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命痨》全文阅读_作者:司马子恒

1

大解镇的捕头温江流在街上巡视一周后走入了一家纸扎店。纸扎铺的掌柜燕惜春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此刻正一手支着下巴靠在柜台上小憩。温江流走上去,用剑柄敲了敲他的桌子,掌柜手一歪,脑袋磕到桌上,醒了。

温江流笑问他大白天做生意怎么打起瞌睡。

燕惜春擦擦嘴角流出的馋唾水,不好意思地笑了:“表兄。”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最近生意……哈……太好,熬夜扎了许多货,是以白日都犯困……”

温江流皱皱眉,一个扎纸货的生意能好到哪里去。

燕惜春从柜子下拿出一个纸扎的聚宝盆:“最近城里接连病死了不少人,有些家境不错的,从我这里订了百份纸人纸马,连阴钱都快卖完了。”

“可是因为那会过人的怪病?”

燕惜春又打了个哈欠:“是啊,先前那病明明已稳定了不少,谁料上个月又死了不少人。”

温江流自言自语道:“怎会?不是说那位名医已经找到了治病的良药?”

燕惜春道:“上个月死的那批人里有不少是李记店铺的工人。李记待遇好,给店里做工的都安排了住处,他们成天住在一起,有一人得了病,一个过一个的,最后病了好几个。发现的时候晚了,全都没救回来。”

温江流回到衙门里一查,上个月果然又死了好几个人,死因都是前阵子流行的怪病。其中有一半死者是李记的人。

由于并没有家属来衙门伸冤说自己的亲人死得冤枉,故而温江流便只是多留了个心眼。

过了一个月不到,衙门里有人来报案,说是城西大户李家出了人命,入赘的二女婿方青被人发现死在后院的深井里。

李家是大解镇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镇里一半的商铺都是李家的产业。听说年后李家大小姐就要嫁给州里的录事了。所以县令接了报案以后极是重视,半刻不敢拖延,派温江流即刻去查。于是温江流当天下午就带着人进了城西李家。

方青的尸体已经被人从井里捞了上来,水里泡了一夜,已经浮肿得面目全非了。温江流让仵作查明死因,趁着这功夫找到府里的管事,请他把府里所有的人都叫到院子来。

管事喊来了人,说除了大少爷一大早就出门了,在店里没回来,其他人都到了。

“妹夫死了也不赶紧回来?店里有什么要紧事?”

管事绞绞自己的衣袖,低声道:“这……其实大少爷和二姑爷一贯不怎么亲厚……”

温江流点点头,不再问下去了。他继续把目光投回院子里聚集的人群上。

管事向温江流一一介绍李家的人,方青的妻子——二小姐神情很木然,并没有死了夫婿的难过和震惊。反倒是二少爷夫妇哭得顶厉害,二少爷眼睛肿得像桃子。旁边的大小姐看着也比二小姐难过得多,眼睛通红,嘴唇一直在颤抖。

管事凑在温江流耳边低语道:“这府里和二姑爷关系最好的就是二少爷了……”

温江流对马上就要嫁给大官的李家大小姐打量了几眼,又去和二小姐作比,发现这姐妹俩长得有五六分相像,但也有很多明显的不同。二小姐比大小姐要漂亮一些,这种漂亮主要是气质。二小姐虽然身材纤细玲珑,站姿端庄优雅,耳朵上脖颈上的配饰闪闪发亮,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而大小姐却有些微佝偻,身上首饰极少,没有二小姐那慑人的气场,看起来较为楚楚可怜。

可当温江流问管事大小姐是不是偏房生的,管事却道:“老爷不曾纳妾,四个儿女都是夫人生的。”

温江流想了想,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若大小姐是庶出的,又怎么有资格嫁给州里的录事做正房?

李老爷开口了:“官爷可查明了犬婿的死因?”

站在他身后的二小姐冷冷道:“难道不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吗?值得将我们全叫来这太阳下晒着?”她有意将“失足”二字咬得很重。

温江流很是惊奇,死的可是她的夫婿,她不难过也便罢了,怎么看起来倒是一副不屑的样子?

站在她旁边的二少爷感觉拉拉她的袖子,李秀不在意地撇开目光。

温江流眯眼看向仵作。仵作道:“死亡时间是昨夜酉时到辛时之间,死者没有外伤,没有中毒迹象,目前初步断定死因是溺水。”

温江流接过话茬道:“那井口这么小,井缘也不低,恐怕不应是‘失足’。”他也学着将“失足”两字咬得极重,李秀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接着道,“方青很可能是被人推下去的,当然,尚不能排除他投井自尽的可能。”

温江流走到二少爷李仲生面前:“听说你和方青一向交好,他最近可有遇到什么恼事?”

李仲生停止抽噎,凝神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似乎是想到什么,但只是摇头。

李秀冷冷地接茬:“怎么没有?他得了那该死的催命痨。”

催命痨正是先前温江流和燕惜春讨论过的怪病,一年半前这病在大解镇开始流行,因为是会过人的病,所以发展得很快,大半年就死了上百个人。症状有点像肺痨,却比肺痨催起命要快得多。后来路过此地的名医华雀见了这里民不聊生的状况,以身试药,终于配出了能治催命痨的良药。半年前这病在大解镇已经不怎么厉害了。温江流看李秀那气恨的模样,还以为她说的是花柳病,没想到竟是催命痨。——又是催命痨!温江流立刻联想到李家那因催命痨病死的许多下人,这难道仅仅是个巧合?!

温江流命手下的捕快去挨个给李府的下人们做口供,询问他们昨夜酉时到辛时都在做什么,而李家的这些上人们他则亲自去问。

温江流问二小姐:“方青他既得了催命痨这会过人的毛病,又为何能在府里自由行动?自己跑到后院去?”

李秀哼了一声,道:“你问我做什么?他是该被关在房里的,又不是我看着的,去问小蝶吧。想来也是他自己寂寞难耐便跑出去了。”

放那些人回屋的时候,温江流注意到大小姐李元珍走路时似乎有些别扭,仔细看,右脚好像有点跛。他低头看了眼她的鞋,行走时裙摆间会露出半个鞋身,是一双不新不旧的绣花缎面鞋。

温江流走上前问她:“大小姐,您的脚……”

李元珍像是受惊的兔子一下慌张地看了他一眼,即刻把脚往裙下收了收:“鞋、鞋有些夹脚……”

温江流凝神看着她。

李元珍旋即匆匆往前院走去。她有意好好地走,果然看起来便不跛了。

温江流留下昨晚负责看守方青的婢女小蝶,小蝶的样子很害怕,说二姑爷昨天早早就说要睡了,她在外面守了一会儿,大小姐的婢女小鹊过来找,说为她留了碗银耳枣羹做宵夜,二人便去了厨房。她吃完宵夜就回来继续守着,结果竟出事了。

温江流微微一怔,方青是趁着她去吃宵夜的功夫自己溜出去的?

“这府里除了二姑爷之外,还有谁得过催命痨?”

小蝶擦着眼泪说:“先前贴身伺候二姑爷的小红得过,被老爷遣送回家去养病了。另外还有几个下人,得了病的都被送出府了。”她迟疑了一下,看了眼温江流,小心翼翼地说,“二少爷和大小姐……也患过这病,两个月前刚痊愈。”

二少爷与方青向来亲厚,被过上这病倒也正常。大小姐么……温江流接着问道:“这病是谁最先染上的?”

小蝶道:“是二姑爷。四个月前二姑爷就病了,老爷请了华雀先生来看,确诊是催命痨。华雀先生开了药方,当时还是大少爷亲自去药坊抓来的药。后来二少爷和大小姐也病了,又是催命痨,老爷还命我们在院子里烧艾草驱邪呢。后来二少爷和大小姐都好了,二姑爷却一直病着没好……”

这可奇了。华雀的灵药往往喝上两个月就能把催命痨根除,二少爷李仲生和大小姐李元珍两个月就好了,怎么这方青却迟迟不见好?

2

方青之死处处透着诡异,就像仵作说的,那么小的井口,下去肯定不是意外。催命痨又不是不能治,他何苦要自尽?就算是他自己求死,为什么不在房里上吊,偏偏要跑到后院这么个偏僻的地方跳井?

温江流走到书房门口,看到李仲生正推门出来,两人相视一愣。温江流上前一步,笑道:“二少爷,能否借一步说话?”李仲生叹了口气,侧身示意他进书房。

两人走进书房坐下,温江流道:“二少爷现在能说了么?方青他,究竟有什么恼事?”李仲生连连摇头:“官爷,不是我不想说,……唉,实在是家丑。”

“二少爷,我本无意窥探你们的家事,只是如今出了人命,……”

李仲生道,原来李老爷分给方青两间铺子,但由于方青好赌,一直偷偷挪用店里的款项。账上的钱亏空太多圆不回去了,方青近来一直在为此烦恼。

“这事你父亲知道吗?”

李仲生道:“暂时还不知道。不过瞒不了多久了。上个月我爹已经看出账本上纰漏太多,诘问过明广,明广答应他下个月一定把帐补上。下月五号就要我爹查账的日子了,明广他……”明广正是方青的表字。

出了书房,温江流还在想方才李仲生的话。既然是那样的话,方青这些日子的确应该很焦灼。他是个倒插门女婿,李老爷分给他两间铺子,其实根本不算器重。他要是补不上这帐,很可能李老爷会把铺子收回去。他和李秀的感情又不好,如果在李老爷那里都失宠,那他就一无所有了。可是也不对,账面亏空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如果方青要自杀,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他的催命痨为什么迟迟不好?李元珍的婢女支开小蝶只是巧合吗?还有李记里有那么多人因为明明能治好的催命痨病死了,又是什么原因?

温江流正走着,忽听外面有下人在嚷嚷大少爷回来了。

李大少见到温江流,很得体地向他拱手作揖:“温捕头。”

李孟儒是个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男人,奇怪的是他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却一直没有娶妻。温江流因为公事曾经和他有过两次交往,认为他是个不错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外的风评一直不好。温江流曾经看到过几个衙役一看到他就躲,小姑娘老婆子看到他都是呸一声。

温江流笑着迎上去:“李大少爷百忙之中抽空不容易啊,妹夫死了,寅时大少爷就赶回来了。”

李孟儒皱了下眉,冷冷地说:“他死了又与我何干。”

温江流道:“不知大少爷昨夜酉时到辛时在哪里?”

李孟儒一愣:“温捕头怀疑我?”温江流忙道只是例行公事。

“昨夜辛时在我房里看帐,辛时差不多该是睡下了。在外守夜的婢女可以作证。”

3

温江流告辞李孟儒,转身出了李府,突然看到李府下人从房里搬出孩童的衣裳,他摆摆手让那几个下人停下,一问才知道,二少爷李仲生的姨奶奶四个月前流产了。温江流见其中一个小厮满脸机灵相,便留了个心,将他找来,给了一吊钱,果然打听到了更多消息。

那小厮道:“姨奶奶流产那叫一个惨,二少爷当时气急败坏,把一个通房小妾毒打一顿卖给了窑子。”他叹了两口气,仿佛很唏嘘。

回衙门的一路上,温江流倒是放下了姨奶奶流产的那条线索,一直在念叨到底大少爷是怎么回事,却不料身边的捕快望着他直笑。

捕快道:“头儿你是个正经人,自然不知道街坊间的混话。李老爷这些年做主给李孟儒纳了几房,但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李孟儒借着生意时常不回家,其实……他和镇南的宋书生交往密切。”他压低了声音,凑过去在温江流耳边道,“外边都传,李大少爷是个好龙阳的。”

温江流大惊:“这可不能乱说。”

捕头笑笑:“头儿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去处理李家人在酒馆闹事么?”

温江流努力想了一想,仿佛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次方青喝醉了酒,拿这件事当众嘲讽李孟儒,说他和宋书生是兔儿爷。李孟儒在酒馆里把他打了一顿,当时许多人都看着,从此他们就结下了梁子。”

温江流拍拍捕快的肩,似乎想到了什么,去纸扎铺子找燕惜春。

这厢燕惜春刚把店铺大门关上,正准备落栓回家,门突然被人从外面大力撞开,门沿磕在他脑门上,把他撞了个眼冒金星。燕惜春坐在地上揉额头,哭笑不得。

温江流道:“快,给我泡杯热茶,替我顺顺思路。”

一炷香后,温江流端着新泡的碧螺春,口沫四溅地把李家的案子说了个大概。燕惜春心疼地看着被他滴了许多口水沫子的绿茶碗,又揉了揉自己额上的乌青。

温江流道:“除了那些替主子站门口守夜的下人外,其他都是三三两两睡在一个屋子的,所以基本都有不在场证明。那些守夜的也都是主子们贴身的仆从,素日只跟随自己的主子,和方青没什么往来——其实我倒比较怀疑李家那几个少爷小姐。”

温江流道对燕惜春道那李家大小姐李元珍看着就不是受宠的小姐。她穿着旧鞋却挤脚,新褂里穿的也是旧袄,没带什么首饰,反倒是那二小姐李秀,是大户人家小姐的做派。私下里问,四个儿女都是李家夫人生的,只是李元珍是头胎,因是女儿,李老爷险些被上人逼着纳妾,好在第二年李夫人就生了李孟儒,才保了她的地位。因此,李元珍在母亲那里很不得宠。而李秀是幺女,李夫人生她的时候难产,是死里逃生,李秀因此一直体弱,李夫人很宠她。

燕惜春若有所思道:“难怪李大小姐下个月就要嫁给州录事了。”

“嫁给录事莫不是好事么?”

燕惜春敲敲他的脑袋:“你这呆子,那录事今年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先前娶过三房妻子,都死了,这乡里都传他克妻哩。李元珍嫁过去只是续弦罢了。”

温江流惊讶地瞪着他,燕惜春想了一会儿,忽的一笑:“这下可好,李家家财万贯,想不到却没人袭承。好笑。”

温江流奇道:“什么意思?”

燕惜春道:“据我所知,李仲生妻妾不少,却只生了两个女儿。他两年前有过一个儿子,年过半岁就夭折了。还是来我这里买的纸扎陪葬,订了我一百来个小纸人,赶了我三个通宵。”

温江流笑着打断:“你真是阎王的好使臣,做的这档子营生,还有什么小道消息。”

“李老爷都快五十了,却连个孙子都没有。大儿子和二儿子都无所出,好容易招了个上门女婿,却又死了,这可不是万贯家财要拱手送人了么?”

看到燕惜春满脸对自己后知后觉的嘲弄之色,温江流顿了一会,道:“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方青死前得过催命痨,一直没治好,拖了四个月。”

这回轮到燕惜春吃惊了:“催命痨?为什么治不好?只要在发病前三个月治疗,华雀的药保管药到病除的!”

温江流联想到上个月李记有不少人因催命痨而死,觉得两者之间很可能有关联。他起身抓住燕惜春的手就往外走,“走,陪我去那些死者的家里看看!”

燕惜春被他拖得跌跌撞撞,苦笑:“表兄,这天都黑了,起码等明天再去吧……”

4

翌日,燕惜春陪着温江流走访了几户死者的亲属家,却毫无斩获。怕死者身上的病过人,所以死了没多久尸体连带生前用品就都被火烧掉了,想开棺验尸都不能。

他们走到郊外的第三户人家停住,有点吃惊。原本的老木房子旁边正在盖新房,看规模比老房子还要大一点,用的木材也是中等偏上的,连篱笆都被翻新了。

两人齐齐皱眉,疑惑地走进去,找到一个正在帮忙盖新房的木匠。

温江流正要问,一个披麻戴孝的女人走了出来。她看到温江流有点吃惊:“温捕头?你来做什么?”

温江流认得她,她正是此次因为催命痨死掉的佣工张平的妻子。老实说如果不是她披麻戴孝,温江流一时三刻还真以为自己弄错了人。

他问张氏:“你这是盖新房?”

张氏有点尴尬,把两人引进屋,“温捕头有什么事?”

温江流用很犀利的目光看着她道:“你的丈夫上个月因为催命痨去世了是么?”

张氏更尴尬了,脸红红的,头也低了下去:“我……”她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已经带了泪花,“温捕头,我儿媳妇下个月就要生产了,我这老房子屋顶都已经破了,漏风漏雨的,所以我才在这个时候……”

温江流抬手制止了她接下去要说的话,打断道:“盖新房子要不少钱吧?”他知道张平的家境并不是太好,所以他们一家人才要住郊外那种屋顶已经漏了的破房子。

张氏又愣了一下,突然急了:“我、我……温捕头!这钱可是李家补偿我家汉子的呀!我家汉子他给李家帮工,才染了那催命痨,李家给我们这钱,我、我绝对没有干坏事呀!”

燕惜春温声宽慰道:“你别紧张,我们来这里只是想问一些关于你家夫君的事情,并不是来查案的。”

张氏这才松了口气。

温江流问道:“李家给了你多少钱?”

张氏举帕子擦方才急出来的眼泪,抽噎着答道:“三、三十两。”

温江流和燕惜春对视一眼。和之前的两户人家一样,二十两足够这些小户人家两年多的花销了。镇子里有不少人因为催命痨死了,可是雇主出钱补偿死亡佣工家属的李家却是头一家。温江流从第一户人家那里听到这么高的数额的时候还吃了一惊,现在已经不吃惊了。难怪张氏能有钱盖这么大的新房。

温江流道:“在夫君生病的时候你有见过他吗?你去照顾过他么?你知道些什么?”

张氏摇头:“李记铺子铺生意繁忙,李家有专门给工人提供住宿,几个人挤一大间的。像我丈夫他们这些工人都是住在李家给他们安置的屋舍里,路远,七八天难得回来一次。我知道他病了的时候他已经快不行了,李家人接我去看过一次,因为那病过人,我没进去,在外面就看到我丈夫他……”她举帕拭泪。

温江流还是那样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那你有他的遗物吗?”

张氏还是摇头:“李家人说怕那些东西上带有催命痨的病毒,和尸体一起都火化了。”她声音一哽,“夫君他棺材里放的还是他前年的衣冠了……”

他们一连走访了几户人家,基本上都是张家这么个情况。李家给了很多安葬费,所以那些人家对李家几乎都心存感激。虽然人是在他们的店铺里得病死的,但是谁都知道催命痨的厉害,染上病是天灾,李家赠银是有情义。

温江流哪里肯就此罢休,坚称这件事里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在燕惜春的纸扎铺子里走来走去绕圈子,不停地自言自语:“有鬼!这些商人哪有这么好心?每户二十两安葬费!”

“表兄何不往好处想想,说不定就是李家人发了善心呢?”

温江流停止绕圈,走到他面前:“催命痨这种病,症状还是很明显的,染病头两个月就会肺热痰多,咳出来的痰还是青色的。一个人治不好,或许是体质的原因,可这里十几个人都染了病,还都因为这种明明已经能治的病而死了,说是因发现晚了而耽误了病情,说服力实在是不高!况且除却李家这些下人,连方青的病都拖了数月不愈,这其中一定有共通点!这么多人命,这可不是一桩小案子!”

燕惜春放下手里的纸扎,叹气:“好吧,那我们就去李记给工人安排的屋舍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吧。”

然而到了那里,才发现那排屋舍已经被官府贴了封条锁起来了,因为怕里面有催命痨过人。

燕惜春在官府的封条前来来回回踱了几圈,揉着自己额上昨晚被温江流撞出来的乌青直叹气:“会不会是这催命痨发生了变异?所以原先的药对病人无效了。”

温江流沉吟片刻,道:“若真是这样,那也有几个月了,镇里肯定早就病了一大批的人,怎么会还没有动静?这两个月我们大解镇刚刚恢复了生气,我天天在城里巡视,根本没见还有多少病人。”

燕惜春又走了两步忽停下,转头四处看了看,见左右无人,附到温江流耳边小声道:“会不会是有人故意使这病变异?”

温江流猛地抬起头,下巴又撞上燕惜春额上的乌青,疼得他嘶嘶抽冷气,跺脚道:“我总有一天要被你害死!”

温江流默默道:“到底是什么人动了什么样的手脚,能使得原先能治好的病迟迟治不好?还要瞒过这么多的人……走,陪我再去找其他工人家里问问,我就不信哪里都找不出纰漏!”

燕惜春迭声哀叹:“表兄,这都快宵禁了。明天吧……”

5

第二天一早,温江流催着燕惜春出门,燕惜春却不紧不慢地穿衣洗漱,末了还钻进厨房里亲手弄早点,不多久他端着一锅好蒸好的小笼和菜粥出来。温大捕头一闻到那香气,馋虫立刻被勾了出来,举起筷子就上。

燕惜春虽不会破案,但这些扎纸下厨的细致活做得都不赖。温江流夹了一枚小笼包入口,登时汁水四溢唇齿留香,那馅肉剁得极碎,肥瘦匀称,鲜不可言。温江流连声赞好,又去喝那菜粥,一勺下去,只觉清爽难言,化了方才肉的腻感。

温江流舍不下勺子,边喝粥边问道:“你这粥里加的是什么草药?怎么味道和以前有些不大一样?”

燕惜春一脸鄙视地看着他:“你这才尝出来么?”他舀了一勺粥,指着里面一棵青色的菜梗道,“这是泽漆,又名五凤草。除此之外我还比以前多加了黄芩甘草姜丝,都是预防治疗催命痨的好药。如今你破的案子和催命痨有关,我今日加的药量便比前些日子还多一些。”

这时,衙门里突然派了人来找温江流,说是仵作已经验完尸体,找他过去说明情况。于是温江流撇下燕惜春,连忙去了衙门。

仵作的气色看起来不大好。大解镇一向是比较平和宁静的,三五年出不了一桩谋杀案,先前催命痨重创了小镇,如今又出命案,谁的心里都不好受。他揭开罩着尸体的白布:“死因确定为溺水。身上有几处擦伤,头上有撞击伤——都是掉下井的时候磕的。”

“那有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是被人推下去的?”

“他是头向下溺死的,而一般投井自尽的人往往是脚向下跳下去的。”仵作比划了一下,“你想象一下,头往下掉下去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死者在死之前要经历的是巨大的恐惧。但这也不能作为绝对的证据,只能说,他很有可能是被人推下去的。”

温江流皱着眉若有所思。

仵作道:“我更关心的却不是这点。我昨天解剖了他的尸体,观察了他的肺和器官,非常奇怪,他的病的确是催命痨的症状,而且看起来丝毫不像经受过治疗的样子。催命痨最盛行的时候,我跟着华雀先生一起救治过病人,也解剖过死者的尸体,方青的身体显示他的病已经自然恶化到晚期了。”

温江流惊诧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李家人没有为方青治病?”

仵作摇头,缓声道:“这里面肯定有人使坏。总之,绝对不寻常。”

当天晚上,燕惜春正在铺子里清点一天的帐,忽听门外响起脚步声,是温江流,他走进来,自找了处凳子坐下:“今早仵作把我叫去,说验尸时发现方青身上的催命痨根本没有被治疗过,肺都水肿了,如果正常吃药,不该会那样。”

“方青的药被人动了手脚?”

温江流说他今日打听到,李家自己有经营药铺,药铺现在前两年已经交给李孟儒打理,方青、李仲生和李元珍的药都是李孟儒亲自从药铺里抓回来的。

燕惜春沉吟片刻,道:“李仲生和李元珍都得过催命痨,他们好了,方青却没有被治疗过。如果真是药的问题,那说明独独方青那份药被人动了手脚。不过也未必说明犯人就是李孟儒。”

温江流重重叹气:“是啊,我现在还不能确定到底是谁,怕打草惊蛇,所以今日去查案的时候我不敢明说我怀疑有人动了方青的药蓄意谋杀,还是偷偷找了两个不搭界的下人问的话。他们只知道药是李孟儒抓的,不过李元珍病好了以后曾经亲自为方青煎过药。可惜的是方青的药已经吃完了,我现在就是想查也不知道去哪里查。”

燕惜春万分惊讶:“李元珍为自己的妹夫煎药?这是什么道理?”

6

方青头七那天晚上,温江流还是睡在纸扎铺子里,跟燕惜春挤一张床。兄弟两人絮絮叨叨谈了一两个时辰案子,温江流又累又烦,说着说着居然睡着了。

夜里他迷迷糊糊地睁眼坐起来,只见屋中亮着一盏微弱的烛光,一个瘦削的人影在烛光前劳作,他的身影被拖得长长地,风一吹,像微波一样荡漾。

燕惜春停下手里的活,有些愧疚地说:“我吵醒你了么?”

温江流摇头,揉着眼睛翻身下床:“不,是我自己要起夜。”他走到桌边,见燕惜春正在扎制竹骨架,不禁皱眉:“这么晚了还在赶工?”

燕惜春揉揉肩,笑道:“赶完这批活我给自己放个大假,五月的时候去洛阳赏牡丹。”

温江流出去解手,回来以后觉得自己也没什么睡意了,搬了个凳子在他旁边坐下帮忙。

燕惜春已经把纸缠蔑、搓纸捻、扎制骨架等步骤都做好了,纸也裁好了,温江流直接帮他把裁好的纸裱糊上去。他糊到最后的时候发现纸扎人背后缺了一块,纸不够大,于是用力拉扯,硬是把背后一块补上了。糊完以后他把成品放到一边,只听嚓的一声,刚糊上的纸裂开了。

燕惜春拿起纸扎人一看,气笑了:“你去睡吧,别在这里帮倒忙。”

温江流有点委屈:“明明是你把纸裁小了,不怪我。”

燕惜春拿起另一个小一号的竹篾架子道:“你用的那张纸是我用来糊小人的,你却用它来糊大的。你想想,你要是穿了表妹的衣裳,那还不得把衣服撑破?”

温江流一愣,脑子里瞬间闪过些什么。

燕惜春推搡他他也不理,喃喃道:“我知道了……”还没等燕惜春问什么,他又游魂一般走回床边躺下了。

翌日卯时,温江流刚起床,李家小厮突然来报昨晚出了事。

两人急匆匆赶到李府,管事颤颤巍巍地推开书房门,书房里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书柜和书桌上都溅满了血,书房正中央的地板上用血液歪歪斜斜地写了四个大字:死有余辜!

温江流看到那四个字都不由心里一颤,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他一脸嫌恶地摇头,问管事:“尸体呢?”

管事指了指书桌,颤声道:“在那底下。”

温江流走进去,果见书桌下有一只硕大的黄狗尸体,毛发被血粘成一缕一缕的,尸身已经冷了。管事带着哭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是姑爷生前最喜欢的狗阿黄。”

温江流弯下腰摸了会儿狗尸,又摸了摸地上的血迹,沉吟道:“按照狗尸僵硬的程度,凶手应该是在昨夜亥时到子时之间杀了它。”又走回死有余辜四个大字旁边,认真地看了看,跟着比划一下,“这字歪成这样,怕我们根据字迹认出来,估计是用左手写的。”

温江流回到大堂,将李家下人识字的单独喊出来。他挨个问他们和其他李府人昨夜辛时到亥时都在做什么。

李夫人上了年纪,昨天晚上酉时三刻就睡了;李孟儒昨夜去了镇南的书生家,今天早上才回来;李老爷和李仲生昨夜在一块儿下棋,近子时才结束,各自回房去睡;李秀说昨夜是亡夫的头七,她亥时出来在院子里烧纸梯,快子时才回房的。李元珍则是一副受了惊的模样。

温江流去了李秀说自己昨夜烧纸梯的地方,果见院子的一角有烧过的痕迹,地上还有烧剩下的灰烬。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灰烬放在手心里拨了拨,还有未烧到的部分,剩下半张白花花的纸。

温江流笑了:“头七烧纸梯?”他小时候父亲去世的时候也陪着母亲烧过梯子,据说头七那天晚上去世的魂魄会返家,家人会在那天晚上烧些梯子状的物事,以保佑死者的魂魄顺着这天梯上天。

7

这日燕惜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突然门突然被人从外面大力踢开,温江流进来,急急道:“把你的账册拿出来,我要查最近都有哪些人在你这买了些什么纸扎。”

燕惜春一边套鞋一边被他催促,起身到柜子里翻出两本账册:“这三个月的帐都在这里了。”

温江流翻到最近七天的记录,迅速查找,找到了想要的那一项,用力一拍桌:“果然!”然而他看到购买人的那一项,却又把眉头深深皱了起来,“购买人是李府?这算什么,我要查到底是哪个人买的!”

燕惜春走过来看了一眼,伸手比划起那人样貌来。

温江流沉吟片刻,把账册一合,得意地笑道:“原来如此!我终于想明白了!”

燕惜春迷迷糊糊就被温江流拖到了已经被官府封了的李家工人住的屋舍前。温江流神秘地笑了笑,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晃晃,走上去开锁。

燕惜春惊讶地跟上去:“你问县令讨的钥匙?”

温江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俏皮地眨眨眼:“县令说里面有催命痨的病毒,不满三个月不让人进。钥匙是我刚才去师爷那里偷出来的。”

燕惜春哭笑不得。二人走进去,这屋子是工人们的集体宿舍,原本应该是很凌乱的,但就因为染了催命痨,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包括被褥席子都拿出去少了,里面空旷一片,什么都没有。

就在温江流一脸郁闷的时候,燕惜春突然惊呼道:“表哥,你快来看,这里有东西!”

因为这个房间里要睡很多人,所以这里是四五张床拼在一起的,而燕惜春跪在床上,从两张床之间的缝隙里跑出了一小包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把纸包打开,两人眼睛同时一亮,齐声惊呼道:“是药!”

燕惜春激动得手都在颤抖,仔细地把药铺匀,检查里面的每一种成分。他平时喜欢做药膳,催命痨最严重的时候也去帮忙救济过病人,所以对药理略懂一些。

他把药材一点一点地拨开,说道:“黄芩、大黄、金银花……这的确是治疗催命痨的配方……咦?!”他捻起一条药材,“这个……”

温江流急忙问道:“怎么了?”

燕惜春愣了一会儿,脸色逐渐变得凝重:“果然如此!催命痨的配方里最主要的一味药材就是泽漆!”

温江流从他手里接过药材,疑惑道:“这不是泽漆?”

燕惜春摇头:“不,这是马齿苋。长的跟泽漆很像,跟其他药材混到一起,外行人根本看不出来!可这马齿苋对催命痨根本没有治疗功效,他换了这一味药材,这贴药就失效了!”

温江流把马齿苋捏在手心里,眼睛眯着了一条缝,表情越来越严肃。

8

当天下午,温江流带着几个捕快把李府的主人们都召集到院子里,却没有召一个下人。

李仲生午觉睡了一半被人吵醒了拉过来,心情很不痛快:“温捕头,你来来回回折腾我们快十天了,府里到处都放着你们的捕快监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还明广一个公道?什么时候才能还我们一个清静?”

温江流笑道:“二少爷,稍安勿躁,我今日就是破案来了。”他目光把众人扫视一圈,“我之所以只请了你们几位在此,不让闲杂人等过来,是因为我一会儿要说的事情,恐怕有伤风化。”

此言一出,几乎所有李姓的都变了程度不一的脸色,数李元珍脸色最是苍白。李夫人黑着脸蓦地站起来,嘴唇颤抖着。

温江流道:“那我们就先从这件杀狗案说起吧。犯人在方青头七的那晚——也就是昨晚——杀了方青生前最爱的狗,在方青专用的书房里,还写下了‘死有余辜’四个大字,说明此人和方青有深仇大恨。”他顿了顿,“而你们,每个人都符合这个条件。”

温江流对哆嗦指着自己要骂人的李老爷道:“李老爷,稍安勿躁,我知道家丑不可外扬,所以今日只请了你们几位在场,且听我说下去。”

他走到李秀面前:“你,”又走了李元珍面前,“还有你。你们两个是本案的关键人物,我没说错吧,小姐们?”

李秀冷笑,李元珍低着头绞着衣角不语。

温江流道:“杀狗的人如此憎恶方青,那么方青很有可能就是他推下井去的。所以要破方青的案子,先听我分析这个案子。昨晚李大少爷根本没回府,所以排除嫌疑。”

温江流接着道:“老爷夫人二少爷都有人作证,当时不在场,同样的,排除嫌疑。二小姐,头七的晚上披麻戴孝为亡夫烧纸,有两名下人看到了。那么,也排除。”

他最后走到李元珍面前:“只有大小姐你的不在场证明不够充分,没有足够的人证了。”

李元珍脸色灰败。

“阿黄这么大一只狗,要杀它并不容易,它当时为什么不叫不反抗?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它事前就被人下了药,另一种,狗是最忠诚的动物,如果是它的主人要杀它,它甚至也许根本就不会反抗。”他扫视众人,“大少爷和方青不熟,所以排除。老爷夫人不会为女婿养狗,也排除。二少爷和方青交好,二小姐是方青的夫人,都有条件。另外,大小姐……”他微笑,“你也有这个条件,你不否认吧。”

李元珍不点头也不摇头,下唇几乎咬出血来。

温江流朗声道:“最有嫌疑的人就是你,李元珍!你承不承认?!”

李元珍深吸一口气,颤抖着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杀阿黄。”

“那方青呢?方青是不是你杀的?”

李元珍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温江流:“什么?!”

温江流脸上的笑意更深:“我想了很久,你的动机到底是什么。你下个月就要嫁给州录事,你要方青跟你私奔,他不肯,所以你萌生了杀意,把他推下井去?”

周围一片倒抽气声,李老爷又惊又怒,捂着胸口几乎要被气昏。李元珍瞪着方青,瞪得眼睛几乎要脱框。

温江流笑了笑,走到李秀面前:“二小姐,我这么破案,你觉得满意吗?”

方才李秀脸上还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这一刻脸唰一下就黑了,正要开口,一名小捕快捧着一双绣花鞋跑过来,气喘嘘嘘地喊道:“捕头,我找到了!”

众人看向那双鞋,李秀变色道:“我的鞋……”

温江流微微一哂,接过鞋走到李秀面前:“这是二小姐的绣花鞋?”

李秀不解地点头:“这是三年前的生辰方青买给我的。”

温江流又走到李元珍面前:“那么,大小姐,你能否向我解释,为什么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穿着你妹妹的鞋呢?”

李元珍脸上一片惨淡。李秀恍然大悟,恶狠狠地看着自己的姐姐。

温江流道:“有一件事情我原本还觉得奇怪,昨夜我帮我表弟糊纸的时候,他告诉我说,不合适的东西安到错误的对象身上,当然不合适。”他走到院子中间,高声道,“我第一次看到李大小姐就很疑惑,她走路一瘸一拐,我问她的脚有什么问题,她说是鞋子夹脚。可是一双旧鞋哪有夹脚的道理?我想了很久才明白,因为这双鞋就是那不合适的东西,而李大小姐不是合适的人。”温江流盯着李元珍,一字一顿道,“我偷偷打听过,李秀的好东西你心里不忿,有时候会顺手偷来几件,这双鞋就是其中之一。但夫君……你也是说偷就偷么?”

院子里静的只剩下呼呼的风声,每个人连大气都不敢喘。除了李老爷一脸惊怒外,其他人都只有尴尬和不屑。

而李元珍自己,已是红了眼眶,开始啜泣:“从小母亲就偏心,秀儿有的,我什么都没有!方青明明是我先看上的,可母亲疼她,宁愿为她召上门女婿,却要我为了李家的地位,嫁给一个五十多岁克妻的老头!”

李秀一听登时勃然大怒,几乎要跳上去和姐姐厮打,却被旁边的李孟儒抱着拦了下来。李秀破口大骂道:“你这贱人,从小总是偷我的东西!母亲送我的头簪你要偷,我的衣服你要偷,连我的夫君你都要偷!方青先看上你?明明是你这淫妇去勾引他这奸夫的!那畜生在三年前的庙会上就跟我定情了!”

李元珍冷笑:“若不是我约,你以为他当年又怎么会去庙会?明明是他那夜喝多了酒,将你认成了我!”

李秀霎时变了脸色:“你胡说什么!”

温江流仔细观察这李二小姐的表情,看她又惊又怒的样子,似乎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不似作伪。而李元珍的表情看起来也不像是在撒谎。

那厢李仲生不住摇头叹气,李孟儒一脸愤慨,而李老爷狠狠一拍椅子的扶手,站起来大喝道:“你们成何体统!”李夫人跳起来劈头盖脸给了李元珍一个巴掌,李元珍倒在地上,捂着脸嘤嘤哭泣。

温江流大喝道:“都给我住嘴!”众人这才悻悻安静下来。

温江流把李元珍扶起来,道:“方青毕竟不是你的夫君,你昨夜连你妹妹的麻衣都要偷,好好的姑娘家,为什么甘领无名无份的未亡人?”

李秀脸色大变,惶恐道:“你、你胡说什么!昨夜我,明明是我……”

温江流冷冷道:“二小姐,你就别装了。阿黄分明就是你杀的。你明知道你姐姐偷了你的麻衣,要在头七这天为方青祈福,你便故意设计这出,想嫁祸给你姐姐。”

李秀咬牙切齿地说:“你有什么证据?”

温江流冷笑:“二小姐说,你昨夜烧给方青的是纸梯?”

李秀愣了愣,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惊慌失措:“我、是……”

温江流又转头问李元珍:“你告诉她,你烧的到底是什么?”

李元珍掩面失声痛哭起来。

温江流从怀里取出手巾,小心翼翼地展开,向众人展示里面被烧得只剩一脚的红纸片:“她烧给方青的是庆贺新婚的鸳鸯灯!整个大解镇只有燕记一家纸扎铺子,我今日去燕记查了这些天的购买记录,李家根本没有人买过纸梯,反倒是五天前大小姐的婢女小鹊来买了一些鸳鸯灯。大小姐下个月就要嫁了,所以小鹊买了鸳鸯灯根本没有人会怀疑它的用处,谁也没想到,她竟是要烧给方青的。”

李元珍泣不成声道:“我今生、今生无缘嫁给明广,我的心却早已归了他去。便是人鬼殊途,我也只愿……只愿嫁他……”

一直抱着发疯的李秀的李孟儒松开手,一脸失望地看着李元珍:“姐姐,你真自私,真让人失望。”

头七时亡魂归家,按照规矩,亲人们都应该进入房间把自己藏进被窝里,生怕被亡灵看见了心生记挂,不能好好转世投胎;或是烧些梯状的东西,保佑亡灵升天。而李元珍不烧梯子也便罢了,故意烧那鸳鸯灯给方青,可不是自私地想要留着他独占他的亡魂么?真是自私透顶。

温江流问李秀:“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李秀脸色一白,嘴硬道:“没错,阿黄是我杀的,那条贱狗,和它的畜生主人一样贱,放我姐姐那淫妇进屋,从不叫一声!但我只杀了阿黄,方青那奸夫不是我杀的!”

温江流却道:“不必再狡辩了。你对你夫君和姐姐偷情怀恨在心,杀了你夫君,又嫁祸你姐姐,不是你却是谁?”他一挥手,“来人,把这杀夫的凶手带走,带回衙门候审!”

两名捕快立刻上前,把李秀押走。一旁的李孟儒微微一愣,伸手想拦,被捕快挡了回去。李秀被带走的路上不停地挣扎,连头发都散了,叫骂道:“方青不是我杀的!你这草菅人命的混差!”

9

半个时辰后,温江流准备走了。他笑吟吟地对李老爷说:“如今贵婿的案子已破,李老爷还满意否?”

李老爷不说话,恨不得一脚把温江流踹出去。

温江流抱拳:“那在下可就告辞了。”他大摇大摆地往外走了两步,忽又退回来,“对了,听说贵府前阵子有不少人得了催命痨,不知道府里还有没有多的药?我表弟前两天也病了,好像就是那痨病,我懒得去给他抓药,贵府要是有多的,就送我两副。就当……就当是我破案的报酬好了。”

众人面面相觑。李老爷从来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捂着心口直哆嗦。眼睛肿得像个桃子似的李元珍忽然瓮声道:“我房里还有三副药,是当时为明广煎药时剩下的。温捕头若不嫌弃,我这便去拿来给温捕头的表弟治病。”

温江流笑眯眯道:“好,好,那可就谢谢大小姐了。”

话音刚落,外面突然跑过来一个慌张的小捕快,大喊道:“头儿,出事了!”他跑到温江流旁边,对着温江流如此一阵附耳,只见温江流脸色一变,道:“衙门里出了点事,在下先一步告辞。大小姐把药找出来,明早我再来取!”说罢风也似的跟着小捕快冲了出去,只留下面面相觑的一堆人。

10

黑暗中,房门被人蹑手蹑脚地推开门。黑影摸到桌边,摸到两副扎好的药,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包药……

“唰!”一道火光亮起,屋子瞬间被照得透亮。

温江流含笑从墙角走出来:“二少爷,果然是你。”

李仲生惊慌失措地连退数步:“你、你……”

房门被踢开,数名持着火把的捕快冲进来,把李仲生围住。

温江流道:“二少爷,衙门里的师爷昨天已经查过你李家的帐了——你所谓方明广挪用太多的账面。因为父亲把生意多交给你大哥打理,你心有不甘,联合方青偷挪公款出去自己经营生意,结果生意亏空,你想把责任赖到方青一人头上,偷偷把他药里救命的泽漆换成了马齿苋。”他一顿,提高声音道,“不止如此!李家铺子里有些知道你和方青勾当的,你就趁着催命痨流行,换了他们的药,害他们病死!你谋害了十几条人命!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李仲生急喘不止,脸色瞬息数变,还想抵赖,之间温江流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丢到桌上:“你和方青偷偷自营的生意,方青把账册交给了你姐姐,你姐姐已经把它交出来了!”

李仲生双腿一软,扑倒在地,再抬起头的时候,双眼已经红了:“不是的……是方青故意设计陷害我!我走投无路,是他逼我走到这一步的!”他站起来,发狂似的哭喊道,“他杀了我的儿子!我夫人怀孕,他买通我的小妾害我夫人流产!他处心积虑要我绝后!”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仲生喊道:“我大哥不可能有孩子,他是上门女婿,只要我绝后,我李家的钱全都是他的!他当初进我李家的门就做好了这打算!亏得我姐姐妹妹们像傻子一样被他哄得团团转!他一开始就是故意接近我姐姐的,后来发现我妹妹更受宠,就抛弃了我姐姐,转而勾引我妹妹!我李家一家都被他害了,我这样做有什么错?!”

温江流眉头拧成川字,摇头叹气:“即便如此,你也不能谋害人命!你家十几名工人何辜,只因为知道了你的丑事,就被人害死!”

李仲生泣不成声:“我也没有办法,我不敢让爹知道,爹一直嫌我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我只是想证明给他看……”

温江流叹气,示意捕快们将李仲生抓起来。

李仲生被提着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挣扎道:“你和李元珍联合起来一起设计我!方青不是我推下井的!是李元珍!李秀没有冤枉她!”

温江流神色莫辩:“你姐姐已经跟我招认了一切,她知道方青一直在利用她,对她根本没有真心,一时气不过把方青约到后院谈判。她先前染上催命痨也是因为方青,谁知道方青对她冷嘲热讽,她一时冲动就把方青推下去了。我抓走李秀,假装这件案子已破,又和李元珍联手演了这出取药的戏,都是给你看的,为了引你入瓮。你让你哥哥去抓药,却把方青的那份药偷偷换了,就算事情暴露,也可以一石二鸟嫁祸你哥哥。我若不假装结案让你定心,你又怎么会半夜换药,让我来个人赃并获呢?”

11

铺子里,燕惜春正捏着一个纸人做彩绘,听见门外拖沓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地唤道:“表哥,案子破了吧?”

温江流垂头丧气地走进来:“你怎么知道?”

燕惜春笑道:“每次你找证据破案的时候总是活蹦乱跳的,等案子真正破了,你却变得垂头丧气。我都习惯了。”

温江流苦笑。亲手抓到犯人的感觉并不是那么好的,如果大解镇可以永远安宁,他立刻失业也会高兴。

燕惜春见他始终无精打采,忙想办法让他打起精神来,故意问他案子的情况。

温江流拖了张椅子坐下,眼神木然地望着楼顶:“这其实是三个案子,之所以难破,是因为每个案子都不是一个人做的,我想了很久才想通这个道理……算了,我不想说。”

燕惜春为他泡了杯热茶,温江流端起喝了一口,只见一个穿着捕快服的小纸人突然凑到他面前。他愣了一下,接过纸人翻来覆去地看:“这是……我?”

燕惜春拿回纸人,放到桌上纸扎的城镇前。这小镇只有巴掌大小,而纸人却比巴掌还高,这样一比,小纸人反倒成了个巨人。

燕惜春笑道:“表哥,你就是保卫我们大解镇和平的勇士。”

温江流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眼眶湿润了。他拍拍燕惜春的胳膊,振作精神,向衙门走去。

此刻门外,夜色如水,月明星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