸,淫乱宫廷……”
听到这里,魏元忠坐不住了,急忙命楼下警戒的巡捕抓人。
两名军士跑过去,劈头盖脸把疯婆子打倒在地,往广场外拖。贺夫人死命挣扎,声嘶力竭地哭嚎,头发和衣裳都散乱开来。
贺炯之事洛阳城内人尽皆知,百姓们都很同情,见此情形心中嗟呀,只不敢作声。
陡然之间,从东彩楼飞出两只瓷碗,疾如强弩。抓贺夫人的两名士兵被击中额头,发出惨叫,摔倒在地。
“那位夫人,你所说可为真?”
大汉站起身,叉腿站立在栏杆前,俯视广场,威风凛凛。
贺夫人抬头望向他,仿佛见到了救星,连连应声:“是真的,绝无半句虚言。”
三座彩楼的布局呈三角形,中央略靠后,两翼突前。大汉转过身,面对中间的彩楼:“魏元忠,贺炯出事的时候,你正当御史中丞,下属被无辜陷害,何以不管?朝廷昏暗,奸佞横行,你身为言官之首,何以不谏?”
魏元忠大怒,幡然作色:“大胆刁民,敢以下犯上,质问本官!你是何人?”
大汉夷然一笑,答道:“魏州郭元振。”
整个天津桥广场一下子肃然,慢慢地,议论声嗡嗡四起,越来越喧哗,像炸开了锅。
大侠郭元振,唐帝国每一座城池的茶馆酒肆中都在流传的传奇名字,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原来是他,怪不得如此威风,”田小翠两眼放光,注视大汉的背影,激动得小脸通红,“我的偶像耶,早就盼着能见一见真人!”
其他人可不与她同样想,在官员眼中,郭元振是一个专跟朝廷作对的刺儿头,穷凶极恶的亡命徒。魏元忠心知对方胆大妄为,来硬的不行。姓郭的武艺高强,难以捉拿,非动用军队不可。但眼下广场上人山人海,不方便调兵,弄不好引起混乱,把上元节搞砸,自己的洛阳令就当到头了。
于是他放缓语气说道:“丘神绩已下狱,太后明令从严审讯,不久将澄清善恶,还天下公道。”
“胡说八道,骗三岁小孩!”贺夫人怒斥,“丘神绩住在归化堂,每天单伙食费即两贯钱,抵寻常人家一个月花费,这是在受罚还是享福?前回契丹狗耶律兀突杀人,官府也答应要严惩,不是完好无损地放出去了?”
魏元忠心头一沉,耶律兀突今天刚释放,知情人只有当时在场的四位官员,以及宣政殿内的宫女和太监。贺夫人从哪里听说的?糟糕,她跳出来搅和,多半是有心人在背后怂恿。今夜恐难以善了。
只听郭元振冷笑说:“昨天一进洛阳城,我的‘虬龙’便在匣中不住鸣叫,想必宝物通灵,预感到要畅饮人血。”
江湖传言,郭元振曾从上古遗迹中得到过一口宝剑,名曰“虬龙”,无坚不摧,人人闻之色变。但见过真容的人寥寥可数,因为郭元振号称“天下第一高手”,对付敌人用不着拔剑,三拳两脚便打发了。
现在,观众们听他话中含义,是将用“虬龙”剑取丘神绩项上人头,登时兴奋起来。诚如贺夫人所言,丘神绩无恶不作,民愤极大,天下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另一方面,大家也都好奇“虬龙”剑的模样,盼一睹高手风采。天牢有重兵把守,并且今晚上元节,大街上巡逻的士兵比往常增加一倍——难道说,郭元振要从天津桥头一路杀过河,直取归化堂?
人人紧盯东彩楼上的轩昂大汉,眼珠不错。
郭元振头也不回,反臂从桌子上捞起木盒子。那盒子一尺见方,底色为黑漆,四角涂绘有古朴的龙纹,类似先秦风格。郭元振左手平托木盒,遥对洛水北岸归化堂方向,右手揭开盒盖。
刹那间,一道银光从盒子内飞出,直射夜空。
“小猴子,别婆婆妈妈地,赶紧下注,买定离手。他奶奶的,老子连输三把,这局一定要赢回来!”
归化堂甲字号牢房外,守卫们聚集在哨屋内喝酒赌钱。本来按规定,应当分成两队,轮流在牢房四周巡逻,但时逢佳节,他们放松职责偷起懒来。
左鹰扬卫昭武校尉楚江锋将骰子合在手里摇了摇,吹一口气,正待掷下,忽听得外面“呜”地响起尖哨声。随即咣当一记撞击,从院墙后传出。
他挥手示意手下安静,侧耳听了听,外面悄无声息。
“小猴子,跟我出去看看。”
楚江锋带领一名士兵出哨屋,走到甲字号牢房的大门前。
所谓甲字号牢房,外形上像一所院子,四周有近两丈高的围墙挡住。在院子中央,坐落着一间孤零零的小房子,关押犯人。
楚江锋打开锁,推开院门,举灯笼照。打眼望去,院子里一片洁白,铺满了厚厚的白雪,没有丝毫踩踏的痕迹。
他带领小猴子,走至小屋门口,发现窗户纸破了一个洞。凑上去往屋里看,黑洞洞瞧不清楚。
“丘将军,您安歇了吗?窗户为何破了一个洞?”
楚江锋试探着问,同时拍打门扉。然而好半天,没得到回应。
“丘将军,您没事吧?我要进来查看,职责所在,请见谅。”
楚江锋十分客气,因为天牢中关押的都是未定罪高官,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再次执掌大权,得罪不起。
屋门也上着锁,楚江锋取出另一把钥匙,开启。他站在门口,举起灯笼一照,立时傻了眼。只见床上平躺的那个人,喉咙正中插着一把短剑,仅剑柄露在外面,环首上红绸带垂落。
“丘神绩……死了……”
楚江锋呆呆看着床上的尸体,惊慌失措。小猴子也吓呆了。片刻后,楚江锋醒过神,拉着小猴子跑向院门口大叫:“快来人,出事啦,丘神绩被杀了!”
银光射出后,郭元振迅即咔嚓合上盖子。他转过身,把木盒放桌子上,然后走向楼梯。楼内的观众敬畏交加,纷纷让开道路。
郭元振走下东彩楼,放声作歌道:
君不见,
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
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
龙泉颜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叹奇绝。
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
正逢天下无风尘,幸得周防君子身。
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绿龟鳞。
非直结交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
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飘沦古狱边。
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
在广场上千万双眼睛注视下,郭元振昂首阔步,一边吟唱,一边走向土台子。台子上不知何时又拉起了白幕布,那幅飘渺幽远的山水画投影在上面。郭元振走进幕布后,像之前莫愁姑娘一样,拾阶上山,身影越来越小,歌声越来越低。最后跨越彩虹,隐没入云间。
这一幕如梦似幻,几乎不像是真实发生的事,众人不禁惘然。
“咦,盒子在流血。”东彩楼上一名观众发现了异常。
空桌子上,郭元振留下的黑木盒摆放着,底部流渗出一缕深红色液体,慢慢蜿蜒过桌面。
田小翠一个箭步蹿过去,翻开盒盖。
啊——四周爆发惊呼声。
木盒内,一颗血淋淋人头呈现,虬髯戟张,怒目圆视,正是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绩。
魏元忠从远处瞧见不对劲,大声喊问:“田都尉,出了什么事?”
田小翠刚见人头时吓了一跳,紧接着飞快思索,若有所悟,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意。
“丘神绩的人头。”
她提起人头,朝中间彩楼扔过去。小丫头手力很准,人头呈抛物线飞向魏元忠,稳稳地落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尽管魏元忠深沉有谋略,到底是文官,面对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头,难免惊慌。他双手颤抖,张口结舌。彩楼内的观众大部分是朝廷官员,认出人头为丘神绩,无不惊讶失色。
难道郭元振飞剑杀人,凌空摄取来人头?
“快,把幕布拉下来,抓住郭元振!还有莫家班子,通通抓起来,一个别放走!”
魏元忠冷静下来,向巡捕们下达命令。显而易见,莫家班在这场戏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众军士一拥而上,扑到土台子上,扯落幕布。然而幕布后并未见郭元振,只有几口空木箱盖子开启,散落在土台子下。他们又冲向帐篷,帐篷内也空无一人。
郭元振和莫氏一家四口凭空消失,人间蒸发。莫二十七实现了他刚才的许诺,在广场上成千上万人眼前,上演了一出密室脱逃。
哦,不对,现场还有一个人,贺炯的夫人。疯婆子站在台子后,披头散发,狂乱大笑。
“上元良宵,得见仇人授首,死而无憾!”
说罢,贺夫人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匕首,往脖子上一划。鲜血喷出,女人仆然栽倒。
九、天威难测
“荒谬!”
宣政殿内,武则天抓起奏章,狠狠摔在地上。群臣悚然,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昨天夜里,天津桥广场发生骚乱,贺夫人当众辱骂朝廷,郭元振祭“虬龙”剑斩杀丘神绩,人头赫然显相于大庭广众下。流言迅速传开,洛阳城人心惶惶。中书省不敢怠慢,将事件写成报告,紧急呈送给内廷。
武则天阅毕,勃然大怒。
“按你们的说法,郭元振可千里之外取人首级?他是神仙么?纯属痴人梦呓!魏元忠,你莫不是老糊涂了!”
魏元忠汗出如浆,硬着头皮解释说:“昨夜莫家班表演魔术,是子时放飞孔明灯之后。随后贺氏闹事,郭元振放飞剑,大约在子时六刻。今早,臣去询问看守丘神绩的士兵,他们发现尸体时特意看了时漏,也是子时六刻……”
当时在归化堂还发生了一件奇怪事,见丘神绩被杀,楚江锋和小猴子立刻招呼同伴,进院子搜索。可就在一转身的工夫,丘神绩的人头失踪。整个过程中院子里无外人出入。
另外,丘神绩的尸体实际上不是完整的一具,而是碎成了五六块,整齐拼接地摆放在床上。
天牢内人头消失的时间,与广场上人头出现的时间,几乎为同时,相差决不超过半刻钟。
也就是说,在短短时间内,丘神绩的人头飞越洛河,从归化堂抵达天津桥广场。这还不算,人头另要躲过所有人的眼睛,钻入木盒子。郭元振打开盒子放出飞剑时,虽然时间很短暂,但旁边目击者都发誓说,没在盒子里看到人头。
这实在是诡异,除了“飞剑仙术”外,似乎找不出其他解释。
“启禀天后,事件发生时,内卫衙果毅都尉田小翠也在场,目睹了全部过程。”魏元忠狡猾地推出挡箭牌,试图找太后信得过的人分担责任。
“宣田小翠。”
不大工夫,田小翠进入大殿,向上行礼。
“田小翠,昨晚的事你都见到了?”
“是,”田小翠应答,如实讲述见闻,最后总结道,“臣以为,并非妖术,只不过幻术戏法而已,莫家班子擅长此道。”
武则天怒容稍息,但仍阴沉着脸:“魏元忠,限你十天内捉拿郭元振归案。”
“这个……十天有些紧,臣无把握……”魏元忠讷讷回答。
“听说昨晚郭元振对朕多有指责,你拖延不办,是不是希望他也飞剑取了朕的首级?”武则天阴阳怪气地说。
魏元忠扑通跪倒,连连叩首:“臣不敢,臣死罪。天后明鉴,臣只在政务处理上略有心得,断讼决狱不是长项。臣保举一人,内卫衙果毅都尉田小翠聪慧机颖,近年来破获过许多大案,如果她出马,相信用不了十日,五天就能结案。”
武则天转头看向田小翠:“田卿,你可有把握破案?”
你妹的,魏老儿,想陷害我吗?好,本姑娘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神捕”。
田小翠坦然回应:“臣尽力而为,三日内当擒获真凶。”
“三天?够用吗?这案子颇为怪异,不可大意,拖延一些时日无妨。”武则天看田小翠还是比较顺眼的,不希望她出丑。
魏元忠忍不住恼火,老太婆你这会儿又不怕被杀啦。他紧盯田小翠,希望对方年少气盛,别改口。
田小翠没令他失望,爽快说道:“三日足够,只是今明两天放公假,不方便工作,时间需从后天开始算。另外,丘神绩被杀的原因多半是灭口,与谋反案有关,臣想请原主审官共同调查。”
“准奏。魏元忠、周兴、来俊臣,你们三人配合田小翠办案,从正月十七起,以三日为期限。若破不了案,全体免官。”
周兴和来俊臣面面相觑,一齐在肚子里大骂魏元忠,老东西自作聪明,这下被反咬一口了吧?还连累我们!
十、想要乘风筝一起飞
叶朗再次来到观德坊东面的坊墙下,前天夜里,杀害金校尉的凶手正式从此处逃走。
官府已经来调查过,地面上积雪被踩化后又结冰,到处留下乱七八糟的脚印,失去了辨别价值。但叶朗还是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在坊墙离地面三尺高部位,露出两截平行的七寸长铁棍,相距一尺多。四周的墙体龟裂崩碎,像是有人用锤子硬砸进去的。坊墙以黄土夯成,大冬天上冻的天气里,质地变得非常坚硬,把铁棍砸进去很不容易,应该不是小孩子的恶作剧。
它是凶手爬上天的工具吗?究竟用了什么样的诡计,能让软绫带凭空悬挂,并承受一个人的体重?
叶朗握住铁棍用力往外拔,铁棍纹丝不动,插得极牢靠。
“喂,你撅着屁股在干吗,玩蚂蚁?平时我也很喜欢研究蚂蚁,但冬天见不着。”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那家伙又偷偷摸摸、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
叶朗直起腰,回过头叹气说:“帮你破案哪,姐姐。居然吹牛皮三天内抓住凶手,看你怎么收场。”
“你为我担心?”田小翠笑眯眯,弯起眼一副开心的样子,“才没吹牛,实话告诉你,根本不需要三天,现在我就弄清楚啦。知道我为什么说从正月十七开始正式破案么?是麻痹敌人。本神捕将暗中行动,在正月二十的太阳升起来之前,必令真相水落石出!”
“你可劲儿吹吧,”叶朗半点儿不相信,质疑道,“别的不说,你先解释一下凶手上天的方法?”
“唉,你真笨,线索明明在眼前。铁棍,外加一只大风筝,足矣。”
“风筝?”
“趁宵禁后街道上无人,凶手将风筝放上天,软绫带末端缠绕于铁棍上,于是风筝被固定,停留在上空。待凶手杀死金校尉逃至此地,解开铁棍上绳结,做出往天上抛的动作。风筝失去束缚迅速上升,带动软索,从远处看,好像绳子被凶手扔上天挂住了。然后凶手抓住软绫带攀爬。做风筝的工匠很厉害,他精确计算出风筝的面积和形状,并预测到前晚的风向和风力,使风筝的浮力差不多与凶手的体重相等……嗯,最好稍大上一丝丝。这样当凶手往上爬时,二力抵消,风筝悬浮不动。直到凶手爬到高处,跳离风筝逃跑,并剪断绫带。正好此时你抵达现场,瞧见绫带掉落的一幕。由于天太黑,你未能察觉上空的风筝,它随风飞向远处,消失了。”
“工匠大人是鲁班与诸葛亮的合体吧。”叶朗被逗得哈哈大笑。以上推理符合田都尉的一贯风格,异想天开,胡说八道,但又有那么一丁点儿道理。
“是呀,真不简单呢,好想认识哦,请他给我也做一只风筝。你说,我能不能乘风筝飞上天,周游世界?”田小翠一本正经、充满神往地说,似乎没听出叶朗话中的讥讽。
“好吧,姑且承认能做出巧妙的风筝,但凶手怎么把它放起来?能承载一个人体重的风筝,至少得几丈方圆,六七个人合力放飞。宵禁后在街道上折腾,动静太大了吧?还有,凶手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事先在坊墙上挂一条绳索,或者多钉几根铁棍,直接踩棍子翻墙逃走,岂非更方便。”
“你问的两个问题其实是一回事。首先,假如凶手用正常方法逃走,你会怎么做?”田小翠眼睛里闪耀着乌黑的光,问。
叶朗恍然,不禁有些汗颜。当时他见凶手攀上虚空,大吃一惊,心中感到好奇,便四下里寻找线索,思考原理。可实际上,追赶凶手才是当务之急。
“上当了……如果紧追不舍,凶手难以逃脱。坊外大街上有巡逻队,两旁大树上挂着灯笼,地势开阔,无藏身之地。”
“你还是脑筋没转过弯,你看那座大宅子,知晓是谁家吗?”
紧靠坊墙,坐落着一所豪华府邸,高墙深院,内里静悄悄地。
“谁家?”叶朗问。
“丘神绩。”
“原来如此。凶手从水渠逃进了丘府。”
在坊墙外,略高两三尺的空中,一条引水渠经过。洛阳城中有许多从洛河引出的水渠,供居民日常使用。为防止污染,渠道都架设在半空中,很高。“通津渠”位于观德坊东面,上方开口处与坊墙相距仅一丈多。
“丘府围墙比较高,无法一下子翻进去,凶手怕被人看见,只好借道通津渠。现在天气寒冷,渠里的水结冰,他滑行至丘家上空,再跳落院子中。”叶朗说道。
“没错,凶手故布疑阵,就是为了争取短短的片刻工夫。任何人乍见当时的奇异景象,都难免惊讶,会停下来想一想。等醒过味儿,已经晚了。”
“依此看来,凶手与丘神绩家有勾结。”
“对,这也解释了风筝如何放飞。丘家先组织一帮子家丁,在自家院子里放风筝上天,自不会惊动外人。然后,他们靠墙边搭梯子,一里一外配合,从墙头把风筝绳递出去,再拴在铁棍上。”
你够了,别闹!刚说点儿正经的,又开始不着调。叶朗承认,田小翠的推理基本上正确,除了关于风筝的那一部分。浮力与人体重量相等什么的太扯淡了!
十一、密室是凶杀案的必备要素
今年冬天特别冷,大半个月前,洛河便开始结冰,到如今冰层已有三尺多厚。此外,由于连日来大雪纷飞,在冰河的表面还覆盖着深重积雪。
天津桥广场上,地面挖开了三个大洞,魏元忠、周兴和来俊臣坐镇指挥,巡捕们在洞内外爬上爬下、进进出出地忙活着。
领受武则天谕旨后,魏元忠等人十分着急,欲马上展开调查。田小翠却坚持要休假,等到正月十七才开始。无奈之下,三个人只好抛开她行动,来天津桥头探寻郭元振和莫家班逃走的方法。
“魏令尹,周侍郎,来御史,您三位在做什么?”
田小翠摇晃着大辫子走上近前,明知故问。叶朗在她身后跟随。
魏元忠扫了他二人一眼,淡淡说道:“莫家班不可能凭空蒸发,必定有秘密通道。”
但凡表演戏法,都要靠道具,以及特殊构造的舞台、灯光之类。上元节前二十多天,莫家班得到洛阳府衙门特许,在广场上做准备。他们竖起了一座四丈方圆的大帐篷,路人看不见里面的勾当。
实际上,莫家班挖了一条地道,分三个出口。一个在帐篷内,一个在土台后部,另一个在中央彩楼。莫愁姑娘上天宫取琼浆,从幕布后消失,接着出现在彩楼,即利用了地道。
当然,这一切魏元忠是知道的,他是托儿,配合莫家班演戏。可后来,贺夫人出来搅局,事情失去控制,完全偏离了预定轨道。
因此魏元忠猜测,莫家班或许另挖了一条秘密通道,以作逃亡之用。郭元振在东彩楼表演飞剑杀人,吸引观众注意力,莫家班成员趁机从地道逃走。随后郭元振走入幕布后,也进入地道。
“你们在找密道?我去瞧瞧。”
田小翠走到地洞口,跳了下去。地道简单而坚固,约四尺高,三尺宽,仅容一个人猫腰通过。四壁全是冻得硬邦邦的黄土,有些部位被巡捕挖掘过,凹陷下浅坑。
沿地道前行,走出五丈多,出现一块六尺见方的空地,上方有出口,是土台子。接着地道九十度拐弯,又延伸出六七丈,抵达彩楼下。
爬上地面,是一间小空屋,上方无天花板,有一根竖立的竹竿直通二楼。
一路行来,田小翠仔细观察周遭的环境,敲打坑道壁,若说另有隐秘小道,实在不像。这条地道只有三个出口。
“田都尉可有发现?”侍御史来俊臣希冀地问。
“没有,”田小翠摇头,满不在乎地劝慰道,“难得过节,来大人且将公务放一边,回家尽兴玩耍。最坏不过免职,也好,可以天天睡懒觉,不用上班啦。”
呵呵,来俊臣干笑两声,心中暗骂:你这个都尉是闹着玩的,不干就不干了;老子可是辛辛苦苦,杀了多少人头才换来今日,岂肯轻易放手。
这家伙出身卑微,少年时混迹于街头,被街坊亲友们鄙视。后来武则天鼓励民间告密,他诬陷当地县令谋反,混上了官职。之后,他与周兴、丘神绩等酷吏为伍,罗织罪名陷害无辜,得以步步高升。因为幼时的经历,来俊臣既自卑又暴虐,功名利禄心极重,并对豪门贵族怀刻骨仇恨。像田小翠这种靠家族祖荫当官的,是他的死敌。
周兴与其不同,乃世家子弟,尽管心狠手辣,外表却一副温文尔雅的气质。他笑呵呵拍马屁:“面对艰难镇定如常,田都尉有宰相之风范。”
田小翠立刻翘起了尾巴,趾高气扬地吹嘘:“本神捕破过多少大案,抓过多少厉害角色,一小伙变戏法卖大力丸的算什么,手到擒来。”
魏元忠越看这丫头越心烦,忍不住想泼冷水,打击她的嚣张气焰。
“未必,莫家班的人极其狡诈,不好对付。且不说别的,你能搞清楚昨夜他们是怎样在众目睽睽下逃离天津桥广场的?”
“这有何难,区区诡计怎难得住本神捕!告诉你们,真相只有一个——”田小翠握紧拳头,脸上充满了自信。
叶朗猜测,小丫头大概又要跟风筝过不去了。
果不其然,田小翠挥胳膊,用力指向天空:“凶手从天上逃掉的,作案工具就是孔明灯!风筝的表弟!”
孔明灯?众人面面相觑,想破脑袋也不解其意。来俊臣问:“恕在下愚钝,可否请田小姐解释详情?”
“正月十四子时整,广场上放飞了数千只孔明灯,升上夜空,璀璨美丽。观众们都仰头眺望,无心其他。这时候,莫家班在土台子后,借幕布遮掩偷偷放飞一只孔明灯,并用黑色绳索捆绑束缚在地面上,使之飞不远。孔明灯外罩亦是用黑布做的,在漆黑夜空中看不见。等到郭元振飞剑杀人,又一次引开大家的注意力,莫家班等人趁机躲入幕布后。接着,郭元振也进入幕布,他们解开绳索,一起乘孔明灯飞上天去。另外,那个凌空悬绳的戏法,也是利用了孔明灯的浮力。”
真是精彩绝伦、叫人瞠目结舌的推理啊!另三位大人久仰田神捕办案的威名,今天算亲身领教到了。
“呃,那个……孔明灯极其轻盈,恐难以负重……”来俊臣委婉说道。
众所周知,孔明灯浮力非常微弱,必须用轻巧的竹篾和纤薄的草纸、丝绸制造,才能升上天。只要材料本身稍微重一点,便升不起来,遑论带人——而且是同时带五个人!
“来御史有所不知,孔明灯上升的力量来自燃烧的蜡烛,蜡烛火力小,自然浮力不够。如果换用炼铁炉那样的旺火,把孔明灯做得很大很大,像房屋一般大,带几个人上天绰绰有余。”
“那要怎样才能制造出如此大的孔明灯?火源用什么,框架和外罩的材料是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啦,但天下之大,奇人异士无数,料想有人能做得到。”
当田小翠胡诌八扯之时,叶朗向旁边的杂役借了把扫帚,跳下洛河。他在冰面上逡巡,不时用扫帚划拉积雪,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田都尉,你的朋友在干吗?”周兴好奇问。
臭小子,你真多事,这样会打草惊蛇的!田小翠忍不住埋怨。她咧开嘴,傻笑起来:“哈哈哈,别管他,这家伙在西域跟野蛮人混久了,脑筋有点儿不正常。”
魏元忠眯起眼,注视叶朗的身影,受到了某种启发。
“难道莫家班借洛水逃跑的?来人,把河面上的积雪清扫干净。”
嗯,假如换一个季节,从水底下走是一条妙路。只可惜现在是冬季,冰层既厚又坚硬,要想刨开十分费力。河岸边白天人来人往,晚上有巡逻队,莫家班怎能挖洞而不被发觉?
很快,天津桥附近的积雪被清除,只见冰面光洁平整,没有洞口。杂役们举起铁镐,奋力敲砸,老半天,只在坚冰上留下几个浅浅的凹坑。
田小翠很不耐烦,嘟囔道:“怎么可能从河里走,明摆着是飞上天……叶朗,你给我回来。叶朗!”
叶朗像没听到,置之不理,继续在雪中寻觅,还弯下腰扒拉。田小翠火大,也跳下河,跑了过去。
“我找到啦。”
叶朗很开心的样子,略微转过身掩护,悄悄摊开手,一枚三寸长飞镖躺在掌心。
“笨蛋,找这个有什么用,我早明白飞剑杀人是障眼法。”田小翠没好气地说。
前夜在东彩楼上,郭元振对准归化堂方向打开木盒子,一道银光闪现,凌空飞去摄取丘神绩首级。那是瞎扯淡,只不过盒子内有机簧,弹出飞镖而已。飞镖势尽后掉落于洛河积雪中,黑夜中看不见;再加上郭大侠演技高超,使旁观者都以为“虬龙”剑飞到了归化堂,杀死丘神绩。
“这个案子我已有眉目,唯剩少许细节弄不清。咱俩分头行动,你去坊市查一查莫家班的底,以及楚江锋与他们的关系。行动小心些,郭元振武功甚高,莫着他的道。”田小翠嘱咐道。
返回岸上,她又对周兴说:“下官想去归化堂看一看,能否请您同往?”
十二、密不透风的天牢
事情很明显,归化堂天牢内,有内奸与郭元振配合,上演了一出好戏。田小翠打算去实地调查,因监狱隶属于刑部管辖,出于礼貌,不得不邀请周兴同行。
看守甲字号牢房的守卫共十二人,已全部就地关押起来,经挨个儿提审,得到的口供大同小异。
首先,这些士兵来自于左鹰扬卫,系去年底刚入伍的新兵。他们两个月前还是种地的农民,与丘神绩毫无瓜葛,也不认识其他京城官员,被收买的可能性很小。并且,为防止日子久了与犯人熟悉,搞猫腻,守卫五天一轮换,正月十四那天,十二人是第一次上岗。
其次,只有头领楚江锋有牢房钥匙,按规定,他不能单独出入。士兵们一致说,赌博过程中,楚校尉出去上过两次茅厕,每次都叫着“小猴子”一起。
第三,听见楚江锋喊“丘神绩被杀”后,另十人跑进院子,看见两行脚印通往丘神绩囚房——楚江锋和小猴子留下的。除此之外,四处覆盖着白雪,无踩踏痕迹。雪是从酉时末开始下的,即是说,从那时往后直到屋子外发出怪响、楚江锋前往查看,无人进入过甲字号牢房。
“老实交待,是不是你与楚江锋勾结,趁上茅厕之机杀害犯人?来人,把他裤子扒了,打三百大板!”田小翠恶狠狠地叫骂。
小猴子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因为生得瘦小,且姓侯,所以绰号“小猴子”。他一看便是那种没见过世面、老实巴交的乡下孩子,被田都尉一吓,呜呜哭了起来。
“不是我,冤枉啊……我没杀人……”
“你与楚校尉去茅厕,始终在一块儿没离开过?”
“没有,我们同去同回。”
“其他人有没有单独离开过?”
“呃……赵德平、张金锁都一个人上过茅厕……另外还有人出过屋子,我记不清了……”
按规定,守卫出入须两人以上,但不会当真执行,天寒地冻地,上个厕所都要呼朋引伴未免太麻烦。因此士兵们单独行动可以理解,相反,倒是楚江锋每次都带小猴子一道儿显得做作,像特意制造证明。
可是,他又确实没机会作案。
田小翠沉思良久,命令道:“你把从上岗到事发的经过从头讲一遍,所有细节不得遗漏,包括吃饭喝水在内。”
小猴子这班岗是从下午申时开始的,交接时,正赶上天牢的工作人员下班,乱哄哄一片。杂役在打扫牢房,更换被褥,粘贴福字等——囚犯也需要过年。为防止外人接触,丘神绩和耶律兀突被带到一间小屋子内,典狱长何宫亲自作陪,看守他们。
不一会儿牢房清理完毕,杂役们离去,两位犯人被送回各自的所在,内院只剩下十二名守卫,典狱长何宫和右鹰扬卫的士兵在大门口值班——后者与内牢的左鹰扬卫不是一拨人,以增添可靠性。归化堂与寻常监狱不同,大部分时候闲着,只当有犯人入住时才运转,所以日常职员很少,狱吏都是临时从军队招募的。
大约申时半,何宫带仆人来给犯人送晚饭,楚江锋与小猴子陪同,先给乙字号耶律兀突送,再去甲字号丘神绩处。小猴子和仆人没资格进屋,在外面等候,但能听见屋子里寒暄说笑声,能看见门开合时隐约的人影,可确定犯人们都活着。
申时五刻,何宫又一次与周兴前来,宣布太后口谕,将耶律兀突提出乙字号牢房。
酉时正,另一名官员至归化堂,替换何宫值班。
酉时半,洛阳城的元宵狂欢夜拉开序幕,天牢内的守卫绕外墙做了最后一次巡逻,然后也开始寻欢作乐。他们酣饮赌博,至子夜时分,听见屋子外响起奇怪尖啸声,进甲字号牢房观看,发现丘神绩被杀。
楚江锋带小猴子回到牢房院门口,高声叫喊,将手下全招呼过来。他领头搜索,屋前屋后,把雪堆都翻开一遍,找不到任何线索。没办法,楚江锋只好命令众士兵严守院子,自己去大门口通知刑部的值班官员。然而,当值班官员闻讯赶来进入囚室时,却瞧见,丘神绩的人头不翼而飞,并且尸体是拼接的碎块。
小猴子赌咒发誓,他与楚江锋都不曾动过尸体,其他士兵也绝对没进入过囚室。另外,天牢的外墙约两丈高,正当上元佳节,街道上人来人往,没人可以从外面爬进来而不被察觉。
总之一句话,丘神绩死得蹊跷,人头失踪更是匪夷所思。
接下来,田小翠又把刑部的值班官员叫至跟前问话。那家伙原本是管理档案室的掌固,与归化堂不沾边,但周兴说天牢职员很辛苦,节日期间另安排人替班。掌固倒霉,摊上无妄之灾,因失职而被软禁起来。
“当晚你值班时,有没有放外人出入?”田小翠喝问。
“一个儿都没有,右鹰扬卫的士兵可以作证。接了何宫的班后,我始终在牙房里坐着,直到半夜,楚江锋来通报出事,并派他的手下出去叫巡逻队。等巡逻队来到封锁住附近街道,我才随楚江锋进内院。”
田小翠命掌固退下,心中默默盘算。最有嫌疑的当属楚江锋,只是具体怎么干的,难以索解。
另几起事件也扑朔迷离,金校尉被害必然是谋杀丘神绩的前奏,余观塘、郭元振、贺夫人和莫家班共同参与了阴谋。可是,用什么方法才能凭空挂住一条绳索,爬到天上去?转眼之间,五个大活人在万千双眼睛前消失无踪,又奥秘何在?
以前办案子,主要难在寻找真凶,而当前的案件正相反,凶手身份已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只搞不懂他们的手段。这简直是挑衅啊,对于一向以智力自傲的小翠姑娘来说,尤其不能容忍。
楚江锋是一位帅哥,白净面皮,挺拔的鼻梁,丹凤眼熠熠有神。如果在往常,田都尉免不了要调戏一番,此刻,却觉得那平静的神态下暗藏嘲讽。
“楚江锋,你为什么要杀丘神绩?”田小翠单刀直入。
“长官此言差矣,末将并非凶手。”
“放屁,还敢抵赖!正月十四那晚,本该由金校尉值班,他突然遇害,才换作你。世间事哪有这般巧合?分明是你与郭元振勾结,杀死金校尉,取代他统率天牢守卫,趁机作案。”
“很抱歉,郭元振的名字今天第一次听说,末将不认识此人。”
听到这里,田小翠迅速抓住了破绽,眉尖一挑问:“郭元振号称‘武术天下第一、侠义并世无双’,只要是习武之人谁个不晓?楚校尉装过头了吧。”
楚江锋一怔,回答不上。
田小翠趁势紧逼:“楚江锋,我已调查过,你曾经在魏州服役,那里是郭元振的老家。同僚也说,你豪爽仗义,喜欢与江湖人结交。只消派人去魏州市井中调查,即可得知你与郭元振是否相识。隐瞒无用,你还是及早交待为好。”
楚江锋明知躲不过,仍硬挺着负隅顽抗:“即便我与郭元振认识,又能证明什么?他认识的人多了,难不成都有嫌疑?噢,我错了,田都尉您根本不需要证明,诬陷栽赃原本就是内卫衙的拿手好戏。”
“小子,别以为长得帅就可以在本姑娘面前猖狂!”田小翠火冒三丈,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好,我就跟你打个赌,看能不能找到证据,治你个心服口服。喂,把楚江锋的枷锁卸下,放了!”
差役上前,打开锁,摘下木枷。楚江锋迷惑不解,一边活动手脚,一边不敢置信问:“你当真要放我?”
“姐姐我说话算话,快滚!”
楚江锋耸了耸肩,大咧咧拱手道:“多谢,那在下就回家过节了,静候田姑娘破案佳音。”说罢转身离去。
从审讯开始,周兴一直小心翼翼,没多嘴插话。此刻却有些忍耐不住,提出异议:“田都尉,楚江锋嫌疑颇重,不好释放吧?”
“呵呵,周侍郎且宽心,此乃下官一计。你想,如果楚江锋真是罪犯,他无端被释放,同伙岂能不起疑,找上门打探消息?到时候我派人暗中埋伏,一举擒获,哈哈哈。”
周兴松了一口气,挑起大拇指夸赞:“田都尉高明,不愧为诸葛神捕的传人。”
十三、探根溯源
洛阳城中有三个市集,北市、南市和西市,商铺大都云集于内,其中尤以南市最繁华。平日,莫家班在南市中租的一块场地上表演戏法,坊市中行走的商人,对他们十分熟悉。
“莫家班是前年迁来的,初到时很拮据,只在街头表演,后来名头打响,生意慢慢好转,才租下了铁狮子胡同的房子。唉,可惜,他们的戏法当真不错,每天演出时都挤满了人,以后看不到啦。”
叶朗来到一家茶馆,打听情报,那掌柜挺健谈,知无不言。他已听说了正月十四晚天津桥广场发生的事,连连慨叹。
“既然莫家班生意兴隆,何必贪图小钱,去替人犯法作案?”叶朗不解道。
“他们当然不是为了钱,”掌柜露出含蓄的神情,压低了声音,“莫家班人从来不肯讲自己的来路,偶尔被逼问不过,才含糊说老家在山东。可多年口音是瞒不住人的,有东方来的行商说,他们十有八九是博州人。”
博州,前年逃难到洛阳,叶朗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两年多前,唐帝国出了一桩大事,瑯琊王李冲在博州城起兵,打出“清君侧”旗号,要铲除武氏。朝廷派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绩率二十万大军平叛。那李冲是个志大才疏的货色,没多大本事,博州城百姓属于被胁迫,并不真心拥戴。听说朝廷兵至,士绅们担心受牵连,便联合起来杀死李冲,向丘神绩献上人头。不料,丘神绩贪功,竟拒绝受降,命令大军屠城。城内血流成河,无数平民百姓冤死。事情真相很快泄露,朝野间群情激奋,御史贺炯弹劾。然而武则天包庇丘神绩,反把贺炯下了狱,连带着御史台的一把手魏元忠也受牵连,被贬官为洛阳令。
想必莫家班是屠城幸存者,来向丘神绩报仇,只不知魏元忠扮演了何等角色?莫家班要想在元宵夜表演,非得到他首肯和协助不可。
“魏令尹可曾来看过莫家班的戏法?”叶朗问。
“看过好几次呢,魏大人十分欣赏,还帮了莫家班不少忙。最初,莫家班常遭市场管理员和流氓骚扰,收入大半被勒索。有一次,魏大人微服私访时撞见,训斥了那个管事的余主簿,接着又亲自过问,给莫家班介绍租金便宜的场地。他老人家实在是难得的爱民好官哪。”
叶朗心中一动,追问道:“你说的余主簿是叫余观塘吗?他好像跟市井流氓很熟的样子。”
“正是,客官您也听说过他,”掌柜笑答,露出不屑的表情,“余观塘是洛阳城一霸,专勾结黑社会欺压良善。他原先在府衙做事,人挺不错的,后来老婆和女儿回家乡省亲,被强盗杀害,就受刺激突然转变性子,开始胡作非为。魏令尹惩罚了几回,他心怀不满,改投至刑部侍郎周兴门下。”
哦,叶朗默默点头,眼前出现了真相的曙光。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画轴,之前田小翠交给他的,天牢守卫楚江锋的画像。
“掌柜,您认识这个人吗?”
“认识,他经常来看莫家班的表演,跟莫二十七有说有笑。对了,就在五天前,我带小儿子去看戏法,还遇到了他。有两个胡人与他在一起。”
胡人?莫非同耶律兀突有关……在丘神绩死亡前几个时辰,他被释放了……
叶朗又闲坐片刻,问清楚耶律兀突的住所,寻上门去。
耶律兀突住在城北通远坊,外交使馆区,那里的宅院为礼部统一配置,居民都属于外国来宾。叶朗敲了敲门,耶律家的仆人出现——他们也是由官府安排的,一方面照顾客人起居,另一方面担任监视任务。
“我是内卫衙,奉命办案,耶律兀突在家吗?”叶朗冷冰冰说道。
内卫衙凶名赫赫,仆人尽管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只老实回答说,几个月前耶律兀突被抓了,关在天牢里。
咦,正月十四下午耶律兀突离开归化堂后没返回住所?而且,仆人竟不知道他被释放的事。
“他的伴当呢?”
“粘不花和渠固史那刚出门,说是去城外遛马。最近两天他们有些古怪,神色紧张,行动鬼鬼祟祟,有一夜聊到黎明才睡下。说话声音很小,我在窗外听不清。”
叶朗再次拿出楚江锋的画像,问:“这个人来找过他们吗?”
仆人端详一会儿,摇头否认:“没见过。但三天前有一个中年文士来过,听粘不花称呼他为‘余主簿’。对了,就是从余主簿来过后,两名契丹人开始不对劲。”
叶朗继续询问细节,得知契丹人有三匹从塞外带来的良驹,经常带至城郊驯养。这倒很正常,马需要散步不能总关在厩中,只是在眼下的节骨眼上,不能不让人多疑。仆人并说,契丹人刚走了一刻钟左右。叶朗寻思,假若从最近的城门出去,应该是两个街区外的安喜门,且追上去看看。
十四、再逢余观塘
城北安喜门口,围聚着许多人,他们三分惊讶七分兴奋,乱哄哄地议论着。两个汉子抬着一扇门板往城内走,门板上仰卧一名肩膀脱臼、大声呻吟的士兵。在路边柳树下,还有一具尸体,作胡人打扮。
叶朗走近前打量,那人中等身材,脸颊消瘦,后背中了一支雕翎箭。根据仆人描述,耶律兀突体格健硕魁梧,与死者不像。
“你是干什么的?走开!出城去那边排队。”一名士兵朝叶朗吼叫。
在城门前,有十几个人等候出城,叶朗走过去,问出了啥事儿。结果不出所料,死者是契丹人。
因为元宵节夜里出了事,全城缉拿郭元振,所以今日城门口特别加派了人手。安喜门由刑部主簿余观塘带队,严格盘查出入行人。一刻多钟前,三名契丹人牵着马要出城,其中一人特别高大,戴一条厚围巾,遮遮掩掩,不肯露真容。余观塘心中起疑,叫到身前盘问。不料,那高大汉子突然出手,打翻守卫,与同伴冲出城门。
城墙上士兵急忙放箭,一名契丹人被射中,摔下马,另两名则一溜烟跑远。紧跟着,余观塘带巡捕出城追赶。
耶律兀突果然与案子有牵连,余观塘守在安喜门绝非巧合,定暗藏蹊跷。叶朗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追上那两伙人,可士兵检查极谨慎,好不容易才轮到他出了城。
到城外官道上才想起,黄骠马没带在身边。他左右顾盼,见城外也排列队伍,许多人等待进城,其中一人手执缰绳。
“朋友,借马一用,片刻即归还。”
叶朗抢过缰绳,跳上马背,不顾身后主人的呼喊叫骂,驱马疾驰。
路上不断遇到行人,通过他们确认,军士们追赶两名胡人往北邙山方向而去。邙山位于洛阳城北方,不算高,却林木茂盛,是个藏身的好地方。叶朗担心契丹人跑掉,不停地策马加鞭,一阵狂奔后,抵达邙山脚下。
他勒住缰绳,正想找人打探目标的去向,见前方出现了十几匹骏马和全副武装的骑士。当先之人身穿长衫,一副文士模样,即是第一天进城遇见的骗子余观塘。
余观塘所骑的马脖子上,悬挂着一颗人头,随马匹行进而来回晃荡。另两名骑士的马背上,横放有尸体。
叶朗暗叹一口气,还是来晚了。
“余主簿,咱们又见面了。”叶朗含笑拱手。
余观塘放缓步伐,迷茫地看他:“这位公子……恕在下眼拙,不知何时会过面?”
这家伙耍起无赖,把事情推个一干二净。叶朗呵呵一笑,转换话题问:“余主簿是缉凶归来么?死者为何人?”
余观塘淡然回答:“我也不晓得两人的身份。方才在城门口,他们拒绝检查,闯关逃跑。我与众兄弟追至谷中,他们拔刀反抗,被击毙。想必是通缉榜上有名的契丹大盗,故此不敢露相,等回衙门查一查资料便知端详。”
叶朗眼尖,早瞧见一名胡人后背心中利刃而死,分明被暗算,哪像搏斗的样子。而马脖子上挂的人头,面部肌肉松弛变形,估计已死去很长一段时间。
“我倒认得此人,他好像是契丹王子耶律兀突。”叶朗盯着余观塘,慢慢说道。
余观塘故作惊讶:“耶律兀突?他不是被关在天牢内么,怎生逃出来了?”
“谁砍下的人头?”
“我。在山谷中独自搜索时,他与同伴从草丛中跳出来偷袭,我仓促还击,手上把握不住轻重,将两人都杀了。”
“这么说,你杀死耶律兀突时没人看见?”叶朗上下打量余观塘单薄的身板,嘴角微露嘲讽,“余主簿武功很高嘛,被偷袭还能反败为胜,独斗两名契丹武士。”
余观塘勃然变色,怒斥道:“你什么意思?小子,本官好言与你交谈,竟敢无礼。滚开!”
他一夹马腹,向前小跑,追赶上队伍。叶朗注视他的背影,忽然大声喊:“余观塘,你认识楚江锋吗?”
余观塘骑在马背上的身体僵了一下,再次停步。他调转马头,伫立不动。叶朗驱马上前,两人面对面,在寒冷的空气中互相逼视。少顷,余观塘面上浮现奇怪和微妙的情感,不知悲伤还是仇恨:“楚江锋是我的小舅子,我老婆是他姐姐。”
十五、埋伏
今晚是正月十七,元宵节结束,宵禁恢复。随着天色黑暗,当当的铜锣声响彻洛阳城。
最近风波骤起,气氛空前紧张,丘神绩的嫡系部队金吾卫已被调出城,由鹰扬卫接管城内治安。一队队披坚执锐的士兵沿街道巡逻,催促行人尽快返家。
在这种形势下,要想趁黑夜搞鬼,似乎不容易。但对有心人来说,不难寻找到漏洞。
宵禁有一段预备时间,从第一声铜锣敲响,到第五百声结束,长达半个多时辰。这是为了让路远的百姓有充足时间回家。通常来说,人们不愿意惹麻烦,锣一敲便立刻关门上闩,不再留意邻里间动静。街道上人迹稀少,缺少目击者。而另一方面,这时候还属可自由活动的时间,士兵们并不会多盘问过路行人。
正是作案的好时机。
叶朗悄悄摸到天牢监狱长何宫家的后墙下,纵身扒住墙头,翻进院子。他已推理出丘神绩一案的所有细节,但苦于没物证,人证大部分被杀害,只剩下何宫一人。
何宫有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家中唯夫妻二人。此刻东厢房亮着灯,想必人在里面。叶朗轻轻推开门,一个箭步冲进去,欲以迅雷之势制服敌人。不料,映入眼帘的是一具血泊中的尸体。
尸体头结发髻,是个男人,俯卧在地上,后背衣衫完整,未见伤口。叶朗蹲下,抬肩膀翻过来——
蓦然间,尸体挺腰挥拳,直击叶朗的面门。叶朗有所提防,反臂招架,并膝盖顺势下压,撞击尸体的胸部。与此同时,他看清,这家伙与楚江锋的画像十分相似。
田小翠曾告诉他,楚江锋被释放后甩掉跟梢,不知去向。
两人短兵相接,交换了数招,楚江锋躺位置不利,偷袭不成便落入下风。叶朗瞅准空当,拧住其左手腕反别在身后,另一只手掐住了脖子。
“老实点,不然废了你!”
叶朗低喝,手上加力,想把对方先掐昏再说。恍惚中身后有微风袭来,第六感预示情况不妙。他松开手,迅速侧翻,弹起身,只见迎面一条大汉矗立,正是郭元振。
郭元振一言不发,挥掌便打。他天生神力,叶朗挡了两记,胳膊被震得生疼。屋子狭小,欲待游斗又施展不开,只能硬碰硬。几回合过去,叶朗左支右绌,招架不住。
他扯嗓子大叫:“杀人啦,有强盗!”
这是无奈下策,把官兵引来总比被敌人干掉强。
郭元振果然有些忌惮,出招缓了缓,叶朗抽得空闲,操起身边胡凳,向他投掷。郭元振闪开,凳子砸破身后的窗户。叶朗趁势冲过去,要跳窗逃跑。
可运气差得很,地上的楚江锋偏偏这时从昏迷中苏醒,伸臂抱住了叶朗的小腿。紧接着,郭元振飞起一脚,横扫过来。叶朗躲闪不迭,被踢中大腿的麻筋。他站立不稳,扑通软倒在地。
郭元振未继续下杀手,弯腰扶起楚江锋,两人出门而去。
那一脚力量甚大,叶朗挣扎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往屋外逃。却来不及了,巡逻队赶到,将他堵个正着,领头者是老冤家余观塘。
他手举火把,在大群士兵簇拥下,似笑非笑地瞅着叶朗。
你妹啊,怎么跟上回一模一样,把官兵叫来,凶手已逃走,自己反而落网。
十六、请君入瓮
正月十八下午,洛阳府衙门内,一场审讯正在展开。魏元忠、周兴、来俊臣和田小翠高坐于审判席上,余观塘等书吏差役侍候,叶朗站在堂下。
“叶朗,昨晚你为何去何宫家中,他是不是你杀的?”魏元忠面无表情地发问。
巡逻队将叶朗抓起来后,在另一间屋发现了何宫的尸体,以及被捆绑堵嘴的何夫人。何夫人说,他们正吃饭时,蒙面凶手闯进来,杀死何宫。尽管没看到脸,但根据身形动作嗓音,可判断那人颇为年轻。他曾对何夫人说,你丈夫罪有应得,我不害无辜,然后便离开了。
面对魏市长的质问,叶朗镇定自若:“我找何宫是为了调查丘神绩和金校尉被杀案。因为学生系杀害金校尉的嫌疑人,想洗脱罪名。到何家后,立刻遭遇楚江锋和郭元振的袭击,何宫定被他二人所杀,目的是灭口。”
“哦,你说何宫、郭元振和楚江锋是凶手,有什么证据?”
“没切实物证,单凭推理可知。”
“放肆!没证据你敢信口开河,妄图推卸罪责。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肯老实交待。”周兴十分恼火,命令衙役上刑。
“且慢,周侍郎勿急躁,”魏元忠阻止,“先让何氏来辨认口音。”
何夫人被带上大堂,她骤遭不幸,尚未从悲痛的心情中恢复,脑子稀里糊涂。听叶朗复述当时的那句话后,犹豫不决说:“声音有点像……但身材不对,凶手略矮一些……”
周兴不耐烦问:“矮多少?”
“大概一寸多……”
“胡说,一寸才多长?大晚上的事发突然,你能分辨清?难道用尺子量过?”
何夫人希望抓住凶手为丈夫报仇,潜意识中存在倾向性,听周兴一说,便跟随附和:“嗯,是看不大清身高……听声音很像……”
周兴怒喝:“叶朗你还不认罪?拖下去打!”
衙役穷凶极恶冲上前,架起叶朗。叶朗使劲瞪堂上的田小翠,姐姐,你赶紧放大招啊,本公子快要屁股开花啦。人家都是按你的吩咐办的。
田小翠洋洋得意,故意等衙役架好长凳,把叶朗拖过去,才清了清嗓子,清脆吆喝:“等一等。周侍郎,记得你上次说过,发明了一种火烤铁瓮的刑罚,下官十分好奇,想见识一番。以后内卫衙审讯犯人,也好跟着学些新鲜招术。”
周兴一愣,叶朗不是你的朋友吗?难道翻脸了?周兴懒得管他们之间的闲事,既然田丫头有兴致,便随她的意。
衙役们前往刑部,取来周兴常用的刑具大铁瓮,在堂下支起。瓮下方填塞木柴,用豆油引燃。干柴噼啪作响,火焰熊熊燃烧,不大工夫,铁瓮被烧得通红。
“火候到了,可以使用。”周兴眼放光芒,眼睛中血丝绽现,难掩兴奋。这家伙其实是个变态,对犯人施加酷刑不仅是获取口供,更为了满足自己的阴暗心理。
“好!”田小翠喝道,“把余观塘丢进铁瓮。”
一瞬间,周兴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接下来,衙役的行动证明不是幻觉。两个人冲上来,扭住余观塘的胳膊,往铁瓮边拉。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周兴暴怒,并带有少许惊慌。余观塘是他的亲信,不通知便下手擒人,等于在打脸。他预感到,可能掉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余观塘也高声喊冤:“田都尉,为什么抓我?”
田小翠沉下脸,冷笑一声:“自然证据确凿,令你心服口服。传仵作上堂。”
内卫衙的仵作被带进大厅,朝各位长官行礼,然后宣读三名胡人的验尸报告。
在城门口被射死的契丹人死因正常,另两名则如同叶朗所判断,暗藏古怪。耶律兀突的脖腔断口处,肌肉有多道切割伤,脊椎从关节缝隙分开,没伤到骨骼。这明显不属于对战中一刀毙命,更像人在死亡或昏迷后,再用刀将脑袋取下来。还有一人后心中刀,也同余观塘自述的搏斗过程不符。
“混乱互殴,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此证据牵强附会,我不服。另外根据大唐律,验尸报告是间接证据,不能定罪。”余观塘昂然反驳。
“很好,与你这样牙口硬、懂法律的打交道,本神捕特别有成就感,”田小翠微微点头,继续亮出证据,“你在报告中写道,瞧见等待出城的三个契丹人行动鬼祟,于是上前问话。根据在场的其他人证言,只有耶律兀突戴围巾,另两人露着脸,而你并没有与他们打招呼。后来叶朗在官道上遇见你时,你也表示不知道被杀的是耶律兀突。综上所述,你不认识三名契丹人,对吗?”
余观塘面现异色,踟蹰了一下,故作平静道:“对,以前从未见过他们。”
“传刘金生。”
刘金生来到堂上,他就是叶朗曾见过的耶律兀突家仆人,为兵部职方司做事,监视契丹人。
“你认识此人吗?”田小翠手指余观塘问。
刘金生回答:“认识。正月十二下午,他来耶律兀突家,跟粘不花和渠固史那密谈了半个多时辰。当时除了我,还有女仆沈氏也看见。”
田小翠转问余观塘:“还需要传沈氏吗?呵呵,虽然是密谈,但你们讲了些什么,我完全能猜到。”
余观塘不信:“哦,请田大人说来听听。”
“首先,耶律兀突为什么逃跑,毫无道理。契丹部协助唐军作战,大胜突厥人,太后已赦免了他的罪。据刘金生说,两名契丹随从会见你后,便开始紧张不安,举止异常——估计,他们在策划逃跑吧。你究竟说了什么,使他们恐慌?我想啊想,突然灵机一动,会不会你告诉了相反的消息,说契丹军战败,太后要杀耶律兀突?那时候捷报还没有对外公布,大家都不晓得,随便你胡编。”
余观塘脸色发白,视线飘忽,躲避开田小翠。但嘴上仍不肯认输:“全都是无端揣测。我没去过耶律兀突家,刘金生和沈氏认错人了。”
田小翠嘻嘻一笑,鼓掌叫好:“不承认是吧,我还就怕你痛快招供,没机会试验新刑具呢。这火烤铁瓮的把戏,你跟随周侍郎办案时想必常用,有没有想到过某天会落在自己头上?差役,把这家伙放瓮里,添柴火使劲烧!”
一旁,周兴再也按捺不住,出言制止:“田都尉,不可莽撞,现下证据不足,刑讯逼供怕冤枉好人——”
“哈哈,周侍郎说笑了,谁不知您心狠手辣,最喜欢拷打犯人,如今怎担心起冤枉好人?”田小翠阴阳怪气地讽刺,紧接着拉下脸,“太后命令我主办此案,这里我说了算!有谁不服,尽可自行退下,去找太后申诉,休得啰嗦!”
周兴无可奈何,只好眼睁睁看着衙役把心腹手下拖到火堆前,用四根竹棍十字交叉,挑上铁瓮口。
余观塘素知铁瓮的厉害,他整个人悬空在瓮口上,脸朝下,热气扑面而来,眉毛和头发迅即被烤燃,散发出焦臭味。只要衙役一撒手,便将掉入瓮中,浑身没一块好肉。他终于泄了气,疯狂惨叫道:“住手,放我下来!我招!我招!”
丘神绩被捕后,不甘心引颈就戮,利用手中掌握的情报,要挟周兴,让他想办法救自己。周兴也非善茬,不肯受制于人,决心杀丘神绩灭口。只是,其中有一易二难。容易的是,丘神绩关押在归化堂,上上下下都是周兴的亲信,方便动手。困难的是,第一,丘神绩在天牢内被杀,周兴将成为最大嫌疑人;第二,丘神绩肯定有伏笔,另安排亲信收藏证据,如果他无端被谋杀,亲信会出面告发,拼个鱼死网破。
正发愁时,余观塘献上一计:让“别人”来杀死丘神绩。
余观塘与洛阳黑社会过往甚密,通过门路,用重金请来魏州大侠郭元振。同时,因左鹰扬卫接管了天牢的守卫任务,他还找到小舅子楚江锋帮忙。而典狱长何宫,是周兴一手提拔起来的,对其言听计从。几个人凑在一起,策划了整件阴谋。
早先,耶律兀突为在监狱里过得舒服,给周兴送了许多礼,双方交情不错。于是周兴告诉他,边关传来消息,契丹部背叛大唐,改投突厥人旗下,太后大怒,要年后杀他祭旗。耶律兀突惶恐,请求周兴帮助逃走。周兴假意答应,命其一切听从安排。
正月十四晚原本安排金校尉当班,郭元振于前一夜下手杀了他,军队不得不再找人。大过年的谁也不愿意离开老婆孩子热炕头,去监狱干活,所以楚江锋主动请缨,顺利顶替了名额。
转日下午,何宫把丘神绩和耶律兀突提出牢房,带到一间小屋子里,没人看见。不久后,守卫交接班,楚江锋领士兵抵达,他们是第一天上岗,根本不认识两名犯人。于是何宫掉了包,将丘神绩送入乙字号牢房,耶律兀突送入甲字号牢房。当周兴来释放耶律兀突时,真正提走的是丘神绩。
丘神绩脱险后不敢回家,暂时在周兴指定的偏僻屋子内藏身。不料,郭元振前来,斩杀了他,砍下脑袋带走,并将躯干切成数块留给余观塘。
子夜时分,郭元振伙同莫家班,在天津桥广场上表演了一出大戏,人人皆以为虬龙剑飞至归化堂,摄取来丘神绩的人头。实际上,郭元振身穿大氅,装人头的木盒藏在腰间,从栏杆前转身时手快,调换了装飞镖的木盒。
于此前后,楚江锋在归化堂也展开行动。在下午约定好的时间,余观塘从墙外,将碎尸一块块投过高墙,楚江锋捡起来,再一块块投进甲字号牢房的后院。等与何宫一起送饭时,他打开囚室的后窗,把碎尸拿进屋内,仆人和小猴子在屋前看不见。并且,交给耶律兀突一把魔术匕首,一只竹哨,一张牢房平面图。
子时放飞孔明灯,耶律兀突约摸时间差不多,便砸碎窗户,吹响竹哨,然后躺在床上,把匕首插进咽喉——那是用来表演魔术的玩意儿,刀刃能缩进去,看上去像真的一样。
楚江锋听见哨声,带小猴子前来打开门,大叫“丘神绩被杀”。小猴子不认识真人,只见过典狱长亲自把“丘神绩”送进牢房,自然不疑。随即,两人返回院门口,招呼其他人搜索院子。耶律兀突趁机将丘神绩的无头碎尸摆放在床上,当守卫们搜索到屋后时,他跑出院子,按平面图找到杂物间,那里事先已准备好一套军服。
搜索完院子,发现“丘神绩”的人头失踪,楚江锋故作惊诧,命令手下留在原地,自己去通知刑部的值班官员。他与换上军服的耶律兀突会合,大摇大摆走到大门口。刑部值班员和右鹰扬卫的士兵不认识耶律兀突,后者顺利离开,到街上叫来巡逻队后没再返回归化堂。
至此,完美的偷天换日之计完成。
在外人看来,丘神绩铁板钉钉是在归化堂内被杀的,抛开小猴子等人证不说,那些碎尸也证明了这一点。尽管没有头,身体上仍有许多特征,经丘神绩的亲近人辨认,确实为他本人。
同时,动机也堂堂正正——仇家复仇,侠客行侠。贺夫人与丘神绩的恩怨众所周知,郭元振侠名声震九州,很明显,是寡妇冤深似海,大侠一怒冲冠,做下了此事。另一方面,莫家班原本系博州人,被丘神绩屠城弄得家破人亡,流落至洛阳。如果有心人调查底细,更可当佐证为案情添上重重一笔。
这样一来,朝廷抓不住周兴的把柄,丘神绩的亲信也不至于埋怨,三方可相安无事。
唯一需要处理的小尾巴是耶律兀突,他早晚会得知被骗。那夜,余观塘到事先约好的地点与耶律兀突会面,在饮水中下药迷昏他,割下首级,第二天利用职务之便将尸体运送至北城外邙山。随后,他又欺骗两名契丹亲随,说王子已安全出城,郭大侠带你们去会面。在城门口,郭元振身穿胡服、围巾遮脸,故意闹事逃跑,旁人皆以为他就是耶律兀突。
到了邙山中放置耶律兀突尸体的山谷,郭元振突袭,杀死契丹人。余观塘与其他士兵走散,假装杀死了两人,带尸体返回。
“本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不想被田都尉慧眼识破,天意乎!人力哉!”余观塘哀叹不已。
大堂上鸦雀无声,人人各怀心思,不说话,也不看旁人。周兴呆坐半晌,蓦然跳起来大吼:“一派胡言,你们勾结起来陷害我……我要去面见太后!”
他迫不及待往门口冲,魏元忠喝道:“拦住他!”衙役上前挡住去路。
“不瞒周侍郎,今天上午太后已召见了我等三人,命彻查你与丘神绩合谋贪污、枉法及造反案。”魏元忠控制住得意心情,不动声色说道。
周兴将目光投向狐朋狗友来俊臣,来俊臣仰头看天,沉默不语。
田小翠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周兴面前,对旁边燃烧的铁瓮摆了个请的手势,笑吟吟说:“请君入瓮吧。”
周兴绝望,身体彻底瘫软下去,颤抖着嘴唇语音几不可闻:“我……我认罪……”
十七、偷天计
酥桂斋的糕点享有盛誉,洛阳城市民走亲访友,总喜欢买几盒当手信。因此在年节前后,生意特别兴隆,叶朗排了好长队,才买到一盒杏仁酥一包桂花糖。他提着点心以及一罐熬好的祛风寒药汤,来到紧邻天津桥广场东侧的惠训坊,一户人家门前。
看看左右无人,他翻墙跳进院子,走至窗户下轻声说道:“莫老板,小可叶朗,元宵节晚上有幸见识到偷天神技,不胜钦佩。特来拜会,聆听赐教。”
屋子里静悄悄,门窗紧闭。
“莫老板何以拒人千里之外,在下并无恶意。莫非要我大叫才肯相见?”
稍过片刻,正屋的门开启,一名年轻姑娘手提短剑出现,正是莫二十七的女儿莫愁。
叶朗走上前,莫愁挡住门口不让路,怒气冲冲地瞪视。
“莫姑娘,些许薄礼不成敬意。听说令弟感染风寒,故此买了些药,请他即刻服用,莫耽误病情。”叶朗举起瓷罐晃了晃,笑嘻嘻说。
屋子里传出沙哑的声音:“莫愁,请叶公子进来。”
莫愁不情愿地退后,叶朗进屋,只见莫二十七和妇人坐在火炕前,面带愁容;那个偷蟠桃的小男孩躺在炕上,不像当日一般活泼,病怏怏无精打采。
“我知道你们不敢找大夫看病,在屋子熬药散发气味又会引起邻居怀疑,所以弄好了成药带来,趁热喝吧。”
叶朗将裹着棉套的药罐递与妇人,妇人扭头看丈夫,后者点了点头,她才接过药罐,给小男孩喂食。
众人一时无话。待小男孩吃完药,又昏沉睡去,莫二十七问:“叶公子,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这倒不难,你们不可能飞上天,唯一能逃走的路径,就是洛河。”
大半月前,莫家班在广场上布置舞台,洛水还没有上冻。他们做了两个五尺深密封大木桶,放入岸边的河水中,一个在天津桥下,另一个位于下游不远处。两个桶都用楔子固定好,使桶口仅比河面低少许。同时,还在水下更深的地方拉扯一条绳索,连接两个木桶。数日后河水结冰,木桶被冻结在冰中,但桶内部是空的。
郭元振在东彩楼上演戏,吸引观众的目光,莫家班等人趁机从帐篷里的地道潜入幕布后,砸开木桶上方薄薄的冰面和桶盖,进入桶内。随后郭元振也来了,五人会齐,敲碎桶底的木板。根据往年经验,洛河结冰约三四尺厚,桶下面依然是河水。于是大家沿绳索攀爬至下游的木桶,在那里,余观塘已做好准备。他同样敲碎桶底,把人接应上来。
这时候在表演现场,贺夫人帮忙掩盖痕迹。紧贴土台子后壁,放有数箱雪,广场上的观众们看不到。贺夫人将雪倾倒至木桶留下的洞口,覆盖,黑夜中与四周无异。等到第二天叶朗下河时,洞口已结成厚冰,全无破绽。衙役曾用铁镐刨冰,如果多花些力气,或许能发现冰层中残留的桶壁。但无所谓,反正人已经逃走了。
由于水中无法呼吸,莫家班的潜水距离不会很长,最多二十丈。叶朗站在天津桥上观察,发现紧邻的惠训坊北墙临靠河岸,恰巧能遮挡住来自广场的视线。可判断,那里十之八九为莫家班出水的地点。
他到坊中打探,有居民记得,正月十四夜里几个湿淋淋的人曾路过。
接下来的问题是,莫家班和郭元振最终到哪里落脚了?城门口盘查严密,郭元振武功高强,或许能自由出入;而莫二十七是驼背特征明显,难以混出去。
叶朗心想,他们从河里出来,浑身浸湿不方便赶路,搞不好会就近在惠训坊落脚,等待时机。并且,大冬天在冰河里游泳,难保不感冒。于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去坊内药铺询问,结果运气很好,掌柜说前两天有人来抓祛寒药,但没有大夫开的药方,他拒绝没卖。
确定下人在惠训坊内,就好找了,最安全的,莫过于躲入主人回乡下过年的空房子。
“事实确如叶公子所说,佩服,”莫二十七老实承认,“唯有一点小差异,我们另做了一个小木桶,贱内和犬子呆在里面,潜水时可呼吸得长一些,并保暖。可还是没抵御住寒气,唉,事先考虑不周,应提前准备好感冒药。”
“这世上岂有完美无缺的手段,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叶朗道。
莫二十七苦笑,疑惑问:“以前咱们见过面吗,敝人记不起来。今日叶公子造访,有何贵干?”
看得出,叶朗的举动不像要抓他们归案,但双方素昧平生,总不会是特意来送药吧。
叶朗微微一笑,说:“莫老板放心,在下闲人一个,与官府无关。来这里,只是想见一见郭元振。”
“郭大侠早已离开洛阳。”不等父亲开口,莫愁抢先说道。
“不会吧,他是大侠,哪能抛下你们独自逃走。呵呵,莫姑娘不要多心,我不去向官府告密。”
“哼,我看你不像好人。”
“如果我真不是好人,此刻你们早进监狱了。好啦,爽利些,郭元振我一定要见!若我不耐烦使出其他手段,大家面子上不好看——”
叶朗见软的不行,又开始玩硬的,出言恫吓。他话没说完,院子里有人应答:“你要见我,我便在这里。”
门呼啦推开,一名大汉阔步走入。莫愁焦急道:“郭大侠你怎又回城了,快走。”郭元振笑道:“叶公子盛情难却,我只好会上一会。”
他在邙山杀死契丹人后,又潜回洛阳城,到莫家班藏身屋附近暗中保护。适才见叶朗闯入,便跟了进来。
叶朗转过身,仔细打量这位声名遐迩的好汉,冷笑说道:“郭元振,咱们无冤无仇,你却两次暗算我,先是害我差点儿成为谋杀金校尉的凶手,然后又与楚江锋联手埋伏。今日需给个交待。”
郭元振抱拳,深施一礼:“金校尉的事纯属巧合,并非冲你去的;至于昨晚,我可没下杀手。”
叶朗继续板着脸,斥责说:“见面不如闻名,本以为阁下乃侠义好汉,不想却接受余观塘贿赂,杀人越货。”
郭元振不以为意,哈哈笑道:“大侠也是要吃饭的。余观塘赠送三千贯巨款,我却之不恭。”
叶朗不再说话,凝视郭元振,许久,忍不住发出叹息:“仇恨真如此放不下吗?余观塘牺牲自己为妻女报仇,而你宁可自污侠名,也要成全他。”
郭元振目光闪动,缓缓说道:“我不懂你在讲什么。”
“从最初金校尉死,我就感到疑惑。表面上看,是为了让楚江锋顶替他值班,方便下手杀丘神绩。可是,这未免过于着相,制造一起意外事故,令其摔断腿之类,更自然可信。为什么一定要杀人?以你的武功,很容易甩掉追兵逃走,为什么偏要兜一大圈返回原地?你杀金校尉后,拿走他的头颅,用血迹把我勾引到丘神绩家附近,故弄玄虚爬上天去,又是为什么?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故意留下线索,引人怀疑丘神绩之死另有原因。”
郭元振颔首:“不错,正是如此。血迹本打算留给士兵看的,你恰逢其会。原计划在金校尉带小队巡夜时硬杀,后来余观塘偶然碰见牛德根敲诈你,觉得借机引金校尉落单再动手更保险。牛德根是本地流氓,常敲诈外地人,每月向余观塘和金校尉交保护费,三人互相熟识。余观塘告诉金校尉,你是一只肥羊,让他晚上去抓你进武侯铺,勒索钱财。然后,他让我在半路截击。可没成想你竟是个厉害角色,险些坏了大事。那晚你追赶时,我暗暗叫苦,哪里来的高手,要糟糕。幸好你终究思虑不周,被我‘爬上天去’震惊,没立刻上引水渠查看。”
“呵呵,‘偷天索’诡计确实不凡,我想了好久,才摸清门道。由于眼中所见,通常人们会产生思维误区,感觉绳索是悬挂于上空的某个支点,可实际上,真正的支架在地面上。你用一头带两根空心套筒的木杆,套住坊墙上伸出的铁棍,以之为支撑点,攀上杆子顶部,靠近引水渠。渠中已拴好了一条绸带,耷拉在坊墙头,你抓住绸带,将套筒从铁棍上拔出来,再爬进引水渠。随后,你割断绸带扔下,我瞧见,错认为你是爬绳子上天的。在天津桥广场上的表演也类似,莫夫人在土台下地洞中安放一根底部有三角架支撑的黑色木棍,棍顶安装着空心管,以一条黑色细线穿过。黑细线一端在莫夫人手中,另一端系住地面上的白色软索。莫小宝捡起软索,做出抛掷的手势,与此同时莫夫人在地洞内拉动黑细线。观众隔老远看不清木棍和黑细线,只瞧见软索上升,仿佛被扔上虚空挂住。另外,高空中横拉着一条挂幕布的绳子,分别系于土台两侧杆子上。莫小宝爬到高处,离开众人的视线,抓绳子滑到右侧幕布后下来,钻进地洞。后来,莫二十七把装有机关的木箱放在地洞口,莫小宝从底下进入箱子。那些蟠桃和假肢体,并非自天上坠落,而是莫夫人从土台子后往斜上方抛起再落下,黑暗中大家难以分辨来路。这个戏法,最关键的点在于控制好灯光,给观众造成错觉。”
“叶公子机智了得!”郭元振抚掌大赞,“我第一次听莫老板解释‘偷天索’原理时,极为惊叹,以为巧妙莫过于此。想不到被你破解得干干净净。”
“不敢当,诡计固然巧妙,更让在下惊讶的却是,人心之狠辣。余观塘妻女的死与周兴有关吗?你与楚江锋又是什么关系?”
郭元振叹息:“事已至此,不妨告诉你实情。”
余观塘的老婆带女儿回乡省亲,在半路上遇到一名恶霸,后者见母女二人貌美,抢回家中蹂躏致死。余家去官府控告,恶霸贿赂周兴,向县令施加压力,得以逃脱惩罚。楚江锋为此愤怒,潜回家乡杀掉恶霸后,仍不甘心,欲令周兴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余观塘赞同,假意胡作非为,与魏元忠闹翻,转投至周兴门下,以寻找其破绽。周兴日理万机,当初向县令打招呼不过一句话的事,并不记得余家那种小人物,所以没认出余观塘。
调入刑部后,余观塘展露才华,帮周兴解决了几个棘手案子,得到其信任,成为心腹。很快,他搜集到不少罪证,包括周兴与丘神绩合谋干下的勾当。周兴深得武则天信任,余观塘不敢贸然出击,于是采取迂回战术,从丘神绩入手,写匿名信投送到御史台。本来是投石问路,没抱多大希望,可出乎意料,太后竟下旨把丘神绩拿下,从严查处。余观塘意识到,机会来了。
这时周兴担心被牵连,十分着慌,召集手下商议。余观塘献策,干脆杀了丘神绩。接下来的情况,大致与余观塘在审讯时交待的相同。郭元振与楚江锋是好友,年前他来洛阳玩耍,得知此事后激起义愤之心,自告奋勇参与。莫家班则是博州之乱的受害者,对丘神绩恨之入骨,楚江锋刻意结交,引为同谋。
余观塘和楚江锋要为至亲报仇,甘愿自我牺牲,却不能连累郭元振送命,因此,余观塘又找到贺夫人门上,请她掩护众人逃走。贺夫人是刚烈女子,毫不犹豫答应。
随后的进展很顺利,余观塘等人作案时,留下种种线索,指向周兴,期待负责办案的官员能顺藤摸瓜。田小翠看出猫腻,释放楚江锋,并故意向周兴透露要用他钓鱼。周兴感觉不妙,向余观塘询问对策。余观塘说,可派楚江锋杀何宫灭口,再让郭元振除掉楚江锋,自己带巡捕赶到现场,放乱箭射死郭元振,所有罪行让郭楚两人背负,死无对证。周兴上当,欣然称好。
当然喽,最后余观塘并没有杀人,反而把周兴出卖了。
“整件事差不多就是这样子,不知叶公子意欲如何?”郭元振坦然说罢,目光炯炯地看叶朗。
叶朗犹豫片刻,吞吞吐吐问:“田小翠也参与了计划?听说你与她哥哥田守义是好友……你们早就相识?”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郭元振露出会心的笑容,似乎猜透了他内心念头。
“是啊,小翠姑娘打小便与我相识,我还抱过她呢。不过,这次来洛阳未与她相认,她对我们的计划一无所知。官匪不同道,我不想给田家添麻烦。其实我好多年没见过小翠了,挺想她的,那是个精灵古怪的丫头,呵呵……我们是兄妹之情,你放心。”
妈的,老子有啥可不放心的,你俩是什么关系,关我屁事!
“好吧,在下此来只是为满足好奇心,现已得知真相,便不打扰。”
叶朗拱拱手,转身出屋,扬长而去。
尾声
雪后初晴,天空明亮而湛蓝,澄澈如洗。大街上人声喧闹,喜气洋洋,过节的气氛仍没有消退。叶朗走在街坊内,心情却不甚开朗。
这个案子,只怕还有一只更大的黑手在操纵。
余观塘的种种巧妙布置,必须有一个人来充当“神探”,来侦破,否则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既然田小翠没参与阴谋,系偶然介入,那么按原计划,抓凶手的人是谁呢?
答案只有一个,魏元忠。从两年多前跟余观塘翻脸起,他就开始演戏了吧,老奸巨猾的家伙。
叶朗并不迂腐,对于法律无法解决的事情,平民百姓和江湖人报私仇未尝不可。但魏元忠身为朝廷重臣,却不该以下作手段对付政敌。长此以往,法纪何存?
忽然之间,叶朗有些后悔来洛阳求官,这阴暗诡谲的角斗场,也许不适合他。边塞那广阔的大漠才是他自由驰骋的天地,那烈酒、骏马和弯弓射雕,才是他身心所归。
叶朗站住脚步,回头对一棵大树喊:“别跟啦,早就发现你了。”
槐树后,一位俏丽的大辫子姑娘转出来,鼓起嘴巴说:“谁要跟踪你!只不过看你买了几盒点心,心中好奇——你在洛阳又不认识人,去给谁拜年?”
骗人,明明是怕我与郭元振说翻脸动手,才尾随在后。叶朗心中有数,却不揭破,假装不解道:“刚才你为何不显相,与老朋友见面?”
“我现在的身份不方便见他,自己倒无所谓,怕牵连家里。说起来,郭元振对我有授艺之恩,我的武艺都是他手把手教的。那时候,他与哥哥等一干豪杰,纵马巡猎,放歌酣饮,我在一旁好生羡慕……”
田小翠面露怅惘,回忆起童年往事。叶朗不惊动她,默默相陪。仅文艺了片刻,小丫头又恢复刁蛮本色,叉腰生气说:“刚才你排队买点心,我还很高兴,以为是买给我的。不料拿去向莫愁姑娘献殷勤,哼!快去再买两盒送给我!”
叶朗失笑:“你有脸说。想想看,从咱俩认识起哪次不是我请客,除了第一天见面你请我吃过一个半馒头外。”
“哈哈哈,大男人真能计较!也罢,这回姐姐请你吃糖,小气鬼!”
田小翠兴高采烈,一甩大辫子,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