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改》全文阅读_作者:王稼骏

命运是一个乔装打扮的人物,没有比这张脸更会欺骗人的了。——维克多·雨果

第一章 血色风筝

昏昏晨雾中,鳞次栉比的路灯如多米诺效应般,沿着街角一路熄灭。

早班的清洁工沈阿姨推着垃圾车,哼唱着昨晚从电台听到的小曲,踩着一圈一圈逐渐消失的光晕,橙色工作服如一盏烛火,主宰着整条街道的明暗。

今天的工作看起来会轻松不少,地面几乎没有可扫的杂物。

突然不远处,一片污秽让沈阿姨觉得不快,她提着扫把快步走向它,走近瞧去,才发现并不是什么脏东西,而是一个黑色的影子。

沈阿姨退后一步,意识到了什么,她抬头望向身边那根高高的路灯,渐渐地0她按住帽子的那只手止不住颤抖起来。

一如寻常的静谧中,一抹火红悬于半空,在昏黄的光线下发出奇异的光芒。定睛看去,那竟是个小小的女孩,手臂从红衣宽大的袖管中穿出,裙子下面是极其纤细的小腿。她的脑袋乖巧地耷拉在胸前,似乎在想什么心事。脖子则像是被巨大的手硬生生扯成了不可思议的角度,一股毒蛇般的黑绳将她柔弱的身躯定格在细长的灯杆上。早晨的微风不时掠过,她的身形轻轻摇摆。如同这座尚未苏醒的城市,在阴影中固化着安然入睡的表情。没有鲜血,没有痛苦,长发遮盖了半边脸颊,那是略带满足的安逸笑颜。随着风越来越大,小女孩也似乎醒了过来,如一只追求自由的风筝,摆动幅度越来越大,想要挣脱束缚,随风而去。

“她死了么?”

等到沈阿姨终于想到这个问题时,她喉咙里不由得发出低低的哀号。她睁大眼睛,满是泪水地瘫软在地,接着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

每每宁夜创作出一位死者,创作的愉悦感就会在他内心里转化为极度的痛苦,这种痛苦像癌细胞一样挥之不去。宁夜时常半夜惊醒,口中大喊着他小说中某个人物的名字。为了琢磨情节和人物,宁夜常常会做出奇怪的举动。

有一次,他和妻子在饭店庆祝结婚两周年,宁夜突然失声痛哭起来,把酒店经理和周围顾客吓得不轻,他妻子以为是饭菜出了问题,谁知嚎啕大哭的宁夜来了句:“凶手杀错人了,他不该死呀!不该死啊!”

他常因为写作太过投入,以至于情绪长期处于不稳定的两个极端。

痴狂陶醉的情绪被带入现实,妻子发现宁夜已不是新婚时的那个人了,宁夜为了他的小说,像变了个人似的,成天浸淫在他小说的思维空间中,鲜少与人交谈沟通,包括自己的妻子。

每当这种状态下的宁夜,总能写出卖座的小说,他连续两年占据年度畅销作家榜首。渐渐的,宁夜习惯了这种创作状态,或者说是他变得更加自闭、抑郁了。

妻子无法忍受被丈夫这样忽视,她不能够接受丈夫的改变,这种改变虽然使家里多了许多钱,却失去了一个体贴的丈夫。

妻子是个电影发烧友,她喜欢如戏般的人生,当初选择嫁给一个作家,就是希望人生能变得精彩,可现实总不如电影情节般精彩。

妻子收拾所有东西,决绝地离开了宁夜,离开了原本属于他们的三口之家。

“我写的所有小说,都是为了这个家,这究竟哪里做错了?”宁夜嘴上在挽留妻子,却依旧坐在文稿前没有起身。

妻子道:“你不明白吗?我不需要一个天才作家,我只要一个和正常人无异的老公,过平平凡凡的日子难道不好吗?你能写出扣人心弦的小说,却无法打动我的心。”

宁夜以为妻子是在耍性子撒娇,他仍执著地创作每一部小说,在现实和幻想的世界中交错穿行。

直到有一天,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有整整一年没见过妻子了。

客厅书架上已经摆满了宁夜新近出版热卖的系列作品,宁夜取下一本,随手翻了几页,独自品味着文字中蕴含的心境。

记得这个系列的原始构思,还是妻子提出的,而今宁夜的作品出炉,妻子却出走了。

“或许,我该结束这个系列了。”宁夜重重合上了书页。

宁夜重新回到书桌前,久久凝视着刚写的情节,他安静地思考着这个重大决定。一旦做出改变,他不在乎失去任何拥有的东西,特有的专一和固执,是宁夜性格上最大的缺陷,但也是成功者必不可少的强大精神来源。

他忆起与妻子共同生活的零星片段,妻子清澈明眸半弯时的笑容,每晚为正在创作的宁夜送上暖暖的煲汤,忽然他发现离开妻子的自己,好像被这个世界抛弃的孤儿,禁锢在虚幻无边的幻想中,孤独终老,无人问津。

他在空白的文稿上,快速写下三个字:完结篇。

生活不只有小说,宁夜迫切地希望妻子能够回心转意。

他不再犹豫。

日出时的第一缕阳光,就像个远方的亲人,穿过厚厚的云层,不远千里来到地平线另一头的这座城市。

一个男人站在窗边,迎着阳光眯眼眺望。一头金灿灿的卷发下,整张脸像被镀了层铜,加之其没有任何表情的生硬面容,仿佛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塑。

身后仍在熟睡中的妻子,鼻腔里发出难听的鼾声,没头没尾地说着几句梦话,具体是什么也没听清楚。

男人佝偻着身躯走到床边,他始终注视着妻子,生怕将她吵醒。男人轻轻拿起床头柜上的闹钟,把原先设置在七点三十分的闹钟,往后拨了一个小时。他扶起一只正面扣下的相架,仔细端详了一番,脸上浮现出慈父般的笑容。

忽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男人边捂起嘴巴,边朝窗边挪了几步,将动静控制在了最小范围内。

他将相架放在窗台上,自己像个调皮的小孩,两只手撑起身子,不过男人似乎身体有点问题,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耗费了不少体力才坐上窗台。他背着光,痛苦地大口呼吸着,他机械地转动着脑袋,扫视着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东西散落了一地,儿童的衣服、玩具车、奶嘴、小帽子,似乎有个孩子正在屋子里欢快地嬉戏着。

他闭起眼睛,嘴唇微微颤动着,像是在对自己被拉长的影子说着些什么:

“思思,你不会孤独的,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呆着,是爸爸对不起你,爸爸这就来陪你。”

他双手腾空,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了弓起的背上,任由身体向后倒去。

他的房子,他的妻子,如晃眼的阳光般在眼前一闪而过,下坠的身影如匆匆过客,房间瞬间变得明亮起来。

窗台上,被他脚趾挂到的相架,滑出窗台一大半,勉强支撑了几下后,“哐啷”一声跌碎在地板上,三口之家幸福的表情上布满了裂缝,折射之下形成扭曲的表情,甚是诡异。

被吵到的妻子只是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连眼睛都没睁开,卷着被子转了个身,继续睡去。

当然,她更不可能注意到,几秒钟前,那记沉闷的坠地声。

“您好,这里是110报警服务台,请讲。”

“有个男人明天就要被人杀了,他会被淹死的,你们快去救救他。”

“先生,您说的这个男人现在在哪里?”

“他……他应该在上班吧。”

“地址呢?”

“中泰大厦,哦!不,是上泰大厦。”

“您是说他明天会淹死在办公室里?”

“是的。”

戴着耳麦的凌薇在屏幕上键入显示的来电号码进行搜索,她对报警内容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您认识那个男人吗?”

“不认识。”

“那您是怎么知道他要被杀的事情?”

电话那头沉默不语。

“先生,您如果没有证据,光靠推测一起未来将要发生的事件,我们将无法受理您的报案。为了备份您的报案记录,请问您的姓名?”

“没这个必要。”对方毫不犹豫地挂了线。

“喂……喂……先生!先生!”

凌薇用笔记下了屏幕上的搜索结果,电话是从市东一家快递公司打出来的。而报案者所说的案发地点上泰大厦与这家快递公司相隔甚远,并没有密切的联系。何况一个人又怎么可能淹死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呢?

“又是一个报假案的。”凌薇虽然松了口气,可近来社会风气越来越差,报假案的事情频发,几乎占到了所有报案电话的五成左右,面对这样的局面,总部要求将报假案或疑似报假案的电话录入备案,以便今后整治该类不正之风。

凌薇将本次通话的录音和数据整理完毕,不知不觉已过了下班时间,她摘下耳麦,扭了扭发胀的太阳穴,发现窗外一片烟雨蒙蒙。

后腰眼的老伤又开始隐隐作痛,类似条件反射的痛感难以忍受,凌薇蜷起身子,用手按在了伤处。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掌心厚厚的老茧,视线中的一切变得灰暗起来。

她厌恶下雨的日子,雨水总能冲刷掉往日美好的一面,显露出这个世界肮脏堕落的丑陋嘴脸。

排水不畅的街道,避雨狂奔而不顾左右的行人,像末日来临一样,雨滴将所有人分割成了一个个的独立体,对周遭熟视无睹。

她垂下双手,熟练地转起轮椅的轮子,回想起正是一个雨夜,自己失去了对所有人的信任。

“薇薇,我来晚了,真不好意思!”对班的同事山姗来迟了,一坐下就埋头甩着被雨淋湿的长发。

“看起来外面的雨还不小。”凌薇递了包纸巾给她。

“谢了。来,我送你到电梯那儿。”山姗用纸巾擦干了额头上的水滴,把头发扎成了一把,她利索地站起身子,推着凌薇朝这层电梯走去。

“这天气你怎么回家?”山姗担心地问道。

“拜托,我只是腿不方便,又不是全身瘫痪,回家这点小事还能应付得了。”

“可是……”

“放心,我已经预约了出租车,车现在应该已经到楼下了。”

凌薇把轮椅往推前了一点,伸长手臂艰难地按下了电梯按钮。

“那我替你去借把伞吧!你等等。”山姗往员工休息室里跑去。

“不用了,电梯马上就来了。对了,桌子上有份疑似报假案的数据,你记得拿去备案,这次可千万别再忘了啊!”凌薇叮嘱道。

“这事包在我身上。”山姗一口答应,“电梯来了,你路上小心。”

凌薇小心翼翼地推着轮椅,生怕金属踏脚勾坏电梯里其他乘客的裤管。电梯里的人们,自觉让出一个轮椅的空间。

“到家记得给我电话。”山姗做了个话筒的手势,就像在叮嘱自己的孩子一样。

“你快回去上班吧!”凌薇急忙关上了电梯门,嘴里依然嘟哝着那句话,“真是的,只是腿出了问题,又不是全身瘫痪,把我看得和小孩一样。”

劈劈啪啪的雨滴打在石砖地上,放眼望去,天地间蒙上了阴郁的灰调子。

凌薇扯了个小谎,她没有预订出租车。如此恶劣的天气,却是出租车司机的春天,每辆呼啸而过的出租车全都满客。

凌薇伸出手臂测了测雨势,发现雨已经转小。从这里走路回家大约十分钟的路程,咬咬牙,凌薇的轮椅冲了出去。

走了一半路不到,凌薇浑身就没一处是干的了,她索性闲庭信步起来,边走边回想着刚才的那通报警电话。

一个人要如何被淹死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如果不是天方夜谭,会不会是黑道的报复呢?应该不会,电话里提到的上泰大厦,是闹市区的著名写字楼,治安不至于差到这种地步。在满是监控摄像头的高级写字楼里要杀死一个人,只有精心策划安排一起谋杀案了。况且,办公室里真的有足够淹死人的水吗?

越往深处想,越有疑虑和担心积聚在胸中,灌进衣服里的雨水,也没那样冰凉了。

报案的男人在这起谋杀案中,究竟又是一个怎样的角色?通常的报案内容都是已经发生的事件,这个报案人却预告了杀人事件,他既然知道了案发的时间地点以及死法,除了报案,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为什么不让被害人躲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呢?

更让凌薇不解的是,一提及报案人的名字时,他就匆匆结束了通话,难道他的名字比一条人命还重要吗?

将这通电话归为报假案,草率了一些,凌薇打算明天复核一遍报案人的信息再做决定。

经过一片泥泞的小水洼,一排土黄色的六层公寓楼就在跟前了。凌薇的手上已满是污泥,她停在了一棵大槐树下,用手背抹了抹额头上的水珠,发现今天的公寓楼和以往不太一样,原本空阔的公寓楼前,停着好几辆汽车,凌薇看车牌觉得有点眼熟。她朝着其中一辆汽车,双臂再次使劲发动自己的轮椅。

贴着咖啡色膜的车窗内,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懒散地斜躺着。

凌薇用指关节敲了两下车窗,男人如被惊醒般转过了头。

“果然是你啊!我老远看着像你的车。”凌薇笑道,“孟警官,你怎么会在我家楼下?”

“这里是你家?”

“这间就是。”凌薇指了指一层的某扇窗户。

孟警官略微有点意外,嘴上机械地说了句:“那真是巧了。”

当发现凌薇竟浑身湿透在雨中时,他立刻从车里钻了出来,“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也不知道找个人接送你,看你都淋成落汤鸡了,快到车上来。”

“不用劳烦你了,我到家洗个热水澡就行了。”凌薇婉言谢绝了。

可孟警官就当没听见一样,把凌薇推到了副驾驶座旁,将她强行塞进了车里,凌薇再三推脱也奈何不了五大三粗的孟警官,只得乖乖上了车。

替她关上车门后,孟警官蹲身耐心地折起轮椅。这时,一个留着板寸的年轻人,一溜小跑到了他的身边。

凌薇看见孟警官朝年轻人摆了摆手,就将轮椅丢给了那个年轻人,年轻人哭丧着脸还在说着什么,孟警官头也不回,自顾自缩着脖子钻回了车里。

“孟警官,我的湿衣服把你车里弄得到处是水,真是给你添麻烦了。”凌薇深表歉意。

“没事,没事。这车早就被那小子搞得乌烟瘴气的了,车里弄点水反倒干净了。”孟警官拍着被淋湿的头发安慰道。

“你和张警官今天到我家这边来,是发生什么了吗?”凌薇关切地问道。

“嗯。”孟警官严肃地点了点头,“有人在自己家里跳楼自杀了。”

“真可惜呀!”凌薇前倾身子,想透过挡风玻璃找找是哪户人家。

“你刚才说你家是这间对吗?”孟警官问。

“是的。”凌薇从孟警官脸上捕捉到了一种怪异的神情。

“跳楼的人,是你的隔壁邻居。”说完,孟警官长叹一口气。

凌薇并没有立刻领悟这句话中的意思,几秒钟后,当她恍然大悟的时候,才明白孟警官的表情,是在看魔术表演的观众脸上,才能见到的。

她的邻居,在一楼家中,坠楼死亡。

第二章 他的名字叫做黑

黄色的警戒线在龙东大楼下,划出了一个半圆形的空地,白布覆盖下的遗体,凸显出短小的轮廓,被孤零零地置于人行道上。

警方的取证工作已告一段落。大部分现场勘查人员已经撤离现场,而留守现场的警察却迟迟没有动作,他们守在尸体周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警戒线外,两名年纪相仿的好事者,神采飞扬地议论着:

“这里肯定是出了杀人案了,听说那个死了的小姑娘,被制作成了红色的人形风筝吊在电线杆上,真是作孽。”

“可怜呀!救护车怎么还不把尸体拉走?”

“你不知道吧!我跟你说,这案子不简单。”

“怎么说,难道警察已经找到凶手了?”

“不是。”年龄稍大的那位摇摇头,神秘地说,“警察在等一个厉害的人物。”

他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一个黑衣短发的男人匆匆钻进警戒线,某位负责现场的警官立刻领他来到尸体边,简短交谈几句后,隔离圈中的所有人员都退了出来,只留下了那个黑衣男人和女孩的尸体。

男人长得眉清目秀,看起来二十出头年纪,再加上高挑瘦削的身材,称作大男孩可能还更贴切些。他的脸上一片朦胧,看不清表情,只见他拉了拉裤管,在尸体旁蹲了下来,将白布拉出一角,露出了死者的面部。

“很漂亮的小女孩嘛。”

他嘟囔了一句,漫不经心拂过女孩的面颊,修长的手指在死者额前顿了一顿,接着将死者双眼撑开,自己面颊朝她直直俯下——

整个世界开始如同幻灯片般旋转,无数个闪烁的亮点出现在男人的瞳孔里,他感觉到一阵刺痛,但又强忍着朝光亮看去:一朵枯黄色的花在混沌水中微微摇曳,挎着包的漂亮少妇正弯腰从玄关拿出高跟鞋换上,大风中袖摆啪啪作响,龙东大楼全玻璃的外墙印出一个小小的影像……

男人猛然抬头睁开眼睛,将死者双眼复又合上。依旧是那副淡然表情,却又流露出一丝倦意。他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刻,在场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唯独两位维持秩序的警察交换了个轻松眼神,仿佛案件已经水落石出。

但男人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仿佛外界一切都与自己没有关系。他突然记起了什么,皱了皱眉,紧接着就做了件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事。

他将遮盖尸体的白布掀到了死者的腰际,右手从小女孩的领口伸了进去。

“你在干吗?”离他最近的那位警官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尴尬询问道。

男人依旧我行我素,手掌向女孩更隐秘的部位探去。

在场的人们几乎看傻了眼,在大庭广众之下,亵渎死者尸体是违法行为,男人不可能不明白这点,他却丝毫没有住手的意思。

“喂喂喂……还不快住手啊你!”负责现场的警官向前几步,忍不住对着男人低吼道。

两个正聊着天的手下,眼见情势不对,赶紧抛开围观群众去拽蹲在尸体旁的男人。男人不为所动,依旧顽固地不愿离开,手依旧在死者衣服里搜寻。

人群爆发出低沉的骚动,场面眼看陷入混乱。

“找到了。”男人第一次开口说话,语调透着满足,仿佛一个孩童终于找到了他丢失已久的玩具。

两位警察一时愣在了原地。

男人抽回右手,缓缓摊开掌心,一根红绳的最末端,一枚圆润剔透,带着死者余热的玉观音出现在大家面前。男人将翠意盎然的玉坠高高举起,对着阳光长久地看了一眼,接着温柔地放入女孩的手掌中,将她手指握拳。

当白布重又盖回死者全身,负责的警官关切地问男人:“你刚才是在找这个玉坠啊?”

“嗯。”

“找它干什么?”警官更加一头雾水了。

“这是死者的心愿。”男人笑了笑。

警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这个案子你有什么眉目了吗?”

男人指了指身后高耸入云的龙东大楼,开口道:

“小女孩是这栋楼的住户,坠楼时缠到了高压电线被勒住了脖颈。至于死者坠楼的动机,我目前还没完全理清。”男人说到“动机”两个字,双颊的肌肉微微鼓动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甘心,但很快就恢复了淡漠。

“我先告辞了。”

男人的语气分明带着些厌恶,但那些警官们却还是习以为常的神情目送他扬长而去。

在旁人眼里普通的自杀,照他而言却演变成诡异的死法,这个案件顿时披上了一件神秘的面纱。

年轻的那位围观群众,捅捅身边人,问道:“这个年轻人是谁啊,这么拽。”

年长的惊讶不已:“你真不知道他?”

“是啊。”年轻的那位,“他叫什么名字?”

“他的名字叫做黑。”

宁夜拧暗台灯光线,刚写完笔下主角的最后一次登场,疲态尽显的宁夜蜷拢身子缩在椅子上。

尽管眼睛已经支撑不住,可宁夜却无丝毫睡意,一种淡淡的难舍之情弥漫在面前的文稿上。

这起案件,是宁夜为笔下主角精心策划的一场阴谋,为了完结这个系列,书中的主人公“黑”——将会“死”在这沓文稿中。作为宁夜笔下最畅销的系列人物,这样的创作构思同谋杀无异,都是一条生命被终结。

敏感的创作情绪稍有抬头之势,宁夜立刻拍拍脑袋,将自己驱赶回真实的生活中。

微亮的天际悄露晨光,后知后觉中,房间变得明亮起来,已经是早上六点。

宁夜用冷水冲洗着脸,刺激刺激倦态的神经。他泡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在六点十五分,准时推开了女儿的房门。

“小樱,起床要去幼儿园咯。”宁夜爱抚着嫩嫩的小脸蛋,看着神似妻子的可爱女儿,宁夜对找回妻子的渴望就越发无法遏制。

睡意朦胧的女儿在床上撒了会儿娇,最终还是被宁夜用麦当劳的早餐骗了起来。

每天送女儿去幼儿园的这段时间,宁夜总十分珍惜,因为只有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里,他才心无旁念地真正和女儿呆在一起,真正成为一个父亲。

他喜欢抱着女儿走这段路,哪怕女儿的体重已经让他感到压力,可他仍然坚持。

今天天气降了几度,下着不大不小的雨,阴冷的空气刺激着上呼吸道。

街道上排气管如爆竹声的轻骑呼啸而过,一阵寒风尾随而至,宁小樱紧了紧勾住父亲脖子的手臂,生怕被吹走似的。

“爸爸,以后我不想吃麦当劳了。”

“为什么呀?小樱不是最喜欢吃这个吗?”宁夜往后仰了仰脑袋,和女儿鼻尖抵着鼻尖。

“我想吃妈妈做的早饭。”小樱撅了撅嘴,声音越来越轻。

“爸爸也想啊。”宁夜紧紧搂住女儿,“妈妈一定会回来的,爸爸向你保证!”

“真的吗?”小樱明亮的眼睛里露出了兴奋的光芒。

“爸爸什么时候骗过小樱了?”

“嘻嘻,爸爸最好了!”

小樱用刚吃完早饭油腻腻的嘴唇,重重压在宁夜的左脸上。

突然,前方像是有人在吵架,传来几声惊呼,金属摩擦声和刺耳的喇叭声由远及近,宁夜拨开女儿阻挡视线的头发,侧头看去,仅仅几米开外,一部失控的蓝色轿车径直驰来,如发疯的野牛,已经完全没有刹车的可能性了,车里的司机一个劲地挥舞着伸出窗外的手。

宁夜闭上眼睛,喉咙里爆发出骇人的吼声,他用尽全力将怀中的女儿推了出去……

蒙蒙细雨逐渐转为滂沱大雨,除了哗啦啦的雨声,这天早晨,整条街道的人都听见了一声巨响。

凌薇公寓位于一楼,方便她轮椅的出入。公寓里的布置与众不同,所有家具沿墙摆了一圈,中间留出一条宽敞的通道,虽然杂物不少,可主人勤于打理,整洁的屋子有种空荡的感觉。墙上裂了缝的壁纸有几处卷起了角,又被玻璃胶死死粘回了原处。

经不住凌薇的热情相邀,孟大雷忙里偷闲进屋坐坐,已经换上干净衣服的凌薇为他沏了杯热茶。

“孟警官,家里有罐铁观音买了很久了还没人动过。我平时不大喝茶的,今天泡了给你喝喝看?如果觉得味道行就拿走吧。你们警察局不也经常加加班什么的,喝点茶叶又暖和又提神。”凌薇换了辆稍小的轮椅,膝盖上放着托盘,将茶水端到了孟大雷的手中。

“别老是孟警官,孟警官的,我听着别扭,我比大你年长,以后你叫我老孟就行了。”孟大雷正好口渴,接过杯子引颈灌下一口,烫得眼泪直流。

“茶怎么样?”凌薇客气地问。

孟大雷含泪硬挺着,微笑道:“这茶好香,好热啊!”

“凌薇小姐,这玩意放哪儿啊!”门口一个年轻人提着辆湿漉漉的轮椅求助道。

趁凌薇扭头之际,孟大雷忙转动略显笨拙的身子,吐起了烫得发红的舌头。

“张积警官,麻烦你了,轮椅就靠墙放着就行了。你赶快来喝杯热茶吧!”凌薇招呼道。

“凌薇小姐,你能恢复到现在这样我们老孟也放心了,你出事那阵子,他像丢了魂似的,茶不思饭不想的。”张积抹了把额头上的水,并排坐在孟大雷旁的沙发上。

“你小子废话这么多,一定口渴了吧,快尝尝这上好的茶叶茶。”孟大雷热情地递去一杯,还对着助手做出一副豪饮之后的痛快状。

“凌薇小姐,那我就不客气了。”口干舌燥的张积也没多想,他端起滚烫的茶水一口闷了下去,结果飞奔进了洗手间。

“张积警官,你不要紧吧!”凌薇有点担心。

孟大雷露出五十步笑百步的表情,宽慰道:“没事。你不用担心这小子,他命硬着呢!对了,既然来了你家,就顺便向你打听打听你隔壁邻居的事情,也方便我破案调查。他们有没有过让你觉得奇怪的事情,或者会引起自杀倾向的事件。”

凌薇将托盘抱于胸前,双手托着下巴回想着:“隔壁的夫妇为人挺客气的,有几次我出去时,那家丈夫还帮我顶门,平时有说有笑的,完全看不出像是会自杀的人。”

“他们家有小孩吗?”

“没有。我也奇怪他们这个年纪为什么没有要孩子。”

孟大雷在笔记本上记了一笔,猜测道:“可能有生理上的什么疾病吧!”

“真的是自杀吗?”

凌薇问了个让孟大雷一时难以回答的问题,从现象上判断,痕迹、伤口、死因全都吻合,自杀无误。但从情理上说,自杀完全就是谬论。

张积捂着嘴唇从洗手间里出来,手里晃着部簇新的手机,含着红肿的大舌头说道:“老孟,我已经弄清楚死者的底细了。死者名叫唐泽森,现年四十一岁,曾经开办过一家安保公司,因家中发生变故导致经营不善被迫关闭,如今以开出租车维生。”

“他家里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孟大雷问道。

张积低头看着手机上的讯息:“好像是在一起劫持事故中,他的妻子和女儿都遇害了。”

“妻子!”

“女儿!”

凌薇和孟大雷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

孟大雷起身夺过助手的手机,认真地看了起来。

事件发生在六年前,唐泽森的家里闯入两名劫匪,唐泽森与其展开了殊死搏斗,两名劫匪在逃跑过程中被警察抓捕归案,不幸的是,唐泽森的妻子被歹徒推出窗外坠楼身亡,他六岁的女儿被歹徒捂住口鼻,窒息而死。这起突如其来的惨案,对唐泽森的心理造成了极大的打击,直到一年之前,他才重新振作精神,建立了如今的家庭。

“这么说来,他的太太原来是后妻。”凌薇这才有些明白,这对年过不惑的夫妇为什么没有孩子了。

“老孟,你说死者的死,会不会和这起旧案有关?”张积伸手想拿回自己新买的手机。

孟大雷避开他的手,往远处踱了两步,命令道:“小张,现场找到一只摔坏的相架,照片上的一家三口,你回局里比对一下照片上的人是不是唐泽森和他死去的前妻和女儿。顺便再翻一翻当年死者家中劫案的卷宗,有发现的话打电话联系我。”说完,他将手机放进了胸前的口袋。

“老孟,那个……那个……”张积示意那部手机是他的。

“哦,手机啊!上面有本案的数据,就先放我这儿吧!”

“你拿我上一部手机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你说的是这部吗?”老孟从另一个口袋掏出部旧手机,“你先用这部吧!”

“可是……可是……”敢怒不敢言的张积,对这样一个上司实在无计可施。

“你还不快回局里查案?”老孟敦促道。

“对了,关于本案,还有个怪异的相关事件。”张积忽然神气起来,见无人接话,他只得悻悻地接着说下去,“就在昨天,有人拨打110,说这个小区今天会有人跳楼,本区派出所特意加强了巡逻,可他们也不会想到,跳楼的竟会是个一楼的住户。”

凌薇心中一个激灵。

“报警的人查出是谁了吗?”孟大雷问。

“还没有。”

“那你还不赶紧去查?”孟大雷暗暗感觉到这起案件背后,有张无形的网在他的头顶笼罩开来。

“你不开车和我一起我回去?”

“我等会儿还有事,你自己回去吧!”

“可是……外面好大的雨啊!”张积望向窗外的大雨,不由打了个冷战。

“你一个小年轻,这点小雨怕什么,真是的,想当年我……”

凌薇像是家里来了两个拌嘴的大孩童,不禁失声笑了起来。

孟大雷自觉失态,刻意看了看时间,做出打算离开的样子。突然他用力捂住放手机的口袋,眼神涣散,瞬间僵直在凌薇的跟前。

“老孟,是有什么发现吗?”张积凑近问道。

“没事。我们走吧!”老孟做了几下深呼吸,表情轻松了下来,可他明显是在隐瞒着什么。

孟大雷留下了电话号码给凌薇,万一回忆起有价值的线索,让她及时通知自己。

直到孟大雷和张积上了车,凌薇才想起今天她也接到了一通怪异的假报警电话,不知同预告邻居死亡的报警电话是否有联系,还是单纯的巧合?

凌薇突然想起回到家后,还没给山姗回电,她忙拨通了电话:

“喂!山姗吗?我已经平安到家了。那通报假案的电话记录,麻烦你先不要拿去备案,我想明天来上班的时候再核实一下……”

第三章 白色记忆

伸手不见五指的楼道里响起轻缓如琴键的脚步声,一个孤独的影子鬼魅般在龙东大楼中拾级而上。

终于,黑走出楼道,站在窗边往下望去,蓝光闪烁中一辆救护车驶离现场,黑压压的人群随风离散,一个个小黑点各奔东西,原本拥挤的龙东大楼前立刻变得门可罗雀。

黑探出半个身子,迎着大风仔细观察了一番玻璃外墙后,心想:就是这里了。

他转悠了一圈后,在一扇黑色的防盗门前站定,门上白字黑体印刷着“1002室”。他下意识拧了拧把手,出乎他的意料,门竟然没锁。

门缝里漏出的气味,让黑确定找对了地方。不管这扇黑门背后藏着任何可怕的东西,黑已早早在心中架起了坚固的防线。

他用细长的手指压下刚刚被风吹翘的发梢,如一潭黑水般镇静地推开了门。

黑的目光顺着黑胡桃木的地板一路扫视,他抬头正视整片明亮的客厅,摆放着简单的家具,房中空无一人,除了全无遮挡的三扇玻璃窗,客厅正中的鱼缸最为亮眼。

约有一米多长的大鱼缸内,点着霓红色的灯光片,几条金鱼已翻了肚皮,朝冷眼旁观的来者瞪着眼睛。鱼缸底部被某种物质所填充,另一边的阳光无法穿透鱼缸,漂浮物混浊了缸里的水。

黑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鱼缸上,他尽可能不触碰任何家具,慢慢踱向鱼缸的另一面。他黑色的轮廓盖住了玻璃上的反光,一张翻着白眼浮肿的死人脸映入眼帘。

那具已经被泡大两倍的皮囊,几近将鱼缸涨碎,以一种无比丑陋的姿态浸在水中,紧贴玻璃的皮肤上尸斑明晰可见,连黑都不愿再多看它一眼。

他微微侧身,借着阳光看清了尸体胸前,那朵犹如骷髅头枯黄色的花,散发死亡气息。

这曾是小女孩眼中快速掠过的影像,是她坠楼瞬间看见的景象。黑的双脚画了个圈,环顾四周的他在原地来了个360度的转身。

现在的场景与他在小女孩眼中所看见的,存在一个明显的遗漏之处,就在小女孩坠楼的霎那,黑现在所站的位置,还背光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

他是谁?

当黑意识到枯黄色的花是死者衣服上的胸针时,他脑后一阵寒意,猛然回头,房间里依然只有他一个人。

一个男人为什么一动不动盯着鱼缸里的尸体呢?

黑静默地走近鱼缸,开始动手卷起自己袖管来……

宁夜撑在红木桌的边缘,整个身子几乎伏在了桌面上,像只蓄势待发的非洲雄狮。

桌上“主编”的名牌后,夏文冰扶了扶黑框眼镜,面露难色道:“不是我不帮你,但凡事都得讲规矩,这本书的稿费我已经预支给你了,你还没写完一半,又来预支,我实在没办法帮你呀!”

明明在门外构思好了如何接话,那些句子在圆滑的夏文冰面前显得绵软和稚嫩。尽管宁夜的小说畅销热卖,版税收入可观,可他几乎将所有的积蓄全花在了购置房产上,加之装修和添置家具电器,银行存款所剩无几,现在女儿急需一大笔医疗花销,宁夜一时筹措不到那么多钱,逼不得已才向夏文冰开口。

“主编,但我现在真的急需用钱……”宁夜机械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夏文冰不愿听这些话,斜眼欣赏着角落中的鱼缸,显得心不在焉。

每次来,这个笨重的鱼缸都令宁夜印象深刻,一只只养得肥头大耳的金鱼悠闲地甩动尾鳍,姿态让人反感。

宁夜有伤的手掌撑得生疼,他换了个站姿,打算再问最后一遍:“主编,你想想办法,通融通融……”宁夜只有打起了人情牌,毕竟自己的畅销作品给夏文冰的文化公司带来了可观的收益。

夏文冰摆手打断了宁夜,低头思忖片刻后,说道:“你看这样行吗?我以个人名义先借你一万块,你抓紧把剩下的稿子交给我,只要拿到全稿,我就立马帮你申请预支下本书的稿酬,你拿到版税,什么事都解决啦!我这个小职位,也只能帮到这个地步了。”

夏主编承诺宁夜会调动出版公司的最大资源,为他的新书造势宣传,他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让宁夜确信尽快写完新书,就能拯救他的家庭,拯救医院里昏迷不醒的女儿。

夏文冰明白,他要将眼前的那个男人激发成畅销作家宁夜,那个除了小说,旁无他念的人体码字机。

要不到钱,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宁夜谢绝了夏文冰的私人资助。夏主编也不坚持,一番好言好语把宁夜哄下了办公楼。

被一番游说下,心急如焚的宁夜只有一个念头,尽早完成这本小说,甚至可以说结束他畅销作家的身份。

但愿出走的妻子能注意到各个书店里,这本完结篇小说销售时候的宣传海报,宁夜情愿做一个碌碌无为的小职员,也要终止这段晦气的写作生涯。

想法单纯忠于目标的人,不会有太多顾忌,反而一身轻松。这个下午,宁夜毫无来由的有了个好心情,外观毫无美感的办公大厦看起来也顺眼了不少。

在阳光的映射下,宁夜身后的大厦顶端,“上泰大厦”四个大字灿灿生辉。

“就是这里了,司机师傅,麻烦靠路边停一下车。”

通过来电显示,凌薇找到了那通报案电话的具体地址,正好要到市东办点事,凌薇就任着自己的好奇心,来到这家快递公司打探打探。

蓝白相间的招牌上,“风行快递”四个字十分显眼,公司是间不到十平方米的沿街小屋,两扇灰蒙蒙的玻璃门大敞着,上头张贴着一张雪白的招聘启事,一派衰败的景象。

快递店的地势要比人行道低一个台阶,凌薇的轮椅不便进入,就在门口伸着脖子张望:

“里面有人吗?”

“自己进来填快递单子。”堆满纸板箱的写字台后,店里唯一的一个中年男人头也没抬,用满头银白色的短发对着凌薇,把她当成了顾客。

“老板,我丢了一份到上泰大厦的快递,你能帮我查查吗?”凌薇撒了个小谎。

听见是来找麻烦的,老板不耐烦地“啧”了一下嘴:“可能还没送到,你再回去等等吧。”看见是个坐轮椅的姑娘,老板插科打诨起来。

“我已经等了好几天了。要不你打电话问问你手下的伙计,看快递件送到哪儿了?”

“伙计?”老板拉高了声调,“现在的年轻人换工作就跟换衣服似的,刚于一个礼拜就走了……”老板无奈地把手搁在那些纸板箱上。

“我的快递应该就是刚辞职的那位员工来取的。”

凌薇向老板索要那位员工的联系方式,可老板摇着头说:“小陈他不用手机,没事就爱用店里的电话乱打。”

报假案的可能性在凌薇心中成几何倍数扩大,一个成天奔波投送邮件的快递公司,和远开八只脚的写字楼怎么会扯上关系呢?凌薇庆幸自己没有小题大做,造成不必要的调查工作。

生意本来就惨淡,老板生怕跑了老客户:“你等等,我翻翻单子,看看你的快递件发出去了没有。”

“不用了。”凌薇把轮椅180度调头,打算离去。

“对了,你是不是小陈跟我说起过的那位常客?”老板攥着一沓单子,跨步追了出来,“你看看是不是这几张单子?这些都已经送到了。”

“地址给我看看。”

凌薇快速扫了眼快递单,那个地方就在她发生车祸地点的附近。看着那个刻骨铭心的路名,凌薇不由自主将手捂在了后腰的伤处上。

就是它!这正是凌薇要找的地址。

“看来我就是你说的那位常客。”凌薇挤出一个很刻意的笑容,盘算着如何套出老板的话,“老板,每次你那个伙计小陈来取件时,都感觉怪怪的,是不是小陈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呀?”

“这我就不清楚了。这一个礼拜,他就跑你那里最勤快了,这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不过小陈每次从你那里回来,也不知为什么,人就会像突然有了心事一样,做事也不吭声,连叫他几声都不搭理我,起初我还想这小子是不是得了相思病呢。”老板半开玩笑地说道。

没错!拨打报警电话的人应该就是这位小陈了。

“不过,这小子看你写的东西还真是入迷。”突然,老板意识到自己多嘴了,灰溜溜地逃进了店里。

车祸后,整整三个月在医院的治疗,也无法让凌薇适应医院惨白的墙面,她从小就以为医院的味道是从这些白色的墙壁里发出的,深深的厌恶和恐惧以至于她家里只用墙纸,从不刷白色的乳胶漆。

凌薇不情愿地将轮椅推上无障碍通道,她仍不能很好地进入残疾人的角色,抵触情绪时常令她莫名地怒不可遏。

电梯来到位于九楼的脑外科病房,凌薇拐过护士台,一位满脸雀斑的小护士和她打起了招呼:“凌小姐,你又来看孩子啊!”

凌薇举了举手中的鲜花:“到附近办事,顺道来看看了。”

“病人的家属刚刚离开,和你是一只前脚进,一只后脚出。”正在做记录工作的小护士放下了手里的笔,“要不要我帮你?”

凌薇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你忙你的,我看一眼就走。”

“那我就不陪你了,反正这里你也熟悉。”小护士指指走廊右侧的尽头,“记得花瓶在茶水间哦。”

入住913病房的病人,大多病情都尚有变数,推开门的一霎那,凌薇轻轻咬住下唇,难以平复的思绪从门缝中涌出,她缓缓进入这间记忆的病房。

车祸后的一个星期,昏迷了两天的男友蒋博文,因脑部严重水肿导致血氧浓度急剧下降,骤然停止心跳,竭尽全力的院方还是未能挽留住他的生命。而那时,凌薇也仍处于术后的观察期,未能见到蒋博文最后一面。

凌薇平复了一下心情,静静来到窗边的床,病床上插满管子的小女孩,她瘦小的身躯正饱受痛苦的折磨,顽强的女孩有力地呼吸着,似乎正做着噩梦,不时皱动几下眉头,鼻腔中发出几声短促的“嗯嗯”声。

凌薇将插满鲜花的花瓶摆到了床头的柜子上,整间病房多了绿色的生机,花朵的芬芳在午后阳光下格外香甜,凌薇在花香中为女孩整了整被子,她随手拿起悬挂在呼叫器上的病例卡。

女孩有着花一般的名字:宁小樱。从医生的诊断报告来看,女孩并未受到车辆太大的冲击,倒是着地时脑部受了严重的伤。

凌薇回忆起车祸当时的情况,电光火石间,女孩的父亲为保护自己的女儿,将女孩甩了出去,可不曾料到的是,凌薇和她男友的汽车在最后时刻避让开了男人,所以女孩的父亲并没有受伤,被父亲抛出去的女孩脑部受了重伤。

由此看来,凌薇和女孩真算是不走运的人,意外车祸中的两位女性,以一种异类的状态同处一室。

凌薇轻叹一声,当她扫过女孩家庭地址一栏时,差点从轮椅上弹起来,轮椅撞到了病床旁的铁架,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邻床的病人被惊醒,不满地低吟着,凌薇连连致歉。

待病房重归安静后,她拿出从快递店老板那里借来的快递单,仔细比对后,发现上头的取件地址与女孩病历卡上的地址丝毫不差。

为什么杀人预告会从这个女孩的家里被快递出来呢?又是谁会做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呢?

一个男人模糊的轮廓出现在凌薇脑海里,在车祸发生时,与凌薇迎面而遇的那位父亲,任凭凌薇绞尽脑汁,她的记忆仅定格在一张正遭受惊恐却有着无比坚毅目光的国字脸上。

医院羽毛般轻灵的白色墙壁,承载着每个人沉重的记忆,虽然洁白,却并不惹人喜爱。

第四章 金鱼坟墓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他?

当黑从鱼缸中捞回带着腐尸气味的手,他如此问着自己。

俯视鱼缸中女人的眼球,被泡得发胀的眼皮遮不住恐怖的白色眼睑。

黑在这双眼睛下,看见了冰凉手术台上的无影灯,一把闪着寒光的手术刀扎入皮肤,瞬间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一双蹬着红色高跟鞋的修长美腿,响亮地走在空荡的楼道内,走向一个婀娜的黑影。轻抚,接着是热烈的湿吻,一头棕黄色的长发摩挲着雪白的脸颊。楼道转角处肮脏的猴子玩偶,不怀好意地咧嘴大笑着。

这是亡者生前最黑暗的记忆,但黑却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困惑。他是个侦探,出道后所接手的每起案件或多或少都借助了自己这种特殊能力——死者那些不为人知的痛楚,甚至那些宁愿死都不愿被触及的恐惧,只要黑需要,只要他愿意,这些线索便触手可得,每一帧每一秒如静态电影般在亡者眼眸中播放。也正因于此,黑总是能最迅速而直接地解决每起疑难案件。因为那些旁观的回忆,往往对亡者的死因起到最准确的判断和昭示,进而协助警察破案。

黑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因为不管那些案件最后揭露的真相多么耸人听闻,多么哀伤——自己都只是个转述者,见证者,所有的秘密都是死者本人告诉他的,而所有旁观与黑暗也随着倾诉者身躯的冰凉终结,成为时间单位里永恒的“过去式”。

人心难测,殊不知通晓人心的人反而对“试探”更加敬畏。黑抬起头,又重新打量了一次这名女死者。她身着柔软的家居服,如果说每个死者的内心都是一片雾气横绕的沼泽,那这个鱼缸中的女人的内心,却有一个巨大无比的黑色旋涡。它如此汹涌,又沙砾四溅,黑力所能见的只是最浅显的表象,无法近前,更别说去透析这漩涡形成的原因。

黑定睛看了看鱼缸中女人的头发,并不是艳丽的棕黄色,这点似乎对他有所启发,他那张痛苦的脸转向窗外时,增添了一丝思考时的冷峻。

难道是他?

黑的心中,再一次响起这个疑问。

“老孟,你说我要是刑警做到退休,会不会打一辈子光棍?”张积手肘搭在副驾驶座的车窗上,托着他满是困意的脸,哈欠连连。

“你小子别没事成天胡思乱想,多向我学习学习业务,没听见局长让你把我当榜样吗!”孟大雷严肃地说。

“我就是看到你老光棍一个,怕重蹈覆辙……”

“去去去,我老孟要找媳妇还怕没有?”

“那你没事老念叨着人家凌薇小姐为什么不理你之类的话,真有胆就去表白啊。”张积歪了歪嘴。

“我会没胆?”孟大雷口是心非地回了句。

“破案是你厉害,但泡妞的水平绝对差我不止一个档次。”张积哈哈大笑道。

孟大雷用指节在他脑门上重重敲了一下:“你小子把脑子都给我用在办案上,快说说今天案件的情况。”

张积揉揉脑门,汇报道:“按照接警电话的记录来看,一名上泰大厦内的保安发现一家文化公司里,竟有一具尸体,死因很可能是淹死的。”

“尸体是在厕所里发现的吗?”孟大雷问。

“不是。据说是在办公室里发现的尸体。”

淹死在厕所池里的猜想被否定,孟大雷犯起了嘀咕:“上泰大厦这么高档的写字楼里,也有地方能把人给淹死?”他一脚将油门踩到底,引擎阵阵轰鸣,警车沿着笔直的街道上朝着市区飞驰。

孟大雷向看守现场的警员亮了亮证件,他向张积递了个眼神,张积心领神会地走向了正被询问的目击者。

整洁的办公室没有任何死亡的痕迹,孟大雷环顾了一圈,没看见尸体,以为已经被运走了,也就没找人开口问,就独自走到红木的办公桌前,轻轻拿起颇有质感的名牌。

夏文冰。这应该就是死者的名字了吧!

桌子上放着一沓文稿,孟大雷发现是一本还未完成的小说,可找了半天,还是没看见这部小说的名字和作者,孟大雷仔细数了数页码,发现缺少了前几页的文稿。

他在办公桌四周翻寻开来,很快,在垃圾桶里找到了燃尽的文稿,孟大雷从灰烬里取出了一片残存的碎片。

现场搜集证据的同事将残片装进了透明的证物袋,他关照道:“将这个碎片和写字桌上的文稿比对一下,看看是不是一起的。”

负责现场验尸的郑法医已经完成了初步工作,他将手指一根根地褪出手套,动作略显气馁,孟大雷知道一定是他的现场初步验尸收获不大。

“小郑,这次又是个棘手的案子吗?”孟大雷说,“光听报警电话记录我就知道这案子不好弄。”

郑法医点头附和:“到现在我连自杀还是谋杀都没法告诉你。只能初步断定为溺水窒息而死,未发现机械性损伤、扼颈、捆绑及其他外来侵害留下的迹象,死亡时间已经超过48个小时。要下结论,我要回去对死者的呼吸道和肺部进行解剖才有详细的尸检报告。”

“对了,尸体是在哪儿发现的?”孟大雷一直好奇死者如何淹死的。

“老孟,那你在现场转悠半天,在瞎转悠啥呀!你带徒弟,怎么自己越来越像徒弟呀!”郑法医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少废话。”

郑法医侧身挪了一步,撩开身后一块深色的幕布,一只硕大的鱼缸赫然在目。

水下一具泛着惨白肤色的男尸,如试管婴儿般蜷成一团,任由红色的金鱼围绕游行,几条死去的金鱼朝天翻着白肚,整个景象看起来像座流动的坟墓。

一个男人竟淹死在鱼缸中!

尸体肿得不成形的手掌中,似乎握着某样东西。

没等孟大雷凑近细看,身后张积喊着他:“老孟,有重要线索!快来一下!”

“验尸报告出来记得通知我。”孟大雷敲敲死者那只手附近的玻璃,提醒道,“别忘了告诉我,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说完,往张积和目击证人的方向大步走去。

“老孟,”张积边看着笔记本,边说道,“死者名叫夏文冰,男性,三十六岁,为巨狮文化公司的总编辑。这位是上泰大厦的保安,也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

张积对保安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将刚才对自己说的话再复述一遍。

由于已经被问过两遍,保安说证词时给人一种背台词一样的呆板,但表述得还算通顺:

上周五,也就是本月的19日,保安记得有个瘦高的黑衣男子去过死者办公室,黑衣男子走路很快,没有看清楚他的脸,但回想起来,那人满身的杀气。黑衣男子很快就离开了,保安估摸他逗留的时间怎么都不会超过十五分钟。大厦关门时,保安以为人都走光了,谁知今天星期一早晨巡逻,就发现了尸体。

“上泰大厦周六周日有人办公吗?”老孟问保安。

“大厦在周末是关闭的。”保安答道。

老孟朝尸体的方向又看了一眼,由于鱼缸较深,很难将尸体从水里捞出来,为保证尸体的完整性,所以先将鱼缸里的水放光后,再由六七个年轻小伙抬着鱼缸连同鱼缸里的尸体一起,艰难地往救护车上抬。

死者的身材并不矮小,要将一个成年男人淹死在齐眉高的鱼缸里,是多么荒唐的杀人手法啊!只有十五分钟,且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

是意外?老孟摇摇头,如果真相如此,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是自杀?也不可能,自杀的话,为什么临死前他还要呆在办公室里,看桌上的稿子呢?他的死和稿子是否会有关联呢?

谋杀的几率仍然存在,孟大雷胡乱设想着各种可能性,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写字台上,那沓洁白如雪的稿子。

“老孟,发什么呆呢?”张积从后面推了推他,见他目光痴痴聚焦在文稿上,打趣道,“你该不会以为这个案子和这沓废纸有关吧!”

“这么古怪的现场,恐怕就连小说家也写不出来吧。”孟大雷回道。

电台的女主播用欢快的语调播报天气情况,凌薇和男友蒋博文在车里正为假期旅行的去处争个不休。

“一共就五天,时间紧张,我看就把奥地利放弃吧!”凌薇面前铺着旅行团派发的欧洲之行的指南手册。

“你就迁就迁就我嘛!去奥地利是我的梦想,我不会放弃的。”蒋博文坚决地摇头。

“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奥地利呢?”

“我想去看看多瑙河。”

凌薇知道,他喜欢蓝色。

“你呀!脾气就跟小孩似的。”凌薇娇嗔地点了一下蒋博文的头。

不知能否归为强迫症或是怪癖,蒋博文对于蓝色出奇地着迷,他喜爱蓝色的球队,蓝色的服装,连现在他开的这辆车都是蓝色的。

凌薇故作正经地问:“你这么喜欢蓝色,万一有个蓝血人要嫁给你,你会不会答应啊?”

“不会。”蒋博文一本正经地回答。

“这才乖。”凌薇刮了刮他的鼻子。

蒋博文一脸坏笑道:“比起蓝血人,我更喜欢蓝精灵。”

转过路口,电台女主播说着千篇一律的祝福,音量适度的喇叭里放着不知名歌手的新歌,歌词听来和渐渐阴沉的天气遥相呼应。

是不是都一样,

无论多漫长,

终究曲终人散可是我不想因为不敢。

却步沮丧,然后半途收场,

其实我真的很难过,只是难过都沦为沉默,

可能我真的不懂得让你更快乐我想和你在一起,

却在你未来缺席给你的爱。

煞风景的歌词,令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凌薇回忆车祸前一分钟,蒋博文还深情地与她对视:“和你比起来,我什么都愿意放弃。”

“你真的打算不去奥地利了?”

车窗上已稀稀疏疏有了雨点,划出一小道一小道的水印。

一段同电台歌曲不和调的音乐响起,一支蓝色的手机闪动着灯,正眯眼笑着的蒋博文有些分神,他嘴唇刚要张开说些什么……

正前方一辆翻倒的轻骑正贴地滑行,车身下擦出橘红色的火花,戴着头盔的轻骑手横在马路中间,受了重伤。

隔着车窗玻璃,窗外是无声的世界,而痛苦和惊慌的情绪还是传递到了车里。

蒋博文来不及刹车,他猛打着方向盘,车胎撞上无人的人行道,剧烈地颠簸了两下,但车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凌薇的额头磕在了仪表盘上,发胀的耳膜被刺耳的刹车声填满了,她的眼睛几乎睁不开来,身体又随着车身一次剧烈摆动,那股类似云霄飞车转弯时的扭力,将凌薇的双腿甩到了前排座位之间,蒋博文还来不及喊上一嗓子,车头连同引擎盖猛烈地撞上了路旁混凝土的围墙。

安全气囊没有弹出,瘪入车身的机械装置,将凌薇的双腿死死钳在了两个座位之间。蒋博文的头撞在了方向盘上,驾驶座上都是他的血。

直到恢复知觉,突如其来的事件中,唯独那首淡淡忧伤的歌词,让凌薇印象深刻。

和那句“和你比起来,我什么都愿意放弃”。

凌薇了解到事故后的调查结果,他们的车是为了避让侧翻在路中央的轻骑手,右转上了人行道,可能雨天观察视线不佳,当蒋博文看见人行道上的一对父女时,已经来不及刹车了,他只得改变方向,狠狠撞上了路边的围墙。

事故中,受伤最为严重的就是蒋博文和凌薇了,而人行道上的那对父女,在车冲向他们的时候,躲闪不及之下,勇敢的父亲把怀里的女儿推了出去,一个人正对着驶来的汽车,虽然最后车没有撞上他,可被他推出去的女儿,由于头部先落地,不幸遭受重伤,到现在仍有变成植物人的可能性。

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或者说,根本没有谁来负责,造成一切的原因归结为命运,是一个人不得不遭受的磨难。

记得物理老师曾在黑板上,用白色的粉笔画过时间轴线,那就是命运,一条从不停歇,勇往直前的白色时间轴,它无法被复制,也无法被篡改。

凌薇并不是这座城市里唯一遭受命运戏谑的人,与她同命相怜的那位父亲,为什么会和报假案的事件有关系呢?

凌薇驱散心头的阴霾,暂时收起她不安分的好奇心。

“不管了,问问他本人就知道了。”

在电梯上来之前,凌薇已经在大楼下看到了房间里的灯光,确认房间里有人。

她从轮椅上支起身子,右手食指压在了门铃上。

第五章 暗室

鱼缸里的女尸,是龙东大楼1002室的住户,在这幢住了500户人家的高楼里,也许没有一位邻居能够叫出她的名字,否则不会尸体在水里泡了好几天也没有人关心。

黑搜查了死者的卧室,除了堆积成山的化妆品和琳琅满目的衣橱,作为一个单身女人,在她的房间里居然没找到一张照片。

黑察觉到了问题的所在,私人物品堆放杂乱的卧室之中,床上却是一丝不苟的整洁,两只刻意被摆乱的枕头,是有人伪造现场最有力的证明。

他继续在卧室里一寸一寸地搜查着,他坚信自己的直觉,凶手绝不可能让所有的证据都销声匿迹。

突然,死尸所在的鱼缸发出一记闷闷的声响,尸体在水里诡异地翻了个身,泛起一片混沌的污水。

黑心中一怔,莫非是诈尸……

他放下一张从梳妆台上拿的健身卡,望向客厅的鱼缸,发现原本静伏的尸体浮出了鱼缸的水面。

原来虚惊一场,被黑触碰过的尸体,由于肿胀,自己浮了起来。

这点似乎触动了黑敏感的神经,他再度来到床边,将手掌插入床垫的下面,似乎没有发现,于是他将脸平躺在床上,把整个上臂插入床垫的更深处。

他脸上终于有了浅浅的笑意,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

低头抽收回手臂的时候,黑发现地板的缝隙间,露出一根短短的头发,虽然房间里没开灯,但被染成了棕黄色的头发还是非常容易识别的。

龙东大楼下又是一阵警呜呼啸,看来接到黑的报警电话,方才楼下办案的警员们又折了回来。

那根棕黄色的头发,就像一针兴奋剂注入黑的体内,不等警察上楼,他就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个杀人的第一现场。

梳妆台上,那张不起眼的健身卡,在黑关门的一霎那,也被风吹到了地板上,飘进了橱底的最深处。

翻过一页,笔尖在空白页上停留良久。

宁夜突然像被附身似的跳了起来,推开稿纸,将手中的笔丢开。

今天的宁夜十分反常,他用力按住太阳穴,感觉里面似乎有另一个自己欲破壳而出,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了精神疾病。

今天的写作状态和以往有着很大的不同,一直主宰情节发展的宁夜,今天却不受控制地撰写着他的小说,双手仿佛在另一个大脑的操纵下,自己书写出新的章节。

事实上,梳妆台上的那张健身卡,是宁夜故意留下的伏笔,他预先构思的大纲,是让“黑”顺着这个线索下去追查凶手。

谁知,成稿的情节竟是“黑”做出了出乎作者意料的动作,竟无视留下的线索。

这是多么诡谲的一件事啊!

笔下的小说人物,仿佛脱开了作者的缰绳,有了自己的灵魂一般?

怎么可能?

宁夜自嘲地笑了笑。

在疯狂的创作状态下,宁夜的脑中只有自己的小说,连医院里重伤的女儿都抛之脑后。

那个偏执疯狂的作家丈夫,似乎又回到了这个家里。

今天的灵感乍现,让宁夜自己都摸不着头脑,筋疲力尽的宁夜重新抖擞精神,揉了一把疲惫的脸,再一次坐回文稿前……

“只有我才能决定‘黑’的生死!”

七点十二分。

张积被孟大雷从相亲的现场揪了出来,孟大雷将几张打印出来的文件塞进张积的怀里。

“老孟,你小心点我的新西装,别把油墨弄我身上。”

“你小子!这么大案子在身上,居然还跑去相亲。”孟大雷在车顶挂上了警灯,车如离弦之箭直冲东区。

“你悠着点开,急什么!”张积死死握住车门上的把手,问,“老孟,是出什么事了?”

“你自己看看资料。”孟大雷怒视前方,恨不得把油门踩穿。

张积抖开胸前的文件,才看了两行,面色骤然凝重,问道:“老孟,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天。”

“那是在我们见她之前?”

“没错。”孟大雷咬着牙说,车在他的操控下,又加速冲了一个红灯的路口。

张积歪着眼珠,作冥想状说:“记得当时我提过这事,凌薇小姐居然只字未提?”

打印的档案上,上泰大厦里那位淹死的死者,在他死前曾有人致电接警中心,预告他的死亡消息,而接报警电话的人正是凌薇。此外,另一位离奇死亡的底层跳楼者死前,也接到过类似的报警电话,而此位死者恰好又是凌薇的隔壁邻居,两起事件都与凌薇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追查两起事件的报警电话,都来自于东区一家名为“风行”的快递公司。

“你知道什么!”孟大雷满腔的怒气并非因为凌薇没有對他说起这事,而是凌薇连危险都不顾,居然只身前往调查。一个女人在这种时刻没有想到他,等于表示她的心里还没有孟大雷。

两人不发一语,孟大雷专注地开着车,张积给刚才相亲的對象发着短信,解释突然离席的缘由。

汽车驶抵快递公司所在的路时,孟大雷摘下警灯,放慢了车速,在路灯光晕下依稀看见了“风行快递”四个大字。

快递公司里透出昏暗的光线,孟大雷先伏在门上听了听动静,而后敲了三下门。

“谁呀!”一个男人在里面高声问道。

“开门,有急件要发!”孟大雷说着,示意张积做好撞门的准备。

“明天再来,今天关门休息了。”门里的声音虽然这么说,但明显声音朝着门边在移动。

“不行啊老板!我加钱给你,无论如何你今天要收下我这件。”

孟大雷后退一步,他已经能听到门后靠近的脚步声了。

门开了一半,一位年轻人警觉地挡着路:“你们要发的是什么急件?这么晚了才来……”

不等年轻人说完,孟大雷递了个眼色给张积,他胖硕的身体直接顶开门,张积则三下五除二将年轻人的双手反擒到了背后。

“你们干什么!”年轻人刚想大喊“救命”,被张积一把捂住了嘴,随后张积将自己的证件出示在他面前,年轻人便不再挣扎。

孟大雷在十来平方米的屋子里转了一圈,回到年轻人的身边,示意张积放开他:“你是这家快递公司的老板吗?”

“是啊,出什么事了,警官?”年轻人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沫。

孟大雷瞪了他一眼:“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你必须如实回答。”

年轻人看了张积一眼,点点头。

“今天,你这里有没有来过一位坐轮椅的姑娘?”

年轻人想了想,答道:“有过。”

“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她问了些奇怪的问题,然后我给了她一个常客的地址,她就离开了。”

“什么地址?”

年轻人走到桌子前,怯怯地抄下一个地址递给孟大雷。

扫了眼地址,离这里并不远,孟大雷疾步朝外走去。

“张积,先把他带回局里,详细问问报警电话是怎么一回事。”孟大雷把车钥匙留给了张积。

“哎!老孟,那你去哪儿啊?”

孟大雷甩开膀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风行快递公司。

门铃响了好几声,凌薇从门外也能听见。除了门铃声,她还听见了脚步声,那是有人在房间里蹑手蹑脚走路的声音。

脚步声越来越接近房门,可是脚步声到了门边就消失了,迟迟不见有人开门。凌薇不由紧张起来,她分明感觉到猫眼后面有只眼睛正盯着她。

于是,她又按了一次门铃。

门依然纹丝不动。

凌薇很能理解一位父亲的心情,面對造成他女儿现在这种状况的肇事者,没有开门冲出来破口大骂已经算是克制的了。

對于闭门羹,凌薇是有心理准备的,她打算就此离开。

轮椅没滚出几轱辘远,大门打开了。一条窄窄的门缝中,挤出一张倦意满容的脸,凌薇认得他正是女孩的父亲。

“你有什么事吗?”男人眼神警觉地扫视着凌薇身后,生怕还有其他人似的。

“您是宁夜先生吧!”凌薇又将轮椅转了回来,“您还记得我吗?我们在医院见过。”

见凌薇靠近房门,宁夜无礼地关上了厚重的防盗门,就像容易受惊的动物,好似在他眼里,凌薇就是一头凶猛的狮子。

“你干吗?”防盗门里传来发问声。

是什么让一个男人如此恐惧?

“宁先生,我刚去医院看过您的女儿,顺道来探望一下您,还有件事想问问你,方便开门吗?”身为接警话务员的凌薇,声音带给人无比的亲切感。

“就你一个人吗?”门开了大半,宁夜仍保持着戒备。

凌薇注意到宁夜身后的房间里,大白天竟拉着窗帘,里面什么都看不见。余光中的走廊窗户外,阳光明媚。

在两人之间犹如划着一条看不见的黑白界线,凌薇徘徊在黑暗边缘,不知前方会有怎样恐怖的事件正等待着她。

凌薇想知道,连住院的女儿都可以不管不顾,只敢龟缩在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会令血浓于水的父亲也胆怯?

终于,厚重的门在凌薇身后关闭,里面的门框上,挂着十几把锁,明显都是后来才安装上去的,宁夜将它们一一拴上了。

宁夜转过脸,露出狰狞的笑容,不知何时他手上多了一把菜刀,在暗黑的密室中说道:

“如果你来找我是别有企图,就算你是个坐轮椅的女人,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第六章 交织的世界

黑从来不曾想过,自己这种特殊的能力从何而来,是否这个世界上还会存在着同类。知道他这种能力的人中,都认为拥有这种能力是上帝的眷顾,羡慕不已。

七岁时,在过年吃团圆饭的饭桌上,黑从摸着他头故作疼爱,并對他赞不绝口的舅妈眼中,惊愕地看见,舅妈在家里對弟弟说自己读书笨,是废物的场景。

九岁,黑从去世的奶奶眼中,找到了让全家人争夺的存折和密码的下落,所有人在家密谋遗产的對白,几乎让他的头炸锅。

从那天起,黑高烧了整整一个星期,醒来后,他发现那些发自他人内心的声音都消失了。他原以为自己不会再拥有这样的能力了,有些失落,也有些庆幸,一个九岁男孩,不该活在别人黑暗的王国之中。

可是,父亲在同年去世,矮小的黑踮着脚尖,在殡仪馆看父亲最后一面,但父亲微闭的眼眸中,再一次闪现出那位他敬爱的父亲生前不堪的私密隐私:婚外情人在谈论着自己,以及世界上另一个管他父亲叫爸爸的男孩。

尽管只是片段画面,却已经深深刺伤了一个儿子幼小的心,他纯洁的心灵满目疮痍,不再洁白纯真的灵魂上,从此不断结出密密麻麻的黑色疤痕,难以痊愈。

那一刻,他知道,他不再是个普通人了。

这并不是超能力,而是恶魔的诅咒,与他不可回避的命运紧紧相连。

黑并未离开龙东大楼,掌握真相的他正一步步地逼近,坠楼小女孩的惨死原因,和他自己童年的阴影如出一辙,也许当初的自己也该这么死掉,可惜他没有小女孩的勇气。

曾经年幼的他什么都没做,而现在,他该为小女孩做些什么了。

他深吸一口气,飞起右脚,大力地踹开了龙东大楼1502室的房门。

“门”字还没写完,笔尖戳破了稿纸,黑墨渗透几层纸,化开一圈乌黑的圆。

冥冥中,有种不祥的预兆压将过来,宁夜头皮阵阵发麻。“黑”打开这扇门就等于宣判了他自己的死刑,这位如同伴侣般亲密的笔下主角,即将上演在宁夜书中的最后一幕了。

当“黑”在小女孩和鱼缸中的女死者眼中多次看到了棕黄色头发的女人,以“黑”的经验,早已猜到了那是小女孩的母亲,宁夜为她起名叫“华榕”。

“黑”捕捉到的影像中,1002室的女死者亲吻的女人正是华榕,这个吻的背后包含了多重含义。女死者的房间里竟没有一张生前的照片,一个女人没有照片代表着什么?

要么她没有过去,要么她不想让人知道她的过去。

一切都从那场手术后改变,那天起,“他”变成了现在的“她”,宁夜称她为马玲。

马玲所做的一切,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接近华榕,因为华榕是一个同性恋。尽管华榕已嫁为人妇,还有了一个乖巧的女儿,但华榕骨子里的一些东西总在伺机蠢蠢欲动。

变性整容后的马玲,故意搬进龙东大楼,以全新的女性身份找机会引诱华榕,對华榕知根知底的她很快就得手了,楼道里充满欲望的热吻,是她们不耻行为的开端。

热情澎湃的华榕完全没发现楼梯道转角处,她尚且年幼的女儿,正穿着睡衣站在那里,望着妈妈同一个陌生女子做着不堪入目的事情,晶莹的泪水在女孩脸上流淌,她强忍着不哭出声音,把随身的观音玉坠放进嘴里,死死地咬住。

那位陌生女子看见了女孩,偷偷地朝她笑了笑,就像在说:你心爱的妈妈是属于我的。

马玲眨眨眼,用一根手指抵在了嘴唇上,女孩觉得这个阿姨的脸好丑好丑,她用小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往家里跑,连那只母亲送她的生日礼物——她最心爱的猴子玩偶都不要了。

故事到这,宁夜不禁联想起自己的处境,往往一个悲惨的家庭,深层次里总隐藏着病态的种子,催生它发芽的条件成熟时,往往就会将这个家庭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宁夜将这部小说作为自己生活的警示,挽救悲剧的发生,妻子和女儿才是他人生的意义所在。

而小说并不是朝着人们的愿望发展,在华榕内心滋生的畸形爱情,自然会衍生出恶果,当马玲用她们之间的关系威胁华榕时,华榕知道了这一切全是她的预谋,马玲不拆散她的家庭,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只有她死,才是了断的方法。

在还不开放的社会关系中,为了保全自己隐藏多年的真实性取向,华榕愿意作出很大的牺牲。整件事剩下的唯一知情者,是自己的女儿。

在杀死马玲后的第七天,华榕的女儿坠楼身亡。

很明显,这个女人已经作出了抉择。

弄清了案件真相后的“黑”,也已经作出了他的选择。

换掉那几页弄脏的稿纸,宁夜刚要提笔疾书,发现已经是公司上班的钟点了。他急忙将新鲜出炉的稿纸装进牛皮纸袋,仔细封袋,在印有“风行快递”的投递单上工整地写道:上泰大厦巨狮文化夏文彬主编亲启。

宁夜拎起话筒,按下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每天这个时候,宁夜都会打这个电话,因为夏主编要求第一时间了解小说的进度,而治疗女儿所需的医疗费,全指望这篇小说的稿酬了。

“喂!是小陈吗?今天又要你跑一趟了,麻烦来我这里取一下件……”

上一次徒步跑这么远的路,还要追溯到大学时代,那时候的老孟还只是小孟,在学校里只要提起一千米长跑,无人不知打破市长跑比赛记录的孟大雷。那时他的梦想是毕业后能够成为一名职业运动员,站在万人瞩目的跑道上,自己的名字响彻耳畔。

现在想来,年轻时的想法太幼稚,一个参加工作后的成年人,梦想就会同他还清房贷的日子一样遥不可及,只有在停歇脚步的时候,才能奢侈地回忆一把当初不计后果的疯狂想法。

孟大雷依然踏着长跑教练告诉他的节奏,用鼻子吸气,每三步换嘴巴吐一口气,他身姿依旧,只是不再如当年那样有用不完的体力了,岁月不饶人啊。

好不容易跑到了目的地,孟大雷的肺都快冒烟了,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撑着膝盖一个劲地喘粗气,嘴里骂道:“想当年这点路,老子也就4分20秒搞定的事情……”

他缓缓扬起身子,身旁的高层居民楼点着星星灯火,孟大雷观察了一下楼房的外形和地势,坐电梯来到了他找的楼层。

一路上,他都留意着坐轮椅的路人,生怕和凌薇擦肩而过,虽不确定快递店找到的地址百分之百与案情有关,但孟大雷还是出于职业本能,把手按在了后腰际的枪套上。

突然,孟大雷胸口一紧,像被人在胸前绕了几十圈的麻绳一样,一口气透不上来,整颗心好像就快跳出来似的。左肩的灼痛感,把孟大雷的眼泪都快逼下来了。这种感觉上次在凌薇家也曾有过,当时他硬扛下来了,什么都没说。

他呲咧着牙,几乎是靠右半边身子拖着左半边身子出了电梯,近乎虚脱地拼命吸着空气,待呼吸稍稍稳定后,他敲响了要找的那间房门。

“是谁?”房间里的声音很警惕。

“我找人,王蓓红是住这里吗?”孟大雷移动到了房门开启的一侧,手里紧紧攥着枪把。他发现头顶上,正有只视频摄像头對准自己。

“你找错人了,快走吧。”

一时间,房间里的脚步一阵混乱,低语声和纸板箱搬动的声音混杂交错。

孟大雷知道里面的人从摄像头里,看见了他的枪,索性明人不做暗事,孟大雷雨点般的拳头砸在了门上。

“警察,开门!快点开门!”孟大雷的喊声掺着几分干涩,显得力不从心。

隔壁邻居闻音打开了门,看见了孟大雷手里的枪,惊呼一声又退了回去。

“关好你的门,赶快替我打报警电话……”

孟大雷话音刚落,房门从里面打开,伴着巨大的冲力,门板和一个男人从房间里冲了出来,直奔安全楼梯。

“不许动,否则开枪啦!”刚要瞄准,眼前一片模糊。

孟大雷只得放下枪,踉跄着追赶上去。

陡坡而下,一级连一级的楼梯第一次让孟大雷感到恐惧,他咬紧牙关,死死不放前方的脚步声。

疑犯每个脚步声就像发令枪声,撞击着孟大雷的心,他不由再次加快了速度。

一个近乎疯狂地逃窜,一个不要命地追击,在鲜少有人涉足的安全楼梯里展开着,如同孟大雷当时选择走上刑警这条路,同样也是少数人才有勇气去做的事。

就像跑步,他喜欢无所阻挡的事业,前面的人迟早是会被赶上和超越的,当荣耀时刻来临时,筋疲力尽的畅快都变成了天堂般的享乐。

追出大楼,疑犯已成为了远处的一个黑点。

孟大雷试图拦下一辆路过的两轮轻骑,可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打着手势,命令着满脸青春痘的年轻人赶快追赶前面的人。

孟大雷抬起一条腿,刚想跨上后座,整个人僵直得像根树桩,毫无保护动作地栽倒在柏油马路上,他的右手就快把左胸的衣服扯烂了,他右脸颊和额头上,全是在几层顶灯坏了的楼梯道里的擦伤,孟大雷顽强地向着疑犯逃跑的方向爬了几步,终于长吐一口气,憋着劲的肌肉松弛了下来,只剩下微弱的呼吸了。

年轻人不知所措地捂着脑袋,听着地上的人反复念叨的一个名字:凌薇。

第一次,孟大雷没有倒在终点线上。

一盏幽幽的小灯,在地板上照下一个若有若无的圆,宁夜和凌薇犹如一對站在舞台中央的演员,正演着對手戏。

凌薇面不改色镇静自若,就像没有看见宁夜手中的菜刀一样,责问道:“你的女儿现在正躺在医院里,可你却躲在家里窗门紧闭,不顾女儿的死活,这是一个父亲该做的事吗?”

宁夜垂下头,明知故问道:“小樱醒了吗?”

凌薇往前移动轮椅,抬头正视着宁夜的眼睛,她能看到他眼眶中密布的血丝:“你究竟在逃避什么!居然舍得这样對待亲生女儿。”

宁夜痛苦地扬起眉毛,说:“只有这样,小樱才安全。”

报假案的真相凌薇尚未从宁夜处弄清,谁知宁夜本身却有着更大的谜团,被窗帘围裹得暗无天日的房子里,宁夜正经受着古怪离奇的曲折事件。

宁夜领着凌薇走进书房,他们开门时只发出了极小的响动,宁夜拨撩起窗帘察看了一下外面,才放心地按下了灯的开关。

凌薇逐渐适应黑暗的眼睛有些受不了,她右手作瞭望状,抬头问宁夜:“有人在监视你吗?”

“如果我发誓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哪怕是个荒诞的故事,你愿意相信我吗?”宁夜用充满诚恳的目光看着凌薇,等着她的回答。

出于對自己直觉的信任,凌薇点点头。

宁夜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沓报纸,社会版面上的几则新闻被黑色记号笔划出了大大的圈。

“你先看看这些凶杀案的报道。”宁夜将报纸推给了凌薇。

报纸上全是新近发生的几起离奇死亡事件的报道:一件是从一层坠楼死亡的出租车司机,另一件是淹死在自己办公室里的图书主编,前者正是凌薇的隔壁邻居唐泽森。

一篇篇的报道全是看似自杀的意外,调查始终缺乏结案的证据,凌薇不明白这和宁夜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是你让快递店的店员打的报警电话吧?”宁夜的声音辨析度很高,凌薇听得出打电话的人不是他。

宁夜在写字台后的转椅上坐了下来,承认道:“是的。一开始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而当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时,我已经置身在了危险之中。”

凌薇耐心聆听着,不愿漏过一个字,因为她知道接下来宁夜将要说出的内容,是她无法想象的事件核心。

宁夜从一沓报纸中抽出一张,指着他画的那个黑圈里,缓缓地说:“所有的事情都从这里开始。”

黑圈中的报道,是讲述一起在家中自燃的死亡事件。

这曾是宁夜新小说里的开篇案件,可这个构思在给夏文彬主编看过之后被否决了,他就是那位报道中暴毙办公室中的死者。当天,闷闷不乐的宁夜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和健谈的出租车司机聊起了自己的新小说,出租司机给了宁夜不少建议,两人像一對久违的老友,在短短的路程上,宁夜就构建完了自己日夜冥想三个月的小说,感激之余宁夜偷偷记下了仪表盘前工作牌上的司机名字和工号。

“他叫唐泽森吧?”

凌薇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死去的人竟都和宁夜的新小说多少有点关系,但就像第一起案件发生时的宁夜一样,凌薇也不信真实世界里会发生和小说中一样的事情。  接着听下去以后,凌薇的态度变了。

第一个发生意外的人是夏文彬主编的助理编辑,这位编辑总是头一个看宁夜文稿的人,而他却莫名其妙被烧死在自己家中的浴缸里——这正是宁夜创作的死亡场景。这一巧合,让宁夜感到震惊,他考虑报警,又生怕是虚惊一场,于是让快递的员工替他拨打报警电话,那位和宁夜熟识的员工已经打算辞职了,所以就算警察追查起来,查到了快递公司也不见得会深究下去,毕竟如果没有发生命案的话,一通恶作剧的预告电话还不至于被通缉。

可出租司机唐泽森的死如约而至,就像小说中那名如风筝般的红衣小女孩,如出一辙的堕楼事件,死者依旧是宁夜最新小说的知情者。

主编夏文彬是第三位死者,他陈尸的方式,和宁夜小说中的女死者马玲异曲同工。

凌薇忆起了那通报警电话,报案人在电话中还不小心说错了案发的大楼,凌薇看了宁夜的报纸才知道,如电话中所预告的惨剧已经发生了。

“我还打过电话提醒他,他笑我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说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呢。唉!要是我过去一次,或许主编就不会死了。”宁夜痛苦地把头埋进了双臂之中。

“如果你告诉我这些都是意外,我绝不相信!”凌薇开始坚信所有死者都是被谋杀的了。

显然宁夜和凌薇的观点一致,否则他也不会在房门上加了那么多锁。宁夜告诉凌薇,他尚在创作的新小说常常会发生奇怪的事情,情节无缘无故与设想的不同了,自己笔下的人物不再驾轻就熟,宁夜翻看写完的部分,总怀疑是不是自己的作品。

宁夜一脸古怪,轻声在凌薇耳边说:

“我感觉整本书就像有了生命一样。”

“会不会是你的對手想要整垮你?”凌薇假设道。

“那也不至于杀人!”宁夜蹙眉道,“现在看过这本新书文稿的人,除了我,只剩下一个人了。”

“如果你不是凶手,那么这个人的嫌疑就大大增加了。”凌薇停顿了一下,问道,“这人是谁?”

“‘风行快递’的快递员小陈。”

每次宁夜的书稿快递到夏文彬手里,夏文彬好几次提起过书稿有被拆封的痕迹,宁夜一直没放在心上,时至今日,他才怀疑起这各快递员来。

但凌薇认为快递员小陈这样做没有动机,宁夜解释道:“如果看过这部小说的人全都死了的话,那这部小说就成为他的了。”

“为了一本书的稿酬杀这么多的人?”凌薇持怀疑态度。

“如果他是一名狂热的书迷,就另当别论了。将小说占为己有,人物的命运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发展,有一个理想的结局,不正是每个读者的期望吗?”

“那他一定是个疯子。”

厨房的方向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令整个房间一下子陷入了窒息的寂静中,凌薇竖起耳朵,小声地问宁夜:“是不是有人进来了?”

宁夜重又攥起菜刀,摸到门边,开了一条缝。

厨房中的声音仍在继续,房门和所有的窗帘一切完好。

“啊!”宁夜突然惊呼。

又有一声清脆的响声。

“那是我家定时的咖啡机,让你受惊了。”宁夜小跑着进了厨房。

凌薇有意无意地翻着写字台上宁夜最新写完的章节,又一个骇人的杀人现场跃然入眼,这次会不会再度成真呢?

凌薇望着正笨手笨脚关着咖啡机的宁夜的背影,心想:凶手应该不会是他吧。

第七章 蓝色火舌中的救赎

华榕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胀痛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她发现自己被捆绑在一张靠背的椅子上,脚下是熟悉的地板,她依稀记得自己刚从警局处理了女儿死亡的事宜后,在回家开门的时候遭到了袭击,有人从身后用气味浓烈的毛巾捂住了她的脸,在她的家里绑架了她。

“你终于醒了。”一双深邃的眼睛正注视着她。

“你是谁?快放了我,否则……否则……”华榕甩动着棕黄色的长发,她闻到自己身上有股浓烈的汽油味。刚想要大声喊救命,却瞥见了那个绑架她的男人手里的刀,她渐渐放低了声音。

男人一袭潇洒的黑色风衣,背光向她踱来,鸦雀无声的房间更衬托出他那份可怕的平静。

在华榕面前的饭桌上,摆着刚死的女儿照片,男人用一根手指反复摩挲照片相框的边框,脸上不时闪过一丝痛苦的抽搐,华榕看见的是一颗深不见底的心。

汽油味如同死亡威胁,华榕哭丧着央求道:“你到底想干什么?要钱的话,我的首饰你都拿去吧!”

男人轻蔑地笑了笑,问她道:“你知错吗?”

华榕茫然地摆摆头,用一种看精神病人的眼神看着男人。

“對于你女儿的死,你就不会感到惭愧吗?当你让她来到这个世界,赋予她生命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她应该有个怎样的将来吗?”男人用力捏着拳头,伸出一根手指愤怒地對着华榕,“正因为有了你这样的母亲,世界上才会有像你女儿一样不幸的孩子。”

“死的是我女儿,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些话?”华榕被激怒了。

男人毫不在意华榕身上的汽油,猛然把双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他俯下身子,挺拔的鼻梁就快碰到华榕的脸了,似乎想从华榕的瞳孔中挖掘些什么。

“一个乱搞婚外情的同性恋,还有什么资格做母亲呢?你只是为了隐藏自己的丑陋,才结婚生子,在你自私的欲望面前,家庭和承诺全都可以抛在脑后。你背叛了你的家庭,干出这样不伦之事必将会有报应。你真以为你女儿是失足吗?当她看见你在楼梯道里的丑态,又如何能接受一个会让全班同学讥笑的母亲呢?你尝过被所有朋友视为异类,被抛弃冷落的滋味吗?你永远不会知道,就像你永远不可能知道你女儿哪儿来的那么大勇气,情愿直面死亡,也不愿再活在肮脏的母亲身边,即使你们是血亲的母女。”

华榕慢慢垂下了头,这么多年以来,她从未反思过自己的过错,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却令她心怀愧疚。

男人换了只手拿刀,做出致命的姿势。华榕绝望地闭上了眼,她知道难逃一劫。

不料,男人为她割开了身上的捆索,在华榕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从房间里消失了。

“既然天下容不得你的女儿,那也应该容不得你。”

这是华榕临死之前,听到男人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直背负沉重心理包袱的华榕,心中一片释然,她凝视相框中的照片,是她和女儿在公园小船上,欢畅地踏着水桨,那是一去不复返的天伦时光,只是华榕从没觉得这有多重要,唯有死亡才让记忆显得弥足珍贵。

泪流满面的华榕拿起相架旁男人留下的打火机,举向着女儿坠楼的那扇窗户,说道:

“孩子,等着妈妈!”

一身腥臭味和汽油味的黑迈着大步走出龙东大楼,他一反常态地暴怒,在一双又一双死者眼睛中看见人性最丑恶的百态时,都能够无动于衷处置泰然的黑,對于华榕的白私却怒不可遏,一个孩子的扭曲性格。起因往往在于他的父母身上,譬如黑。

小时候的黑,总和身边的同学相处不好,天赋异禀的他常常受人嘲笑,而他的性格也逐渐孤僻,久而久之,一个人发呆成为了他童年的常态。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总爱和死去的东西在一起,枯萎的树、马路上被轧死的狗,在这些亡物的身上他寻找乐趣。

“你的儿子是个怪胎。”

“你的儿子是不是精神有问题?他怎么喜欢和死掉的动物在一起,还用手去碰它们,真恶心死了,你也不好好管管自己的儿子。”

当黑的母亲听闻坊问的传言时,没有成为儿子坚定的后盾,毒打、责骂、禁足令成为了母子之间最常见的沟通方式。在意别人的说三道四远胜于儿子的话语权,这只是父母顾及脸面的自私行为,却要孩子来为他们背负可笑而又沉重的家庭荣誉。

没有心平气和的交谈,只有居高临下命令式的口吻和变本加厉的责打。

如果黑死后,他相信自己眼睛能看到的黑暗景象里,一定有他母亲举起木棍骂骂咧咧的样子。

渐行渐远的龙东大楼发出一声巨响,一间15楼的窗户喷出蓝色的火舌,那扇小女孩纵身跃出的窗户碎玻璃倾泻而下,相信房间里的人必死无疑。

黑没有回头,他的眼角已是湿糊一片。

“妈妈。你知错了吗?”黑仰天问道。

让“黑”说完他的最后一句台词,宁夜的书已经写到了最后一章,心中有点依依不舍,与他相伴多年的小说主角“黑”,在宁夜的生活中就像一位与他心有灵犀的挚友,宁夜的不满、苦闷、烦恼,都可以在“黑”的身上得到宣泄和释放,创作一本小说對宁夜来说,更像是与自己内心的一次冗长的對话。

当“黑”彻彻底底消失在宁夜的生活和小说中,是宁夜對自己的一次改造。

妻子依然渺无音讯,女儿宁小樱的伤情同样不乐观,對“黑”的死若有所失的感觉,种种情绪或多或少影响着宁夜写作时的情绪。

宁夜跌入前所未有的创作状态低谷,有时他自己都会不记得撰写出来的情节,一边写一边翻看着之前的文稿,好像他是专门在为这本有开头的小说写结局,奇特的感觉让宁夜既是作者又像读者。

“黑”是一个十分有灵性的角色,對于他的死,宁夜想了无数次,他认为像“黑”这样的人,绝不会死在一个泛泛之辈的手上,特别是在他灵敏头脑清醒的时候。

所以,当“黑”阴暗的童年记忆被唤醒,他的怒火被点燃,入微观察的双眼被蒙蔽,才失去冷静置华榕于死地,而整个案件的细节却被大大地忽视了。

“黑”知道死者马玲是被人强行淹死在鱼缸里,凶手将马玲压入鱼缸后,将房间里的床垫罩在了上面,床垫是房子里唯一可以罩住鱼缸的东西,“黑”摸床垫的下部正是这个用意。

可有一个问题,就凭华榕一个女人的力气,不可能将体重超过四十公斤的马玲举起并放进一米多高的鱼缸之中。命案要成立,华榕必定需要一个帮凶。

这人会是谁呢?

换位思考,死者马玲与华榕是同性恋的关系,那么马玲在变性前必然也是个同性恋,她做变性手术的目的或许是为了某个男人,一个性取向正常的男人。在本起案件的人员结构中,唯一没有出现,却有脱不开干系的人,便是华榕的丈夫刘森泽。

铲除一个不惜变性来骚扰自己甚至破坏他家庭的狂热爱恋者,已有察觉的刘森泽和杀心已起的妻子华榕一拍即合。

连“黑”都看不穿这深不可测的人心,须知宇宙间最黑暗的事物不是黑洞,而是丑陋的灵魂。

张积接到电话就立刻放下了手头的工作,连夜赶往抢救老孟的人民医院。

在快递店门口与老孟分开后,张积把快递店老板带回警局协助调查有关两起与命案有关的报警电话。

出租司机唐泽森和主编周文彬死前,接警中心的系统显示分别接到过两个报警电话,电话号码属于风行快递,而电话内容是关于两位死者将死的预言。

原本单纯的自杀案件,就这样被涂上了一抹神秘的色彩。

肃静的审讯室里,张积把两个报警电话的通话记录摆到了审讯桌上。

“这两个电话是你打的吗?”张积问着陈姓的快递老板。

眼前这个衣着略显破旧,不修边幅的年轻男子,他全名叫陈泉,是外来打工人员,背景干净,没有案底,没有前科,除了张积對于他能开办一家快递公司的经济能力有所怀疑,初中毕业的他长期在外漂泊打工,真的有十几万的启动资金吗?

审讯室隔壁的办公室中,张积的同事正与工商局联系,想要调出“风行快递”相关营业资料。

陈泉否认他打过电话,至于打电话的嫌疑人选,他提到了一位客户:“我看他的快递单上写的名字叫宁夜,他经常来我的店里发件,可能趁我不在打的电话吧。”

“他的名字怎么写?”张积握着笔问。

“宁静的宁,黑夜的夜。”

张积仔细地写下了这个名字,打报警电话的人不一定会是凶手,但一定与这两起看似意外的命案有关。

“张警官,你来一下。”同事推开门,探进半个身子。

张积故意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陈泉,潜台词就是说:要是有什么隐瞒的就自己主动坦白,别怪我等会儿查出来以后對你不客气。

陈泉肩膀处的衣缝绷得笔直,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他故作轻松地摊摊手。

张积起身出了审讯室,同事递给他的不是陈泉或是“风行快递”的材料,而是之前两位死者详细的验尸报告。

还来不及看上一页,老孟入院的电话就打来了。

一位刚上完夜校的学生正巧碰见了老孟追击嫌犯,可老孟却不明缘由地倒地不起,于是学生拨了急救电话。

老孟被查出患有严重的高血压,引发后天失血性心脏病,若不是抢救及时,老孟很可能因为心力衰竭而死亡。

医生限制了孟大雷的行动,不准他离开病房一步,需等待确诊报告后会诊商议治疗方案。

惦记着案情和凌薇的老孟,耐不住急性子,跟医生打起了马虎眼:“医生,你看我的病你在查,我的案子我也在查,要不我们各查各的,谁先查出来就先办谁的,你看行吗?”

没想到医生把脸一板:“如果你找死我没意见,但别拉高我们院的死亡率。”

张积赶到时,正看到被说得哑口无言的老孟铁青着脸,躺在病床上翻着一沓文稿。

“你好点没有?你的病是不是挺严重?脸色看起来怎么这么差?”

“不是我脸色差,是让医生气的。”老孟一见张积,就连忙聊起案情来了,“我追的那小子一见警察就跑,很可能就是那两起案件的凶手,你别忘了跟下去,一定要抓到那小子。”

“已经开始搜查那小子的房间了,相信很快就会有头绪了。”张积更关心的是老孟的病情,“你什么病?怎么会跑着跑着昏过去的?”

“没事,你小子别大惊小怪的,小病一桩。”说着,老孟偷偷地把病历卡塞进了枕头下面。

“我不是担心你,我是怕你住院,又没媳妇,到时候要我照顾你,就会耽误了查案。”

“就你一个黄毛小子还照顾我?你省省吧,我看你连内裤都是你老妈帮你洗的吧!”老孟對于自己接班人的培养,有时会显得十分苛刻,越是他偏爱的年轻人,越是会遭到难以忍受的抨击。老孟自己清楚,他的病随时都可能会要了自己的命,可凌薇还不知所踪,他绝對不能就此放弃。

老孟的损人功力丝毫未减,张积也就放心了,乱成一团的线索就像只刺猬,让老虎都无从下爪。

他把揣怀里的验尸报告亮了出来,對老孟晃了两下:“别以为你躺医院里就算休假了,这案子你还得看看。”

张积替老孟背后垫起枕头,好让他靠坐在病床上。可验尸报告还没看完,孟大雷已经坐不住了,那张元气未复的脸上写满了惊叹号。

之前两位死者的死因,都有着蹊跷的地方。第一位死者肋骨骨折,导致脾肾脏被刺破而亡。但疑点有两处,一是经法医验尸,发现死者的肋骨在死前已经折断,从断处伤口的骨骼分析,他的肋骨骨折的时间至少比死亡时间早了一天。他真正的死因判定为:从一楼窗台翻下时,坠地时的外力造成肋骨戳穿内脏致死。疑点二,在死者的血液里,发现了盐酸曲马多片的成分,这是一种能够麻痹中枢神经的止痛药,药效长达好几个小时。这解释了为什么死者能忍受肋骨骨折后每一次呼吸所带来的剧痛,并且这样过了整整一天,而他的妻子丝毫没有察觉。

第二位死者夏文彬的验尸报告上,死亡原因一栏填着:干性溺死。

看着这四个字,孟大雷不禁扶腮沉思起来。

“什么叫干性溺死?”张积看孟大雷的反应,就知道这四个字里大有文章。

孟大雷正了正身子,向张积解释道:“用大白话来说,干性溺死其实是一种猝死。死者在落入鱼缸的时候,受到冷水刺激的皮肤或者咽喉部,引起神经系统的反射或者痉挛,以前看书的时候我记得这种情况有个专业术语,我现在都忘光了……反正结果就是死者肺里还没灌满水,就因为心跳骤停或者休克导致窒息死亡。”

验尸报告推翻了孟大雷原本认为死者被人按入鱼缸中杀害的假设,要将一个清醒中的成年男子制服在鱼缸中淹死,没有两个以上的健壮男人是难以办到的,况且以现场的情况来看,根本没有时间来实施犯罪。

“如果是猝死,保安看到的那名在夏文彬办公室逗留了十五分钟的黑衣男子,就完全有足够时间杀人了。”张积只想到了其一,没想到其二。

最重要的是,真要杀人,谁会想到用鱼缸来杀人?真有人会想出这么不切实际的杀人手法并实施吗?

“你明天把第二位死者夏文彬办公室里的证物清单拿来给我,另外你再去找第一位死者唐泽森的妻子聊聊,问问她知不知道他丈夫死前的几天有没有和什么人接触过。”孟大雷碍于身体原因,跑腿的活他只能让张积全包了。

“你抓紧把病治好,我俩趁早把案子破了,我还准备请假去相亲呢。”

“嘿!你小子懂不懂尊老爱幼,我都住院了你还催,是我的死活重要还是你那些个素未谋面的相亲女孩重要?”

“我妈最重要。”

“关你妈什么事?”

“她就怕我像你一样打光棍,天天在我耳边念叨着我们张家传宗接代的事情。”

“我受不了了!你这忘恩负义的小子。”孟大雷捶胸顿足,故意作心绞痛状。

“你别来这套,要是谁跟你提起凌薇,你跑得比我还快呢。”张积坏坏地笑道,“听说你昏倒的时候,还叫了人家的名字。”

“你小子别造谣啊!”孟大雷推了张积一把,一张纸片从张积的口袋里滑落出来。

“什么东西?”

抖开纸片,孟大雷和张积两个脑袋凑在一块儿,看清了纸片上写的是“宁夜”两字。

孟大雷睁大了眼睛,把刚才自己看的那沓文稿翻至第一页,作者的名字赫然两个相同的字——宁夜。

孟大雷看看自己手里的文稿,又看看张积手里的纸片:“你这是哪儿来的?”

张积把快递店老板陈泉的口供全说了一遍,反问老孟手里的文稿是从哪儿弄来的。

“你还记得第二个死者周文彬是干嘛的吗?”孟大雷问。

“是个主编。”张积突然觉得这文稿有点眼熟,“这是现场桌子上的那份文稿吗?你怎么带出来了?”

孟大雷顷刻间有种被从天而降的幸运星砸中脑袋的感觉,手里边密密麻麻写满字的不是文稿,是两条人命被杀的原因。

可这种感觉,孟大雷实在不懂如何向张积去表述。

病床边的仪器突然发出刺耳的蜂鸣声,像是在发出警报,而孟大雷毫无征兆地旧病复发,死命拽起胸前浅蓝色的病服来。

“医生……医生……救命啊!”张积发疯般地跑向值班室。

對于宁夜所说的故事,尽管宁夜表现得尤为惊恐,但凌薇的态度处于半信半疑。整件事情在逻辑上没什么破绽可言,但考虑到宁夜本身就是写推理小说出身的,这点上可以忽略不计。

在没摸清事情来龙去脉之前,凌薇對这次纯粹的个人调查选择静观其变。

她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独自离开了宁夜那间防卫森严的房子。

天空已挂上一轮弦月,泛红的云朵填满了高楼之间的空隙处,好似一块巨大画布裹着整片天际,如笔触巨大的水粉画。

天不是很冷,凌薇想透透气,沿着车站缓缓推着轮椅,脑海里盘旋着宁夜说的那些话。

世界上真的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吗?一个人写了个杀人案,现实中马上就会发生相同的命案,只有科幻小说里才这么写。

但如果这是真的呢?凌薇打了个冷战,她刚看过宁夜新写的一章,一个女人被烧死在自己家里,皮肤在灼热火焰中化为焦灰的感觉,想来就如临其境,毛骨悚然。

报纸上對于之前三名死者的报道偏向于巧合的意外,或是自杀。他们三人无论从职业、年龄、背景几乎没有重叠,警方也从未将这三人的死亡联系到一起,只有宁夜才是他们唯一的交集。

唯一成立的假如是:这三人的死都为精心布置而成的谋杀,动机尚且不明,但很可能与宁夜所写的这本小说有关。以现有的条件推断下去,下一个死者应该就是宁夜本人。

他将像根火柴一样,被活活烧死。

凌薇想到这,右手加力,轮椅灵活地调转头来,凌薇不安地凝视着宁夜居住的大楼,熊熊霞云燃得更旺了。

突然,凌薇的手机响了。

接起一听,是同事山姗打来的。

“你总算接电话了,打了好几个都没人接,你去哪儿了?”山姗责怪道。

“對不起,對不起。”也不知道山姗找自己有什么重要的事,但麻烦到了人家,凌薇还是不由分说地道了歉。自从事故之后,凌薇的性格中就多了一层隔膜,让她与整个世界保持恰当的距离,使自己不会进入别人的世界成为负担和累赘。

“刚才张积打电话来找你,说老孟出事了。”

不知为何,凌薇头一个联想到的画面,是宁夜小说中被烧黑卷曲的肢体。

“怎么了?”凌薇的语气中,好奇多过关心。

“老孟突然发病住进了医院,就在刚才情况一下子恶化了,我现在正在赶去医院的路上,你也赶快来吧!”山姗报出了医院的名字,急急忙忙地挂断了电话。

凌薇看了看手机,确实有几个山姗的未接来电,刚才可能在电梯里没信号,所以电话没接到。

在数个未接来电之中,有一个不是山姗的。

居然在几分钟前,孟大雷给她打过电话。

刚才山姗不是还在电话里,说他在医院抢救吗?

凌薇急切地扬手招着飞驰而来的出租车……

第八章 回忆之殇

“啪!”

房间的灯被打开,硕大的落地玻璃窗上,映出一个男人的黑影,他肩膀上挎着细长的背包。

男人合上房门,直直走到窗边,站在三十二层凝视着脚下,灯火辉煌的城市,闪着前灯的汽车如一条条发光的龙,活力四射的探照灯将整片暗夜照成五彩斑斓。

男人嘴角轻轻上扬,露出轻蔑的笑容,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如他所见般渺小。他稍稍后仰了一下脖子,咫尺之间的玻璃上,反射出自己那张毫无表情却充满杀意的脸。

他麻利地拉上了窗帘,顺下背包,将所有的零件都摆在了桌子上,他十指飞动,快速拼装起了一把乌黑锃亮的来复枪,那黑洞洞的枪口正對着他走进来的那扇房门。

男人注意了一下时间,他走到门边,回头扫视了一圈房间后,他关上了房间的灯。

回到枪的后面,男人一手紧握扳机,一手按在了瞄准器上,房间里只剩下了时钟滴答滴答的转动声。

黑暗之中,一束穿透微尘的红外线,在门板上形成了一个俏皮的圆点,一动不动地钉在猫眼的高度上。

静候着他的猎物。

“我必须死吗?”

宁夜猛然抬头,书房角落的黑暗中,一个空洞的声音传来。

“你是谁?你是怎么进来的?”宁夜质问道。

黑暗中的男人移动着身子,台灯的光圈映出了他的样子,短短的头发,一身融于暗夜中的黑色行头,使他本就瘦高的身型更显修长。来者的脸部蒙着一层耀眼的光晕,宁夜努力想看清他的长相,只看见来者漆黑一片的瞳孔。

“是你?”宁夜用力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发生的事情。

来者正是宁夜小说里的主角黑,他竟出现在宁夜的家里。

“我必须死吗?”“黑”用他空灵的声音,再一次问道。

宁夜脑海一片空白,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對这般奇妙的场合,“黑”,竟然会是“黑”,他是来找我的吗?

不止这么简单!

宁夜放下笔,他感受到来自黑的腾腾杀气,和自己描写他发怒时的神态完全一样。

“黑”可能已经知道,在宁夜下一页文稿中,他将成为一具死尸,长长的系列小说就将迎来结局。

“你是来杀我的吗?”宁夜反问道。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那些离奇的意外死亡,会不会是“黑”的所作所为?既然他能够从小说中来到我的书房里,那么也能够出现在每一个死者的被杀现场了。

“我不会杀你。”“黑”舒缓了情绪,说,“我已经犯了杀人罪,死去是罪有应得,只是我心有不甘,像你这样一位创造了我的作者,又怎会不了解我的苦难,對死亡有着深深敬畏和恐惧的我,在你的笔下也逃不开宿命的安排。但我恳请你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

“赎罪的机会?”

“让我和你有一次公平的竞赛,我希望在之后的小说中,我能够有支配自己意志的能力,如果我能够避开你构思的每一次死亡的话,我希望你能够让我永远活在你的小说中。”

“我为什么要给你这样一次机会?这样会毁了我的小说,毁了我的前程,毁了我的家庭,最重要的是我女儿小樱的命,还依靠这本小说呢!我没必要和你玩这个游戏,你只是我头脑中分裂出来的一个细胞罢了,完全不存在这个世界上。”

说完,宁夜對“黑”不加理睬,重新握起笔继续写他的小说,马上就要写到黑惨死的地方了。

“黑”敏捷地夺过桌子上的文稿纸,一沓稿纸连同黑的右手都被宁夜手中的笔划开了一道口子。

“如果你不肯答应我的条件,我就自己改写自己的命运。”“黑”慢慢后退着,身子没人了角落的黑暗之中。

宁夜伸手去抓黑,却什么都没碰着,他大叫着:“我才是作者,你无法改变这一切,因为它们全在我这里。”宁夜指着自己的脑袋,怒视着黑暗中的黑影。

他无畏地逼近角落,才发现那个黑影其实是自己的影子。

“黑”拿走文稿究竟想做什么?他真的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吗?

“不可能,绝對不可能,没有人可以改变我写的推理小说。”宁夜迟疑了一下,补了一句,“如果黑真的逃脱了死亡,那么这部小说将变成一部被篡改的小说。绝不可能——”

宁夜大喊大叫着从梦中惊醒,他昨晚在写字台上睡了过去。

第一反应就是找他的文稿,幸好稿件都压在他的身子下,一页未失。不知是不是巧合,稿纸上被笔画出了一道黑黑的印记,宁夜心想:这可能是昨晚忘记将笔套盖上,在睡觉时不小心弄脏了纸。

他定了定神,发现已是下午四点。写字台上的咖啡杯已经见了底,于是他起身又去厨房冲了杯咖啡,抬头发现空空荡荡的家,地板上自己被拉长的影子,这也许是一个好的作家必须承担的孤独。

宁夜重新抖擞精神,他揉了一把疲惫的脸,再一次坐回文稿前,就要写到将死的“黑”了,宁夜隐隐有些不忍。

与失去亲人的痛苦比起来,这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不管黑想怎样改变小说的结局,宁夜只是想把这个结局写好,才是他留给“黑”最好的纪念。

同样,这也是这部作品的宿命。

光洁如玉的医院大楼外,一位身着白色大褂,戴着大口罩的医生健步如飞,好像夜晚的急诊室里出了大事。

但仔细一看,这名医生却是朝着医院大门外而去,茫茫夜幕下,他究竟要去哪里呢?

白褂医生走出一段路,几辆黑色的轿车从身边经过,驶进他身后的医院,白褂医生警惕地扶了扶口罩低头赶路。

走远之后,他回望轿车里的那些人安静地走进医院大楼,才从容地摘下口罩,露出孟大雷那张圆溜溜的脸蛋。

孟大雷知道自己的心脏病,已经不适合刑警的工作了。病历卡上的那几个字,几乎宣判了他职业生涯的终结。与其说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的职业修养,不如说是老孟對生活寄托消失的恐惧。

一个年近不惑的老刑警,没有婚姻,没有家庭观念,没有太多的社交娱乐,他只是日复一日地追查案子,每日在成沓的卷宗中醒来。

当孟大雷看见自己的病历卡时,就能预计之后的常规流程。会有警局的领导前来探望,抚恤他的病情,并强烈要求他开刀治疗。开刀出院后,他会被安排到不痛不痒的文职工作上,从此与破案无缘,直到退休,碌碌无为。

用孟大雷自己的话来说:这不是慢性自杀嘛!

孟大雷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规律而有力的心跳,他自我安慰道:应该没什么事了。

可谁都知道,他逃出院,是把命提在了手里。

孟大雷自言自语:“就算要闲死我,至少也等我破了这个案吧!”

当张积的纸条上写着“宁夜”这个名字时,他总算揪住了这几天来发生的案件的源头。在第二名死者夏文彬办公桌上的文稿,正是推理作家“宁夜”的最新作品。可近期接连发生的死亡案件,都与这本书上描写的极为相近。依老孟的看法,这本还在创作中的书,看过的人一定寥寥无几,假设死亡案件与此书有关,头号嫌疑犯就是本书的作者——宁夜。

这是一个思维定式,是凶手的陷阱。就好比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理所当然,如此轻而易举推理出的结论,会是两起匪夷所思命案的凶手所为吗?

孟大雷多年的经验告诉他,现在要查的不是宁夜,而是与这本书相关的所有人员。他又信心百倍,完全不像一个刚经历生死的人,正是他的这份固执,才让张积愿意为他在医院里顶包。在这位年轻的搭档心里,孟大雷是他无法企及的事业高度,他的灵魂就像是为破案而生的。有这样一位前辈,才得以让张积干劲十足地想要去赶超他。

孟大雷穿过马路到對面坐车,擦身而过的出租车上,坐着忧心忡忡的凌薇,她正襟危坐在后排座位上,没有发现车外就是她正要去探望的孟大雷。

呵出的气,在玻璃上结了薄薄一层雾气,透出去看这个世界,犹如看待真相一般执迷不悟。

护理病房里,几位年长看起来像是领导的男人,正站在空空的床边,一个个脸色凝重,张积灰头土脸地立于病床另一边,看起来就像个参加葬礼的宾客。

耳膜开始鼓胀出悲伤,凌薇鼻子一酸,差点就失声在病房门口哭出来。

“你傻站在门口干吗呢!”

山姗在背后推了推凌薇的轮椅,凌薇忙扭过头,拭去眼角的泪花:“我刚到。”

山姗也没多留意凌薇的表情,气呼呼地推着凌薇就往病房里走,边走边埋怨:“老孟也不知搞什么鬼,明明医生让他住院等着开刀,他却自己溜了,害得大家白跑一趟。”

凌薇正听得一知半解,病房里一位领导开口了:“小张,你说说老孟跑哪儿去了?”

“我也不知道,他突然从床上起来,很用力地一把推开我,就往外跑,拦都拦不住。你看,我头上都起包了。”

张积低头想让领导看看伤情,领导却不屑一眼。

“你小子别跟我来这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老孟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他真的推了你,你不撞额头,会撞到头顶心?我也是刑警出身,你小子扯谎也要讲究逻辑,所以说你破案没天赋。要知道老孟的心脏病可是会出人命的,他万一出点什么事,我唯你是问!”

领导走后,凌薇问张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电话里不是说老孟病危了吗?”

张积叹了口气:“老孟发现新线索,非要让我把他弄出去调查,说他开了刀之后就再……再也……”张积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再什么再?快说啊!”山姗敦促道。

“他说他以后也办不了案子了,这一次,就是他破的最后一个案子。”

淡淡的伤感在三个人心头萦绕,像是在送别一位将要远行的老友,头一次感受到老孟不显山露水的真感情。

“还真看不出,老孟这人挺有风骨。”山姗缓和了一下气氛,“这么晚了,我们一起去吃夜宵吧!”

这时,进来一位高挑的女护士,看见山姗后惊讶道:“怎么是你?”

“你们认识?”张积把头伸到了两人之间。

“嗯,嗯!算认识吧!”山姗闪烁其词,突然变得有些不對劲。

护士似乎没有发现山姗虎着脸不愿多说下去的情绪,热情地说着:“你忘了拿走你男朋友的东西了,我一直替你保存着……”

“没事!”山姗粗暴地打断了护士,故作不认识想要走。

“哎……哎……戒指还给你。”护士拦下了她,硬是将一枚戒指塞进了山姗手里。

山姗紧紧握着那枚戒指,不愿让在场的人看见它,不再理睬护士,脸色难看地推着凌薇往外走。

凌薇扭头看看那位护士,写满震惊与诧异的脸是如此熟悉,她记得这位护士在她车祸后入院治疗时,是男朋友蒋博文的专职护士,虽然凌薇和她互不相识,可因为她出众的身材缘故,凌薇對她记忆犹新。

“她又怎么会认识山姗呢?”据凌薇所知,山姗根本没有男朋友,何来车祸之谈?

一股不祥的预感袭来,难道那通电话是她打的?

车祸前的景象犹在眼前,凌薇后腰眼的旧伤,开始和记忆一同放肆地痛了起来。

第九章 抗争

黑像一只迅捷的豹子,从门卫室旁穿了过去。大楼保安冲出岗亭想盘问来人,可还来不及和他打个照面,黑已经跨进了三十二层的高楼之中。

门卫放下手里的对讲机,他认出这人是住在顶楼的业主,一个从不和人礼貌招呼,独来独往的怪人。

铺着米黄色大理石的电梯大厅里,冷冷清清地放着几株常青盆栽,土红色的盆边躺着一只毛色黄白相间的猫,它可怕地张着嘴,露出一侧的尖牙利齿,毛茸茸的身子歪向一边,露出肚子上略脏的白毛。

传说猫有九条命,黑觉得它们天生的敏感特质与自己很相像,仿佛猫才是自己的同类。

这只猫死了,有人把它的头砸烂了。

黑伸手放在它圆睁的眼睛上,整个世界又开始旋转起来,闪烁的光点中黑看见了杀死它的凶手。

一双布满金属搭扣的黑色皮靴踩住猫尾巴,黑色的包裹重重压了下来,残忍地结束了它的生命……

黑惋惜地为猫合了眼,把死猫的事情告诉了前台的管理员。

“叮”的一声,电梯响起清脆的提示音,来到了他所住的三十二层。黑故意用力蹬了几步,发现走廊里的感应灯好像坏了。

他摇摇头,来到门边,借着即将关上的电梯里的灯光掏出钥匙。

在黑暗中,他突然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接触过数不清尸体的手,今天沾满了罪恶的血。女孩的母亲真的该受到火刑的惩罚吗?在看见他人心里最黑暗的事情后,揭开他人试图掩饰的借口,就会让一个人陷入万劫不复的痛苦境地,有时候摧毁一个人的心,足以致死。

黑带着悔意又问了自己一遍:华榕真的该死吗?

他边想着,边转动把手进门……

几分钟前,一杆来复枪就已经在房间里瞄准了他的房门……

而那杆握枪的手,将一面镶有黑五岁照片的相架压在了桌子上。

这张珍贵的照片,是黑活到今日之前,最后一次露出笑容。

……

十数万字的完结篇终告完成,宁夜却没有一丝喜悦之情,和他以往写完一本书后的解脱不同,在这本书中宁夜扼杀了自己的梦想,让创作的侦探“黑”死去,完结这一倾注心血的系列作品,这也是宁夜褪去推理小说家身份的收笔之作。

宁夜由衷地从心底发出呼唤:老婆,赶快回来吧!我和小樱都在等你!

对于妻子的去向,宁夜不是没有找过,问过岳父岳母,问了亲戚朋友,甚至连妻子的闺蜜都不知道她在哪里。就算这些人当中有人在包庇隐瞒,三五天甚至一个星期还说得过去,可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既没有亲朋好友们的求和电话,又没有妻子决绝的离婚通知,这让身为推理小说家的宁夜不免胡思乱想。

妻子会不会出事?应该不会,妻子这么聪明,她能自己保护自己。

没准碰到了什么意外,或是被困在哪里。

可有时宁夜总产生妻子没有离开的错觉,她还在这个家里,宁夜总觉得他在书房时,妻子就在厨房,而当他去卧室时,妻子又躲进了他的书房,妻子只是孩子气地跟他捉迷藏。

宁夜一次又一次地提出猜想,又一次接一次地否定。他倚着窗台,等待着天际第一道阳光的到来。

虽然巨狮文化的主编已死,但接手的负责人还是会为宁夜的这本书大肆宣传的。天一亮,这书稿就会交到他们的手里。

在这之前,那名只存在于宁夜幻想中的凶手,是否会前来杀害宁夜呢?

宁夜回想起前几天做的梦,凶手真的是为了这本小说而杀人的吗?

宁夜肃穆地看着写字桌上的文稿,写完这本书本身就是一个奇特的经历,在错知错觉中变化的情节,宁夜甚至不敢肯定文稿是否是完全独立完成的,有一种旺盛的生命力在纸笔上透渗,或许“黑”立马会从书页里走出来。

“‘黑’,如果真是你干的,那就尽管来找我吧!”

通宵熬夜的宁夜毫无倦意,见天色渐亮,他走到门边,卸下重重锁具。

如果凶手真是那位快递员,也无法阻止宁夜赶去医院,探望多日没有关心过的女儿。赶稿时冷落的女儿,宁夜此时思念心切。

宁夜披上外衣,将文稿揣进怀中,他也将小说中的最后一起谋杀案揣进了怀里,再无他人知道。

稀稀落落的街道上,一心赶路的宁夜突觉身后有脚步声。他走得快,脚步声也快,他走得慢,脚步声也随之减慢。

一大清早,怎么会有这么巧的同路人呢?宁夜想等到转角处再回头张望,可不及回头,脑后生风,一个黑影闪过,宁夜的右肩颈处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他如失重般倒在地上,整个街道晃了两下,似乎整个世界混淆在现实与小说中,宁夜片刻间迷失在城市的街道中,他横躺在地上,他的世界像有人给扳了个90度,变得陌生起来。

“不要!”宁夜不顾性命,死死抱住书稿。

一股强劲的拉扯感从他紧护着文稿的双手传来,重重一击加之多日疲累,宁夜沉重的眼皮耷拉下来,双手也卸了劲。

孟大雷点起一支烟,享受地吐出一个烟圈,他正逐本翻阅着右手边厚厚的资料,这些是最近一个月以来,本市还未结案的意外事故或者自杀案件的卷宗。

孟大雷不时摘抄几条认为有用的信息,脸上时而疑惑,时而闪过一丝豁朗,不知不觉,手里的烟烧成了长长一截烟灰。

孟大雷划出笔记上最重要的三条:

唐泽森,死因:坠楼造成内脏破裂而死。

夏文彬,死因:干性溺死。

最重要的是第三条:于滔,死因:卧轨身亡。引起孟大雷注意的并不是死因,而是附在死因调查后的一句话:发现死者残肢时,死者的左手正被皮带死死扣在轨道上。

一个决心自杀的人,为何还要把手绑起来呢?

孟大雷耐着性子看完了这个案件的卷宗后,伏肘深思起来。从日期上来看,第三条是最早发生的,连续三起离奇死亡真是谋杀的话,这位连环杀手的第一次犯罪总会遗留些蛛丝马迹。

目击者的证词以及监控录像都表明卧轨是死者于滔的自杀行为,他独自穿过站台边候车的旅客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双手撑着站台边缘,蹲身跳入一人多深的地铁隧道中。

这时,距离地铁驶入站台还有约三十秒。

一时间,地铁站内群情激动,呼救,劝诫,奔跑,哭声响成一片。

就在这三十秒的时间内,死者于滔对混乱充耳不闻,他从容地解下皮带,将左手和轨道扣在了一起,横卧在了轨道上。

接到紧急通知却来不及刹车的地铁,以四十五公里的时速驶入地铁站,瞬间于滔的身体像被装满了血肉的口袋,尘土飞扬似的喷溅着鲜血、内脏和皮肉,围观的人惊呼着往后退去,地铁一半车身碾过他的身体后才刹住。

地铁紧急情况处理小组立即出动,在十分钟内清理了现场,恢复地铁正常运营。运送死者于滔的遗体时,紧急小组差不多是用扫帚将残骸扫进黑胶袋,运出地铁站台。

死者基本是瞬间心脏停止跳动,头部、双腿、躯体被轧得粉碎,分散在整个地铁车站的轨道范围内,其他部分则成为肉片和骨片飞散得到处都是。

唯一完好的肢体,就是那只被绑在轨道之外的左手。

孟大雷脑海中想象出这般景象:在血污横流的隧道中,白森森的指骨上,一枚白金戒指在白炽灯下灿灿生辉。他如此异样的死状,又和唐泽森和夏文彬的死有什么关系?

从数据上再也榨不出什么了,孟大雷抄了死者的联系方式,打算明天进一步调查。有人说,干刑警的和踢球的,都是靠两条腿吃饭的工作。可孟大雷觉得,这两个职业更重要的是具备头脑。

把本案作为人生最后一案来办的老孟,迫不及待地布置起明天的行程来。

他突然惦记起凌薇的安危来,已经有一天没有联络上她了。发现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正犹豫着要不要打个电话,手机如有感应般的响了起来,是凌薇打来的。不知是不是上天刻意作弄,孟大雷正如获至宝般接起电话时,一阵心绞痛使得他整个人弓成了一只虾米。

孟大雷嘴唇的伤处再次被咬出了血,舌头僵直地顶着上颚,常人难以忍受的剧痛被孟大雷死死地压制在了体内,他倔强得就像个不服输的孩子。

他没有接电话,只是聆听着手机的来电音乐,微笑着倒在地板上,心满意足地等待绞痛感慢慢过去。唯有热恋中的人,才会旁无顾忌地沉浸在自我的幸福世界中。

奥地利的蜜月行程,是凌薇对婚姻最后的考虑,她希望以这次旅行作为一次试婚。

在车祸中去世的凌薇前男友蒋博文,是一位出身不凡,家境富足的阔家少爷。大约一年半以前,凌薇一个人去电影院,身边座位的陌生人正是蒋博文。两人被对方身上的香水味吸引,电影结束散场时,蒋博文绅士地向凌薇邀约,但借口很烂。

“刚才的电影我没太看懂,你能不能再给我说说?”

看着凌薇吃惊的表情,蒋博文笑道:“别怕,我请你吃饭,边吃边说。”

回想起来,凌薇已经不记得那部电影究竟说的是什么内容了。这一天,蒋博文毫无预兆地闯入了凌薇的世界。

发生车祸前一个月,凌薇发现蒋博文身上有了其他女人的香水味,有意无意发现蒋博文总爱删除每天的短信和通话记录,凌薇没有闹性子耍脾气,她试着冷静地问自己,还要不要和这个男人呆在一起的时候,蒋博文拿出了订婚戒指,和预定的奥地利蜜月行程。

在凌薇踌躇不决的时候,蒋博文给了她最大的承诺。

“和你比起来,我什么都愿意放弃。”

如果我能在这次旅行中得到我想要的信任,我就答应他。

凌薇打消了之前种种猜忌,这样想到。

无情的车祸就像一场龙卷风,把凌薇所有复杂的情感全都吹走,在狂乱的心头只留下破败不堪的伤痛,苦苦回忆。

医院护士给山姗的那枚戒指,让凌薇那份猜忌心重新回到体内。

和山姗相处那么多年,凌薇从没听过、见过山姗有男朋友的事情,山姗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呢?

只有一种可能。

印象中,蒋博文和山姗应该从未见过面,凌薇思索着山姗和蒋博文生活中的交集,也许是蒋博文送自己上下班的时候,和山姗勾搭上的?这样想来,自己每次去上班的时候,蒋博文不是正好在门口接下班的山姗吗?

能在电影院里轻易搭讪自己的蒋博文,依靠他的谈吐举止,想要花言巧语哄骗稚嫩的山姗,并不是件特别困难的事情。

凌薇不敢往下再想,可内心又有股力量驱使她走向答案,她呆坐在病房门外,并肩走去的张积和山姗回头招呼她:“凌薇,快走啊!”

“对不起。”凌薇轻声说道。只要有人稍加责备的语气,凌薇总会无条件地道歉,这种自卑感成为了凌薇出院后难以治愈的伤口。

张积刚想走回去帮着凌薇推轮椅,手机突然响了,是局里来的电话,于是走远几步,接起电话。

电话里通知张积,方才孟大雷追捕的那名嫌犯已经落网,并且在他的住所内,找到了有价值的线索,希望张积立刻归队。

“夜宵看来是吃不成了,我还是先送你们回去吧!”张积无奈摇摇手里的电话,推起凌薇的轮椅。

“这么晚了还要出任务,谁要是做了你们刑警的老婆,新婚也只能独守空房了。”山姗妩媚地将手伸进头发里,扶着半边脸,调侃着张积。

张积痴痴地笑了起来:“所以至今我和老孟都还是光棍,不过我仍在努力……”

“努力什么?”山姗张大眼睛问。

张积羞于把自己相亲的事说出来,脑筋一转,说:“我正努力让凌薇小姐成为大嫂……”

“原来是这样呀!”山姗来了兴致,“凌薇,这事我怎么没听你说过呀!”

“张积警官,请你不要乱说。”凌薇正色道,没有一点要开玩笑的意思。

山姗想过来拉拉她,缓和下气氛,凌薇不解风情地避开了。

“对不起,我先走了。”

张积想搭一把手,却遭到凌薇拒绝,倔强地独自滚起轮椅而去。

“今天凌薇小姐有些不对劲啊。”张积喃喃自语。

“她强势的性格一点没变,和车祸前一样,总以为自己高高在上。”山姗用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调回答道。

走廊尽头白得发黄的弹簧门,凌薇一手推门,一手控制轮椅,像在风暴中抗争的水手,在门的缝隙间挣扎。她狼狈地想尽早消失在身后两人的视线中,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她只想躲回自己的房间,试着全盘否定那些可怕的猜测,不让心中的伤口崩线。

费尽全力,冲破这扇玩弄人的命运之门。

第十章 火柴人

宁夜动了动脑袋,右颈传来撕裂般的疼痛,终于令他清醒过来。

早起上学的孩子们有些害怕他,远远绕着走,却充满好奇地放慢脚步望向他。这些好奇的眼神让宁夜想起了自己女儿,他慌忙摸摸怀中,不见文稿的踪影,他不顾疼痛迅速站起身子,吓得周旁的小学生哗啦一下散开老远。

宁夜转了几个圈,发现袭击他的人带走了文稿以及他身上所有的钱,宁夜没有看见袭击者的模样,街道上早已没了袭击者的踪影。脑子嗡地一下丧失了思考能力,只是凭着本能,朝前迈着脚步。

是他,一定是那个快递员陈泉,高额的版税,对小说情节的偏执,都是他做出如此疯狂举动的动机。宁夜仿佛能看见妻子彻底与他分道扬镳,女儿小樱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原本幸福美满的家破败成了一座婚姻的墓穴。

一部宁夜眼中比女儿生命更珍重的作品被夺走,他的心头泛起一阵浓浓的杀意。

宁夜早就了解过陈泉所属快递公司的地址,必须要把文稿拿回来,哪怕今天拼个你死我活也在所不惜。

忽然,眼前一个物体掠过。

什么东西?

宁夜以为又是谁在袭击他,一缩身子,摆出戒备的姿态,怒视着物体飞来的方向。

一辆为街口书报亭投送报纸的邮车,在宁夜的视线中扬尘而去。

那团东西,原来是邮局的员工扔下的最新报刊,宁夜被什么内容所吸引,竟入神地看着捆扎整齐的报纸。

书报亭老板熟练地解开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宁夜聊着报纸的内容:“最近这座城市真不太平呀!居然连警察局里的犯人,都会被活活烧死。”

宁夜还记得自己文稿中描写的字句:人像火柴一样,被熊熊点燃,直至燃尽。

报纸的头版上,正印着一具烧毁严重的尸体,报纸一角附着死者的名字,宁夜看了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死者竟是宁夜心目中的头号嫌疑人——陈泉,那位偷看他小说的快递员。

真的有人像宁夜小说中最新所写的场景那样死去,套用推理小说中的一句名言:排除掉一切不可能的事情之后,剩下的,即使多么不合常理,那也一定是真相。

“年轻人,这是最新的报纸,你要不要买一张?”书报亭老板势利地看了看正白读他报纸的宁夜。

就像写小说时一样,宁夜完全进入了自己思维的空间中。既然所有现实中的嫌疑人都已死去,那么真正幕后操纵的人,或者说“人物”,就只有“黑”了。

宁夜想着该如何从茫茫人海中,找到自己创造的人物呢?

不远处的转角喧嚣四起,风里飘来几句传闻说警察抓住了一个抢劫犯,宁夜急忙拐过街角,看见一个穿着黑色夹克衫的男人被两位大块头警察压在了地上,男人身旁的人行道沿边正摞着他的文稿。

“‘黑’!‘黑’!”宁夜呼唤着仍在挣扎的男人。

那个男人就如没有听到一般,撒泼地大喊大叫:“警察打人啦!大家快来看,警察打人啦!”

宁夜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先一把抱起文稿,跪在地上想看看这男人的脸。

“你不是‘黑’?”完全一张陌生的脸。

男人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道:“神经病!”

“同志,你干什么?”警察喝止宁夜再靠近,并命令他把文稿放下来。

“这是我的东西,就在刚才被这人抢走了,还有我的皮夹。”

“你叫什么名字?”

“宁夜。”

“宁夜?”两个警察交换了一个眼神,对他说,“你必须跟我们回一趟警局了。”

“为什么?”

“我们刑队找你老半天了。”两个警察生怕他逃跑似的,一左一右将他送上了警车。

宁夜迷失在了自己的作品中,他这一秒钟的生活充满混沌、黑暗、冰冷,极寒从四面八方而来,茫茫然出现一条道路,他也是走一步算一步,完全辨不清哪条才是通往光明之路。

身为一名小说家的宁夜,建立的唯一底线是:绝不接受自己的作品被篡改,无论是谁!

于滔的住所位于面临拆迁改造的老城区,成片成片低矮的房屋,交织出一条条狭窄的弄堂,于滔就住在弄堂尽头一间平房内。

孟大雷走在羊肠小道的弄堂里,身边不时经过倒痰盂的家庭主妇,孟大雷反倒多了几分亲切感,想来自己的母亲也还住在被称为“棚户区”的旧巷内。

虽然于滔的妻子居住环境不理想,但她的打扮形象还是很符合这个大都市的。她对孟大雷的到访颇感意外,误以为孟大雷是来归还遗物的。

“对不起,我是想来了解一下你丈夫死前的个人情况。”孟大雷解释道。

于滔妻子的眼神中闪现出希望的光芒:“你是说有人害了我老公吗?”

“噢,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例行公事的询问。”孟大雷打起了马虎眼,不想自己的私下调查引起太大动静。

于滔妻子略感失望,出于礼貌,她还是热情地将孟大雷邀请进屋,为他沏了杯茶,于滔的妻子虽身居陋室,家教修养还是十分得体。

因为潮湿,屋里的墙壁都鼓起了一个个不规则的小泡,斑驳的墙皮奄奄一息地垂挂着,像麻风病人的皮肤一样让人头皮发麻。陈旧的家具几乎都超出了使用寿命,在连接处都加固了部件。

“孟警官,我还有十分钟就要去上班了,有什么问题你就直言不讳吧!”

孟大雷看了眼挂在墙上的于滔遗像,对这个困难家庭产生了一丝恻隐之情。

“于滔在出事前的这段日子里,有接触过什么人或者事吗?哪怕是一件反常的小事你也努力回忆回忆。”

“完全没有。”于滔妻子毫不犹豫,回答得很干脆。

孟大雷换了一种方式,继续问道:“你的丈夫是干保安的吧?”

“是的。”于滔妻子故意看了看时间,提醒孟大雷她的上班时间就快到了。

“你对他的工作情况了解吗?”

“就在出事前一个星期,我丈夫刚刚被换到了新的工作地点,他还很高兴地跟我说,以后下班可以提早半个小时回家。”提到丈夫工作时,于滔妻子的回答没有了先前的利落。

对于滔离奇死亡的动机孟大雷一直无法明白,毫无污点的童年以及稳定的工作状况,都不可能是导致这次死亡的原因。在见到于滔妻子后,孟大雷发现了唯一的疑点。

丧夫之痛在这位装扮时髦、光彩照人的妻子身上没有一丝痕迹,在孟大雷过往的调查中,通常警察来复查自己丈夫的死因,妻子总会问长问短,缅怀之情令她们想了解丈夫生前的每一件事,这才是正常的反应。

可于滔的妻子一丁点儿都不关心丈夫的事,她心事重重地想撵走孟大雷,所以她的每一句回答都简短而且让人无法接话,逐客的态度十分明确。

孟大雷不多和此女纠缠,他走出弄堂时的心情就和弄堂墙上的性病广告一样恶心,没想到今天第一个调查对象,是位红杏出墙的寡妇。

“出轨?”孟大雷的嘴里突然蹦出这两个字。

想象于滔留在轨道外的断手,不正是暗喻“出轨”的意思吗?

弄堂通往的道路一个月前刚被翻新,过江隧道的工程建设使得原本根基飘摇的棚户区,全部成为了不宜居住的危房。而从隧道钻出的汽车和公交车,对棚户区的牺牲视若无睹。

孟大雷慢慢走向地铁站,他想起于滔上班地点应该乘坐过江公交,并不需要搭乘地铁,这绝不会是意外事故。他的妻子居然没有怀疑丈夫的死亡地点,或者说她不愿去怀疑,因为自己出轨行为而自杀的丈夫,于滔的妻子选择了缄默。毕竟依靠于滔的收入,是绝对买不起刚才孟大雷在于滔遗孀身上看见的首饰。

如果调查结果真的只是一位为爱殉情的丈夫,那么多起离奇的死亡的背后,是否真的站着一位可怕的凶手呢?

只有了解了所有被害人的背景后,孟大雷才愿抛弃这个想法。潜意识中,他期望着能够与真凶正面交锋,而不是在疗养院里碌碌无为的退休生活。

那枚戒指!烧成灰凌薇也认得,是她送给蒋博文的生日礼物。

视为珍物的感情,实质是绚烂外表下的无耻谎言,蒋博文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带着对曾经山盟海誓恋人背叛的不甘,凌薇想到了让张积帮忙调查蒋博文的开房记录。

张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只是这事需要其他同事帮忙,可能需要一两天的时间。

这两天里,凌薇请假去了趟蒋博文所用手机的通讯公司,打印出蒋博文和自己认识以来,所有手机通话的号码记录。

山姗的手机号码不出所料地高频率出现在了通话记录中,可除了凌薇和山姗的号码,蒋博文拨打另外一个号码的频率几乎为她们两个人的总和。凌薇尤其注意到,在车祸发生之时,蒋博文接起的来电,并不是原先猜想的山姗打来的,那通伴着车祸而来的电话,正来自于这个神秘的手机号码。

山姗之外,蒋博文还有别的女人?

凌薇试着拨了几次这个号码,对方电话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凌薇回忆着车祸发生时,蒋博文接电话时分心的表情,从后视镜中能看见他爱意绵绵的眼神,旋即而至的车祸来不及让凌薇捕捉那转瞬即逝的惶恐不安。

车祸的罪魁祸首,不是轻骑上的违章超速少年,而是隐藏在电话另一头的神秘人物,究竟这个人在电话里对蒋博文说了什么,会让他驾驶汽车冲向人行道上的行人?

凌薇感悟到自己其实对男友知之甚少,许多谜团的解开尚待时日。

张积受托的调查很轻松就完成了,通过警局内部的计算机系统查出了凌薇死去男友蒋博文生前的开房记录,但这次小小调查意外收获的惊人真相,却让张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两难境地。

“凌小姐,抱歉,你让我做的事实在帮不了你。”张积表示职责所在,不便徇私。在蒋博文的开房记录里,张积发现了与他一同登记的竟然是山姗的身份证号码。如果让凌薇知道最亲密的同事搞上了自己的男朋友,对双腿瘫痪的她来说,又增加了一重巨大打击。

凌薇编了一个理由,她告诉张积调查男友开房记录是为了寻回他丢失的一样东西。可丢失的东西没找到,张积却找到了他们之间的第三者。除此之外,一个隐藏深处的秘密从蒋博文的开房记录里被张积挖掘出来。

昨晚,被老孟追逐的那名嫌犯落网,经调查,此人化名独龙,是一名劣迹斑斑的走私犯,曾经涉嫌参与过贩毒。在老孟找到他的房子里,搜查出了大量的走私货品,搜查人员意外发现了一些压槽式封口的透明袋子,这些袋子通常是用来放置毒品的。

就在一夜之后,张积在开房记录上看到了独龙的身份证登记,根据记录,两个人经常深夜单独出入宾馆。要不是这个名字出现的间隔时间短,张积很可能疏忽这一点。

换而言之,蒋博文很可能是个走私贩毒产业链上的犯罪者。

冥冥之中,命运戏谑般地交织到了一起,在凌薇的情感问题上,张积把调查蒋博文的任务布置给了其他同事。之所以张积自己来不及展开深入调查,是警局的大本营里发生了血淋淋的惨案。

独龙的地址是从风行快递陈泉嘴里得知的,在孟大雷的要求下,陈泉被带回警局进一步接受询问,就在他被带回警局的三个小时后,陈泉在审讯室内死了。

当然,如果他只是心脏病突发或是其他疾病暴毙的话,不至于被登上早报的头版头条,他的离奇死法,在警局建成以来是前所未有的,连资格最老的刑警,都声称陈泉的死,是他这辈子都闻所未闻的案件,甚至外界揣测怀疑是灵异事件。

一位没有携带任何危险品的男人,在隔离的密室中,像一根火柴般自燃而亡,可陈泉的言行举止根本就没有要自杀的迹象。这个地球上,那么残忍地把他烧成一堆焦炭,只有传说中的火焰神才可以办到。

于1942年建成的西区警局大楼,由于年久失修,外墙已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市局批拨经费对西区警局大楼外墙进行彻底整修。

近日,外墙整修的工程才刚动工,大楼所有窗户都被搭满整座大楼的脚手架遮蔽了阳光,无休止的噪音更使大家工作分心不少。

不可想象的命案就发生在这座被绿色隔离带包裹的警局大楼四层审讯室内。

“昨晚我把陈泉一个人留在审讯室后,有事离开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在走廊上发现审讯室的门缝下冒出了烟,等我冲进去时,陈泉已经变成了一具焦尸。”昨晚负责陈泉口供的警员如实说道。

“你离开的时间大概有多久?”张积带着这位警员走向案发现场。

“大约5分钟左右,但肯定不会超过10分钟。”因为局里有规定,不允许将囚犯单独留在审讯室里超过10分钟。

张积和警员来到了案发的审讯室门口,张积右手握住门把手,试了试门锁,依然完好。随后他走进审讯室,手伸出窗外检查外面的铁栅栏是否牢固,检查结果依然无懈可击。

“你确定离开的时候,没有人可以出入这间审讯室?”张积问警员。

“完全可以肯定。我离开时特意从外面锁了门。”

张积看着地上死者陈尸处的白色描线,整个人像被扒了层皮一样,整整小了一圈。

“这一定是谋杀!”

一种熟悉的感觉让张积很肯定这次事件不是意外,就和之前几起事件一样,从表面上看,毫无怀疑谋杀案的理由,作为意外死亡却又有怪怪的感觉。但陈泉在警局的审讯室里自燃而死,这种怪怪的感觉占据了张积的整个大脑,进而转化成了深深的怀疑。

“有谁会在警局的审讯室里杀人呢?更何况,死者的身上和审讯室里,都不可能藏下这么多的易燃物。”所有进入审讯室里的人,必须接受严格的搜身检查,这位警员也曾对死者进行了例行检查。

罪犯最多只有10分钟的时间,要潜入守卫森严的警局,并烧死一个活生生的成年男人,简直是痴人说梦。

张积抬头看见了门上安装的监视器,指着它问道:“昨晚这个开着吗?”

“开着。”

“走,我们去看看监控室看看,究竟是谁放的火!”

张积手一挥,往地下监控室走去。

第十一章 灰色离别

秃桠桠的梧桐树枝上,还残留几片枯黄的树叶,宁夜双眼聚焦涣散,看着车窗外一棵棵快速倒退着的梧桐树,脑袋一片空白,停止思考的发呆其实是件很舒服的事情。

前方的街道有点塞车,司机拉响警笛以便快速通行。宁夜被警笛声惊醒了,这才回神过来,自己原来在警车上。

最后一个怀疑对象陈泉的死亡,激发了宁夜深藏已久的另一种猜测。

所有人的意外死亡,都和宁夜书中描写的桥段一模一样,可是除了宁夜以外,所有看过书的人全都死了,那么对情节如此熟悉的人,只有书中的人物——“黑”。

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宁夜总有种奇怪的感觉,这本书虽然是他写的,但那些字似乎都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自然而成的。换而言之,这本书就像是另一个人在替他写。

在创作构思之前,宁夜就决意要让“黑”在本书中死去,这位能够与另一个世界交流的侦探,为了自己的命运,或许从小说的世界来到了宁夜的世界,打算篡改这部小说的结局。这完全可以构成将所有看过小说的人杀死的动机,这样“黑”就可以永远活在自己撰写的小说世界里了。

“‘黑’,你真的来到这个世界了吗?”宁夜扫视着窗外每一个他不认识的路人,心潮澎湃。

假设主编夏文彬不是死于意外,那么,这样高明的犯罪手法,确实符合“黑”的一贯作风。

在“黑”系列小说的一个案件中,查明真相的“黑”已经找出了凶手,然而这名罪大恶极的罪犯钻了法律的空子,连警方都拿他没有办法。

一个月后,这名罪犯溺死在自家的脸盆中。

这不是意外,是“黑”一手策划的制裁。

尽管这名罪犯掩饰得很出色,可“黑”仍洞察了这名罪犯惶惶不可终日的负罪心理。这名罪犯和死者是朋友,因为债务纠纷起了杀心,他将死者请到了自己家里,趁其不备把他的头摁入马桶里,将他活活淹死了。而后,罪犯制作出死者在洗澡时意外跌倒的假像,又为自己制造了完美无缺的不在场证明,一切都是天衣无缝,但是“黑”却可以从死者的瞳孔中看见真相,可没有证据就无法定罪。

有一次,“黑”与这名罪犯的交谈中,警告了他,任何杀人案件都会有破绽,或许有一天罪证就会突然出现。

听了“黑”话中有话的警告,这名罪犯天天都要洗上好几遍马桶,生怕在杀人时有证据残留在上面。马桶被擦得一天比一天光洁亮丽,而这名罪犯却一天比一天消瘦憔悴。

终于过了一个月,这名罪犯在恐惧中死去。警方第一时间得知了他的死,因为在这一个月中,警方安排了专人对他进行跟踪盯梢,希望能够找到线索。所以他的死,警方首先怀疑为谋杀案,可解剖验尸,结果为肺水肿导致的急性呼吸衰竭,虽然死法奇特,可他真的是淹死的,而且没有任何暴力造成的外伤,甚至这段时间里没有一个拜访他的客人,警方只得以意外宣告本案嫌疑人的死亡。

“黑”在心理上的暗示,才是致命的杀人武器。“黑”知道这名罪犯总担心事迹败露,在与这名罪犯交谈时,“黑”有意无意传递着马桶可能成为证据的信息。所以这名罪犯购买了最强力的去污剂——硫酸,他天天用高浓度的硫酸清洗自己的马桶,他相信就算再有遗留的证据,也会被腐蚀得无影无踪。长此以往闻着硫酸气体,造成了呼吸系统方面的后遗症,肺水肿便是其中的一样,从而造成了和溺死一样的验尸结果,而使用殆尽的硫酸和腐烂洞穿的马桶,都成为了角落里被遗忘的证据,谁又会想到这名罪犯是死于谋杀呢?

这就是“黑”攻心至上的谋杀,和夏文彬的死亡方式如出一辙。

宁夜不禁对怀里的文稿心生畏惧,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小说,更像是一本杀人的指南,究竟是谁让书中的命案成为了现实?

车停了下来,宁夜发现抵达的正是报纸上陈泉被烧死的那所警局。真的像小说里说的那样吗?

“人像火柴一样,被熊熊点燃,直至燃尽。”

推理小说家与生俱来的好奇心,推着宁夜进入这所正在施工整修的老警局。

从上泰大厦气派的旋转门走出来,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孟大雷松了松衣领,从裤袋里拿出小药丸,囫囵吞下两粒。

对巨狮文化主编夏文彬一整个下午的调查,让他错过了吃药的时间,不过收获还是颇丰的。

孟大雷拨了张积的电话,听出电话那头的张积有些不对劲,孟大雷问道:

“没事吧?你是不是因为我的事被领导骂了?”

“单单被骂也就算了,现在警局里横生事端出来,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啊!”张积帮助孟大雷在医院串通逃跑后,就一直不知道孟大雷在调查什么。

“我马上回来,你帮我一个忙。”老孟需要张积核实关于夏文彬的一件事。

死者夏文彬在四年前刚刚被晋升为主编时,利用自己职务上的权利硬生生逼走了一个私下结怨的同事,却不料这个同事是家中的经济支柱,住院的岳父及上学的孩子每个月都有大笔的花销。丢了饭碗,这位同事心灰意冷,离职后的第四天,在家自杀了。这件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死者的家属跑来巨狮文化大哭大闹,矛头直指变相开除他的夏文彬,当时家属的过激行为被上泰大厦的保安制止,但几乎整个公司的人都知道夏文彬的所作所为。最后自杀者亲属将巨狮文化和夏文彬告上法庭,要求严惩罪魁祸首夏文彬以及经济赔偿,最终法院认定离职和自杀之间不存在普遍的因果关系,死者家属被判以败诉,而巨狮文化通过调节,自愿支付一笔死者家属赔偿金,才得以让此事告一段落。

现在,孟大雷正是要让张积去核实,当初这位自杀者,是用了哪种自杀方式?因为这其中,可能包含了一系列死亡案件的潜在规律。

“还有,”孟大雷补充道,“还记得那个坠楼身亡的唐泽森吗?你找一找他前妻和孩子去世那次事件的资料,我想看看。”说完,孟大雷挂了电话。

他之所以不愿亲自去唐泽森的家里走一趟,主要因为唐泽森是凌薇的邻居,孟大雷不愿让凌薇分自己的心,他自嘲地低头瞧了眼自己这身打扮,更不愿像个落魄的流浪汉出现在凌薇眼前。

因病退居二线的未来,一想起来孟大雷就不禁担忧,总感觉在有好感的女人面前底气不足,刻意与之保持距离。

孟大雷发现自己竟能够理解夏文彬自杀的同事,失业并不仅仅带来经济危机,而是失去人生价值的可怕念头,就像传说中那种落地即死的鸟,它的生命是为飞翔而生,如果不能飞翔,那么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孟大雷发现自己正走在这个案件冗长的甬道上,看起来只是一条平坦小路,也许下一个路口转角,将会别有一番洞天,孟大雷似乎已经闻到了空气中异样的分子,他的最后一案,远远不止表面上看起来这般简单。

警局里,头一次独立面对凶案的张积,已经被肩上的担子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他也实在顾不上老孟的心脏病,一心期待孟大雷能赶快回来为他分忧解难。

摆在他们面前的命案,已经超出了正常思维能力的范畴。

假如曾经幸福过,为何我却从来不知道?

和蒋博文在一起的日子,约会的时间总是他定的,去什么地方,看什么电影,吃什么饭店,甚至聊什么话题,都是蒋博文决定的。不能说是凌薇是受其管束,只能说凌薇的性格太过随和,以至于对蒋博文的职业、背景、家庭都不清楚,如果不是那个护士说漏嘴,连他和山姗的事情也还蒙在鼓里。

凌薇从电信公司的登记数据中,找到了蒋博文注册手机号码时使用的住址。这间房子,给凌薇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痛苦回忆。

蒋博文收藏的影碟和书籍几乎占据了大半个房间,凌薇却从不曾听他提起过这个爱好。房间里找不到任何有关蒋博文生活的资料,他像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不起眼地隐于这座城市内。

唯一的相架,照片里的人放的却是山姗。

凌薇送给他的所有礼物,装在陈旧的皮鞋盒里,被丢在阳台不起眼的角落里,而当面的时候蒋博文总夸赞她的礼物,原以为属于彼此的美好回忆,原来只是凌薇的一厢情愿,在一瞬间变得一文不值。

“和你比起来,我什么都愿意放弃。”

藏在凌薇内心温暖处的承诺,竟是从蒋博文的嘴里说出,凌薇恶心得都要吐了。

凌薇发了疯般滚着轮子,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失去理智般冲出门,轮椅飞速压过一级台阶,向一边倒去,那只放满礼物的皮鞋盒散了一地,凌薇雪白的手臂被轮椅的金属片刮出一条条血道子,她不顾伤痛匍匐在地,艰难地伸长手臂,试图去收拢掉了一地的礼品。

滚烫的眼泪与地上的尘土,合为一颗颗灰色的水珠,连同凌薇的一切美好消融在暮色的大地上。

答应给她一辈子幸福的男人,满口谎言,和自己最好的朋友鬼混在一起,凌薇真恨蒋博文在车祸中去世,没有机会亲口问他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让她的余生在伤心中度过吗?

耳边仿佛听见某种崩塌的声音。

他真的没有爱过我!

哪怕只是一秒钟。

张积和看管陈泉的警员张大了嘴,对着监控屏幕老半天缓不过神来。

“你看清了吗?”张积问道。

警员摇摇头。

“那我们再看一遍。”

屏幕里的影像倒退,停止,开始正常播放起来……

画面一开始是陈泉回答着问题,他不时摸摸鼻翼,摸摸耳垂,显得很焦虑,这时,警员起身离开了审讯室,陈泉如释重负地摊下双肩,把脸转向审讯室唯一的那扇窗户。

按规定,审讯室里的监控摄像头都不具备录音功能,所以张积只能猜测是窗外施工的声音吸引了他。

陈泉走到审讯室门边,从玻璃窗向外张望着,确定走廊没人以后,他一步步走近窗户,伸手拧开把手,推开了窗。

看他的样子不像要逃出去,再说陈泉完全没有出逃的必要,坚固的铁栅栏外,只有刺鼻的外墙乳胶漆的味道,他为什么还要打开窗呢?

张积屏气凝神,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会让他终生难忘。

镜头里陈泉半张侧脸,挂着神秘的笑容,他的背挡住了镜头,完全看不见他放在窗台上的两只手在做什么。

一瞬间,陈泉像被闪电击中一样,全身燃起熊熊烈火,他的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纹丝不动。只一会儿,他的血肉之躯被烧成了灰烬,人形遗骸向后倒去,一阵烟灰消散而去,几秒钟还是鲜活乱跳的活人,此时已化作一具焦尸。

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死法,不存在人为谋杀的可能,因为根本不可能从任何角度接近死者,更别提点燃一个活人了。也排除被雷电击中的可能,因为昨晚一滴雨都没下过,是个星空万里的平和夜晚。

张积第三次回放了录像,最终定格放大在陈泉被点燃前那张微笑的侧脸上,起火的原因依然成谜。

张积左手抚着自己的下巴,右手指着死者微扬的嘴角,问身边的同事:“你说,他当时究竟为什么笑?”

警员默默地摇着头。

“或许他在笑,你们谁猜得到我马上就会变成一块焦炭呢?”张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这是警局里听过最不好笑的笑话了,而本案是警局里侦办过最不像谋杀的谋杀案了。

第十二章 黑暗中的窥视者

有样模糊的东西在眼前晃动,哪怕闭起眼睛,黑都摆脱不了这眩晕的感觉,用力想看清近处的东西,视线越是模糊起来。

透着丝丝寒意的物体逼近鼻尖,黑依稀感觉出物体的轮廓,远处的光洒在眼皮上……

一只有力的手正用力推着什么,是男人的手臂,这件物品被人从身上拽了下来,紧接着是激烈的缠斗,阳光刺痛了眼睛,这熟悉而又陌生的东西突然印刻在了黑的头脑中,他记起那是坠楼女孩的观音玉坠。

女孩坠落的龙东大楼玻璃幕墙,如走马灯般掠过所有死者的脸,惨白的女孩、浮肿的马玲、焦臭的华榕,真凶却不在其中。

难道是我错了?

黑剧烈地抖了起来。

和孟大雷的推理一样,被主编夏文彬逼走的同事,在自家的阳台上结束了生命,算上被烧死的陈泉,和宁夜小说里的死者一样,三名看似意外身亡的死者,他们的过去都与命案有所纠葛,而死者们的死法和小说中描写的一致。

第一个死者唐泽森当年妻儿被歹徒杀害的案件,张积为孟大雷找来了当时的结案报告,两名最终落网的歹徒承认抢劫的犯罪事实,对将唐泽森妻子推下楼一事也供认不讳,但两名歹徒一口咬定那只是意外,面对歹徒手中的凶器,唐泽森的妻子反应激烈,拉扯中被推下楼身亡。但至关重要的一点是两名歹徒否认杀害了唐泽森的女儿。据验尸报告记录,唐泽森的女儿是被人捂住口鼻,导致呼吸困难窒息死亡的。最终,两名歹徒因为上门抢劫杀人,性质恶劣,被判处死刑,上诉二审后维持原判,最终被执行枪决。

孟大雷对此感到困惑不解的是,为什么两名歹徒至死都不愿承认杀死唐泽森的女儿呢?死刑不可逆转的情况下,为何还要固执地否认一起谋杀呢?

小细节上的停滞,对案件的整体推进影响不大,单看每个案件,都处于模棱两可的朦胧地带,容易迷失在凶手设下的迷宫中。孟大雷在迷宫华丽的大门前退后一步,云山雾罩的迷宫全貌一览无余,谋杀的轨迹如天空划过的一条流星般明显。

可孟大雷还缺少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一件能够串联起几起案件之间关联的金钥匙。

可用的数据已被榨干,孟大雷打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张积兴冲冲地跟了上来:“老孟,看你在里面呆了这么久,是不是案子有眉目了?”

“我想先和那个作者谈谈。”

在老孟来之前,宁夜已经被巡警带来了警局里。

“老孟,你身体不好,领导说了,要是有什么事直接让我帮你去办就行了。”张积关心地说道。

“没事。你把他带到审讯室吧。”

“好。”张积飞快地跑开了。

十九点十五分。

除了值班的警员,人走得差不多了,对翻新警局的工程队来说,他们一天的工作才刚刚开始,这样才可以避免施工的噪音干扰警局的日常工作。

孟大雷和宁夜面对面坐在审讯室铁椅上,张积一条腿搁在桌子上,歪头望着两人。

“宁先生,久仰大名,我读过您的推理小说,写得非常棒。”孟大雷把从夏文彬桌上拿来的小说文稿往宁夜面前推了推,“不过真是抱歉,我没去书店买你的书,看的是留在现场的证物。”

宁夜低头查阅起文稿来,难过地看着破损的稿纸。

“您先生,您的精神好像不太好。”孟大雷指指宁夜浓浓的黑眼圈。

宁夜依然没有理睬他。

“喂!问你话呢,耳朵聋啦!”张积用指节敲击着桌子嚷了起来。

孟大雷摆手制止了张积。

宁夜轻声回了孟大雷一句:“警官,你的脸色也不好,要注意身体。”

“谢谢。”孟大雷礼貌地答谢道。宁夜开口说了话,孟大雷开始切入正题,“最近发生不少案件,其中也有您认识的巨狮文化的夏文彬主编。在我看了您写的小说后,发现这些人的死状,就像您所写的情节,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宁夜的周身像有一层密不透风的透明罩,仿佛被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中,当他认真看完了每一页文稿,冷不防抬头问了句:“那个快递员陈泉真的烧死在你们的警局里?”

孟大雷眼神中责问着张积: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由于孟大雷回警局很匆忙,之前几起案件的调查又繁忙,有关陈泉这起案件一时半会儿又说不清楚,张积还没来得及告诉孟大雷。

孟大雷只得尴尬地点点头。

“看来,真的是他来了。”宁夜用一种不知是开心还是悲伤的表情,呆呆地注视着桌上的文稿。

“谁来了?”孟大雷平静地问道。

“如果我说出真相,你们能帮我做两件事吗?”宁夜请求道。

“这里是警察局,不是菜市场,没人和你讨价还价,你只要认真配合我们就可以了。”压了几天的火气,张积全对着宁夜喷了出来。

“别急,先听听看他想让我们帮什么忙。”孟大雷说道。

“我的女儿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就等着稿费救急,我得赶紧去看看她。”

“第二件事呢?”

“我的老婆和我分开很久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他,希望你们警察能帮我找到她。”

“好的,没问题。”两件都不是什么大事,孟大雷爽快地答应了。

“真的?”宁夜激动地站了起来,牵动到了右颈的伤处,痛得他咝咝倒吸着气。

“我们老孟都答应你了,还啰嗦什么!抓紧说说你都知道些什么了。”张积已经没了耐心,五根手指在桌子上打着急促的拍子。

五秒钟的停顿后,宁夜向两位警官发问道:“如果我说凶手是个不真实存在的人物,你们信吗?”

孟大雷和张积面面相觑,看着宁夜缓缓举起一根食指,点在了那沓文稿的一个名字上。

“黑!”宁夜用无比肯定的口气说道。

“你是说一个小说里的人物,跑出来杀了这些人?你是不是在耍我们?”

“如果你们听完我的分析,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宁夜用推理小说清晰的思路,为孟大雷和张积叙述了他对“黑”是凶手的种种假设和举证,疑似意外的谋杀手法,为了篡改死亡命运的动机,不论书中还是现实中,知道所有死者死状的人只有“黑”一个,宁夜言之凿凿地锁定了自己创造的侦探就是这场腥风血雨的策动者。

孟大雷消化了一下宁夜说的话,问道:“宁先生,您的假设是‘黑’为了篡改您这本书里将他写死的结局,所以才引发了一系列命案对吗?”

“没错。当所有看过或者知道这本书内容的人,全都死了,也就没有人知道‘黑’在这本书结局里的命运,‘黑’从而摆脱了作者设计的安排,为自己改写新的命运。”

“既然如此,您的书写完了吗?”

“写完了。”

“结局里,‘黑’到底死了没有?”

宁夜从怀里掏出今晨完结的余稿,叹息道:“今早遇到抢劫,虽然稿子追了回来,可是关于‘黑’结局的几页不见了,也许是被抢我的那个大块头弄丢了。”

孟大雷再度用眼神和张积交流起来,张积心领神会地轻声对他说道:“那个抢劫宁夜的男子已经查过底细了,是个惯犯,纯粹冲着他皮夹去的,那人对他的稿子和人都没兴趣,只是因为看见他十分小心揣在怀里的东西,以为是值钱的东西,所以才抢了他的稿子。”

如果真如宁夜所说,凶手是个书中的人物,孟大雷又要如何去追查呢?顺着宁夜的逻辑,如果‘黑’要彻底篡改结局的命运,他必须杀光所有知道结局的人,那么他最后一个下手的对象应该就是宁夜了。

孟大雷打算先稳住宁夜,以确保他的生命安全:“宁先生,我们从夏文彬主编遇害的上泰大厦保安室里,借来了案发当天的监控录像带,录像带中我们已经锁定了一名嫌疑犯,那人和你书里描写的‘黑’很相似。麻烦您到监控室确认一下,看看这人是不是您小说里的那位。”

孟大雷问了张积,陈泉出事是哪间审讯室,独自一个人走去,边走边心里盘算着宁夜所说的每一个字。可以从死者眼睛里探察到生前最黑暗的经历,以此作为重要的破案手段,要是将这种能力用在杀人上,了解被害人过往黑暗经历,挖掘最不愿被人看见的阴暗心理,加以暗示利用,让被害人在无尽的痛苦深渊里苦苦挣扎,反复精神折磨下崩溃,这种能力强大到足以杀人不见血。

普通人不可能拥有这种能力,难道真是宁夜小说里的“黑”杀了这些人吗?还是有个聪明到极致的傻瓜,打算将杀人的罪名嫁祸给一位小说人物?

“嫁祸!”

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提示,暂先放下“黑”的问题不谈,唐泽森女儿之死的谜团已经解开了。

关键就在“嫁祸”两个字,在谁杀死唐泽森女儿的事情上,唐泽森完全没有动机,但罪犯至死都没有认罪,双方各执一词,只可能是他们之中有人在说谎,两名罪犯没有撒谎的必要,那唐泽森为什么要撒谎呢?并且把罪名嫁祸给罪犯呢?可反过来思考,假设唐泽森杀了自己女儿嫁祸给罪犯,为什么罪犯不指证他呢?

就在刚才,一个可怕的猜想就在孟大雷心中慢慢成熟。在罪犯抢劫的时候,出于害怕,可以想象唐泽森紧紧抱住自己年幼的女儿,为了防止她乱喊乱叫招致灭口,唐泽森捂住了自己女儿的嘴,严重的心理恐惧让唐泽森难以控制手上的力量,不知不觉,失手闷死了自己的女儿。

唐泽森可能是在罪犯还未离开的时候发现女儿没气了,也可能是事后,但不管如何,唐泽森都不愿承认自己亲手杀了女儿,人们会耻笑他的懦弱,拿他和奋不顾身的妻子作对比,误杀的罪名不可怕,世人歧视的目光会让他无地自容,生不如死。

他嫁祸给死刑的罪犯,这个秘密也将随着罪犯的死去,永远被封存。

谁能从唐泽森的嘴里挖出,世界上只有他一人知道的秘密呢?

那个在唐泽森和夏文彬死前,打来预告报警电话的人,又是谁?

思来想去,能办到这一切的,只有他了。

黑暗的窥视者,摄人心魄的冷血杀手。

“真的是‘黑’吗?”孟大雷自己也糊涂了。

严实的一身黑衣,也裹不住高挑纤瘦的身材,走路时不疾不徐的姿态,虽然从录像里看不见这人一丁点的皮肤,但却能强烈感受到他来自血液中的那份镇定,漠视生命的可怕气场。

宁夜恍然以为是自己的小说被翻拍成电影,没有比镜头里的人更贴近宁夜理想中的主角人物了。

“真的是黑。”宁夜失声轻轻说道。

“还真有这事!”张积连声表示邪门。

“你看见了吗?他真的来到我们的世界里了。”宁夜失魂落魄地对张积说。

傻眼的张积朝他摆摆手:“你先别这么肯定,等老孟来看了再说。你先待着,我接个电话!”

张积拿出裤袋里震个不停的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瞬间变换出一张笑态可掬的脸,语气温柔了不少:“山姗是你啊!今天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

“没什么。你在干吗呢?”

山姗甜声甜气的问候,让张积飘飘然起来了。

“我正在侦破本市最离奇的案子,你知道吗?这个案子说出来怕你不信,凶手是个小说里的人物……”张积胡吹乱侃了半天,好像凭他一己之力将本案侦破到这种地步。

不过山姗兴趣不大,打断了他:“你这个周末有空吗?我正好有两张电影票……”

后面说的话,张积什么都没听进去,听觉系统完全被他的心理活动所取代。

她是在暗示我吗?要和我约会吗?这还是头一次有女孩主动约我,我应该穿什么?要送礼物给她吗……

“张积!张积!”山姗中止了他的幻想,“你在听我说话吗?到底有没有空来?”

“有空有空……”

“那就这么说定了。”

张积挂了电话还意犹未尽,沉浸在初次被女孩约的喜悦中,虽然身在监控室里,心已经飞到周末的电影院里了。

他突然发现宁夜坐在屏幕前一动不动,很认真地看着什么。

“喂!你在干吗?”

上泰大厦的录像播放完后,张积没有及时关闭屏幕,开始自动播放审讯室里陈泉燃烧的录像了。

“这就是报纸上报导的烧死在警局里的人吗?”

“对。他叫陈泉。”张积过来关了录像,屏幕切换到实时监控,老孟的身影出现在屏幕中,他站在审讯室的窗边,正盯着被熏黑的天花板冥思苦想。

屏幕绿莹莹的光映在两人脸上,看起来就像恐怖片的海报,而宁夜的一句话,让张积冷得起了鸡皮疙瘩。

“我认识陈泉,死的这个不是陈泉。”

张积听完这句话,感觉就像好不容易从悬崖爬了上来,却又被一脚踹了下去。渐露端倪的案情,剥开后竟乱麻一团。

审讯室里的孟大雷,正夸张地朝着镜头挥手,打着手势让他们过来,因心脏病而发青的眼袋之间,是难掩的兴奋光芒。

第十三章 谋杀之声

一连调了几天的班,上班之后,组长为凌薇重新排了班,最近三天,凌薇都和山姗一起上班。

山姗一逮住机会就找凌薇一起去洗手间,忙里偷闲地和她聊着孟大雷的年轻搭档张积。

“这个男人挺有意思的,你看到他上次听到我声音的时候,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吗?”

把别人的腼腆当作笑柄,凌薇不冷不热地讥讽了山姗一句:“你这样的情场女杀手,别耍人家了,手下留情吧!”

“谁说的!我挺喜欢他憨憨的样子。”山姗作小女人状,抱着白嫩的双手放在胸口。

凌薇恶心她卖弄风骚的样子,在蒋博文的事情上,永远不可能原谅她,而现在山姗又恬不知耻地去和张积约会,更是对蒋博文的背叛和侮辱。

他为什么会爱上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呢?蒋博文家中那张山姗的照片,如挥之不去的阴云,她蔑视的笑容如一柄匕首,一遍又一遍刺穿着凌薇的心。

凌薇怕自己会突然情绪失控,在山姗的面前哭出来,她不由自主地加速滚动轮椅。

“我来帮你。”山姗伸手想搭一把。

“不用。”凌薇态度恶劣地打掉了山姗的手。

山姗呆呆地看着自己微红的手背:“今天她吃错什么药了?”

蒋博文临死前接到的电话,凌薇一直没有中断过拨打它。当她今天再一次拨过去的时候,听筒里不再是无人接听的提示了,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哪位?”男人谨慎地问道。

“请问您认识蒋博文先生吗?”凌薇反问道。

“你有什么事?没事的话,我先挂了。”

凌薇连忙接上了事先编好的对白:“先生,请您等一下。我是蒋博文去世的医院,我们从他的手机里找到了您的号码,不知他的一些遗物,您可否来领取?”

“他提到我的名字了吗?”

“这倒没有。请问先生怎么称呼……”

没等凌薇问完,就被挂了电话,急忙再打过去,手机已经处于关机状态。

男人的声音似曾听过,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天天和电话打交道的凌薇,作为一名资深的报警电话接线员,她练就了一双无与伦比的耳朵,如同过目不忘的刑警一样,她可以用耳朵分辨出每个人的声音。

山姗正打电话和张积约定周末看电影的事情,凌薇听见她正提高分贝叫着张积的名字,凌薇并不是有心偷听别人的电话,而是山姗在电话里提到了电影预告片之类的话题,凌薇受到了启发,想起了这个男人的声音在哪儿听见过。

可她彷如看到了美杜莎的眼睛,被石化成了一座雕塑,吃惊地问着自己:为什么会是他?那个曾经打来报警电话,预告死亡事件的男人。

声音是同一个男人错不了,可是语气上的差异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很明显,这个男人拨打这些报警电话时,刻意伪装了自己的声音。

复仇的机会来了,令蒋博文失去生命,令凌薇失去下半生行动能力的人,也许正是这个男人,在他宏大计划中,凌薇的双腿也许算不了什么,可她的复仇绝对是彻彻底底的。

山姗一阵风骚的笑声后挂了电话,哼着小曲蹦蹦跳跳回了工作岗位。凌薇把耳麦套到头上,似乎就将整个世界和自己隔绝了。

这里是倔强的凌薇用来逃避现实,而躲进的没有争纷的极乐空间。无声的灰色地带,抵御侵袭的避风港湾。

在这里,才不会有伤心的泪水。

宁夜虽然在小说中描写过无数个谋杀案的现场,可亲自站在谋杀现场的感觉还是非常特别的。

要在一间密闭的房子里,不接近死者,不借助任何助燃物质的情况下,将一个人烧死。就算是写在推理小说里,如此高深莫测的作案手法,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张积语速极快地对孟大雷说:“老孟,刚才我疏忽大意,不小心让他看见了审讯室案发当时的录像。但是……”说到这,他换了口气,“他认出了被烧死的人不是陈泉。”

“什么?”因为孟大雷亲自在快递店里询问的死者姓名,所以听到这个消息,他是三个人里最吃惊的。

“那这个被烧死的是谁?”

张积挠着后脑勺,摇摇头。

“难道是凶手杀错人了?”孟大雷用力捶了下审讯室发黑的墙壁。

“你确定是谋杀案了吗?难道?你已经全都解开了?”张积崇敬地看着孟大雷,突然发现他高大威武了许多。

“先不管死者是谁?杀死他的人显然是早有预谋的。”因为被烧死的人名字不叫陈泉,所以孟大雷暂时为他取了个代号为“被害者A”。孟大雷问张积,“你还记得我们去风行快递找到被害者A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完全错误的地址,为什么他一开始故意不开门,做出让我们怀疑的举动?”

“因为他想被带回这所警局。”宁夜抢先回答道。

张积继续挠着头:“你是说,他来警局被烧死是事先安排好的?可如果我们当时没有带他回来呢?”

孟大雷说:“你忘了他给我的是什么地址了吗?”

“一个走私贩毒的小基地。”一头乱发的张积恍然大悟,“就算当时我们没把他带过来,等我们发现他给的地址是贩毒基地后,一样会请他回来协助调查的,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会进到警局里来。”

孟大雷竖起一根食指肯定道:“没错!凶手的目的就是要让被害者A来到我们的警局,注意!这起谋杀案有个必要充分条件,就是必须来到我们的警局。既然被害者A不是快递公司员工陈泉,那么凶手其实早就料到你和我会去快递公司查明情况,被害者A在快递公司也是凶手事先安排好的,因为快递公司隶属于我们警局统管,所以被害者A只可能被带来我们警局。”

“为什么非要来我们警局放火杀人呀?”

“原因就是……”孟大雷闭上眼睛,将伸在外面的食指抵在了嘴唇上,“嘘——仔细听,你们能听出谋杀的声音。”

孟大雷趁着两人闭眼时,背过身去,偷偷干咽下两片药丸,心口的不适才有所缓解。

“老孟,你别卖关子了,什么声音也没有啊!”张积不耐烦地睁开了眼睛。

“你们过来。”老孟把张积和宁夜叫到窗边,窗外几名施工人员正站在脚手架上连夜赶工,老孟拉了拉烤得发黑却坚固依旧的防盗护栏,说道,“被害者A是来到窗边,身上才突然着起火来的,从窗台烧毁的程度可以看出起火点就在窗边,凶手用来杀死被害者A的凶器就是那个!”

孟大雷指着防盗护栏外,一根又黑又粗的高压电线,它距离防盗护栏大约两三米远,横穿过审讯室的窗外。

“那根电缆就是凶器?”

“我推断没错的话,被害者A触碰了这根高压电线后,被高压电流击中,一瞬间引燃了他的身体和衣服,在录像里看,就像突然浑身被人点着了火。况且世界上也没有能够在如此短时间内,将一个人烧成这种严重程度的燃料。”

着火之谜已被孟大雷解开,可仍有疑问,没有任何导电物体的情况下,被害者A是无法触碰到那根高压电线的。

张积打算做个试验,他紧挨着窗台,把手伸出窗外,想试试自己能否够到电缆。张积身高一米八五,可还是差了一截,更别提比他矮上一头的被害者A了。

“老孟,碰不到啊!”

“还记得刚才我说过,凶手必须要让被害者A来我们警局吗?我刚才让你们仔细听的响声,就是翻新施工的噪音。重点就在于我们的警局正在进行翻新施工,这为凶手杀人提供了必备的条件。”

孟大雷让张积仔细看看窗台的外檐,在发黑的外墙上,且能清晰看见高压电线曾经固定在墙上的痕迹。

“我们警局的高压电线恰巧位于审讯室这层的高度,凶手用搭建脚手架的长竹,将高压电线固定在窗户的外檐下,不管被害者A进入这一层的哪一间审讯室,只要将手伸出窗外,就能碰到这根高压电线了。剩下的,凶手只要骗说被害者A审讯室的窗外放着某件被害者A十分渴望得到的东西就行了。案发后,用来固定高压电线的长竹,自然会被挪走用于施工,绷直的高压电线也就远离开窗户,回到了现在的位置。”

等验尸报告出来后,就能证明孟大雷的推理正确与否了,然而死者的身份现在又出现了新的问题,既然被害者A不是风行快递的陈泉,那死者是谁呢?

按照常规逻辑排查,那么没死的陈泉顺理成章地成了本案头号嫌疑人。

孟大雷安排张积先去确认被害者A的身份,就先从风行快递查起。而对于“黑”这个人,自从听了宁夜的话后,孟大雷的想法就不停在摇摆,如此高明的犯罪手法,一个快递公司的陈泉真的能够想到甚至办到吗?

“宁先生,如果‘黑’真的来到我们这个世界里了,您觉得他会去哪儿?”

“不论他去哪儿,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找我的,是我创造了他,而他想要篡改的文稿,也在我手里。”没有人比作者更了解自己笔下的人物了。

孟大雷派人先送宁夜去医院探望女儿,暂时留下了宁夜后半部分的文稿,他打算再研究研究“黑”到底是怎样一个角色。

“老孟,凌薇在办公室里等你,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看来你的桃花运来了。”张积嬉皮笑脸地说道。

“这么晚了,她来警局能有什么事情呢?”孟大雷掸掸身上的灰尘,在走廊的镜子前整理头发。

“老孟。”张积突然想到什么,骤然收起笑容,“等你和凌薇小姐聊完,我有点事私下和你谈谈。”

“你小子,神神秘秘的,是不是想问我借钱?”孟大雷捏了捏张积的脸蛋。

“去你的!我在大门口等你。”

“对了。去快递店带上家伙。”孟大雷凝重地说道。

张积怀着心事重重走开了,有关凌薇前男友蒋博文的事情,他盘算着该如何委婉地开口对老孟说,尽可能不要去破坏他们之间的关系。

疼痛如滚滚潮水一波一波撞击着孟大雷的胸口,医生开的药也不如刚开始吃的时候见效了。从走廊的玻璃窗可以看到独自在办公室里的凌薇,孟大雷揉揉痛处,直起身板走进了办公室。

“凌薇,找我有事?”孟大雷在饮水机前倒了两杯水,朝凌薇走去。

为了掩盖昨天摔倒的伤口,凌薇特地戴上了手套。

“关于上次我接听的报警电话,你还记得吗?”凌薇问道。

孟大雷点点头,把一杯水递给了凌薇,不忘提醒一句,“小心烫。”

“谢谢。”凌薇接过杯子,不领情地放到了桌子上,继续说着那个报警电话的事情,“当时以为是恶作剧电话,后来证实那个报警电话跟之后发生的案件有关,后来通过来电显示我找到了电话号码所注册的地址,是一家名叫‘风行’的快递店。”

“我知道你一个人去过那家快递店。”孟大雷记起自己当时还为了凌薇没有告诉他这事,而发了很大的火。

“你怎么知道的?”

孟大雷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插科打诨道:“我也找到线索,案子跟那家店有关。”

凌薇“噢”了一声,说:“不过那天我没找到打报警电话的人,听快递老板说,打电话的人是他年轻的伙计。”

“是叫陈泉吗?”

“名字我有点记不清了。不过,我又遇到他了。”

“在哪?”孟大雷激动地拉住了凌薇的手臂。

“我不是亲眼见到他,而是听到了他。”

“听到?”孟大雷怀疑是不是凌薇口误了。

“孟警官。”

凌薇看看孟大雷抓着她胳膊的手,孟大雷忙收回了手,两人红着脸半天没出声。

凌薇简单说了她辨别出打报警电话男人声音的事情,记录在蒋博文手机的号码没有登记,所以无法追查。但这通电话也许操纵蒋博文开车撞向路边的行人,导致蒋博文的死亡,万一证实的话,也可立案为谋杀。汽车差点撞到的行人,不是别人,正是孟大雷侦办案件嫌疑犯的创作者——宁夜。

一分钟前,他和那个男人刚刚分开。

孟大雷试图将这些片段,拼凑成完整的事件,不知不觉一个人想得入神,老孟突然想起旁边还有凌薇在,从没跟凌薇单独相处过的他,有点口吃地问道:“我一想案子就走神,我再去倒杯水,你要不要加一点?”

凌薇端起水杯小酌一口,笑道:“好的,谢谢。”

孟大雷为她倒满,自己又灌下两杯,他好像嘴特别干,也许是干吞了那些苦涩的药片的缘故吧,他这样想着。

“你的身体怎么样了,我去医院探望你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孟大雷张开双臂,憋气收起肚子上的赘肉,摆了个健美的造型。

凌薇抿嘴甜甜地笑了起来,不小心呛了口气,她佝偻着身子剧烈咳嗽起来。

孟大雷想替她拍拍背,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只是递了块手帕给她,关切地问:“我刚才就看你气色不太好,现在都这么晚了,我还是先送你回家吧!”

一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十点了。

凌薇慢慢调转轮椅,孟大雷看着她艰难的样子,才帮忙推了轮椅一把,凌薇倔强地拒绝了。

“我不习惯别人走在我后面,你还是到我边上来吧!我自己能行。”凌薇又恢复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孟大雷知趣地听从了,他知道凌薇并非对他刻意冷漠,是她争强好胜的性格使然,而顾忌自己的心脏病,孟大雷始终下不了决心,迈出那关键的一步。也许真的像张积那小子说的,自己会打一辈子光棍吧!

在军械枪弹库办完申领手续,张积将四只子弹夹揣进了风衣口袋里,警局采取的是枪弹分离的管理,所以张积只能领到弹夹,要老孟也办理了登记申领,才能领到手枪。换而言之,必须两个人在一起才能凑起完整的枪药,这也是为了安全考虑。

孟大雷和凌薇一路无语,路过领取军械枪弹的窗口时,孟大雷让凌薇稍稍等了她一下,他申请两把64式手枪,管理员寒暄了几句老孟身体状况,将他领的两把枪编号登记了一下。

“老孟,你可别忘了保持纪录,争取别用上这玩意。”管理员将两柄擦得锃黑发亮的64式推到了孟大雷的面前。

“放心吧!”孟大雷道别后,熟练地把枪插在了后裤腰上。

凌薇看见枪,不免紧张地捏紧了拳头:“是有危险的任务吗?”

“有备无患嘛!”孟大雷告诉凌薇,从他参加警察工作以来,零零总总配枪行动也有不下三十次,可他是一发子弹也没射过,至今保持着局里不开枪的记录,“所以你放心吧,我可没有用这枪的好运气。”

警局对面的路灯下,张积双手插在口袋里,手心里的弹夹已被捂得温热,他百无聊赖地吹着口哨,看见凌薇和老孟一起走出来大门,他迎了上去。

“你帮一下凌薇小姐,把她的轮椅放进汽车后备箱,我忘记取宁夜的文稿了,回办公室取一下,马上回来。”孟大雷说完把一把枪塞给了张积,他似乎忘记了张积与他有约,独自转身又冲进了警局大楼。

张积拉动枪栓,检查武器是否存在问题。

“你们的枪都不装子弹吗?”凌薇补充道,“我刚才没看见孟警官领子弹。”

“子弹在我这里呢!”张积拍拍鼓囊囊的口袋,掏出一只弹卡,说道,“按照局长的规定,我领子弹,老孟领枪。每个弹夹不会装满,只装五发子弹,所以我们每人有十发子弹。”

“你开过枪吗?”

“开过。”张积自豪地回忆道,“那次是抓毒贩的时候,对方居然有武器,朝我们乱开枪,还打伤我们一位同事,混乱中我开了四枪,不过可惜,一枪都没打中。”

凌薇羡慕地看着弹夹:“我还从没看过真子弹呢!”

张积眼珠一转:“你仔细看。”

他动作利索地将弹夹装进手枪里,潇洒地一拉枪后的击锤,作出瞄准射击的动作。

“可以让我摸摸它吗?”难得一见的手枪,凌薇也想过一把亲密接触的瘾。

张积片刻犹豫后,叮嘱道:“这不合规矩,不过……这是保险栓,你可千万别去拨它。”

凌薇接过枪,感觉手里沉甸甸的,完全不像张积拿在手里那样游刃有余,她只是笨拙地转着它。

“小心!”孟大雷大步流星跑过来,劈头盖脸骂起了张积,“你刚来的吗?懂不懂纪律!枪能离开你的手吗?”

“孟警官,你别怪张警官了。是我非要让他给我看枪的,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不过现在物归原主。”凌薇的轮椅在两个男人之间,双手从下奉还了手枪。

张积在孟大雷严厉的批评声中,收起了手枪,并把老孟的两只子弹夹递给了他。他两只鼻孔赌气般地张了老大,也没和老孟打招呼,只是和凌薇道了声晚安,就先回家了,把原本要和孟大雷的说的事抛到了脑后。

“这小子,没我在的时候尽瞎来。”孟大雷扶额而叹。倒不是真心骂张积,他心里更担心的是自己因病退居二线后,张积不守规矩的作风,生怕缺乏经验的他惹上什么大麻烦。

身边,凌薇用手背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她摊开远离孟大雷的那只手,灰色的阴影中,在粘汗湿透的手心里,一枚黄灿灿的子弹熠熠生辉。

第十四章 软肋

医院门前出奇的热闹,满满当当停满了汽车,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

宁夜刚一下车,就明白了发生的事情。一个畅销作家的新闻,会比他的作品更引人关注。

人群呼啦一下围了上来,长枪短炮各种拍照录音设备举在了宁夜面前,闪光灯照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

“宁先生,听说最近多起死亡事件跟您小说里的人物有关!这是真的吗?”

“宁先生,请您谈谈为您出版小说的公司主编离奇死亡一事的看法!”

“您小说里的人物是叫‘黑’吗?他是怎样来到现实世界杀人的?”

“听说您的小说尚未出版,警方是否已经锁定凶手就是书中人物‘黑’了呢?”

在一块写有“静”字的提示牌下,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宁夜耳朵都快被吵聋了。

两名护送宁夜的警察看傻了眼,用车载无线电呼叫增援,将突发状况立刻汇报总部,请求指示。

宁夜没有开口说只字词组,怒气腾腾地杀出一条血路,十分不友善地将各路赶来的记者甩在身后,警局方面事先和医院联络过,门警确认了宁夜身份后,将锲而不舍的记者驱散开来。

记者转而蜂拥向车里的两位护送宁夜的警察,疯狂地挖着明天的城市头条新闻。

已经过了医院规定的探访时间,涂着指甲油的值班护士,极不耐烦地告诫宁夜探望女儿时,尽量不要惊扰其他临床的病患者,时间不能超过十分钟。

宁夜蹑手蹑脚地进了病房,一个声音吓了他一跳:“宁先生,我等您很久了。”

借着病房医疗设备指示灯的微弱光源,宁夜看见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坐在自己女儿的病床边。

这个男人的样子,让宁夜想到了死去的主编夏文彬,难道他死而复生了吗?

“离我的女儿远一点。”

“不要激动,您女儿的治疗费已经解决了,明天她就会被转到市里最好的医院,三名专家会亲自会诊她的病情,尽快实施手术。”

听声音男人不是夏文彬,宁夜稍稍安心了一点,可他立刻又警觉了起来,眼镜男所说的话,充满着宁夜不可拒绝的诱惑,但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呢?

“你是谁?”宁夜不由抬高了嗓门。

“嘘——”眼镜男看了眼熟睡的宁小樱,起身走向宁夜,“宁先生,我们别打扰您女儿休息了,借一步说话。”

走廊上的光线明亮了许多,宁夜仔细打量着眼镜男,对方身高和自己相差不多,大约一米七五,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一只手潇洒地插在面料高档的烟灰色西裤里,有意无意地露出手腕上的金表。

“宁夜先生,我仅代表我的公司,正式打算签约您最新的那部小说,这是我们的报价……”

眼镜男漂亮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张现金支票,宁夜看清了上面的公司名字和一个签名,竟是出版界的龙头老大企业找上了自己,支票上写的巨额数字,这个数字大到宁夜无法抗拒他的要求。

宁夜有点不知所措,他一言不发,眼镜男却误认为是不为所动,便不忘补充了一句:“哦,对了,您女儿的治疗费用,是除了稿费外,额外提供的,全部由我们公司承担。”

看了看支票,又回头望瞭望女儿的病房,脖子上的伤痛逐渐麻木,宁夜整颗心变得空空荡荡,就像夜晚医院的走廊。这些天来的苦楚,只是别人手里一张不足两克的纸就能够轻易解决。

宁夜激励自己,不该用眼泪来迎接自己事业的飞跃。

妻子离开的日子里,宁夜的生活里没有笑声,他尝试挤出一丝笑容,却发现自己已经忘了如何去笑。

“一个月之内,把你这本小说的结局交给我。”

眼镜男拿着宁夜签字的合同,满意地离去了,路过护士台时,随手甩给值班护士几张百元大钞,值班护士低头哈腰向他道了半天别,与刚才和宁夜说话的态度完全判若两人。

护士冲着走廊的挂钟指了指,努了努嘴,提醒他探望时间就快到了,随后,又低头埋进了护士台里,护理起她十条芊芊细指的指甲来。

几日未见的宁小樱,仅是几瓶葡萄糖点滴在医院维持弱小的生命,原本澄澈明亮的眼睛,现在眼皮紧合深陷眼眶,却如病重的老人。

是宁夜的小说,毁了他的家庭,又是宁夜的小说,挽救女儿的生命于危难,这或许就是小说家的宿命。

除了梦中朦胧的错觉,在警局录像中第一次看见“黑”的样子,宁夜始终无法挥散头脑中的那片黑。一切事情皆由自己的小说引起,最后面对“黑”的人,只会是宁夜自己,他知道,要完成最终的篡改,“黑”必定会来找他。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化被动为主动,抢在警察之前找到“黑”,化解一切恩怨,放下所有的罪孽,警局里惨绝人寰的死亡场景,宁夜不愿让它再出现了。

崭新的生活已经触手可及,就算小说中的“黑”已经死去,宁夜一样可以写其他的小说,但既然决定和过去一刀两断,决心想要找到“黑”,宁夜相信身为创作他的作者,自己一定能猜到“黑”究竟在哪!

推理小说只是娱乐大众的读物,成为真实的生活,就会恐怖得令人毛骨悚然。

一位作者为了说服笔下的小说人物,能够回到自己的小说中,如书所述般死去,接受已知的命运,这真是一件疯狂的事!

可医院门外的记者们,签约宁夜的老板,甚至宁夜自己,不正是为此而疯狂吗?

也许,这本身就是个疯狂的世界。

读完宁夜的整部小说,孟大雷更加将案件和宁夜所说的人物“黑”紧密联系起来了。嫌犯的装扮宛如书中的外形,几名被害人的死法与书中的命案也极为相近,溺死、坠楼、焚火无一例外地出现在了现实生活中。不仅如此,更具说服力的是,书中情节除了作者宁夜外,不论书里书外,所有知晓情节的人,都已死于非命,除了“黑”一个人之外。

不对!卧轨自杀的于滔,完全和本书无关,他又为何丧命呢?

不过,所有死者的内心,都有黑暗的过去,在面对“黑”的时候,这是最大的弱点。

孟大雷希望张积能够从风行快递有新的斩获,否则他真不知该用哪种语言告诉所有人,追查的嫌犯是个凭空捏造而又真实存在的小说人物了。

孟大雷看完整部小说后的最大改观,就是再无疑心地将所有意外事件定性为谋杀案侦办。宁夜的小说开拓了孟大雷不少思路,在对命案现场搜查到的证据坚持不懈地整理分析后,凶手短时间内杀死夏文彬的方法,终于被孟大雷抓到了破绽。

一件被所有人都忽略的东西,起到了关键作用。在案发现场时,孟大雷曾看到过泡在鱼缸里的尸体手中握着某件东西,那其实是他的手机,只是现场太过古怪,所有一个泡在鱼缸里的人拿着自己的手机,一点都不让人感到奇怪。

可假设死者是为了去捡手机呢?凶手也许是开玩笑式的将他手机丢入鱼缸,死者慌忙趴到鱼缸上面伸手去捞,凶手趁机按住他的脑袋,灌了他几口水。受到刺激后,导致死者夏文彬引发猝死,身体自然跌入盛满水的鱼缸里了。这个假设更有两个有力的证明条件:一、对于一名混迹人际圈的主编来说,储存了所有社交电话号码的手机,绝对有让他不顾一切去捞的价值。二、正是死者之前有间接害死同事的经历,所以才让他的身体经受不住突然刺激,凶手正是利用了这点,才轻易地迅速杀死了他。

在现场找到的灰烬,确认是宁夜小说的文稿,可孟大雷读完全部文稿,并没有发现文稿有缺失。难道凶手杀人真的只是为了掉包文稿吗?为了篡改小说结局来改变自己命运,而不惜犯下多重谋杀案,真是个凶残而又滴水不漏的难缠对手!

上级已经给了指示,因为本案侦破难度颇大,孟大雷又是从一开始接手案子的,所以特准他办完此案再回医院治疗心脏病。而在警局内部,孟大雷职务的调动工作已经展开了。虽然没人正式通知孟大雷,可这确实是他的最后一案了,不管他愿不愿意。

手边的64式手枪,黑色光泽中隐藏着惴惴不安的躁动。这一次,孟大雷会打破自己的记录吗?

在能够看到“风行快递”招牌的地方,张积回想着孟大雷告诉过他,凌薇听出了前阵子预告命案的报警电话,和凌薇男友蒋博文车祸前接的最后一个电话,是同一个男人打来的。张积还记得,当初调查报告上,报警电话正是从风行快递店里打出去的。

也许是蒋博文与毒贩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才让他命丧车祸的。和风行快递沾上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显然这个地方,有着不可告人的阴谋。

张积拉开枪上的保险栓,迈着小碎步走向了快递店铺。

该是开业的时间,张积从门上灰蒙蒙的玻璃朝里看去,一览无余的店铺里不见人影。他记得带走那位被害者A时,门上的锁只是像摆设般挂了上去。

他一试,果然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门。

没有搭档在身边,想起之前案件的惨像,还有孟大雷危言耸听的警告,难免心里会自己吓自己。他的手在口袋里握紧着枪,才敢踏进店铺里。

谁知,才跨出了一小步,裤兜里调成震动档的手机嗡嗡作响,被吓了一跳的张积,忿忿骂道:“不知道人家在执行任务吗!”

正想劈头盖脸训一顿来电者,却发现电话是山姗打来的,立刻由怒转喜。

“张积警官,我是山姗,想和你商量件事,你看行吗?”

“不用这么客气,你直说吧!”张积边打电话,边往店里走,转了个圈,店里没有异常情况,他放心地换了只手拿电话,另一只手摸索着一排贴墙的柜门,就像只发情的小猫。

山姗转而寒暄起来,避开了张积的热情:“你现在在哪儿忙呢?”

张积说出了自己的位置,又追问了一遍山姗要和他商量的事。

“是关于周末看电影的事情……”山姗欲言又止。

张积顿时听见一个花瓶在心里打碎的声音,难道约会还没开始,就已经被判死刑了吗?

“你不会是有事来不了了吧?”张积刺探道,这通常是女孩拒绝约会的常用借口。

“这倒不是。”

张积耳边响起,美妙的清扫碎片的声音。

突然,山姗的主管找她有事,山姗让他别挂电话,她一会儿就办完事了。

心里被勾得痒痒的,张积在快递店铺里漫无目的地东摸西蹭,等人的时候,五分钟简直长得像半个小时,张积在换手拿电话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手指上有血迹,他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没有伤口。

他不由把视线转到了刚才碰过的柜子上,那深色的柜体,容量足以装下一个人。

“喂!张积警官,你还在电话旁吗?”

一下子,山姗的声音传来,又惊出张积一身冷汗。

“你这么一惊一乍的,我都快被你吓出心脏病来了。”张积拍拍胸口,定了定神,可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那排柜子。

“周末看电影的事情我跟凌薇说了,她说她也有兴趣,我带她一起来行吗?”

平白无故多了一个电灯泡,张积自然不会高兴,可凌薇又不同于其它人,于是张积假装比山姗更高兴了:“太好了,凌薇小姐平时不怎么娱乐,一起出来玩玩也好。”

“你答应就好,我之前还怕你生气呢!那就这么定了,我去告诉凌薇,ByeBye!”

“我怎么会生气……呢!”张积话只说到一半,山姗早就挂了电话。

张积苦笑地收起手机,一句话能讲完的事,居然让他等了这么久。

眼前并列一排的三个柜子里,还不知藏着什么呢!

他端起手枪,逐一打开柜子。

第一个柜门上,没有血迹,里头堆满了一只只褐黄色的纸箱,拆开一看,张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箱子里竟是满满当当的白色袋装粉末,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张积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清点起数量来。一箱约装了近两百盘,一个柜子里就迭着八只纸箱。这些东西的数量和价值,远远超过在独龙住所里搜出的那些走私物品。

张积挪步来到第二个柜门前,发现门上有着淡淡的血迹,他试着用手指沾了沾,已经干涸凝固了,显然自己手上的血不是在这个柜门上蹭到的。

柜子里依然是八只纸箱,箱子里毫无空隙地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物品。从箱子全部没有密封的情况来看,这些物品不可能是客户代为快递的,而是属于这家快递公司的东西。张积心想:一定又是走私的违禁品。

第三个柜门,同样干净无污,张积就纳闷了,自己没碰过别的家具啊!手又没受伤,难不成早晨手没洗干净吗?

当他打开第三个柜门时,才明白,柜门上之所以干净,是因为血迹全蹭到了他的手上。和之前两个柜子里的箱子不同,第三个柜子里的八个箱子,全都裹着厚厚的黑色胶带,精心包装,严丝合缝。

看着这样的包装,张积不知为何想到了“滴水不漏”这个词。在柜子内部的侧面,印着一只清晰可见的手掌,几滴淌下的鲜红液体,让掌形变得更像一朵盛开的鲜花。

对于箱子里装的东西,张积有了可怕的猜想。他戴起手套,拿起一把桌上的美工刀,划开了其中一只箱子的黑色封胶带,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反胃的恶臭,随着划开的口子一涌而出。

几簇头发随着扒住箱口的手套,一起被翻出了箱子外,张积如触电般缩回了手,拿起枪对准箱子,虽然早有预判,可双脚和嘴唇还是止不住打颤。

有人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看着张积手里的枪,呆若木鸡地杵在了原地。

“你不用怕,我是警察。”张积亮明了身份。

“我只是来发快递的。”来者是个满头银白短发的中年男人,一只手腕上贴着几条肉色的胶布,像被什么动物抓了一把似的。

“警官,你出了好多汗,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张积惊恐地看了眼柜子,缓缓垂下了持枪的手臂。

“这里好臭啊!柜子里有什么?”中年男人边问边走向柜子。

“你别过来。”张积连忙转身把柜门都关上,对中年男人毫无防备。

中年男人偷偷靠近张积,从后腰际拔出了一个扳手。

突然,张积似乎想到了什么,背对着中年男人问道:“你说你来发快递,可你没带包裹来吗?”

中年男人冷笑了一下,张积只见一道反光闪过柜门,他惨叫一声,握枪的手连同身体一同瘫软下来,耳边“扑通”一下,是枪砸在地板上的声音。

第十五章 重回起点

一望无垠的田野间,尘土飞扬地驶来一辆掉漆的公交巴士,挎着一只小包的宁夜下了车,巴士司机不等合上车门就发动了汽车,毫不留情地扬起一阵烟尘。

独苗般竖立在路基上的站牌,被风雨蚕食下失去了原来的颜色,露出带着锈斑的金属裸色。

宁夜眯起眼睛,努力看清了站牌上的站名——丸山桥。

故地重游,丸山桥已经面目全非,田野后的一排排房屋,除了颜色搭配外,造型已经和欧洲别墅相差无几了。短短几年间,本来只有几处稀稀落落的小破房,俨然脱胎换骨成颇具规模的村落。

走下路基,宁夜拐进一条人为踩出的小路,横穿过田野,朝着那片房子走去。田间小路的尽头,一棵银杏树傲立风霜,往事如同树枝上的树叶一样历历在目。

宁夜第一次来到丸山桥的时候,他记得有人告诉他,银杏树又名“父子树”,是由父亲种下后,传于后代收摘果实,朴实的情感包含在一粒粒的白果里,流传百年。

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住过的私人旅社不见了踪影。

宁夜向一位在院子里织毛衣的老妇人问路:“老婆婆,以前在这里的丸山旅社,现在还在吗?”

“你说什么啊?”老妇人凑近了耳朵,大声问道。

“丸山旅社!”宁夜在手心比划着“旅社”两个字。

“你找平头呀!喏,他现在搬到那里去了,你沿着村里的路一直走,就能到了。”老妇人眯起满是皱纹的眼睛,指着远处山脚下一幢红色的房子。

宁夜记起了当初确实入住时,老板刀砍斧剁般齐平的头发,村里所有人都不叫他的名字,只称呼他为“平头”。

“谢谢你啊!老婆婆。”宁夜道别后,信步向丸山脚下的“丸山旅社”走去。

老妇人咧着嘴,自言自语道:“平头的生意还真是旺,近来已是第二个问路的人了,全都奔着他店去的。”

丸山旅社其实是一栋三层楼的民宅,被主人分割后,成了一个个的房间,用来商业出租。

院子的铁门虚掩着,铁杆上挂着“营业中”的小木板,许久未清扫的院落让宁夜感觉得到旅社冷清的生意。

不过,踏进大门后焕然一新的装修,让宁夜眼前一亮,怡人的蓝色墙面,琳琅满目地装饰着各类铁制工艺品,供客户用来张贴照片和留言的地方,还空着老大一块。一张红橡木色的接待前台后,青青的脑袋瓜高出一截。

“老板。”

宁夜一喊,正打瞌睡的平头被惊醒过来,脸上挂着“怎么今天会来客人”的惊讶表情。

“你有预约过吗?”平头问。

“我刚从市区赶来,还来不及预约,你可以先给我一间房吗?”

“现在没有空房间了。”说完,平头爱理不理地又低头睡觉了。

“但这里,明明还有空房间啊?”

前台后的墙壁上,所有房间的钥匙几乎全都挂在上面。

“我这里的房间现在必须预约才能入住,这个我也不能做主,因为房间都被人包了……”

“难道有钱你也不赚吗?”宁夜从小包里拿出一迭足够住一个月的钱,往前台一搁。

平头斜眼打量了一下钱的厚度,起身去取钥匙:“201房间,上楼一直走到底,是我这里最好的房间了。”

“老板,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大概这么高……”宁夜用手比划了一下,“这人总是穿着一身黑衣服?”

生怕宁夜反悔似的,平头忙不迭把钱收了起来后,才答道:“你说的这个人,就是包下我旅社的人。”

“他现在人呢?”宁夜浑身紧绷,仿佛那人马上会从楼梯上走下来似的。

“他现在不在。否则他会自己核对预订的人员信息,你就没法住在这里了。”

“你是说他包下了你的旅社,只是为了检查每个入住的人?”

“是个怪人吧!”

宁夜慢慢往二楼的房间走去,“黑”果真到了这里,宁夜既兴奋又紧张,内心急切地想见到“黑”,又不愿这次面对面的相见显得仓促,每走一级台阶,宁夜的忐忑就增加一分。

由自己创造的人物,竟会与自己踏着同一片土地,呼吸一样的空气,为了小说结局不惜杀人的这个人,以小说为生命的宁夜,茫茫人海里,也许只有“黑”才是他的唯一知己。

“也许我当初不该这么做!”宁夜长叹短嘘地自语道。

孟大雷圆滚滚的身体陷在软包座位里,他抹了把渗出额头的汗,才发现手里也全是汗。也许是体质的关系,在暖气充足的室内,他特别容易出汗。孟大雷左顾右盼了一番,黑漆漆的环境里,前方两米的地方,一个白亮的脑袋格外扎眼,所有人都沉浸在这部悲剧电影的剧情中无法自拔,好像只有他完全没有进入观影的状态,这本来就是场他不该来看的电影。

张积在风行快递店里光荣负伤后,一度无法赴山姗的约会,可爱情的力量真是惊人,他轻伤不下火线,硬是裹着绷带负伤来看电影。为防不测,张积拖着孟大雷一起来看电影,说是给老孟找了和凌薇多接触的机会,实际上是为了让老孟当他的司机,约会后开车送他回去。

选片的时候更是麻烦,选爱情片吧,张积和山姗还没到那程度,有些尴尬。选恐怖片,大家又担心孟大雷心脏受不了。看喜剧,怕张积笑起来脑袋上刚缝合的伤口崩线。放映表上选无可选,只有观看悲剧了。由于山姗事先只买了三个人的票,所以孟大雷的座位和她们隔着好几排,电影里的对白和孟大雷正犯愁的案子比起来,简直就是无病呻吟。

让张积一个人去风行快递是孟大雷的失策,没料到会让张积差点丢了命。幸好有个人救了张积,或者说这个人没有打算救张积,只是恰巧在杀人的时候,让张积幸运地活了下来。

当警员赶到风行快递店里的时候,除了被偷袭昏迷的张积之外,那位用扳手偷袭张积的中年男人的尸体,正躺在张积的身旁。

更惊人的是,现场还有另外一具尸体,一具被切成碎片分装在纸箱里的男尸。据DNA比对结果,死者才是真正的快递店员工——陈泉,死亡时间大约有三周左右,换而言之,拨打那几通预告命案的110报警电话不是他打的。在只有一位老板和一名伙计的店里,打电话的人也许就是老板了。

孟大雷还没将全市搜查的想法说出来,法医就告诉他,那名倒在张积旁的尸体,就是风行快递的老板——王伟初。仔细查阅了这个中年男人的档案后,孟大雷发现他竟和凌薇的前男友蒋博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王伟初和蒋博文曾因为涉嫌贩卖色情光盘,被一同治安拘留过。三个月后,王伟初就开了这家快递公司,而蒋博文也是股东之一,这家店明着是做快递生意,暗中却是秘密进行着走私物品的铺货生意,久而久之,他们的业务触角伸到了暴利的贩毒。这家快递店便是全市毒贩配送的源头。为了自身安全考虑,王伟初和蒋博文都不亲自参与诸类违法活动,而且各雇佣了一名贴心的手下,那名差点让老孟追得连命都没有的老“独龙”,便是蒋博文的死忠。显而易见,那位烧死在警局审讯室里冒充陈泉的被害者A,正是王伟初贴心的部下。当被害者A在快递店被孟大雷和张积盘查的时候,之所以给了他们独龙的地址,是为了消灭一个竞争对手。在两个老板一个车祸死了,一个老板不敢露面的情况下,被害者A除掉了独龙,几乎等于全盘接管了走私毒品的生意。

凌薇认出的声音,应该就是属于王伟初的,他说了什么话,才让蒋博文不顾自己和女友的生命,撞向路边的宁夜呢?

是蒋博文要散伙从良,王伟初要挟揭他老底?还是蒋博文有着至关重要的把柄被捏在了他的手里?这个把柄甚至大于两个人的生命。如果王伟初是幕后黑手,那又是谁杀了他呢?谁实施了这乔装了这些谋杀案件呢?目前为止,所有已知的嫌疑犯,体貌特征都与录像中的黑衣人不符。

所有的嫌疑犯不是死了,就是被抓了,凶手只能是“黑”了。

电影里的女主角突然咋呼了一声,观众席里发出一阵微弱的唏嘘声,孟大雷朝着凌薇的位置看去,她的旁边是张积雪白的脑袋,被绷带缠得很大,很好认。

一个在凌薇生命中消失的男人,是否要让他在凌薇的心中也消失呢?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时,孟大雷就打消了要告诉凌薇有关蒋博文真实身份的念头。说或是不说,对凌薇现在的生活状况不会有任何改观,不如就让自己替她保存着吧。

电影散场后,孟大雷和张积跟在两位女士后面,打算找一家餐馆给张积补一补。

“张积头受伤了,要不我们找个有猪脑的饭店,给他补补脑。”吃喝玩乐的话题,是山姗的最爱。

“不用猪脑,不用猪脑。”张积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孟大雷笑道:“别再摇你的头了,小心脑浆晃出来。”

张积悄悄拉拉孟大雷的衣角,说:“我上次跟你说的事,和凌薇的男朋友蒋博文有关……”

恰巧凌薇回头,张积忙故作笑谈状。

凌薇笑道:“你们两个大男人在马路上嘀嘀咕咕什么呀!张积警官,你衣服别拿着,放我轮椅上吧!”

“好的。”

“对了,张积警官,你的头是怎么会弄成这样的?”出事之后,张积一直未跟山姗联系,所以她们都是今天才看到张积受伤的样子。

张积威猛地挺了挺胸,自夸起来:“就在我发现那几箱碎尸的时候,歹徒偷袭了我,我来不及开枪,就被砸了好几下。阴险的歹徒居然从后面打我,我一点防备都没有,所以脑袋就开花了,不过那名歹徒现在已经被击毙了。”

“是你开枪杀了他?”

“算是吧!”张积心虚地笑道,“是有人用我的枪,杀了他。”

“用你的枪?”凌薇的脸微微有些抽搐,她的手捏着张积衣服瘪塌塌的口袋。

张积应道:“嗯。因为开过枪了,所以我的手枪被收回去化验了。”

枪只用了一发子弹,弹夹里还剩四发。这名开枪者,没有带走张积的枪,也许说明这个人只是见义勇为了一下,并非恶人,只是怕承担刑事责任,而从案发现场逃逸。

或者说,开枪打死王伟初的人就是“黑”,不要枪的理由,是他不需要再杀人了。

孟大雷全面缜密地考虑着各种因素,而他不及注意的是,凌薇偷偷瞄了眼他的后裤腰上,那天在警局取枪时,老孟正是将枪插在这个部位。被汗水映衬出朦胧不清的枪形,凌薇知道,老孟带着枪。

“我们今天喝酒吧!”凌薇拉拉山姗的手,撒娇道。

“真的假的?你行吗?”山姗从没听凌薇说过喝酒的事情。

“我不行,有孟警官呢!”

老孟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哈,会找靠山了啊!我也有张积,谁怕谁啊!”山姗冲动地领着大伙,冲进了一家酒香四溢的饭店里。

孟大雷和张积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只得舍命陪姑娘,无可奈何地在酒桌前坐了下来。

凌薇和山姗起劲地回顾着电影情节,张积时不时插上几句,只有孟大雷独自喝着闷酒,索然无味的剧情实在想不起几个画面,让他更提兴趣的倒是凌薇的好心情,平日里寡言少欢的凌薇,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和山姗两个谈笑风生,开怀大笑。

正在兴头上,凌薇端起酒杯,粉红色的脸颊格外可爱,对大家说道:“这一杯我感谢大家对我的照顾,我知道出事以后,给你们都添麻烦了……”

“凌薇小姐,你有什么事要帮忙,我们老孟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跟我们这么假客气就没劲了,你先自罚一杯!”张积努力帮孟大雷搭桥牵线。

“我先干为敬。”凌薇闷下一杯,杯底的泡沫呛得她眼泪都掉下来了,她却很快又给自己倒满了酒。

孟大雷拉拉她:“不行别硬撑啊!”

“有你在,我放心。”凌薇微醺的眼睛散发着迷人的笑容。

在山姗提倡推广下,四个人玩起了划拳游戏,凌薇像是和山姗有什么深仇大恨般的卯上了劲,实力不济的凌薇大败而归,大醉而归的人却是孟大雷。本想搭老孟顺风车的张积,最后充当了司机和搬运工,反倒送老孟回了家。

这一夜,孟大雷有种奇妙的感觉,往往冷面以对的凌薇和他之间,因为挡酒的事情似乎更进了一步,身心愉悦的暖流渐渐不敌源源不断的酒精,孟大雷醉倒在他的幸福感里。

这场欢愉后的清醒者,在心里将这一刻的美好,永远定格在了人生的终点上。

“只有一次机会,绝不回头。”她正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

彻夜未眠且眼袋严重,凌薇似乎一夜之间老去了几岁,她难以抑制地浑身颤抖着,传来清脆的指甲敲击金属声。

端坐轮椅上的凌薇双膝之间,孟大雷的64式手枪正捧在她双手之中。

本来打算趁着张积和山姗约会之时,偷偷拿走张积的配枪,谁知张积遇袭后,枪被缴了回去。凌薇随机应变,将孟大雷灌醉后,取走了他的枪。这件事也许会对孟大雷造成很大的伤害和打击,如果他知道凌薇要派这把枪什么用处的话,非气得心脏病突发不可。

凌薇的内心无数次痛骂自己的自私,可她不可挽回的心意,只得让她对孟大雷的歉疚深埋心底,如果孟大雷对她有任何过分的要求,她都愿意去补偿他,因为她知道正在伤害的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

在入职培训的时候,凌薇曾接触过几次枪械,所以她才能借看枪之名,神不知鬼不觉卸下枪膛里的那颗子弹,从张积手里偷到了一颗子弹。

这颗子弹,就是她唯一的机会。她要复仇,让欺骗她的蒋博文和山姗都付出代价。

蒋博文最不愿发生的事情是什么?

他一定不愿山姗去地狱陪她吧!两个骗子难道不应当为自己的罪恶受到审判吗?是谁让我失去了双腿?是谁让我的婚姻变成笑柄?

凌薇几乎就快咬烂了自己的嘴唇,她动作娴熟地将子弹上膛,用了个十分标准的举枪动作,瞄准了镜中自己的眉心。那种丧心病狂不顾一切的心态,支配着凌薇,她已经不是热爱生活的接警员,她褪下一身善良的光环,正慢慢化身为轮椅上的复仇天使。

杀掉山姗,她已经有了完善的行动计划。行动不便的凌薇,必须依靠枪,才有机会杀死对方,否则很容易被对方制服。为了不露出马脚,凌薇稍稍上了上妆,掩盖憔悴的面容以及满脸的杀意。

从知道蒋博文和山姗的事之后,凌薇始终无法截断的悲伤之流,终于决堤成了复仇洪流,她对蒋博文不忠的宣泄,以及对山姗与日俱增的仇恨,从她决定让山姗为这起事故付出代价的那一天起,她时时刻刻想着轮椅上的自己要如何杀人,头一次她发现自己竟能如此冷酷地思考这种问题。

谋杀的地点十分关键,凌薇知道无论走到哪里,自己的轮椅都会是最显眼的标识。

最佳地点莫过于让山姗到自己家里来,只要想办法让山姗不去声张,谁都不会知道。

凌薇之所以敢大胆地在家杀人,因为她无意间掌握了山姗的秘密。

每个月山姗都有大笔的信用卡账单,她不计后果的透支,导致每个月的工资只够偿还利息,山姗光鲜潇洒的生活背后,是一分不剩的存款,和她到处借钱周转的尴尬。这个月,是她弹尽粮绝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对张积的殷勤,也只是为了将他变成长期的饭票。

这个关头,凌薇主动提出愿意为山姗解燃眉之急,让她今天来家里陪她去银行取现金。

凌薇从一楼家里的窗户能看见山姗正走进小区大门,再有几分钟,门铃就会响了。

凌薇将枪藏在了左手侧轮椅的暗兜里,她拧开房门的锁虚掩起来,把轮椅停在了家的正中央,待听见山姗的脚步声时,凌薇弯腰松开了轮椅的螺帽。

“你怎么还没准备好?银行马上就要午休了。”看得出山姗来得很匆忙,她连头发都还有几处没梳理整齐。

“我的轮椅卡住了,可能是螺帽松了,我手够不到。”凌薇轮椅旁的地上,一枚螺帽清晰可见。

“我真想在你这再睡一觉。”山姗走向凌薇的床,无精打采地倒了下去。

凌薇见她一点要帮忙的意思都没有,不得不向她求助:“你能帮我捡一下螺帽吗?”

山姗极不情愿地挣扎起身,替凌薇捡起了螺帽。

“能帮我装一下吗?”凌薇继续要求道。

山姗揉揉惺忪的眼睛:“你真是麻烦。”

凌薇的左手缓缓伸进暗兜,拿出上膛的手枪慢慢对准正埋头寻找螺丝眼的山姗。

“以后你再也不会有麻烦了。贱人。”

山姗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抬起头,看见了凌薇有史以来最丑恶的一个表情。

嘭!

山姗仿佛被抽掉了脊椎一样,脑袋重重地磕向地板。

一声巨响,64式手枪的枪管冒出的一缕白烟,地板上的弹壳叮叮当当蹦弹几下,慢慢悠悠转了个圈。

凌薇深吸一口气,连同与蒋博文的所有过往回忆,全都吹散在了空气中。

一个黑影不知何时站在床边,一股强大的气流迎面而来,孟大雷努力睁大双眼,可近在咫尺的人长什么样就是看不清。

“你就是黑?”老孟意识到自己在梦境中,平静了下来。

“你是不是很想抓到我?”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个?”

“黑”俯下身子,把手伸向孟大雷的胸口,指尖的长指甲锋利无比,犹如漫画书中恶魔之手。

“你觉得你的心脏还能跳多久?”

“黑”的手深深插入孟大雷的身体,掏出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每一次有力的跳动都血花四溅。

虽知是做梦,可还是疼痛难耐,梦中那种无法挣扎的束缚感压迫着孟大雷的全身。左胸正慢慢坍陷下来,表面的皮肤从四周迅速填平了此处,很快恢复了原样,但他的身体失去了生命的跃动。

“黑”的身体如一团聚合的迷雾,他嘴里发出刺耳的叫声,突然,“忽”的一下挥散不见了,孟大雷的心随之消失。

“我的心——”孟大雷大叫着从床上弹了起来,他才发现昨晚衣服也没脱就睡了,贴身的衣服绞得他透不过气来,心脏跳得奇快,在胸膛里砰砰作响。

一摸,原来是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孟大雷清了清嗓子,接起电话:“喂?张积啊,什么事?”

“老孟,你派去跟踪宁夜的同事,打来电话,说宁夜连夜赶去了丸山桥,现在住进了那边的旅社里,像是在等什么人。”

“丸山桥?他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孟大雷抬腕看了看手表,距离昨晚让宁夜去医院不到十五个小时,他已经远在他乡了。

张积那里传来翻书页的声音:“我记得在宁夜的书上看到过这个地名。喔!这里,这里,他正是在丸山桥构思出第一篇‘黑’的故事的。你一定想不到,那是在什么时候!”

孟大雷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醉酒的脑袋一阵刺痛,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身体虽然迟钝,可他完全清醒了过来:“是在他蜜月旅行的时候!我马上就到局里来……”

“黑”也许不是他,而是她,一个有条件参与所有案件,却从容将自己置身事外的女人。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宁夜的妻子。

感谢万能的计算机网络,孟大雷轻点了几下鼠标,有关宁夜妻子的所有档案,巨细无遗地全都在孟大雷的眼前了。

蒋晓清,女,二十九岁,在离家出走前任职一家网络公司的前台接待,而她却是师范大学心理学硕士毕业。她有作案的时间,作案手段,她知道宁夜所有小说的构思,因为宁夜在书页上写到过,灵感归功于妻子。蒋晓清的身高体型,在乔装打扮后,与上泰大厦监控中拍到的黑衣人有七分相似。

只剩下一个问题,她的动机是什么?

孟大雷继续看着她的资料,发现她就读的中学,和卧轨的死者于滔妻子是同一所,并且两人还是同班同学。让孟大雷理不出头绪的于滔卧轨之死,总算有了眉目,相信只要再去拜访一下死者于滔的妻子,一切都会水落石出了。

孟大雷喊上张积,拖着疲累的身体和双腿,再一次赶往称之为“棚户区”的旧巷弄。

第十六章 宁夜与黑

她脱下严实的外套,露出性感的小背心,标准傲人的S型身材,让人无法想象这是一位生过孩子的母亲。她查看着右手靠近肩膀的伤口,在干掉快递店老板的时候,反抗时被扳头砸伤了手,淤青下渗着红血丝。

她扯下盘发的丝巾,中分的秀发垂下勾出她完美的脸型,她咬着牙,用丝巾包扎了伤口。

门外有钥匙开门的声音,还不等她她披起衬衣,理着平头的男人就闯了进来。

“不是和你说过,不要随便开门进我的房间吗?”她厉声责问。

当女人将此地作为她杀人后藏身之地,为的就是僻静无人的环境。

平头男人贪婪地看着女人露在衣服外的雪白肌肤,不怀好意地笑着说:“我是特地向你来汇报的,昨天有个男人住了进来,我把他安排在了201房间。”

“预约了吗?”女人拉下了衬衣的袖管,白了平头一眼。

“应该不会有问题。”平头更靠近女人,不守规矩的右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女人侧身逃开了他的手,又问了一遍:“那人登记过吗?我不记得有人预约过201房间。”

色迷迷的平头得寸进尺,鼻子凑近女人的短发,贪婪地抽吸鼻子闻着女人的体香:“有我在这里,你不用担心那个男人会对你怎么样……”

平头突然感觉下巴被一件硬冷的器物顶住了……

“你要是再敢靠近我一步,就没命开你的旅馆了。”女人的表情比平头下巴上的东西更冷。

平头踮起脚,缓缓把下巴从硬物上移走,眼神里虽有不服,可无奈忌惮女人手里的刀。

“还不快滚!”女人比划了一下刀,也许忘记了手臂上有伤,手臂传来一阵撕裂的痛,手一松,刀掉到了地上。

平头见状,如一头出笼的饿狼般,将她扑倒在床上,死死按住了她的两只手,开始撕扯起女人的衬衣和背心。

虽然女人拼死抵抗,可毕竟是个手无寸铁的女流之辈,被一百八十多斤的男人骑在身上,动弹不得。

平头咧嘴开心地笑着,这个垂涎已久的神秘女人,终于要得手了。

突然,女人停止了挣扎,平头脑后生风,一个钝器砸在了他的头上,平头从女人的身上飞了出去,几乎撞烂了床边的矮柜。

解救她的人,正手持烟缸,在床前呆呆地站着。

女人不顾自己衣不蔽体的样子,泪水无法控制地流淌出来,痛哭着呼唤起救命恩人来:

“老公!”

宁夜眉头舒展,如冬日化开的冰雪,内心的温暖复苏过来。

不曾想到自己和久别的妻子竟是如此相逢,房间里散落的黑衣行头和昏迷的旅社老板,宁夜知道妻子离家后一定经历了不为人知的苦难。

“当我在医院看见媒体和书商都来追捧我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谁才是这所有事情的幕后主使。”

宁夜放下烟缸,脱下自己的衣服披在了蒋晓清的身上,轻轻扶起她,把泣不成声的妻子拥入了怀中。

蒋晓清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宁夜用手指压住了她两瓣饱满的嘴唇。

“什么都不用说了!”宁夜爱意绵绵地看着她,“老婆,跟我回家吧!”话语中满含深情和宽容,千言万语也敌不过这样的宽宏大量。

在宁夜想到“黑”就是妻子蒋晓清的时候,他很快想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宁夜一直忽视了妻子对他小说的了解程度,在命案以自己小说为蓝本的时候,他从未想到因小说而离家的妻子制造了所有的案件。

事情的起因必须从蒋晓清最要好的同学——孙敏丈夫于滔的死开始说起。孙敏长期遭受丈夫于滔的性虐待,在偷偷对蒋晓清说了之后,心理学硕士的妻子便说服了孙敏,要摆脱魔爪,且不背负任何的法律责任,只有让于滔看起来像自杀一样。于是,妻子让孙敏时常妆扮得花枝招展,以给于滔造成有外遇的假像。有性虐待倾向的男人,性格上的自卑极为强烈,于滔的父母曾因婚外情而分道扬镳,在这件事情上,是于滔心灵最薄弱的环节,是他黑暗童年最痛苦的经历。蒋晓清借用几次上门的机会,在心理上施以暗示和压力,使这件事让于滔不断自我催眠,最终神经崩溃导致卧轨自杀。

就在为孙敏出掉在丈夫的时候,宁夜告诉了妻子和出租车司机唐泽森愉快的聊天。两天后,蒋晓清知道了自己弟弟被迫走私毒品的事情,她萌生了干掉风行快递老板王伟初的念头。

为了替家人摆脱威胁,为了使整个计划更具欺骗性,也为了这个家能够荣华富贵,一个罪恶而富有想象力的犯罪计划在她的脑中形成。

没有一名受害者是无辜的,蒋晓清找到了他们全部人内心的黑暗,利用她全面的专业知识,对每一个人都在不同的场合进行暗示。她突然发现自己刻意冒充宁夜书中的“黑”,可以让自己置身无人可见的黑暗之中。

她是个热爱表演的非职业演员,她热爱电影,有着如电影演员般强烈的表演欲望。当宁夜创造出“黑”这个人物时,她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角色。她发现了一个适合自己发挥的好剧本,终于找到了梦寐以求的角色。为了不受家庭的影响,培养投入情感,她离家而去,在暗中偷看着丈夫的书稿。

将书中的人物在现实中演绎,巨大的舞台带来前所未有的成就感。这是蒋晓清心目中演员的最高境界了。

一系列事件全是为了满足她的欲望,旁人无法理解的快感。

另一方面,这么做也可以为宁夜的新书,制造爆炸性的卖点。

让唐泽森记得亲手杀死女儿的罪恶,让夏文彬记起被他逼死的同事,而夏文彬的心理相对其他人更坚固一些,于是蒋晓清乔装成“黑”的样子,开玩笑似的将夏文彬的手机丢入鱼缸,趁他捡手机的时候,稍稍推了一把,令他急病复发,这是她唯一一次亲自动手的案子。

凌薇所构思的谋杀方式,完全参照了宁夜的小说,由于离家走后,蒋晓清看不到宁夜更新的小说了,所以藏着家里钥匙的她,都会悄悄回到家里,在宁夜的咖啡机里动了手脚,让宁夜喝了咖啡后就想睡觉。蒋晓清常常趁宁夜睡觉的时候,去偷看他的文稿作品。有时,甚至会同步篡改宁夜小说的构思和创意,使书中的情节变成了真实的死亡案件。宁夜感到自己文稿如有生命般自生自创,却是妻子在扮演着“黑”的角色。妻子还为他充当着审稿人的角色,在干掉夏文彬前,妻子将她较为中意的开头替换了宁夜的文稿,并烧毁了宁夜那几页开头的文稿纸。

宁夜在结稿后送去出版公司时候遭受的袭击,也是妻子刻意安排的,为了看到全文的结尾,使风行快递老板王伟初与小说中的死法一致。

最终,王伟初成为了刀下冤鬼。

这一切,是蒋晓清秘密为丈夫规划的畅销计划。

在所有人之中,王伟初是最该死的。他利用蒋博文在接警中心有朋友的路道,时常能收到一些风吹草动的实时消息,顺风顺水地坐上了走私贩毒界的头把交椅。

谁知,蒋博文在这时要求退出,可王伟初威胁胆敢退出就揭发他接警中心的朋友。为了有蒋博文更多的把柄,王伟初疯狂地让他开车撞行人,危难之际,蒋博文于心不忍,最后断送了自己的生命。

不过,蒋博文的仇已经报了,借用了警察的手枪,干掉了王伟初。宁夜的小说也有很好的前景,高额版税签下了最大的出版公司。而所有的案情被推在了一个小说人物身上,谁又能去联系起这些案件的暗脉呢?被杀死之人皆有不可饶恕之过。

一箭三雕的美事,在宁夜用烟灰缸砸倒平头前,完满地结束了。

“宁夜,我不会再离开你和小樱了。”

但现在还不是细诉衷肠的时候,已经半个小时过去了,躺在地上的平头一动不动,宁夜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经断气了。

“不如把你的衣服给他穿上,把他伪装成‘黑’吧!”宁夜将尸体翻身,解开他胸前的一排扣子。

蒋晓清将可能留有犯罪证据的东西,清理了自己的印记,全都放在了平头的四周。清理了现场,布置了每样道具的位置,一切的事情也就说清楚了。

假如有人问起来,宁夜和妻子两人必须一口咬定是他滑倒时砸到了头。

一切忙完停当,蒋晓清累得几乎不能动了,宁夜坐到了她的旁边,耳鬓厮磨地低语着:“我不需要‘黑’,世界上我只要你一个人。”

蒋晓清用力点着头,安详地在宁夜的怀中睡去。她的鼾声表明了她的疲劳程度,宁夜生怕惊扰她,姿势也不换,静静地等她醒来。

是妻子,而不是“黑”,宁夜恍如南柯一梦。

孙敏看见门外又是孟大雷的圆脸,显得格外生气。

“我就站在门口简单问你几个问题。”女主人没有邀请的表示,孟大雷也只能站在门口询问。

才问了几句,孙敏自觉马脚一露。

本身对前来调查的警员印象就不好,听了几个问题后,孙敏拒绝配合回答,拿出菜刀要赶走孟大雷。

看她的反应,孟大雷知道她丈夫的卧轨自杀确有猫腻。

孙敏越舞幅度越大的菜刀,让孟大雷感觉形势不妙,他吼道:“不许动!”伸往腰际的手却什么也没摸到。

枪呢?

孟大雷第一反应是丢在家里。可随即他回忆起了昨晚凌薇的异常表现,正三心二意的时候,被孙敏推出了门外,大门“哐啷”一声关上了。

张积的电话同时响起,总部发来命令,管辖区内发生枪击命案,让他迅速赶去现场。

报出案发现场的地址时,孟大雷如脱缰的野马般跑去,虽然心里祈祷着凌薇千万别出事,可无意识想象中的每一个影像,都是他不愿看到的片段。

张积留守原地,等待支持将顽抗的孙敏带回警局。而远在丸山桥的同事,也被命令对旅馆进行突击搜查。

“凌薇,不要做傻事啊!”孟大雷抱着胸口,早晨梦中被挖心的地方,现在如擂鼓般震波阵阵。

出租车的闷热空调,让孟大雷头晕目眩,打开了一点车窗,冷风猛吹着他的头,借此保持着冷静。他翻翻口袋,配的药已经吃完了,他无奈地将空瓶从车窗扔了出去。

感觉越来越差,孟大雷泛起一阵呕吐感,是晕车还是旧病复发?他把车窗开到最大,大口大口吸着外面干冷的空气。

司机从反光镜里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不由加快了车速。

抵达目的地,从小区门口到凌薇家里的这段路,孟大雷硬挺着双腿,走进了案发现场。

一摊猩红的鲜血在房间正中,两条贯穿整个房间的轮椅轮胎印格外惹眼。现场勘查人员正清理着尸体,孟大雷拦下了抬运尸体的担架,他夹着白布的一角撩开,一枚如蛋壳般破裂的脑袋血肉模糊。孟大雷不等看清死者的脸,重新盖上了布,大口喘了两下粗气,转身在现场寻找着什么。

窗外的警车门外,停着一辆无人乘坐的轮椅,孟大雷模糊的视线让他看不清后座上的人。他转身出门,不争气的心脏里似乎被放了一百根针,每一次跳动,都激起钻心般的剧痛。

勘查人员都看出了孟大雷有点不对劲,纷纷上来扶他,有人还玩笑道:“老孟,你什么时候也晕血啦!”

“我出去坐会儿就好。”他找了阶楼梯坐下,听见两名勘查队员正举着物证袋里装的枪,正聊着案子。

“没想到居然凶器是把警枪,不知是哪个倒霉蛋的。”

“没想到山姗会自杀,感觉挺开朗的,没想到居然会跑到别人家里开枪。”

自杀?孟大雷意识到事情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复杂,他回想起来,刚才看见的尸体应该就是山姗了,两侧太阳穴的伤口,是举枪自杀造成的典型形状。可孟大雷知道,昨天明明就是凌薇替他拿的衣服,而枪就在衣服的口袋里。在那天取枪的时候,孟大雷记得凌薇就站在他身后,她知道孟大雷的身上有枪。

孟大雷之所以有如此清晰的记忆,是因为他记得每一次与凌薇见面的情形,可美好的东西却被罪恶所替代,所有小心珍惜的回忆,成为了指向凌薇的罪证。孟大雷真不希望自己是个警察,能够忽略常人不会在意的细节,在他的心中,只想留给凌薇一个女神的地位。

此时,他的心更痛了。

两名勘查队员没有看见孟大雷,继续聊着:

“你认识死者?”

“山姗嘛!接警中心的警花你都不认识?”

“可惜了一朵花啊!你听说了没有,说是死者欠了不少外债,这次又来借钱,说是拿枪逼着对方,结果被拒绝后,用枪轰了自己的头。可惜啊可惜!”

“你可惜什么,人家就算不自杀,也看不上你啊!”

“去去去。”

两人嬉戏着走出了楼道,孟大雷只觉天旋地转,他无力地垂下腰,大口呕吐着昨晚腥臭的酒肉,鞋子上,裤管上,沾满了污秽的呕吐物,胃里已经没有东西可吐了,可食道里还不断涌上强烈的呕吐感。

孟大雷十指微屈,他紧扣着左胸前,像要挖出心脏般的抓挠着。

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幻,闪过过往抓捕罪犯中的激烈搏斗,审讯室里的一次次斗智斗勇,像宁夜书中的角色“黑”正窥视着他的黑暗,可“黑”不是只能看见死人过去的罪恶吗?

难道我已经死了吗?孟大雷不禁奇怪。也许自己内心不可告人的黑暗,只对凌薇这份不敢声张的感情,惧怕责任,惧怕失败,尽管渴望却极力掩饰,默默守护却独自承受痛苦,哪怕变成遗憾也不愿坦诚以对,这也许是孟大雷心中唯一无法在阳光下存活的事情了吧。

最后一案就让年轻的张积去解决吧!关于凌薇,关于枪,关于凌薇前男友,关于山姗的死,又有什么意义?

有道耀眼的白光从头顶射下,像一针快效的强心剂,立刻消除了疼痛,孟大雷能够透过厚厚的墙头,清楚看见坐在警车里的凌薇。她让人怜爱的侧影转了过来,眨了眨眼,对孟大雷甜甜地笑了起来。

孟大雷耷下了脑袋,像被从腰部折了起来一样,在场没有人看见他最后停留在脸上的笑颜。用张积的话来说,那是老孟从未有过的轻松笑容。

丸山桥得名于已经被拆除的一座桥,曾有家肉丸铺在桥上做生意,店铺每天做一千个肉丸,肉香飘溢,远近闻名。每日上山的游客都会驻足买上一碗。久而久之,肉丸铺和这座桥融为了一体,被大家称之为“丸山桥”。

不料某年洪水肆虐,桥几乎被冲毁,肉丸铺老板在抗洪的时候,被洪水冲得不见踪影,从此闻名一方的肉丸失传了,而流传下来的,就是这个丸山桥的地名了。

张积听着同事的地理知识普及,突然发现这个肉丸铺的老板和孟大雷很像,会让人感到恐怖的执着信念,除非是死,否则谁也无法去改变他的人生轨迹,在他出生的时候,性格似乎已经注定了命运。

丸山桥沿途的风景无暇欣赏,抵达时已过中午,还顾不上填饱肚子,一下车,安排跟踪宁夜的同事就黑着脸跑了上来:“我等你们好久了,旅馆里出事了。我已经通知了当地警局,估计这会儿他们也快到了。嫌疑犯已经被我控制了。”

“嫌犯是谁?”张积问道。

“我也不清楚!”同事面露难色。

“不是说已经控制了吗?你怎么会不知道?”张积责问道。

“到了你就知道了。”同事不由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前面。

旅馆一楼的大堂里,张积看到了被铐在一根管道上的宁夜,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一边的脸上也鲜血淋淋,他像个精神病人,露出得意的微笑。

“发生什么事了?”

对于张积的问话,宁夜更大声地笑了起来。

一旁的同事拉着张积往二楼的客房走去:“嫌疑人刚才一直说他杀死的人是小说里的人物,他一直称她为‘黑’。旅馆的老板也被杀死在客房里了,目前的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

推开客房的木门,同事犹豫了一下,对张积说:“我还是在门口等你吧!”

张积心生疑虑,慢慢走了进去,先是看见雪白的床单上,两条笔直的小腿,随着往里走去,视野逐渐开阔,黑色的大腿,黑色的腰,黑色的上衣,一身黑色的一个人躺在床上,脸被竖起的衣领挡住了,可张积从头发的长度能感觉到是个女人。

远离张积一侧的床单上,大量的鲜血积聚在深黑色身体下,在床上形成了一个小水洼,张积这才留意到女尸的腰部,像塞着什么东西,奇怪的凸出一截,张积戴起手套,用两只手指捏住外衣,撩起一看,才发现里面横插着一柄锋利的尖刀。

那一侧的地上,还躺着个壮年的男子,在他的脚边摆有一个沉重的烟灰缸。男子的平头浸在深红色血泊中,张积弯腰探探鼻息,摇了摇头。

他再次审视起床上的女人来,死者的衣衫不整,外套是死后才被套了上去,从外表看,真的和宁夜小说中的“黑”很相似,宁夜所说杀死的小说人物,难道就是她?记得孟大雷说过宁夜的妻子才是真正的嫌疑犯,那么这个死者应该就是宁夜的妻子蒋晓清了。

一长列身穿制服的警员鱼贯而入,张积向他们出示了证件,退出了第一现场,当地的现场勘查小组随即封锁了整栋旅馆,对现场进行调查取证。

“你为什么要杀了自己的老婆?”张积问宁夜。

而宁夜如失去了灵魂的木偶,挂着手臂席地而坐,他用涣散迷离的眼神扫了张积一眼,不加理睬。

被铐住的宁夜内心如暴风般狂乱,作为小说的主宰者,他不容许有人篡改自己的小说,所有人物的命运必须由他一手主宰。在宁夜眼中,这属于自然规律,倘若谁违反了自然规律,一定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他陷入了自己小说的迷宫中,在杀死妻子时,他亲手封上了迷宫的出口。

宁夜坚信“黑”妄图从现实世界中改变自己的命运,犯下重重罪行后,想要嫁祸给自己的妻子蒋晓清。

面对这个如梦境般的故事,宁夜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他确信“黑”能够看透他的内心,妻子是宁夜的软肋,旅馆里拥入怀中的人不是真正的妻子,而是伪装的“黑”。“黑”有能力知道丸山桥是他和妻子度蜜月的地方。

宁夜拾起地上的刀,趁他在怀里睡着的时候,把刀深深地扎进了用她的身体里。当鲜血流出,宁夜才感受到了来自现实世界的血腥味,对小说的控制欲和征服感,回流进体内,这是比丰厚稿费更重要的东西。

宁夜自信地昂起了头,他坚信美丽的妻子一定在城市的某个地方等着自己和孩子。

这本几经篡改后的书,将会很快上市,它的结局永远属于宁夜。他会遵守承诺,完结以“黑”为主角的系列小说,小说不会再是他生活的全部了。

他的心中不再有黑暗,只有光明的未来,牵着孩子和妻子,在阳光下的草地上漫步。

平淡如水的生活,才是属于爬格小说家的命运。

被妻子夺去的那几页结局,正牢牢抓在宁夜的手里,他执着地握着结局,不让任何人篡改他的作品。

张积撑开外套,双手插着腰,他望着变幻莫测的天气,刚才还万里天云,现在变得乌云密布。转眼间,大雨就倾泻而下。

真不知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尾声

宁小樱在专家们的共同努力下,康复得很快,再过一周差不多就可以出院了。

张积拎着满满一袋零食找到了宁小樱的病房:“小樱,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我就把超市里的零食各买了一样。”其实他是没有抵抗住漂亮导购小姐的推销。

“喂,病人现在能吃这些吗?你们这些大人真是一点都不会照顾孩子。”一位护士端着不锈钢的托盘走到宁小樱的病床边,“小樱,打针了。”

女孩顺从地撩起病服的袖子,把手臂交给了护士,孩子扭头问张积:“警察叔叔,我爸爸怎么没来看我?”

“他正忙着新书的事情呢。哦,差点忘了,他让我带一本新书给你。”张积把书递给了宁小樱。

女孩如获至宝般的抱在了怀中,又问:“警察叔叔,你觉得我爸爸的书好看吗?”

宁夜的新书销售十分火爆,来的路上,张积也翻了几页,只是看到“黑”这个名字,他就感觉不舒服。

“挺不错的,就是结局我不喜欢。”张积如实回答道。

由于出版方没有拿到宁夜的结局,所以找枪手续写了一个结局。

护士打完了针,在记录板上打了个勾,叮嘱张积:“孩子下周出院,医院床位紧张,你记得早点来接她。”

护士误以为张积是宁小樱的父亲了。张积楞着目送护士走出去,不知该解释还是不解释,是自己逮捕了这个孩子的父亲,让她无家可归了。

宁小樱拉拉张积的手,悄悄对他说:“爸爸给过我一件东西,我谁也没给看过,现在送给叔叔。上面有好多字,可是我都不认识。”说完,孩子对着他率真地笑了起来。

张积想装出一个笑容,可僵硬的脸笑起来比哭还难看,他面无表情地离开了医院,不愿再在这个让他触景生悲的地方多呆下去。

孟大雷和山姗相继去世,凌薇仍在接受调查,不管结局如何,张积是不会原谅凌薇的。张积知道凌薇曾经学过枪械,自己上缴的枪里少的那枚子弹,就是射死山姗的那一枚。

山姗并非蒋博文的情人,因为在蒋博文的记录里,张积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的名字。山姗是风行快递店老板王伟初金钱诱惑下衍生出的警界耻辱,山姗时常将警方扫毒的行动时间透露给王伟初,以换取报酬。为了保持联络,王伟初就让蒋博文作为通讯员,负责与山姗的接触。所以当蒋博文出车祸后,山姗生怕自己暴露,所以去医院探望病情,正巧被护士询问,就胡诌自己是蒋博文的女友。更让张积伤心的是,自己在风行快递店里遭王伟初袭击一事,是山姗通风报信,故意在电话里拖延时间,好让王伟初有时间及时赶到。这个自私的女人为了自己,不惜牺牲每一个身边的人。

那位顽固的孙敏知道蒋晓清被杀后,如竹筒倒豆子般交代了蒋晓清帮助她杀死丈夫于滔的事实经过,只是这样的谋杀没有一件物证。由于凶手已经死亡,所以警局领导决定将此一系列案件封文件。

在风行快递店中纸箱里发现的陈泉尸体,经法医检验,从尸块指甲中提取了DNA皮屑,确认为风行快递的老板王伟初所有,很可能是陈泉不愿再从事走私贩毒的勾当,被王伟初残忍杀害分尸。不过,这事已无法考证,相关人员全都死了。那几通预告杀人的报警电话,是王伟初为了自保而打的。他知道宁夜的妻子蒋晓清,正是蒋博文的姐姐,她一定会为弟弟报仇的。通过跟踪,王伟初发现蒋晓清可能在杀人。店里伙计陈泉时常偷看宁夜的小说,王伟初对小说情节也有所了解,于是拨打报警电话时就照着小说情节说,把他跟踪蒋晓清去的地方说成案发地点。谁知,过河的遇见摆渡的,居然如此凑巧,这些电话竟变成了谋杀预告,把案情搅得云山雾罩。

宁夜沉溺于自己的小说世界中难以自拔,司法相关部门正为他进行有关的精神鉴定,以判断他将妻子蒋晓清当做小说人物“黑”杀害时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不论鉴定结果如何,宁夜的下半生肯定是不能写小说了。

张积想起宁小樱给他的纸,落款上的日期差不多是宁夜截稿的时间。这是一张文稿,张积认真读完了它,还是无法看出宁夜创作时处于何种精神状况。

这是我为小说创作的另一个结局,虽然不是正式出版的结局,可是我喜欢这个结局。

谨以此献给我最亲爱的妻子蒋晓清和女儿宁小樱。

黑推门进屋,漆黑的房间里一道红色的光线正对他的额头上。

火光一闪,一声短促的响声,黑慌忙闪身躲避,来复枪打中了他的肩膀,黑捂着伤口倒在了地上。

“你就是传说中的侦探。”坠楼女儿的父亲打开了灯,他放下来复枪,掏出一把土制的小手枪,所有的枪都是从边境非法走私买来的。他将枪口指向了地上的黑,“只要你死了,我们家的案子也就完结了,保险金足够我享受下半辈子了。”

黑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他在门外才明白真正的凶手是坠楼女儿的父亲,他错杀了华榕,那位虽然可恶却罪不至死的母亲。

他一直期待这一时刻,来吧,让这一个会让人终生痛苦的能力彻底消失吧!

枪声响起,黑全身都松弛了下来,不再有知觉。

“先生,先生,醒醒!醒醒!”

黑能够听见耳边有人在呼叫他,这种声音像是来自天堂,要将他从鬼门关口呼唤回来。

“你终于醒了。”一位白衣天使会心地笑了。

“我还活着?”黑只感觉右半身毫无知觉了。

“我们刚给你做了个小型的手术,虽然子弹贯穿了你的身体,但你不会有大碍。”

“怎么会这样?”黑不知为什么自己没有死。

“想杀你的人,买了把劣质的土枪,开枪时走火,子弹从后面飞了出来,把他自己打死了。”护士斜眼瞄了瞄临床,“你运气真好。”

黑下了床,走到了尸体旁,遗体马上就要被运往太平间,由于死者没有亲戚,很快就会被火化。

靠近头部的被单几乎被血水粘在了脸上,黑掀开被单,盯着死者尚未瞑目的眼睛,除了空洞什么都没有。黑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他皱起眉头,用力看向瞳孔的深处,可他依然毫无感觉。

黑突然在人来人往的病房里,像一个疯子一样放声大笑起来,他想高举双手,可麻药的药性还没过,他失去了平衡,四肢平放,躺在医院凉凉的大理石地面上,仍旧笑个不停。

没有人知道他在笑什么,但看得出不是遇见了可笑的人或事,而是发自肺腑的愉快。

感谢我不再能看见那些黑暗的东西,像被切除了一个痛苦多年的恶性肿瘤。

不论是谁带走了这个诅咒,是人,还是命运注定,这将是崭新的开始。

或许,我不应该再叫“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