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巷》全文阅读_作者:程可
(一)
常音和南笙满十五岁的时候,她们的父母才回到玲珑巷。
鱼怜生比她们小了一岁多,他会把从留过洋的父亲那里听来的东西,都说给常音和南笙听。他的语气有着一般孩子没有的从容,常音和南笙常盯着他熠熠生辉的双眸愣神。
被封起来的图书馆就在南笙家后面那块废弃的建筑群里。出事那天和前几次并无差别,常音、南笙还有鱼怜生顺利进入了图书馆,在里面找书来看。南笙和鱼怜生看了一会儿聊起天来,他们嬉笑打闹弄到了小部分书籍,发出不小的声响。
先听到脚步声的是常音,而连一贯大胆的南笙也害怕得屏住吸呼。对方有四五个人一起,他们的影子从图书馆门口映进来,在毛茸茸的阳光下像是巨大阴暗的怪物。
“以为躲着有用你们就继续躲,”一个阴阳怪气的男声回荡在图书馆的书架间,“简直是吃了豹子胆了,来这种地方,批斗你们几辈子都不够的。”
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贴近,这边的鱼怜生慢慢挪动着自己的身子,常音和南笙猜到了他想做什么,却由于害怕无法伸出自己的手,去拉住那个想牺牲自己的少年0
“要抓就抓好了,这种日子还不如别过。”鱼怜生从离常音她们有一段距离的书架后蹿了出去,他冷漠的眼神里满是不屑,头昂得高高的。
“原来是个小鬼头,你一个人来的?”看起来像是领头人的中年男人,嘴里还咬着根牙签,“不怕死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
“我不一个人来,难不成还带上你老妈?”鱼怜生故意出口相撞,“我干什么了就要死?你们这些没文化的土鳖。”他句句踩中雷区,心里担心的却是暗处的常音和南笙。
“今天就送你上西天,你个小兔崽子。”那个男人真的动了怒,一脚就朝鱼怜生的肚子上狠狠踹过去,旁边的几个人见状也聚拢过来,一齐鼓足了劲对鱼怜生下手。
鱼怜生捂着肚子倒在地上,他还没来得及去擦眼角的血痕就又遭了一拳。布料撕扯的声音,盛夏的闷热气息,地上晃动的光影,它们刺激着常音和南笙的五官,两人僵着身体,紧紧贴靠在一起,背后都被汗水浸湿。
很长一段时间内,常音和南笙都一动不敢动。这次倒是胆小的常音先迈出了脚步,她几乎是用爬地挪到了鱼怜生的身边。少年的面孔冲撞进常音的眼里,它们像是浓重的色墨染进心里去。常音不知道,此刻匆匆过来跪在身边的南笙也是同样的感觉,她出神地望着就快要断气的鱼怜生,往日的笑脸再也找不回来。
“想娶你……姐。”鱼怜生努力挤出三个字,接着咳出一口血,他觉得整个肺部都烧了起来,只能无奈地笑了笑,放弃了挣扎。
骤降的大雨让世界突然喧闹起来,南笙瞬间回过神来,她拉起身边眼神空洞的常音,艰难地沿着来时的路退了出去。
不能告诉任何人,这是要永远封尘在南笙和常音心里的秘密。两个姑娘迈着慌乱的脚步,满心藏着苦楚和恐惧,终于在回程的路上落下泪来。
就是出事的第二天,南笙和常音的父母们回到了这里,而原本也该回到这里的鱼怜生的父亲,却消失了。
(二)
自鱼怜生出事已经过去了整整九年,常音和南笙在现在居住的万童巷也住了九年。
她们各自过上了新生活,但内心深处却结着关于鱼怜生的疤,仿佛一张揉皱的纸,就算摊开还是布满了无法抚平的细小皱褶。
南笙还是那样大咧咧的一根筋,尽管还是改不了遇事冲动的性格,但任谁都看得出她比过去成熟了太多,眼底的冷漠仿佛是无法化开的冰。南笙正在交往的男人,是她的导师胡哲夫。他待南笙很好,南笙曾和常音笑说,哲夫什么都好,就是已经结婚了。
而常音的性格则发生了巨变,她变得情绪化、冲动、外向,热情好像永远消耗不完。她放弃了原本绘画的梦想,学习了音乐。现在24岁的常音,已经是一名优秀的钢琴教师,她在家附近租了练习室,每天有不同的孩子去那里上课。
与南笙的爱情不同,常音不仅没有避开比自己小的男生,反而更倾向这样的恋情。而就在最近,有个叫陆森的男孩闯进了她的生活。
那天胡哲夫去南笙家吃晚饭,他们对吃的不讲究,也就随便下了两碗面。胡哲夫很喜欢听南笙讲话,说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时,南笙总是一副小孩儿的样子,有时还会比手画脚。
“我就喜欢你这种样子,整个人都像在发光。”胡哲夫听着南笙说她最近的设计,宠溺地笑了笑,“丁葵和你不同,她人虽好,却只懂煮精致的饭菜,爱好和我也不同。”胡哲夫吃着面叹了口气。对胡哲夫来说,南笙像是抓不住的流水,妻子丁葵则是一汪平静的湖。
“你的意思是我不贤惠?”南笙嘟着嘴堵了一句,却瞥见胡哲夫的鸡心领毛背心勾坏了一个洞,于是伸手去翻弄了一下,“这件背心留下,我帮你补,别以为做女红我就不行。”
丁葵找胡哲夫谈话的时候,夫妻俩正在菜市场挑鱼。丁葵说起了鸡心领毛背心的事,说起来学生之间的传言,原来她早就知道,胡哲夫无言以对。
那个周末三人就见了面,要是算上南笙肚子里的生命就是四个人了。丁葵和南笙想象里的并不相同,本以为丁葵是穿着长裙的大家闺秀,但她却穿着马靴和灰色的直筒裤,直直的黑色短发给人很利落的感觉。
“你是南笙吧,”丁葵的语气很和善,“我知道了你和老胡的事儿,想听听你的想法。”
“我怀孕了。”南笙不想绕圈子,一旁的胡哲夫瞪圆了眼睛,他从未听南笙提过过。
丁葵看着南笙眼睛,微微皱起眉,南笙又开口了,“我不想破坏你们的婚姻。这个孩子我也不会要,他出生以后没有父亲也不会幸福。”
“你不觉得堕胎,和杀人没什么区别吗?”丁葵脸上还带着笑,她抬头看了一眼南笙,语气里却没有挑衅。
对面的南笙没有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丁葵,其实心下里早就慌了起来。
“其实我在来的路上想,如果你要是怀孕就好了。”丁葵双手握着面前的茶杯,“我有个好办法,愿意听吗。”
“您说。”南笙接话。
“我无法生育,说实话很妒忌怀有身孕的你,”丁葵脸上依然维持着微笑,“你还年轻,不如我们签个合约,这孩子你生下来,以后就算作是我和老胡的孩子。你们的事就算了,你知道,如果我追究的话,对你以后的工作和生活,都会产生影响。”
“荒唐。”没等南笙回答,胡哲夫先一步制止了这个想法,他惶恐地发现面前这个女人一点都不像他平日里贤淑的妻子。
让南笙改变主意的是常音。
那天常音慌慌张张地敲开南笙家门:“南笙,你救救陆森,帮我想想办法。”
记忆在南笙的脑子里渐渐复苏,她想起了陆森,好像是常音钢琴教室的学生。
“陆森借了高利贷,”常音的嘴鼓在了一起,身体不断抽搐起来,“后天还还不上钱的话,陆森说不定会被打死。”
“我有办法,你别着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南笙和常音算是命运共同体,南笙没办法放着常音不管,她想起了丁葵的那个提议。不过此刻的南笙更好奇的是,面前的常音为什么会为了一个小她七岁的男生失魂成这样。
陆森每次都穿着纯白的衬衫,他浓密的睫毛下是清澈的双眸,高挺的鼻梁总叫常音想起鱼怜生。起初常音以为这个戴着细框眼镜的男生,是个斯文的好好学生类型,但随着接触变多,她发现对方完全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问题少年。
有时候陆森脾气暴躁起来,就逮着琴一阵乱按,常音总是安静等他发泄完,接着再口气严肃地教育他。九年后的常音,已经不是当初胆小柔软的性格了,她也不顾陆森出身大户,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大概也就是常音这种直爽的个性,引起了这个少年的兴趣,他开始变得听常音的话,有时还会捎一些昂贵的水果给她。
见到另一个陆森是在某个周末,那天下了大雨,外面黑乌乌的一片,常音刚走到巷口却突然被几人拖住,反应过来已经在那条窄小细长的偏巷里了。常音倒在地上,对方是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先是让常音把钱交出来,后来看着常音恬静美好的面庞又起了歹念。
这个时候自不远处传来了沉闷的声响,雨水混杂着野草的气息弄得常音睁不开眼。隐约看见了来人的轮廓,他穿着黑色的短皮衣,下身是水洗的牛仔裤,圆头皮鞋没进雨水了。
“老师,你没事吧。”对方边开口边狠狠揍了压在常音身上的男人,是自己的学生陆森。而那三个男人丢下常音跌跌绊绊地朝巷口跑去,只有“啪嗒啪嗒”拌着雨水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气里。
常音丢了干净的毛巾给陆森,皱着眉头看了看停在自家楼下的那辆摩托:“骑这种东西很危险的!”
“我觉得老师的处境才比较危险吧。”陆森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打趣道,他抬头打量着常音家里的摆设,比想象里要朴素很多。
常音多少有些尴尬:“你怎么穿成这样?刚才那些人为什么……怕你?”
“老师对我感兴趣了吗?”陆森毫无羞涩地开着玩笑,“我饿了,煮东西吃吧,关于你救命恩人的事等会儿再听也不迟。”
那天他们吃了叉烧饭,陆森第一次讲了自己的事,他说自己的家庭和普通家庭不一样,还说自己对琴一点也没兴趣,被逼无奈才来这里学,一回家就压抑到想用刀捅自己。
“我觉得老师很有趣,所以才会一直来的。”陆森露出一个暖融融的微笑,“这年头抽烟的人本就少,像老师这样端庄的钢琴教师还抽烟,就更少了。”
“你怎么知道我抽烟?”常音一瞬间有些尴尬,她伸手搔了搔自己的长发,“你还没说,和刚才那群坏人到底有什么关系。”
“味道啊,房间里总有种淡淡的烟草味,我家也有。”陆森的表情严肃起来,“和陆子瑜一样,都是一种让人搞不懂的感觉,又那么冲动。”陆森都是连名带姓地叫自己姐姐,看得出他很不喜欢她。
陆森挖了一碗咸肉和瓠子炖的汤,“我加入了黑帮,也不是说为了反抗家里,就是不想再过现在的生活。”
“黑帮?陆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原本低头摆弄衣角的常音一下跳了起来,“你的条件这么好,干什么不好非要搞那些有的没的。”
“你难道没听说过江湖上也有义贼?黑道又不都是干坏事,就这么断定一个人的决定……”陆森觉得胸口有点闷,“我先走了。”
之后的日子里,可能因为知道了陆森秘密的缘故,常音和他的关系变得微妙了起来。而陆森满身是血地倒在常音家门口的那天,很罕见地有阳光照进来万童巷。
虽然正值严寒的冬季,常音却觉得自己突然被拉入那个盛满阳光的夏天,她看着眼前满身是伤的陆森,仿佛他的身体和鱼怜生的交叠起来。
要救陆森!
要救鱼怜生!
除了将这个人从黑暗里解救出来,常音已经不能再思考更多,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嘭地胀开来,热气堵在里面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鱼怜生在走之前曾经说过一句,想娶你……姐。常音和南笙都曾费尽心思地揣测着,每个人都有二分之一的概率。常音自小喜欢绘画,可她后来却选择学琴,其中的原因便是她记得南笙曾经磕磕绊绊地弹过风琴,鱼怜生对那琴声真是喜欢得不行。常音觉得鱼怜生喜欢的一定是阳光活泼的南笙,而不是老是闷在角落的自己,所以常音学了琴,逼自己变得充满热情和冲动。
但就算已经在行动上认输,心里依然抱有那么一丝希望,鱼怜生的那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常音一直尽量避免回想过去的事,但看见受伤的陆森,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还喜欢着鱼怜生。虽然那都是十几岁摸不着的情愫,但就是狠狠地在她心脏上安营驻扎。
只隔了一天,常音需要的钱款就扎成几捆被放在木桌上。她被南笙感动得想哭,同时又担心钱的来路,于是追问起来,南笙只好实话实说了。
起初常音当然是拒绝了这笔钱,南笙却抓住重点,直捣黄龙地指出现在的常音,是非帮陆森不可的态度,自己却又不可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我本来就不想要那个孩子,现在是最好的结局。总不能看着你的学生死吧。”南笙用手托着脑袋,“我们的生命里,最好不要再出现这种死亡了。”
陆森让常音在这天中午带着钱,去华士街一家叫“小勇面馆”的店铺。才过这午饭的点,面馆里却只坐了两桌,那些男生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狂态。陆森坐在一个还算显眼的位置,黑黑的头发遮住部分眼睛。
“你怎么会来?”筷子里还夹着面的陆森,掩不住惊讶地问道。
气氛有些僵住,常音放下了背着的咖啡色手袋:“这里面是钱,应该够你还了。”
那边的人突然爆发出一阵爆笑,有个已经有些秃头的男人说:“阿森,这不会就是你那个钢琴老师吧?”
“你还真来了啊。”陆森一副扑克牌的表情,但是常音已经从旁人的眼神里看出了不对。陆森一把扯过手袋,常音手一松整个人都跟着踉跄了几步。
一如他所料,那些兄弟在下一秒就涌过来夺走了钱袋:“阿森,你真不赖啊,还能从女人那里淘到钱。”
常音觉得自己的牙齿都开始打颤:“你骗我?你知道这些钱是怎么来的……你……”
“钱你们先拿去对付九龙那边,今天我先走了。”陆森回头交代了一句,然后拉着一直挣扎的常音,从面馆大步走了出去。
常音只告诉说那是自己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卖掉自己的孩子换来的钱。陆森第一次露出了有些心疼的眼神,尽管他知道造成现在这个局面的就是自己。
而陆森这样做完全是因为一个孩子气的原因。他以为常音一定可以懂自己,才特意设计救了她,然后坦白了自己现在的生活。谁知常音却和那些滥俗的人一样,觉得自己这样就是学坏,就不会有好结果。
那天陆森在处理和九龙的纠葛时,受了重伤。他突然很想看看常音,于是就去了万童巷,但大概由于觉得遭到了常音不理解自己的气馁,陆森并没有把自己受伤的原因以实相告,反而编造了个恶俗的谎话。那时的陆森根本没想到,常音会帮自己筹钱,也没想到她会只身一人前往华士街去找他。
“对不起……”陆森抿着嘴看了看身边依然一副失魂落魄的常音,“最近我们欠了九龙组一些钱,刚刚他们是要拿你的钱去还。钱会尽快还你,如果回去问爸爸要。”大概又想到家里的气氛,陆森的语气弱了下去。
“我觉得自己已经死在两年前了。”陆森握着常音的手没有松开,“老师,你以后还会相信我吗?如果我跟你说,再也不会欺负你。”
陆森还有个姐姐叫陆子瑜,是个活泼的女生。陆森的爸爸很疼爱这对姐弟,但两年前,陆子瑜由于感情上受到巨大的打击,身体每况愈下,最后甚至精神恍惚到连人都认不清了。自打那之后,父亲也像变了个人,他几乎只对姐姐露出笑容,百般呵护着陆子瑜,希望她可以重新振作,但姐姐的情况只是越来越差。渐渐地,陆森在父亲眼里就变成了眼中钉,他只要说到开心的事,说到自己的进步,就会被父亲认为陆森根本不在乎姐姐,从而遭到毒打。陆森一直很喜欢棋类竞技,本来一家人都非常支持很有天赋的他,谁知父亲却突然让陆森放弃去学钢琴。原因陆森是知道的,姐姐原本很想学钢琴,却听从父亲的安排没能学成,父亲希望陆森可以代替姐姐实现学钢琴的梦想。
常音反握住对方的手,又轻轻摸了摸陆森软软的黑发:“你很重要,你是我很重要的学生,和朋友。以后不要再玩这种把戏,我会帮你的,如果有事。”
看着陆森在面前抽泣起来,常音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她感到自己鼻子发酸,内心却无限地放松下来。
南笙怀孕之后,变得很喜欢吃拉面,几乎每天她都要去附近的小摊吃一碗。但由于肚子里的孩子,现在已经不能算她的了,所以她还要听着丁葵的安排。
这天丁葵带瓦罐麻油鸡来看南笙,又带了磁带给她,希望南笙有时间可以听听。在这之前,丁葵就曾经送了南笙很多书,那些都是南笙不太感兴趣的。有时候南笙会想,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受了这些胎教,以后是会像自己还是丁葵呢?她是会喜欢丁葵爱吃的东西,还是自己的?
常音在过年时候和陆森去了上海,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南笙觉得常音瘦了,似乎只要稍微一动,就能看清骨骼在皮下的变化。南笙因为吃得太好,原本消瘦的身体已经圆润起来,脸色却不是很好,近来她老是失眠。
从上海回来之后,常音变得寡言少语起来。南笙再看见她已经是一周之后,常音蹲在巷口抽烟,她脸上疲倦却又幸福。
那晚常音叫南笙去家里吃饭。她们只蒸了一条鱼,原本两人是有很多话想要说的,可是饭间她们又很有默契地沉默下来。后来陆森突然来了,他穿着很规矩,完全是个英俊的书生样。南笙骨子里那股劲又冒上来,到现在她也改不掉小时候那种有点罗嗦的性格,和陆森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开了。
胡哲夫来找南笙,他说自己这段日子很压抑,他想念她。南笙等他抱完,然后坐到另一边去,她知道胡哲夫的性格,就像现在,就算胡哲夫说再多遍的爱,也不会提出实质性和她在一起的话。
她突然想到陆森在和自己一起离开常音家的时候,俯身吻了常音额头的样子。是嫉妒,南笙意识到自己其实很羡慕常音,对方有着和自己同样不为人知的过去,但此刻却有着陪在身边的人。而南笙,则怀着爱人的孩子,怀着即将拱手让给别人的孩子。
“明天丁葵可能会过来,她找了很好的妇幼医院。”房间里没有开灯,胡哲夫几乎看不清坐在角落的南笙,“当然还是尊重你的意思,你如果不想去,就还呆在这里也好。”
“我会去的,等会儿你走了我收拾行李。”南笙摆弄着自己的手指,一抬眼看见了墙上丁葵给贴着的美人图。她盯着那张图望得出神,毫无预兆地,耳边竟然回荡起鱼怜生的声音。
——想跟你结婚……姐。
南笙并不知道鱼怜生那句话是对谁说的,但现在所有的场景开始倒退,它们重合交叠。万童巷变成了玲珑巷,图书馆变成了自己的家,变成了胡哲夫的家,而常音变成了丁葵,鱼怜生变成了胡哲夫,变成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我约了朋友吃饭,今天你先回去吧。”南笙感到自己的嘴唇微微颤抖,但对方前脚刚踏出门,她就挣扎着爬起来。
——不能让这个孩子变成你们的,这次绝不能退让。
反应过来的时候,南笙已经把必需品都打包起来,她摸了摸自己肚子,好像都已经听到了孩子的心跳。
“妈妈带你离开这儿,带你去暖和的地方,我们不住在这里。”南笙一个人在屋子里喃喃自语起来,她吸了吸鼻子,觉得此刻的自己突然变得有了底气。
门被大力地撞开,一个人倒在了玄关,身上全是泥,手臂好像还在流血。
看着满身狼狈的常音,南笙一下忍不住就哭了出来:“你是怎么搞的?”
“还好陆森、陆森跑掉了。有人追我们,我们分开逃,他说总有一天会回来找我。”常音咽了一口口水,好像又呛到了一样,咳出血来。南笙记得过去鱼怜生也是这样倒在地上,她很怕会失去常音,于是一遍遍喊她的名字,让她撑住。
“但是……但是……”常音断断续续地说着,放声大哭起来。
南笙像哄孩子那般轻声细语:“陆森会没事的,很快你们就会再见面了。”
“我杀了人……我好害怕。”常音死死地抓住南笙。
南笙觉得脑子瞬间空白:“你杀了谁?”
常音一口气费了很多劲才吐出来:“我……我四天前,四天前杀了陆森的姐姐……但我跟陆森说,他姐姐是发生了意外。他好像受到了很大的刺激……这几天……一直很反常……”
“你杀人的事,除了我还有人知道吗?”南笙也来不及问具体的缘由,她只想赶快离开这个阴冷的巷子。仿佛胡哲夫、丁葵、陆森组织的人,都化成像影子般的魔鬼,堵在这附近,堵在她们通往未来的路上。
“没有了,大家都以为是意外。”常音还紧紧抓着南笙的衣服,她的声音已经低了下来。
南笙从箱子里翻出大衣帮常音穿上,然后坚定地在她耳边说:“常音,我们逃吧,现在就走。”
那个凛冽的冬夜,南笙拉着常音,又用手护着自己的肚子,匆匆离开了居住了九年的万童巷。她们的背影还是那样慌张,却又坚定,一如九年前,逃离图书馆的那个夏日。
偷偷怀着孩子逃走,杀死了爱人的姐姐——她们怀揣着对方的秘密,还有九年前的鱼怜生的片段,共同闯向下一段旅程。
(三)
南臻出门的时候天才朦朦亮,她走到路灯下才勉强发现身边有个人。
“常睿颉?”南臻试探着问了一句,常睿颉是南臻的青梅竹马。而南臻的母亲南笙和常睿颉的母亲常音,也是从小到大的朋友。在南臻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南笙和常音的关系还很亲密,但随着岁月的流逝,无论是南笙还是常音,都变得浮躁,日复一日地埋怨眼前的生活。南臻觉得奇怪的是,虽然她们经常吵架,但每次商量大事时,却还是会聚在一起。其实如果分开居住,从此形同陌路也是可以的,还不用见着对方心烦。
常睿颉拿出保温盒递给南臻:“我妈煮的,我不喜欢吃猪蹄汤,听着就奇怪。”
和他们的妈妈不同,常睿颉和南臻的关系非常好,两人都是不善于表达的类型,但暗地里却很照顾对方。比如这盒猪蹄汤,肯定是常睿颉特别托他妈煮的,因为南臻上个月从学校楼梯上摔下来,腿受了挺严重的伤。
“谢啦。”南臻接了下来,走路的腿还有些一瘸一拐,她把围巾裹得紧了一些,看着常睿颉先一步进了车棚。
靠近了才发现车棚的墙壁上画着红色的大字“拆”,南臻想起这条巷子下个月就要拆了,到时候要搬去哪里,妈妈还什么都没说。
“走了,发什么呆。”常睿颉敲了一下南臻的脑门,他先跨上了车,然后等着南臻上来。
“你听到我出门,就跟着出来了?”南臻把头靠在常睿颉的背上,然后开玩笑似的晃着身体,单车在地上画出弯弯曲曲的线条。
常睿颉有些无奈地说,“别乱动,哪来的那么多不安分。”末了又生硬地加了一句,“我也懒得每天起那么早,但毕竟你这样也有我的原因。”
“喔……”南臻坏坏地笑了一下,然后安分下来。她知道常睿颉指的是学校里一些麻烦的女生,南臻原本就因为心直口快不懂圆滑处事,在学校的人际关系很差。加上南臻成绩又不好,只会摆弄一些CD,在课上偷偷听是家常便饭,老师也很头疼。本来只是个不讨喜的学生而已,但由于常睿颉的原因,她变成了公敌。
而常睿颉和南臻不同,他成绩优异,还长了一张精致英俊的面容。常睿颉并不多话,这样的性格却更讨女孩儿喜欢,告白的人络绎不绝。很多人都觉得常睿颉是天才,因为他什么都懂一些,虽然是男生却连缝补衣物都会,家政课上做菜的手艺也是一流。
只有南臻知道,常睿颉之所以会这么厉害,是因为他的家庭。妈妈常音时常心情不好,他必须自己照顾自己,还要哄妈妈开心,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处理。常睿颉第一次下厨烫伤了手,到现在都留下了疤痕。他家的电视坏了,也没钱找人来修,只能自己去请教巷子里住着的电工,再看着图纸一点点试。
南臻成绩不好,常睿颉会在考试前帮她划重点。当然,常睿颉也会在下课后帮南臻先买好午餐,这些都是他已经习惯的事。南臻心直口快,虽长得漂亮,但完全不是温柔甜美的类型,她看上去干净利落,眉眼间还有股不屑高傲的味道。
当然常睿颉是知道的,南臻一点也不狂妄,他们只有在彼此面前,才是那个真正完整的自己,有开怀大笑闪闪发光的时候,但大多数时间里还是要面对残酷的生活,面对灰头土脸处处碰壁的自己。
对南臻的欺负并不明显,基本就是言语上的嘲讽或是不善的眼神,但上次的确是过分了些,体育课间几个女生拥挤着把南臻推下了楼梯,那些人可能也没想到南臻会伤这么重。
明明是最想保护的人,却因为自己受伤,这种感觉让常睿颉感到气馁。
等南臻做完卫生回家,就听到常睿颉的妈妈在嚷嚷。
“我说南笙,你们家排风机能不能换个地方装,油烟都冲到我们家了。”常音朝对面正在烧菜的南笙抱怨,她皱着眉头,语气恶劣。
南笙摸了摸额头冒出的汗,一句也没回应。这些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常音的改变,当然南笙自己也是一样,只能不抱期待也不悲伤,毫无感情地继续度过每一天。
女儿南臻也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她刚准备进门,那边的常音又开口了:“哎呦,南臻啊,你也让你妈妈注意一下嘛。”常音咳着手里的瓜子,“你别以为我们家常睿颉对你好,就是喜欢你了,他这个孩子就是……”
“妈,你少讲两句。”常睿颉把笔记扔给对面的南臻,他拉了一下自己的母亲说,“可以吃饭了。”
“你爸爸也快回来了,我们下次就搬去市中心的公寓,跟这家人就不要再有牵扯了。”常音还在碎碎念着,“常睿颉啊,你还是少和那家人接触的好,不干净的。”
常音这么说着,好像又有些不忍。所谓的不干净,指的是南臻妈妈的工作。一年前,失业的南笙开始为了生计发愁,她想起了常音曾经问她借去的那一大笔钱,却也不好意思再提起,而是自己想办法。
最终,南笙去了殡仪馆拉死人,虽然开始时很不习惯,但好在收入还不错,忍忍也就做了下来。第一次开工的时候,她回家一直反胃,扒着水池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南笙当天就把自己的工作告诉了女儿南臻,尽管对方故作镇定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但南笙还是看见了女儿微微颤抖的双肩。
有的时候南笙觉得女儿有丁葵的影子,她和丁葵一样英气。虽然南臻对她细声细语,也很照顾南笙这个妈妈,但她身上总是有一股难以接近的感觉,并且在很多喜好上也不一样。有时候南笙想,难道当初丁葵的那些胎教,真的影响了现在的南臻,这让她陷入无限的沮丧,所以对南臻的态度也总是在微妙的变化。
“每次都说着要搬走,连常睿颉爸的影子都没见过。”南臻有些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她帮南笙夹了菜,又问,“妈,你见过常睿颉他爸吗?真和常音说的一样优秀?”
“我没见过他爸,不过常音年轻的时候,的确是钢琴老师。”南笙这么说着,低头喝了口汤。她想起了陆森,不知道他现在身处何方,还记不记得常音,以及他不知道的,常音和他的孩子。
十六年前,常音和陆森在一起之后,渐渐发现了陆森已经糜烂的生活。陆森吸毒,他毒瘾发作的时候就像疯了一样。再来就是陆森的姐姐,因为他姐姐陆子瑜,陆森在家受尽屈辱,但他必须回家,必须照顾他的姐姐。陆森曾经在即将崩溃的时候,硬生生地拔掉了自己的牙齿,看着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常音只能紧紧抱着他,同时又恨起陆森的姐姐来,或者说是妒忌,那个女人竟然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能把陆森弄成这样。
接着机会就来了,陆森的父亲好像彻底绝望了,他一声不响偷偷去了美国。当然,陆森的姐姐被留在了家里,他回去的时候,姐姐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陆森那时候的毒瘾很厉害,又要帮组织办事,所以照顾姐姐的重任,就托付给了他的女朋友常音。
常音发现她和陆森一样,都喜欢虐待自己,常常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陆子瑜的脑子已经完全糊成一团,每次当她对陆森发火,或者像小孩子一样歇斯底里之后,陆森总会浑身不舒服,回家就疯狂吸食毒品。常音心里很害怕,她甚至担心陆森有天会就这样死掉,担心又转换成对陆子瑜的恨,于是常音开始虐待陆森的姐姐。起初内心还有愧疚与挣扎,后来常音大胆起来,她常常把煮好的东西直接端给她吃,烫得她只能哇哇叫。
下决心要杀了陆子瑜,是在陆森的那番话后。那晚常音跟陆森去附近的小摊子吃馄饨。陆森突然就开口问起了常音,他姐姐身上最近的伤是怎么搞的。
“有时她会虐待自己,你也知道的,但有时我也搞不定她。”常音假装镇定,她舀着碗里的馄饨,“像现在我们都不在家的时候,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太糟糕了,”陆森像是发泄一样,倒了很多辣椒进碗里,“全部都是她的错,但她是姐姐,她在的一天,痛苦的日子就不会结束。”
常音本以为已经瞒过去了,可没想到隔天陆森回家的时候,竟然仔仔细细地把姐姐身上的伤检查了一遍。
把常音的不安逼入绝境的原因很多,陆子瑜慢慢好起来,常音担心她其实什么都知道,担心有一天她会突然揭露自己的恶行。不过最让常音担心的,是陆森对自己的态度,她还是隐隐觉得陆森在怀疑自己,为什么他那么恨姐姐,却还要担心常音的虐待呢?她不愿再多想下去了。
陆子瑜出事的那天,陆森一早就出门了。常音难得好好地煮了一顿饭,吃完饭后,常音把陆子瑜带到了屋顶,陆森家住的是三层的大别墅,附近住的也都是大户人家,路上人很少。想要退缩的心一直不断缠绕着常音,好几次她都想带陆子瑜下楼,但一旦设想到这样的后果就是,日子只会越来越黑暗,常音就不再心软。
陆子瑜穿着单薄的棉质长袖,常音触碰到她温柔的后背,仿佛自己推的并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个包含着危险的毒瘤。常音猛地一下,把陆森的姐姐陆子瑜推下了楼,过程顺利到自己都有些晃神。
接下来就是演戏了,常音拨通了医院和警局的电话,她撕心裂肺地哭起来,仿佛死去的不是自己妒恨的人,而是相伴已久的亲人。
陆森得知姐姐出了意外后,整个人都变得很奇怪。常音一直在说,陆子瑜是趁她煮晚饭的时候偷偷跑到天台去的,她不断地道歉,却看不到陆森的反应。他就这么发着呆,像被抽空了一样,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下来。
“那天,最后和姐姐干了什么?”最后陆森只问了这么个问题,他难得喊陆子瑜叫姐姐。
“啊……”常音的脑子飞速旋转起来,她想起曾经在陆子瑜的房间看过她的书,“我去准备晚饭前,帮她念了关于旅游的书,介绍了暹粒的建筑、人文。就是柬埔寨的首都。”常音说完自己就后悔了,因为那本书她只看过封面上几个介绍的条目。
“好像是姐姐的书吧,”陆森随口又问,“姐姐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常音斩钉截铁地否定,为了更可信,她又补充道,“你姐姐好像对旅游很感兴趣,读书给她听的时候,她一直很兴奋。还说想去暹粒看看,因为那里有很多高大的建筑群。”常音凭借想象随便说了几句,仿佛这些真的发生过一样。
问题结束后,陆森一把将常音揽入怀里,却什么也没说。常音紧紧坏绕着他的后背,想着这之后也许就会好起来。
原本在组织里很受重任的陆森,却突然动起了歪脑筋,他想挣一大笔,但方法却是背叛现在的组织,无论常音怎么劝都劝不住。虽然一切都在暗地里进行很顺利,但谁知道这次的事,就是组织里为了测试陆森下的套。
而在和南笙逃走的一个月后,常音发现自己有了孩子,那是她和陆森爱的延续,常音决定把他生下来。并且她觉得,这次终于会转好,因为她创造了一条新的生命。常音一直在等陆森,她从信心满满等到开始怀疑自己,等到几乎绝望。
南臻是在去学校的路上知道事情被传开的,在此之前的两周,常睿颉反常到让她几乎认不出。原本会一起等她去上学的常睿颉,见了她就如同陌路人那般,连招呼也不再打。
原本南臻以为常睿颉是在和自己开玩笑,那天她在巷口逮住常睿颉,和以前一样拉着他的袖子,谁知对方却表情严肃地让南臻不要碰他,这下南臻被彻底激怒了,她死命抓着常睿颉的衣服,大声喊起来:“我就碰你怎么了,常睿颉你个白眼狼儿,有事你就说啊,弄得这么憋屈干什么!”
“要说什么?”常睿颉不看南臻。南臻咬着嘴唇,她不说话也不松手,气氛就这么僵持着,最后常睿颉放软口气说了句,“反正马上这里也要拆了,我们……”
“常睿颉我告诉你,不搞清楚我每天都会粘着你,我才不管别人说什么。”委屈的心情像膨胀开的泡泡,在南臻的胸口鼓满,“都这么多年了,连朋友都不能做到底是为什么?”
“我已经说完了。”常睿颉闭起眼睛,无论南臻怎么拉扯他都不为所动。
“她们当我小丑没问题,可是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南臻觉得心被掏得空空的,她以为这一辈子,都能和常睿颉在一起,就算不是爱人,就算只是挚友,“小学的时候,我偷了同学一块好看的橡皮,是你帮我承认的。还被你妈用藤条打。初中……”
“哎呦我说,南臻你怎么跟你妈一样的啦,”那是常睿颉母亲常音的声音,“这种事情还好意思拿出来说的?都说了我们睿颉以后是要过好日子的人,你不要拖着他嘛。”
常音涂着劣质红色指甲油的手搭在了南臻的肩上,她的手细细长长,还是如当年那样美丽,只是皮肤却干干地起了细小的皱纹。
“睿颉,我们今天去方田斋吃饺子外加扣肉怎么样?”常音的心情好像还不错,她拉着常睿颉先一步走进巷子里,留南臻一个人在巷口。
那天之后,南臻每天都会去找常睿颉,但不管南臻软硬兼施,对方还是冷漠对待。
然后两周后的这天,南臻发现了一个让她无法相信的事实——南臻的妈妈在殡仪馆运尸的事,被学校里的人知道了。同学们都害怕她身上沾染了尸体的气息,把她当做集合了阴气怨气的衰鬼来看,连从她身边走过都畏畏缩缩。
当然一下就会想到这是谁做的事,知道南臻妈妈工作的人,在这个学校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常睿颉。结果还没等南臻去找他,常睿颉就自己来了,他用几乎全班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那件事是我说的,你别再缠着我了。”
“你难道不知道,这样我会被歧视吗?”南臻对常睿颉只能用无法理喻来形容了,也用同样大的声音回喊过去。
常睿颉轻笑了一下,语气很轻松:“难道你之前就没被歧视吗?”
最后一次去常睿颉家找他的时候,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日午后,南臻在大衣内侧藏了一把剪刀。
“你来做什么?”常睿颉并没有打算让她进门。
“可以让我进去坐一会儿吗?”南臻陪着笑脸,她提着手上买的冻胶鸡,有些懊恼地说,“我妈让我出去买这个,我没带钥匙,回家才发现她不在。”
显然常睿颉犹豫了一下,他看着门口的南臻,对方表情和善满面微笑,仿佛一阵扑面的春风,常睿颉来不及细想,放南臻进了家门。
“常睿颉,你家有橙子吗?切两个给我吃吧。”南臻把东西随地放下,她无厘头地提出这个要求。
“你等下。”常睿颉有些后悔放南臻进来了,他走进厨房,挑出两个还算圆润的橙子,就着水池将皮洗干净。
“今天也不能说吗?这样做的原因。”果然,南臻还是问了这个问题,常睿颉不知该如何回应,任凭水声哗哗填满整个空间。
“常睿颉,我好累。”南臻的声音很低沉,“每天在学校,都累得不行。因为我一个人。为什么丢下我,还要往死里践踏我?”
“我……”他刚开口,就觉得一阵剧烈又短促的疼痛穿过心脏,几乎还没能捕捉到,常睿颉的意识就模糊起来,身后的南臻接住他倒下的身体,常睿颉感到脸上湿漉漉的一片。
南臻哭了,这是常睿颉心跳停止前最后想到的事。
剪刀从常睿颉的身体里拔出来时,大量的血液喷射出来,南臻感到自己的脸上温热一片。她伸手擦了擦,眼泪和血液糊在一起,黏糊糊的。空气里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它由咸咸的眼泪,发腥的血液,南臻的味道,常睿颉的味道组成,暧昧的、恐惧的、茫然的、却又带着温度。
拿着剪刀满身是血的常睿颉不知该去哪,她跌跌撞撞地朝巷口跑去,只想赶快离开这条巷子。
(四)
沈渊得知丁葵搬到了这里,说要登门拜访,一下把她的计划打乱。
胡哲夫在世的时候,一直希望丁葵不要再追究南笙的事,现在哲夫离开也有段时间了,丁葵心里那个疙瘩却越来越大。
丁葵其实一直都知道的,胡哲夫和自己在一起,只是图个安稳。丁葵出身不错,又是贤淑的大家闺秀,她喜欢胡哲夫的才学,也迷恋他这个人,和胡哲夫结婚后,丁葵便放弃了自己的喜好,做起了专职的贤内助。她以为女人,就是要好好扶持丈夫,没想到这种想法,大错特错了。
胡哲夫在丁葵之前,有个一直不能忘记的恋人,那个人竟然是哲夫的亲表妹。那个表妹是个先进的姑娘,在那个年代,她因为不顾那些条条框框,总是被拉出来批斗。后来她和胡哲夫的关系暴露了,两家的父母当然是气愤又羞愧,于是硬生生地拆了这对情侣。当时胡哲夫的表妹想和他私奔,但他一直犹豫不决,这导致他的表妹承受了太大的精神压力,最后终于一蹶不振病倒了。
胡哲夫一边愧疚着,一边其实还是忘不了表妹,他逼迫自己去爱丁葵,去爱一个和表妹完全不一样的女人,甚至还结了婚。之前的打击,导致胡哲夫的性格变得懦弱起来,他很怕做决定,生怕再害了别人。
丁葵错失了和胡哲夫沟通的时机,两人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丁葵一直很后悔,当初没有坚持自己的梦想,也许胡哲夫喜欢的,就是那种闪闪发光的人,而自己则是为了平淡的幸福,愚钝地收起了光芒。
总说人容易重蹈覆辙,胡哲夫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既不可能回头和表妹在一起,又无法和丁葵产生浓厚的爱意,这个时候南笙出现了。她身上散发出和胡哲夫的表妹一样的气息,是那种炽热又固执的特质,他们开始了婚外恋。有时候丁葵想,其实对于南笙来说,也是有些悲哀的,毕竟胡哲夫最初会喜欢她,也只因为她们相似。
丁葵找人调查过南笙,她知道南笙生下了和哲夫的女儿南臻。如果找到了南臻,要带她走,给她最好的生活。因为她身上流着胡哲夫的血,是自己深爱的人的后代。丁葵很想被南臻接受,并依赖,仿佛她过去没有得到胡哲夫,现在就要南臻在妈妈的选择战中,偏向自己。
可是另一方面,丁葵忍不住想要杀掉南臻,因为她是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代表着一些黑暗的字眼:背叛、无爱、抛弃、离开。虽然最后胡哲夫选择留在丁葵身边,可是他的心早就将丁葵甩得远远的。丁葵很怕在南臻身上看到胡哲夫的影子,她更怕在那个女孩身上看到南笙的影子,无论哪个都时刻提醒着她,最后能够以胡哲夫的血脉延存下去的东西,都和自己无关。
丁葵从早些日子开始,以欺诈为生,她被分配去别人的婚礼,冒充别人有些派头的亲属。沈渊就是在一个婚礼上认识的,丁葵告诉对方自己是研究古文化的,对方对她很有好感,暗示了想要交往的意思,丁葵这里自然是不能同意,于是她假说自己是单亲妈妈,现在只想好好抚养孩子,后来沈渊搬了家,联系就渐渐少了。
丁葵为了找到南臻,重新回到了这座城市,她把房子租在了西街巷附近的公寓里。那里离沈渊的房子不远,对方说周末一定要登门拜访。
去吃糖煮芋头的的时候,她正在发愁要怎么说女儿的事。之前沈渊打电话来,问起了丁葵女儿的事,当时丁葵正想着何时去找南臻,就随口说女儿正在这里念书。对方显然是认真听了,她随口应下之后才发现坏了事,因为这个女儿根本就不存在。
本来想去西街巷探探路,却意外在巷口发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女生,她手里还握着剪刀。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的同情,丁葵竟然拉起她就开始跑。看见她满手是血,眼泪也干在脸上,丁葵想起了自己对南臻起的杀念,她打了个寒颤。
帮女生换了衣服洗漱好,天已经乌压压地黑了下去。丁葵把打包回来的糖煮芋头热好端给她,但那个女生就像提线木偶一样,失神地坐在那里。
“你不说我也不会逼你,我会借你住到后天。”丁葵挖了自己碗里的芋头来吃,“不过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你要在这几天装我的女儿。”
丁葵简明说了说自己的情况,大概是听到丁葵也不平凡的经历,女生稍稍有了反应,她突然大口吃起面前的东西,又扔出几个字:“我是杀了人,我要留下来。”
“那好,我的化名是徐佳芝,你想用什么名字?”丁葵突然觉得她有些面熟,“因为是单亲,所以你跟我姓。”
“徐笙。”南臻想也没想,就把妈妈的名字直接代入了,她现在根本不敢回想刚刚发生的事,但脑子里却一直重复常睿颉倒下的样子,最后他还盯着自己,好像想说什么。
这边的丁葵听到“笙”字后一愣,她勉强撑出一张笑脸说:“那在沈渊来之前,我们暂时就变成母女了。”
南臻到现在脑子还在发懵,只能努力回忆眼前的女人讲过的话。南臻害怕被警察抓走,她不想就这样结束,也不愿意面对带着秘密死去的常睿颉。
丁葵帮南臻整理好被褥:“笙笙,今天先休息吧。”明知道自己私藏了杀人犯,如果被发现也是犯法的,但丁葵觉得和眼前的女生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情愫,从未怀孕生下宝宝的她,现在仿佛真的有个已经在上高中的孩子。
第二天丁葵起了个大早,她温柔地喊南臻起床,说想和她一起去庙会。南臻脸上有些尴尬:“现在去的话,我怕我的身份。”
“哦对对对,被抓走就不好了。”丁葵立刻接上话,她又暗自骂自己,为何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明明只要等到周日不被沈渊戳破就好。
南臻看着对方有些失落的脸,心软下来说:“也不是不能去,带着大帽子的话。不过要一起去干什么?那个沈渊找你的?”
丁葵硬扯出一个微笑,她总不能说,自己真的只是想去逛逛。仿佛喊了她“笙笙”之后,丁葵就变得有些入戏起来,她叫自己镇定下来。
“不对,能去庙会真好。”南臻短促地笑了一下,“我妈从来没带我去过,她不也会像你这样温柔地喊我起床,有时心情不好,还会用包扔我。”
“你和妈妈的关系不好吗?”丁葵皱起眉头,她最讨厌不珍惜儿女的人。
“不是,妈妈对我很好。”南臻夹了一个蛋饺,“但争吵和不耐烦总会有的啊。妈妈说到底,也是让人又爱又恨的生物。”
丁葵敷衍地笑了笑,她的心冷下来,因为这些事都没体验过,所以她并不能真正体会南臻的话。
南臻看着丁葵,她身上有某种和自己一样的感觉,这让南臻倍感亲切。她很自然地道出了和常睿颉之间的那些过往。
“像常睿颉,他小时候吃馄饨或者饺子,都只是皮。实在太奇怪了。”南臻这么说着,脑子里冒出才刚上小学的常睿颉的样子,毛茸茸的脑袋像是蒲公英,她笑了起来。
手上突然多了一层温度,丁葵把手覆盖上去,然后说:“我不觉得你像瘟疫,你母亲能为了你去做那种工作,也很伟大了。”丁葵又拉着南臻的手看了看,白皙的皮肤下血管清晰地浮现出来,“手真好看,哪里脏了。”
丁葵很喜欢眼前这个女孩子,她甚至都想放下一切带着她出逃,不过显然这不现实。女生和自己很多喜好都一样,中午吃面的时候,南臻一直在夸丁葵煮的面好吃。
“你的名字,我是说真名。”丁葵洗碗的时候,转头问了正在收拾剩菜的南臻。
“我叫南臻,”南臻把剩菜集合到一个大盘子里,“很奇怪对吧?有点像男生的名字。不过我妈的名字也是,她叫南笙。”
丁葵感到心脏冲到喉咙口差点被吐出来,手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她看了看手边刚洗好的刀,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你家,住在西街巷?”
“对啊,那是这里最后一条巷子了。最近就要拆了吧。”南臻没发现丁葵的变化,她又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
电话突然响起尖锐的叫声,丁葵低着头匆匆去接起来。是沈渊,他满口的惋惜和着急,说是公司派他去北京出差,这下要下个星期才能回来了。丁葵恨不得这通电话不会结束,她放下听筒的时候,还没考虑好自己要怎么做。
继续留南臻下来吗。杀掉南臻吗。
“妈?什么事。”南臻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已经可以很顺口地喊丁葵妈妈了。
丁葵全身发抖,又折返厨房,她径直去拿那把水果刀。
“怎么了?啊……好难闻。”南臻做出一副要吐的表情,她整张脸都纠在一起。从窗外飘来了炒香椿芽的味道,她实在不喜欢这种味道。
“沈渊说他有事不来了,你可以走了。”丁葵慌乱地在地上找了凤梨,她用力切下去,清甜的香气飘出来,“走之前想让你再吃个水果。”
最后一刻还是败给了胡哲夫,丁葵听到南臻抱怨香椿芽难闻的味道,那也是胡哲夫讨厌的食物。就算这么多年再恨再委屈,却还是不忍心让她消失,让爱人残留的气息消失。
南臻走的时候转过头,安宁地笑了笑,她说:“谢谢你收留了我一晚,我等下就会去自首。巷子也要拆了,一切都会结束了。”
“如果有机会,我是说等你出来。”丁葵边说边后悔,却还是发出了邀请,“一起去庙会吧。”
“好啊,可以和我妈一起。”南臻已经系好了鞋带,“托你的福,我发现我还是很想念我妈的。你煮的面很好吃,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吃拉面,听说我妈怀我的时候特别喜欢吃。”
丁葵自嘲地笑了笑,又释然般的抬头看着南臻:“因为她是你妈啊。”
“不过有时候唠唠叨叨也烦死了,这次的事,”南臻抱怨到一半顿住,她有些落寞地说,“不知道她会怎么想,总之还是先回去见她吧。”
“再见,妈。”南臻下楼到一半,突然朝上面喊了一声。
丁葵哽咽着没办法再回一句话,她连那句平常的“路上小心”都说不出,只能听着渐远的脚步声。
而匆匆赶回西街巷的南臻不知道,她的妈妈南笙,已经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西街后面的旧体育场里。
(五)
陆森来找常音的那天,她正披散着头发坐在门口看报纸,一边剥着糖炒栗子一边对着新闻骂骂咧咧。
直到常音感到自己面前的光被遮住,一双卡其色的皮鞋出现在她眼前。意识到对方是陆森,喜悦、委屈、惊讶、长期以来积累的悲伤,混杂在一起涌上来,她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只能傻傻地看着陆森,脑子里像钻进了成群的蜜蜂,嗡嗡地炸开了。
“我们出去聊吧。”对方的声音冷静过了头。
“我……”常音突然害怕起来,才想起来要整理一下自己,她用手顺着头发,然后结结巴巴地说,“陆森,也许你不相信。但我们的儿子已经……”
“我知道,今年上高二的常睿颉。”陆森还是那种冷冰冰的语气,可能连冷冰冰都算不上。小了常音七岁的陆森,穿着常音只在宣传海报上看过的昂贵西装大衣,他的头发还是很黑,微卷地搭在耳边。常音这才发现,自己的儿子其实和他很像,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常音从小凳子上坐起来,她穿着大卖场淘来的廉价棉衣,手不知放哪儿好:“他一会儿就放学了,要不你先……”
没等常音说完,陆森又将她的话打断:“我没什么时间,今天就我们俩谈。”
他的语气里透露出明显的不耐烦,常音一下慌了神,匆匆忙忙换上鞋子,还差点穿错了左右脚。她和陆森一前一后走在巷子里,冷风吹得她脸生疼。这和之前常音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她恨不得别人不要看见自己这副丧气的样子。
陆森带她去了一家装修简约的咖啡馆,他们坐在包间里,昏黄的灯光让常音恍惚以为已经到了晚上。
“陆森……”
“我姐是你杀的吗?”
两人同时开口,常音软绵绵的声音,和陆森冷漠的逼问。
“现在说这个……”常音不解地应着话,她感到有冰凉的触感碰到了自己的皮肤——陆森正拿着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你,”陆森侧过刀,刀面轻轻蹭着她的皮肤,常音的汗毛都立了起来,“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已经快二十年了。”
陆森小时候有自闭的倾向,母亲的去世更是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打击,那个时候父亲一直忙着生意上的事,只有姐姐陆子瑜陪在他身边。陆森对那段时间的姐姐记忆犹新,她几乎每天都不能控制地流泪,却又装出一副积极快乐的样子去安慰陆森。
那天陆森正陪姐姐煮午餐,一不留神煮好的汤扑了出来。陆子瑜看着一地的汤水,突然觉得自己到了极限,她大哭起来:“怎么办,姐姐觉得好累,快要不行了。”
“那我来收拾,”母亲过世之后,陆森的自闭症更严重了,但就在那天,他重新张开了口,“我……陪姐姐。”
后来陆森一直觉得那两句话,是这辈子说的最顺口的话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姐弟俩都渐渐走出了负面情绪,陆子瑜成为了陆森唯一的依赖,他对姐姐已经不是单纯的姐弟间的喜爱,他想要独占陆子瑜。可那天还是来了,他知道姐姐有了爱人,而那个人竟然还是姐姐的表哥胡哲夫。
这件事对陆森的打击可想而知,自己对姐姐产生了感情,本以为这是永无结果的禁忌之恋,谁知姐姐却大胆地和自己的表哥在一起了。陆森问子瑜,她确定这样会幸福吗。
陆子瑜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她说,我会走下去的,无论发生什么。虽然以我们的关系,很难被人接受,但姐姐觉得,活着这个世界上,无论喜欢什么都可以,只要是决定了,并且为他付出燃烧过自己,就是成立的。但是阿森不用担心,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的。所以不要害怕与人沟通,放心大胆地去爱这个斑斓的世界吧。
那时陆森的心情很微妙,原本他觉得爱上了自己的亲姐姐,是件无法面对的事。但是经过陆子瑜的一番话,陆森觉得终于可以好好正视了,虽然这个正视就是放手。但是陆森的确是为了姐姐,付出并燃烧过自己。是成立的,这份喜欢。
但有时候现实的规则总是需要我们妥协的,陆子瑜和胡哲夫的事还是被家里发现了,陆森的父亲已经不能用暴跳如雷来形容了,他把陆子瑜用绳子绑在家里,连饭都是命令人去喂的。陆子瑜最终还是疯了,一病不起。
陆森对姐姐的恨,是从子瑜认不出他的那天开始的。像是遭到了至深的背叛,明明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保护自己的,可竟然为了一个男人就忘却了一起度过酸甜苦辣的陆森。在此之后,陆森性情大变,他加入了黑帮,变成了会使坏的少年。
后来常音像小太阳般出现在陆森的生活里,她满身沾染着姐姐的味道,让陆森无比怀念。虽然怀疑过常音在虐待姐姐,但陆森又找不到她这么做的理由。
在和常音分开差不多半年后,陆森发现了常音在说谎。常音曾说在姐姐去世那天,给她读了有关旅游的书籍,结果那本书姐姐买回来根本就没读过,很多页的上方都黏在一起,这样根本没法看。在寻找常音的几年中,陆森去柬埔寨的暹粒拿货,到了那边才发现暹粒市内都是平房,因为那里规定所有的建筑都不能超过八王窟的高度。
——你姐姐好像对旅游很感兴趣,读书给她听的时候,她一直很兴奋。还说想去暹粒看看,因为那里有很多高大的建筑群。
这些都是假话。
时间一直在前进,但有些人却在原地停滞不前,陆子瑜以回忆的方式在陆森的心中得以继续存活。终于让陆森找到了常音,还意外发现她帮自己生下了常睿颉。
“所以说,我就像是你姐姐的影子。”常音感到滚烫的眼泪像潮水般涌出来,难过和痛楚根本没办法控制,“根本没爱过作为常音的我?”
“不能原谅,你杀了姐姐。”陆森的声音搔得常音耳朵痒痒的,她感到了熟悉的拥抱,但对方却是为了用刀胁迫她,才从背后紧紧拥住了常音。
使劲甩动着头,悲伤、喜悦不断在常音眼里重演,她已经不想再继续这种无尽暗黑的轮回。
“快滚……”看到血从常音的颈脖上流下来,陆森把刀往桌子上一扔,整个人仿佛泄了气的皮球。
常音完全不得动弹,但就在此刻,她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常睿颉,仿佛回到了和南笙一起逃亡的那天晚上,力量慢慢注入她的身体。对了,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睿颉,常音这么想着努力移动着脚步,她收住了眼泪,回头冷漠地看了陆森一眼。
这一看,让陆森整个怔住,他讪笑着对已经起身的常音说:“走之前再告诉你一件事好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塞进嘴里,“现在和你住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是当年和我们吃过一顿饭的你那个朋友?叫南什么来着……”
“她住我对面。叫南笙。”常音也从口袋里掏出烟来。
“南笙的女儿,和常睿颉走得挺近吧?”陆森整个身体陷进沙发座里,“他们在一起了?”
“你说南臻?他们是青梅竹马。”常音狠狠吸了一口烟。
陆森扯着嘴角冷笑了一声:“不过睿颉还真是我的孩子,喜好都和我一样。”
常音坐起身来:“你什么意思?”
“喜欢自己的姐姐啊,睿颉也是。”陆森说到这里突然笑了起来。
“姐姐……”常音脑子里起了大雾。
大概是两年前,陆森去给姐姐上坟的时候,看见有人正蹲在那里烧纸钱。她穿着黑色的宽大线衣,细瘦的胳膊从里面露出来。石碑旁边还多了一束捆扎好的鲜花,一看就价格不菲。
“请问,您是哪位?”
对方闻声回过头来,一张英气精致的脸。
“不好意思。”她看见陆森来了,连忙匆匆起身,好像不想暴露身份。但她手里拿着封信,陆森努力分辨出上面“丁葵”两字。
“你是胡哲夫的妻子?”陆森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
“哲夫去世了,我想来告诉她一声。”丁葵满脸的尴尬。
“你……为什么?”陆森的话在喉口堵住。
“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了哲夫写给子瑜的书信,都是没寄出的。”丁葵语气平静,“我只是把它们都装在一起,想要烧给她。”丁葵蹲下身,点燃了那个厚厚的信封。
“要不要来我家吃饭,”陆森用洁净的水撒了撒石碑,“我家也有一些,胡哲夫的东西要给你。”
每次姐姐的忌日,陆森总要准备很丰盛的一餐。这还是第一次,和别人一起吃这些东西。
“是合照,还有他的一件外套。”陆森看出对方有些着急离开,他放下手中的筷子,起身去找。
丁葵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衣服我就拿走了。我也带了合照准备烧给你姐姐的,不然,我们现在就把它们烧了吧。”
照片在橙黄的火焰下变得卷曲,散发出奇怪的味道。陆森看了看丁葵手里的相片,那是斯文又有气质的胡哲夫,旁边站着自己最爱的姐姐陆子瑜。等一下,好像有哪里不对,陆森又看了一眼照片,胡哲夫挽着的女生并不是姐姐,那个人比姐姐高挑,圆圆的眼睛一笑就上弯。
是曾经和自己吃过饭的,常音的朋友南笙。
意识到陆森诧异的眼光,丁葵低头看了看照片,轻声“啊”了一下:“不小心把她的照片也混进来了。”丁葵把南笙和胡哲夫之间的事,一字不漏地告诉了陆森。陆森想到了常音最初借给自己的那笔钱,那是南笙卖掉自己孩子拿来的钱。
就像是个无限循环的食物链,一个伤害一个,一个爱一个,永远都不会结束。
“胡哲夫和南笙生下了南臻,你和我生下了常睿颉。”陆森抬头盯住常音,表情介于悲伤和欢乐之间,无法辨别,“哲夫,也是我的表哥啊。”
仿佛是由一笔又一笔孽债组成的高墙,没人能翻出去。
却不料陆森又出现在了西街巷,那是在常音此前从未去过的巷尾的水产店。
“不是要买甲鱼吗?”陆森从里面追出来,“怎么,要买回去煮给男人吃?”
常音不看他:“我做什么都和你没关系,倒是你来这里有事?”
陆森严肃正经道:“我爱上了一个女人,所以决定带她走。”
常音已经麻木的心脏,还是感到被热油淋过般火辣辣地痛。
“南笙……你应该猜到了吧。”陆森用手搔了搔头发,“虽然她只说会考虑,但这里要拆了,补助款那么少,想再买房子根本不可能,为了南臻的幸福,和我结婚是最好的打算了吧。”
“陆森你少骗人了!南笙不会跟你走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常音心里某根神经突然绷住,她歇斯底里地大吵大闹起来,“你爱她?你们只在十七年前见过一面而已。”
“我在这条巷子里看见过她无数次,只是你不知道而已。”陆森很镇定,“你应该知道的吧,南笙和我姐很像,我当然爱她。那种气质是你怎样都学不来的。”
要害一击即中,这些年来,应该说从鱼怜生死的那天起,常音就觉得怜生的那句话是说给南笙听的,从而在内心深处嫉妒又自卑起来。
“但南笙爱的是胡哲夫。”像是打仗那般,常音对敌人采取了以牙还牙的战术,“那就告诉你好了,其实我当初跟你在一起,也是因为你像我第一个爱的人。但我后来也发现,你们完全不同。”
陆森死死咬合着牙齿,整个脸的轮廓都变得深了一圈:“谁管你因为什么,总之南笙我会带走,你就孤单一人留下好了,常睿颉的抚养权我也会拿回来。不要忘记了,你杀过人,而南笙她,只是带着孩子逃走了而已。想要送你进监狱,真不是什么难事。”
南笙不知道为什么,常音要约在西街巷那个杂草丛生的旧体育场见面。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陆森见面的?”常音一开口就让南笙皱起眉头,对方的问话太滑稽,她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见南笙一直不开口,常音叹了口气:“你已经准备跟他走了吗?”
“常音,别开玩笑了。”南笙拉过常音的手臂,语气里有些许责备的意思,“搬家的事我们再商量,明天我去银行看看存款还有多少。”
“何必骗我,早知道你总有一天会走。”常音猛地甩掉对方的手,她的眼睛在暗夜中黑亮亮的。
“你少发点疯,想发泄先回家去,睿颉还等你烧饭。”南笙实在不懂常音什么意思,她丢下这么一句话径自往回走。
听到“睿颉”两字从南笙的嘴里吐出来,常音恐惧得打了个寒颤,仿佛自己的儿子下一秒就要被别人独占,她从后面狠狠掐住南笙的脖子:“陆森都跟我说了,他说你会跟他走,你想让我去坐牢吗?告诉你没门儿,我们是共存的,我没有好日子你也别想过了!”
常音的个子没有南笙高,她费劲地用着力,没料到南笙突然抬脚,狠狠踹了常音一下。常音感到腹部一阵剧痛,猛地松了手,南笙立刻瘫坐下去,她捂住自己的颈脖拼命咳嗽。
“你这个疯子,等不来陆森所以开始妄想了吗?”南笙还在咳嗽,她拉开和常音的距离,从地上爬起来,“平常你借我发泄就算了,开这种玩笑未免太过分了吧?你明明知道,就算陆森回来,你们也回不去了啊。”
“你说什么?”“回不去”三个字在常音脑子里打转,她倏地抬起头,朝南笙的方向走去。
“但你更知道我不可能丢下你啊,我们经历了那么多,我怎么可能一走了之?”发现常音又追了过来,南笙朝着反方向死命奔跑起来,“就算你老说,以后要搬走,我也从来没质问过你,因为我觉得你不会走。回到过去这种机会实在太渺茫,难道不应该以现在为起点走下去吗?”
“我不知道!”常音加快了步伐,她感到眼前模糊起来,忍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你会走的,杀人的是我,没有未来的人是我,你们都出去了……”
“出去?”南笙放慢了步伐,她转过身来,看到迎面奔来的常音,张开的双手仿佛要拥抱她。
刀子插入了腹部,南笙的身子一下就软下去,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常音的面容,耳边常音最后一句话小到几乎听不清:“你们都翻出了围墙,要有人陪我,我不想一个人……”
这夜的星空是常音从未见过的美,或者说这些年来,她根本没心思好好看看这里的夜空。南笙湿漉漉的脸庞倒映在常音的瞳孔里,原来南笙哭了,最后常音这样想。她倒在南笙旁边,一动也不想动,今晚她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好好看着这片美丽的星空。她甚至忘了儿子常睿颉还在等她,不过永远都不会再重逢了,因为常睿颉被南臻杀死的事,也发生在同一天。
(六)
常音翻了个身,她花了几分钟才反应过来,自己在体育场内睡了一夜。身旁的杂草仿佛将世界遮盖,旁边南笙的尸体已经变得冷硬。
之前一直患得患失,很害怕到最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常音,此刻却突然看开了。心里就像迎来了云破日出的那道光,虽然这是以南笙的消逝作为代价。常音从地上爬起来,她揉了揉已经冻僵的脸,又掸了掸屁股上的灰尘。
先回家一趟,把这么久以来的事都告诉常睿颉,然后去自首。这次,再也不要逃了。常音这样决定着,然后将染了血的刀子重新收进衣服里,她吸了一口清晨新鲜的空气,踏上了回家的路。
太阳才刚刚升起,西街巷的巷子错综复杂,常音走了二十分钟,才绕到回家的路上。
皮肤上传来了冰凉的触感,常音受到了惊吓般收回自己的手,却反而被对方拉入怀中,久违的包裹式的拥抱让常音感到窒息,对方的体温那样陌生,却有很微妙熟悉的味道。
“姐,我好想你。”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常音觉得自己不断缩小,穿上了浅蓝的连衣裙。回到了十五岁的时候。那是自己以为已经遗忘的声音,是鱼怜生。
他的头发微微泛棕,已经和小时候不一样,但那双眉眼还是那样熟悉,高挺的鼻梁像是外国人。鱼怜生笑得像个小动物,他的声音也软软的,还处在震惊中的常音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能听鱼怜生说着这些年来发生的事。
原来那天,鱼怜生并没有死。他的父亲被委派去北京工作,当他回到玲珑巷,却找不到儿子鱼怜生,这个时候恰逢官员来找鱼怜生的父亲,他们还不知道政策已经改变,一直批斗鱼怜生的行为。鱼怜生的父亲拿出新的委任令,他来不及和大家道别,就匆匆找人救下鱼怜生,送去医院抢救,等到情况稳定,就转院去了北京。
玲珑巷的人都不知道鱼怜生一家的状况,等后来消息传开,一切明了的时候,常音和南笙两家人已经搬家了,所以她们一直以为,鱼怜生已经为了她们牺牲。
“姐,我花了好久才找到你。”鱼怜生又伸手去拥抱常音,而她只是呆立在巷子里不得动弹,“姐,和我在一起吧,这些年来我从没忘记过你。”
这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答案,自己最初爱着的那个人,是爱自己的。常音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瓦解了,这些年来,她的那些不甘,她为了得到疼爱所作出的伪装,都显得那么的可笑。到头来,鱼怜生喜欢的,却是当初胆小淑女的常音。
常音突然意识到自清醒之后,堵在心里那种混沌的东西是什么了,是南笙消失后的空寂。她嫉妒的南笙,让她觉得人生无法再前进的南笙,让她心生怀疑的南笙,原来不是消耗品,而是氧气般的必须品。常音爱鱼怜生,她爱陆森,但陪常音逃命的,陪她不断搬家换地方,陪她度过漫长岁月的人,却是南笙。
我不愿你背着我,独自获得幸福。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想法,常音才发现原来南笙是那般重要,重要到她根本无法承受现在的失去,胸口越堵越凶,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你没事吧?”鱼怜生温柔地拍着常音的背,眉眼间满是担忧。
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我就不会走向这样的结局。
我好想回去,南笙。我愿意付出一切,换你重新站在我面前。
那句都是你的错还未说出口,刀子已经自常音的手,狠狠割向了鱼怜生的颈脖。
(七)
陆森骗了常音很多事。就算没有那些所谓的证据,陆森也猜到姐姐是常音杀的,他一直感到常音身上浓浓的妒忌。时间再往前推一点,常音一直认为陆森自虐是因为陆子瑜的缘故,然而实际上,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常音。陆森极度没有安全感,他总怕常音会离开自己,所以才一遍遍地伤害自己,希望常音会一直担心自己,紧握着自己的双手。
在确认了常音说谎,凶手基本就是她之后,陆森不是没有想过复仇。他甚至在常音生下常睿颉的第二年,就找到了常音的住处,但最终他还是没能下手。虽然她杀了自己最爱的姐姐,但她是常音,是自己无法割舍的爱人。
陆森总是偷偷去看常音,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帮助她,他就这么悄悄陪在她身边,度过十几年的光阴。但一切都在碰到鱼怜生之后破灭了。陆森后来一直在做乐器生意,鱼怜生是陆森的一个买家,两个人的合作持续了很久。但是像送货这种事并不会由他亲自完成,所以他也没见过鱼怜生,但他的几个员工,都不约而同提过说,这个客户和陆森很像这种话。
会去鱼怜生家,完全是因为对方突然要求一组乐器,陆森只得亲自送货去了鱼怜生那里。鱼怜生家很大,装修得非常奢华,连陆森这种原本生活在大户人家的孩子都觉得夸张。
而那张悬挂在客厅的大照片,想要不引起他的注意都很难。那是张黑白照,至少有两米高,是个站在太阳下眯着眼睛的少女,那是常音。
大概是看到陆森被常音的照片震住,鱼怜生大方地讲起常音和他的故事。当然,他也提到了当年的南笙。可陆森认识的常音,和鱼怜生嘴里描述的整个倒了个个儿。
真相浮出水面了,只要稍微想想就能明白过来,常音会和陆森在一起,不过因为他和鱼怜生很相似,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常音并没有把真实的自己暴露给陆森,她只是以自以为鱼怜生喜欢的外壳,在和自己交往。
既然这样,为何还要杀死自己深爱的姐姐?自那天起,陆森仿佛走入了一个怪圈,他的杀心一天比一天重了起来。陆森和西街巷口水产店的老板是好朋友,而那个人跟南笙的关系又很好,这样一来关于常音的情报就唾手可得了。陆森不明白,常音看来并不是真的爱着自己,为何又要每天都跟巷子里的人宣扬,自己会来带她走。
那天之所以会说要带走南笙的谎言,只是因为他听到水产店的老板说,常音这次要和一个喜欢她的男人一起搬走,其实这只是常音一贯堵南笙的负气话。但这边听到消息的陆森却当真了,陆森失控地扯了一大堆谎言,他只想看常音吃醋,看她在乎,看她悲痛欲绝的样子。
陆森说完那番话,就离开了西街巷,他不准备再回来了。
(八)
那个冬日异常暖热,只穿着薄棉衣的常睿颉都出了汗。这天常音做了一大桌子好菜,还意外地喊了南笙家一起来包饺子吃。
南笙一家走后,常音对着桌子上一片杯盘狼藉,平缓又镇定地说:“睿颉,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跟南家吃饭。今天过后,能不和她家来往就不和她家来往。”
常睿颉以为母亲又突然抽风,习以为常地只顾收拾桌子。
“常睿颉我跟你说话呢。”那是常睿颉从未听过的语气。
“我不觉得有必要断绝往来。”常睿颉重又在椅子上坐下,对他来说,让他丢下南臻是不可能的事情。
常音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常睿颉,你不会真喜欢南臻那姑娘吧。”
“我喜欢。”常睿颉想都没想就接上了话。
白色的烟雾环绕而上,这是常音第一次当着儿子的面抽烟。接下来,她缓缓道出的话,令缩在椅子里的常睿颉觉得,自己的身体好似被什么东西绑住,动弹不得。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多麻烦的事,常睿颉都觉得有办法解决掉。但这次,似乎他的母亲常音,才是说的最对的那个。
南臻是自己的姐姐,如果硬要和她在一起,最有可能的结局就是两败俱伤。一定会有和自己一样欣赏南臻的人出现,一样会有和自己一样保护疼爱她的人。
常睿颉一旦下定决心,任谁都改变不了。他并没有渐渐疏远和南臻之间的关系,而是一刀斩断,常睿颉觉得,对南臻来说还是长痛不如短痛好。
当南臻将刀子插入自己胸腔的时候,他看到对方脸上湿漉漉的眼泪时,是抑制不住的酸楚,但那种想流泪的感觉,却又带着点安心。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常睿颉仿佛看着南臻对自己这样说。
(九)
南臻在自首前回到了西街巷,她想去和常睿颉的母亲道歉,还想和自己的母亲南笙好好谈谈。巷子要拆了,一切都要结束,或者说,又会有新的开始。
南臻走到巷口时才发现有些不对,附近停了很多警车,新闻记者也正一脸严肃地对着电视镜头进行报道,这条巷子被严密封锁了起来。
“听说就两天时间,发生了三起命案。”一个烫着小卷发的中年妇女,放低声音和身边的同伴说,“这条巷子又拆不掉了哦,听说市里很重视这次的事件,就连拆迁都延后了。”
“怎么搞的嘛,”另外一个女人跟着抱怨起来,她回头瞥了一眼呆愣在一边的南臻,“这么老的巷子当初就不该留着,晦气。”
仿佛一切又回到最初的地方,西街巷还是那样冗长交错,常睿颉还推着单车等在前面,母亲南笙还匆匆准备着并不可口的早餐,对面的常音依然碎碎念着抱怨着。
一切都变了,一切又好像都没变。
南臻突然抬起脚朝巷子里冲进去,她想回家。
(十)
鱼怜生。南笙。常音。陆森。丁葵。胡哲夫。南臻。常睿颉。
他们的生活就像被困在一条无头无尾的巷子里,回不到过去,到不了未来。
永远都是一阵湿漉漉的青草味,永远都是窄小的道路,容不得第三人通行。
(终)
我不愿让你一个人。
只求命运带你去一段全新的旅程。
只通向幸福,忘了我还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