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二分之一》全文阅读_作者:大卫

啪哒。啪哒。啪哒。

脚步声在身后不远的地方回荡着,越来越快。

罗兰浑身的皮肤绷紧,假装镇定,强迫自己不回头,装作一切都很平常,只是脚下加快了速度。

啪哒啪哒啪哒。

脚步声更快了,听声音仿佛来自于一个粗壮的男子,他似乎奔跑了起来,一股浓重的汗臭味从身后传来,人的喘息声依稀可闻。

罗兰的速度已经近乎于奔跑,却还是不敢显出奔跑的姿势。

这种事她有经验0她脑海里储存着数个男人的形象,他们交织成一幅末日般的图景。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从出生到现在,罗兰遭遇过的伤害不计其数,最初的伤害来自父亲,在他一次比一次严重的虐待之下,罗兰学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对所有的男人都保持着一种恐惧之心。父亲最终因为虐杀母亲而被捕,他被捕那天,罗兰像疯了一样拼命挣扎——她害怕所有围绕在身边的那些穿警服的男人们。

经过长时间的治疗,罗兰总算能将这种对男人的恐惧强压到心底,虽然和他们的接触总会让她紧张得起鸡皮疙瘩,但她至少能够勉强维持表面上的镇定。后来她居然还结了婚。可悲的是,命运仿佛一个轮回,有时候她怀疑是不是死去的父亲附身在丈夫身上,丈夫的所作所为和父亲如出一辙。后来心理学家告诉她,这是因为她在寻觅丈夫的时候,不自觉以父亲作为模板,她在潜意识中想要改造父亲,于是寻找了一个和父亲一样的男人,来完成她童年未能达成的改造。

在砍断她两根手指之后,丈夫进了监狱。

在那之后,她尝试着交过几个男朋友,都是父亲和丈夫那种类型。她从所有这些男人身上学到了顺从——越反抗越糟糕,这就是她的经验。

现在她感觉到了危险,身后那个男人明显不怀好意,她感觉得出来,但她就是不敢逃跑。

只要往前跑出200米左右,就是繁华的闹市,在那里有警察巡逻。跑出200米只需要十多秒,她从小就跑得快。

但她不敢跑,甚至不敢露出逃跑的意图。

越反抗越糟糕,不是吗?

她的身体越来越僵硬,身后的那个人也越走越近。她恐惧地看到,一个比她高大得多的黑影渐渐与她自己的影子重合了。她哆哆嗦嗦地装作没看到这个,迈开大步飞快地走着。

男人汗津津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顺从地停下脚步,浑身颤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也不敢将眼睛睁得太大,就那么柔顺地望着眼前的人。

男人长着一张类似父亲和丈夫那样的脸——脸如刀削,嘴唇削薄紧闭,黑眼珠凝聚成豌豆大小的一粒,尖尖的鼻端近得似乎要戳到她脸上。和他们一样,他的身体散发出一种冰冷的气味。

她等待着,左手失去的残指开始隐隐作痛,就好像它们依然长在那儿一样。

男人将她的身体扭向自己,一动不动地凝视了她很久,胸膛急剧起伏。

整条巷子里都听不见人声,她耳边充斥着自己血流的激荡声,她害怕这声音太大打扰到眼前的男人。

“你怎么不跑?”男人忽然嘶哑着嗓子问。

罗兰不敢发抖,但却没法控制自己,她的脑袋左右轻微摇晃着,从互相撞击的齿缝间努力挤出一句话:“为什么要跑?”

“你不是很害怕吗?”他问。

罗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不敢撒谎,但也不敢承认自己确实害怕。在男人的鄙视下,她的泪水流了下来,乞求地问:“你要我怎么做?”

又是长久的沉默,甚至听不见男人的呼吸声。她屏住呼吸等待着。

许久,男人张开嘴咳嗽一下,声音不再那么嘶哑,他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往里缩了缩下巴。

“我要你不再害怕。”他说。

罗兰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反应,只好继续用那种乞求顺从的目光盯着他。

“我观察你很久了,”他说,“你一直很害怕。我不喜欢你那种害怕的样子,我要你从此以后不再害怕。”

罗兰这才相信自己的耳朵没听错。

但是该怎么反应?

她感到眼前的男人态度似乎柔和了一些,于是稍微放松了一下自己的肌肉,深呼吸一口之后说:“我也想不再害怕,但是怎么做?”

“我来保护你,怎么样?”男人问。

罗兰愣住了。

她忽然发现眼前发生的事情不正常,这男人精神肯定有问题。就像父亲和丈夫一样,他们的精神不稳定,医学上不能称他们为精神病患者,他们也会突然变得温柔,会对自己的行为忏悔,会表示自己要保护她……这太熟悉了!她心惊肉跳,顺从地道:“好。”

她甚至不敢问一句“为什么”。

“你同意了?”男人问。

罗兰不敢不点头。

“那好,你说一句‘请你保护我’。”男人说。

“请你保护我。”罗兰顺从地道。

“很好。”男人咧嘴笑了,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我叫裴辛,以后你再也不用害怕,我保证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嗯。”罗兰装作高兴的样子点点头。

她想自己或许还是死了的好。

裴辛揽着她的肩膀往前走了几步,仿佛自己也觉得别扭,便放开她,自己在前面迈开大步飞快地走。他没有回头,似乎笃定罗兰一定会跟在她身后。

罗兰紧紧跟在他身后。

他们去的方向与繁华的街道相反,而是更黑暗更僻静的城市深处,那是城市角落里洗不净的褶子,永远与肮脏和罪恶挂钩,即使在白天,罗兰也不敢涉足这些地方。

现在他们正一步步走去,黑暗仿佛一口寂静的深潭,他们慢慢将身体浸没在其中。没有问题,没有答案,屏住呼吸,除了脚步声,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罗兰就这样迈向自己想象中的死亡。

希望速度快一点,不要再那么疼。

以前无数次的疼痛感觉依然残留在身体上,现在它们泡沫般浮现在她身体上,又一个个破灭。她咬着牙齿让自己不要发出呻吟。

前方是一座残破的房屋,看外观像是仓库。有一次罗兰被某个男朋友关在这种地方整整两天,没有水和食物,只有无边的黑暗。那种回忆瞬间潮水般席卷了她。她摸了摸肚子,跟着裴辛一起停下脚步。

裴辛回头看了她一眼,那张瘦削的脸在黑暗中几乎只剩一个线条凌厉的轮廓。他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的时候,罗兰整个人瑟缩了一下——那闪着白光的瘦长手掌,在第一个瞬间被她误以为是把匕首。

“我说了你不用害怕。”裴辛的声音既没有不耐烦也没有愤怒,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静。

罗兰维持着柔顺的表情,回忆起最严重的那次伤害——只要不比那次更可怕就行,她想。她曾经以为世界上不会有比那更可怕的事了,但现在看来,也许将要发生的事会可怕得多。

仓库的大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但并没有锁上。裴辛将锁取下扔到地上,铛锒的响声让罗兰浑身一颤。

铁门打开时发出沉闷的巨响,罗兰心惊肉跳地,周围都笼罩在黑暗中,又不是全然的漆黑,朦朦胧胧仿佛能看见些什么,开门发出的声音仿佛将黑暗中蛰伏的什么东西惊醒了,她下意识地朝裴辛身边靠过去。裴辛走进仓库,罗兰紧紧跟在他身后。

仓库里有一盏灯,裴辛把它点亮之后,大约40平方米的空间被微弱的黄光笼罩着。四面空荡荡的,只有那盏黯淡的灯下有一张积满灰尘的桌子。裴辛从口袋里摸出一份折叠起来的报纸,将桌子上的灰尘扫荡干净。罗兰站在他对面。他看了她一眼,摸出一个金属的瓶子,旋开瓶盖,将几十粒灰色的小药丸倒在桌面上。那药丸只有绿豆大小,在桌面上滚动着,裴辛将它们拢在一起,仔细数了数,抬起头来对罗兰道:“一共30粒。”

罗兰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15粒毒药,15粒是糖果,你吃掉15粒之后就不用吃了。”他对罗兰抬了抬下巴。

罗兰迟疑了一下道:“毒药吃了会肚子疼吗?”

“会,大概持续5分钟,然后你就死了。”裴辛说。

罗兰松了一口气。

只要5分钟就可以结束这一切,这太简单了,相比从前的遭遇,这简直算得上是一种优待。有什么可怕的呢?她拈起一粒药丸准备送进嘴里,然而,在这一刹那,她忽然热泪盈眶。死亡如同一只巨大的怪兽,她几乎感觉到了它的呼吸——以前她一直以为自己不怕死,因为活着也是无尽的痛苦。但在这逼近死亡的一刹那,她忽然发现其实自己还没有活够。

自己还没有真正快乐的、无忧无虑地活过。

没有像所希望的那样在一个安全的世界里生活过。

真是不甘心就这么死啊。

她吸了吸鼻子,不再害怕裴辛的日光。裴辛好奇地注视着她,带着一种说不上是笑还是沉思的表情道:“你不会死的,放心吧。让你吃药不是要杀死你,而是要让你知道,我对你的保护可以达到何种程度——不这么做你没法摆脱恐惧。”

“我不相信。”罗兰说出了这辈子最勇敢的一句话,随即被自己所说的话吓坏了,她害怕更可怕的事发生,趁着裴辛来不及反悔,匆忙抓起一把药丸就要往嘴里送。

“等等。”裴辛拦住她。

罗兰的心流星般直线坠落。

“你拿了16粒,”裴辛说,“我说了,你只要吃15粒就可以了。”他说完,自己后退几步,看着罗兰。罗兰来不及思考,怔怔地将多余的那粒药丸放到桌上,将剩余的药丸一把扔进了嘴里。

药丸很快融化了,一股甜得发腻的滋味填满口腔。

接下来就是要肚子剧痛,然后口吐白沫,可能还要拉一裤子稀屎。很不干净地死去。罗兰猜测并等待着。

什么也没有发生。

“恭喜你,”裴辛笑起来,“你运气好,拿到的全是糖果。”

罗兰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没死总归是件好事。但马上她就笑不出来了——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不相信?”裴辛问。

她没说话。刚才那一刹那她露出了明显的怀疑神色,现在再说不是已经晚了。

“你看,”裴辛将他的手举起来给她看,“我特意站这么远,就是要让你看到我并没有碰桌子。你把那边那个袋子提过来。”他用下巴指了指,罗兰顺着那方向看过去,这才发现那厚重的铁门后,有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她走过去将袋子提起来,袋子里发出吱吱的叫唤声,像是老鼠。

“你把那些药拿好。”裴辛说。

罗兰将所有的药丸收拢在手里。

裴辛打开旅行袋,将里头的东西取出来。罗兰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满满一袋都是小小的铁笼,每个铁笼里装着一只活蹦乱跳的白老鼠。一共15只铁笼。

“把药丸喂给它们吃。”裴辛命令道。

罗兰不敢违抗,将药丸一粒粒放进笼子里。每个老鼠都快快乐乐地将药丸吃了下去。

它们开始痉挛、吐血,老鼠的哀号声非常可怕,罗兰捂住了耳朵。

老鼠们很快都死了。

“看,我没骗你吧?”裴辛轻快地说道,“纯粹是你运气好,你吃的15粒恰好都是糖果。”

罗兰还是不怎么相信,但她装出相信的样子,高兴地笑了。

“我知道你还是不信,”裴辛说,“跟我来。”他拽着她的手飞快地走出仓库,接着跑了起来。

几分钟后,他们跑到了繁华的街道上。车流延绵不绝,在路面上形成一条钢铁长龙,两边的人行道上来来往往都是人。人多的地方总是让罗兰觉得相对安全。裴辛拉着她站在马路边,面前的车子行驶得飞快,一辆接着一辆,完全没有机会穿过马路。

裴辛就在这种时候拉着她走向马路。罗兰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反抗的动作,她竭力想让自己挣脱出来,但裴辛的手像一把铁钳,牢牢地攥着她,将她拖向马路中央。

希望速度快一点。罗兰闭上眼睛等着车子撞上自己的身体。

什么也没撞上。他们跌跌撞撞地在密集的车流中穿过马路,很快到了另一边的人行道上,耳边传来裴辛愉快的大笑声。

“看见没有?这就是幸运!”裴辛对着她的耳朵大喊,“你现在拥有绝对的幸运,再也不会有糟糕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

罗兰完全没能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裴辛拉着她又一次穿梭马路。

他们就这么在车流汹涌的马路上来回穿梭,哪里的车子最多、车速最快,裴辛边带着她冲向哪里,刹车声、咒骂声响成一片,但没有一辆车挨到他们的身体,也没有一个愤怒的司机下车揍他们,交警仿佛也对此视而不见,所有的车子都及时刹住,或者恰好从他们身边开过。起初罗兰非常恐惧,到后来她渐渐适应了,也开始学着像裴辛一样放声大笑。

笑声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当他们停止穿梭,在人群中快步行走的时候,罗兰还在不停地大笑。

“你是说你真的给我带来了好运气?”她第N次问裴辛。

“是的是的,”裴辛显得非常开心,“我保证——拿到所有的糖丸,穿过马路不受任何伤害,这完全是你的好运。”

罗兰再次将声音提高疯狂地大笑,站在繁华的闹市中心,四周是陌生的人群,她仿佛面对荒野,一个人狂笑。她笑了很久很久,仿佛将幼年时到现在所亏欠的笑声都补偿回来。裴辛在一边耐心等待着。

“现在你相信了?你以后再也不用害怕什么。”等她停下来之后,裴辛问。

罗兰兴奋地点点头,她感到自己的生活打开了崭新的一页。

“幸运”这个词一直游离于罗兰的生活之外,从小她就是个倒霉鬼,这种倒霉不仅仅体现在她和男人们的关系上,“倒霉”两个字像是一张无所不包的巨网,将罗兰这条鱼牢牢网住,任凭她怎么蹦哒,也逃不出“倒霉”两个字。用她一个朋友的话说,她属于那种喝凉水都塞牙的类型。那个朋友嘴巴很损,但对她一直都很好,罗兰常常庆幸自己有这么个朋友,算是倒霉生活中唯一的一点亮色。

“你不会是传说中的衰神吧?”那位朋友曾经认真地问过罗兰。她这么一问,罗兰也感到十分可疑。如果不是衰神,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像她这么倒霉呢?遭受虐待那样重大的事件也就罢了,具体到生活中的点滴小事,任何人都很少遇到的麻烦,在她身上频繁发生。

喝凉水塞牙这种事虽然没发生过,但喝水十次有九次被呛得翻白眼——高跟鞋鞋跟断裂,找钱给顾客时找的零头反而超过顾客支付的数额,永远赶不上早晨最早和晚上最晚的一趟公交车,开门经常被门夹手,背后说领导坏话总是被抓到的那一个……

罗兰随便一想,就能回想起生活中种种霉运缠身的表现。遇到裴辛后,所有这些状况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幸运——幸运的程度就不用说了,一个人在车流如织的马路上来回穿梭而能不死,就很能说明问题了。现在她就算是把手指头放到门缝里也夹不到——要么是门忽然无法关闭。要么是有人好心地帮她把门扶住,反正就是夹不到。

“幸运”与她绝缘了将近30年之后,终于随着裴辛来到她的身边。反复试验确认了这点之后,罗兰首先杀向福彩中心,一次买了十张彩票。

她很快就成了千万富翁。

在成为富翁之前,公司的老总亲自给她打电话,以这么多年来从未听过的和蔼声音问她为什么没去上班。她谎称是身体原因,老总居然也破天荒地没有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反而关心地问她身体怎么样。突如其来的温暖弄得她不知所措。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老总问候了一阵,让她多保重身体,在家多休息几天,并且保证不会扣她的工资和奖金,便挂了电话。她举着电话在原地呆了半天,转过身便看见裴辛若有所思的眼神。

“你是福神吗?”她忽然问。

裴辛摇了摇头。

“那你是怎么做到的?”她擦了擦眼泪问。

“你早晚会知道。”裴辛说。

“为什么要帮我?”她早就想问这个问题,这阵子的幸运让她终于有了些勇气。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倒霉的人……”裴辛说。

罗兰愣了一愣,迫不及待问了一个她这么多年一直想知道的问题:“为什么我这么倒霉?我……我是衰神吗?”

“哪有什么衰神?”裴辛嗤了一声,“你不过是运气不好罢了……这只是个概率问题……在每件事上都存在概率,一半好运,一半霉运。一般人都是好运和霉运交替,而你恰好每次都是霉运……就像掷色子,你总是掷出最小的点,纯粹是个概率问题。”

“我的幸运能持续多久?”罗兰没弄明白这个概率的问题,便问出了一个她最关心的问题。

“想多久就多久。”裴辛说。

将近30年来,罗兰眉眼从来没有如此舒展过,她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花怒放”。

这是罗兰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没有忧愁,没有恐惧,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她觉得自己浑身轻快。

“你想没想过要报复那些伤害过你的人?”裴辛问,“你现在要报复他们很容易。”

罗兰的心一沉。

谁能轻易抛开往事?那黑暗的过去像一团凝聚了千年的乌云,不是几天快乐的日子就能吹散的。提到那些人,罗兰觉得日色都变得昏暗了许多。她本能地颤栗起来——这么多年来,恐惧已经成为她灵魂的烙印,即便此刻她明知道自己很安全,有一个如此强大的人可以保护她,她依然感到绝望,仿佛一只被猫追逐的老鼠,天大地大,无处藏身。

“不要,”许久,她渐渐停止颤栗,摇了摇头,声音微弱,“不要报复。”

“为什么?你不恨他们?”裴辛好奇地侧了侧头。他侧头的动作和那些可怕的男人们发怒之前的动作一模一样,罗兰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绷紧了身子。

恨?

恨吗?

怎么不恨?

她又不是石头人,那么多的伤害怎么不会激发仇恨。然而仇恨本身就让她害怕,她记得在很久以前,那时候她还没有被无穷无尽的伤害,磨炼成这么一个担惊受怕的疲倦女人,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身体弱小,但灵魂很干净。

父亲一次两次对她们母女的虐待,在她心里埋下了第一颗仇恨的种子,她用她那个时候所能发挥出的全部能量反抗过……反抗过多少次呢?她记不清了。每次反抗换来的是更严重的伤害,那个勇敢的小姑娘就在这种折磨下迅速消失,成为一只夹着尾巴恐惧全世界的小老鼠。甚至到了后来,她连仇恨的念头都不敢有,唯恐对方察觉到她心里的想法而爆发更大的怒火。到了现在,她发现自己心里真的感觉不到仇恨,只是一种解脱之后的释然。倒不是她有多么高的智慧,而是因为她实在没有勇气回顾过去,既然已经过去了,那就永远过去吧,不要再发生,哪怕是在记忆中,也不要在此重演。

没有反复的回忆,又怎么能留下仇恨的种子?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渴望的不是报复,而是解脱,仅此而已。

现在,这微末的愿望已经实现,她相信实现这个愿望一定和某种神奇的力量有关,她没有胆量做出任何可能中断这种神奇力量的事——尽管她有充足的理由去报复,但假如报复也被那种神奇的力量视为罪恶从而将她放弃,那她该怎么办?

她脑子里千回百转,脸色苍白泪水淋漓,在裴辛的追问下再次摇头。

就这么放弃了报复。

裴辛也没有逼她。

裴辛对待她的态度让她捉摸不透。他不像以前那些男人那样欺负她,但也不像他们那样在乎她。他的眼睛没有温度,既没有爱也没有恨,望着她的时候,仿佛是望着一张桌子椅子。说起来,他是她的恩人,但他从来没向她提过什么要求,也从来没反对过她做任何事,这不是那种宠爱的纵容,而只是一种漠不关心的疏离,仿佛罗兰的一切都与她无关,除了把幸运带给她之外,他不关心与她有关的任何事。这让罗兰心中十分忐忑。

这么多天来,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幸运,再回到过去那种倒霉蛋的生活,对她来说已经不可想象,可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掌握裴辛——很多个夜晚,她都会突然从梦中惊醒,怀疑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她经常猛然回头,只是为了看裴辛是否还在身边——没有爱,也没有责任,甚至没有关心,也不想从她这里得到任何东西,裴辛随时都可以离开她,而她却不愿意离开这种幸运的生活。

她就这么一边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幸运,一边提心吊胆地担心着裴辛是否会离开自己。

“你什么时候离开我?”有一次她鼓了半天勇气问出这么一句话。

裴辛没作声。

罗兰不敢再问了,她的心里更加忐忑。

到目前为止,表面看来,裴辛还没有要离开的迹象,然而罗兰始终不放心。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担心变成了压在她心头的一道阴影。越是在裴辛身边,她就越是担心他会离开自己。到了后来,她甚至必须让裴辛时刻处在自己的眼前才有安全感。

她这些神经质的表现并没有让裴辛反感。在她有这些表现之前,他就对她寸步不离,而在她表现出这样的担忧之后,他同样是寸步不离。

半个月过去了,罗兰决定回公司上班。尽管公司给的薪水不高,但那是她有生以来唯一能够容下她的地方,勉强算是她的半个家。她全部的朋友都在那里。她只是担心,自己去上班了,裴辛会不会突然离开?

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裴辛依然和往常一样,紧紧跟在她身后。他并不和她说话。这么些天来,他几乎不怎么说话。但看着他的影子和自己的影子重叠在一起,罗兰还是感觉到非常踏实。现在她可以无所畏惧地往前走,不用担心车辆、高楼上坠下的花盆、小巷里冲出来的强盗等等以前经常遇到的危险,也不用担心会遇到哪个和她前夫一样的男人,再次把她带入从前的噩梦之中。

公司里的人看到罗兰回来都很高兴。他们以为裴辛是罗兰的新男友,不由用异样的目光多看了他几眼。裴辛仿佛没注意到他们的目光,自顺自坐在一边看报纸。罗兰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罗兰自己没觉得不对劲,但同事们的目光却越来越异样。

“罗兰,去洗手间,给你看我新买的内衣。”那位嘴很损的朋友彭耘扯了扯罗兰的衣襟,罗兰便跟着她进了洗手间。

裴辛仿佛忠犬一般跟着她,守在洗手间门外。

“裴辛是你新男朋友?”一进洗手问,把门关上,彭耘就迫不及待地问。

罗兰摇了摇头。

“你欠了他的钱?”彭耘狐疑地问。

罗兰忍不住笑了。她犹豫了一下,看彭耘是真心关心自己,便小声将裴辛的事告诉了她。彭耘听得眼睛大瞪,不等她说完,便连连摇头。

“不对劲,”彭耘说,“你没觉得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罗兰问。

“你不觉得他和你以前的男人都很像?”彭耘狠狠掐了她的胳膊一把,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要多少次才吸取教训?你忘了那些男人?他们也是这样对你寸步不离,刚开始的时候好像对你挺好,后来就骂你打你把你不当人……你看着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罗兰听得毛骨悚然。

她发现自己真的是忘了。

这么些天的幸运,几乎让她忘了自己曾经多么不幸。她只顾着担心这个给自己带来幸运的男人会离开,却忘了过去那些男人们,他们仿佛也总能给她带来一些新的东西,也是同样对她寸步不离,但到了最后,总是以伤害她作为终结。

那么裴辛……她想起裴辛那冷漠不带感情的眼神,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她怎么忘了要摆脱这样的男人有多难?

他这么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真的是为了给自己带来幸运吗?

他凭什么要给一个自己并不爱、甚至连喜欢也谈不上的女人带来幸运?看起来他不像是那种行侠仗义见义勇为的人哪。

“你看吧,你现在就已经摆脱不了他了,”彭耘肯定地道,“不光是心理上摆脱不了,就算你现在能够放下他,他也不会让你走。”

罗兰禁不住又打了个寒颤。

从洗手间出来,在彭耘的再三怂恿下,罗兰咽了无数口唾沫,终于鼓起勇气对裴辛道:“我和彭耘想去逛街……”

“好,去吧。”裴辛说。

罗兰和彭耘对视一眼,拿起提包就往公司门口走。

裴辛很自然地跟在她们身后。

“我说,”彭耘大咧咧地道,“女人逛街,男人靠边。”

罗兰的心狂跳,不敢看裴辛的表情。

裴辛面无表情,声调没什么起伏:“我得跟着。”

“罗兰,我们两个逛街,要男人跟着做什么?”彭耘大声道,狠劲推了推罗兰。

罗兰硬着头皮,用细如蚊蚋的声音道:“你就别跟着了吧……”说完这句,她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居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彭耘一只胳膊抱着她,稳住了她颤抖的身子。

裴辛好半天没说话。

可怕的沉默让时间变得无限漫长,连彭耘也不敢再说什么。

蓦地,裴辛道:“好的。”他转身回到公司的沙发上坐下,拿起报纸继续看。

罗兰和彭耘同时松了一口气。

她们进入电梯,按下通往一楼的按钮。

电梯没动。

连续按了好几下,电梯没有任何动静。她们想打开门出来,电梯门静悄悄的打不开。

罗兰的心沉了下去。

“霉运又来了……”她哭丧着脸对彭耘道。

“衰神啊……”彭耘骂了一句,紧接着又豪气冲天地道,“不怕,你总不能一辈子不离开他身边!”她掏出手机想打电话,手机屏幕上一格信号也没有。

几分钟后,电梯忽然告诉下降。两个女人吓得尖叫着抱成一团,蹲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电梯重重地砸在一楼,彭耘没什么事,罗兰却扭到了腰。好在电梯门打开了,彭耘搀扶着罗兰走出电梯。

“我想休息一会。”罗兰说。

“不行!”彭耘拉着她往外走,“你没觉得很奇怪吗?”

“什么?”罗兰问。她觉得自己倒霉实在太正常了没什么奇怪的。

“世界上有什么人能够给人带来好运?”彭耘说,“要是真的对你好,给了你好运就够了,为什么一离开他身边运气就变差?”

“为什么?”罗兰还是没想明白。

“你不觉得……你不觉得这是他想要把你留在他身边的一种手段吗?”彭耘说。

罗兰倒吸了一口凉气,很快又问:“但是为什么?他从我这里什么也没得到。”

“也许只是他现在还没要罢了……”彭耘阴沉着脸道。她拖着罗兰往外走。

从电梯口走向大门口是一段艰难的距离,短短的一段路程,罗兰滑倒了好几次,头在地上、墙上磕出了几个大包,手机也碎了。但她还是坚持跟着彭耘往外跑。此刻,无尽的记忆在她脑海里展开。她想起过去那些用尽各种手段把她留在身边的男人们,他们也有那样冷漠的眼神和淡然的表情。她从他们身上感觉不到爱和关心,她只是他们施虐的对象。

现在,彭耘一提醒,她才发现自己陷入到了多么可怕的境地——幸运就像是毒品,一旦获得,就无法离开。裴辛就想这么把她绑在自己身边。他可能以为她真的离不开幸运的生活,这才放心地让她跟着彭耘出来而没有紧紧跟随。但她现在得逃!

她不是第一次逃跑了!

从小到大她几乎都在逃,这方面谁也不会被她更有经验。起初是彭耘拉着她,后来就是她拦着彭耘。两个人千难万险地冲出大厦,冲向马路,扬手招向一辆出租车……

大厦门前的空地上没有一辆车,她们就这么冲了出去,眼睛盯着远方驶来的出租车。

谁也没注意到一辆车忽然从地下车库开出来,以超过100码的速度,转过一个诡异的角度,直接撞在罗兰身上,将她撞飞了出去。

彭耘安然无恙,她只是吓呆了。

世界仿佛变得无声。直到撞人的司机跳下车跑向罗兰,彭耘才回过神来。

一地鲜血,罗兰一动不动。

罗兰在医院里昏迷了三天,医生说她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即便醒来,也极也有可能会瘫痪。

“一切都要看她的运气了。”医生说。

运气!

彭耘被这两个字提醒了。

三天来,彭耘一直在医院照顾罗兰,没顾上想别的。现在,医生提到了“运气”两个字,她不由想到了裴辛。

如果按照罗兰自己的运气,她可能真的永远醒不过来了……但裴辛能够给她带来好运。现在哪里还顾得上是否能够摆脱这个男人呢?自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一切都等罗兰醒来再说吧。

她从罗兰手机里找到了裴辛的电话号码,忐忑不安地把罗兰的情况告诉了裴辛。

预料中的暴风骤雨没有出现,裴辛的音调依然没有什么起伏:“知道了,我就来。”

很快他就出现在医院。

现在彭耘不得不承认“运气”这东西的奇妙。裴辛一出现在罗兰的身边,罗兰便清醒过来,虽然依然虚弱,却已经可以开口说话。看到裴辛,罗兰显得有几分畏惧。裴辛依然是那种冷漠的表情。

“我说过你不能离开我身边。”他对罗兰道。

罗兰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你给了她幸运,却夺走了她的自由!”彭耘大着胆子道,说完便赶紧握住了罗兰的手——那手现在冰凉而且颤抖。

“我没给她幸运,”裴辛说,“幸运本来就是她自己的。”他顿了顿又道,“我也从来没有夺走你的自由,”他回望着罗兰,“你随时可以让我走。”

“你走了我会怎么样?”罗兰终于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幸运和不幸都属于你,”裴辛说,“我早就告诉过你,这不是魔法,只是一个概率问题,就像掷色子,幸运和不幸的可能各占50%。”

“但为什么……”罗兰和彭耘同时间了半截,裴辛抬手打断了她们的话。

“为什么在我身边你会如此幸运、离开我你又如此倒霉?”裴辛问。

两人同时点点头。

裴辛从口袋里取出一粒色子,色子的三面涂成红色,另外三面涂成蓝色。他一使劲,将色子掰成两半,一半全都是红色,另一半全都是蓝色。

“我把你的色子掰成两半。”他说,“这样你掷出来的永远是幸运。但不幸并没有消失,幸运和不幸永远是成对出现的,你既然已经用完了这幸运的一半,那么不幸的那一半也总有一天会用到……但是在我身边你不用担心这个,因为我……”他忽然笑了笑,“我就是你所有不幸的化身——你所有的不幸,就凝聚成我现在的样子,只要你在我身边,你就拥有一对完整的幸运与不幸。但一旦你离开我身边…一旦你离开我身边,那被扔掉的另一半色子就会出现。”

“你是不幸的化身……怪不得你这么像过去那些男人……”罗兰喃喃道。

“我不明白,”彭耘道,“既然不幸已经凝聚到你身上,那么即便你不在她身边,不幸也应该继续停留在你身上,为什么会跟着她跑?”

“因为我身上凝聚的不是她丢弃的那一半色子,”裴辛说,“我只是不幸的化身——或者可以这么说,我将罗兰的命运剖开,留下了好的一半,扔掉了坏的一半,而我自己变成坏的那一半,就这么欺骗了命运……”

“而命运始终要将幸运与不幸结合在一起,所以当她不在你身边时,不幸的那一半就来找她了……因为她已经把幸运的那一半用完了……”彭耘终于明白了。

裴辛点点头:“是的。”

“可是……”罗兰挣扎着道,“可是我以前没遇到你的时候,就像个衰神……”

“不是这样的。”裴辛摇头道,“你没有遇到我的时候,只是不幸的概率比较大,但生活中依然会有幸运的时刻,比如遇到晴天,比如看到自己喜欢的衣服,这些都是幸运……但你遇到了我,将命运剖成两半,就只有绝对的幸运留下,离开我,当然也就遇到绝对的不幸——所以你没法离开我,离开我,就只有死。”

他第一次提到了“死”,这个字让罗兰和彭耘心中一片冰凉。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找上我?”罗兰绝望地问。

“因为你很绝望。”裴辛说,“我是真的想帮你……”他仿佛有些困惑,“我不明白……你不是很想要绝对的幸运吗?我无数次看见你在咒骂老天说你的运气太坏,既然如此,我给了你绝对的幸运,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可我的运气确实差……”罗兰哭着说。

裴辛第一次显出了不耐烦的表情:“我实在不明白你们这些人……一个个抱怨自己的命运差,给了你好运,又想要自由,世界上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说吧,现在是要我走,还是留下?”他仿佛也有些生气,站起来走到门口望着罗兰,等她做最后决定。

罗兰望着彭耘。

彭耘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去那种不幸的生活实在太可怕,然而,现在想来,过去种种,并不是没有选择,生活中也不是全然的黑暗。诚如裴辛所说,幸运和不幸都是成对出现,只是一个概率问题。但现在,她提前挥霍了她的好运,剩下的只有绝对的不幸。裴辛留下,她永远也不能离开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就是他过去噩梦的化身,不知道下一步会演变成什么样的噩梦,也许会有真实的虐待施加在身上;而裴辛离开,等着她的就是死。

那么她到底该如何选择?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时光流转,过去的种种一一浮现,竟然不全是黑暗,黑暗中也有光,只是那时候自己没看到、没捕捉。现在,似乎一切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