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色》全文阅读_作者:北路

农历六月初七 小暑 诸事不宜

大雨 凌晨两点25分

虽然标间的冷气已经开到了15度,但汗水还是从我的额头和脊背上一颗颗滑落,我捧着那件釉色黄绿的四瓣海棠花口碗的双手在不住地打着颤。

我斜眼看了看坐在落地台灯下的,那个看起来只有二十七八岁的男人。

明明长了一副比女人还秀气的脸蛋,却面无表情,冷得像座冰山,一块块结实的肌肉在灯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泽。

不过我现在真的没心情去欣赏,因为我手上正捧着个要命的东西。

我小心地把碗放在床上,一把拉过正在抽烟的老四,低声说:“你疯了吧!这什么人啊!说,东西是不是来路不干净!”

老四奸笑了一下,在鞋底掐灭烟头说:“丁一你胆子也忒小了,又不是让你买,只要动动嘴皮子,辨个真假就能来钱的生意干嘛不做,人家开的可是大价钱!”

我恶狠狠地说:“就是价太高了,才让人心里没底!秘色瓷你听说过没有?八十年代初在法门寺地宫中和佛指骨舍利一起出土的秘色瓷!”

“好像……有点印象。很值钱吗?”老四一听说“出土”这两个字,眼睛都在放绿光。

“你掉钱眼儿里了吧!那是国家一级文物,如果这玩意是真的,就和法门寺出的东西是一样的!真要是被逮了,他枪毙,我们也得跟着吃牢饭!”

老四有点被我吓住了,脸色变了变。

“先问问他是怎么得的。”

“这个,能问问是什么地方得的吗?”

“冰山”冷冷地看着我说:“不该你问的别打听。”

我心里不由地蹿起一股火儿来:“你不说也成,那我也看不了,你该怎么拿来的就怎么拿回去,钱我一分不要。”我把碗往他面前一递。

“冰山”没接,还是那么冷淡地看着我说:“告诉你也可以,别后悔。”

我犹豫了一下,他没等我做决定就开始说了,“这碗是东郊一个明代将军墓里出土的。”

我和老四立刻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谁不知道前两天东郊那个特大文物盗窃案啊!

一座刚刚发掘的明代将军墓,还没过研究人员的手呢,就被偷了一多半东西,B市公安局现在正为这案子忙得焦头烂额。

“冰山”看着我俩惊恐的神情,冰山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容。

“怎么样,现在可以告诉我,这东西到底真不真了吧?”他抱着双臂,那胳膊上交缠着青筋的结实线条,让我心里一阵发寒。

“除了这件瓷器,地宫中还出土了其他瓷器随葬品吗?”我把心一横,反正都知道了,多问两旬也不怕。

“冰山”摇摇头说:“只有这一件瓷器,其他都是金银玉器,还有些兵器。”

我定了定神,非常有把握地回答他:“这是新仿的。”

“冰山”皱了皱眉头,显然是不相信的样子。

“这碗的确做得非常漂亮,法门寺那件同样器形的秘色瓷花口碗我也亲眼见过摸过,就算这两件放在一起,一般人也很难看得出这只碗是仿品。但这件就是太过莹润了,甚至超过了法门寺地宫出土的那件。”

“你的意思是太新了?”

“对,怎么看都像是昨儿刚烧的一样。而且,随葬品一般都是有明确的规格限定,什么类型的器物,摆多少件,放在什么位置。

“而据我所知,这个古墓不只是葬了将军一人,还有三间耳室,都是妻妾陪葬,那么随葬的瓷器就不可能以这种形式,单件出现。而秘色瓷的烧造方法早就失传了,这种御用的器物,怎么可能出现在一个级别不算高的明代将军墓中呢!”

冰山居然又笑了,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冲我晃了晃说:“可这里有一份胎质的年份鉴定书,结果显示这东西是唐代中晚期的。”

咚咚咚,深更半夜居然有人敲门。我们仨本就是做贼心虚,立刻住了嘴,神色紧张起来。

老四倒是反应快,立刻把花口碗拿毛巾卷了塞到那“冰山”手里,小声和我们说:“我跟这家旅馆老板熟,敲门是暗号,估摸这个点儿是扫黄打非的来了。我们仨大男人凑在一标间里说不清,你们赶紧从窗户跳下去,这儿我来搞定!”他说着,把我和“冰山”推到窗口,自己把身上的衣服剥得只剩下一个裤头,然后急急地冲我们挥手,示意赶紧跑。

“冰山”抓着我的胳膊就准备从窗户翻出去,我用力挣脱,退后几步,使劲儿摇头:“不行!我……我恐高!”

“二楼你都恐高!”他有点急了,恶狠狠瞪着我地说,“我先下,到外面接着你,必须跳,你要敢让他们抓住了,我就杀了你!”

门外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大,“冰山”已经先跳了出去,我只好硬着头皮蹭到窗前,看见他站在楼下张着双臂冲我招手,我心一横,眼睛一闭就跳下去了。

“冰山”有力的手臂,给我完全不知道怎么掉下来的身体一个很好的缓冲,居然没摔到地上,不过还没等我缓过气来,就被他拽着往路边停车的地方跑。

直到车开出去好几公里,“冰山”才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靠边停了下来,扭脸看着我说:“我信你,不过你得跟我去见一个人。”

路上“冰山”给一个叫做谈彦的人打了个电话,说是约在老地方见面。

到了以后我才发现,这个“老地方”居然离那座失窃的明代将军墓只隔了一条河,什么叫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现在算是明白了。

“冰山”把我带到一处平房的最里间,狭小的房间闷热异常,再加上紧张,我的T恤都被汗水浸透了。

很快,那个叫做谈彦的人就来了,四十多岁的样子,戴着一副无框眼镜,假斯文。

“你们闹太大了,我说过,不能拿太多东西出来。一两件,我可以跟上面报告说是遗失,你们居然连秘色瓷这样的重器都敢拿走,让我怎么跟队里解释?”

原来这个谈彦和这些盗墓贼是同伙,监守自盗嘛。

“谈教授,你就算现在想脱身,恐怕也很难了,况且那件秘色瓷还有可能是赝品,欺负我们不是行家吗?”“冰山”的话里明显带着威胁。

“这不可能!那件秘色瓷不是连鉴定书都给你了吗?”

谈彦瞪大了眼睛,有些不相信地看着他,然后又看看我问,“你说的?你凭什么这么说?”谈彦摆出一副专家的气势来。

我慢条斯理地说:“谈教授,您是专家,应该也看得出来这东西贼光闪闪,明摆了是新东西,透着假吧!”

他沉默了,眉头跟着皱起来。看来他也曾经对这件东西存有疑问,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相信了这件秘色瓷是唐代的真品。

“谈教授,以这种级别的明代将军墓,会出土一件唐代皇家御用的秘色瓷花口碗,本身就让人觉得奇怪吧?”我进一步质疑,让他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他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你不要乱说,这都是经过我们考古研究组送中科院分析鉴定过的。这人什么来头?知道这么多没问题吗?”

我吓得一哆嗦,要杀我灭口吗?

被叫做“强子”的“冰山”小伙又笑了,他每次笑肯定没好事儿!

“谈教授,我们本来不想让这趟活儿沾血的,不过您已经开了个头,多个人少个人,我们倒是也不介意。”

谈彦突然急了,拍着桌子对喊:“我都说了,赵天清不是我杀的!你就是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杀人啊!”

强子笑了笑,从随身的支票夹里拿出张支票,递到谈彦的手上说:“豹哥说了,谈教授辛苦,这是一点额外的小意思,还麻烦您再帮一次忙,上回只在主墓室里转了一圈,三间耳室都没进去,总觉得有点亏。”

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看到谈彦的表情跟我差不多。这个叫豹哥的胃口真大,胆子更大,这古墓被盗已经立案调查了,他难道还想从老虎嘴上拔毛不成?

谈彦连连摇头,死活不肯,把支票又递了回来。

强子的脸冷了下来,淡淡地说:“豹哥说,不管谈教授愿不愿意帮我们,这钱他送出去了,就不会再拿回来。耳室我们肯定还是要去的,万一失手了,大不了兄弟们一起死。”

谈彦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连我都听得懂,强子这是在下最后通牒,如果不照做,恐怕会死得很惨。

“好……好吧,我来想想办法。不过自从那个墓出了事,上面就加派了好多武警看守,不是那么容易的,连我们进去都要一再身份确认。”谈彦虽然口里答应着,但是拿着支票的手却一直发抖,往包里揣了两次都没放进去。

强子点点头回答:“你放心,我们不用进去那么多人,豹哥他们只在外面接应,墓室里,就我和他进去。”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心就凉了半截,完蛋了,这回不止是协同作案,整个变成货真价实的盗墓贼了,还不如让这个强子一刀解决了我呢!

农历六月初十 宜动土 安葬

大雨 晚10点

我们拿到了伪造的工作证和考古队的工作服。

B市近日的阴雨连绵,给谈彦编造的夜间抢救发掘工作方案,提供了一个极好的理由。

虽然做好了被拦在外面的心理准备,但是一看到守在墓道口的安保队长吴勇那张警惕的胖脸,我心里还是有些没底。

“谈教授,什么发掘非得大晚上的?这俩小伙儿好面生啊!你不会是想趁半夜搞点东西吧?”吴勇半开玩笑地拿着我和强子的证件核对了半天。

谈彦却冷了脸:“吴队长,值好你的夜班,别让盗墓贼再从眼皮底下光顾了!”

吴勇气得脸色铁青,把证件用力往他手里一砸,转身就走。

我和强子跟着谈彦进了昏暗的甬道,因为是刚刚开始发掘,所以照明用的都是固定在墙壁凹陷处的白炽灯泡。

一条细细的电线串连着,在我们头顶颤颤巍巍地悬挂着。这种照明亮度有效范围,只在身边一平方米左右,再远就只能看到无尽的黑暗了。

我是第一次进古墓,之前从来没想到墓道会如此狭窄,虽然尽量放低身体,但还是一会儿撞了头,一会儿蹭了墙壁。

谈彦非常不耐烦地回头看着我说:“当心点儿!别弄坏了东西!”

我冷笑,心想:你把东西都卖给盗墓贼了,还怕我碰坏的这点儿吗?

穿过狭长的甬道和较小的前室,我们走进主墓室中,这里的光线更加阴暗。

我抬头看去,坐北朝南的巨大棺椁遮住了眼前大部分视线,潮湿腐败的气息相较前室更加浓烈。在棺椁两侧的石壁上,隐约能看到离我们最近的,东西两个耳室的入口。

谈彦回头对我和强子说:“主棺里的东西都被你们掏得差不多了,时间太紧,我们三个人一人进一间耳室。你们俩可以看着拿,但别搞太大动静出来。”他又打量了我一下说,“你跟我过来,强子就在西边吧。”

我看着他绕过主棺椁,进了东侧靠北的那间洞口挂着数字“1”字样的耳室,也只好无奈地进了旁边那间标着“2”的耳室。

我拿着手电绕着木棺走了一圈,这耳室应该葬的是墓主人的妻妾,地位比较低,所以有棺无椁,棺板上也是极其平滑,没有任何纹饰。

耳室的地面也不如主墓当中使用的“金砖”铺地,只是夯土碾平砸实的,可能是今日来阴雨连绵的关系,踩在上面有些松软的感觉。

我又用手电照了照棺木下的莲纹石头基座,这石基跟棺木比起来却雕刻得相对华美,由大小相等的数十块条石拼合而成。

我伸出手去摸了摸,侧面正中的一块条石居然是活动的!我忍不住把它抠了出来,露出了一个长方形略扁的暗格,但里面空空如也。

拿着手上的长条石在手电底下仔细一照,才发现没有图案的一侧刻有一行刚劲有力的小字:“擅动者,必肝脑涂地。”

我手一抖,条石落在了地上,当啷一声响。

“谁?!”远远听到一声喊叫,像是谈彦,我以为是在问我,便大声回答:“我我,不小心掉了东西。”

可再没人接话,只能隐约听到脚步踏在地上的沙沙声。

我又想起刚才看到的那句刻字,不禁毛骨悚然,这耳室我一个人肯定是不敢待下去了,于是慌慌张张地把条石塞回原位,借着手电的光摸索出去。

墓道里的灯不知道是不是下雨短路的关系,居然全都熄灭了。

我在黑暗中一时间有些转向了,只能盯着眼前黄色的光线在脚下慢慢延伸着。

走了几步却忽然看到有水流过来,正觉得奇怪,今晚外面没下雨,怎么会有水倒灌进墓室呢?猛地发现那“水”的颜色不对,我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黏黏的,放在鼻子边上闻了闻,居然是血!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手电滚出去好远,我狼狈地摸索着爬向那个微弱的光源,却听到背后好像有风声,就下意识地朝旁边闪了一下,一个钝器重重砸在我的额角。

我大叫一声,顺势朝一边滚去,头上的伤口不知道涌出了多少血,潮呼呼地湿了我半张脸,我也顾不得疼,连滚带爬地找出路,嘴里还大叫着:“强子!救命!”

一束光线从前方正好打在我的脸上,我听到那光线后面的声音惊呼:“丁一!你怎么了?”

是强子!救星来了,我身体一放松,人直接扑倒在地上,头重得抬不起来,意识也在逐渐离我远去,在昏过去的最后一刻,我只听到强子吼了一声:“行动!”

农历六月十一 忌赴任

天气晴朗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头疼得像要裂开了一样,手背上扎着点滴,床边还站着一个穿着警服的人。

我吓得赶紧闭上眼睛,完了完了,一定是被警察逮着了,我要不要装失忆啊!

还没等我计划好,床边的警察就开口说:“既然醒了,就别装睡了。”

唉?这声音好熟悉,我把眼睛打开一条缝偷偷去看警察的脸,这一下我可被惊着了,居然是强子!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但是头晕目眩的感觉,又让我倒了回去。

强子笑着扶住我的肩膀说:“有这么吃惊吗?”

我看着强子,还是那张黝黑帅气的脸,但是却带着温和的笑容,再配上这身警服,头上的大檐帽,果然是个帅气的人民警察啊!

“你是卧底?”

强子点点头说:“是,我是市局特案组派出的卧底,为了一举打掉豹哥的文物盗窃团伙,已经跟了他们3年了。”

3年!我暗暗佩服这小子的忍耐力,不过现在我更想知道,为什么要找上我啊!

强子似乎知道我要问什么,眼神带着愧疚说:“丁先生,很对不起,把你卷进这次行动中。其实也算是个意外吧,我本以为你也是这个行当里的。”

“我是哪个行当里的?你不会把我也当成文物贩子了吧?反正也是捎带手的事儿,最后一块儿拘了,挺方便,对不对?”

强子居然没否认,而且他还在偷笑。

我已经气得无语了,只能看着他干瞪眼。

半天,他才缓过劲儿来,对我说:“真的很对不起,后来我发现你还是挺正直一人,所以才会把你带进墓室,这样在我们围捕豹哥一伙的时候,可以保证你能待在安全的地方,希望你能理解。不过,墓室里你会被人袭击的事,的确在我的预料之外。”

我突然想起了当时看到的血迹,有些后怕地说:“我当时听到谈彦的声音,就跑去找他,可后来发现地上有血,正看着就被人从后面打了闷棍……谈彦他不会死了吧?”

强子摇摇头说:“死的不是谈彦,是考古队另外一个叫李建国的年轻人。”

“另外一个?他还有同伙?这考古队是盗墓贼开的吧!”

“不,据我们调查,李建国和豹哥的盗墓团伙完全没有关系,至于他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出现在墓室里,就不清楚了。不过现在可以将嫌疑人锁定在谈彦身上。”

“是他杀的?”

“从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有极大的可能,因为他失踪了。”

“失踪?”我不相信地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古墓有武警把守,就算是他能逃过这一层守卫,外面还有豹哥,还有埋伏的警察,除非插上翅膀飞了。

“是啊,他这一失踪,所有的线索就又都断了。”强子叹了口气,显得有些沮丧。

“你们不是抓到豹哥了吗?还要什么线索?”

“你记得谈彦曾经提过的赵天清吗?”

我点点头,那是第一次见谈彦的时候,当时他还强调自己没有杀人。

“赵天清是考古队里最年轻的队员,也是这次发掘工作的负责人赵明礼教授的女儿,还是李建国的女朋友。”

赵明礼这个名字我听过,他经常上电视。这个人个性非常强,见不得假东西,批判仿品的时候绝对够犀利。

“她死了吗?”

“对,就是在考古队进驻古墓没多久,被发现在墓室中死亡。和李建国一样都是头部遭受钝物重创,导致颅内出血死亡。”

我皱了皱眉头,记起了那根条石上的字,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赵天清的死亡时间是在豹哥与谈彦达成协议,准备盗取主墓里的文物的第二天,所以第一嫌疑人初步锁定了谈彦。”

如果不是我及时呼救,强子又没能第一时间出现在我面前,是不是我也会变成一具冰冷尸体?

我勉强扯出一个笑脸来说:“也许是谈彦勾结盗墓贼的事情被赵天清发现了,所以才被灭口吧?我明白我明白,还是要多谢警官先生那晚救了我的命。”

强子摇摇头说:“您见外了,本来这个案件就与您无关,保护您的安全也是我的职责所在。不过,丁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他开始冲我笑,我知道他一笑就肯定没好事儿。

“你说吧,不过我可未必能办得到。”

“我想请您帮助我继续查这个案子。”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行,我什么都不会,能帮上你什么忙啊。”

“丁先生,我对文物这些东西真的不是很了解。我觉得您是个非常靠得住的人,所以才会提出这个要求,希望您能考虑一下。

“这个案件也算是和您有所关联了,嫌疑人失踪,况且您也被袭击了,我想如果您在结案前能和我在一起,我也能保证您的安全。”

农历六月十三 宜入宅

多云 上午9点半

我实在没有理由拒绝,一个“主动”要求保护我的警察。但没想到,第一站就是回到那个让我十分纠结的古墓。

因为又死了人,警戒线的范围拉得更大了,武警和公安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保安队长吴勇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并且就谈彦的人品发表了一番慷慨陈词。

强子三言两语把他敷衍过去,就拽着我进了墓室。新的电路已经拉好,主墓室里被照得灯火通明,我这才看清四壁上还有清晰的石刻,都是战争的场景,线条虽不是十分精美,但也算是内容生动了。

将军棺椁上还有古朴的彩绘,大部分都是风格凌厉的兽纹,体现了墓主人的身份。

与这些格格不入的,倒是从主墓室西侧地面,一直延伸到墓道的,那条长长的暗红色血迹。它的周围已经被白粉笔画上了分界线,警用的黄色号码牌从前到后在几个关键点上排列着。

我想,这应该就是我那天晚上看到的血迹了。

“谁允许你们在这里拉线的?这对文物会有极大的损伤,你们知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不可复制的无价之宝,愚昧!”一个暴躁的声音把我从沉思中惊醒。

我抬起头,看到不远处,一个穿着工作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在和清理现场的警官理论。

那警官看到和我一起进来的强子,立刻露出了得救般的眼神,大声喊:“组长!你可来了!”

那警官一溜小跑到了强子身边,谄媚地笑着说:“组长,你快去吧,我都顶不住了。赵教授他都和我们理论了一上午了,死活不让我们勘察现场。”

强子皱着眉头嗯了一声,朝赵教授走去,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跟在他的身边。

“赵教授您好,我叫佟玉强,市局特案组的组长,负责这个案子的调查工作。这位是丁一先生,本案的顾问。”强子向赵教授友好地伸出手,但是却被老人家很敌意地瞪视着。

强子叹了口气说,“我很理解您的出发点,但是古墓里连续出了三起命案,人命大于天。必要的调查工作我们肯定不能忽略,这也是对死者负责,希望您能配合。”

我看到赵教授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半天才开口说到:“警察同志,天清也是为了这座古墓而去的,请你们成全他们,不要对这里进行破坏!”

我猛然醒悟,这个赵教授应该就是赵天清的父亲赵明礼,但是看他口气这么强硬,显然是个相当固执的人。

强子很为难地点了点头说:“好吧,我答应您,尽最大努力不去破坏文物遗址。”

赵明礼冷冷地说:“你最好说到做到!”

他转身进了西侧的耳室,连看都不再看我们一眼。

强子直接来到主墓室中,看着办案民警对那一溜血迹取样标记,自己则在一旁抱着手臂沉思。

“丁先生,你说那天晚上我们三个各自进入耳室的时候,你曾经听到了谈彦的声音是吗?”

我点点头,有些诧异地回答说:“是啊,难道你没听见吗?”

强子的表情非常严肃,摇头说:“我没有听到。可能有两个原因,我当时曾经接到了豹哥的电话,因为信号不好,我堵住了另外一边的耳朵。还有就是我所在的西耳室和你们两个进入的东侧两间耳室,中间隔了主墓室,距离太远,所以听不到。”

“那就是说李建国是藏在东耳室,然后被谈彦发现,不得已杀了他灭口?”

强子又指着血迹对我说:“如果李建国是在东耳室遇害,那么这条血迹应该是在主棺椁的东侧才对,但现在它的起点是在主墓室西侧中间的位置。谈彦当时喊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他就喊了一个字‘谁’,我以为是听到我把石头弄掉了,就回答他‘我,掉了东西’,就再没听到他的回音了。”

我能确定的是,那时听到的谈彦的声音非常清晰,说明他还在我隔壁的耳室,那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杀了李建国的呢?而李建国如果是在主墓室西侧遇害,那从东侧耳室到西侧这一段距离,谈彦到底是怎么做到无声无息地杀死了李建国的呢?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我看强子也是一脸的疑云,很不解地绕着主棺椁走来走去。

“除非墓室里还有一个人。”强子突然在主棺椁的东侧站定,看着面前像墙壁一样巨大的棺椁说。

“你是说,还有一个人,是那个人杀了李建国?”

强子点点头,指着面前的棺椁说:“你看,在如此狭窄黑暗的空间里,李建国肯定不会连呼救声都没有,绕过主棺椁跑到西侧耳室的门口,才被杀死,而谈彦也绝对不会给他这个机会,让他跑那么远。那么李建国就应该死在这里!”

强子指着地上的位置,那里正好是主棺椁旁边和西侧血迹的起点对称的地方。

“而你之所以能一出墓室口,就发现血迹,是因为你所在的2号东耳室位置偏南,靠近墓道的入口,墓室的设计是内高外低,本来是为了防止雨水倒灌。所以血迹就顺着斜坡流淌到了墓道中,你才会无意中看到,而凶手逃脱的路线当然也是墓道口,你挡了他的路,才会挨了那一下。”

“可之前你给我看的口供中,吴勇不是说并没看到有其他的人从墓道出入吗?”我疑惑地看着他,没人出入就意味着,墓室里根本不可能有第五个人。

“对了!”我一拍脑袋,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我当时在2号东耳室发现了一样东西,你应该看看!”

强子立刻提起了兴趣,跟着我进了2号东耳室,我找到石基上那块松动的石头,抽了出来,递给他看。

强子把条石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掂了掂说:“分量倒是不轻,这么窄一块石头,干吗用的?”

我苦笑了一声指着条石侧边的那行刻字说:“不是让你称重量,是让你看那上面的字!”

强子笑了笑说:“什么意思?难道想让我相信是诅咒杀人?”

我白了他一眼说:“当我盗墓小说看多了啊?我只是想,这个暗格里肯定有什么重要的玩意儿,会不会是你想要的线索。”

强子沉思了一阵说:“是不是我想要的,现在还不知道,我看还是带回去查一下比较好。”

“把石块放下!”一个严厉的声音在我俩身后响起,吓得我一激灵。

赵明礼走过来,把石块从强子手上夺过来,小心地重新塞回石基上说:“这是棺木基座的一部分,谁都不能拿走!佟警官,你刚刚还答应过我,不会破坏遗址,可你现在又在做什么?我会向你们上级说明情况,就算是我孩子的死因永远不能查明,我也不会让你们再动这里的任何一样东西!”

我看到强子被赵明礼这样威胁,便开口替他解围说:“对不起,赵教授,我们不是有意的。我保证不会再碰这里的东西,不过您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赵明礼冷冷地看着我们说:“你问吧。”

“那个石基的暗格里原本是有东西的吗?”

“有,就是那件秘色瓷。”

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果然不出我所料,不过这却让我更加疑惑了,一间最不起眼的破旧耳室,用这样一种隐秘的方式,藏着最珍贵的随葬品,墓主人倒是是何用意?

强子感激地朝我点点头,然后对赵明礼非常客气地说:“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赵教授。我会让警员们注意保护文物的安全,现场勘查完毕,就会撤出这里,请您放心。”

赵明礼好像根本不领情一样,扭头回到了西侧的墓室。

我不死心地拉了拉强子,向他使了个眼色,然后悄悄进了1号东耳室。

“我想看看这里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暗格。”我低声笑着说。

但令我失望的是,这个耳室中的棺木基座居然是三大块巨石拼合雕刻的,根本不可能留有暗格,而且基座有些沉降的趋势,最下面的莲纹有大约半公分已经没入了疏松的夯土中。

一无所获的我虽然很不甘心,但是也只能在赵明礼再次发怒前先离开这里。

强子把我送回已经阔别了5天的家,我的心情才放松了许多,看到他准备走,我开口叫住他说:“哎!佟警官不是说要贴身保护吗?咱现在可是嫌疑人的第一目标啊!”本是开玩笑逗他的,没想到这小子居然真的笑着又进了屋,坐在沙发上看着我。

“如果丁先生需要,我当然义不容辞!”他摘了大檐帽,往沙发上一靠,跷起二郎腿,笑嘻嘻地说。

我恨不得打自己一嘴巴,我几乎忘记了这小子虽然是警察,但是毕竟做了3年的卧底,当流氓耍无赖的事情他也是格外在行啊!

我一边说:“我给你倒水。”一边灰溜溜地往厨房跑。等我再回来,发现这家伙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叹了口气,盗墓团伙的案子刚结,又要调查连续杀人案,就算是铁打的汉子,也会累吧。

我轻轻地把杯子放在玻璃茶几上,不知道是他睡得浅,还是那一下清脆的声音吵醒了他,强子突然从沙发上坐直了身体,通红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水杯说:“丁一,你说这世界上有没有鬼?”

我笑了笑,坐到旁边,仰着头,看那白白的天花板说:“我倒是希望有鬼,这样我还能时不常地和我爸妈说说话。”他也笑了,气氛一下轻松起来。

“你觉得赵明礼这个人怎么样?”他突然问我。

我苦笑一声:“是个非常固执的人。”

“还有呢?”

我看着他凝重的表情,问:“你怀疑墓室里的第五个人是他?”

“仅仅是怀疑,但是没有证据,只要谈彦不出现,这一切都很难印证。现在考古队中只有赵明礼和两个临时调配来的实习生了,那两个孩子肯定不在怀疑的范围之内。那么就只有赵明礼。”

“不能吧,他女儿可是第一个遇害的,你不会说他连自己的孩子都下得去手杀吧?这说不通!”

“你想没想过这种可能,如果李建国是赵明礼杀的,那么李建国就可能是杀害赵天清的凶手。”

“你不是说李建国的背景很清白,和盗墓案件完全无关吗?”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据研究所的人说,虽然赵明礼很反对他们在一起,但李建国和赵天清的感情非常好,从这一点上来说他没有动机。”

“如果是误杀呢?赵明礼本来想杀的是谈彦,却误杀了李建国,毕竟墓室里那么黑暗,分不清人也是有可能的。”

“那李建国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去墓室呢?谈彦如果看到赵明礼想袭击他,为什么不呼救?而是逃跑了,消失了?”强子反问我。

“也许他是想,自己已经牵扯到了盗墓案里,没法脱身,借这个机会逃了。”

强子点点头:“也不是没这个可能,但他是怎么逃出去的?逃到哪里去了?我们现在都不知道。”

我烦躁地揉了揉脑袋,啊啊大叫起来:“停!你不是说我就是给你当文物顾问的吗?怎么又帮你破起案来了!”

强子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好,不难为你了,我明天想去赵明礼家调查一些情况,你陪我去吧。”

“别了,我可怕了那老头儿了!”我连连摆手。

“没事,明天他一天都会在墓里,我去他家,是想和他夫人谈谈。”

农历六月十四 诸事不宜

多云 夜间有雷暴

赵明礼家是在城北的一个别墅区,不算奢华,但是上风上水,环境非常优雅。

赵夫人名叫钟丽,是个非常优雅的年长女性。齐耳短发,鬓角略带花白,皮肤白皙,一身藏蓝色的麻质中式衣裤,长长的衣袖中只露出她一双修长的手,丝毫看不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

寒暄过后,我们开始聊起了赵天清的情况,一提到女儿,钟丽充满爱怜的表情中透着无尽的忧伤,我们知道这个话题会触动她心中的伤疤,可却不得不问。

但是出乎我们意料的是,钟丽和她丈夫相比,却是非常配合我们的工作,可谓知无不言。

“钟阿姨,请问赵教授10号晚上在家吗?”强子的确是警察作风,提问方式都是单刀直入的。

钟丽摇摇头说:“不,他那天晚上刚好坐火车从曲阜回来。”

“您还记得是几点钟的火车吗?”

“应该是晚上十一点多到南站的动车。”钟丽想了一下说,“当时他还给我打了个电话,说那边雨下得太大,打不到车,让我先睡,不要等他。大概凌晨两点多,明礼他才到家,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我看到强子的眉头微微皱起,因为那天晚上B市的确下了大雨。

如果赵明礼真的在这个时间乘坐了火车,那么就根本没有机会跑到城东的古墓中去杀人。

强子和钟丽谈话的时候,我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间会客室兼书房。黄花梨的大书柜上摆满了各种文物研究的书籍和历史文献,其中有一排系列书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越窑精品研究》……”我低声念出了那书脊上的名字。

钟丽突然停止了和强子的交谈,看着我的脸,那表情好像非常期待。

我指着那些书说:“我也很喜欢越窑。可以看看吗?”

钟丽很高兴地点了点头说:“当然,我来给你拿。”

说着她走了过去,一边伸手去拿高处的书,一边说,“这套书是我花了8年的时间才写成的,不过发行量非常小,可能没多少人看过。”

我见她拿得很费劲,便过去帮她:“阿姨,我来吧。”

钟丽宽大的衣袖随着双臂的上抬滑落下来,露出了手臂外侧触目惊心的烧伤疤痕,我有些惊讶地看着那些疤痕,接书的手也跟着顿住了。

钟丽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了手,用衣袖遮住伤疤,解释说:“以前烧瓷的时候不小心灼伤的。”

我知道她有些尴尬,立刻岔开话题说:“您对越窑这么有研究,像秘色瓷这种越窑精品,也应该见过很多实物吧?”

钟丽的脸色突然变了,她非常认真地摇了摇头说:“其实,我很反对将秘色瓷归类为越窑精品的范畴之内,它的烧造工艺是越窑远无法相比的,如果一定要定义的话,我更愿意称之为‘秘色窑’。”

我没有答话,因为钟丽这种观点在考古学界是相当独树一帜的,能够支持这种学说的人少之又少。

秘色瓷的烧造工艺又早已失传,仅凭现有的史料与发掘出的器物,并没有办法完全佐证她的论点,而作为一个研究者来说,特立独行的理论,在学术上所承受的压力是可想而知的。

见我没有回音,钟丽的神色黯淡下来,有意地把话题岔开,从沙发旁边的小柜上拿起一本小相簿,默默地翻看着。

照片似乎拍摄于上个世纪80年代,年轻的赵明礼带着女儿在公园里,穿着蓝绸布的功夫衫,白球鞋,像是在打太极拳的样子。

“我身体不太好,清清一直劝我做做研究就行了,不要太执著,每次我偷偷跑去瓷窑里工作的时候,她都会很生气。”钟丽抚摸着相片,脸上挂着温柔的笑,似乎看到了小时候的赵天清。

“您家有自己的瓷窑?”我好奇地问。

钟丽点点头说:“有,在城南,明礼买了一块宅基地,给我盖了个小瓷窑,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待在那里。其实瓷器这种东西是有灵性的,和它们在一起时间长了你就会发现。”

我看着钟丽深沉的眼神,明白她对这一行当的执著与痴迷。

走出赵家的大门,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压抑的心情顿时缓解了许多,但是强子却仍然是一脸的官司。

“怎么?没能问出你想要的吗?”我笑着捅了捅他。

“也不是,但总觉得钟丽的态度过于平静了。”

“也许大悲之后,人的状态就是如此吧。”我不由得叹息着。

“她在说谎。”

“你是说,赵明礼的不在场证明是假的?”我诧异地看着强子。

“不,我不是指这个,动车票都是实名制,这个不可能作假。我是说钟丽的伤疤,应该不是像她所说的那种小意外。”

我有点不明白。

强子解释说:“她双臂的疤痕已经是白色,说明已经有些年头了,而且全部都是在手臂的背侧,说明她当时是背对着火源,火焰的外焰是温度最高的地方。

“试想常人在刚刚接触到热源的时候,都会条件反射地躲避,根本无法忍受到让火灼伤到那种程度,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的背部应该也有相同的大面积烧伤疤痕。”

“你的意思是她曾经自焚过?”

“不是自焚,自焚者为了能够尽快结束生命,一般会采取最快的方式,正面接触火源,而她的烧伤角度,应该是被动接触火源,也就是说,有人曾经想烧死她。”

我心底不由地一寒,回想起钟丽那温柔如水的面庞,实在难以联想到她曾经的遭遇。

强子叹了口气说:“虽然还不知道这个疑点是否和本案有关,但我还是想查一下。这样,我先送你回家,如果有什么新的进展,需要你帮忙,我会打电话给你。”

我点点头,看向车窗外的小区大门,正瞧见下班回来的赵明礼,他也看到了我们明晃晃的警车,那一瞬间回头的眼神,除了怨恨,似乎还夹杂了一丝惊恐,难道他真的是凶手,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当天晚上,又开始下暴雨,电闪雷鸣中,迟迟无法入眠的我一直在床上翻煎饼,总觉得会有事发生。

手机果然适时地响了起来,我抓起来一看,果然是强子。

他声音有些低沉地说:“两个消息。钟丽的烧伤的确不是烧瓷的意外,我去查过她的病历,那伤痕是她十几岁时造成的,但记录比较含糊,所以我又去查了四十多年前关于本市火灾和意外烧伤的案卷,没想到居然能被我找到。”

“是火灾?”

强子却说是一起自杀。

1969年,钟丽的母亲——著名瓷器专家钟碧华在南城的一个小瓷窑投炉自焚死亡,现场另外一名受害者就是11岁的钟丽。

当时被人发现的时候,钟丽背部大面积烧伤,但证词中没有提到任何造成钟丽烧伤的原因,而钟碧华有精神病史,所以案件定性为自杀。那个小瓷窑的位置和赵家瓷窑的位置也是吻合的。

这的确太出人意料了,钟丽一直都在说谎,她为什么要隐瞒伤痕,为什么要编造瓷窑的真相?

“还有一件事情,恐怕更急。那座明代古墓透水了,情况可能很严重。”

“什么?!”我忍不住惊叫一声。

“吴勇正带着值夜班的武警想办法把水抽出来,但已经灌得很深了,一直找不到透水的源头,进展很缓慢,恐怕……”强子似乎非常苦恼。

我叉着腰,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说:“这不对……”

“有什么不对的?”强子不解地问。

“你记得我们勘察现场的时候,那地宫的构造吗?是内高外低!所以从墓道灌水进去的可能性极小。而地宫中石质的墙壁和宝顶,在发掘初期都是完好无损的,否则前几天的那几场大雨,这墓早就被淹没了!”

电话那头的强子沉默了片刻,突然大声说:“没错!除非有人想要它进水!那墓室里一定有什么他想掩盖的东西!”

“对,透水肯定是人为的!”

等我们赶到现场,才发现墓室的透水状况比想象中还严重,武警们虽然拿来三台水泵不停地抽取积水,但是墓道中的水量仍然不见减少。

我和强子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脱了上衣和长裤,打着手电摸进及胸深的积水中。

因为透水短路的关系,原本明亮的墓室中,又恢复了从前的漆黑无边,我和强子一前一后靠着手电的一点点光线,在水中摸索着前进。

水流汹涌地上涨着,跟着灌进来的泥土让地面变得凹凸不平,强子紧紧抓着我的手,生怕我被水流冲走似的。

“我们这样漫无目的地找,根本不是办法!”我大声冲他说着,挣脱了他的手掌,“都水漫金山了,什么证据都得给冲跑了不可!”

强子恨恨地咬着牙,默不作声地用手电四处查看着,但是能照到的几乎就只有棺木的盖子了。

“对了!起码还能把那个拿出来!”我兴奋地叫了一声,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水中,耳边只隐约听到强子的叫声:“等一下……”

有了两次进墓室的经验,我凭手摸的触感,潜到水下,摸到2号东耳室里,找到那块刻着字的条石。

我把沉重的条石抱在怀里,激动之余居然忘记了还在水下,咧着嘴笑了一声。这下糟糕了,我的口鼻立刻呛入了污水,慌乱之下,我连闭气都忘了,只是挣扎着往水面上蹿,可呛水后的窒息感却如同怀里的巨石,压得我直沉底。眼看就要溺水了,我的身体忽然一轻,老天保佑,又是强子帮了我一把!

农历六月十五 忌动土

多云有雾霾

我和强子从水里出来之后,就一直守在古墓遗址边。

天亮之后,赵明礼就带着市文物研究所的工作人员,组织工人,尽快排水,然后将三口棺木拖出地宫,运往研究所保护。

强子有些不解地问我说:“为什么只拖走棺材?”

我笑着回答:“地宫透水,棺木会由于湿度变化发生变形,像主棺椁上的彩绘,也会因为长时间的污水浸泡而脱落,所以必须进行抢救性发掘。”

我们一整天都没顾得上吃饭喝水,一直盯着工人们,生怕落下任何一个疑点,但是直到天黑下来,三口棺木都被运走,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我和强子都有些沮丧,疲惫感也逐渐侵袭着我们的身体。

我打了个哈欠,坐到墓道口的石墩上,看着一旁汗流浃背的农民工,有一搭没一搭地笑着说:“你们也挺辛苦的,这一天都没闲着。”

一个操着东北口音的大哥说:“可不是!三口棺材都死沉死沉的,也不知道是啥木头做的。尤其是最里边儿那口棺材,看着小,可沉得邪乎!不知道里面睡的是不是个大胖子,哈哈。”

我微微一愣,马上问他:“你说最里面那口棺材,是1号东耳室那间的吗?”

东北大哥抬头想了想:“我哪知道是几号!就最北边靠边儿上那个洞里面的。”

我一下站起来,激动得有些发颤,连声道谢。

我冲到强子身边,拉住他就往车那边跑。

强子诧异地问:“干吗这么急?出什么事儿了?”

“快去研究所!那棺材里有东西!”

我把他往驾驶位上一推,自己也钻进车里,一边急得直敲脑袋,一边说,“我怎么之前就没想到呢!上回在1号东耳室我就发现那口棺木的基座有点下沉,还以为只不过是土质变软了造成的。刚才那大哥说那棺材特别沉,都死了几百年的骨头架子了,哪儿还有分量!除非里面有其他东西!”

强子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立刻开了警灯,一路风驰电掣地朝研究所赶去。

可是天公不作美,雾霾让能见度降到了最低,路上的车都不敢开得太快,我们真恨开的不是直升飞机。

等我们赶到市文物研究所的时候,整座大楼已经黑漆漆一片,连看门的老大爷都去睡了,铁门紧锁,我和强子只能站在外面干着急。

突然,一阵汽车引擎的声音从研究所后院传来,一辆黑色的桑塔纳3000以极快的速度冲出后门,开上路面。

我和强子迅速跳上警车,追了上去。

桑塔纳的车速极快,几个路口的红灯都是直接闯过去的。

强子也不含糊,将车上警笛打开,拿出扩音器大声喊:“前面JF3548的车主,立刻靠边停车!前面JF3548的车主,立刻靠边停车!”

桑塔纳显然是横了心要逃跑的,根本不搭理我们的警告,加速朝高速入口处开去。

强子一咬牙,把油门一脚踩到底,我立刻觉得身体在惯性作用下,向靠背猛地贴上去,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旁边的扶手。

大雾中,只能模糊看到一辆辆汽车昏黄的尾灯,从我们的车窗外急速划过。我紧张得额头冒汗,但是眼睛却不敢离开前面不远处依稀可见的桑塔纳。

桑塔纳左摇右摆地闪过几辆大货,开上应急车道,强子也熟练地打转方向盘,紧随其后。

我用力揉了揉眼睛,突然大叫说:“快闪开!前面有车打了双闪!”

强子听到我的话,立刻向左打轮,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就听到一声巨响,桑塔纳和我发现的那辆打着双闪的车撞在了一起。

我们的警车来不及减速,险险地蹭过两辆事故车的左侧,向前滑去。我透过雾气,看到桑塔纳的车头已经全部瘪了进去,嵌在前面临时停车的大货车尾部。

等我们跑回到事故现场,大货司机一脸吓傻的表情,呆立在桑塔纳车旁。

“打122报警!”强子将手机往我怀里一丢,迅速拉开变形的车门。

里面的司机头歪向一边,虽然满脸血污,但我和强子却都认得出来,那是吴勇。

“怎么会是他!”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强子凝重的表情。

强子没言语,走到车尾,撬开后备箱,一股刺鼻的腐臭味呛得我眼泪直流。

他小心地打开里面的巨大黑色塑料袋,露出了谈彦那张被水泡得肿胀变形的脸。

农历六月十六 宜安葬

阴 局部地区有雷雨

出了这么严重的车祸,没想到吴勇居然大难不死,但是伤情严重、持续昏迷,也让谈彦被杀的新案情进展缓慢。

强子从保安队里调查到,吴勇和谈彦的关系一直不好。

就在谈彦失踪的前一天,还因为考古队克扣保安加班费的事情发生了争执。

而作为古墓安保的头头,吴勇的确是最有条件在案发当日,进入地宫杀害谈彦的嫌疑人,而他关于墓道中无人出入的证词当然也不能成立。

那块从墓室里偷偷取出的条石,在强子的默许下,被我带回了家里。每天对着它看,总觉得有些不对头,但是却找不出理由的感觉。

一碗泡面放在茶几上已经凉透了,散发着油腻腻的调料味,我沮丧地把头埋在双手里,透过指缝看着泡面碗和旁边那块石头。

“太窄了!对!太窄了!”我猛地一拍大腿,抄起手机就给强子打电话。

还没等他开口,我就抢着说,“那件秘色瓷呢?是不是还在你们警察手里?”

“对,怎么了?”

“我觉得墓室里那个暗格,原本藏的就不是那件秘色瓷!我一开始就说那东西是假的,八成真被我猜着了!”

强子沉默了半晌,才开口说:“你马上带着那块石头到警局来。如果那件秘色瓷真是假的,我想我们可以用另外一个理由拘捕赵明礼。”

“怎么?你还是怀疑赵明礼是凶手吗?谈彦不是吴勇杀的吗?”

“吴勇醒了,他承认了杀害谈彦的事实,但是却否认杀了李建国。”

我看了看窗外已经开始大起来的雨势说:“那好吧,我现在就过去,可外面又下大雨了,这天儿不太好打车,一时半会儿到不了。”

“下雨?我这边没下。”强子在电话那边,口气有些奇怪。

“大哥,你懂不懂什么叫东边日出西边雨啊?B市这么大,你那边不下,我这边下的情况很正常啊!”

“丁一!”强子的声音大到吓了我一哆嗦。

“又……又怎么了?”

“你现在能上网吗?帮我查10号晚上南站11点左右的天气!”

我慌忙跑到电脑前面,照着强子的要求,搜索到那天南站附近的天气状况,看着屏幕上的结果,我惊得手脚冰凉。

“怎么样?”强子在电话那头焦急地问着。

“没下,10号晚上南站附近就没下过雨!”

“钟丽在撒谎!”

农历六月十八 宜祭祀

钟丽失踪了,赵明礼也被带进审讯室超过12个小时了。他对杀害李建国的事实供认不讳,但是却一口咬定,是因为反对李建国和赵天清交往,才去杀人。

那天他买了两趟从曲阜到南站的火车票,并在当晚以发现墓室中有古盗洞为由,将李建国李诱骗到墓室当中杀害,然后藏尸主棺椁内。

但没想到会遇见谈彦带着盗墓贼行窃,所以便趁机制造了假现场,至于他逃脱的路线,就是那处清朝留下的古盗洞,而古墓之所以会被水淹没,也是他打通了这个盗洞的原因。

“赵明礼,你说杀李建国是为了分开他和赵天清,但是李建国遇害的时候,赵天清早就死了,你最好实话实说。

“古墓里出土的那件秘色瓷,我们已经重新拿去做了年份鉴定,可以证明是现代仿品,而且从尺寸上来说,那个暗格要想放下这件瓷器是很勉强的。真正的文物在哪里?是不是李建国发现你盗取文物,才被你杀了灭口的?”

赵明礼脸色苍白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强子见他不说话,便拿出一块黄绿色的瓷器碎片说,“这是在你家瓷窑里挖出的残片,和那件秘色瓷仿品非常相似。即使你不开口,我们也能查得到那件仿品出自钟丽之手。盗取国家一级文物也是重罪,你应该很清楚!”

赵明礼的身体猛地一哆嗦,抬眼望着强子严厉的脸,支支吾吾地说:“是我偷的,跟她无关!那件秘色瓷也不是她做的!人是我杀的,我愿意接受法律的制裁!”

“古墓暗格里真正的文物是什么?在哪里?”

赵明礼眼神间有些闪烁,低声说:“是一本古籍,被我烧了。”

“烧了?为什么?”

“不为什么……”

强子猛地一拍桌子,吓得赵明礼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赵明礼,你这样不配合工作,对你和钟丽一点好处都没有!我不想跟你说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老话!但你起码要想想死去的赵天清!你就这么想让自己的女儿枉死吗?!钟丽在哪儿?那本古籍你藏到哪里去了?”

赵明礼的眼眶中突然涌出了泪水,他揭开衬衫的扣子,哆哆嗦嗦地扯开贴身缝着的一块布料,从里面掏出两片边缘焦黑的纸张残片。

我走过去拿到手中,对着灯光仔细辨别,那上面的字迹非常模糊,隐约可以看到“秘”、“血亲”、“祭”的字样。

“赵教授,这古籍的全本钟丽见过吗?”我看见赵明礼的脸色,随着我的问话在不停地变换,强子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我拉着强子走出审讯室,小声说:“你听说过‘祭窑’吗?古时候传说要用活人投入炉火中才能烧出有灵性的神器,相传干将莫邪就是这么炼出来的。我看这古籍上残存的字,可能就是描述祭窑烧瓷的过程。”

“活人祭窑?”强子皱着眉头问,“这种事情有依据吗?这和案子又有什么关系?”

我把残片放在他手中说:“我也只是猜测。你记不记得曾经调查过钟丽烧伤的原因,如果她是被钟碧华丢进炉子中的呢?”

“的确有这种可能,那么赵明礼就是怕钟丽看到这本古籍,受刺激,才会烧掉它的。不过看赵明礼那表情,似乎钟丽已经见到这本书了。”强子抱着手臂,语气有些沉重。

但是从赵明礼的角度来说,他根本不会让钟丽见到这东西,如果不是他拿给钟丽看的,还会有谁呢?我咬着嘴唇,百思不得其解。

强子似乎想到了什么,推门进了审讯室,他走到赵明礼面前,紧紧盯着赵明礼的双眼问道:“除了你和钟丽,还有谁见过这本古籍?赵天清还是李建国?”

赵明礼沉默了半晌,才声音嘶哑地回答:“天清……”

强子倒退了几步,神色严峻地对旁边记录的民警说:“快,押着赵明礼,马上去瓷窑!”

我有些不解,但看强子的样子,一定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便跟着冲出警局,上了车。

“你到底发现了什么?”我不安地询问着开车的强子。

“钟丽有可能会自杀,就在那座小瓷窑。”

“你怎么知道?”我不解地问。

“连你都能看懂古籍上‘祭窑’的含义,钟丽也一定能看懂!当年她会被火烧伤成那个样子,很有可能是被有精神病史的钟碧华,丢进炉火中祭窑的结果!赵明礼为什么一直阻挠案件的调查?他不会不想找出杀害女儿的真凶,除非这个凶手就是他的爱人!”

强子的话让我觉得周身冰冷,我还是无法相信,像钟丽那样的人,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来。

强子接着说,“如果赵天清是第一个发现秘色瓷古籍的人,她将书交给了钟丽,那钟丽就有可能会做出和当年钟碧华一样的事情。

“虽然这只是推测,但是钟碧华有家族性精神病史,遗传的可能性很大,钟丽幼年的经历会对她的精神造成影响,一旦被某种媒介触发,就有崩溃的危险。

“我一直不明白,赵天清为什么会成为第一个受害者,所有嫌疑人都没有杀她的动机,如果现在这个看起来很荒谬的假设成立的话,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坐在后座上的赵明礼突然像疯了一样大叫起来:“不!你们不要抓钟丽!天清是我杀的,都是我干的!放过她!放过她!”

强子对着押解的民警怒吼:“看住他!等到了瓷窑一切就都明白了!”

等我们赶到赵家的小瓷窑时,窑内的炉火已经渐渐熄灭,到处都找不到钟丽的踪影,强子和我沉默不语,看着失魂落魄的赵明礼跪在窑口低声啜泣着。

我拿起铁钩,打开热气腾腾的窑门,轻轻抽出盛放着瓷器的架子。

那是一只四瓣海棠花口碗,釉色黄绿,如冰似玉的莹润,在阳光下十分夺目,但是它却有一道深深的裂痕,从边缘一直延伸到碗心。

两天后,我接到了强子的电话,法医从炉灰中提取的骨骼残骸经鉴定,的确是钟丽的。

而窑口的一块突出的石头上,则发现了赵天清的血迹,和她头部的致命伤正好吻合。

赵明礼供认了当天在他和李建国赶到瓷窑的时候,赵天清已经死亡。秘色瓷古籍也被烧掉了大部分,赵明礼将残片偷偷收集起来后,和李建国两人将尸体偷偷运进古墓中,伪造了赵天清死于古墓的现场。

而那件秘色瓷仿品,则是当年钟碧华烧的,赵明礼为了掩盖暗格里藏有古籍的事实,用仿品顶替了烧毁的古籍,又伪造了鉴定报告。

后来李建国因为害怕,想要报案,赵明礼才下决心杀了他灭口。

“那两件秘色瓷,你方便带给我瞧瞧吗?”我在听完强子对案件审理结果的叙述后,向他询问。

“可以,不过你要它们干什么?虽然是赝品,但现在属于案件证物,我们是要封存的。”

“我只是想去瓷窑祭拜一下,你拿着东西到那里等我吧。”

一个多小时后,我和强子在赵家的瓷窑碰了头,从他手中接过那件有裂痕的瓷碗,我不由地叹息了一声。

“唉,没想到,就为了这样一件假货……”说着,我突然举起瓷碗,大声说,“这祸害还不如砸了它!”

强子大叫着:“丁一你干什么?!”冲上来,抓住我的手。

我用力挣脱强子,两人抓着碗谁都不肯让步。

“放开!你这是毁灭证物!想进派出所吗?!”强子的力气极大,几乎将我也拖了过去。

我淡淡一笑说:“不,我只是想证明给你看。”说着,突然松开了手。

强子没防备,踉跄地向后跌去,猛退了好几步,瓷碗也跟着从手中滑了出去,砸碎在地上。

他一只手撑住背后瓷窑粗糙的墙壁,才没有跌倒,但是我看到他的手掌,也在锋利的石壁上划得鲜血淋漓。

我有些后怕地冲过去,扶住他说:“你……你不要紧吧?”

强子瞪着眼睛大声吼我说:“你到底要干什么?!现在好了,摔个粉碎,如你愿了?!”

我苦笑着摇摇头说:“对不起,我其实不是真的想摔碎它。你回头看看。”

强子回过身,看着瓷窑墙壁上沾染了自己鲜血的石块,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丁一,你带我到这来,是想说什么?”

我点了点头说:“我是觉得,钟丽可能不是杀害赵天清的凶手。”

强子沉默了一阵说:“从赵明礼的供词和现场勘查来看,赵天清的确是死在瓷窑的,而且……”

“而且钟丽还有家族遗传性精神病,童年还曾经差点被母亲烧死,是吗?

“如果钟丽当时看到古籍的记载,想要毁掉它,赵天清只是为了阻止母亲,争夺的时候,发生意外死亡的呢?就像我们刚才一样。钟丽也许是无辜的,我们可能都错怪她了。”

强子叹了口气说:“这只是推测,你没有证据。”

我苦笑了一下,点头回答:“是,我只是推测。可你别忘了,虎毒不食子。就像当初钟碧华完全有机会把钟丽烧死一样,她宁可选择自己投炉,最终还是救了女儿一命。”

农历六月二十三 百无禁忌

明代将军墓的暗格里,到底原本藏的是什么,已经无法知晓。

因为那场大雨,导致积水倒灌,墓室居然在几天后突然坍塌了,所有未及时抢救的文物,都被掩埋在了泥沙石块之中。

相关部门考虑到这座古墓引起了诸多麻烦,决定就地保护,不再发掘。

在强子的默许下,我把本该留在公安局档案室中的古籍残片,和那两件秘色瓷仿品都埋在了赵家瓷窑,把一切真实的、虚假的,都送回了泥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