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档案》全文阅读_作者:漆雕醒

他很快发现了血的来源,就在档案陈列架第四层的最左侧,赫然放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血正是从这个纸袋渗出来的,一部分沿着钢架不断往下蔓延,而另一部分则滴落下来。

1

深夜,警察局的档案室仍然亮着灯。

老管理员古慧东脚步沉重地走向门口,再过几天,他就要退休了,这个地方他已经工作了四十年,离开前的这一夜,他特意在办公室多坐了几个小时。

“哒。”

古慧东听见了水声,水珠从上而下滴落到地板上的声音。

天花板上没有任何漏水的迹象,而滴水声仍在继续0

古慧东顺着声音往3号档案陈列架的左侧面走去,声音越来越清晰。

“哒——哒——哒。”

古慧东瞪大了眼,惊骇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只见陈列架左侧的地面上,竟然有一摊血!

他很快发现了血的来源,就在档案陈列架第四层的最左侧,赫然放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血正是从这个纸袋渗出来的,一部分沿着钢架不断往下蔓延,而另一部分则滴落下来。

古慧东用颤抖的手将那个几乎已经染得鲜红的档案袋抽了出来,只见封面上写着:

档案编号:0号

姓名:韩心霞

时间:民国元年七月七日

2

“想不到,它竟然又出现了!”古慧东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他刚苏醒没多久,此刻情绪又激动起来,“我以为它已经被封印了!它又回来了……”

明凤桢听出话中有话,皱着眉头正要再追问,却被大夫张海涛一把抓住胳膊,拽出病房:“对不起,女长官,这个病人年纪大了,加上贫血,现在精神状态又不稳定,不能再受刺激了,今天你还是先离开吧。”

明凤桢叹口气,隔着门缝看了一眼,古慧东正在大口喘气。

一同来的档案室同事张科和董伟前后脚走出了病房,张科晃了晃手里的钥匙先行离开了,他要去古慧东的家里取些换洗衣服来。

看着张科走远,董伟便压低了声音嘱咐道:“大头针,这零号档案的事儿,回了局里可千万别提别问,更别往外张扬,你是新来的不知道,这事儿可是咱们局长的忌讳!搞不好把饭碗都砸了。”

“零号档案?!”明凤桢睁大了眼,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古怪的称谓,更让她吃惊的是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此刻脸上竞现出了不同寻常的严肃以及无法遮掩的恐惧。

零号档案,又被称为魔鬼档案。

它第一次出现是在民国二年七月七日。

那一日,警察厅的副厅长徐正宽到闸北警局视察,所有人都被叫去列队欢迎,两个管理员也不例外,五分钟后,欢迎仪式结束,他们返回档案室,却发现档案室的门缝里往外冒着白烟……担任档案管理员的古慧东和宋学成救出了大部分档案,但仍有十几份档案被烧毁,古慧东凭借超常的记忆力将这些档案通通默写了出来,总算没造成太大的损失,至于那份古怪的零号档案,就是古慧东和宋学成在清理幸存档案的时候发现的。

档案袋上所写的“韩心霞”,是民国元年,在上海滩闹得沸沸扬扬的,一桩毒杀亲夫案的女主角。上海富商宁国辉在家中暴毙身亡,后来查出是他的妻子韩心霞用毒酒鸩杀,韩心霞被捕后承认,自己不满丈夫移情别恋纳妾,一怒之下下毒杀夫,韩心霞于民国元年七月七日被枪决。

这件案子在上海滩轰动一时,新闻报纸大肆报道,古宋二人觉得事有蹊跷,不敢隐瞒,立刻把它交给了当时的局长孙奎荣。

孙奎荣是个迷信之人,认为此事非同小可:别说这份档案出现的时间恰好是韩心霞死后一周年这日;就是这火,也来得很诡异,档案室的门是锁上的,钥匙只有两个管理员有,都是不可复制的特质钥匙,另外,警察局的每层楼都有执勤警卫,因为三楼的档案室是重地,所以又加了两名巡逻守卫,在案发前后根本没人进入过大厦,更没人能逃脱八只眼睛的监视,更何况档案室里没有窗户。想要进入档案室纵火,只有一种可能,除非这四名守卫串通作案,可经过调查,也排除了这种可能性;负责调查火情的警察发现,起火点位于2号陈列架,但却找不到任何和火源有关的证物……

孙奎荣认定这案子有冤情,并没有处罚两个下属,只将宋学成调职去了户籍科,而将功抵过的古慧东则继续留在档案室里工作。

没想到,韩心霞案重查的半个月后,就在孙奎荣放言已经找到关键证据的时候,他家里竟忽然失火,孙奎荣在跳窗逃命时不幸头部着地,当场身亡。

这个案子随着孙奎荣的死不了了之,新上任的局长严军平更是把这份诡异的零号档案付之一炬。

这事儿过了差不多五年,它又神秘地出现在了档案室。

古慧东当时正在整理档案架,一份档案忽然从天而降砸在他头上,他捡起来一看,竟是当年被烧掉的那一份零号档案,吓得他几乎背过气去——那一天,刚好又是七月七日!

“……警局局长又换了人,此人名叫吉舜鑫,四十岁不到,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也说要彻查,没想到没两个月竟辞职不干了,跑到一个姓陈的军阀手下做了上校团长,那是民国七年的事儿,军阀混战呀那时候,没多久就听说那家伙死在战场上了。后来大家伙儿就觉得这档案是不祥之物,后面的那个局长呢,就是咱们现在的罗局长,请了一个姓张的道士过来,写了张符纸,贴在那个零号档案袋上,说是把妖魔封印在里面了,连档案一起带走了……说也怪,那之后,这零号档案就再没出现过,咱们罗局长稳稳当当地在这儿做了十五年的局长!”

明凤桢从来不相信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不过这一次,事情的确有些玄乎。

前一天夜里,明凤桢是倒数第二个离开档案室的,留古慧东一人静一静,时间是晚上八点半,离开前,她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任何异常。警卫们是在听见古慧东的尖叫声之后才冲进去,档案室只有古慧东一人,那时是晚上九点整。

最奇怪的就是那些血液,她早上到档案室的时候,看见它们居然还是深红色的液体状,将近一个对时过去,依然和新鲜的血液一样在流动着,竟然还没有凝固!

“魔血!”这是董伟看见它的第一反应。古慧东虽然晕倒在地,但他的身上半个伤口都没有,这些血加起来起码超过500毫升,这么多的血,从何而来?

不是妖魔作祟又是什么?

“最奇怪的是,我们进去的时候,屋子里还有好大一股烟味——听说,那宁家少奶奶韩心霞,生前就有抽大烟的毛病……”

档案室是重地,严禁烟火,档案室里所有人都不抽烟,如果是人为的,半个小时之内做了这么多手脚,不可能也没有时间吸烟啊!

明凤桢百思不得其解,还有更奇怪的,据说局长罗海锋接到电话就赶来了,他让人锁了档案室,不准任何人进出,也不许人动档案室里的东西。但却没有派人来查案。按理,这份血档案袋是重要的物证,应该第一时间查看,可是他连看都不看一眼……那份档案就一直泡在血里,里面的资料大多被泡透了,字迹模糊。

当真如董伟所说,罗海锋是害怕这魔鬼档案给他带来厄运吗?

明凤桢想起早上罗局长找她问话的情景。

“……你走的时候,古慧东在做什么?他和平时有什么不太一样的地方?”

他这分明是在怀疑古叔搞鬼了。

那份档案三次出现,都是被古慧东发现的,有两次都是他单独在场,如果没有所谓的妖魔,而其他人又不可能进入档案室搞鬼,那么古慧东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他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把档案放在档案室的任何一个地方。

他是唯一的证人,这意味着他也是唯一的嫌疑人。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份档案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几乎砸掉他的饭碗,如果说那个韩心霞和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他要使苦肉计为其出头,倒也说得过去,可是他自己是个独居了四十年的老人,韩心霞父母虽然早亡,但都是书香门第的大户,在上海颇有名气,她又几乎足不出户,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啊!若真是出于公义要帮助那女子,为什么不在案子审判的时候帮?人都死了,现在来翻案有什么用?如果真的有疑点,他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提出?而要这么偷偷摸摸地装神弄鬼?

再说罗局长,如果他是因为害怕冤魂缠身而不查案倒情有可原,但现在他明明有怀疑对象却也退避三舍,这就实在太古怪了。

问题在明凤桢的大脑里横冲直撞,她只觉得越想越乱。

3

警察局档案室贴满了道士的鬼画符:档案架子上、门框上、窗户上、桌椅上……张科和董伟每贴完一张,便双手合十,向左右拜上一拜,嘴里念念有词:

“有怪莫怪!有怪莫怪……你冤有头,债有主,千万别来找我,我只不过是跑腿的打杂的做不了主的小虾米一只,找了我也是白费力气……”

古慧东专门在档案架旁准备了一张小案桌,上面整齐地摆放好包子水果鲜花等贡品,前方供一只小香炉,点燃三支香,恭恭敬敬地插上去,接着又恭恭敬敬地跪下来连磕了三个响头。

明凤桢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一切。

“古叔,除了妖魔鬼怪之外,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把档案袋放进来吗?”

“有,除非是我。”古慧东冷冷地回答,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明凤桢不由得红了脸,但是她却同时捕捉到了老人眼里一闪而过的恐慌。

她的心立刻一沉。

古慧东的退休手续终于办下来了。原本说是凑分子要大办几桌酒席,却因出了这件事,上司们个个阴着脸,只好不了了之。

古慧东是一个人离开的,站在大门口,看着那孑然蹒跚的背影,明凤桢喉头一阵哽咽,他把一辈子的青春留在了警局,走时却这样孤独和落寞,只带了一个陪伴他四十年的茶杯。

乌云沉沉地压下来,明凤桢冲回档案室拿了伞就往外跑——大雨已经瓢泼而下,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老人在哭泣。

大概五分钟后,明凤桢喘着气看见了古慧东,他站在路中间,没有找地方避雨,全身滴着水,她跑上去,把伞遮在古慧东的头顶。他恍惚地看了一眼明凤桢,手颤抖着,杯子跌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古慧东表情痛苦地捏住右手手腕:“人老了,到处都是病,这手一遇上阴雨天就痛得厉害。”

明凤桢把伞塞进古慧东的手里。

“古叔,你一个人,更要好好保重身体。”

古慧东没有说话,他默默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人,似乎要用这几秒钟的时间把对方看透。

“阿桢,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要问我,我不说,是因为现在还不到时候——你给我七天时间,我要去办件大事,办完之后我再告诉你我们见面的时间。”

明凤桢愣了一下:“古叔……”

古慧东已经拿着伞转身走进了雨雾之中。

4

罗海锋在书房里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档案室里的那一幕让他如坐针毡。

它竟然又出现了!

不,应该说,它终于又出现了!

一定是他干的!

第一次看见古慧东,他就知道,所有的事都跟他有关。

前几次档案事件,次次都有他在场——巧合?鬼才相信。

罗海锋暗中却反反复复查了又查,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只有内鬼才能闹出鬼来!

什么魔鬼档案?他从来不信。

他不动,一是因为到底没抓住那老狐狸的实证,没有证据,就不知道水有多深,也许那老家伙只是一块冰面,每一步都得小心啊,搞不好一脚下去就掉进了冰窟窿;二来,若是把对方逼到狗急跳墙,反而会惹火烧身,因此他放了对方一马,也希望对方识趣。

这一步棋,换来十五年的心照不宣,彼此相安无事,原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可为什么他又要闹出来呢?

为什么是现在?

罗海锋的眼神落到了书桌上,一份报纸摊开着,首页大标题赫然写着:“正义之狮”朱师道升任市警察厅副厅长。

他抓了抓头发,冷汗从额头冒了出来。

门开了,他的夫人林茹将一杯咖啡端进来,放在桌上。见此情形,神情里颇带了些不屑。

“一个小小的警察局局长,哪有那么多事情好烦?要是位置再高一些,你可怎么办?不睡觉不吃饭了?”

罗海锋拿起杯子来急喝了一口:“你不懂!”

“我是不懂,”林茹碰了个钉子,但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也看着桌上的报纸,“瞧瞧,人家可又高升了,我记得他还小着你两岁吧?!”

罗海锋背过身子,不想让面前这个女人看见自己怨毒的表情。

“我说,、你当年好歹也算帮了他大忙,他的风光你没功劳吗?这会儿他升上去了,那位子不就空出来了吗?那可是个肥缺,”林茹浑然不觉丈夫的不耐烦,依旧唠叨着,“你去张口求求,我就不信他敢抹你的面子……我说得口干舌燥,你好歹给我回一句!”

“够了!”罗海锋终于忍不住了,“妇人之见!你以为是个屁股就能往那椅子上坐!多少人流着哈喇子看着呢!就我现在这位子,当年还有人拼个你死我活呢!孙奎荣的下场你都忘了?更别说那位子,我就是有命坐上去,也没命爬下来,怎么着,你是想上赶着去做寡妇?”

林茹被罗海锋这一番话给噎住了:“哪儿就有你说得这么夸张?”

“夸张?山雨欲来风满楼!看着吧,就他!”罗海锋指了指报纸上的那个名字,“现在更不知有多少人恨他恨得要扒了他的皮呢,一个不小心,他未必能过得了这一劫。一荣俱荣,一枯俱枯,这道理你懂不懂?”

林茹从未见过丈夫如此神色,有些发怔,捏着手绢的手不由得捂住了胸口。

一只蟑螂从书房的地板上爬过去。

林茹尖叫了起来。

罗海锋一脚踩上去,那蟑螂大约是老了,反应迟钝,竟愣愣地没有躲开,生生地被踩出了浆子。

但它还没死,四肢晃动着,做着临死前最后的挣扎。

罗海锋心中一动,是了,那老家伙退休了,他那也是赶着做最后的挣扎。

哼!罗海锋狰狞地冷笑了一下,一道杀机从他的眼里一晃而过。

5

明凤桢精疲力竭地回到档案室。

这几天她不停地被“抽调外借”,一会儿去火车站协助搜查,一会儿又被派到风化维持队去教化暗娼。以前四个人在档案室里待着,也没人说半句闲话,这会儿三个人了,倒还是“配置臃肿”了,把她当个打杂的使唤起来,最离谱便是今日,硬说那胡同附近的树太多了,“虫害为患,恐幼儿受池鱼之殃”,让她找来一帮工人,顶着烈日砍树、挖树的,弄了一整日。

真是滑稽,连预防幼儿被虫咬这种事都考虑得如此周到,前日里那姓钟的商人驾车撞死一孕妇,一尸两命却不了了之,说什么那孕妇是“意图敲诈不成,误伤己命”,明凤桢叹气叹得山倒,可惜这案子没撞在她手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名正言顺地做些像警察做的事?原本从户籍科转来是要投靠警官于飞的,没想到他却被人陷害丢了差事,自己呢,又阴差阳错进了档案室,现在看来,就连她这份工作也快保不住了。这么折腾,分明是变相在赶她走啊!

明凤桢身上虽累,脑子却没片刻的停歇。她想着,自己这一身的劳累,多半是那罗局长的指令,分明就是不想让她管这件事。虽然不知道这份档案,是不是古叔弄出来的,但可以肯定的是,这里面的事绝不简单。两个局长因此而死,其中那孙奎荣,死得才叫蹊跷。偏偏是在他宣布案件有突破的时候,意外身亡,意外发生的三天后,他的妻子就带着不满三岁的幼子匆忙离开了上海,这又是一个不符合常理的地方。

这几天虽然被人折腾得半死不活,可她也见缝插针地做了些事,她打听到,当年负责审理韩心霞杀夫案的人叫朱师道,现在已经是警察厅的副厅长了,相当于她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而这个朱师道,有个绰号叫“正义之狮”,素来以个性刚直威严,办事公正严明,作风雷厉风行而闻名,因此还结下不少冤家对头。而罗局长竟是这个朱师道的远房表兄!这关系可真真妙。

罗海锋对血档案的事密而不查,也有了解释。他要求所有知情人不得向外泄漏消息,目的就是为了让别人不要注意韩心霞的案子,这案子多半有猫腻,否则他们不会如此心虚!

从旧报纸上得到的消息来看,韩心霞出身书香门第,家教极好,性情寡言温顺,与宁国辉的感情也不错,而且出事前两个月还刚生下一个儿子,她是原配,再加上母凭子贵,就算宁国辉娶了妾,也威胁不到她的地位。一个刚刚当母亲的人,全部的心思都在孩子身上,怎么可能去杀死孩子的父亲?再说了,当时宁国辉娶妾已有半年,若是出于嫉妒,为何一开始不阻止宁国辉纳妾,反而在事发的半年后才杀人?

据明凤桢打探,当年这案子之所以这么轰动,也是因为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有不少人甚至怀疑韩心霞是中了邪或是被下了蛊,失了本性才做出这种事,明凤桢自然是不信的,可韩心霞杀人的动机确实不明不白。就在韩心霞枪决后的第二个月,她的幼子宁文俊就被人掳走了,宁家是大户,但凡财富积聚之处,必然是矛盾争斗积聚之处,焉知这不是一次争夺财产的阴谋?这出戏码几千年来不断上演,一点也不新鲜。

古叔肯定发现了什么,之前的闹鬼事件很可能都是古叔故意弄出来的,他是档案管理员,他不能去查这案子,只好出此下策,借力打力,可没想到,一连两个局长都因此罹难,所以他也就缄默了十五年,现在他要退休了——他那样正直的一个人,就想在离开前做些什么……一定是这样!

明凤桢皱了皱眉,想清楚了这其中的利益关系,更是对“上层”深恶痛绝。就是这些家伙把好好的警局弄得乌烟瘴气,让这身本应让人敬重的制服成了人人嫌恶的标志。我明凤桢偏不走,不是叫我大头针吗?我就钉在这儿了,做你们的眼中针,肉中刺,看你们能耍什么花招?

想到这里,明凤桢咬咬牙,拖着酸胀的双腿坐在椅子上,狠狠地灌了一大杯水。

“大头针,”董伟拿着一份文件袋走了进来,“你今天又去哪儿了?古叔今天回来过,在门口等了你好半天呢!”

明凤桢跳了起来:“人呢?”

“走了。”董伟叹了口气,“现在他不是档案室的人,我也不能让他进来……我见他等得辛苦,就让他先回去了,喏,这是他给你留的条子。”

明凤桢从董伟手里抓过条子打开,却见条子上半个字也没有,只画了一只肥硕的老鼠。

董伟探头一看,乐了:“弄了半天是这个呀!他还神神秘秘地叫我别对其他人说,原来是耍我玩儿来着。你们俩这是打什么画谜呀?”

明凤桢皱起了眉头:“他还有其他话带给我吗?”

董伟摇头:“他说你看了纸条会明白的,不明白再去找他。我看,他这也是耍着你玩儿呢!这老头,怎么脱了警服就返老还童了!”

6

夜。

晚上十一点整。

明凤桢站在了康家弄的巷口,昏黄的路灯光压得很低,那灯光几乎是从地面上浮起来的,带着些阴冷之气,路边上插满了已经燃尽的蜡烛,红皮囊们一具具瘫在地上,地上一团团的黑纸灰打着旋儿聚到半空,然后又飘飘忽忽地散开去。

这一日是阴历七月十三,按照习俗,人们都赶在中元节前烧纸祭拜亲人,路边的残余物还有不少鞭炮的碎片,明凤桢看着这一地狼藉,若有所感地叹了口气,拢了拢衣裳,向古慧东的住所走去,他就住在弄里的一间简陋黑瓦房里。

那幅画的意思其实再明白不过了,古慧东说过,他回来的时候会再通知她见面的时间。

那只老鼠就代表着时间。

鼠在十二生肖中排首位,在时辰里鼠代表子时:即夜里十一点到凌晨一点。

另外,他画的是一只家鼠——硕鼠、硕鼠,勿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这又暗示了地点——古叔是希望自己能在夜半无人的时候悄悄去他家里。

明凤桢举起手,轻轻拍门,门却嘎吱一声,在这微小的力道下隙开了一条缝。

门是虚掩着的。

那一条细细的黑色像一个不祥的笑纹。

明凤桢一把将门推开。

“古叔?”

屋里空空的,没有回应,也没有灯光。

明凤桢摸到灯线拉开。

一道黑影子赫然扑下来,在她的眼前急速晃动着。

横梁上挂着一具尸体——古慧东。

明凤桢的脑子嗡地一声,鸡皮疙瘩成片成片地冒了出来,双眼大睁。

她强迫自己恢复理智,压了压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把那张踢翻的小凳子扶起来,然后站了上去。明凤桢试图将古慧东从绳套里解出来,但是没有成功,她的指尖只能够触到古慧东的下巴,于是她只好再拖来一张椅子,这才将老人的身体抱了个满怀,尚带着体温的尸体,让人产生他还活着的错觉。

明凤桢摇着古慧东,摸他的鼻息,听他的心跳,拼命叫他的名字……但回应她的只有沉默,明凤桢真希望能找到证据证明这是她的梦境: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间、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连床下的鞋子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房间里弥漫着老人留下的气味,老人的手被她真真切切地抓在手里……

他死了!

他真的死了。

明凤桢的哭声惊动了四邻,紧接着,警察便来了。

7

天亮了。

太阳出来了。

来来往往的警察热得满头满身都是汗,警服湿哒哒地贴脊背上,很是难受。

明凤桢抱着胳膊靠在屋外的墙上。

她一点也不觉得热,反而觉得有某种东西正在她的血液里流窜,走到哪儿,哪儿便一阵冷痛。她依旧不敢相信,古慧东已经死了。

他怎么可能自杀呢?

他不是还约了自己吗?一个要自杀的人怎么会定下约会呢?他答应过要告诉她真相,现在什么都还没有说,他就离开了——不,比起他的死,那个秘密又算什么呢?

明风桢鼓起勇气再次走进屋子,古慧东的尸体已经被抬走,埋面的警察已经在做扫尾工作。

“辛辛苦苦一辈子,到头来却只剩下这五块大洋。”一个警察正感伤着,将枕头下钱袋里的钱,放在手心里晃得叮当响,“四十年啊!当差就是当柴,没下场啊!”

屋子里没有翻找过的迹象,每一样东西都井井有条,明显不是贼光临过的模样,明凤桢皱起了眉头。

要说古慧东虽然一把年纪,对业务也算尽心尽力,却颇有点不修边幅,连他自己的办公桌都是乱七八糟的,眼下这房间,未免太干净了点。

明凤桢几步走到了书桌前,一支蘸水钢笔横放在桌面上,钢笔水倒流着污染了半截笔身,墨水痕迹尚未干透,成了黏糊糊的凝结物。

明凤桢拉开书桌的抽屉,抽屉里只有两本书。

她猛地转身,愣愣地瞪着地上的凳子,然后扑过去,将凳子翻来覆去地看着。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

“这丫头是不是疯了?”

明凤桢的样子看上去的确有些癫狂,她抛开了凳子,然后开始看桌子,看床,看椅子,一把椅子一把椅子地看着,最后终于有人忍不住拉住了她:“丫头,别闹了,回去吧,你帮不上忙的,这事儿交给我们就行。”

明风桢“啊”地大叫了一声,在地上摸了一下,转身就往外飞奔。

“疯了!疯了!”几个警员追了几步,然后望尘莫及地叹道。

8

上海,真如镇,法医研究所。

这是上海唯一一家检验尸体的专门机构。

古慧东的尸体躺在解剖台上,他的右手暴露在白单子外面,拇指和食指上有很明显的黑色墨水斑。

“粗略判断死亡时间应该是昨天晚上十点左右……”法医李恒之担忧地看了明凤桢一眼,“阿桢,你的脸色很难看,你没事吧?”

“我没事,”明凤桢摇摇头,“说正事,死亡原因是什么?!”

“窒息。”李恒之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但是有些异常。”

“怎么异常?”

“一般来说,自缢的人,绳索一般是套在下颌骨下,利用突出的下颌骨支撑身体重量达到自缢的目的,但是他,”李恒之掀开白布单,露出古慧东的头颈部,“你看这道淤痕,都到喉结了,甲状软骨和舌骨都骨折了,脸部有明显的淤血、紫绀,看起来更像是……”

“被人勒死!”明凤桢黑着脸道。

李恒之仍然摇头:“说是勒死呢,也有疑点,勒死人的勒沟一般是闭锁的,一般要绕个一两圈儿,不会有间断,可是这尸……这老人家的脖子后面没有勒痕啊!”

“你检查过他指甲吗?”明凤真抬起老人的手指,指甲不短,里面有些污渍,其中食指的指甲断掉了一小截。

李恒之用镊子夹出了一小块,脸上立刻露出吃惊的神色:“木屑?”

“是谋杀!”明凤桢脱口叫出,“是谋杀!不是自杀!”

李恒之没有回答,在最后的检验报告出来之前,他从不喜欢先下结论。

“他多高?”明凤桢问道。

“五尺四寸。”李恒之困惑地看着明凤桢,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我也是五尺四寸。”明凤桢说道,“发现尸体后,我扶起凳子,想把他弄下来,可伸直了手只能够到他的下巴,那绳套足足高出我的头好几十公分啊!有这么上吊自杀的吗?那凳子的高度根本不够,就算他用臂力把自己挂上去,可是他的脚是怎么踢倒凳子的?他的脚尖根本不可能够着那凳子!就算那凳子是他一跃而起的时候被踢倒,可他为什么要这么费力地去自杀?他家里有高椅子可以用!”

“这,这个,”李恒之皱着眉,“自杀的人,神智大多是不清楚的,根本没办法知道他们当时在想什么。”

“以前听你说过,自缢的人会不停地挣扎,他们在挣扎的时候会抓伤自己的手臂……”明凤桢指着李恒之手里的镊子,“那么他们指甲缝里留下的,就应该是自己的皮肉和鲜血,可是这是木屑。而且古叔手臂上没有血痕。”

李恒之点点头:“的确奇怪,但也许这是他死前不小心沾到的……”

“我检查了现场所有的木质家具,”明凤桢说道,“在其中一把椅子上看见了抓痕,指甲的抓痕,很多抓痕,很深的抓痕——就像是一个人临死前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一样……”

两个人的表情在一瞬间都变得有些难看,明凤桢的描述仿佛把想象中那刺耳的“吱嘎”声带人了现实。

“那,那有可能是以前……”

“不是以前,就是昨天晚上!”明凤桢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纸包里赫然是一枚指甲的断片,“因为我看见了断掉的指甲片,还有那指甲痕——在那指甲痕的旁边,有墨水指印。”

李恒之把指甲的断片接过去,这断片上同样沾染了墨水,他转头细看古慧东被墨水浸染的两只指头,瞪大了眼睛。

“那人是在椅子上把他勒死的,然后把他挂上了梁,”明凤桢说道,“凶手很狡猾,为了不让人看出破绽,他没在脖子后面打结,还把上吊用的绳套系在了勒沟上,随后将现场打扫一番,可他还是疏忽了两件事,第一就是古叔的生活习惯,他并不是个爱干净的人;第二就是古叔的身高,我想那个人一定很高,起码在五尺九寸以上。”

“嗯。”李恒之仍在打量那枚指甲片,他用镊子从断片里夹出一块小皮屑,“这好像是块人皮组织,可是尸体身上没有对应的伤痕,搞不好,就是那凶手的。”

“古叔生前动过笔,可我在现场没找到任何带有字迹的纸条,肯定是被凶手拿走了。”明凤桢心中涌起的愤恨超过了懊恼,“那字条应该是古叔准备交给我的,有些人却不想让他开口!”

李恒之忧虑地看着咬牙切齿地明凤桢:“如果他们就是法律呢?如果一击不中,你不但要白费力气,还会枉送了性命。”

9

古慧东的葬礼办得很简单,前来吊唁的人也不多。古慧东虽然在警察局待了四十年,可他向来独来独往,除开与他共过事的同事,其他人对这老人的印象都很淡。

明凤桢把一把雏菊放在古慧东的墓碑前,人已人土,但并不为安。

墓地是董伟选的,安宁公墓,钱是古慧东的几个同事合伙凑的,他出了大头,这让明凤桢很有些刮目相看。

明风桢在墓地里站到黄昏,直到远处夕阳落了大半,她才一步三回头地向山下走去。走到一半,却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眉心一颗黑痣,挎着个装了纸钱果品的小篮子走上山来。明风桢诧异地打量着她,此时既不是清明,中元节也刚过,哪有这个时候上山来祭奠的?

明凤桢不由多看了两眼,这一看,越发觉得那妇人眼熟。

明凤桢仔细回忆着,她想起前几日查看关于韩心霞案子的旧报纸时,曾见过一张照片,是韩心霞被押上刑车前的照片:韩心霞戴着手铐,被人压低头弯腰往车里塞,两个年轻女子正打算靠近韩心霞,却被警察死死拽住了胳膊往后拖,其中一个女子的眉心便有一颗黑痣。

她还记得那报纸的标题:杀夫女赴刑场,两忠仆相送。

报纸上对这两个女子的介绍,只有一句话:韩心霞的陪嫁丫鬟,苏玉兰和张鹃。

明凤桢连忙转身去追那女子,待走到近前,才发现那女子已经在一座墓碑前跪了下来。

明风桢发现,墓碑上赫然写着韩心霞三个字!

“……小姐,玉兰昨儿才回上海,您可别怪我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这么些年,只因这是非之地,玉兰实在是害怕呀……”

苏玉兰正喃喃念叨着,忽然觉得身边有人,转身看见一身黑色警服的明凤桢,吓得捂住胸口轻叫了一声:“哟,女,女长官,您,您这是……”

“你是韩心霞当年的陪嫁丫鬟苏玉兰?”明凤桢一面问一面扫视韩心霞坟前的物品,除了苏玉兰带来的果品点心之外,还有一大把已经枯萎的姜花,这花显然不是苏玉兰带来的,在她上坟之前,便有人来过。

苏玉兰满脸惊异:“你,你如何认得我?你是什么人?!”

明凤桢简单地做了一下自我介绍,然后说道:“韩心霞当年杀夫的案子疑点很多,所以打算重新调查,你能把当年的事情再跟我讲讲吗?”

苏玉兰听了,脸色一变:“人都已经死了,再查还有什么意思?”

“她若真有冤情,当然要还她一个清白,难道你想你家小姐一直背着杀夫的罪名?”明凤桢反问道。

10

“小姐的脾气我是最清楚的,她打小不喜欢说话,是怕说错了话。小姐看着风光,可过得一点也不好,因为早出生了两个月,惹了无数的闲话。有人造谣说她不是老爷亲生的,除了老爷夫人之外,那几房都暗地里挤兑小姐,”苏玉兰叹了口气,“小姐每天晚上都偷偷地哭。”

明凤桢皱起眉头:“早产也是寻常事,怎么就闹成这样?”

“其实这事儿要从夫人说起,”苏兰玉又叹了口气,“夫人在嫁给老爷之前,原是许过人家的,也是咱们宁波的一个大户,那人名叫周丰南,还是我们老爷的同窗好友,人是绝顶聪明的,可惜偏偏有个毛病,好赌。可他这好赌又和别人不同,人家是贪钱,他就是喜欢赌,为此还专门拜了师父,学了些邪门歪道的东西,后来他出千在赌场里给人抓住了,人家打断了他的右手不说,还放出话来要灭他一家,周家少爷因丢了面子,又怕连累家人,就跳河自尽了。不久后,夫人就嫁了老爷,生下了不足月的小姐……”

明凤桢恍然:“因为以前定过亲,又遇上早产,所以大家才怀疑你们家小姐不是亲生的,是那周丰南的孩子?”

苏玉兰点点头:“原以为出嫁了,日子就会好过些,哪知道……老爷夫人在的时候,还好些,老爷夫人一死,他们就糟践起小姐来。那些大户人家可势利着呢,老爷夫人去了,眼看没法子借老爷的势了,就把我们小姐不当人,不管是老夫人还是姑爷,就连下人也是一样,稍有不慎,就嘴里带刀,一刀一刀剜人心,姑爷有时候还动手打小姐,可怜我家小姐,为了讨姑爷的欢心,一再地忍让,还,还陪着那王八蛋染上了鸦片烟瘾……”

明凤桢大惑不解:“不是说他们一直挺恩爱吗?是因为娶妾才闹翻了呀!”

“屁!”苏玉兰骂了句脏话,“那都是打磨了驴粪蛋儿,给别人看着光鲜!姑爷也就是娶了小姐的头三个月对她好些,新鲜嘛!之后就原形毕露,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吃喝嫖赌抽俱全的主儿!小姐跟我说过,她这辈子过得最好的日子就是怀着娃的那几个月,她才觉得自己像个人。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以为有了指望,就被老夫人一句话给抱走了,说什么小姐有鸦片烟瘾,对孩子不好,她要亲自带孙子。那一边呢,姑爷又娶了一个窑姐儿做小,你说,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

明凤桢听得心惊:“这些事儿,怎么都没人提啊!”

“能提吗?”苏玉兰苦笑,“谁愿意把家丑外扬?”

“那,你觉得真是你家小姐下毒毒死了你家姑爷的吗?”明凤桢问到了关键问题。

苏玉兰哽咽了一下:“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小姐是被他们逼到绝路上了……她常常一个人半夜坐起来,呆呆地在哪儿念着:‘他们不死,我就死,我不死,他们就死’,说完了就倒下睡,请了大夫来看,却总不见好,那一段时间,我和阿鹃夜里轮流着值夜,不敢睡,就怕她寻短见,想不到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了……”

“阿鹃?”明凤桢一愣。

“就是张鹃,我们俩一起陪着小姐去的宁府,她和小姐最亲,性子最烈,又好强,每次小姐被宁府的下人欺负,都是她叉着腰去骂去闹,要是没有这个泼辣妹子,小姐的日子只怕更难过。”

“那这个张娟现在在哪里?”明凤桢连忙问。

“死了。”苏玉兰看了明凤桢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只说了一句,“二十年前,在小姐去世后的一年,她投河死了。”

11

“那丫头啊,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张鹃的嫂子梅琴以总结的语气说道,“明明是个下人,却比千金小姐还受不得委屈。韩小姐死了以后啊,她就一直说要报仇,我说她杀了人嘛,以命抵命是应该的,她自己都认了,你还有什么不服的?难不成你一个丫头,还能把天翻过来?她竟然说‘那我就把天翻过来叫你们瞧瞧’,没多久,她就拿了好些大洋回家,我问她哪儿来的,她就笑着说横竖不是偷的抢的,还说她找到了为韩小姐报仇的法子,马上就‘翻天覆地’了。这话谚说了没几天,她就跳了河……半夜跳的,没人看见,没人知道,没人救,我们到处去找……后来尸体自己浮上来了……”

梅琴说到这里动了情,拿起袖子揩了揩眼角的泪:“我早知道,她那性子是不得善终的,人哪里拗得过命?她生前常说最看不起那些受不了罪就自杀的人,可没想到最后她自己也……”

民国二年七月二十五日。

那便是张鹃投河身亡的日子。也是警察局长孙奎荣家里失火出事的日子!

明凤桢坐在木梯子上,看着手里关于孙奎荣意外身亡的卷宗档案发呆。

孙奎荣死前曾宣称找到了关键证据,从日子上推算,刚好是张鹃拿钱回家,对她嫂子说要“翻天覆地”的这一段时间,张鹃是最接近韩心霞的人之一,她一定知道很多内幕,一个要查案,一个要报仇,可不是一拍即合吗?可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

明凤桢越想心越沉。

“咔哒!”

那是钥匙插入档案室大门的声音。

明凤桢不由得慌了神,要是被人发现她在翻看孙奎荣的卷宗,那可不得了。她连忙将档案塞回原位,匆忙下梯,哪知道越慌越乱,一脚踩滑,便连人带梯子一起摔了个四脚朝天。明凤桢试着坐起来,脊背剧痛,几乎动弹不得,她无奈地扭过头,就看见了架子下面那块黑乎乎的小东西,伸手刨出来,才发现竟是一条烧焦了的虫子尸体。

进门的人已经闻声奔了过来,一见到地上狼狈不堪的明风桢便哈哈大笑了起来:“嘿,大头针,你一个人闲着没事跑档案室来演独角戏啊?这么好的段子,也不叫师兄来看,太不够意思了啊?”

明凤桢朝董伟伸出手:“都下班了,你又回来做什么?还不拉我起来!”

“朋友过生日,我把礼物忘在这儿了。”董伟一面说一面蹲了下来,明凤桢顺手抓住他的胳膊,想借力坐起来,董伟的脸上却显出痛苦异常的表情。

“怎么啦?”明凤桢奇道,一面捋开他的袖子,立刻,一道刺目的白纱布印入眼中。

董伟神色里闪过一丝慌张,他强笑着缩回手:“啊,不小心被猫抓了。耶野猫跑到我家里来偷东西吃,居然比耗子还厉害,我拿棍子打了它,它就抓了我……”

12

明凤桢跟踪着董伟。

他不但去了梅琴的家,还去了韩心霞的夫家,宁家。这是明凤桢昨天才走访过的地方,她从宁府下人的口里得知,这二十年来,宁府一直在四处寻找失踪的小少爷宁文俊,从未放弃。

董伟在宁家呆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后明凤桢便一路悄悄跟着他回到了警局,他并没有去档案室,而是径直去了局长室。

明凤桢立刻明白过来:董伟在档案室呆了有一年多,他肯定就是罗局长安排在古慧东身边的眼线!也许张科也是……

明凤桢又愤怒又惊慌,她发现自己实在是势单力薄,她要如何与这样一群势力庞大的家伙为敌?

于飞去了法租界,公共租界的事插不上手,她现在唯一认识的有些官职的人就是警正程斌晖,虽然两人有些交情,可那人狡猾得像狐狸,未必肯为她涉险,况且他又在另一个辖区,就算是想帮忙也鞭长莫及。

正寻思着,忽然局长办公室里传来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

紧接着,罗局长的声音隔着门愤怒地传了出来:“你他妈是谁?敢这样跟我说话?告诉你,我掐死你们就跟掐死两只蚂蚁一样!”

明凤桢吃了一惊,竖起耳朵使劲听,屋子里的声音却越来越小,再也听不清楚了。

13

明凤桢一夜未睡,脑子里不停地闪过董伟离开局长室时的表情,那恶狠狠的模样哪像平时的他!到底他说了些什么,惹得罗局长大发雷霆呢?

第二天,董伟和张科直到中午都不见影子,下午刚过,明凤桢正式接到通知:董伟和张科无故旷工,已被开除,新的档案管理员将于次日补缺。

一环又一环的变故,明凤桢觉得心里直打鼓:董伟的突然离开必定与他们的密谈有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掐死你们就跟掐死两只蚂蚁一样!”

这是罗局长的原话,这句话中的“你们”是不是也包括张科?

董伟和张科家的大门紧锁着,邻居们都不知道他们的去向。

白白奔波了一日的明凤桢,颇有些郁闷的走到家门口,拿出钥匙开门,进门,开灯。

灯没有亮。

一只胳膊猛地勒住明风桢的脖子!

紧接着,她觉得后脖子上一阵剧痛,之后便失去了意识。

当明凤桢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被绑在了椅子上,嘴里也被塞入了布条。

她面前站着两个人,正是张科和董伟。

“对不起,小师妹,别怪我们下手太重,实在是被逼到了绝路,不得不这样,”张科带着歉意说道,“罗海锋不给我们活路走,我们只能自己找路了……”

董伟打断了张科的话,眼神犀利地盯着明凤桢:“我知道你一直在查韩心霞的事,你怀疑当年孙奎荣的意外并不是意外。”董伟意味深长地看着明凤桢,“你猜得没错,二十年前孙奎荣家的火灾根本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纵火。主谋嘛!就是我们的罗局长。”看见明凤桢瞪大了眼睛,他继续说,“他担心孙奎荣借韩心霞的案子扳倒了朱师道,影响那人的仕途,于是两人狼狈为奸,向孙奎荣下了毒手。后来的吉舜鑫,也是因为查案受到了排挤,为了避祸去了军部。甚至连古叔……这些事都是他们做的,只可惜没有证据!”

明凤桢放弃挣扎,连最初的震惊感也强压下来,冷静地听着董伟的自白。

“我们和罗海锋决裂了,他想要灭口……我们可没那么傻……明天我会设一个局,引姓罗的上钩。我请你来,是为了谈合作。我会装作拿到了他的把柄敲诈他,让他拿钱来交换,到时候他一定会搞鬼,趁机杀我,你带人在他杀我的时候冲进来,就可以以谋杀罪抓他,人证物证俱在,谁也保不住他,等到了大牢里,用用刑,我就不信他不招。明天一早你去找程斌晖,我会把见面地点安排在他的辖区内,到时候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抓人,那个人野心大,又贪功,你去跟他讲,这么大一个便宜送上门,他没理由拒绝的!你们明天在顺德茶馆等我的信,我会找人把时间地点告诉你们,这可是抓住那老狐狸唯一的机会!”

董伟噼里啪啦说着,明凤桢“呜鸣”地叫着,想问一声为什么,无奈口里的布条塞得太严实,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浑身肌肉紧绷,丝毫不能动弹,明凤桢想张牙舞爪地大声质问他:

“古叔是不是你杀的?!”

董伟曾经是罗海锋的耳目,唯一看过古叔字条的,除开自己,就只有转交字条的董伟。他有时间、作案动机。罗海锋害怕古慧东查出些什么,于是派董伟前往……董伟手臂上的伤,就是他杀害古叔,最好的证据!

而董伟所说的把柄,大概就是指他杀害古叔一事。

他本想敲诈罗海锋,没想到对方不但不买账,还要杀他灭口,把他逼得狗急跳墙。

董伟走到了明凤桢的面前来,手里拿着注射器:

“对不起,大头针,我得先让你睡着了,才敢解开你,放心吧,明天早上你就会醒了。”

14

顺德茶馆。

穿着便衣的明凤桢和程斌晖相对而坐。

董伟对程斌晖的定语十分精准,他对官场中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摸得清楚,虽然冒了点险,但稍加利用就可以立功扬名。

“何乐而不为?”程斌晖对明凤桢的愤怒不以为然,“关键是抓到该抓的人,跟什么人合作有什么关系?谁是主,谁是次,你得分清楚了。”

明凤桢“唔”了一声,但心中还是无法释怀。

“程斌晖,我想问问,那个孙奎荣和朱师道以前有没有什么过节?”

程斌晖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说来这朱师道,也算是异类了,当年他曾经检举过孙奎荣贪污,若不是这样,孙奎荣不会只做到一个小小的区局长。”

“贪污?那该革职,怎么还能留他在警局?”

“傻丫头。现在这世道,有几个不贪的?我说朱师道是异类,就是因为他敢出头把这事儿点破了,不过呢,这也不是没原因的,他家里很有钱,堂兄朱兆刚又是个有兵有枪的大军阀,若不是大家忌讳着这一点,他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话说回来,如果朱师道不是异类,我还真不敢陪你走这一趟,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丫头,免费让你再长点见识,要想在这世上做成大事,”程斌晖掰着手指头,“人脉关系、金钱、权势、能力、谋略、胆量、努力、运气——缺一不可。而且,一个人是做不成大事的,要不然,怎么会那么多连干亲结亲家的?自己这边的人越多,这地位才能越稳当啊,只有先稳住了,才能往上爬,懂了吗?”

明凤桢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怔,脑子里刚刚散开不久的迷雾又重新聚集了起来。

中午一点。

一个擦皮鞋的小男孩拿着一张纸条走到了明凤桢的面前。

纸条上只有十一个字:

临风旅舍三楼二号一点半

从顺德茶馆到临风旅舍,刚好是三十分钟的路程。

程斌晖带着人刚赶到临风旅舍三楼,便听见一声枪响。

枪声正是从二号房来的。

程斌晖冲在第一个,一脚踢开门,又一声枪响,程斌晖的胳膊上中了一枪!

“抓起来!”程斌晖忍住痛怒吼道。

只见屋子里的举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鱼贯而入的警察们。

那人正是罗海锋!

他手里还拿着一把手枪,靠近他不远的地上则躺着一具眉心中弹的男尸——张科。

明凤桢一面扶住程斌晖一面四下观看,屋子里一目了然,没有董伟的影子,只有一扇窗户大开着。

窗前的桌面上,赫然印着一个大大的脚印。

楼下有人在骂街。

15

尽管罗海锋被捕后一直保持沉默,但程斌晖并不着急,店老板可证明罗海锋进了二号房,屋子里有被枪杀的尸体,拿着枪的罗海锋被抓了个正着,他的胳膊里还有一颗子弹,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不管罗海锋招不招,他都翻不了身了。

“这个董伟,把咱们都利用了!为了抓住罗海锋,他竟然这么狠毒,连张科都不放过!一定是他杀了古叔!”明风桢跺了跺脚,“程斌晖,你干吗还不发通缉令抓这家伙?”

程斌晖苦笑:“丫头,古慧东的案子又不在我的辖区,你手里又没证据证明是董伟杀了他,你用什么罪名通缉他?”

古慧东的验尸报告已经出来了。

明凤桢看着报告,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阿桢,节哀,人死不能复生,”李恒之手忙脚乱地安慰着,“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完成死者的遗愿,尽快抓住凶手。”

听到这句话,明凤桢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我想,我已经解开那个血档案之谜了。”

李恒之没想到明凤桢会说到这个上面去:“怎么回事?”

“报告上面说,古叔的腿上有蚂蟥的吸盘,伤口有感染迹象,可是他每天就是两点一线,哪里会去有蚂蟥的地方?”明凤桢说道,“除非,是他自己养的……那天他带了几只蚂蟥进档案室,那东西没吸血的时候很小,就算带几十只也不会有人察觉,等我们都走了,他就把蚂蟥放在身上吸血,蚂蟥可以吸入比自己身体多十倍的血,他让它们吸饱了,再弄破虫身,把血放出来,再用香烟把蚂蟥烧了,塞到档案架下面,如此制造出血档案和血泊,他身上却不会留下伤口。怪不得那天医生说他严重贫血,现在想起来,大概是因为他大量失血的缘故。”

“嗯,蚂蟥唾液很特别,被它们吸过的血一般很难再凝固。”李恒之恍然道,“这也解释了,你说的那些12个小时也不凝固血液,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可古叔为什么要搞这个鬼?”

明凤桢转身又看了那验尸报告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

上海市所有报纸,都以头条形式刊登了一则爆炸性丑闻:

警察局长杀人落马,背后主谋竟是“正义之狮”

“……于日前被捕的闸北区警察局长罗海锋被控杀人一案有了新的突破,据可靠消息称,此谋杀案与现任副厅长朱师道有关,二十年前由其主审的‘宁韩氏杀夫案’,很可能是一个冤案,到底是‘正义之狮’,还是‘邪恶之狮’……据称,就此案已成立特别调查组,现任副厅长朱师道已经停职接受调查……”

明凤桢拿着报纸的手颤抖起来:“我们都被利用了!”

“是啊!”程斌晖点点头,“这是一个连环套,咱们都做了棋子,一夜之间,风云变色。这朱师道当了副厅长,不知道阻碍了多少人的前途,不知道多少人联手做了这个套……”

话未说完,明凤桢忽然转身往外跑出去。

程斌晖纳闷地大叫:“你去哪儿?”

“墓地!”明凤桢头也不回地回答着。

罗海锋在监狱中招供,承认自己主使谋杀孙奎荣、张鹃及古慧东,对杀死张科一罪也供认不讳,但却拒不承认与朱师道有关。

公审之时,愤怒的公众把法庭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都想亲眼看看这个“恶魔局长”被判死刑的下场,当罗海锋被押着走向法庭时,不断有臭鸡蛋和果皮扔来,连累得周围的押运警察也一身腌臜。

“砰!”

随着一声枪响,罗海锋后脑勺喷出血来,轰然倒地。

这忽然的变故让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人们尖叫着四处逃散,因推挤而摔倒的人、被踩伤的人一时哭喊震天。

次日,所有的报纸都一边倒地,把这起恶性刺杀事件的主谋,指向了正在接受调查的朱师道,罗海锋是朱师道案的重要证人,他一死,得利的自然就是朱师道。

16

“我叫明凤桢,是闸北警局档案管理室的管理员,和受害人古慧东是同事,”明风桢做了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然后说明了自己因察觉“韩心霞”档案一事有蹊跷而开始调查的动机,并且将调查的结果简单叙述了一遍,最后说道,“我认为,朱师道在判决当年那起案子的时候,确实有失公允,韩心霞确实有冤屈。”

明凤桢坐在证人席上看着不远处被告席上的朱师道,现在她是控方证人。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朱师道,五十来岁的朱师道正值年富力强,国字脸上浓眉深目,天生自带一种威严,此刻他的表情出人意料的平静,然而那平静并不寻常。

明凤桢将一份资料拿了出来:“据我了解,韩心霞性格内向寡言,原本是个十分善良温顺的女子,却因为太过良善,从小到大屡屡被人欺辱,而这些欺辱她的人,都是她的亲人,她的姐妹,她的公婆,她的丈夫,最后她因不堪忍受而抑郁成疾,在她生下儿子之后,孩子被婆婆无理抱走,丈夫对她冷漠无情,下人对她言语不恭,这诸多的打击终于让她精神崩溃了,这是五名当年为韩心霞诊过病的大夫的口供,他们都可以证明,韩心霞在毒杀宁国晖时,神智已经不正常了,还有强烈的暴力倾向,所以她犯下毒杀亲夫的大罪并不奇怪……”

法官听到这里皱起了眉头,打断了明凤桢的话:“明警士,你是控方证人,怎么却为被告辩护起来?”

“法官大人,”明凤桢不急不忙地说道,“我不是为他辩护。我认为朱师道对韩心霞的判决不公,是因为他不应该判一个心智有疾病的人死刑,韩心霞是被人逼疯的。难道只有毒酒灌进喉咙里,刀子刺进胸膛里,才叫杀人,才叫犯罪吗?张鹃知道韩心霞有病,她知道韩心霞杀了人,但是她也知道让韩心霞一个人来承担杀人的罪过是不公平的!她想要惩罚那些人,才会投靠当年的局长孙奎荣,也为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罗海锋的口供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可惜她的方法错了,走了邪路,送了自己的性命,朱师道根据证据判决没有错,可他在判决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这些,在这一点上是不对的,至少是不人性的,不讲人性的法律还有什么意义?不过,朱师道的不对,也就只是这一点而已……这不应该成为他今天站在这个法庭被告席上的理由……”

明凤桢的话锋突然一转,她看了看法庭,到处都挤满了记者,她伸出手指着他们:“在这里的人,都是来要真相的。但真相不是人云亦云,不是猜测,不是墙倒众人推,记者们,你们的笔是用来书写真相的,不是为了成为被人利用的工具。我今天站在这里,就是因为不想成为别人利用的工具,也不想韩心霞这个可怜的女人在死了之后还要被人利用,明明二十年前就了断的事,可偏偏还有人想借此来兴风作浪,大家要想想这些案子背后是什么!罗海锋之所以杀死孙奎荣,是因为他不想有人利用韩心霞的案子制造把柄影响朱师道的前程,进而也就影响了他自己!”

明凤桢转身看着朱师道,“我今天来,是作为控方证人来指控你的,你最大的罪过不是没有公平地对待韩心霞的案子,而是四个字:怀璧其罪。你身在高位,有嫉恨你的人,也有保护你的人,整你的人是为了私欲,保护你的人未必就是为了公义。也许你确实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但是对于你来说,不知就是罪过!你既然走得那么远,就应该想得比别人更多,做不到,你就不配!如果韩心霞的案子真的是冤枉的,那么为她伸冤就要借助争权夺利者的勾心斗角,才能把始作俑者送上法庭,如果韩心霞没有被冤枉,可还是有人能找出莫须有的把柄来作为争权夺利的工具,这岂不是更悲哀?这里是法庭,神圣的法庭啊!我们的法制就腐败堕落到这个地步了吗?你对此无动于衷吗?就没有居于危楼之下,大厦将顷的感觉吗?!”

朱师道与明凤桢对视着,目光由凌厉到黯然。

整个法庭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明凤桢,程斌晖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明凤桢竟然如此大胆,说出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话来。

明凤桢走下了证人席,记者们蜂拥而上……

17

码头。

人来人往,脱下警服的明凤桢一身女学生装,梳着两条小辫子,提着竹藤箱站在人群中,俨然一副邻家小妹的样子。

同样穿着便装的程斌晖站在明凤桢的旁边,他紧张地打量着四周。

“你那一番话真是厉害,扭转乾坤啊,你可帮了朱师道一个大忙了。要是再抓到董伟,他就可以免去嫌疑了。”

“其实我并不喜欢他,”明凤桢说道,“可他确实还算个好官,韩心霞的官司再错,但是他没有伤到原则,能爬到那么高不容易,他能做的事比我这个小人物多得多,警局的高层得有个像他那样的人。”

“我觉得这步险棋走得不值,你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吗?”程斌晖又看看四周,“出去躲躲也好。打算去哪儿?”

“宁波。”明凤桢笑了笑,“不过,我不是去躲事。”

宁波。

前童镇。

一户人家正在办喜事,簇新的宅院门前,华丽的花轿帘子被掀开,新娘子被搀扶出来,一步一小心地往里走。

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儿又一圈儿。

“人的命啊,说不准,这新郎官一个月前还穷得叮当响,肚子都还填不饱呢,可现在,看看,多风光!宅子买了,媳妇娶了,这新娘子可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儿!”

“听说,是龙王爷送的礼?”一个男子羡慕地问道,“是真的吗?”

“可不是真的嘛!我亲眼看见的!”被问到的人得意洋洋的,仿佛走运的是自己,“人家一网下去最多打一网鱼,他竟捞上来一只金老鼠!纯金的,值好几千大洋呢,上面还刻着他的生辰八字和姓名,可巧他又是属鼠的,你说这是不是天降的福气?”

明凤桢站在人群中,沉默地看着。沉默地听着,这个故事她这几日已经听了太多遍。

新娘子已经进入宅院里了。

明凤桢把礼盒放到负责收礼的一位男子手里:“祝一对新人百年好合。”

收礼人诧异地看着明凤桢转身离开,哪有光送礼不吃喝的?

明风桢一个人走在郊外的路上,阳光透过密密麻麻地树叶投射下来,已然减了大半的热气。

一道黑影冲了出来。

“明凤桢!”

明凤桢与来者面对面地站着。

“董伟,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放过我的。”

董伟愤怒地看着明凤桢:“想不到你竟然卖友求荣,为了讨好上司,连古叔都出卖了!”

明凤桢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你有脸跟我提古叔吗?古叔根本就是你杀的!”

董伟愣了一下,接着冷笑:“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明凤桢抢着说道,“古叔虽然是你杀的,但他是自愿的。这是你们一起布下的局!古叔引我去见他,而你呢,就在我到之前杀死古叔,制造出自缢的假象。

“你聪明地没有采用常规的勒绳手法,古叔在临死前,还不忘留下疑点,用手死死抠住椅子,在指甲缝里留下了碎木屑,在椅子上留下他的指甲印。整个房间被收拾得很干净,说明凶手心思细腻。可这个细心的凶手,偏偏留下了最大的破绽——那把椅子。以古叔的身高,他根本不可能是用那把椅子上吊自杀。你们故意留下一点,让我追查,让我成为这出连环套的一颗棋子。然后就到了你的演出时间,你故意在我面前露出手上的伤,引我跟踪你!你还得把握好双面间谍的角色,取得罗海锋的信任,杀死古叔后,再用这件事威胁罗海锋,逼得他不得不兵行险招。你绑架我,利用我和程斌晖的关系,当场抓住了行凶的罗海锋,让他永不翻身。整件事里,最无辜的就是张科,他本来是罗海锋的眼线,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是你设了局,让他送了一条性命,你自己却溜之大吉。”

“你的确很聪明,可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吗?”董伟大喊着,“很简单,我们只要一个公道!”

“我知道。”明风桢面不改色,“你,是孙奎荣的儿子吧?你做这一切,就是为了给你父亲报仇,而古叔,是为了给他的女儿韩心霞报仇。”

董伟震惊地看着明凤桢:“你怎么知道?”

“七月二十五,我去过你爹的墓地,看见了坟上的供品,我在坟地边上拓下了一些脚印,墓地前的脚印和张科被杀时,你留在桌上的脚印一模一样。所以我就知道了你的身份,至于古叔……韩心霞一直因为身世问题被家人歧视,大家都传言她是前童镇周家公子周丰南的女儿。这位周公子聪明绝顶,可惜走了偏路,做了老千,可是做老千得有一个本事,那就是记忆力必须出类拔萃——除好,古叔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当年周丰南被人抓住出千,打断了右手,古叔的尸检报告证明,他的右手有陈旧性骨折,我记得他的手每逢阴雨天就会作痛;周丰南跳了海,可是没人见过他的尸体,古叔一辈子深居简出,从没人见过他的亲戚;最后,我查过韩心霞档案出现的时间,每次都是局长换届,旧人去,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候,如此的锲而不舍,如果没有特别的关系,他绝对不会这样做!古叔的墓地是你为他选的,偏巧,韩心霞也葬在同一个公墓里,我想世界上没有这么多巧合吧?”

“你既然知道他的心愿,为什么还要破坏他一番苦心?他用自己的命赌了这一局,就是因为他信任你是一个正直的好警察!”董伟举起了枪,“可惜他错了,他看错了人!”

“他是错了!但不是错在看错人!”明凤桢说道,“他是做错了事!他认定自己的女儿是冤死的,所以想要为她伸冤,甚至剑走偏锋,和仇人的仇人合作。零号档案第一次的出现,就是你父亲孙奎荣和古叔唱的一出双簧,档案室自燃并不是什么难以做到的事,一点白磷就足够了。若真是有人蓄意放火,又怎么会只损失十几份档案?又怎么会查不出来?古慧东又怎么可能全身而退?你父亲要借韩心霞的案子报复朱师道,而古叔需要有人帮他撑腰,所以两人一拍即合,还笼络了张鹃。可没想到,罗海锋下了毒手,这一仗,只有古叔幸免于难。后来,你回来了,古叔马上就要退休,于是你们两个就设下了苦肉计连环套,以恶制恶。我知道你们心里有恨,可你们采取这种做法就是错的,如果每个人都这样做,还要法律做什么?而且,错的人是罗海锋,朱师道并没有错,我不想看见你们殃及无辜,我不想看见你们一错再错,所以才会出头说话……”

“哈哈!”董伟似笑似哭,“天真!你不觉得自己太天真了吗?”

“在这件事情上,我宁可天真一点!”明凤桢向董伟的身后看去,抿起了嘴。

董伟警觉地回头,只见四五个警察正拔枪对着他。

“我不杀你,我会等着看你死于天真,那才是对你最好的惩罚。”董伟放下枪,举起手,冷冷地对明凤桢说。

18

明凤桢将一束雏菊放在古慧东的墓前。

“对不起,古叔。我不能完成你的遗愿。因为我不能陪着你错,尽管我很敬重你。”明凤桢跪下来向墓碑磕了三个响头,“你聪明一生,为什么到最后却这么糊涂?我知道你觉得亏欠了女儿,想为她报仇,可这并不能让她安息!这个世道,伸张正义很难,可是如果正义不能以正义的方式得到伸张,那么正义又有什么意义呢?”

明凤桢叹了口气,开始烧纸。

“德鑫金铺的王掌柜跟我说了,你用八千大洋打了一只金鼠,那是你一辈子攒的钱吧?我知道那只金鼠是你放进他的鱼网的。这就是你去办的那件大事吧?我记得,韩心霞的孩子是鼠年生的。我知道当年是你偷走了他,你的孙子,你把他送回了宁波,你之所以不敢站出来光明正大地说出你的想法,也是因为不想让他暴露出来,不想他卷入这些争斗,想让他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放心吧,,现在你的孙子已经成亲了,新娘子很漂亮也很贤惠,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个秘密的,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明凤桢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纸上是古慧东画的老鼠,她把它扔进了火堆里。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但愿有一日,不须离开,此土便是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