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寺》全文阅读_作者:柚臻

第一章 奎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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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眼前卷宗上的文字,我不由得陷入深思,距离目的地越近,反而越有一种不确定的忐忑。

“山中藏寺,昼伏而夜出,寺中人以骨为食,故名为食骨庵。”这是《鬼志》上的记载。“寺”指的是庙宇,一座隐没在深山之中的钟楼古刹,却透露着浓厚的妖异氛围。据说那里住着一群吐着血红舌头、以骨为食的鬼僧,正是我们这趟旅程的目的地。

想了一阵,也理不出半点头绪。我习惯性地拨弄指间的念珠,喀喀的声响可以帮助我稳定心绪,这串念珠是奶奶生前送我的,戴上之后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学着她拨弄珠子。

我索性不想了,卷起残破的卷宗,收拾好走出低矮的船舱透气。

一打开舱门,我就和站在船尾撒尿的船东四目对上,船东嘴里叼着一根烟,尴尬地笑着,他一边要举起精壮的手臂向我打招呼,一边还要忙着拉上裤头的拉链0

“要不要来一根?”船东穿好了裤子,摸着口袋里的烟盒问我,但动作不像是要掏烟,而是观察我的反应。

“不用,谢了。”我朝着他挥手,猜想他不是真心想要请我抽烟。看烟嘴可以知道,他抽的是我从机场带来的台湾烟。

船东笑着又哈了一口烟,从他的表情可以知道他很满意这牌子的香烟,也十分庆幸我并没有跟他要一根来解瘾。

我随意地抬头,看向左右陡峭的山壁及斑斑点点的绿意,船下划着的是天色一般青的江水,像一块不透色的碧玉,深不可测。美景清风,我却没有一点对酒当歌的心情,也许是耳边答答答的引擎声破坏了一切,又或许是这样的风景已经看了三天,就像再好的电影重复看上三次,同样会叫人生腻。

依这景色看来,离我们的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

我随后转身看向一旁倒地不起的阿月,他是我的伙伴,和我一同前来找寻《鬼志》上记载的食骨庵,上船第一天还活蹦乱跳的,没想到第二天就开始晕船,吐得稀里哗啦,到了今天更是连胆汁也榨不出半滴了。

“死掉了没?”我有些好笑地询问阿月,明知道他痛苦得要命,却不自觉地升起一股看热闹的心思。

“快死了。”阿月有气无力地回答,一会儿又看向船东问道,“还有多久呀?”

“今天应该会到。”船东说着,随手弹掉已经烧到底的烟嘴。

“振作一点,要不要喝点水?”我问阿月,虽然觉得他病恹恹的模样有些好笑,不过也怕他会一直这样虚弱下去。到时候别说一起去找《鬼志》中的食骨庵了,我恐怕得扛着他去找医院急诊。

“不要,一喝就吐。”阿月摇着手,又做了一个干呕的动作。

我见状连忙往后一跳,就怕他真的吐出来。

“哇,你也太没良心了。”阿月看见我的动作,忽然又有了精神,伸直了手臂指着我叫骂。

“快休息吧,怕你上了岸也没力气走路。”我立刻转了个话题,又说,“你觉得《鬼志》中的‘以骨为食’,这里的‘骨’是指什么?”

“现在要讨论这么严肃的话题吗?”阿月翻了翻白眼,一副连说话都吃力的表情。

“聊一下。”我又问。

阿月给了个无奈的眼神说:“总不会是鸡骨、狗骨,这样就没有记载的价值了。”

“嗯。”我认同地点头,“骨”指的应该是人肉,只是《鬼志》上以“骨”字代替。

我无聊地倚着船舷休息,船上没有其他的乘客了,只有我、阿月和船东三人。

阿月说没两句就气喘吁吁了,船东不禁摇晃着脑袋,打趣地问我们:“你们一直说的那个庵到底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所以才要去找。”我笑着回答他。

“我真是搞不懂你们年轻人,总是喜欢往危险、奇怪的地方钻,那是不是就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船东发出啧啧的声音,仿佛我和阿月是两个脑袋有问题的傻子。

“哈哈,我们这是在做研究。”我又说。

“研究什么,研究那庙里的和尚为什么要吃肉吗?前阵子也有许多金发绿眼的外国人来,说是要找江底的水怪,年轻真好呀,有忙不完的事、用不完的精力。”船东感慨地叹了一口气,我不禁被他的表情逗笑。

“对,年轻就是闲着无聊找事做。”我附和地说道。

阿月听不下去,插嘴表示:“我们也是混口饭吃。”

“还有人付钱给你们吗?”船东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阿月。

“有哇,有钱人比年轻人更闲,专门拿钱给我们花,叫我们去找寻奇怪的传说,然后告诉他们传说的真假。”阿月说。

船东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哼了一声说道:“有钱人果然难懂。”

“对,难懂,比年轻人更难懂。”我说。

对话之际,我们大概又前行了两三公里的距离,这处的江面不宽广,被两边的峭壁所夹,我想象着古时的战争场面,此时要是两侧有追兵射下羽箭,我们三人只怕会被射成三只刺猬。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前后已经没有了其他船只,江面只剩下我们这艘仅能搭载四十人的小游艇。

“这处似乎比较偏僻。”我说。

船东点着头,看向船头的方向表示:“我们平常载客也不会来这里,再过去就没什么店家可以买吃的了,等会儿还会有一家店,你们要买什么记得全部买齐了,否则会很麻烦的。”

说着,船东便往船头的方向绕去,我这才想到刚刚三人在对话的时候,船是无人驾驶的状态,船东大概很熟悉这附近的水域,再加上这里没什么弯道,他才会轻松地让船只自己往前走。

“老大,你想……我会不会就出师未捷身先死地挂在这条船上?”阿月见我神情恍惚,忽然出声问我。

我低头看向他,虽然他的脸色发白,但也不像是个短命相:“不会吧,你忘了你是祸害吗,会遗千年的。”

“谢谢你的安慰,不过我还没试过晕船晕得这么严重。”阿月说着,又呕了一声。

“只是晕船就把你打败了?”我故意挑眉看着阿月,大半是想激起他的斗志。

但是阿月已经斗志全无,用几近呻吟的声音说道:“不是我被打败,只是想到《鬼志》上的传言:所有去找寻的人都会在路上遇到怪事阻碍,或是……死于非命。”

他吞吞吐吐地总算把心思说出来,我不禁一愣,没想到他是在忌惮这件事情。

关于《鬼志》的传言很多,其中不少是关于试图挖出《鬼志》秘密的人,都会死于非命的说法,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可怕的力量,在阻止《鬼志》的秘密外传,或者根本是食骨庵里面的鬼僧在作祟?

我下意识地看向江面,要是真的有什么可怕的力量存在,就不该只是阿月晕船,而是整艘船都会淹没。

想到这里,答答答发响的引擎忽然轰的一声静止了,船身一震,陡然停了下来。我倒抽一口气,不会那么准吧?船竟然真的坏了。

“死定了。”阿月惨叫一声。

我同时一阵心慌。

船东中气十足的声音却在下一秒从船头传来:“到了,这是最后一家店了,你们还需要什么的,就趁现在快点买吧。”

我安心的同时也自嘲地勾起嘴角,一度还以为是《鬼志》,的力量应验了。

“知道了。”我朝着船头喊了一声回应。

阿月松懈了紧绷的表情,挥着手说:“快去买,我一时半刻还死不了。”

我点点头,扔下他往船头的方向钻去。

一会儿便看见我们的船身侧边停着另一艘小艇,那就是船东口中的“店”。店里面尽是金属零件和食物,大概是因为没有游客会到这儿来吧,所以卖的东西就比较不花俏。

“阿水,你载游客来这里?”店家老板似乎和船东很熟,直呼着他的名字问道,同时上下打量我。

“他们是来做研究的,和上一批外国人一样,来找怪物的。”船东一边说着一边指向挂在屋檐上的米粉,“给我一包。”

“好咧。”店家老板拿起一根铁钩,利落地将米粉勾了下来,但他没有交给船东,而是转身扔去后头的一口锅子内。

“这里也是餐厅?”我讶异地询问船东。这三天也有经过别的水上餐厅,但还是头一次看见规模这么小的,与其说是餐厅倒不如说是路边摊来得贴切。

“要吃什么就点吧,米粉汤、面线、饭。”船东比划着挂在屋檐上的食物介绍。

我大略看了一下,然后请店家帮我和阿月煮了两碗面。

面在水中滚着,等待之际,我又挑了几包干粮和一瓶酒。买酒是担心食物不够卫生,就当是给肠胃杀菌消毒了。

“买酒呀,等会儿要来喝一杯吗?”船东看见我拿酒,立刻凑了过来,瓶盖都还没有打开,他就皱着鼻子在嗅瓶中的酒香。

“好,等一下来一杯,不过我们今天还得到奎县去,就要麻烦船东大哥了。”我说。

船东知趣地点头,接过酒之后说:“我明白,今天一定会到,大概再两个小时就到了。”

“奎县……是在说那个村子吗?”店家老板疑惑地抬头,一副自己听错的表情。

我还以为那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虽然叫做奎县,却只是一个人口不到千人的小镇,当初我和阿月为了找出奎县的地点,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没想到店家老板却听过它。

“对呀,他们说要去找一座庙,里面住着吃肉的和尚。”船东已经把酒打开,大方地倒了四杯,其中一杯递给了店家老板。

店家老板也不客气,一口干了整杯,又把杯口朝着船东讨着第二杯,他侧转着身子往店内喊了一声:“阿全,你也上来喝一杯吧。”

“好。”一道陌生的声音从店内传出,一会儿我的眼前又钻出一道人影,也凑过来喝酒,那是一名白皮肤的少年,应该就是店家老板口中的阿全。

店家老板将酒杯递给了他,随后拿起几口铁锅跟我兜售:“要不要也买点酒菜?这里有炸溪虾、烤鱼,还有腌黄瓜。”

我看向船东手上只剩半瓶的高梁酒,被当了一回凯子,怎么可能再掏第二次的钱,我客气地摇头说:“不用了,把面给我就行了,我端过去给我朋友吃。”

“好吧。”店家老板有些可惜地把面装在碗里,然后小心地递向我。

我伸手接过面碗,一边套着店家老板的话:“老板,你知道奎县这个地方吗?”

“知道,怪地方,劝你们不要去。”店家老板的脸色一沉,似乎想起了不好的回忆。

我一见状,更加好奇地问他:“我还没有去过,那是怎样的一个地方,方便跟我说说吗?”

一边说着,我一边又把酒伸到他面前,他贪杯地又装了九分满,这才侃侃地谈起:“我们是做生意的,载着货物就往几处地方卖,几年前也去过奎县,那里山路险阻,对外交通只能靠水路,买东西也是靠我们,所以里头的文化封闭,村民一个个都阴阳怪气的。”

“然后呢?”我诱导着他往下说。

店家老板想了一下,才说:“就在几年前,我又过去卖东西,却有一个女人把一个孩子往我的船上扔,后头有人追着她……拿刀、拿棍的喊着不要跑,活像是要杀人了。我吓得立刻发船就逃,但又不能把那名小孩扔下,只好载着小孩一直逃出奎县范围,直到现在我还不敢回去。”

“后来怎么了?”我不禁被这段插曲吸引,也许它和食骨庵无关,却也是一条线索。

“后来我听那孩子说,那是奎县的一项古老传统,就是要献人给圣湖的妖怪,不管是死人或活人都可以。要是村子里有死人就好办,可以直接把尸体扔进湖里,要是没有……就要村民们抽签把老人或小孩扔进湖里淹死,当时那个小孩的妈妈舍不得,所以带着他逃了,恰好遇上我去卖东西,所以她就把小孩扔到了我船上。”船东说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想他的悲伤是源自于只救了孩子,却没有救到孩子的母亲。

“真是可怕,都什么时代了,还有这种活人献祭的事情。”船东骂了一声,下一秒却撅着嘴巴咻咻地吸着他的米粉汤。

店家老板说到这里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喝着酒沉浸在往事之中,他的伙计阿全也是脸色难看,气氛转为凝重,我知道他们不会再说更多,于是捧着碗往船尾的方向去找阿月。

阿月望着面碗生畏,即使肚子饿了也不敢多吃,吃多了只会吐更多,可是不吃又觉得肠胃磨得难受。

我大口地吃着面,想要吃完赶紧去叫船东开船,我们已经在江面浪费了三天的时间,我可不想继续耗下去。

一边吃着,我一边和阿月闲聊,说出刚才店家老板的那番遭遇。

阿月听着,良久才回话:“你觉得两者有关系吗?把尸体献给圣湖中的妖怪,这表示妖怪会吃肉,有没有可能湖底的妖怪就是食骨庵的寺中人?可是这样说不通,除非食骨庵就在那座湖底。”

“也许……真的在圣湖底下。”我喜欢阿月的机敏,虽然晕船了却不减他的聪明。

“喔,幸好我们有带潜水装备。”阿月说完,将半碗的面汤推给我,看样子他是吃不下了。

“嗯,你再休息一下,船东说再两个小时就到奎县了。”我一边说着一边往船头走去。

来到船头的时候,船东已经一脸的醉态了,店家老板的耳边同样发红,而我买的酒则见了底,那名伙计阿全用余光偷偷地打量我,我回望他,他却立刻收回了目光,鬼祟地不知在干嘛。

“面碗还给你们,谢谢。”我伸长了手臂把面碗交给阿全。

阿全“喔”的一声,目光闪烁地拿回了面碗。

我不禁怀疑这是一家黑店,可船东和店家老板这么熟络,老板要是坏人,只怕船东也死上几十次了,这么说来,他们要下手的目标不会只有我和阿月吧?我不由得冒汗,要真是这样,我和阿月就上了贼船了。

我转头试探船东:“船东,我们吃饱了,可以上路了。”

“这么快呀,不再休息一下吗?”船东晃着脑袋,因为喝醉而口齿不清地反问我。

“不用了,我朋友晕船,我想让他早点上岸。”我说。

船东点点头,摇晃着身子从甲板上站起来,这才向店家老板道别:“那我先走了。”

目前为止他不像是店家的同伙,又是我多心了吧,我拨了拨手上的念珠,为自己的多疑感到汗颜。

船东刚要转身,店家老板却开口了:“等会儿。”

这回不止是我,就连船东也愣了一下。

“我想问问……你是从哪里来的?”店家老板的目标不是船东,双眼盯着我说话。

“台湾。”我说。

“第一次去奎县吗?”店家老板又问,从他的眼神可以知道,这问题对他很重要。

“对,第一次。”我说。

“你去那里干吗?”他紧接着问,不知是不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导致他的口气有些不善。

“去做研究,我们拿到一份文献资料,说奎县有座食骨庵,里面的人都以人肉为食。”我说。

他的表情像是听不太懂,但还是点点头说:“奎县很危险,你们去了要怎么回来?”

这个问题让我发笑,我拿起口袋里的卫星电话说:“打电话再租一艘船。”

卫星电话不怕没有讯号,它的发送不是通过一般的手机基地台,而是连上外太空的卫星后,再由卫星发送。许多远赴丛林、沙漠冒险的研究家,也都配备着这样的卫星电话,只是每一台都价格不斐。

听完我的说法,店家老板转头对阿全说道:“好吧,我允许你去,但你得给我活着回来。”

我先是错愕这样的发展,可随后一想就明白了,阿全八成就是店家老板捡到的那个奎县小孩。

阿全用力地点头,像是要给店家老板什么保证似的,店家老板红了眼眶,仿佛阿全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

阿全抿了抿嘴巴,最后还是没说出哽在喉咙的话。他握了握船东老板的手,然后看向我说:“我想和你们一起去奎县。”

“可是……”我犹豫了,这又不是郊游,就怕带上阿全会变成我和阿月的拖油瓶。

“你们会需要阿全的,他小时候在奎县长大,对奎县的认识比你们多,带上他吧,他只是想回去看看,确认他妈妈是不是还活着。”

“让我跟你们一起回去吧。”阿全说。

我略一思考,觉得店家老板说得有道理,有个奎县人帮我们带路,可以让我和阿月的探寻事半功倍。

“奎县的村民认得你吗?”我问阿全。

店家老板快一步地回答:“不认得了,他已经出来了十年,模样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只怕奎县的村民也没几个人记得他。他以前不叫阿全,那是我帮他取的名字,你们带上他吧,他不会乱说话,也挺乖、挺懂事的。”

“好吧,阿全,你得保证不给我们添麻烦。”我对阿全说。

阿全忙不迭地点头。

见他这样,我又问道:“如果你妈妈还在世……你打算怎么做?”

“那我就安心了,至少没因为我的关系,害死我妈妈。”阿全说。

“你不想相认吗?”我又问他。

“不想,我只想确定她的安全而已。”阿全说。

“如果你妈妈死了呢?”我问。

“那……我对奎县也没有什么挂念了。”阿全说得诚恳,我也不禁心软了。

“好吧,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收拾好了就上船,我们一起去吧。”我说。

阿全的眼神立刻发亮,猛一点头便往店内钻去。店家老板看着阿全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轻声地对我说:“麻烦你照顾他,他是个憨厚的孩子。你们大概什么时候会回来?我去接你们。”

“那就……半个月,半个月后你到放我们下船的地方来接我们,我们约在下午四点。”下午四点的天色还亮,我觉得这时间不错,不过店家老板却摇头。

“晚上十点吧,那时间天色全暗了,也过了晚饭时间,约在那个时间安全一点。”店家老板说。

阿全的东西不多,用塑胶袋装着就往我们的船上扔,随后身手矫健地从店家的船上跳上我们的甲板,见他有这么敏捷的身手,我的心安下了一半,至少遇到危险的时候他能自保,不用连累我和阿月。

“一路保重。”店家老板对我们挥手,船东这才去发动引擎。

答答答的引擎声再度响起,江面被船尾划出了两道长疤,宛如切开了我们和人世的联结,随着船只隐没人生人回避的奎县。

2

我带着阿全来到船尾,将事情的始末跟阿月说了一遍,阿月讶异地看着我,大概是不解我为什么会同意让阿全一起上路吧,但他很快就释怀了,毕竟阿月是个聪明人,知道奎县越是危险,我们就越是需要一个熟路的导游,而阿全是最适合的人选。

我们静静地等着船靠岸,而阿全则去船头帮船东带路,因为船东也没有去过奎县,路径全是凭着找来的资料加上他的经验摸索。

很快,两个小时左右,我们的眼前出现一条交叉的河道,河道的两边不再是矗立的峭壁悬崖,而是重重密布的树林。

枝桠林叶交错纵横地织出一条穴道,圆拱的绿顶遮去大半的阳光,只露出一个黑漆的孔洞。孔洞不大,那宽度不像可以让船身回转,又因为见不到底,不熟路的人到了这里绝对不会往内弯进,只怕船身会卡在半途求救无门,还好我们有带上阿全,也只有他和先前的店家老板知道这条路径能够通往奎县。

我们的引擎速度放慢了,船身转进了那处河道,勉强可以通过,同时可以听见树枝和船身的磨擦声,嘎嘎喳喳地刺进耳膜,叫我们不由得压低了呼吸频率。

一进入穴道之中,天色立刻隐去了大半,眼前阴暗得只能看见模糊的景像,一些透过林叶洒下的光点,此时竟显得诡异,仿佛许多躲在暗处伺机机而动的狼眸,正发着青光咧着满嘴的獠牙。

江面变得深不可测,黑黝得像块陈年墨台,船划过了也没有哗哗的水声,只有那不断答答响着的引擎在呜咽,因为船速的放慢,就连引擎的声音也不禁变调,如同脖子没被割断的公鸡在咯咯惨叫,拖着未绝的气音和不完整的调子。

我低着身子走向船头,想要看看前头的情况,不过却什么也没看见,四周一样的漆黑。船东打开了头灯,避免船身触礁,良久的时间过去,在阿全的引导下,我们终于看见了远方有一处亮点,那应该就是出口了。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船东大概也觉得这一趟的钱难赚吧,心情松懈之后,他点了一根烟叼着,我也拨了拨念珠,感谢满天神佛保保佑。

念珠的喀喀声音传了上来,我这才感到一丝不对劲,这处树林之中居然没有丝毫虫鸣,静得有些荒谬,沉沉的死气比墓园还要阴森。

一会儿时间,我们总算重见天日,钻出树林拱成的穴道之后,外面是一片碧玉色泽的镜湖,水面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上头伏贴着一层朦胧的雾气,轻纱一般的随风飘荡。

气温一下子骤降了几度,只着短袖的手臂不禁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船东自言自语地喃喃了一声:“这里真冷。”

“这处湖泊就是奎县的圣湖。”阿全说道,他往前走去,一脚跨在船舷上探头看着湖底,略有所思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也陷入了思索,这处湖底……有妖怪吗?想到这里,我也走向船舷,伸长脖子打量这片圣湖。

圣湖的湖水非常清澈,干净得可以看见湖底的石头以及——房子。

房子?我一时以为自己眼花,再仔细看去,确实看见了许多房子沉浸在湖底,石头、木柴砌成的屋瓦十分完整,我越看越心惊,这处圣湖底下竞浸泡着一整座的村庄,这些房舍超过百间,规模不小。

湖里面的窗子或开或闭,街巷的几处地方还搁着瓦缸,鱼群受惊地钻进门缝里头,水草在瓦砾间摇曳,透过水草的生长形态,看得出这座圣湖的历史十分悠久。

“山崩形成的堰塞湖吗?”我皱着眉头揣测。

“嗯,听说很久以前曾经走山,把村子淹没了,这处堰塞湖就是这样形成的,当时湖面没有这么高,圣湖也小小的,就是经过那次的水灾……所以才需要每年献出一个人给湖中的妖怪,避免奎县再次受害。”阿全说。

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不同,像是惊讶我能得知走山一事。

其实这种事不难推出结论,没人会把房子盖在水中,这里也不近海口,不可能是地层下陷才导致村庄泡水,最有可能的就是地震造成山崩,或是连日的大雨致使土石松塌的走山,土流阻断水流的出口,导致水量堆积在低处形成堰塞湖。

船一会儿时间便靠岸了,那处渡头上的木桥长满了青苔,满满的像是覆了一层绿霉,恶心得让我不想把行李搁在上面。我先是跳上了木桥,脚底一滑差点就摔个狗吃屎。

这处渡头想来很久没有人用了,才会荒废至此。我猜是店家老板不来之后,也没有其他的船商靠岸,所以渡头便这么埋入荒堙蔓草之中。

阿全紧接着我之后下船,然后是病恹恹的阿月,他弯着腰杆打量左右,然后小声地问我:“老大,你刚刚有看见水底吗?”

“有,有一座被淹没的村庄。”我说。

“不知道有没有庙,你刚刚有看清楚吗?”阿月又问我。

“我没有看见庙。”我一边说,一边卸着船上的行李,数了一数箱数之后,这才和船东道别。

船东打了个冷颤,多疑地问我:“你们真的要留下?还是我带你们回去吧,不要研究了,这里怪阴森的,连风吹过来都冷。”

“呵,人都来了,我们不会有事,谢谢你了,你可以回去了。”我说。

船东搓着双手,还是觉得不妥:“你们确定吗?”

“可以,没事的。”我拍着胸脯说。

船东终于点头,即刻缩回驾驶室去把船开走。

我们三人站在渡头上看着船头转向,然后拖拽着两条水痕离开,一直到船又驶进了那条绿荫拱成的穴道,我才开口问阿全:“这附近有地方可以住吗?”

问话的同时,我已经有睡在湖边搭帐篷的觉悟,这种穷乡僻壤不可能会有旅舍存在。

“有。”阿全点头。

他的回答倒叫我吃惊,阿月也皱起眉头疑问:“睡哪儿,破庙还是防空洞?”

我瞟了阿月一眼,径自往岸上走去。

“老大,行李。”阿月在后头喊了一声。

“你拿呀,你是助理,我是老大,拿行李这种小事不会要我亲自动手吧?”我头也不回地说着。

阿月惨叫了一声,嘟嘟嚷嚷地抱怨,还是认命地扛着行李跟上来。

我趁着空闲观察地势,这里的地质是碎石地,我踢着地上的小石子,石子和鞋底磨出沙沙的声响,地很硬……我安心了一些,最怕的就是遇上沼泽地质,不小心一脚踏进流沙里就死定了。

四周的树林繁密,一副随时会有猛兽跳出的模样,耳边传来高亢的鸟叫,咕——咕——是竹鸡,那是它们的警示声,我的脑海很快建立起对这里的初步印象,这里就像原始丛林,一点也不美,反而透露着危险气息。

“如果你们要找庙的话,那边有一座,奎县人在进行水祭仪式的时候,才会去那里拜拜。”阿全来到我身边,伸手指向湖岸的另一端。

由于树林遮挡了我的视线,所以没办法看见他所说的庙。我探头看了一下,刚要走过去,阿全又叫住了我。

“你们要去找睡觉的地方吗?去村长家吧,也许他会让我们睡在那里,以前有外人进来的时候,都是睡在村长家里。”阿全说。

“好,那你带路吧。”我看了一眼地上的行李,这么多的东西确实需要先找个地方安置,否则行动起来不太方便,最主要还是阿月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让我忧心。

“老大,你真好。”阿月扭捏地说着,谄媚的口气不由得让我打了个冷颤。

“要是你真的客死异乡了,我以后就没有廉价劳工可以用了。”我一边说,一边让阿全在前面带路。

一眼望过去,触目所及的地方没有村庄的迹象,圣湖距离奎县似乎还有一段路程。

我们小心地往丛林里挺进,才走没几步,阿月就又发难了:“会不会有蛇呀?”

“不知道。”我说。

阿月安静不到三秒又问:“会不会有熊呀?”

“不知道。”我说。

“会不会……”

“阿月!”我的音量不禁放大。

阿月立刻闭上了嘴巴。

好一会儿,他才又开口:“老大,你不知道有没有蛇、也不知道有没有熊,不过我知道……”

他故意提高尾音,欲言又止地卖着关子,但是我一点也不感兴趣,只觉得行李重得让我双臂发酸。

“老大,你不好奇吗?你问我一下嘛。”阿月说。

有时候我会兴起剪了阿月舌头的冲动,但看他的样子,下船之后精神似乎恢复了不少,所以又开始聒噪了。

“好,你知道什么?”我顺应他的要求问道。

阿月嘿嘿笑了两声说:“我知道有牛粪,还知道你踩到了。”

“靠!”我反射性地大骂一声,马上翻起脚底看,还真的踩到了……我狠狠地回瞪身后的阿月。

阿月吓了一跳,收起幸灾乐祸的表情说:“哎,老大,我走在你后面,怎么会知道你前面有大便,而且我已经尽了我的义务,我有跟你说踩到了。”

听着他的辩解,我的火气更大了,心里默默决定要扣他一千元的薪资,决定之后,心情又瞬间好了许多。

我抬着脚往旁边的树皮上蹭着,一边将鞋底的牛粪抹干净,一边想着,这里既然有牛粪,那么村庄应该有农地,或许村民是以务农为生,而不是靠着打猎在维持食物需求。农夫感觉比较不野蛮,也比较好说话,忽然之间,我感觉自己有些爱上这些牛粪了。

我们又继续往前走,行经一段杂草丛生的路程之后,我们总算看见了一条隐约的路径埋在荒草中,有路径的踪影就知道离村庄不远了。

果然,一会儿时间,我们便看见了一处村庄立在不远处。

“到了。”阿全说话的同时,也停下了脚步。

这里就是奎县了吗?

我仔细地看过去,眼前的村庄形式和湖底下的不太相同,湖底的房舍多是石头砌成,只有少部分是木屋,可是眼前的奎县却采用黄泥搭成土屋。挖了个窗子、凿了个门就变成了房子,一团团的黄土包,乍看下就像是一颗颗被风干的大馒头,显示这里是十分落后并且物资缺乏的地方。

第二章 神秘遗址

1

跟着阿全的脚步,我们从一处土坡往下滑去,来到了山坡下方,这里便是村庄的人口。

黄泥的味道钻进了我们的鼻腔,干燥得让人想要打喷嚏。

我们一落地,几位村民看见我们来,立刻大声嚷嚷起来,一下子,声音便在他们之间如波涛一般荡开,粗哑的嗓音不停地叫着:“有人来了!”、“快出来看呐!”

一时之间,低矮的黄土包里钻出大批的村民,或抱着小孩、或拿着农具,不到半晌的时间,已经将我们团团包围,不过他们并没有攻击我们,只是睁着眼睛上下地打量。

我同时也在观察他们,男女皆穿着粗布麻衣,脸上的皮肤看起来非常干燥,大概是因为这里的阳光并不灼人,所以他们的肤色一点也不黝黑,反而覆着一层营养不良似的蜡黄。

几个小孩仅穿着宽松的裤裆,想要靠近却又不敢,只能躲在妈妈的身后,伸长了脖子向我们探头探脑地张望。

男人们的体格很健壮,手臂和从衣襟露出的胸膛可以看见肌肉的线条。女人也是一点都不柔弱,肩膀魁梧得让人无法产生半点暇想。

“你们好,请问村长在吗?”我率先开口,打破两方的僵持。

一名青年站了出来,高抬着下巴问我们:“你们是打哪里来的,找村长要干吗?”

“我们……我们是政府派来的,是来做调查的。”我随口掰了一个理由,一边庆幸两方的语言可以沟通,一边也侥幸这里对外的资讯不发达,我们可以伪装是政府派来勘察地质或户政的公务员,这种身份能够为我们带来不少便利,可以说是屦试不爽。

青年闻言,皱起了眉头,似乎对我的身份有所质疑。

但其他人仿佛相信了,点着头露出了然的表情。确实,这种穷乡僻壤的封闭地方,除了政府派来的公务员之外,不会有其他人感兴趣了。

几名男人讨论了一会儿,才有带头的对我们喊话:“你们等一下,我们去叫村长。”

说罢,一名村民即刻往村子里面赶去,而围观的人潮则依然不减,反而有越聚越多的倾向。

我们三人不敢妄动,只能陪着笑脸任凭大家评头论足。

约莫十分钟,总算有一名蓄着胡子的老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双手背在身后,一面点着头、一面发出嗯嗯的声音,胸前则挂着三四串不同颜色的骨珠,那是其他村民身上所没有的饰品,要是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应该就是奎县的村长,那些骨珠大概是他身份的象征。

“你好。”我说。

“我就是村长。”村长也向我们打招呼,声音有气无力,一点也没有村长的威严,就像是路上随时会擦身而过路人,没有威胁性,也没有一点的存在感,和我想象中的形象有所不同。

我还以为负责执行水祭仪式的村长,应该是一副巫师长相,或者带着些微邪气的老人,不过即使村长看似无害,我也不会对他松懈心防,毕竟越是老谋深算的家伙,就越会隐藏自己的心机。

“村长你好,我们是政府派来研究奎县历史的人,叫我何大就可以了,他们两人是我的助理。”我一边自我介绍,一边指着阿月和阿全。

“我叫阿月。”阿月机灵地搭腔,然后推了推表情呆滞的阿全。

阿全似乎被这么大的阵仗吓傻了,又或许是见到了村长,勾起他那段不愉快的回忆,我不禁暗自忧心,就怕他会坏了我的计划。

“我、我叫阿全。”阿全连忙说道,话才讲完,就连忙将头低下去看着地面。

他大概以为只要不抬头和村民们对望,村民们也会看不见他吧。这点儿心思,完全将他的心虚表露无遗。

“他就是这么害羞。”阿月傻兮兮地笑,按着阿全的头解释,就怕众人看出阿全的心虚。

“嗯,我们这里很久没有人来了。”村长又是一个劲地点头,仿佛他什么都知道似的。

“嗯,我们为了要进来这里,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我说。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村长又问我。

“靠着地图,不过那份地图已经是几十年前留下的资料,当时画下的水道全被树荫遮住了,就连湖边的渡口也荒废了,难怪奎县这么久没人前来。”我顺着前言说道,努力伪装自己是政府派来的公务员。

村长随后又问了我几个问题,我总算有惊无险地回答出来,其实那些问题都不难,毕竟奎县已经这么久没和外界联系,所以他们也无从查证我的说法是真是假。

几回言辞交战过后,我终于得到村长的信任,村长点着头,片刻才说:“嗯,我家还有一间空房,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到我家住。”

“谢谢村长,我们就打扰了。”我连忙向村长答谢,露出来到奎县之后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至少今晚不用露宿荒野了。

村长转了个身子,往村子里走去,有了村长的许可,村民们也纷纷挪出了一条通道,让我们跟着村长走。

进入村子,我连忙左右张望着地形,努力记下这里的形貌,阿月也挺尽责地在观察地势和路线,没有因为晕船和长途的奔波变笨。

村子的外围是几处田地,畜着几头灰色的水牛,田里的苗作看起来收成不佳,干瘪得像是快要枯萎了。

另一头则是一片洁净的湖泊,原来这处村子的四周都是水源,除了我们一开始进村时的圣湖之外,村子的后方也有一处湖泊,也是因为水源的充沛,所以看不见村内有水井的存在。

只是……水源如此的充沛,村内的湿气却不高,而是呈现一种干冷的气候,就连脚下的黄泥也干松得稍微用脚一踢就会扬起灰尘,真是不合常理的矛盾,湖边的土壤应该呈现湿软才对,此处的黄泥却像是干燥的漠地。

我没有在意,继续跟着村长的脚步来到一间黄土包前方,这间黄土包和周围的其他房子相似,除了比较大之外,并没有不同之处。

村长伸手掀开了土包门前的布帘,直接往里头钻了进去,我和阿月、阿全尾随而人,进入了土包里面。泥土的味道更重了,而让我讶异的是光线,原以为会是一片灰暗的室内,却因为土包的上面开了一扇天窗,而显得非常明亮,那片天窗是活动的,所以雨天可以盖上,不用担心会有漏水的困扰。

一进入土包内,映入眼帘的是一处狭小的客厅,只有一张矮桌和数块竹席,我想这里人的习惯应该是坐在地上,如此可以省下椅子的摆占空间。

客厅的两旁各有一间房间,右边是村长睡觉的地方,他没有请我们进去参观,我们也就不便打扰。

村长带着我们来到客房,里面只有一张简陋的木床,勉强睡上三个人还不成问题,就是房门让我不能习惯,房门和大门一样,都是挂上一张布帘就了事了,格外的没有安全感,但也说明了村内的治安良好,所以不必安装木门,只是……我们是外来客,他们的好治安不代表我们的安全也会跟着受到保障。

“今晚就睡这里吧。”村长好意地说道,他张望了一会儿客房,又问我们,“你们有带被子吗?我的屋内没有被子了。”

“没关系,我们有带睡袋。”我微笑着表示,一面用眼神示意阿月。

阿月立刻附和:“我们有带,村长不用为我们操心,有一张床让我们睡觉就行了。”

“好吧,那你们吃过了吗?”村长又问我们,他看起来就像是个慈善的好人。

“午餐吃过了,晚餐不知道村长方不方便替我们提供,我们会付钱的。”我说。

“钱呀,我们这里用不着钱,有钱也不能买到东西。不如……我提供你们吃的,你们要走的时候,把睡袋送给我们吧。”村长说。

这是个可行的交易,我不假思索地同意:“没问题,之后还要打扰村长几天,就请村长多费心了。”

“嗯,不用太客气,你们打算待多久?”村长又问我们。

我胡诌了一个时间点:“可能得待上十天。”

“这样呀,那你们的船停在圣湖那里吗?”村长又问我们。

我不禁觉得他的问题多了一点,我耐着性子回答他:“不,送我们来的人已经回去了,等我们的调查到了一个段落,我们会和他们联络,到时候他们会再派船来接我们。”

“喔……所以,还会有人来?”村长问我。

他的语气变得高扬,似乎前面的问题都只是随口问问,这个问题的答案才是他重视的。我愣了一愣,回答他:“对,还会有人来。”

“你们要怎么联络他们?”村长持续地追问我,他的问话开始让我感到不舒服,就像警方侦讯那般穷追猛打。

我闭上了嘴巴,直视着村长:“请问,奎县有什么需要吗?我们可以代为对外联系。”

村长一听,眼中闪过了一抹锋利,只是那么一瞬,快得让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嗯,我们村子里的物资非常缺乏,以前还有商船来兜售货物,可是几年前就不再有商船来了,要是你们方便的话,能不能请国家援助我们一些生活用品。”村长说。

“这个当然没有问题。”我说。我收起心中的多疑,再次向他微笑。

“只怕你们离开之后,奎县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再有物资进入,所以想问问,你们是用什么方式对外联络?”村长不死心地又问我。

“喔,电话,我们是用电话联络。”我据实说道。

村长讶异地看着我,并不相信我的说法:“我们村内没有电话,以前听商船上的人说过,那东西在我们这里似乎不管用。”

“科技进步了,现在的电话到哪里都可以用。”我说。

“喔,这样很好,能教我们使用吗?”村长又说。

“可以,不过等下回吧,我让外头的人再带一台电话进来,到时候再教你们怎么用。”我说。

环视了一圈屋内,没有任何电器设备,只怕电话到了这里也只能当成装饰品。

“好吧,那你们好好休息,我去替你们张罗晚餐。”村长说罢,总算结束对话。

他往房外退了出去,留下我和阿月、阿全三人在屋内整理行囊。

我们三人没有交谈,只是清理着床铺。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毕竟隔音不好,房门外头还聚着大批的村民在偷窥我们。

我们的东西不多,一会儿便没事做了。我对他们两人说道:“出去看看吧。”

“好。”阿月即刻点头,迫不及待地把门帘掀开了。

看他的样子,应该是有话要跟我说,他的个性有时太过急躁,虽然很有冲劲,但缺点就是什么心事也藏不住。

我和阿月刚走出门房,却发现阿全和我们没有半点默契,他仍然坐在床板上发呆,似乎不打算和我们一起到外头去谈话。我只好直接开口问他:“阿全,一起走吧?”

“喔,好。”阿全闻言,先是颤了一下身子,随后才木讷地点头,从床板上起身跟着我们走出村长的黄土包。

2

村长门前仍聚集着大批民众围观,众人毫不掩饰地对我们指指点点,我们只能尽责地陪着笑脸,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阿月挤着前方的人墙,一会儿便为我和阿全开了一条路,我们一路走出村庄,阿月应该是想回到圣湖,去找寻阿全下船时所说的那间庙。

我们又来到了山坡下方,可村民们还不打算散去,仍跟在我们屁股后头走着。

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们也睁着偌大的眼珠子看着我。

“老大,怎么办?”阿月一边往山坡上爬着,一边问我。

我耸着肩膀说:“让他们跟吧,也不能怎么办。”

阿月的嘴中发出不满的啧啧声音,继续往山坡上爬。山坡的坡度微陡,无法只用双脚往上爬,只有伏低身子,双手贴着地面爬行。

幸好这处山坡不好爬,村民们像是懒得跟了,选择站在山坡下方望着我们。终于可以摆脱他们了,我不禁松了一口气,奋力一跃,三步并两步地爬上坡顶。

阿月和阿全片刻也来到了我身边,正要转身离开,山坡下的村民便喊道:“何大!你们晚上还回不回来?”

“我们一会儿就回来。”我朝着山下喊。

“你们要去哪呀?”村民又问道。

“去看看环境!这是工作上的需要。”我随口胡诌了一个借口。

我见他们没话说了,连忙拉着阿月和阿全离开,往山林里面钻去,阿全一离开人群,变得自信许多,他从容地带着我们走往圣湖的方向。

阿月和我忙着四处张望,确定周围没伏兵之后,阿月才开口问我:“老大,你不觉得村长有点古怪吗?他一直问你什么时候要离开,以及怎么离开,后来知道会有人来接我们,就改问我们怎么对外联系,这感觉像是……”阿月说到这里,不由得语塞,似乎是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就像是他干了什么事,心里有鬼想杀我们,所以在套我们有没有援军。”我说。

“对,也像是他干了什么事,心里有鬼想躲我们,所以在套我们可能知道多少。”阿月愤愤地表示。

他的想法和我相去不远,我认同地点头。

阿月见状,侃侃地说道,“还有那些跟着我们的村民,像是一群……野狗,为了守护地盘而围绕着我们。”

“也像是盯着猎物的秃鹰,那几名青年的眼神不单纯,似乎是在找寻下手的机会。”我说话的同时,心情不禁悬荡了起来。

讨论到一半,阿月忽然转头向阿全问道:“喂,你小时候住在这里,奎县的人都这么奇怪吗?”

阿全愣了一愣,茫然地摇头:“我离开这里很多年了,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村民会变成这副模样。”

“从村长和村民的态度来看,我们目前的处境很危险。大家还是谨慎一点的好,就算要走,也得等到船东回来接我们,至少要再撑两个星期才能离开。”

“那现在该怎么办?”阿全心慌地转头问我。

“没别的办法,我跟村长说过,十天之后会有人来接我们,他们应该会有所忌惮,至少这十天里我们是安全的。大家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不是想确定母亲的安危吗?你暗自去探听吧,我和阿月也会趁着这十天,看能不能把食骨庵找出来,要是找不到就作罢。”我说。

阿月叹息了一声,无奈地附和道:“老大,这次平安回去的话,记得帮我加薪喔。”

“只会趁火打劫的家伙。”我骂了阿月一声,转头向阿全问道,“你所说的庙在哪儿,距离这里还有多远?”

“不远了,往那边过去就是了。”阿全被我一提醒,即刻迈开停顿的步伐,飞快地往草堆里跳去。

这条路径的左右长着不少的藤蔓,可以想象这里人烟罕至,我和阿月因为不熟悉环境,总是和阿全拉开一段距离。虽然阿全从小就离开了奎县,可是对这条路径好像印象很深,只有几次停下来回想方向,但很快就记起该怎么走。

阳光更加暗淡了,林荫不高,却茂密地遮挡了大部分的阳光。脚下的泥巴是深黑色的,又和村庄的泥黄色不同,也和渡口方向的石子地质迥异。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我们的视线范围里再次出现一处覆着雾气的湖面。

“阿全,这里是圣湖吗?”

阿全头也没有回地答道:“对,是圣湖,只有圣湖的湖面有雾气,村庄后面的湖就没有这样的雾气。我们现在看见的是圣湖的另一端,和下船的那处不一样。”

阿全指了一处方向说道。

“嗯,那应该快到了吧。”我记得下船的时候,他也指过庙的位置给我看。

“对,前面就是了。”

我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去,仍然看不见庙。被树叶挡住了吗?我不由得猜想着。

脚下的土壤随着我们靠近湖边,渐渐地变成了石子地质,直到我们的鞋底踩着的全变成了碎石,终于看见了阿全所说的那座庙。

一座小型的日式神社,由木头搭盖而成,立在离湖畔不到一公尺处的岸边。

古老的神社宛如眺望湖景的孤单老人,沧桑得失了颜色,只见几根腐朽的柱子被后人用麻绳勉强固定住,才不至于崩塌,而这样的一处神社,竟然就是奎县进行水祭仪式时所祭拜的庙宇!

我目测估计,它的占地绝不超过三平方公尺,难怪阿全指了两次,我都看不见它的踪影。

我有些傻眼了,阿月倒是快人快语地说道:“也太小了吧。”

“不要乱说话。”阿全紧张地制止阿月,就怕他说出任何亵渎神明的话。从阿全的反应看,我大致可以想象奎县人民对这间神社的敬畏程度,大概是过于畏惧它的力量,所以平常也没人敢来参拜或是重新修建吧。

我和阿月反射性地向神社靠近,阿全却是站得远远,不敢随意接近。

神社的瓦片屋檐下方挂着一块摇摇晃晃的牌匾,用不太正统的中文写着:人鱼神社。

“是汉字。”阿月说道。

“嗯,看起来不像是中文,原来是日本人的汉字。”难怪我一直觉得这四个字别扭,虽然看得懂,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种建筑风格像是日本的神社,只是前面没有放钱箱,寺檐没有挂拉绳罢了。”阿月说出他的观察心得。

我一边点头,一边透过正面的格子门,想要窥视神社里面装着什么。

它像是一间独立的小房间,与中国的庙宇文化不同,中国往往可以直视神明的雕像,日本却习惯隔着一扇格子门,将神明或是神器供奉在格子门里,不让信众得以直接瞻仰。

这扇格子木门也是日式风格,就像和室的拉门,只是上面原本应该粘有的白纸或是纱网,已经随着年久失修而不复见了,虽然如此,我仍然因为神社内没有灯光,看不见漆黑中的景物。

阿月看穿我的心思,贼兮兮地低声问我:“要打开看看吗?”

“要是里面真的有人,人鱼神社和食骨庵应该就是同一间了。”我附和着唆使阿月动手。

“这么小的房间怎么会有人,寺中人也许指的是湖中的妖怪。它们平常躲在湖底,只有晚上才会爬回神社,所以鬼志中才会说‘昼伏而夜出’。”阿月一边说着,已经伸手想去推开神社的格子木门。

“不能开。”阿全忽然喊了一声,阿月被他吓了一跳,浑身不禁一颤。

我们同时看向阿全,只见阿全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们。

阿全见我们像是不听劝的样子,连忙又说,“人鱼会生气,奎县到时候就完了,我们……我们也会受到诅咒。”

“阿全,你忘了吗,如果不是要祭祀这间神社的人鱼,你也不会被迫和母亲分开,难道你对这间神社的人鱼还那么的敬畏,一点也没有恨意。不想要看看它的虚实?”我向阿全问道,会这么说并不是想要刺激阿全,只是纯粹的好奇,正常而言,受到迫害之后应该会萌生恨意,进而想要推翻神社的传说才是,但阿全却是对神社的力量依然深信不疑,究竟这背后是怎样可怕的力量,以至于阿全放弃了推翻神社的可能,选择认同残忍水祭的存在必要性。

“我……我本来不应该逃走的,逃了会给奎县带来灾难。”阿全说话的同时,露出了愧疚的表情。

我暗叫不妙,如果阿全到现在还是一心相信神社传说,那么他对抓生人去水祭一事,八成也是认可的,反而对于自己当时逃走了,感到丢脸与自责。他若是一直保持着这份心思,难保将来不会和村民们串通一气。

“阿全,别傻了,我们不是不相信鬼怪,但也不能一味地盲从,吃人的妖怪会是什么好东西,应该要打倒、推翻,而不是去想办法满足妖怪的胃口。”阿月正气凛然地向阿全说教。

既然他已经先开口了,我也顺势说道:“阿全,与其每年都死一个村民,让奎县的村民生活在忐忑不安中,不如找出真相,也许可以破解村民们的迷思,这才是帮助奎县的正确做法。”

“对,找出真相。”阿月说。

我们两人直视着阿全,就等着他做决定,要是他仍不认同我们的想法,那么我和阿月要防范的人就又多了一个。

阿全抿了抿嘴巴,像是在思考我和阿月的说词。

“好吧,我明白了。”阿全轻轻点头,见状,我心口的石头顿时落下。

“那我开哕。”阿月看着我和阿全问道,他作势要伸手去推那扇结着蜘蛛网的格子木门。

“可是……”阿全仍然迟疑。

“阿全,不然你到前面帮我们把风,要是有村民接近,就吹口哨通知我们。”我对阿全说道。

我的话一说完,阿全立刻露出松口气的表情,他一边转过身子往回路走去,一边对我和阿月说:“好,我去把风,这边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

“没问题。”确定他走远了,我才示意阿月动手推开神社的格子木门。

阿月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推,吱的一声,格子木门往内凹陷了半寸便不能再推动,唐突地卡在那里。

“上锁了?”我问阿月,同时找寻着锁头的位置。从外观看来,这处木门并没有锁头,如果卡住的话,一定是从木门里头闩上的。

阿月不死心,又推了两下,但木门纹风不动。他想了半晌,决定用拉的试试。阿月的双手扣住格子上的木条,往我们所站的方向一拉,我们清楚地听见“喀”的一声,确实有根闩子将木门卡住,让门扉不会因为风势而晃动。

“见鬼了。真从里面闩上了,这要怎么闩呀?除非有人住在神社里面。”阿月叨叨絮絮地念着,我则专心地在找门闩的位置。

一会儿,我便在两扇格子木门的缝隙中间看见了一根木闩,它的位置偏下方,不仔细看的话,很难注意它。

“不用住在里面,这只是个像钩子的设计,由外面挑起木闩,锁就会打开了,同理,只要把木闩放下,就可以从外面重新扣上。”我拍拍阿月的脑袋,示意他快去找一根树枝过来挑起木闩。

阿月有默契地从口袋拿出一串钥匙递给我:“用钥匙把木闩挑开试试。”

“好,动手吧。”我点头,站在一旁看着他。

阿月的动作灵活,选了一根最长的钥匙伸进门缝里,由下往上一挑,里面的木闩即刻被打开。两扇格子木门失去了中间的连结,自动往内凹陷进去,一抹灰尘轻薄地扬了起来,我和阿月同时伸手捂住口鼻。

下一秒,神社里头的东西便在我们眼前呈现,一座厚实的四方木几上,搁着一只腐蚀的木制刀架,刀架上是一把生锈的武士刀,约莫三尺长;刀身前方留有一本破旧的日志,纸页已经发脆、发黄,像是一掀就会碎成残破的纸花。

一只蜘蛛受到惊吓,从刀架的下方蹿了出来,绕着木几转了几圈后,便逃进幽暗的深处里去。

阿月看着那把武士刀良久,才开口说道:“里面没有人鱼,只有一把武士刀?”

“嗯,用来封印不知名的力量吗?”武士刀因为杀气凛冽,所以常被用作镇邪的宝物,作用有些类似于中国古代市井屠夫的大刀。

不过也有例外,许多武士刀因为沾染了过多的血腥,最后成为带有诅咒力量的妖刀,因此被人封印在神社里头以避免妖刀作乱,最有名的便是德川幕府时代的村正妖刀。

由于两者是不同典型的极端例子,因此我一时也无法确定眼前的这把武士刀究竟是用来镇邪的,或者本身就是会引来灾祸的妖刀。

“应该是用来封印人鱼的吧,不然怎么会叫人鱼神社。”阿月说着,居然取下了眼前的武士刀。

他先是在手上掂了掂重量,随后一手握紧刀鞘、一手攥住刀柄,用力一抽,刺耳的金属磨擦声立刻刺进我的耳膜。

吱——

刀刃依然锋利,夺目的锋芒跃现于我和阿月的眼前。它丝毫没有受到岁月的侵蚀,甚至和变得坑坑疤疤的刀柄形成强烈的对比。

“是一把好刀,居然完全没有受损。”阿月也被震慑了,连忙又把刀刃插进刀鞘中,恭敬地摆回刀架上头。

刀架是木头做的,受了湖边的湿气影响,使得基座发霉腐烂,重新被挂上武士刀时,喀的一声险些断成两截。

“这本是什么?”我取出武士刀前的日志,封面像被虫子蛀过,只剩下一半,封底则完全和内页分开,当我取出日志的时候,封底还躺在木几上头。

“应该是神社的建庙历史吧,中国的庙宇不都会刻在石碑上吗,不过……人鱼神社怎么会写在书上,这样不好保存吧。”阿月凑了过来,挤在我旁边和我一起研究着这本日志。

我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封面还是不幸地剥离了。我把封面交给阿月,让他另外拿着,这才开始阅读第一页,虽说是第一页,可看它的装祯位置,中间似乎已经遗漏了数页内容。

“九月十日……”第一行字,便是日期。阿月皱着眉头,努力分辨字迹。

我讶异地看着他,脱口问道:“你懂日文?”

“我以前日文系的。”阿月说。

“我居然不知道你是日文系的。”我挑着眉毛说道。

“老大,你不知道的事还很多,没关系,我会慢慢告诉你的。”阿月一被称赞,尾巴立刻摇了起来。

“不用了,快帮忙翻译吧。”

阿月扁了扁嘴巴,指着纸页上的字说:“这应该是一本日记,你看,这里是日期。”

“好,下一行呢?”我催促着阿月。

阿月思索了一会儿,才念出第二行字:“部队顺着河道来到了奎县,我们依照上级的命令找寻新的据点。”

“靠,会写得这么浅白吗?”我斜睨着阿月,总觉得这不会是作者的本文。

阿月咳了两声,心虚地表示:“我当然是润饰过。”

“喔,那能不能不要润饰?我怕你一润饰,就把本文的意思弄模糊了。”我说。

“这……恐怕没有办法喔。”阿月说。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他。

“因为……我有些词汇看不懂,需要前后文的帮助,猜一下……”阿月摸了摸鼻子,总算说出真相。

“看不懂?你不是日文系的吗?”我露出瞧不起他的表情。

“所以读了五年才毕业呀。”阿月说完,连忙转移焦点说道,“我们还是先来研究一下这本日记好了。”

我斜眼看着阿月,原来他大学念了五年才毕业,难怪一直不敢提起自己是日文系一事。

阿月将视线重新落在手中的日志上,眉头越锁越深,一会儿严肃地说道:“书写这本日志的是一名日本少尉,为了刺探军情前来中国,他们是一批精英部队,人数总共三十名。”

“还写了什么?”我问阿月。

“老大,你看这一段,他说……‘我们来到奎县准备埋伏,此处河道隐蔽于林荫之下,不易被发现藏有伏兵,为了长期占据此处,我们便在湖岸扎营,等待着长官的指示,以及另一批前来会师的部队。’”阿月说完,翻开了第二页,第二页也破损不堪了,仅留下几行零碎的文字,阿月迅速地扫完一眼,直接翻开第三页。

这本日志的年代应该不远,如果对方是日本少尉的话,八成是在清末八国联军时留下的。

我再看向那把武士刀,日本在八国联军之前就已经因为维新运动,禁止人民佩戴武士刀了,除非是军中少尉级别者,否则不可能带着武士刀出任务,如此想来,确实和历史吻合。

思索之际,阿月冷不防发出倒抽一口气的声音,我的注意力顿时被他吸引。

阿月指着一行字,手指一边移动,一边讶然地表示:“扎营的第三天,带领我们的须藤上尉失踪了。能够离开奎县的唯一路径便是河道,可是船还在,这代表上尉并没有离开奎县。但是须藤上尉一直到夜里都没回来。未向任何人交待去向,在一夕之间失踪,人间蒸发似的遍寻不着痕迹。此事不像他的作风,面对上尉的失踪,军心开始浮动。”

阿月又翻开下一页,他露出紧张的表情,叫我也不自觉的悬宕起心情。

“我们花了两天的时间,一面找寻须藤上尉,一面勘察周围的地势。但至今两天了,仍没有任何收获,须藤上尉的佩刀仍在营帐中,除非是仓惶外出,否则他不会留下佩刀。

“我询问了负责守营的佐佐木,他表示上尉失踪当晚,湖畔曾有过骚动,为了前去查看情况,他曾离开过营帐区,但是不到一刻便回来了,须藤上尉有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离开的。只是,须藤上尉为何要离开?还是佐佐木另有隐情未报?现在,我们群龙无首,不知道该留还是该退。因为我位居少尉,于是部队由我接管。任务未完,我决定坚守此处,直到会合的部队前来。”阿月说完,看向了我。

“继续看下一页。”我说。

“或许是遇到了伏兵,佐佐木表示,昨晚湖中又传来了骚动,可能是伏兵所为,目的是分化我们的力量,企图对我军各个击破,如果真是如此,须藤上尉恐怕是遇害了。这般的猜测导致我们军心涣散,须藤上尉是合气道三段的高手,如果连他也遭遇埋伏,对方究竟是怎样的人物?这几天的勘察中,我们未曾发现过敌人的踪影,却感受到一股可怕的力量正在迫近……”阿月喘了一口气,我同样觉得胆颤,莫名消失的上尉,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有那股可怕的力量。指的是什么?但他们会把这本日志封在人鱼神社里面,可想而知,事情的真相并不单纯。

阿月往下一页看去,这页的字迹明显潦草了许多,像是在慌乱之中写下的。

“佐佐木不见了,我们找到了须藤上尉的下落,早晨的湖面,上尉的头颅随着水流飘了过来,面部已经浮肿难辨,加上没有尸身只剩下头颅……一开始我们还无法辨别他的身份,可是头颅的后颈部位,确实文有须藤上尉独有的刺青。我想今天消失的佐佐木应该也凶多吉少了。我想起了佐佐木说过的湖面骚动,今晚,我决定守夜,找出骚动的原因,或许就能得知须藤上尉和佐佐木发生了什么事。”阿月说到此事,不想再往下念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他。

阿月露出惶恐的眼神,摇了摇头说:“老大,这不是军事日志吧,分明是一本灵异小说,就我推测,鬼应该就在这片圣湖里面。”

“不然神社里面会放武侠小说还是情色书刊吗?快点翻译。”我碎念了他一顿,径自帮他翻往下一页。

中间有撕扯的痕迹,硬生生被拆掉了两页,那两页的内容不确定,我们也无从考究,只能就现有的资料组织推测。

阿月深呼吸了几口,精神这才回归到日志的内容上:“夜里的月色被云层遮挡,导致视线不佳,但我仍然照计划守候在湖边,另外派了两组士兵埋伏,以防意外状况发生。

“半夜十二点,湖面平静没有异状,像是凝结成冰似的,只有覆盖在上层的雾气在飘移、缭绕,透露着诡谲气氛,我恍然意识到,这片湖泊似乎不受河道的水流影响,几天以来皆是没有任何波澜与动静,宛如一口没有生命力的镜子,会意到这点,我不禁感到一阵悚然,因为,我们进入了一处完全隔绝于外的空间,也许其他人也注意到了,只是把这点发现藏在心中,不敢妄言讨论。直到凌晨三点,我听见了水声,像是什么东西从湖中走了出来,水滴落在湖面上,敲出哗哗的响音,像是鱼尾拍动水面、又像是有人在轻轻划动船桨,我的神经顿时紧绷,连忙从树丛后方探头看向声音来源……”

阿月念到这里,不再言语。

我连忙催促道:“怎么不念了?”

“没了,后面糊掉了。”阿月指着这一页日志的下方,那是一块受潮的黑色水渍。

我们无语地看着这一页,再转头看向身边的湖水,确实像是一面透明的玻璃,按照常理而言,这处湖泊和外界的河道相通,应该会受到水流影响产生波纹,但它却犹如一潭独立的死水,一点水波也无。

阿月翻开下一页,纸张受潮的情况越发严重,上面霉迹斑斑加深了阅读的困难性,阿月花了几分钟,才念出第一行字:“埋伏的其中一组士兵失踪至今已经四天,连同消失的佐佐木,最坏的情况可想而知,我们折损了四名士兵和一名上尉,但对于他们是如何遇害仍然没有头绪。

“我们再拆成四组人马,往林中进行搜索,试图找出敌人的踪迹,却发生了让人难以置信的现象,我们受困了,回圈一般绕不出树林,四组人马往不同的方向行进,最后却都绕回了最初的湖畔,在船边相遇。一股力量在牵引,让我们四组人马绕着圈子,受困在登陆的湖岸边,我们如同被关在无形牢笼中的牲畜,等着被一一屠宰,该离开吗?我不禁思索起这个问题。”

阿月念完之后看向我,我皱起眉头,吐出三个字:“鬼打墙。”

“对,他们是遇到鬼打墙了吧,可是四组人马全部遇到,这太离奇了。”阿月咽了咽口水,这一回我没有催他,他已经迫不急待地翻向下一页。

“尸体找到了,连同佐佐木的四名士兵,全部从湖中浮了出来,随着忽然冒出的泉涌,他们的头颅在众人的眼前浮现,明明没有波澜的湖水却在瞬间拥有了生命似的,将他们的头颅推往我们的眼前,是在警告我们吗?清澈的湖水下,看不见他们的尸体,我们只捞回了腐烂的头颅,颈部的断口并不整齐,似乎是被活生生的撕断……我不由得联想到那些被吃剩的骨头……他们的头颅就像是被吃剩的扔了回来,至于尸体,被吃了吗?我竞有这般可怕的念头。”阿月的手指移到了最后一行,他念完了这一篇内容。

“尸体被吃,这和食骨庵的传说吻合,如果头颅是从湖底浮上来的,这么说来,食骨庵也许不是人鱼神社。”我说。

阿月点头说道:“嗯,湖水下淹没了整座村庄,也许食骨庵就在湖底下,这些士兵是被拖下去吃掉的。”

“天呀。”我低呼了一声,如果阿月的推测正确,《鬼志》食骨庵中所记载的寺中人,岂不是会以生人为食?那么,奎县的水祭仪式就不是迷信与盲从了,而是真的必须这么做才能保护奎县村民的平安。

我不敢再想,要是阿全听见这件事,他会不会又动摇了心志,认为自己当初从水祭仪式中逃跑,是背叛奎县的懦弱行为?

我同时不由得感到侥幸,还好先把阿全支开才和阿月研究日志的内容,不然后果不是我所能掌控的,想到这里,我压低声音对阿月说道:“这事先不要告诉阿全。”

“我懂。”阿月聪敏地意识到了阿全的不稳定性。

我向阿月点头,接着对他说:“再往下看吧,只剩两页了。”

“好。”阿月应了一声,掀开日志的下一页。纸页发脆地传来呲呲声,叫人担心它可能会破裂。

“夜里,众人提心吊胆地休息,却没人敢真正地进入睡眠。凌晨一点时,守夜的大野突然传来渗叫声,惊动了辗转难眠的士兵。一声惨叫,让所有的人奔出营帐,众目睽睽之下,我们看见了一具驼背的身形迈步走进湖中,夜光下,那具人影没有回头,脚步平稳地直往湖中走去,大野又是一阵尖叫,看着它抓走了另一名士兵平城。我们回过神来,立刻冲进湖中,冰凉的湖水刺骨得叫人心脏紧缩,它……那只怪物却像是浑然不觉,直到湖水将它灭顶、失去了踪迹。

“我们打捞不到平城,更没有再看见那只怪物,大野表示,那不是人类,它是妖怪,脸部没有五官,身上不着丝毫布料,就像是传说中的蛟人,而它带走了平城,力量大得让平城无法挣脱,大野为了救出平城,拿刀刺了对方一下,妖怪却没有反应,仿佛感觉不到痛楚。这是一片鬼湖,它带走了我们六条人命。”阿月一口气念完,然后转头看向我。

“蛟……是食骨庵中的寺中人吗?”我也陷入了思索。

“总之,人鱼神社应该不是食骨庵,我刚刚想过了,如果人鱼神社是日本人所建,它的历史不会超过一百年,可是我们手中的《鬼志》却是更久远之前的记载,那时候神社连根柱子都还没立起来。”阿月说。

“嗯。”我同意地点头。

“那我翻下一页哕。”阿月说完,径自往下页看去,那是日志的最后一页,我期待着里面会将所有的谜团解开。

“这片鬼湖让我想起家乡的苍泊湖,传说里面住着人鱼,那是一名蛟精化身的女人,专门诱拐男人前往湖边,再将男人带往湖中,被诱拐的男人一去不回,因此苍泊湖便成了男人的禁地,只有女人才能平安地来去,家乡的长辈因此将苍泊湖取了另一个名称一一女人湖。我们确实看见了蛟,也明白一般的兵刃无法伤害它,可是此事无法构成我们撤离此处的理由,为了能够安定地留守此地,我决定建立一座神社安抚湖中的妖怪,并让罹难的亡魂有所寄托。此本日志,便作为神社的兴建起源,以供后人参详,也将须藤上尉的佩刀供于此地,愿他能够守护我们的平安。”

日志到此,便没再留下其他记录。阿月将日志盖上,等着我说话。

我掐紧了日志,犹豫着要不要将它物归原位。

“要放回去吗?”阿月看出了我的心思,问了我一声,他侧身看向我的身后,似是在催促我快点做出决定。

我将日志摆回原处,伸手阖上神社的木门,再将木闩扣上,一切又回到了正轨。

阿月讶然地问我:“不拿吗?”

“别骚扰亡灵吧,虽然神社表面上是在安抚湖中的人鱼,但其实写下日志的人,真正的用意是希望这六条人命可以在异乡安息。”

我说完,深深地看向湖中心,这一片被奎县人奉为圣湖的地方,却也是日本军人畏惧的鬼湖,究竟底下藏着什么秘密,会让它的传说如此之多,但都不离“食人”二字。

第三章 鬼打墙

1

阿月打量了一眼天色,提醒我道:“老大,太阳快要下山了,我们还是先回到村庄再说,免得和日本军一样遇上了鬼打墙。”

“好,走吧。”我转身迈向原路,阿月跟了上来,天色又幽暗了一些,我们前方的路径因为视线不明,变得越加崎岖。

走到一半,我回头看向圣湖,心底不禁期待可以看见昼伏夜出的食骨庵从水面下升起,但又害怕真的会看见不可思议的画面。湖面上依然平静,只有隐隐约约辉映着月光的雾气。

“我在想,是不是应该留下来,毕竟食骨庵是昼伏夜出,如果我们想要找到它的话,理论上应该到半夜才能找到。”我说。

阿月闻言,打了个冷颤说:“那我们会不会跟日本兵一样,被人鱼抓进湖底当饵料?老大,你可要考虑清楚喔。”

我正要回答,阿全的声音却忽然插进来打断我和阿月的对话:“你们好了吗?天色暗下来了,再不回去的话,夜里的山路不好走。”

“好,走吧。”我向阿全比了一个带路的手势,让他在前方带路。

阿全转身便走,似乎急着要回村子,我和阿月也只能跟在他后头,暂时打消留宿在湖边的念头。

阿全见我们跟上了,三步并两步地急走,边走边向左右探望,他的动作里似乎藏着心慌,脚步也比来时显得零落许多。看他这副模样,我直觉地想起了日志的内容,日本军一度想要进入树林中查探是否有敌人,却总是会遭遇到莫名的力量影响,导致他们无功而返。阿全是否也知道什么?会不会是天黑之后,那股莫名的力量就会随着黑暗的来临而向四周扩张,导致我们也走不出这片树林,只能再度折回湖边?这个假设让我感到惊心,连忙出声询问阿全:“阿全,你知道鬼打墙吗?”

阿全愣了一愣,回头看我一眼,但他的脚步没有停下,依然往前急迈,片刻之后,阿全才回答我:“你们也知道吗?”

“这片树林果然会鬼打墙?”我了然地说道。

“嗯,所以村民没事不会靠近湖边,除非是商船靠岸的日子,或是要进行水祭仪式,否则大家是不会进入树林的。我妈妈也曾经交待过我,夜里千万不要进入树林里。以前曾经有村子里的小孩跑进树林玩,结果迷路失踪了两天两夜,当村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昏倒在湖边,什么事都不记得,也问不出任何东西。大人们说,那是圣湖的妖怪在作乱。”阿全说。

这番说辞和日志里面所写的相应,唯一让我不解的是,日本军在白天就遇上了鬼打墙,但按照阿全的意思,只有晚上才会碰上,白天是不需要忌惮的,两方的说辞让我不由得好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时间差异。

天色更暗了,我们甚至看不见自己的鞋子,更别提路上的石头或是凸起的树根。天空的颜色变成深蓝,几乎和林叶难以分辨远近,月色昏黄无法为我们提供任何帮助。

“糟糕。”阿全低喊了一句,随之而来是树根被扯断的磨擦声,他一不小心便被绊倒,整个人往前跌去。

“阿全。”我连忙出声叫他,阿月也立刻过去搀扶。

“我没事,不小心跌了一下,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阿全从地上起来,揉了揉自己的膝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看他的姿势似乎是把筋给拉伤了。

“你还能走吗?”我关心地问道。

“可以,没事。”阿全逞强地点头。

我们再度准备启程,但经过刚才那么一跌,阿全竟然傻住了,他看着前方问我们:“我们刚刚……是往这个方向走的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和阿月互相看着对方,由于一直靠着阿全带路,我没有多注意周围的环境,一时之间,我竟无法回答阿全的问题。此处树林的模样大同小异,只要我们偏差了十五度,恐怕就回不到村庄了。

阿月也是摇头,他吱吱唔唔地表示:“我也不知道,刚刚过来搀扶阿全,把方向弄混了,不过应该是这个方向没错吧,阿全是跌往这方向的。”

“我……我刚刚脚很痛,没有办法直接站起来,所以侧了个身子才爬起来……”阿全惶恐地表示。

我们各自看向周围,每个方向的路都长得一样,实在无法确定该往哪里走,困扰之际,一股夜风呼啸而起,震得林叶发出沙沙的响音,仿佛有许多夜莺受到惊吓,群起鼓翅飞向天际。几片黑漆的叶影落下,在我们周围绕起旋风涡流,周身氛围瞬间变得惊悚颤栗。因为这股风来得不自然,持久且有愈见强烈的趋势,叫人不禁心底发寒,风起之处像是有着什么正在奔驰而至,我们不由得看向风势来源,原先以为只是心底的错觉作祟,但目光不经意地一瞥,却叫我们三人无法再移开视线。

无尽的黑幕之中,竟然随着风势漫开了一阵厚实的雾气,雾气自黑暗中涌来,潮水一般地覆向我们的膝下,我的小腿顿时感到一抹寒凉,温度的差距冰凉了我的血液,顺着脉博的传导,让我的心跳因冰凉而漏了一拍。

阿全吓得身子往前踉跄,脚步不自觉地往前跨了三四步,但还是比不过雾气的漫延速度。

阿月连忙转头看向周围,叫了一声:“不妙。”

转眼时间,我们已被这片雾气团团包围,有如置身于飘渺的酆都鬼境之中。

阿全连连哈着气,像是快要窒息似的,张大了嘴巴换气。阿月和我还算冷静,但也被眼前的景色所震慑,因为这片雾气熟悉得令人胆寒,它应该是只会出现在圣湖上的景象,此刻却随风飘至,并且逐渐的浓厚,已经淹上了我们的腰际……

我不敢想象,要是雾气将我们的视线也遮挡,会不会带着我们又折返到圣湖?或者像阿全口中的那名孩子,会在雾气中迷失两天两夜,甚至更久;最糟的情况便是,成为日志中殉职的士兵,再被发现的时候只剩下一颗浮出水面的头颅。

“老大。”阿月叫了我一声,同时抓住我的手,他恐怕是担心我们会在雾中失散。

“不要说话,谁都不要说话、也别叫彼此的名字。”我说完,也伸手抓住一脸惧色的阿全。

一段轶文像是尘封已久的种子,忽然在我的脑海中发芽。山中的魑魅魍魉总是在夜里行动,或是勾人魂魄、或是吸取精气,有的只是想要捉弄人类,有的却是不怀好意。而受害人的名字,是他们使出幻术的必要条件之一,所以住在山上的居民在落日之后,便会避免互相呼喊彼此的名字,就算有人不小心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也千万不能回头,以免落入鬼怪的幻术之中。

眼前的雾气越来越厚重,像是要将我们没顶般,已经淹到我们的颈肩处。我们还来不及作出反应,视线便白了一片,冰凉的雾气顺着呼吸灌进我的气管,挤进了肺叶,导致我的胸腔变得紧迫,宛如盛着一块大石在里头,明知道这是心理作用,我仍然因为看不见同伴而感到心慌。

阿月和阿全的手劲不由得加重,我们三人的心思一样,都怕被这阵不知道会持续多久的雾气冲散,即使它飘忽得像是不具任何威胁性。

雾气越来越凉,侵袭着我的皮肤,随着温度的变低,我的触感也因为冰冻的感受逐渐迟钝。由于看不见彼此的存在,只能透过手心的温度去感受对方,可是低温使然,我们手心的温度也变得虚无,我开始怀疑自己握着的是不是阿月与阿全。

这抹疑虑在我的心中迅速地滋长,宛如一滴落入碗中的墨汁,飞快地渲染成恐惧。我反射性地拉了拉左手边的阿月,想将他拉到我的身边,以确定他是不是还在那里。

阿月接收到我的讯息,慢慢地靠了过来,我可以感觉到他的接近,心跳同时加快了许多,害怕浮现在雾气之后的,会是一张腐败可怕的面孔。

幸好,雾气后头确实是阿月,阿月紧紧抿着嘴巴,他在看见我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我拉了拉阿全,可是阿全却一点没有默契,丝毫不挪动身子。

阿月见状,也拉了拉阿全的手。不料,阿月一拉,表情骤然变换,他牵着我的另一只手传来了颤抖,原先紧抿的嘴唇也松了开来,形成哑然的空洞。

我皱起眉头,以表情询问阿月状况。

半晌之后,阿月才缓缓地伸出原本拉住阿全的手,他把手伸到我们眼前,距离不到三十公分的位置,朦胧之中,我们看见了一截枯枝,阿全不见了,他从阿月的手中不见了,互相牵住的手,竟然变成了一截枯枝。

我吓了一跳,奋力拉了拉阿全,可是阿全仍然不动,我跨出脚步靠近阿全。

慢慢的,雾气后头浮现了一座亭子,月光突破了林荫射入雾气里头,让我的视线清晰不少。虽然眼前仍覆着一片白纱似的遮蔽物,但我已经可以看见自己牵着的东西,居然是根立在地上的柱子。我连忙放手,转头想要找阿全,但是近处皆没有他的身影,倒是阿月即刻跟了上来,他拨着眼前的雾气,雾气却像是巧合般地被他挥散了,我们的视线逐渐变得干净,只是环境变化却在几分钟不到的时间,叫我们目瞪口呆——这里不是树林,方才找寻阿全的那几步路的距离,我们竟像是行经了数十里路,通过了雾气来到全然陌生的区域。

阿月的双眼直视着我身边的木棍,视线攀爬而上,最后抬着下巴停顿了动作,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才惊觉刚刚所握住的木棍原来是根旗杆,上头系着一张垂落的白色布幔。我伸手去掀开叠合在一块的布幔,赫然看见里面藏着的红色太阳图案,这是一面日本国旗!

阿月也看见了,他从喉咙发出啊啊的声音,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敢触犯禁忌随意开口。我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转而去观察附近的环境。阿月伸手拉住我的衣服,就像小孩子那般,大概是害怕突来的雾气将我们分散。

较远处的雾气也在消退,月光从原先厚实的云层中挣脱开,朦胧之中我看见了数个突起物,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六个灰色帆布架成的营帐。日本国旗以及营帐的出现,让我陡然一惊,难不成这是日本军队的驻扎地?意识到这点,我连忙想找处地方掩蔽自己的行踪,可是下一秒,我的脚再次紧紧地粘在地面,那些雾气有如被漩涡吸收,由四面八方集中向某一处,这奇妙的景像令我不由得多看了几秒,然后……我看见了雾气之下的那片圣湖,它吸回了四溢的雾气,并且出现在日本军队的营帐旁边。

2

我们又走回了湖畔,就和日志中所描诉的情况一样,日本军队进入了树林走向圣湖的反方向,却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会再把他们拉回到湖畔,这是……鬼打墙。

我猛然发栗,头皮一阵发麻,半晌才恢复思考,连忙抓着阿月往树林里钻,一股不详的预感在我心中晕开。带着我们回来的那股雾气来自圣湖,代表着一切未知的力量是圣湖所释放,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务必要远离圣湖,才不会碰上日志里面所写的妖怪。另一方面,我总觉得不止是圣湖有问题,就连凭空出现的日本营帐都是隐忧,它散发出不寻常的气息,那是比起圣湖更加浓厚的妖异气味。

我们从湖畔遁入了树林,可是我们没有再深入,因为极有可能会再遇上鬼打墙,与其盲目地瞎走耗尽体力,不如好好藏匿行踪,一切等到天亮再说。

我寻了一棵结实的大树,拍了拍阿月的屁股,指着头顶的树干示意他往上爬。阿月连忙蹬着树皮往上翻身,但这一踩却没有踩稳,他身子一滑,重重地跌在地上。但他连叫都不敢叫,只是疼得皱起五官。我仔细看向树皮,这才发现树干上面因为湖边的湿气而覆满青苔,斑斑点点的使得本该粗糙的树皮变得滑腻。

阿月重新站了起来,这回踩实了才往上跳去,跨坐上横于头顶的树干后,他挪了一个位置留给我,随后将手伸向我,我借力往上跃去坐到他的身边。

我寻了一个可以监视日军营帐的角度,阿月也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两人开始专心地注视着营区。

一会儿,营区便有了动静。几名日本兵从营帐内走了出来,他们手上提着长枪,身穿卡其色的军服,戴着一顶布制的军帽,时代似乎有些错乱,像是旧时的日军制服。他们一走出来,立刻往树林方向迎去,我看他们走去的方向,一会儿便看见树林中走出了另一批人马。他们像是两班准备交接守夜任务的军人,分别各三人,碰面之后比手画脚地谈论了几句,便完成了交接。上一批的三人折回另一个营帐,而刚出来的那三人则是笔直地钻进树林,走路的神态没有任何迟疑,表示他们在此扎营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

直到两班人马都消失在视线范围内,我进而搜寻着湖边的其他景物,营帐的旁边停着三艘小船,但是附近没有渡头的踪迹也看不见人鱼神社,所以这里不是我们曾经来过的地方。我估算了一下对方的人数,每个营帐最多可以睡上十二人,不过若是有囤放军粮和武器的话,大概只能睡上五人,这样算来日本军至少有三十人,这是保守的估计,最糟的情况下对方的人数恐怕会超过五十人。

阿月开始焦躁不安,他的反应吸引了我的注意。原先无声的周围此时出现了细碎的声音,随着声音的靠近,我听出了那是稳定规律的脚步声。有人正往我们的方向走来,我希望是失踪的阿全,但是声音的浮现却让我失望了,总共有三组脚步声,对方总共有三人。

片刻,我们便看见先前进入树林中巡逻的日本兵,整齐笔直地往我们的方向踏步而来,宛如行军操演那般,因为帽沿阴影的关系,我看不见他们的眼神,但我同时感到侥幸,帽沿会遮住他们上方的视线,让他们不会在第一时间发现我和阿月的存在。

啪啪啪的脚步声震着我的耳膜,我将呼吸刻意地压低,但是胸腔的心跳却不自觉地加快。

日本兵一下子就进入我们五十公尺的半径范围,赫然,我注意到他们手上居然没有提灯!没有灯光的照明,在黑漆的树林中等于弱视,步伐不可能走得这么稳健,除非……

一抹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想法还来不及成形,身边阿月却不小心地鞋底一滑,“啊”地叫了一声,他即刻扶住一旁的树干稳住身子,可是脱出喉头的声音再也收不回了,丧钟似的拉开序幕。

日本兵的脚步划一地停下,缓缓地抬起了他们的脸。

一瞬间,声音击破了玻璃般的幻觉,他们的模样像是被风吹散的纸花,崩离肢解成碎片,露出底下最原始的形象,一片片的血肉纷飞,暴露出白骨和腐败的身躯;衣服的衣料倏地发黄残旧,变成一袭不能蔽体的破布;肩上的枪管长出锈斑,变成一堆徒有模样的破铜烂铁。

我们眼前的三名日本兵乍然化成三具行尸走肉,就连鼻子、嘴唇也不见了,帽沿下的双瞳与我对上,从那深黑的两个窟窿里,倏地飞窜出一只巴掌大的毒蛾向我袭来,我反射性地伸手一挥,重重地将毒蛾拍落一旁,毒蛾落在地上,垂死挣扎地震了几次翅膀,在夜风中发出哽咽哀鸣。

我和阿月不敢妄动,只能警戒地瞪着下方的三具枯尸,其中一名日本兵的头颅发出沙沙的细微声音,搔着我的耳膜,激起我全身一阵疙瘩。一会儿,他的空洞眼眶中伸出了两根白色触须前后摆动着,随之又是一只毒蛾爬了出来,绕着士兵的脸颊转了一圈,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向我和阿月,我已经作好准备,打算它一靠近就狠狠地拍烂它的虫躯,我举起了手臂正要挥击,耳边却忽然响起巨大的嗡鸣,日本兵的眼窝里瞬间冲出数十只毒蛾,像是一波波的海涛涌向我和阿月。

毒蛾的翅膀集体拍动,震出低频的嗡嗡声,挥之不去地爬向我和阿月的身体,肢节上的细毛如同针刺刮着我的后颈和手臂皮肤,同时往我的耳朵、眼睛爬来。恐惧在眨眼间侵占了我的身体,我的防备动作变得零乱,只能尽可能地打死这些骇人的毒蛾。

阿月同时手忙脚乱地挥动四肢,但毒蛾却越来越多,丝毫没有减少的趋势。我转头看向下方,不知何时又聚来多名日本兵,他们空洞的尸身已经成了毒蛾的虫蛹,不断地飞出数以百计的毒蛾,拉出一道道由毒蛾织成的褐色飞瀑。

我的手臂往前一挥,却被眼前的景像吓住,身子突然重心失稳,整个人滑出树干。阿月伸手想要拉我一把,没想到被我的体重一带,也跟着我摔落地面。我的背部结实地撞上地面,凸起的石头扣进我的肉里,我的身子疼得不自觉扭曲成怪异的姿势。

日本兵见状,即刻一涌而上,向我和阿月扑了过来!我们只能立刻起身,顾不得背部的疼痛,咬着牙连忙钻进树林,试图摆脱日本兵的纠缠。身后的日本兵没有放过我们,同样尾随在后,张牙舞爪的宛如从地狱窜出的恶犬,想要将我和阿月碎尸万段,发烂的头颅发出喀啦的骨头磨擦声,在夜里鼓动出战栗的夜曲。那些来自他们尸身中的毒蛾依旧包围着我和阿月,在我们的身上乱窜,并且飞绕在我们四周,磷粉随着翅膀地拍动四散纷飞,沾在我们的皮肤上面引起一阵阵难忍的麻痒,但我们没有时间去搔抓,双手忙着拨开挡在眼前的草木和藤蔓,惊慌失措地往树林深处闯去。

我们跑得飞快,几次都差点撞上大树或被石头绊倒,可是就算跑得再快,也甩不掉那群日本兵,黑暗无损于他们的视力,他们总能看见我们的方位。

过度的体力消耗让我胸口发闷,从鼻孔喷吐而出的气息变得灼热,眼前的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正常,但是腰下摆动的双腿已经酸麻得无法再维持速度,依照这种情势看来,我们被日本兵抓到是必然的结果。

冷汗与热汗同时交织流淌在我的身上,心脏经不住猛烈地跳动,像是快要炸开一般难受。猛然,身后的日本兵一枪杆敲中我的肩膀,我吃痛地向前一倒,眼见身子就要扑向地面,我飞快迈开大步才稳住身形,随后,我脚尖一蹬,跳过了一根横倒在地的树干。

我一面庆幸这根树干来的及时,正想靠它挡住日本兵的追击,不料,本来跟在身旁的阿月忽然惨叫一声:“老大!”

他没跳过树干,反而被日本兵逮个正着!我连忙回头看去,只见七八名日本兵将阿月前后包挟,龇牙咧嘴的宛如极度渴望血腥的狼群。

我的思考一度停滞,该回头救阿月吗?日本兵似乎忘了我的存在,全力攻击着阿月,阿月慌乱地回击,笔直地打出一记直拳,却被一名日本兵抓住手腕,反而不得动弹。

这是我逃走的好机会,我愣了一愣,对于这个想法感到可耻。我的脚步折了回去,脑袋顿时一片空白,所有的动作像是反射性地一气呵成,我使出一记飞踢,踹向日本兵的身子,喀啦的一声,日本兵被踹飞的同时,手掌来不及松开对阿月的纠缠,硬生生被自己后坠的力道扯断,前臂随之从袖管里脱落,但是五指仍然扣在阿月的手腕上,从我的角度望过去,可以看见阿月的手腕处正垂着一只晃动的手骨。

“发什么呆,打啊!”我向阿月吼了一声。

“谢谢!老大,这里交给你了。”阿月回了我一句,转身就逃!

我讶然地看着他,心里忍不住骂道,该死!这家伙居然卖了我。我正想要追上去,一名日本兵却快速地挡住我的去路。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看清他们的长相,没有皮肉的枯骨仅靠着衣物维持人形,从衣服的破洞中,隐约可见在肋骨之间爬动的蛾躯,宛如遭人剖开胸腔的跳动内脏。

刚才因为情急才有办法飞踢攻击他们,此时我已然失了方寸,正想拼命一搏,后颈却赫然遭到一抹力量掐住,我下意识抬腿后踢,啪的一声,我的鞋子踹进了身后日本兵的腹部,却落了个空,衣服下面什么都没有。

日本兵扬起邪恶的笑容,看着我耍猴戏,全然不畏惧我的反击。看着他们的眼神,我恍然大悟,他们早就已经死了,又怎么会害怕被攻击,他们不可能再死一次。

想到这里,那名断了手臂的日本兵正好走了回来,他来到我的身前,拾起那根断掉的手臂,一会儿又接上自己的肘部,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绝望之际,刚刚逃走的阿月居然又折返了回来!不解与惊喜混杂在我心中,但是随后却忍不住想要破口大骂。阿月是被追着回来的,他的身后又跟了数名日本兵,正往我们的方向压近。

“你这王八蛋!”我终于脱口骂出。

“老大,救命!”阿月喊了一声,随即被日本兵抓住。

我想要反抗,可是打出的拳头都因为后颈被掐住而使不上力,他们拿着枪杆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我们的肉体,我们没有反抗能力,只能吃痛地倒地哀嚎。

我的腹部被枪托击中,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随后,我的头部也受到重击,意识顿时变得混沌不清,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在耳外,视线晕成一片搅和在一起的杂乱颜色。

身体里的力量随着流出的血液离开我的身体,取而代之的是阵阵冰冷,霜雪似的覆上我的身体,我再也无法思考……

我无法呼吸,缺氧得难受。但是身体就像被绑着铅球似的无法挣开,眼前是黑色的幽冥……这就是死亡的痛苦吗?

我不想死、不想死!我奋力地张开了嘴巴,一道水流倏地哗哗灌入我的气管,我的眼睛瞬间打开,黑色的幽冥里射入一道光线,我看见了前方的一片涟漪,双手直觉地往上乱拨。

下一秒,我的身子冲出了湖面,啪啦一声,水花从头顶倾泻而下,我竟然站在湖中,雾气划过我的身躯,飘荡在我的左右。

哗啦的一声,我被一旁突起的水花吓到,定睛一看居然是阿月!我们两人不知何时来到了湖中,直到我看见打破幽冥的光线原来是东方乍现的那道曙光,才了然明白——是天亮救了我和阿月。

“老大。”水中的阿月连连咳了几声,缓步地朝着我走过来。

我看着他满头满脸的血迹,随后又看看自己身上残留的伤势,昨晚的一切不是幻境,我们确实进入了另一个空间,因为夜晚来临所以闯了进去,那就是鬼打墙的真相。我们本来应该要死了,就像那些日本兵一样,只会剩下头颅浮上湖面,没想到我们撑到了天亮,才让鬼打墙的不明力量消失,回到了现实世界中。

“走吧。”我没有力气和阿月多做争吵,虽然还是很生气他昨晚的忘恩负义,但现在离开湖中才是当务之急。

我们拖着湿漉漉的身子往湖畔上走,朝着人鱼神社的方向迈进。身上的痛楚没有减轻,想必这次伤得不轻。我按着肚子爬上了湖岸,至今还是感到余悸犹存。

正想要坐下休息一会儿,却不经意看见神社旁边露出了一双腿。

“有人?”阿月也被吓到,他惶惶地靠了过去,半晌惊呼一声,“是阿全!”

我闻言马上靠过去,果然看见阿全倒在神社旁边。

“还……还活着吗?”阿月问我。

我见他没有胆量过去,只好自己去试探阿全的鼻息,幸好他还活着,只是昏迷了过去。我拍了拍阿全的脸颊,一边唤着他:“阿全、阿全。”

阿全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皮,但不一会儿因为体力不济,又闭上了。我看着他的模样,松了一口气,至少阿全没有死,恐怕他昨晚也被日本兵追了一整夜吧。

我坐了下来,一边脱掉上衣拧着水。昨晚的画面还犹然在眼,深刻地烙印在我的脑海中,我绝不会认为它只是一场梦。

“老大,昨晚的日本兵……”阿月似乎是想问我的意见。

我瞪了他一眼才说:“应该是建神社的那三十名日本兵,他们以为建了神社就会平安,但恐怕……是全部罹难了,谁也没有逃出去。”

“嗯,所以神社没有用啰?”阿月又问我。

“不知道,我想的是水祭,我们昨晚明明在树林中,为什么最后会在湖中冒出来?”我说。

听完我的话,阿月张大了嘴巴,惶恐地问我:“会不会是湖里的妖怪,想要抓我们去水祭?”

这正是我的猜测,我正眼看着阿月朝他点头,然后穿回仍然在滴水的湿衣服。泛着一层厚重雾气的湖面仿佛是欲盖弥彰的可怕谜团,先是带着我们进入鬼打墙中的神秘云雾,接着是被尸身腐败的日本兵追击,然后我们却从湖底回到了现实,而这一切和水祭究竟有什么关联?凌晨的寒风蚀骨地吹来,冻得我全身发颤。

阿月自顾自地说道:“妖怪应该不是日本兵,时间推算起来不搭,他们恐怕是罹难之后无法轮回的亡灵吧。”

第四章 水祭

1

早晨的曙光随着东方泛白的鱼肚逐渐扩散在天边,撒向我和阿月、阿全三人,但是阳光即使耀眼,依然没有使周围的气温升高,我打了个喷嚏,阿月也冷得直跳脚。

再这样下去会感冒吧,我搓了搓快要滴下来的鼻涕,伸手去摇昏迷中的阿全:“阿全,醒醒,阿全。”

我叫了他几声,他总算恢复了些许意识,睁开惺忪的眼睛看着我和阿月,似乎还搞不清楚眼前的情况,良久时间后才开口问我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阿全,你没事吧?”我拍了拍他的脸颊,想让他尽快想起昨晚的事情。

阿月忙着扶起阿全,让他可以看清楚周围的环境。

阿全晃着脑袋打量左右,一会儿才惊呼:“啊!我记起来了,昨晚我们遇上了鬼打墙,你们都没事吧,咦,你们怎么全身都湿了?”

面对阿全的提问,阿月的眼神看向我,将发言权交到我手上,避免发生两方供词不一的情况。

“没什么大碍,我们在树林里头迷路了一夜,当雾气散去的时候,我们才惊觉自己正站在湖中央,差点溺死在湖里。”我安抚着阿全,并没说出被日本兵追杀的过程。

阿全恍然地点头,阿月见他没有怀疑,转向阿全问道:“阿全,你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从湖中上岸的时候,看见你一个人昏倒在神社旁边。”

“我……我不记得了,脑袋很沉,四肢到现在还觉得无力。昨晚那阵雾来得突然,我只记得雾气将我们打散,之后再醒来……就是你们把我摇醒的时候。”阿全扶着自己沉重的脑袋说。

他的际遇与我们不同,但看他的表情不像是说谎。加上他身上的衣服完全没有沾湿,可见他并不是从湖中爬上岸的,如果他仅是比我们早一步上岸,衣服不可能一夜之间就干了,可见阿全根本就没有落水。

为什么只有我和阿月落水,而阿全却可以全身而退?我不懂其中的症结点,阿月也是摇头,他也不懂为什么阿全没有遇上日本兵的袭击。

思考之际,阿全双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甩了甩头对我们说:“我们快点回村子,失踪了一晚,大家一定觉得奇怪,而且你们再不换衣服的话,我怕你们会着凉。”

他话才讲完,阿月就不济地打了个大喷嚏:“哈啾,好,我们快回去换衣服,我要冷死了。”

清晨的阳光驱走了树林的晦暗,不复昨晚的惊险与恐怖,我和阿月抖着身子,尾随阿全在树林中穿梭游走。林鸟发出呼噜的啸音,震翅的声音总让我想起毒蛾撒下的麻痒磷粉,皮肤至今仍然残留着阵阵不适。

良久时间,我们总算回到了村庄,山坡下早起的村民一看见我们归来,就往村子里头连声大喊:“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这串惊呼不像是欢迎,也没有高兴的表情,反而像是守门人在通风报信,以防村内的苟且勾当被我们发现。

随着他们的叫嚷,村民们再次簇拥了上来,他们对于我和阿月一身的湿漉感到不解,指指点点地问道:“这是怎么了?昨晚没有下雨呀。”

“该不会是下湖了?”另一名村人讶然地问道,他的视线虽然落在我和阿月身上,却不是在问我们,而是在询问一旁村人们的意见。

“哎呀,是圣湖吗?居然跳进去了。”他们这会儿讨论得更加热烈,难以想象我和阿月会跳进湖里。这么冷的天,我们当然不可能自己往湖里跳,不过也不能说是被鬼拉下去了,那太耸动了,我担心村民们一听,会以为我们触犯了什么禁忌,惹怒了他们祭拜的妖怪,八成会想把我和阿月就地正法,以平息妖怒吧。

我按着鼻子防止鼻水流出,一边对挡在前面的村民们说道:“麻烦让一让,我们想要回去换衣服。”

村民终于挪出一条小道,让我们三人可以走回村长的黄土包屋内。

村长一见我们回来,先是张大了嘴巴上下打量我们,片刻才回神地让我们尽快去更衣。待我们换好了干爽的衣服出来,村长也烧好了姜茶给我们驱寒。

我们喝着烫口的姜茶,看着碗中的烟氲,我又一次联想起圣湖上飘渺的雾气,忍不住感到一阵排斥。村长看我们精神好了些许,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们昨晚去哪儿了,真怕你们给树林中的狼群给吃了。”

我苦笑地看了一眼村长,我们没有遇到狼群,倒是差点被日本兵给杀了,不过这事总不能直接说。

我摇头地表示:“昨晚去人鱼神社附近看看,那是奎县的重要史迹之一,没想到岸边的石子太滑,我和阿月两个人不小心就栽进了湖里。本来想要尽快赶回来,可是天色太暗,加上我们不熟路径,不敢贸然进入树林,才会耽搁到这个时候。”

村长的脸色越听越惨白,他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们在人鱼神社待了一夜?有……有发生什么事吗?”

“嗯?会发生什么事吗?”我反问村长,装出一副什么事都没有表情。

村长干笑了两声,挥着手说:“没什么,没事是最好,平安最重要。”

“是呀。村长,能麻烦你帮我们弄点吃的吗?”我又问村长,一夜没有进食了,我的肚子难免感到饥肠辘辘。

村长闻言,立刻抓过厅前桌上的一个竹篓,从里面取出了几个窝窝头递给我们,窝窝头虽然放在竹篓内,但感觉得出是隔夜的食物,又冷又硬十分不好入口,但我们没有其他选择,三人勉强和着姜茶吞咽。

“那是昨晚给你们留的,没想到你们没回来。哎,早知道你们是去湖边,我就派人去接你们了。”村长说的言不由衷,他的眼神频频看向门外,像是急着要去处理某些事。

我看出他的心急,于是顺着他的意说:“村长,你有事先去忙吧,我们三人可以打理自己,等一下会先去睡个觉,暂时不会外出。”

“这样吗,那……我先去处理一些村里的杂事,你们自便,有什么事就吩咐村民们代办,村里人都很热心。”村长说话的同时已经从坐垫上起身,忙不迭地往门口走去。

我们皮笑肉不笑地向他挥手道别,心里仍是充满疙瘩,任谁都看得出来,村长现在要去处理的事情绝对和我们三人有关系,肯定是从我们这边打听不到消息,急着要去和村民们商讨对策,但我们三人目前只能装傻,因为不管他作出怎样的对策,我直觉那都不是好事。为免逼得他狗急跳墙,加快铲除我们三人的动作,我们只能假意看不穿村长的心思,希望可以降低他的防心,直到半个月后和店家老板约定的时间,可以平安地搭上商船离开奎县。

想到这里,我心里不免后悔,当时为什么不骗村长是二十天后离开,至少我们安全的时间会拉长,可是当时没有考虑那么多,随口便说了十天就会离开……但店家老板却得半个月后才会来接我们,中间落差了至少四天,这四天恐怕会是惊心动魄的漫长日子。毕竟奎县不是个好地方,我们不能逃进树林里面耗时间,我惹不起里头的日本兵,另一方面还得应付村长深沉的心机,和他玩心理战。我暗自叹了口气,知道阿月的反应机敏可以应付村长不时地刺探,问题只出在阿全身上,只要阿全不露馅,我有信心让我们三人全身而退。

阿月吃完了早点,抹了抹嘴巴问我:“老大,真的要睡吗?我们时间不多喔。”

“睡吧,反正我们是领公家米吃饭的,凡事不用太积极。”我说,中间那一句是说给外头的村民听的,最后一句是提醒阿月,该放慢脚步的时候还是得放慢,毕竟我们在人鱼神社一夜未归的事情,肯定在村内投下了震撼弹。那是他们的禁地,我们却闯了进去,甚至落水掉入了拥有神秘力量的圣湖中……村民们大概已经传得绘声绘色了。

“好,我也累坏了,哎哟,额头上的伤口还在痛。”阿月按着头上自己包扎的绷带,露出可怜兮兮的模样。

我不理会他,直接往客房里钻去,阿全立刻跟了进来,阿月最后才认命地跟上,嘴里仍是唠唠叨叨地要跟我申请医药费。

我拉上睡袋蒙头就睡,阿全和阿月却是精力旺盛,一个吵着想要在村里走走,一个还在抱怨医药费的事情。我知道阿全心里惦记着母亲,可是现在不是让他单独行动的时候,至于阿月,我真想一脚把他踹出房间。

我被他们两人吵得睡不着,也没办法假装自己已经睡着,气得一把掀开睡袋,正想好好训斥他们一顿,不料,客房的门帘也同时被拉开,村长一脸严肃地瞪着我们。

看他来者不善的样子,我即刻进入警戒状态。村长刚要开口,我的卫星手机却是先一步地响了起来,只见村长的表情不由得诧异,望向我摆在床头的手机。

我接起了电话,一看号码显示是台湾的委托人,即刻按下扩音键说道:“喂,领导,我是何大。”

“你们在哪?事情办得如何?为什么这么久没有给我消息?”对方劈头就扔了三个问题,丝毫没发现我把对他的称呼改成了“领导”二字。

“我们已经在奎县了,找到了人鱼神社,一切都顺利。”我说。

“是吗,已经找到了?好吧,那你们继续忙,记得和我保持联系。”委托人一说完,便挂了电话。

我也希望他快挂电话,再多说下去就露出马脚了,我们根本不是什么国家派来的历史考察者,只是受了委托人的请托,拿钱来找食骨庵的征信业者。

讲完了电话,我再看向村长问道:“有事吗?”

村长此刻已经换了另副表情,吱唔了几声才说:“刚回来,听你们房内说话挺大声,以为你们在吵架,所以进来看看。那个……就是电话?”

他指着我的手机问道,眼中惊奇与畏惧矛盾地交杂在一起。

“对,可以和外头联络,就是用这个。”我说。

村长恍然地点头,又和我们无意义地寒喧了几句后,终于退出我们的房间。

阿月下巴快要脱臼地看着我,小声地问我:“老大,你还睡得着?”

他也看出了方才的惊险,是这通电话救了我们,若不是我们还和外界保有联系,他们肯定是想先对我们不利,至于这里的不利……有可能是杀了我们灭口,村民们和日本兵一样对我们充满威胁,唯一不同在于一个会用心计,一个不会,不过手段都同样歹毒。

我不禁感到更深一层的恐惧,总算明白店家老板为什么一听我们要到奎县,就露出吃惊惶恐的表情。不过,让我困惑的是村长为什么会急着对我们三人下手,出门前不是还好好的吗?我拧起了眉头,过于肃杀的气氛让阿月与阿全再也不敢放肆。

2

经过一番折腾,我躺在床上,却因为心头的焦虑无法入眠,不停想着自己会不会闭上眼睛后,就永远醒不过来?头颅也许会被切下,尸身被抛入湖中水祭,最后什么也没有留下,就连落入湖中所掀起的最后一波涟漪,也会像是别人记忆里的我那般随着时间淡去,谁也不记得曾经有过我何大这号人物。

可恨的是我不能和村民们正面对击,那是以卵击石的愚蠢作法,我能做的就是好好睡,再装作公务员一般地寻找出食骨庵的秘密。

我在心中长叹一口气,终于在辗转间入眠。我睡得极浅,稍一有动静就会被惊醒,每当被外头的骚动吵醒,我就得花费一段时间去倾听,直到确定是自己太敏感后,才能再次睡着。

在不良的睡眠品质作用下,我睡到了下午三点才起床。其间村民们也没再来打扰,像是乐于让我们睡久一点,至少他们可以省下防备我们的心力。

我起床的时候,阿全也醒了,一个人窝在床脚发呆,双眼失焦地望着前方。

“阿全。”我唤了他一声,他被我的声音吓到,整个人战栗地弹了一下,随后才将目光焦距收束在我身上。

“老大,你醒了。”阿全扯着嘴角,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嗯,你怎么没睡?”我一边关心他的情况,一边看向睡到流口水的阿月。

“我想到村子里头走走。”阿全艰涩地说道,看他的表情似乎很怕被我拒绝,所以才烦恼得睡不着。

我思索了一会儿,总算同意他的请求:“好吧,但我要陪你去。”

“谢谢老大。”阿全闻言马上跳下床铺穿鞋,看着他这模样,我反射性地想起自己的母亲。说起来我真是不孝子,从事这么危险的工作,还把自己搞得进退维谷。

我跟着阿全下床穿鞋,正想着要不要叫阿月一起去,阿月倒是自己先醒了,他打了个哈欠来回扫视我和阿全,然后又闭上眼睛换了个睡姿。

“喂,阿月。”我叫着他,搞不懂他刚刚是梦游还是真的醒过。

“嗯?我再睡一下,你们不是要出去吗,慢走。”阿月挥着无力的手,拢了拢睡袋,丝毫没有要起床的打算。

我心想这样也好,三个人一起行动总是比较引人侧目。

阿全已经等不及地走向房门口,我一穿好鞋子起身,他立刻拉开门帘,一名壮硕的村民就站在我们的房门口,阿全被突来的状况吓到,房门口的村民也被阿全吓了一跳,两个人四目交对着,互相哑口无言地看着对方。

这名壮硕的村民是来监视我们的吧,我打破僵局开口说道:“是村长派你来协助我们吗?”

村民闻言,立刻点头如捣蒜:“对,有什么事情可以吩咐我。”

“我还没有参观过村子,可以带我认识一下环境吗?也为我介绍一下村民们。”我对守门的村民说道,与其拒绝被人监视,倒不如顺应他们的心意,装成柔弱天真的羔羊。

守门的村民没有抗拒,连忙让开他挡住房门的魁梧身躯,一面自我介绍道:“我叫阿亮,你们想要参观什么,我可以带你们去看。”

“阿亮,是个好名字,充满光明的意思。我想要参观大家的房子,方便吗?奎县的建筑挺有意思的,我想要多看看。”我说。

阿亮笑得腼腆,八成是没人这样赞美过他的名字,他心中一喜,对我们的防心也下降了几成,领着我们往村子里绕去,每看见一个村民就好心地为我们介绍名字,他当真以为我真的想要认识村民,其实我只是在借由这个方式,让阿全可以名正言顺地找寻他母亲的下落。

我们在村子里面走着,家家户户地钻进钻出。村民们也觉得新鲜,跟在我们屁股后头打转,不过即便如此,他们对我和阿全依然保持着一份生疏,并不愿意和我们直接交谈,我也对他们不感兴趣,于是将焦点锁定在阿全身上,只注意他脸部的细微变化。

阿全的脸色越渐凝重,直到我们将村子逛完了一圈,阿全仍然苍白着一张脸……我大概能想象发生了什么事,肯定是他的家人不在村民的行列中。

我转头询问阿亮:“这些是全部的村民吗,还是有人外出尚未回来?”

“奎县地方小,人口就这么几个,没有其他人了。”阿亮想都没想,毅然地回答我。

“是吗,没有外出工作的吗?”我又问他。

“我们这里交通不便,没办法外出工作。如果你是问那些抓鱼、打猎的,他们早就回来了,你瞧今天的天色。”阿亮望了一眼渐暗的天空,下午四点左右的天色已经被夜幕染成混浊的幽蓝。

我没再往下问,转而对阿亮表示:“嗯,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好,我送你们吧。”阿亮指向村长的黄土包屋子,许是怕我们认不出村长家在哪,毕竟每个黄土包只有大小和门帘不同。

我没有拒绝阿亮的好意,知道他也是奉命行事,于是顺从地和他一块转回村长的黄土包,但是我们才走到一半,一名小个头的村民忽然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仰头就朝着村内喊道:“回避、回避!生人回避!”

他的话才讲完,抱着小孩的妈妈们忽然躁动起来,飞快地抓住自家的孩子便往屋子里面躲去,男女们也纷纷闪避,一下子从我们的身后散开,仿佛在躲避瘟疫一般。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我和阿全呆住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来不及细想,阿亮已从后方推着我们,粗声地催促道:“快、快进屋里去。”

“怎么回事?”我向他问道。

“进屋再说。”阿亮一边回道,一边看我们的脚步缓慢,等不及地拎起我们往黄土包里头冲,像是在害怕着什么。

我反射性地想到日本兵,夜深了,莫非是日本兵又来了?还是奎县里面有土匪或土狼?一回到屋内,我立刻又问阿亮:“到底怎么了?”

“是奎县的祭祀仪式,吓到你们了吧。”阿亮拢好了门帘,这才平静下情绪和我们说话。

“祭祀?难不成是水祭。”我直觉地问道。

阿亮的脸色一变,惊讶地问我:“你怎么会知道?”

“我是历史学家,研究过奎县的历史才来的,当然知道你们有水祭仪式,而且是一年一度的大事。”我清了清喉咙,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道。

阿亮明白地点头,露出欣赏的眼神说:“原来如此,你们真是厉害,我还以为你们什么都不懂。”

“工作之前总是要先做功课,我还知道水祭是为了安抚人鱼神社所供奉的妖怪。”我浅笑地看着他,继续争取阿亮的信任,但阿亮听完却是叹了口气。

“唉,对。每年都要进行,但不是每年都有死人,所以水祭虽然是奎县的大事,却不是值得欢腾庆祝的日子,大家反而希望这天不要到来,总是怀着恐惧在等待,有时候……说难听一点,有一年村里没有死人,我还暗自诅咒邻居快点死,说起来真是惭愧。”阿亮摸着后脑,告解似的说出他的心声。

我了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回话题问他:“水祭要开始了,为什么要叫生人回避,既然是村里的大事,应该都要参加吧?”

“哎,现在这个仪式叫迎祭,就是把祭品抬出来……你知道的,祭品就是那个……”阿亮变得结巴,不时看向自己的左右两肩,仿佛在害怕有人会忽然出现在他身后。

“尸体,人的尸体。”我帮他接下去说完。

阿亮点了点头,往下说道:“尸体都有阴气,所以把尸体抬出来的这一刻,阴气正重,生人要回避,以免……被献祭的怨灵找上,成为下一个被献祭的牺牲品。”

“喔,我们叫犯煞,确实是要避免直接看见尸体。”我点头,接着越过阿亮的身子走到门边。

阿亮见状,一把拉住我的手臂问道:“你要干吗?”

“我不忌讳这种事,来奎县就是要记录这里的历史与风俗民情,要是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内,怎么能写好记录。”我抽回了自己的手臂,又拍了拍阿亮的胸膛叫他放心。

阿月听见我们的谈话声,从房间走了出来,一面伸着懒腰一边问:“所以村长是去忙水祭的事?”

“对呀。哎,本来我们担心会吓到你们,所以不敢跟你们说,想请你们避一避,但后来村长又临时改变主意,他是想看看能不能拖到你们睡醒之后,我们就完成了迎祭仪式,没想到你们会提早醒来。”阿亮无奈地表示。

“没关系,我们早就知道奎县的习俗。”我说完看向阿月,对阿月说,“准备一下,我们要去看迎祭了。”

“明白!”阿月滑稽地并拢四指对我行礼,一会儿才来到我身边,要跟我一起出去了解情况。

“那个……”阿亮又一次叫住我们,面有难色地看着门帘,他想要阻止我们出去,却又找不到适当的理由,想了许久才说,“你们别不信邪,前两年一个孩子淘气跑出去偷看,隔天就像被鬼缠身似的大病不起,又是发烧又是吐,最后翻着白眼发羊癫疯,不到一个月就死了。”

他大概是奉命要看守我和阿月、阿全,但又不敢跟着我们出去看迎祭,所以才会这么紧张。我刚要打消念头,不想让他为难,毕竟迎祭并不重要,只不过是把尸体扛出来,重要的是水祭时将尸体送入湖中的仪式,才是我所关心的。是不是真的有妖怪现身出来吃尸体。

我犹豫之际,阿全不预期地开口说道:“老大,我们去看吧,不然领导怪罪下来,我们三人可能都会丢了工作。”

阿全的眼神坚毅,我赫然明白他的用意,他可能想看看负责迎祭的人里头有没有他的亲人。

“阿亮,我们还是得去看看,这是工作,不能看个人喜恶的。”我也露出为难的神色,装出一副苦哈哈的公务员模样。

阿亮终于心软了,他摊手表示:“好吧,但我不陪你们出去了。其实你们也不用急,迎祭只是个停尸的仪式,待他们将棺木放妥之后再出去也不迟。”

“喔,那你先在屋内等我们吧,我们看一眼就回来。”我没有接受阿亮的提议,未免时间再被耽误,直接掀开了身前的门帘。

阿月不给阿亮反悔的机会,立刻从帘下钻了出去,阿全也马上跟出来。我向阿亮点头致意后,这才走出村长的黄土包屋子,将阿亮一人留在屋内。

屋外的天空已然大暗,先前那名小个头的村民仍然在村内呼喊:“回避、回避,生人回避。”

随着他的呼喊,村内呈现净空的景像,平常聚在村内三五成群的人们此刻全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肃穆寂寥的氛围,宛如奎县仅是一座荒废的空城。不过,尽管那人的警告响在耳侧,我们三人却像铁椿般钉在地上,丝毫不为所动地等着迎祭的队伍靠近。

透过黄土包之间的巷弄,我们可以看见一行五六人左右的队伍,正从村子旁边的湖岸走了过来,他们排成两列队伍,中间扛着一口棺木,渐近的夜色吞没了他们腰下的双腿,我们只能看见隐约的人形,死神降临似的飘移拂动。

一会儿时间,他们已经靠了过来,距离拉近到两方都可以清楚地看见彼此,他们吃惊地望着我们,却像是碍于仪式正在进行,所以无法开口问话,双腿也不能停止摆动,只好抱着满腹的疑惑和我们错身而过。

他们经过了我们的眼前,我围着他们所扛的棺木打量,那是一块简陋的停尸板,两端用草绳系在木棍上,再由人扛着木棍搬移尸体。尸体上面因为物资的困乏,仅能使用树叶来遮挡尸身,尸体的头部虽然被盖住,但是看似杂草的黑长头发却悬挂在尸板的外头,随着扛尸人的步伐摆动,一晃一晃得叫人觉得喉咙发紧,总觉得它像具有生命一般,随时会化成毒蛇绕上脖子,紧紧地缠绕直到猎物窒息死亡。

我们三人跟在迎祭队伍走着,好奇他们打算将尸体抬到哪去。目前已是傍晚,我猜想他们不会贸然进入树林,但是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将尸体抬出,难不成他们也和我们一样,看黄历挑吉时吗?

迎祭队伍将棺木从湖边扛到了村口,这才把尸体搁到地面,此时一名等候在村口已久的男人靠了过来,原来是一直不见人影的村长,村长望了我们一眼,没有说话径自来到尸体旁,拿着一碗水沿着棺木周围洒了一个圆,将尸体圈在里头。

他的动作如同电影中的道士,洒水大概是为了防止尸变。直到村长手中的动作结束,那名在村内嚷嚷的小个子村民才不再呼喊,仪式到此告了个段落。

村长捧着空碗转头问我:“何大,你们怎么会在这里?阿亮呢?”

“他在屋内,我们是来看迎祭仪式的,这样就行了吗?”我解释过后反问村长。

“嗯,迎祭只是先将祭品抬出,明天才会进行水葬。你们都已经听说了?”村长略带讶异地问我。

“喔,不是阿亮告诉我的,是之前的公务员写下的记录,里面有提起水祭仪式,但你刚刚说的……是水葬?”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但如果没听错的话,最好假装是自己原先记错。

“对,是水葬,我们这里没有墓园,死者不兴入土为安,主要还是水葬。圣湖底下是我们以前的村庄,淹没我们的先祖。所以我们相信,使用水葬的话,能让死者在死后回到百年前的那片故园,和先祖一同生活,并且庇祐我们的村庄。”村长说道。

十分合理的解释,世界上除了土葬之外,也有许多地方有着不同的葬礼习俗。西藏的天葬是将尸体做成饵料喂给秃鹰,某方面而言是回归自然的意思,而且西藏人民也相信,如果秃鹰不吃死者的尸体,代表死者生前的业障太深,所以无法随着秃鹰飞翔向极乐净土;兰屿的原住民则是使用崖葬,他们会将尸体扔进海边的悬崖下,那地方叫作馒头山,往崖下探头看去还可以看见石缝中露出的森森白骨;江西龙虎山及福建武夷山的悬棺葬也是相当出名,不将棺材埋进土中,而是悬放在崖穴上,造成一处特殊的画面。但不管葬礼的形态如何,各民族都有自己所信仰的认知,倒是比现代所推广的海葬、树葬来得更富追思意蕴,至于环不环保的,就不是我们这种市井百姓所能评论。

阿月假意拿出笔记抄写,欣喜地说道:“村长,可以多说一些吗?我们这次的报告就靠你交差了。”

“啊,如果还有需要……明天的水葬,你们可以来看看。”多亏了阿月的机警,村长似乎对我们卸下了心防,但我却对村长多了一层顾忌,他是个厉害的角色,竟然将骇人听闻的水祭仪式随口说成水葬,如此深沉的心机不是一般人所能拥有。

我对着尸体询问村长:“村内的物资不足,所以只能用树叶遮盖尸身吗?”

“不,这也是传统,这种树的叶子可以除尸臭防虫,也可以防止尸体腐败,所以迎祭扛出来的尸体都会盖上这种叶子,毕竟要在外头搁上一天。”村长说。

我接着又问他:“怎么会在下午扛出来,清晨去扛不是比较好吗,反正都是明天才要进行水葬。”

“嗯,明天天一亮就要出发去圣湖了,若是出发前才去扛的话,怕时间会赶不及,可是半夜里谁也不敢接近尸体,所以前一天的傍晚趁着天还没黑时去扛,是最好的时间点。”村长不厌其烦地一一向我说明。

由于小个子的村民已经不再呼喊,因此躲在黄土包内的村民们又一个个冒了出来,手上提着灯具在村内闲聊,不过仍然没人敢靠近停尸的村口半步。

村长远望了一眼灯火重新亮起的村内,提议道:“回村里去吧,有什么话再慢慢聊,也差不多该吃饭了。”

我们随着村长的脚步返回村内,许是明天有水祭,又或者是奎县习惯吃大锅饭,只见几个壮丁在村内烧起几口大锅,便开始煮全村民的晚饭。

我们三人找了一处地方随意坐下,阿月望着那些可以煮上十几人晚饭的大锅说:“比以前当兵时,我们伙房里面的锅子还大。原来他们都是一块开饭,难怪家家户户里面没有厨房。”

“阿月,你的心思越来越细了,还会注意到厨房呀。”我称赞着阿月。

阿月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我:“当然呀,我还在想没有厨房怎么煮泡面当宵夜,厨房很重要的。”

一旁的阿全还是不说话,我看他神情落寞,拍了拍他的肩膀问:“还是没看见吗?”

“嗯,她可能……也去世了吧。”阿全说。

我找不到适合的词来安慰他,只好说:“我很遗憾。”

“没事,我没什么,这样一来,我就没有牵挂了。”阿全笑得沧桑,看着那抹硬是挤出的笑容,我忽然感到不舍,阿全肯定是不想我们担心才这样说,但表情偏偏泄露出他的心事。

望着阿全的失落,我不禁感到自己卑劣,因为我曾经希望他的母亲早已不在人事,免得奎县之行多生事端。我郁闷地叹了口气,有些无法面对阿全,即使他的母亲不是因为我的关系死掉,但我仍觉得有股罪恶感挥之不去。

约莫半小时左右,晚饭终于煮好了,鱼汤和小米粥,说不上好不好吃,能有一碗热食已经让我们很满足。村民用木碗盛了三份给我们,阿亮一会儿也来到我们的身边,我和他点头打一声招呼,然后开始吃饭。

相安无事的一晚,温度偏凉,村民们之间的氛围也是冷然,八成是水祭让他们感到沉重吧,几乎听不见交谈的声音,四周只有锅子下方的木头被烧裂,发出啪哧的响声,火星刺目地跳跃,炙红了灰凉的夜。

3

清晨的冷风吹拂着大地,天光还不算大亮,但村民已经聚集到村口,准备进行今天的水葬仪式。

阿亮依然身负着监视我们的任务,跟着我们三人行动。一个空档时间,他悄声对我说:“其实我们这次本来想要拖上半个月,再举行水祭仪式,因为你们来了,村长不想让这件事曝光,没想到你们却在勘察人鱼神社的时候落水了,这不是好兆头,村里的长辈相信这是妖怪在捉弄你们,提醒我们该准备水祭的祭品了。”

“啊,你怎么把这事告诉我了?”我不懂地看着阿亮,同时讶异,原来是我和阿月湿淋淋地回来,吓坏了村民,才加快了他们的动作。

“喔,我想这对你们的工作有帮助,千万别说是我传出来的。”阿亮憨厚地闭上嘴巴,紧张兮兮地看着我。

“不会说的,谢谢你。”我向他道谢。

村长好一会儿才换上水祭的祭师服,那是一身黑色的袍子,脖子处挂着数条彩色珠子串成的项链。他郑重地来到尸体旁,手中同样捧着一碗水,这回他逆时钟地围着尸体洒了一个圈,大概是在消除昨天傍晚所施下的法术。

洒水仪式一完成,他便将双手往上平举,这时,棺木旁立刻围上四名大汉,动作一致地将棺木扛了起来,脚步平稳地向圣湖前进。他们走得缓慢,村民们也放慢速度跟在后面,这些随行的村民年纪最小的大概十五岁,更小的则被留在村内不许随行。

祭典办得沉寂肃穆,我一边窥视着村民们的举动,一边跟着人群走。

一会儿,队伍便前进到山坡下方,这里是村里唯一的对外道路,因此尽管山坡高陡,大家还是得手脚伏地地往上爬,棺木也倾斜地往上送。棺木摇摇晃晃的,一副快要翻倒的模样,叫我看得胆颤心惊。

我的视线被那具尸体吸引住,陡然,一名壮汉的脚一滑,停尸板立刻往旁歪倒,上头的尸体经此震动,覆盖在尸体上树叶不禁被抖落,尸体的脸部赫然暴露出来。

那是一张灰黑的脸。就像肉品冰冻过久所呈现的不新鲜颜色,一条条的血管变成青色的网状,将脸颊划得支离破碎。但叫我惊恐的不是尸体的可怕模样,而是她年轻得叫我错愕,那是一名只有四十多岁的女人,大概是病死的吧,所以这么年轻便逝世。

“啊。”阿全低呼一声,被突如的状况吓到。

一旁的壮汉们手忙脚乱,捡起树叶尽快放回尸体身上。

我注意到阿全的状况,连忙问他:“阿全,你还好吗?”

“我……我……没事,只是被吓到。”阿全眼神闪烁地回应我,抛下我迳自往前走去。

我注视着他的背部,心底不禁泛起一阵忧心。

“我去陪他。”阿月快速地向我交待一声,急忙赶上前去追上阿全。

一行人越过了山坡,我们往树林里面前进,前晚的景象历历在目,一瞬间便勾起我不愉快的回忆,村民们的裤管和杂草磨擦的声音,总让我回想起毒蛾翅膀爬出日本兵头骨时的沙沙声响。

我抬头望向上方层层叠叠的树叶,谨防毒蛾忽然袭来。阳光洒下来,直射进我的瞳孔,照得我眼睛一花,只好收回目光。随着队伍的前进,天色越来越亮,逐渐驱散了林中的阴晦。

他们的路线和阿全带我们走过的一样,我们一路来到人鱼神社,他们将祭品停在神社前方,接着由村长开始主持祭典,念起祭文。

一长串的祭文写得饶舌之极,大致意思是感谢人鱼对村庄的守护,依照人鱼与先祖立下的誓约,于每年奉上祭品以示诚心。

冗长的祭文念了半小时,然后村长带领大家双手合十,朝着人鱼神社拜了三拜。

接着村长一喊:“送祭!”

四名壮汉立刻扛起棺木,他们连鞋都不愿意沾水,仅在岸上推着棺木,合力将棺木送进湖中。

圣湖在他们心里肯定有着可怕的魔力。棺木一落进湖中,四名壮汉连忙后退,直退到安全距离才停下脚步。

湖水虽然还是一动也不动,但就是有股吸力平稳地牵引着棺木的流向。它浮在水面上轻轻地移动,载着尸体没入雾气的深处。

棺木变得朦胧,我们隐约能看见棺木的位置,忽然,远方的停尸板忽然一翻,尸体应声落入湖中,溅起水花。我看傻了眼,没有外力的推助,平稳的停尸板怎么可能会翻过去,湖底下究竟藏了什么?是鱼,还是村民口中的妖怪?我忍不住往前跨一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但湖面不再有动静,停尸板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漂荡在湖心。

半晌后,原先盖在尸身上的树叶才缓缓从水下升起,四散在湖面上。

村长又说了几句话,宣告水祭仪式结束,众人闻言纷纷转往归途,脚步不愿停留地急急离开圣湖。

阿月和阿全脸色惨白地回到我身边,我疑惑地看着阿月,不解为什么连他也变得古怪。该不会是被方才忽然翻覆的停尸板吓坏了吧,还是又听阿全说了什么吗?

“也许是鱼吧,这么大的湖里面,有几公尺长的大鱼很正常。”我安抚着阿月的情绪。

阿月喉咙里发出啊啊的声音,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最后认同地点头表示:“嗯,应该是鱼吧,总不会是尼斯湖水怪,呵。”

他的笑声干得像是吞了一口沙子,苍凉而无奈。他一定知道了什么,只是此刻不宜多说。

我了然地对他说:“回去之后,让我看看你记下的报告内容吧。”

“好。”阿月忙不迭地点头。

一旁的阿亮见我们还在闲聊,忍不住插话催促:“有话回村再说,别落单了。”

“嗯,走吧。”我紧忙跟上人群的尾巴。

水祭仪式前后不超过四个小时,我们在中午之前便回到村内。

我假意要检查阿月的报告,带着阿月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阿全也跟着出来。

阿月立刻对我说:“湖底下有妖怪,那时候我和阿全站在湖边,看得非常清楚。停尸板那时候漂到了湖中心,忽然就不再动了,像是被磁石吸住的铁片。正当仪式即将结束的时候,我看见水底下竟然伸出了一只手,绿油油的手臂像是青蛙的皮肤,一把拉住尸体腰部的衣服,将尸体扯入水中。”

我听得目瞪口呆,扫视了一会儿左右,确定没人接近才问阿月:“你说的是什么手?”

“那手和人类一样,有着五指,只是皮肤是绿色的,湿淋淋的,乍看之下有点像是青蛙的皮肤。我想……这就是日军日志中的妖怪,蛟人。”阿月颤抖着声音说。

“嗯,我也看见了。”一旁的阿全附和着说道。

我低下头沉思了半晌,如果阿月和阿全说的是真的,那么食骨庵肯定是在湖底。但我们总不能着潜水装下水一探真伪。

阿全似乎还有话说,他喊了一声:“老大,那个……”

但他还没讲完,阿亮已经回来了:“你们在聊什么?”

冷不防的插话,让阿全立即吞下未出口的话语。

“没聊什么,只是觉得水祭这么重要的仪式,居然一上午就结束了,短得有些让人讶异。”我随口说道,并对阿全使了个眼色。

阿亮搔了搔后脑,尴尬地表示:“虽然那地方叫作圣湖,但其实就是妖湖、鬼湖,能尽快离开是最好。哎,你们明白的嘛,死人都沉在下面……谁会想接近,那里的鱼呀、虾的,说难听点就是吃尸体长大的,我们也不敢捕来吃,既然是这样,自然是避之不及了。”

“嗯,也是,我们懂。”我认同地回答他。

阿全见没有再说话的余地,落寞地走向湖边,我不想让他落单,暗自对阿月作了个手势,阿月收到我的指令,马上跟着阿全离开。

“喂,他们两个去哪?”阿亮不解地问我。

“喔,阿全想家了,他的年纪还小,第一次跟着我跑这么远的地方出差。让他们两个小伙子去聊聊心事吧,我们也聊聊正经事。”我说。

“正经事?”阿亮的视线紧粘着阿全和阿月。

我见状,连忙胡乱找着话题问他:“嗯,你结婚了吗?就是……娶亲了吗?”

阿亮完全不理会我的问话,三步并两步地追上阿全和阿月,对着他们喊道:“喂,别过去。”

我敏感地看向阿亮所注视的方位,他的视线落在湖岸边的一处山壁。他的动作引发我的怀疑,山壁里面藏着什么吗?

我回想起昨晚的迎祭仪式,迎祭队伍正是从那方向走进村内的,那是——停尸的地方?我一边暗忖,一边追上阿亮和阿月、阿全,来到静谧的湖岸边。

阿亮一下子就逮住了阿月和阿全,劈头便对两人说教:“别乱跑呀,你们对奎县不熟,要是迷路了怎办?”

阿月和阿全低着头像是两个做错事的孩子,一声也不敢吭。我见阿亮没对他们两人动粗,便放心地观赏起眼前的镜湖。此处湖面清澈见底,水深约莫到膝盖,低头便可以看见水底下的石头与水草随着波光摇曳,徐风拂来特别让人心旷神怡。

我深吸了一口沁凉的空气,一边蹲下身子将手探进水中,来回将水面划出一道道的涟漪,一边说道:“放心吧,他们不会走远。昨天没到过这里,没想到这片镜湖真美。”

阿月故作好奇地询问阿亮:“嗯,好久没洗澡了。阿亮,村里人都是在这片湖里洗澡、洗衣吗?”

“喔,是呀,我们是靠着这片湖水活过来的。”阿亮骄傲地表示。

我们四人在湖岸边坐下,我假借欣赏风景的名义,实则是想从那面山壁窥出端倪。照理来说,水祭的仪式已经结束,停尸的地方也该清空了,为什么阿亮还要防备我们靠近?

我想起了阿全之前说过的,因为村子里不是每年都有死人可以供水葬仪式使用,所以有时候会把死人先放起来,等待隔年可以用来水祭。不过我对于这种说法保持怀疑,奎县是个落后地方,总不能就用村长所说的那几片树叶盖着,就能让尸体防腐、防虫保存到一年以上的时间吧?

许久时间,我终于看出山壁的一处凹缝处,居然是个洞穴入口。这项发现让我心头一阵惊喜,只可惜……阿全的状态还是很糟,叫我不免忧虑,就怕他做出意料外的举动。

休息了一会儿,阿月忽然开口:“老大,阿全好像有点发烧,我带他进屋里去吃药。”

“喔,也好,湖边的风大,可能是这两天太累了,感冒了。你们快去吃药,好好躺着睡吧。”我顺应着阿月的话说,挥着手让他们快点离开。

阿亮又想要跟去,却被我一把拉住,他不悦地望着我,问道:“你不回去吗?阿全病了,我们也该去关心一下吧。”

“阿亮,你不觉得奇怪吗?”我拐弯抹角地问他。

阿亮愣了一会儿,反问我道:“什么东西奇怪?”

“阿全平常很少生病,怎么会忽然发烧。你昨天不是说……有个孩子去偷看了迎祭,然后就一病不起,最后死了?”我找了一个阿亮可能感兴趣的话题问他。

他果然被挑起话瘾,紧张兮兮地坐了回来,对我问道:“你怀疑阿全是被尸气影响?唉,早叫你们不要去看,现在该怎么办。”

“嗯,暂时别让阿全知道,我怕他太烦恼,就让他自己先养病,到时候再观察情况。”我说。

阿亮紧攒着眉头,苦着一张脸答应:“好,那就先别告诉他吧,我去村里帮忙问问,有没有药方可以治他,不过……别抱太大的希望,要是真有药方,两年前那孩子就不会死了。”

我给了阿亮一个友善的笑容,虽然他天真憨厚并不聪明,可是善良的样子却让我由衷地欣赏他。

我们两人坐在湖岸边,徐风吹起了粼粼波光。若不是他是奎县人,我们一定会是好朋友。我的目光越过湖面,直视向那处神秘的山壁,那里面肯定藏着奎县的秘密,而且和水祭仪式有关。也许破解开这个谜团,我们也等于揭开了食骨庵的谜底。

第五章 藏尸冰洞

1

还有十二天。

我每天都在倒数着,希望可以如期坐上船,尽快远离奎县。和阿亮闲聊过后,在他的护送之下,我回到了村长的黄土包屋子。村长依然不在,他这几天似乎很忙,大概是要处理水祭的后续事务。

“我进去休息了,你也回去吧,今天大家都累了。”我向阿亮打了一声招呼,随后转回我们的客房。

一进去,我便看见阿月在奋笔疾书,飕飕地在笔记本上写字,阿全则是缩在床角,抱着膝盖沉思,满室的宁静叫我有些不适应。

“阿月,我回来了。”阿月像是没听见,连头也不抬。

我走了过去,想看看他在忙些什么,阿月察觉我的靠近,将跨在大腿上笔记本向我凑近,让我可以清楚看见他写了什么。我低头看去,潦草的字迹竟然写了满满两页,阿月用他不熟练的英文,错误的文法和奇怪的拼字,写了一篇看似是摩斯密码的文章。

阿月表情严肃,无声地用唇形说道:“快看。”

我拿过他的笔记,低头看去,花了一番功夫才明白他所说的东西,我越看越是惶恐,这些内容正是阿全一直想要告诉我的。

笔记上面写道,今天奎县水葬的女尸,就是阿全的母亲。早在今天上午,爬坡时尸体上的树叶掉落,阿全就一眼认出了他的母亲,和多年前的样貌没什么区别,只是当时温暖的母亲如今已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阿全震惊万分,却碍于村民在场,无法前去细看母亲的遗体,不过他很清楚地看见,母亲的脖子上被划了一道口子,那外翻绽开的皮肉没有血色,可以说明她是被杀害的。

我看到这里,抬头看向阿月,阿月似乎明白我的感受,又用唇形表示:“看下去。”

我看向了第二页,里面说明了阿全的母亲不是为了水祭被杀,因为遗体的外貌并没有什么改变,代表她是在阿全一离开奎县就被杀了,大概是村民们的惩戒仪式吧。他的母亲放走了身为祭品的阿全,所以必须要以死谢罪。

我握着笔记好一阵子,拿过阿月手中的笔,翻了一页空白面写下:“藏尸洞在湖边,我怀疑里面有问题,今晚凌晨两点带上手电筒,我们前往湖边。”

阿月把笔记拿回去,看完之后点头。我抬着下巴指向阿全,指示阿月找机会通知阿全今晚的行动。

阿月应了一声,飞快地爬上床铺,倚向阿全身边说悄悄话。

我看着阿全颓丧的身形,可以明白他心中所受的冲击,毕竟他的母亲是为了救他而死,阿全肯定无法轻易原谅自己吧,但让我忐忑不安的是村子里的习惯,因为没有法律约束,所以制裁者便是全村的村民,只要大家表决通过,就可以随意杀害一条人命。多么可怕的地方,要是他们认为我们三人有威胁性,只怕也会毫不留情地杀害我们。

我跌坐在床上,一股无力感像是从地底蹿出的藤蔓,纠缠住我的小腿,慢慢地攀爬上我的全身,将我紧勒得无法透气。

我不禁想到了阿亮,或许村民没有我想象中的恐怖,阿亮就是个好人。但愿是我过于杞人忧天了,将村民们全部妖魔化。

“唉。”我又叹了口气,看着自己伸出的手掌,然后做了一个紧掐的动作。杀人……很不容易吧。

时间过得很慢,中午吃过大锅饭后,我们又在房内休息了一阵子,这是为了养足凌晨两点行动的体力,阿亮疑心地频频进来观望。

他不解地问我:“你们怎么一直睡?”

“水土不服吧,加上前两日的舟车颠簸,我到现在还没有好好地睡上一觉。”我迷蒙着眼睛回答阿亮。

阿亮喔了一声,好像很无聊似的,但又不好意思吵我睡觉,只好默默地退出房间。

可是不到一小时,他又跑了进来:“何大,你还没睡醒呀?”

“中午吃完饭,你们都不午睡的吗?”我反问阿亮,这一回眼睛都不想睁开。

“是要午睡,但你们睡太久了。”阿亮碎念了一声,见我没有反应,只得再次退出房间。

在阿亮的连番打扰下,我们迷迷糊糊睡到了天色全黑才起床吃晚餐。

阿亮见我们醒了,好心地端了一碗黑黝黝的药汤过来,说是可以让阿全退烧的好东西。那碗东西的气味不太好,闻起来不全然是中药熬成,似乎还放了一些昆虫或是动物内脏,看得我和阿月直反胃。

幸好阿全并不害怕,也许是他小时候就喝过类似的东西,因此不排拒地喝完了它。

阿亮收回了空碗,同时对我使了个眼神。我尴尬地笑了一下,当时只是不想他防碍阿月和阿全两人谈话,所以随便找了个借口,没料到阿亮这么有效率,一下子就弄来了这碗大补汤,难怪他一直进房间看我们睡醒了没,就是为了让阿全可以尽快喝药。

“阿全,你还好吗?”阿月咽了咽口水,仿佛他的喉咙也能感受到汤药的苦味。

“喔,这是蛇胆熬成的药。”阿全说道。

“蛇胆……哇……”阿月露出钦佩的眼神看着阿全,随后打了个冷颤表示,“这种东西,我还是无福消受。”

阿全不知道该回什么,只好浅淡一笑。

我抬头望向今晚的夜空,月亮未被云层遮挡住,使得夜间的视线明朗,看来是个适合行动的好天气。

我暗自在心中倒数着时间,再八个小时就要潜入尸洞了。我习惯性地拨弄指间的念珠,但才在心中念了两句佛号,便不由得感到好笑,这串念珠在我遇上日本兵时居然没有发光来消除魔障,小说所写的内容果然是骗人的吗?

我勾起了嘴角,仍是拨动手指,在心中念诵佛号。我们能从湖底逃出,不致于溺死,可能是这串念珠的功劳吧。

2

为了凌晨两点的计划不被曝光,我们尽可能地保持低调,装出昏昏欲睡没有精神的模样。一直拖到了晚上八点左右,漫长的晚餐聚会才在冷清的氛围下结束。

奎县的村民睡得十分早,生活规律的在八点过后就各自回家休养生息,我们也在阿亮的陪同下折回黄土包。

为免计划生变,阿月好奇地向阿亮探听消息:“阿亮,怎么今天都没看见村长?从水祭仪式之后,他就不在了,村长今天不回来睡吗?”

“村长?今天牛棚的母牛生小牛,没想到难产了,水葬之后,村长就去忙着帮母牛祈福,忙完了就会回来。”阿亮说道。

我不由得想笑,没想到村长的管理范围这么广,大到祭祀、小到母牛生子都要掺一脚。只是,就怕母牛什么时候不生,偏偏凌晨两点生出来,若是让回来睡觉的村长发现我们不在屋内,到时候就难办了。

“喔,希望它们母子平安。”阿月双手合十地说道。

“阿全,你也去睡吧。”我向站在一旁的阿全说道,然后看着他进房之后,自己走向客厅的坐垫旁坐了下来。

“何大,你今天不是累坏了,怎么不睡?”阿亮打着哈欠问我,他看起来像是想要早点收工。

“喝杯茶再睡。”借着客厅中间的火盆子照亮取暖,我拿过村子的茶壶帮阿亮倒了杯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晚上不睡觉,喝什么茶呀?”阿亮不解地看着我,不过仍是接下了手中的杯子。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喝茶只是为了反过来监视阿亮。明着是喝茶,暗着其实是在为阿月、阿全把风,让阿月可以将今晚要用的手电筒和电击棒备妥,以防不时之需。这一回,我可不会再贸然的出动,只是……要是再遇上日本兵,电击棒不知道管不管用。

想到这里,我啜了一口茶。

那是用青草熬煮成的茶水,喝起来带有姜的辛辣,虽然是去寒的圣品,不过却掺有青草的涩味,并不是那么好入喉。我啧啧地皱起了眼睛,真想煮锅平淡无味的热水来喝喝就好,但是想归想,我还是又喝了一口。

山林之地难免会有瘴厉之气,我想他们会煮这种茶水,应该也具有除瘴气的效用吧,不管怎么样,它都比阿全今晚喝的蛇胆美味可口,我如此地说服自己。

我在心中默数着时间,一杯茶喝了五分钟之久,我这才放下杯子对阿亮说:“我也累了,先去睡了。”

“喔,好,那明天……你们有想去哪看看吗?”阿亮正在发呆,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恍惚了半晌才问我。

“没有,水葬也看了,该记的东西也写下了,之后……就等船来接我们。你有什么要推荐我们看看的吗?还是奎县还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我向阿亮提问。

阿亮想了片刻,对我说:“不然,带你们去看刚出生的小牛?”

“呵,这就不必了。明天再讨论好了,看你眼皮都快撑不开了。”我笑着起身,阿亮也尴尬地笑着向我说晚安。

我转身回房,一进房间就看见阿月对着我咧嘴笑,看样子东西收拾好了。我低头看表,再五个小时出发,我心里祈祷着,希望母牛在这五小时内能平安顺产,让前去帮忙的村长可以尽快回来睡觉。

我没和阿月说话,直接爬回自己的位置上装睡,阿月和阿全见状,也装模作样地躺了下来。

门帘外头不再有任何动静,但我听不出阿亮是离开了,还是坐在客厅里头睡着了。

时间在忐忑之中流逝,夜里的黄土包屋内格外宁静,凝结的空气将平常细针掉地的声音都放大了。

阿月和阿全不一会儿便真的睡着,但听呼吸的频率,可以知道他们保持着浅眠状态,一叫就会醒。我则是闭着眼睛不敢真的睡去。

风从门帘下钻了进来,冷得不得不兜紧睡袋,门帘啪啪地掀了两下,无法确定是不是有人在偷看,或者纯粹是夜风的骚动。

我又偷偷地睁开一只眼看向床边的手表,十点半了,村长还没有回来。我不禁在心里犹豫,要是村长在凌晨一点之前都不回来,那我们今晚还要不要出去?这层顾虑让我的心情沉重,正发愁之际,外头传来一道细微的声音:“他们呢?”

“都在睡了,母牛还好吗?”我听出这声音是阿亮,原来他一直没离开。

“嗯,母牛生了,生了两只。你也快回去睡吧,都这个时间了,他们也没办法做什么。”听他们的对话,加上这人的声音不陌生,我想他是刚回来的村长。

我暗自叫好,村长这时间回来,我们今晚的行动就不至于流产了。另一方面,我也开心母牛顺产,因为牲畜在村庄里面是极重要的财产,要是母牛这胎生产不顺,难保他们不会认为是我们三人将霉运带进了村庄。

我继续竖起耳朵听他们细微的对话声,但只听见几下门帘的翻动声,便没有其他的声响了。

村长和阿亮大概去睡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越是接近凌晨两点,我的心跳便不自觉地加快,总有一种当小偷的紧张感,让我不时地去注意隔壁房间的动静。村长好像睡的很沉,这使我安心不少。

一点五十分,我小心翼翼地推了推阿月,阿月立刻睁开眼睛,进入备战状态。

我又拍了拍阿全,同时将一手搁在他的嘴巴上,以防他搞不清楚状况,一醒来就开口问我要干嘛。幸好阿全也保持着戒心,睁开眼睛就对我点了点头,表示他已经清醒。

阿月无声地翻下床,从一旁的袋子里掏出三根手电筒传给我和阿全,片刻又拿出小型电击棒,让我们每人身上都带一把。

准备完善之后,藉着客厅中正燃着的火盆子所发出的暗红光亮,由我带头先行走进了客厅。客厅里头没人,阿亮似乎也回自己的屋子睡觉了。但我仍是不敢大意,来到了大门的门帘旁,先悄悄地拨开一角,确定外头没有人留守之后,我才走出了黄土包。

不一会儿,阿月和阿全便跟了上来。

我们三人不敢打开手电筒,还好此时的月光清明,让我们不至于摸黑上路。他们两人跟在我的屁股后头,我们三人一块蹑手蹑脚地窜向湖边。

湖边的光线明显暗了很多,月光像被湖面所收吸,只有湖中心反映着一轮金黄明月。可我们三人不是来花前月下谈情的,所以没有停留太久,而是直接便往山壁的方向走去。

我暗自希望自己的揣想没错,若那里只是一处普通的洞穴,或者里面住着熊、虎一类的猛兽,那我们肯定完蛋了。

孤注一掷的代价太大,但是我们没有选择。

意识到行动的必要性之后,我的脚步没有半点收敛,反而笔直地朝着目标前进。

“阿全,你还记得那里是什么地方吗?”我问着阿全,想从他的记忆里再挖出一些关于洞穴的蛛丝马迹。

“喔……我只记得,妈妈说不能过去。老大,你不是说那是停尸洞吗?”阿全反问我。

“只是我的臆测罢了,还不确定,要看过才知道。”我说道。听阿全的语气,其实他也不能确定那是怎样的地方。我索性不再问他,反正横竖都不可能中途折返回村长的黄土包屋子,不如先看看洞里有什么比较实际。

我们沿着湖岸绕了一段路,阿月的脚下一滑,啪地踩进一洼水塘,溅出了不小的水花。

“阿月,小心一点。”我回头对他说。

阿月急急地点头:“我也吓到了,我们快走吧。”

他的话才讲完,我们已经来到了山壁下的洞穴入口。洞口灌出了一道寒意,仿佛我们面前矗立着一座的冰山,森森的寒气不断压迫过来,让我们的脚步自然停下,伫立在洞穴外头。

这处的洞口高约两公尺,宽约五公尺,像个扁平的大口,两侧长着比人还高的芒草,但是正面入口却是寸草不生,干燥得和村内的土壤一样,就像是沙漠里的滚滚黄沙,不带有丝毫的水气。

是因为洞内透出的寒气,将水气都冰封了吗?我不觉产生了这个怪异的想法,随后才又抬头看向洞内。

阿月拾起了一块小石头,咚咚地往洞内扔去,里面透出了低鸣的回音,鬼哭似的传来,那是密闭空间中常有的回响,但此时听在耳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悚然。

我拔出原先插在后腰上的手电筒,开了灯往洞里照去。洞内是曲折的,光线打在凹凸不平的山壁上,就像是照着食道上一波波起伏的褶皱。

阿月也开了手电筒,同时将电击棒紧紧地握在手里。手电筒的光线射向地面,崎岖的地面往下倾斜,仿佛会将人往下吞咽一般。

“老大,路是往下滑的,尽头说不定是在几公尺深的地底。”阿月提醒我道。

阿全也开了灯,望了一会儿洞内才说:“应该不是狼洞,但会不会有蝙蝠?”

“不会,这里面没有粪便的气味,刚刚阿月扔了石头进去,也不见有什么野兽的警告嚎叫。”我一边说着,已经屈身进入洞里。

洞里冷得出乎意料,比在洞口感受到的寒气还要更加冷凉,几乎只剩下五、六度的气温。我才走没几步,鼻头已经冻得发僵。

“好冷。”阿月轻声说了一句,透过洞穴的回音反射,竟像是十几个人同时在说话。

我看向阿月,对他比了个噤声手势。

阿月歉然地看着我,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地面上的沙石发出鞋触地面的磨擦声,其次便是我们彼此的呼吸。我扫视着地面,这里的地面干净异常,不但没有动物的粪便,也没有杂草或是青苔,是死气沉沉的一处地穴。

我们没有互相交谈讨论,仅是有默契地缓步往地底迈进,透过地平线的落差,我们很快便看不见洞口的光亮,转而陷入真正的黑暗之中。虽然空气还算干净,并没有缺氧的窒息感,但是看不见外头的环境,对于密室的恐惧一下子便在我们之间扩散开来,如同黑蛇獠牙所注射的毒液,迅速地游移在我们的血液之中。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明知道洞口还在,却总有一股错觉,让我疑心地认为洞口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坍塌了,或是被人给封了。挺不好的揣想,我很快浇灭了这样的念头,专心地探察洞内环境。

下探了一段路程,我们来到一处转折的弯道,几乎是九十度的转折,但是下潜的深度也逐渐平缓。依直觉判断,我们大概在地下两层楼的深度,据我的观察,这处地洞是自然形成的,不是人为所打造。

又走了一段路,我看向黑沉的穴顶,猜想我们是在村庄的正下方,依方向和距离推断,应该不会差太远。我不禁有种奇怪的感觉,没想到村庄的下方还藏了一处地洞,寒冰蚀骨的叫人鼻水直流,刚进来的时候还好,但在洞里面已经呆了十几分钟时间,我的头开始因为低温而隐隐作痛。

阿月不时发出吸着鼻子的声音,看样子也是冻坏了。

正当我以为此处洞穴空无一物之际,手电筒的光束却照到一片树叶,那是村长说过,可以防腐、防虫的叶子。

我吓到了,连忙再将手电筒往上一抬,赫然看见五具尸体陈列在眼前。

这么多?我愣了一愣,又向旁照去,这里已经是地洞的最深处,不再有其他的去路,没想到里面居然停放着五具尸体。虽然早就知道这里是停尸的地方,但是一时之间,我还是浑身一凛,感觉有股寒意从脚底板钻上头皮。

稳定心绪之后,我才晃着手电筒来到第一具尸体旁观看。阿全大胆地直接用手掀开尸体上的叶子,那些叶子已经枯碎了,一摸就发出喀喀的响声,在地洞中透过回音作用,让我有种错觉,仿佛另外四具尸体也正在拨着自己身上的叶子。但是这样的错觉,谁说不可能成真呢,树林里的日本兵不正是以僵尸之躯对我们发动的攻击。

我反射性地看向地面,幸好左右没有雾气,我再一抬头,身子陡然一颤,阿月正拿着手电筒在照自己的脸,表情阴森得害我以为是尸变了。

我气闷的鼻哼了一口气,才把视线重新落到阿全正在翻动的尸身上面。

这一看,我不由得木然了。那是一具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尸体,脖肉在生前被人狠狠地砍了一刀,深可见骨,如今伤口仍然触目惊心的坦露在我们眼前。

我指着尸体,然后看向阿全,阿全向我摇头表示自己并不认识这个男人。如此看来,是我的假设错误了,我还以为这个男人可能是阿全的父亲,因为母亲私放了阿全,所以父母都一同被杀害了。可是,阿全不认识这个男人,他又是为什么被杀?如果是需要祭品的话,也没必要一次准备五具尸体,这都能抵得上五年的水祭了。而看他脖肉上的刀痕,也说明了他不是病死或是自然老死,更加为此事添上了一层诡异色彩。

阿全把叶子重新盖上男人的脸部和颈部,正当阿月想要去探察另一具尸体时,我却灵光一闪,伸手掀开了尸体上半身的其他叶片。

叶片一掀,尸体所穿的衣服立刻跃现于我们眼前。那是一件染过血的污黑内衣,但叫我吃惊的不是这个,而是内衣上的标志,那是一件要五百元左右的名牌内衣。

船东老板要贩售物资的话,不可能拿名牌货前来,那么唯一的可能性是……这男的根本不是村庄里的人!

既然他不是村人,又为什么会被杀害,是否是日本兵下的毒手?我很快打消这个想法,因为日本兵手上没有刀,他们拿的是枪,而当我们遇袭再次脱困时,是从湖底蹿出,这个男人不像是淹死的,脸部并没有浮肿,至少说明他不是从湖底被村人打捞上岸的。

唯一合理的解释呼之欲出,这男人是惨遭村民杀害的!

村民为什么要杀他?一想到这里,我心底浮起的答案像是在我的后脑重重打了一记,我感到一阵昏眩,四下顿时变的空白,耳际是嗡嗡的低鸣,如同死者的含冤哭诉。

难不成是为了水祭?因为不想让奎县村民牺牲,所以杀害了外人,并且将尸体藏匿在此,以备每年的水祭仪式使用。这么说来,我和阿月、阿全,也是村民们眼中的肥羊!我手中的枯叶落下,喀沙地落在尸体身上。

半晌时间,我稳住了心绪才向阿全示意,让他帮我掀开第二具尸体上的叶子。这些尸体并排着摆放,上面的叶子大多已经发黑没有更换,依照叶子的状况可以看出这些尸体已经冰冻许久。

阿全伸手拿开第二具尸体上的叶子,同样是一张男人的五官,但是脸上多了几处伤痕,显然是生前和人发生过激烈搏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里因为温度极低,所以没有尸臭味,但是叶子所发出的独特气味十分浓厚,一下子便随着冰冷的空气灌入我的肺部,叫我不适应地咳了两声,没想到却引起巨大的音浪震得我的耳膜发痛,我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压低咳嗽的声音。

待我咳完了,我才用手电筒去照第二具尸体的五官,大概是名三十岁左右的青年,长得十分斯文。我又看向他的脖肉,脖肉没有遭人划开的伤口。阿月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根短树枝,他用树枝翻动尸体的头颅,没想到树枝顺着头皮一滑,居然轻易地刺入尸体的脑袋里。

阿月吓得松手,我则是接过那根还插在尸体头颅内的树枝,左右施力试探了一下,原来是尸体的头部在生前就被人敲了个窟窿,而不是阿月毁损了尸体。

那根树枝卡在窟窿内,我为免被村民们发现这些尸体被人动过,轻轻地抽出了树枝,一些黑色的不明物体沾在上面,一同被我拉了出来。我鼓起勇气,将这些东西抹在尸体的头皮上,将树枝弄干净。其实不说我也知道,那肯定是尸体的脑浆,被我刚刚的一搅给捣烂了。

目前得知的这两具尸体都是被人杀害,尤其是第二具,根本是在无预警的情况下,遭人重击后脑而死。

阿月伸手去拨尸体上的叶子,希望能比照第一具尸体的方式,从死者的衣服判断他的身份是不是村民。

这一看,我们再次感到心凉了半截,死者的衣服破破烂烂,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没有被人脱下吧。从他外衣胸口部位的别针看来,这人其实是电视外景队的人员,那别针正是电视台的识别徽章,只怕躺在这里的五具尸体,全部都是外景队的采访人员,他们无意中来到奎县,最后下场竟是全部客死异乡。可我现在没有心思替他们感伤,如果这些人全部都是被谋杀的,那我们也快没时间了。

我仿佛可以听见倒数的秒针,正在滴答滴答地催促着我们——逃!快逃!

我又拨开了覆盖着其余三具尸体的叶子,结果和我猜想的一致,他们是一群电视台工作人员,全部被以残暴的手段杀害。我难以平息心中的激荡,张着嘴巴哑口看着这五具并排的尸体。

一些枝节的过程被重新串起,让我对奎县有了新的了解。那时村长闯进我们的房间,不是为了想让我们避开水祭仪式,根本是想抓我们三人去当水祭的祭品,只是没想到一通卫星电话救了我们。

其次,他们没有搬出这五具尸体,而是拿阿全的妈妈进行水祭,八成是怕我们无意中认出这五人是电视台的员工。村长一开始说不定认为,其实我们是来追查这失踪的五人下落,若不是我们先说了,我们是国家派来的,并且会在十天后有人来接我们回去,只怕这里躺的不止五具尸体,还包含了我和阿月、阿全三人。

想到这里,我直觉奎县不是个可以再待的地方,没有必要拿自己的生命和他们赌上一局,更没有必要为了赚几十万元的委托费,继续追查也许不存在的食骨庵。可是就算要走,我们也没办法游着离开这里,就算出了奎县,外头的河流湍急,我们也会淹死在河水中。

几番犹豫后,我对阿月和阿全使眼色,先将尸体身上的叶子盖回,保持着未被动过的模样,随后带着他们两人返回地面。

3

穿过幽深的地穴,我们爬回了湖边,地底的寒气如同鬼魅一般,继续的勾缠着我们,叫我冷得嘴唇直发颤。我抬头看了一眼月色,随后又看向腕上的手表,时间是凌晨三点十五分,没想到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却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

阿月搓了搓手臂,对我说:“老大,现在该怎么办?那些尸体是被杀死的吧,如果我们继续待下去,也会被村民们杀死。”

“嗯,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我点头,赞同阿月的说法,但这说法不具建设性,虽然我也想尽快离开,可是没有船就只能受困在奎县,如同狼群中的羔羊,惨遭獠牙撕裂是迟早的事。

阿全不敢说话,我想他也没话可说,我们三人的心情跌到了谷底,感到深深的绝望不断从心底涌出。

好一会儿时间,我才说:“不管怎样,赌一把吧!总比在这等死的好,村长的脾气反复,说不定他会提早下手,到时候被追问我们下落时,他再一概否认就行了,我们留在这里没有保障。”

“什么意思?”阿全还听不懂。

阿月快一步的说:“对,我们先逃出村庄,之后再见机行事。”

“时间要快,先回去收拾东西,我们要在天亮之前离开。”我说完,从地上跳了起来,仿佛看见了黑暗中的一缕曙光。

“可是,树林里有雾气,会将我们分散。”阿全忧担地表示。

我还没开口,阿月已经向阿全训斥:“先躲在树林旁,待天亮再进入就行了。要是等到了晚上,我们就连离开的机会也没了。”

“嗯,就是要利用村民们也害怕树林迷雾这一点,对他们作出牵制,才不会紧追着我们不放。”我没说出日本兵一事,否则阿全只怕会更加害怕。

阿全被我们两人说服,半晌,他只好点头说:“那我们现在要回去收拾东西吗?”

“嗯,我们恐怕……要渡湖。”我说。

阿全又是一惊,傻眼地望着我:“老大,你说的是哪个湖?”

“圣湖。就算我们躲进山里、湖边,但我们毕竟不是本地人,玩捉迷藏是不可能赢得了村民的,真的想要甩开他们,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到圣湖的另一头去。”

我说完,阿月又接话:“对,他们绝对不敢越过圣湖,看他们水祭时连湖水都不敢踩就知道了。”

“可是湖底有妖怪。”阿全说,他的眼神闪烁,似乎不懂我们为什么不怕迷雾也不怕妖怪。

其实我们都怕,只是比起这些东西,最可怕的还是奎县村民。

“别犹豫了,都说过这是一场赌局,赌的就是湖底妖怪只吃死尸。我看过那湖水,里面有鱼、有虾,也许妖怪不吃活的生物呢?而且……如果对方只有一只,我们三个人还怕打不过它!”阿月说完,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转头对我说,“老大,我们走吧。”

“好。”我毅然点头,这才问阿全,“跟上吗?”

“嗯。”阿全像是仍在犹豫,不过却没有选择地只能被迫点头,比起奎县村民,他似乎更为畏惧湖底妖怪和树林迷雾。

我们无声地潜回了村庄,然后钻回村长的黄土包屋子,屋内的火盆让我们的身子温暖了不少,可我们没有留恋,一刻也不多留地悄悄背起行囊,手中握着电击棒离开村庄,往树林的方向迈去。

背上的行囊沉重,但我们的脚步却是轻快,一会儿时间已经来到了村口,抬头向上坡的树林一看,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再次往前。

我们三人未作讨论,我手腕轻挥,阿月便头一个地往上爬,我拍了拍阿全的背包,阿全回头看了一眼奎县,这才跟上阿月的步伐。

我垫后,待阿全也爬上了山坡,我才跟着上去。三人来到了树林外围,我们寻了一处位置坐下,既不敢贸然闯入,也不敢让村民们发现我们逃走一事。只要等到天亮,就得冲刺越过树林了。

而现在,是四点十分,我预估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东方会露出朝阳的白肚。

第六章 湖底水城

东方的天际泛白,露出了第一道曙光,村内即刻传出鸡鸣声,我马上起身进入幽闭的树林内,即使已经天亮,但阳光还不足以驱散林内的黑暗。我们急急起行,片刻也不敢耽搁,就怕村民发现我们失踪,马上追赶过来。

我的手心蓄着汗意,不禁湿了抓在掌心的背包背带。我一句话也没说,阿月和阿全同样保持着沉默,气氛凝重得像是一团冰块贴在我们的背脊上,迫使着我们的双腿加快摆动速度。

忽然一声电话铃响,我先是一惊,随后才由阿月帮我从背包里抽出卫星电话。

果然又是台湾的委托人,只是他这么早打来,真让我有些讶异。

“喂?”我接起电话问道。

“你们在奎县吗?”对方问道。

“对,我们还在奎县。”我说完问他,“有什么事吗?还没到约定的时间吧。”

“不是要说这,你们……方便说话吗?”对方又问我。

我愣了一愣,回答他:“嗯,请说,我身边没人。”

“那就好,那天你在电话那头喊我领导,挂了电话后,我越想越不对劲,颇为担心你们出意外。”对方说到这里,我仍然听不懂他所要表达的重点,如果只是想要关心我们,大可不必在凌晨五点多打来。

“我们没事,但之后恐怕会中断一段时间的联系,请你谅解。”我好声地表示,毕竟对方是付钱给我的衣食父母,虽然我们可能找不到食骨庵,也很难用人鱼神社蒙混他把钱掏出来,不过,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总是对我们比较有利。

“没关系,我只是要提醒你,奎县这地方不简单,我昨晚看新闻,听说香港一家电视台也有个团队要去采访奎县,可是却全部失踪了,到现在还找不到人。后来有搜救队伍前去,但也不知道奎县究竟在什么地方,因此无功而返。听起来挺邪门的,你们自己当心。要不是那名摄影记者的母亲上新闻哭诉,拜托大家帮她找儿子,只怕没人听过奎县这地方。”对方最后叹息了一声,我仿佛可以听见那名老母亲的哀恸,心中不由得一紧,因为我知道她儿子的下落,尸体正躺在寒霜冻骨的地穴内。

犹豫了半晌,我才开口:“我们在奎县的地穴里,有看到你说的电视台团队,但我们只看到五个人。”

“我不清楚那个团队原本有几人,不过……怎么会在地穴内?”委托人有些不相信地反问我,似乎怀疑我是信口开河。

“全死了,被杀了,有一个头骨破了、一个是脖子被砍到见骨,还有一个肚子被捅了一刀,死状全部凄惨难看。”我说。

委托人沉吟了一声,才又问我:“你们还好吗?”

“不好,正在逃命,再过十一天才会有船来接我们,我们正准备找地方先栖身,躲开奎县村民的袭击,否则……下一回你看到新闻时,就是我母亲出来哭诉了。”我苦中作乐地回答他。

“好,你们保重,找到安全的地方再打电话联络。”他说完,草草地结束了这通电话。

这通电话未免来的巧合,我们昨夜才在地穴内发现五具尸体,今天就接到委托人的电话,告知我们这五具尸体是香港的一家电视台员工。幸好我们走的快,否则不知又要在村内待上几天,才有可以离开的机会。

“老大,那电话说什么?”阿月喘着气问我,额头已经有汗冒出。

“委托人说看见了新闻,我们昨晚看见的尸体,是来自香港一家电视台的员工,由于五人失踪了,也找不到他们当初说要去的奎县,所以其中一人的母亲就出来恳求大家协助寻找。”我简洁的说完对话内容。

阿月闻言不再支声,一会儿,他原先平稳的步伐忽然加快,向前跑几步之后才回头对我们说:“快!我可不想让我妈也上电视找我。”

我的嘴巴一撇,跟上他的脚步。

一边走着,我们一边回头注意后方,所幸没有村民追上前来,而前方也是一派宁静,并未有日本兵的踪影。

早晨六点钟,我们来到了渡头的位置,会选择这里而不是人鱼神社,主要是抱着一丝侥幸的心思,幻想着妖怪只在人鱼神社附近埋伏,只要离那处远些,就比较不会遭受攻击。

我们站在渡头边,此时天色已经大亮,让我们可以看清环境。我们将行囊卸下,随后拿出潜水装备。

阿月对阿全说道:“快,你的袋子里也有潜水衣。”

阿全愣了一愣,点点头,也从他的背包里面拿出黑色的潜水衣。说起来真是巧合,我们出门时本来只打算准备两套潜水装备,足够我一份、阿月一份就好,但又怕这次出门,若是装备有问题,没有办法临时再买到,所以才会多准备一份,那多出来的备用品就是阿全现在手中的那一套。

“阿全,脱衣服,看我穿。”阿月教导着阿全如何穿上潜水装备。

阿全顺从地穿上了,我和阿月随后将行囊重新打包,背袋是防水的,因此不怕里面的东西会浸湿,整理好之后,我交待着阿月和阿全:“氧气只够用半小时,我们要尽快渡湖,到达湖的对面,阿月你负责带着阿全,别在水中失散了。”

“好,老大,我们可以走了。”阿月说完,双臂往后一张,扩了一下胸膛,随即奋勇地跳下湖面。

“阿全,你跟上。”我对阿全说着,并拍着他的背,鼓励他下水。

他还是无法克服心中的恐惧,连看了我和阿月数眼,直到阿月出声喊道:“快!要是再拖下去,村民就追来了!”阿全闻言,这才不再犹豫地跳入湖中,啪的一声,身子随即往下沉去,还好阿月拉住了他的氧气桶,才把阿全又拖出水面。

阿全咳了几声,像是呛到了水,我见状不由得烦恼。

“阿全,用嘴巴呼吸,这管子里有空气。我会带着你,你别动,让我拉着你游就好。”阿月拿着氧气管向阿全介绍。

阿全木然地点头,也不知道他到底听不听得懂,但此时已经没有时间教他了,我也跟着下水,然后对阿月说:“你们游在前面,我游后面……如果阿全有个闪失,我好拉他一把。”

“好。”阿月应了一声,放开扶住渡头木板的手,身子失去支撑即刻没入湖面,湖面冒出啵啵的气泡,一会儿,他便领着阿全往对岸游去,双手将湖面划出一波波的涟漪。

我见他们出发了,这才跳进水中,冰冷的水温透过潜水衣,紧紧地贴着我的皮肤,我仿佛又回到了昨晚那处寒凉的地穴,这股错觉令我很不舒服。

我专心地游着,想要尽快抵达对岸。我的身前是阿全和阿月,阿全虽然跟着店家老板在船上生活了许久,但他似乎不谙水性,或者是因为背上的装备太重,导致他的动作显得僵硬不自然。

他们两人的脚在我眼前摆动,努力地打着水,可是速度无法太快,我知道是因为阿月拖着阿全,又因为阿全不太会潜水的原故。

我跟着他们,一边注意他们的安全,一边关注着左右是否有不明的生物靠近,就怕湖底的食人妖怪忽然蹿上来,像大鳄一般对我们展开袭击。

我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总觉得湖底有着另一股压力在躁动,但愿这只是我太杞人忧天。

湖底是一座村庄,说不上是古城,因为建筑非常的落后,几处木屋子、几栋石头砌成的房舍,一边还有被水冲断的栅栏,里头应该是用来蓄养猪、羊等家畜用的。

我们又往前游去,几只鱼受到惊吓,连忙躲进破掉的水瓮里头。我不敢让自己太靠近村庄,如此才不会有太多的视角障碍。

来到了湖中心,我再一次扫视村庄的全貌,试图发现食骨庵的踪迹,但还是没看见任何庙宇形态的建筑。

我双腿一踢,刚要追上他们两人,反而换他们两人停下了速度,漂浮在水中央回头等着我。

我游了过去和他们会合,比了个手势问他们怎么不走,阿月指了指上面,随后和我一块浮出水面。

摘下了面罩,阿月才对我说:“老大,我看见食骨庵了。”

“什么?”我讶异地问他,一边吐着气,湖面上的雾气依然浓厚,让我看不清四周的环境,我想要尽快折回水下,至少视线清晰一些,不至于白茫茫一片。

阿月说:“就在前面,村庄的尽头,有一间红色屋顶的房子,我猜它就是食骨庵,不然屋顶怎么会特别漆成红的。老大,要去看吗?”

我想了一下,又看向一旁大口喘气的阿全,随后对阿月说:“先把阿全带上岸,你再跟过来,我自己先去那间庙看看。”

阿月看向阿全,半晌同意地点头:“好,我看阿全不太会游泳,我顺便把行囊卸下,这样动作会比较轻巧。老大,你要不要顺便把东西也放到岸上去?到时候我们再一起下去,不然一个人行动太危险了。”

“也好。”接受了阿全的提议,我再次戴上面罩潜入水中。

阿月和阿全一会儿也潜了下来,阿月对我比了个手势,随后便往前游去。我则是搜索着周围,片刻,总算看见他说的红色屋顶的房子。那屋顶是用瓦片盖成,经过多年的湖水洗涮,已经掀了几十块,露出屋内的梁柱。两端的屋檐往上勾起,那确实是中国庙宇的传统设计,只是那房子不大,我仍然无法确定它是不是庙宇,又会不会是我们正在寻找的食骨庵。

我没有多想,约莫十分钟左右,便跟着阿月、阿全来到了奎县对面的湖岸,一上岸,我便将行囊交给阿全。

阿全没抱稳,差点跌倒在地上,踉跄了几步才站稳身子。

“阿全,你先换衣服吧,别着凉了。”阿月对阿全交待道,说完转身便跟着我走回湖里。

阿全吓了一跳,喊了我们一声:“阿月,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他仿佛担心我们会抛下他一人,露出了彷徨的表情。

“氧气桶只能撑三十分钟,我们刚就用掉了二十分钟,再晚也不会超过十分钟,我们等一下就会回来了。”阿月说。

我没等他们闲聊完,已经迫不及待地游向那间红色屋瓦的房子。

这一次,我们潜到了湖底,来到了村庄里头,先前都是俯视着在观察这处村庄,但现在却是身临其境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一股特殊的感觉自心底涌现,我好像回到了百年以前,走在陌路上头,重新感受着村庄的氛围。

一旁纠结在窗棂上的水草,随着水波往我的身上靠近,虽然它看似柔软无害,我却下意识地躲开,生怕它会忽然有了魔力,抓住我便不再放开。

鱼群在倒塌的木屋里头窜动,白亮的鱼鳞总像是几双在黑暗中偷窥的眼睛,一眨一眨地注视着我们。

我们的脚下是细石子路,每当我们用力踢水,石子便会受到水流影响而上下翻滚,宛如地底藏着什么,正蓄势想要翻上,张嘴咬住我们的身子。

巨大的压力让我疑神疑鬼,就连内翻的门扉,都让我觉得里头藏着东西,正掩门在等待着时机,想从后头攻击我们。

阿月来到我的身侧,指向红色屋顶的房子,随后便自己划着手臂先游了过去。我也跟上,可总是会被左右的景色吸引,比如泡烂了仍粘在门上的春联、挂在窗上摇摇欲坠的木格子窗。陡然,我的视线被一节悬在牛棚外的白骨所吸引,我定睛看过去,那确实是一节人的手臂,却只剩下了白骨,五只手指齐全的一张一晃,似乎在招着手说:“过来呀。”

我吸了口氧气,定下心神,那大概是水祭时候被抛下的尸体骨骸,或者是百年前被淹死的村民吧。我没再看那处牛棚,而是加快脚步来到红色屋顶的房子前方。

我站在阿月的身侧,和他一起打量这处地方,门口的两扇门扉已经缺了一块,只剩下另一块斜躺在墙壁上。由于洞门大开,因此我们一眼就可以看见房内的景象。里面其他的房间被隔开,只有一偌大的前厅。厅的中央摆着一张大方桌,一眼就可以认出那是中国款式的供桌,上面还刻着几只龙凤与麒麟,蜿蜒地舞着身躯。

上方的瓦片掀了大半,引入湖面的阳光射进房内,光束巧合地照在供桌上的陶偶。

我打量了一下四周的梁柱,确认没有倒塌的风险之后,才拍了拍阿月的肩膀,然后指着地面,要他待在原处等我。不然两人如果一块进去,要是房子忽然倒塌,把我们压在瓦砾下头,就没有人能来救我们了。

阿月点头表示明白。

我这才跨出脚步,往房内移动。水的阻力挺大,让我的每个动作都变得缓慢,我双手扳住门框,借力让自己可以游到供桌前。房内的空间不大,约莫十坪,我才踢两下水就攀到了供桌的边缘。

站在供桌前,我向左右各看了一眼,里面已经长满了水草,密密茸茸的一片,看起来极像是怪物的毛皮。除此之外,便是供桌旁有一张大长桌,说是桌子又觉得奇怪,桌脚矮得像是椅子,可是桌面又极大,疑惑之际,一个想法闪过脑海,我顿时想起那张大桌子看起来像是什么。

床,一张简单的单人床。

可是庙里面摆床做什么?我不禁觉得好笑,也许是庙祝睡觉用的,又或者是物资缺乏,所以拿床摆供品。

我不再思索这些细琐的问题,直接伸手往前一捞,我的目标是供桌上的那尊陶偶,它正卧倒在桌面,仅露出半个侧身,使我一时无法分辨那是哪一尊神明的塑像。

陶偶很快便被我握在手中,它大概三十公分高,只剩下背部露出陶器原来的颜色,其他的部分全被青苔和一些水霉覆盖,表面又黑又青的仿佛长满了脓疮,虽然我很不想用恶心来形容它,但它确实让人倒胃口。

这尊陶偶是站立的模样,细长的曲线隐约可以知道是以女神的姿态所捏塑。我不敢亵渎,所以不作太多的假想,拿了陶偶便先退出房子。

阿月指了指手腕,提醒我时间不够了,我点头,将陶偶交给阿月,再作手势让他游在前面。

阿月接过我手中的陶偶,端详了一会儿便带着它往上游去,丝毫不留恋湖中的景致。

我看着阿月浮出了湖面,也跟着划动双臂往上游,我可以感觉到氧气的供应越来越少,顶多再维持一两分钟。所幸湖水不深,所以我并不担心。

很快的,我的身体已经越过了屋顶的高度,约莫再二十秒便可以蹿出水面。猛然,我的脚踝一紧,身子忽然被往下一扯!我吓了一跳,连忙回头望去。

一张绿得宛如发霉的腐烂五官,浮肿的面部皮肤,赫然跳进我的眼帘。不知名的怪物正咧着一张裂到耳后的嘴,朝着我发笑,钉子似的牙齿没有双唇的覆盖,又尖又乱的往外翻出暴露在外,两个眼球像是受到水压影响,凸了半个在外头,好似用力一甩头,那眼球便会弹出眼眶。

这措手不及的情况,导致我一时吃惊,竟吞了一大口的湖水。湖水呛住我的喉咙,硬是挤入我的气管与肺叶,喉咙痛得不得了,连眼角的泪水也被挤了出来。

我胡乱地踢着脚挣扎,企图摆脱怪物的纠缠,然而他却是不急不徐,伸出另一只手爬上我的身子。他的身体非常沉重,我被他这么一拉,立刻被拉回了湖底,两人的缠斗掀起了湖底的泥沙,将清澈的湖底搅得浑浊不堪,一会儿,我的视线便被泥沙遮挡,仅能靠着直觉去揣测对方的行动。

忽然,我右手又是一疼,仿佛被人狠狠地咬了一口,随即,我的眼前绽开一抹红花,血雾以慢速渲染开来。我知道我的手受伤了,那肯定是被怪物咬伤的,他想吃了我!

突如其来的念头,让我的脑袋一阵眩然,我会死在湖底,被这只怪物给吃了!这就是食骨庵吗?而眼前的怪物,正是栖身在湖底的寺中人?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悲,就算找到了又如何,就算知道食骨庵的真相又能怎样?这个真相很可能要我付出生命作为代价。但我不想死,逃过了日本兵、躲过了村民,为什么最后要死在一只怪物的嘴下?

我和怪物展开缠斗,一反先前只想逃跑的做法,我欺身压向怪物,伸出未被钳制的左手,往怪物的眼珠子抠去。我的手指接触到一团豆腐渣似的物体,软绵绵地即刻陷了进去,由于视线不清,因此我无法断定自己摸到了什么,但我想……应该是泡水腐烂了的浮尸脸颊吧,那触感引人发怵,可我没有时间多作思考,我的手指一曲,抓烂了手中的一把腐肉。

怪物似乎怕这攻击,对我的钳制顿时松脱。

我连忙往上蹿,氧气瓶正好耗尽,我只得屏住气息尽快浮出水面,否则再被抓住的话,恐怕无法再脱困。

我刚要浮出水面,背面却又一次被拉住,我仿佛扛了几十公斤重的石头,突来的压力又把我扯住,我回身想要往怪物的脸面踹去,可是回头一看,对方的头已经没了半个,只剩下疏松得像头发的东西在飘动,另外半张脸不见了,被挖了半个窟窿。这可怕的景象导致我浑身战栗,刚刚看不见还不知道怕,这会儿竟然手脚无力。

我紧忙卸下背上的氧气瓶,伸手又抓向怪物仅剩的半张脸,可怪物这次学了聪明,张口咬向我的手掌,我的手掌如同被钉子穿洞,伤口传来的剧痛让我再无力反抗,我的嘴巴一松,湖水再次哗哗地挤进我的身子。

我的视线顿时花白,像是护目镜上被抹上了一层油雾,怎么也看不清楚前方。正当我绝望之际,一股力量将我往上一提,我的头部总算浮出水面,新鲜的空气重新为我灌注活力,我贪婪地、急促地喘息,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

阿月不知何时加入了战局,他与怪物打了起来,奋力回击的动作在湖中掀起不少水花。我喘完了气,马上去帮阿月。怪物的脑袋被我一拳打成了分散的肉沫,绿色的身子失去了主宰,像落叶一般沉进水底。

“打死他了吗?”阿月问我。

我刚要回话,水底的房舍里顿时爬出了更多的怪物!他们或从窗子里伸出绿油油的手臂并张舞着指爪、或从地底探出腐败的头颅咧着诡异的笑意,他们不仅一只,而是一群,一大群地往我们游了过来。瞬间,由四面八方全部窜了出来,宛如地狱中逃出的妖魔,锁定了我和阿月两人,欲将我们两人作为他们今晚美味的佳肴。

“快逃!”我大叫一声,和阿月没命似的往湖岸游去。

我们两人一上岸,马上拉着阿全、带上行囊躲进山林深处。我们甚至不敢回头,双腿死命地向前狂奔。林叶沙沙的从我们身际擦过,脚下的石头被我们蹬得发出响声,树里的野禽受到惊吓,纷纷振翅往天空逃去。

奎县水祭过后,我们三人趁夜摸出村子,勘探白天发现的可疑秘洞。秘洞内,赫然藏着几具死状惨烈的尸体。更令我们震惊的是,他们衣襟上的胸牌昭示着他们竟是外来的电视台员工!为免成为村人的祭祀品,我们连夜逃出村落,打算潜水渡湖。就在渡湖途中,我们发现了传说中的“食骨庵”,并遭到湖底怪物的袭击……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们终于缓下脚步,回头看去,已经没有湖底怪物的踪迹,我们似乎摆脱他们了。

我虚脱地倚靠着大树喘气,一会儿,索性坐下休息,双腿这时才感觉到酸软无力。阿月和阿全也跟着我找地方坐下,半晌时间,阿全打破沉默问道:“怎么回事?”

“我们在湖底,看见了怪物,那大概就是你们所说的圣湖妖怪吧,皮肤绿油油的,身体像泡烂的尸体。吓死我们了,还好跑得快,不然怎么打得过他们,至少有一百只吧。”阿月翻了翻白眼,立即站起了身子,脱下还穿在身上的潜水装备。

我也起身换装,随手便把潜水装备塞进背包。扛起了背包,我对阿月说:“我们找个地方扎营,今晚要露宿树林了。”

“哇,老大,会不会有日本兵?”阿月一时说溜嘴,他连忙捂住嘴巴。

阿全不解地问我们:“什么日本兵?”那时在树林里面遇见鬼打墙时,阿全并没有看见日本兵,只是在人鱼神社旁边昏睡了一晚,因此听不懂我和阿月的对话。

“那晚,雾气把我们分散了,你在人鱼神社旁昏睡,但我和阿月却遇到鬼了,一群日本骷髅士兵追着我们跑,想要把我们两人给杀了。还好天亮得及时,打破了鬼域的空间,把我们重新带回人间。”我简单交待完那晚的事。

阿全吃惊地看着我,似乎被吓傻了,片刻才愣愣地问我们:“怎么没听你们说过?”

“怕会吓坏你,现在不就告诉你了,你被吓坏了吧?”我又问阿全。

阿全抿了抿嘴唇,不想承认自己的胆小,可是表情已经说明一切。好一会儿,他才妥协地表示:“好吧,但以后……请别再瞒着我其他的事。”

“知道了,以后什么事都告诉你。”我点了点头,观察过左右的环境后,我走向平坦的路径。

阿月接着又对阿全说:“阿全,其实我和老大也很困惑,为什么你能安然无恙地在湖边睡上一晚,我们却遭到日本兵追杀。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们?”

阿全连忙摇头,生怕被我们误会地说:“没有,我什么都说了,绝对没有隐瞒什么。”

“别紧张,我们不是在质询你,只是讨论一下。”阿月拍了拍阿全的肩膀,不再问他相关的问题——看阿全一脸茫然的样子,应该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恐怕问了也是白问。

我们不再闲聊,专心寻找适合扎营的地方。晚上的火光还不能透到外头,以免被奎县村民发现我们所在的位置。想到奎县村民,我的心不由得紧了一下,他们现在究竟是在四处找寻我们,还是正因为我们几个麻烦人物走了,而暗自在开心?这问题已经不得而知。

往山林内又走了约莫一小时,我们总算在中午之前找到一处干净的林地。我与阿月分头检查附近有没有野兽出没的足迹,确认安全后,这才扎营。

但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水,我现在和奎县村民一样,对圣湖感到无比恐惧,所以不可能再折返到那里打水。

我吩咐阿全和阿月道:“你们先去看看附近有没有水,有的话就把水壶装满带回来。”

“知道了。”阿月拎起水壶,毕竟有过这几年的训练,他对于这种事已经驾轻就熟。阿全木愣愣地也拿起水壶,跟在阿月的屁股后头。

他们两人离开了我的视线,我不免感到一点孤单,说不害怕是假的,只是和阿月、阿全在一块时,这份恐惧被压在心灵深处,现在他们两人一离开身边,我便无法再忽视那份彷徨。冒险了这么多次,我还是第一次遇上如此古怪的状况,先是鬼打墙、其后又是杀人的村民、供奉着武士刀的人鱼神社,而后还有藏尸地穴以及湖中怪物。

这一场噩梦结束了吗,还是说这些仅是开端?

我的手臂用力一拉,将营帐的绳子拴紧,而手臂上被隆物咬伤的地方,同时传来一阵裂开的痛楚。

我找到药箱,为自己上药。现在才有时间细看手臂上的伤势,伤口被撕裂了整块的皮肉,大概有两个硬币那么大,伤口的形状也不规则,恐怕短时间内很难愈合,不过这都不是我担心的事,我只怕怪物的身上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致死性传染病,会透过唾液传染给我。

处理完伤口,阿月和阿全正好回来,两人提着水壶笑着说:“找到了,前方有一条小溪,水很干净。”

“嗯。”我点了点头,向刚才跳进湖中的阿月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我?没有。老大,你受伤了?”阿月后知后觉地问我,同时看向药箱。

“嗯,被怪物咬了一口,要是我晚上变成怪物……”我本来只想吓唬一下他们,没想到话说到一半阿月突然接嘴。

“放心吧,老大,我会替天除害,不会让你为非作歹的。”阿月说道。

“你什么意思?你要宰了我?那我可要先下手为强了。”我顺手拾起一旁的石头扔向阿月。

阿月矫健地躲了过去,嘿嘿笑着:“说笑嘛,不过……要是你真的变成怪物,那我们怎么办?老大,你要不要先把自己隔离?”

“好哇,帐篷只有一顶,我把自己隔离在里面,你们两个睡外面。”我说。

阿月咦了一声,马上连连道歉:“不要这样嘛,我们怎么可能舍弃你。一起睡吧,不然你晚上会觉得空虚寂寞冷的。”

他说着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台词,献媚地向我靠过来,我排斥地把他推开,敛起表情说道:“当初和店家老板约定的时间是半个月,还有十一天我们才能离开这个地方,大家先作好心理准备吧。”

“我们要在这里住上十一天?有没有办法先打电话呼救?”阿月问我。

“你想想,我们当初为了找到这里花了多久时间,就算呼救,他们只怕也找不到我们的位置,我会先和外头联络,不过别抱着太大希望,只能寄望店家老板。”我说。

阿月和阿全失望地点头,他们也了解现在的处境艰难。

我收拾着药箱,阿月却像是想起什么,跑去翻找着行囊。

半晌,阿月拿出了一尊黑黑绿绿的陶偶回到我身边,把它递给我看:“老大,这是从湖底那座庙里捡回来的东西。”

“就是它吗?”我一时还真认不得这尊陶偶,我接过来握在掌心,上面是滑腻的苔藓触感,恶心得让人想要丢弃一旁,这东西如果是在路上,八成会被当垃圾扫掉。但它是在湖底的庙宇被捡上来的,感觉就有那么一点研究价值。

我对阿月说:“拿块布过来,我把它擦干净。”

“这是什么?”阿全疑惑地问我。

“圣湖底下有间古庙,这是里面所供奉的神像,我想……就是你们奎县祖先所信仰的神明。看这形貌,应该是尊女神。”我解释道。

听着我的说明,阿全却摇了摇头:“奎县里面没有庙,我们唯一会拜的只有人鱼神社,如果是女神的话,这是人鱼的雕像吗?”

被他一提醒,换我愣了一愣,奎县里面确实没有庙宇,如果是祖先所信奉的神明,那么后代子孙在重新兴建村庄时,为什么没有再建一座庙,供奉传承下来的信仰?这问题确实值得探讨,难不成,他们是不相信这尊神明的力量了,认为它并没有保护到村庄,才让村庄被大水淹没?

在我思考之际,阿月递了一块手巾给我,我仔细擦去神像上的苔藓,一会儿时间,整条手巾就变得又黑又脏。我扔掉了手巾,端详着手上的神像,这是褐色的陶器,做工不怎么精美,不过整体经过岁月的洗刷,倒是没受到什么损坏。如同我所说,这确实是一尊女神像。

“是什么,观音吗?”阿月问我。

“不是观音菩萨,观音头上的发冠会有阿弥陀佛的图案。”我一边说一边翻转着神像,这一会儿还真看不出是什么神。只能知道它是女神像,披着一袭长斗篷,手脚全部在斗篷里面。面部非常干净,也没有朱砂痣一类的面部特征。或许是奎县独特的信仰,像是圣湖女神、山林女神之类的吧。正想着,翻过神像的我总算找到它的特殊之处了——它的底座上刻画着一颗八芒星。说那个是八芒星也不太像,反而更像是工匠随手划上的四条交叉刀痕,细细的,形成八芒星样式。

这个图案有含意吗?我皱起了眉头思索。

“是星星吗?”阿月问我。

“应该是吧,也许是哪个星宿的女神。”我说完,便把神像递给阿月,“收起来,到时候可以交差,就说是在食骨庵里面找到的女神像。”

“知道了。”阿月点点头,即刻将神像塞进行囊里头。

我则是打了一通电话给朋友,一会儿便接通了,对方兴奋地问我:“喂,你们又跑去哪里玩了?回来台湾了吗?”

“别闹了,先听我说,卫星电话的电池快要不够用了,我和阿月现在受困在山里,你试着帮我们请求援救,用卫星定位的方式追踪我们的手机讯号,把我们的所在地找出来之后,尽快来救我们。”

“等等,你们受困了?你们还好吧?”对方又是一连串的问题。

“不聊了,聊太多真的会没电,这里可没有插座可以让我充电,等你把我们救出去之后,我再和你细聊。”我尽快结束了话题。

“喔,好,你们撑着点。”对方说完,总算愿意挂断电话。处理完这些杂务,我们趁着天色未黑,搜集了附近的柴枝,得在夜晚来临之前点上营火,避免野兽以及日本兵的靠近。风萧瑟拂来,仿佛在预告着今晚的危险。

第七章 落头武将

夜幕低垂,我们在林中升起一簇营火,晚餐已经在接近傍晚的时候草草吃完,以备应付入夜之后四伏的危机。

我们绕着营火围坐一圈,这样可以看顾彼此的背后,避免有视觉死角。

我们在营火旁坐了三四个小时,到了晚上九点仍是没有奇怪的情况出现,我不由得松了口气,这处没有迷雾、没有日本兵、也没有追踪而来的湖底怪物。

“阿月、阿全,你们先睡,我留下守夜。你们睡到晚上两点,换我进去睡,你和阿全再出来守夜。”我下达命令,看着手腕上的表说。

阿月点了点头,起身走向帐篷,经过我身边时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老大,交给你了。”

“老大,我和你一起守夜吧。”阿全忧心地看着我,似乎不认为我可以一个人守夜。

“不必了,去睡吧。难不成你想两点多叫阿月一个人守夜?还是你打算整晚不睡?”我问阿全。

他答不上话,只好起身跟着阿月进入帐篷。

他们两人一离开营火旁,原先的座位立刻被黑暗填满,我得承认自己仍然有些心慌。要发生意外的话应该早就会发生,能拖到这个时候,代表今晚有六成机会是安全的,要等到午夜子时过后,我才能完全安心。

鬼话里面常在说,午夜子时是最为阴森的时候,不管什么东西都会选在那个时候出来,我认同这个观点,所以……我看一眼手表,我必须等到那个时候。想到这里,我在心中暗自叹息一声。

风吹了过来,呼啸的低呜叫人悚然。不知不觉中已经十一点了,为免自己睡着,我起身绕着营火走着圈,一边消磨时间,一边做做运动。

已经进入子时,我的神经瞬间变得敏感,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发我的频频注视,有时候是夜枭,有时候是风,有时候是飞蛾和昆虫被火光吸引过来,所幸没有鬼魂或是死尸。

我失笑地又往火堆扔进一把树枝,营火一下子便吞噬了干柴,烈焰轰地燃起,为火堆注入新的活力。我又摸了一下手边的柴枝,正想再扔一点进去,却发觉手掌传来一股湿意。我纳闷地低头看去,原先的干柴居然湿了大半,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

这念头才刚浮起,我便看见水滴从上方滴下落在柴枝上。我的颈部蹿上一股寒气,同时注意到一道黑影正在我的身后,那水滴即是从黑影的身上落下的。

那是什么?我像是触电一般,由脚底麻上了头皮,动作陡然僵硬,定格在捡柴的那一幕。

时间变得缓慢,一时间干头万绪挤进我的脑海,我来不及思考,无法分辨作出什么反应才是最好的。

我鼓起勇气,赫然回头。

我看见了湖底的怪物!

他正咧着嘴笑,无声地笑着与我对望,眼珠子咕噜地左右转动,身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水渍。

“啊!”我大叫一声,抓起石头便往怪物头上砸。石头扣在怪物的脑门上,像是敲在没有支撑力的奶油里,一下子没进了怪物的头部,卡在他的身体内。他的肉体似乎感觉不到痛楚,嘴唇咧开的弧度反而更大了。

我看傻了眼,身子连忙一退,本欲转身跳离怪物身边,不料颈部却被用力一掐!那滑腻的皮肤触感,紧紧地贴上我的后颈……

一阵吃痛,我像是晕了过去,身子往旁一歪,那感觉仿佛是身子要坠入无底深渊,我吃惊地睁开了眼睛。眼前依然是火堆,但火势已经弱了许多。刚才是梦吗?我喘着气,仍然感到心有余悸,更讶异的是我居然睡着了,然而后颈的湿粘却是依然存在。

我咽了一口口水,伸手摸向后颈,一片湿意,不知是怪物身上的湖水还是我被吓出的一身冷汗,甚至湿了整个背部的衣服。我抹了抹后颈的湿粘,再将手掌摊开在眼前,真的是梦吗?真实得让人难以置信,我又扭头去看地上的柴枝,不知何时竟湿了一片!

见状,我连忙起身,转着身子打量四周,没有湖底怪物的踪影,四周一片宁静。

究竟是不是梦,我已经无法分辨了。

我下意识地想要拨弄手上的佛珠,可是伸手摸去却落了个空,我居然忘了把佛珠带在身上。潜水时怕弄湿所以脱下,没想到一阵兵慌马乱,让我忘了把它戴回腕上。

我前去行囊里找到佛珠,重新将它戴回身上之后,我的情绪也获得了平息,又沉淀了一会儿心绪,我才抬起手腕看表,居然已经一点五十分了。

我抹了一把脸,顿觉下腹兴起一股尿意,无奈之下,我只好走向树林,寻了一处不远不近的地方小解。

撒完了尿,时间已经凌晨两点,我回到帐篷旁边,低头探望着棚内的阿月和阿全,他们睡觉时没有拉上帐篷门,大概是认为这样要逃的话比较快,也是怕被怪物围困在里面吧,我拍了拍帐篷,一边轻声地唤着他们:“起床了,换你们守夜。”

“这么快?我还想睡。”阿月耍赖地回应。

阿全倒是很快就起身,钻出了低矮的帐篷。

“喂,快一点。”我又叫了阿月一声。阿月百般无奈地睁开眼睛,总算愿意爬出被窝。

“老大,要守到几点?”阿月问我。

“天亮吧,天亮了再进来一起睡。熬到天亮就确定没有日本兵会来,至于湖底怪物……他们今晚如果没追来,隔了一夜应该不会再来骚扰。”我说。

“明白了。”阿月点了点头,打着哈欠走向营火旁。

看他这副德性,我不放心地又说:“喂,守夜别打瞌睡。”

“知道了,你真是人老了就变唠叨。”阿月碎碎念着。

我又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他没有打瞌睡之后,这才爬进帐篷睡觉。

一夜的相安无事。

过度的疲惫让我昏睡许久,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帐篷上面吱吱乱叫的雀鸟吵醒,阳光已经耀眼地照射在帐篷上,阿全和阿月也进来睡觉了,两人各躺在我的左右,阿月还发出轻微的鼾声。

他们两人还真够大胆,我只是随口说说天亮就可以进来睡,没想到一次进来两个,这样岂不是没人在外面了?我本想破口教训他们一顿,但将心比心一想,经过连续一天一夜没睡,他们应该也撑不住了。不仅是他们,就连我也感到头部有些胀痛,似乎是昨晚受了风寒。

我按着抽疼的太阳穴,待头痛舒缓了之后才摇晃睡在门口的阿全:“让我出去。”

阿全睁开惺忪的眼皮,茫然地望着我。

我又说了一次:“你挡在门口了,让我过去。”

“喔。”阿全愣愣地点头,挪了一下身子。

我跨过阿全的睡袋,爬出了帐篷。

外头的营火已经熄灭,阳光亮得刺眼。我倒了一杯水来喝,一边等着阿月和阿全睡醒。

他们睡到中午才爬出帐篷,阿月伸展着身子,一边向我提议:“老大,如果白天比晚上安全的话,不如我们晚上都别睡,改成睡白天就好了,你觉得怎样?”

“改变作息吗?”我思考了一下,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对,改变作息,我们日夜颠倒,这样晚上有什么事情发生的话,也比较有心理准备可以逃。”阿月说。

他说的没错,昨晚没有事情发生并不代表今后安全,或许只是奎县的村民尚未找到我们,或许昨晚的噩梦不单是一场梦。未来还存着太多的变数,不容我们懈怠。

“好,就照你说的办。”我同意他的提议。

一会儿,我们稍作休息后,我便让阿月带我去他们昨天发现的小溪梳洗。

阿全独自留在帐篷旁边看顾东西,免得有鼠类前来偷东西吃。

我和阿月进入树林,走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便可以听见溪流的漱漱声响,非常清脆悦耳。

循着声音的来源,我们一会儿便看见了一处溪流,溪水的流向通往圣湖,溪面约莫三米宽,水流平坦,只有薄薄一层,就算站到溪中,水深也不及膝盖。

我蹲了下来,拨着水清洗手部和脸部,一阵清冷让我的精神为之抖擞。

阿月忙着装满空了的水壶,一边又向我提议:“不然我们把帐篷挪过来吧?这样取水也方便一点。”

“不好,村民一定也想到了,我们需要用水,可能会在水域附近扎营,所以我们现在离溪水远些倒比较安全。何况,这处溪水和圣湖是互通的,你就不怕怪物顺溪而上,摸进我们的帐篷吗?”我说。

阿月闻言,浑身一颤,连忙说道:“那还是住现在那里就好。”

“嗯。”我点了点头,待他装满水后一并起身,然后有意无意地问道,“对了,昨晚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阿月不解地反问,晃了晃手里的偌大水壶,一副不正经的模样。

我不晓得该不该说出昨晚那场梦境,说了担心会引起阿月的恐慌,但不说又怕他不够警觉。我摇了摇头,最后决定不说了。

但阿月却被挑起了好奇,对我追问不休:“老大,不要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事?该不会……你昨晚遇上什么了?是村民吗,还是怪物?日本兵?”

“可能只是一场梦吧,我不太确定,那时我发现旁边的柴枝湿了,转头一看,竟发现怪物就在我身后,对着我咧嘴而笑。我下意识想要退开,却被抓到了后颈。”我说。

阿月停下脚步,瞪大眼睛看着我:“后来呢?”

“后来我的后颈一疼,像是晕了过去,可是再次睁眼的时候,周围并没有怪物的踪影,但我的后颈湿了一片,不晓得是怪物身上的水渍弄的,还是我自己流出的冷汗。”我说。

阿月先是震惊得无法说话,随后便摆出侦探的架势,分析道:“应该只是一场梦,如果真的是怪物来袭,你没道理还能平安地站在这里。”

说完,他伸手拉开我后颈的衣领看了看,又说:“没有伤口,这不合理,所以一定是一场梦。老大,你的压力太大了,才会产生幻听幻觉。”

我失笑地看着阿月,大概真的是幻听幻觉吧,他说得有道理,怪物在湖底对我们展开攻击,也咬了我一口,昨晚如果真的是怪物来袭,没理由不吃了我们三人。

我总算释怀了,明白那只是一场梦之后,心里轻盈不少。

很快地,我们转回了营地,阿全也没闲着,他正忙着捡拾晚上要升火的柴枝,一看见我们回来,立刻问我:“老大,昨晚有下雨吗?”

“没有。”我摇了摇头。

“怎么了吗?”阿月疑惑地问道,并说道,“昨晚我们两人出来守夜的时候,也没有遇上下雨,如果有雨的话,可能是早上我们都在睡的时候下的。”

“喔,附近的木头湿了很多,如果没下雨的话,八成是被朝露浸湿的。干柴变得很难找,我想要再等晚一点,让太阳把水气蒸干,不然我们晚上可能不够柴薪烧营火。”阿全自顾自地说道,全然没发现我和阿月的表情骤变。

附近的木头湿了很多?这不是和我昨晚的梦境重叠了吗?

我看向阿月,阿月不敢说话,拎着水壶回到营火旁,搁下之后慌慌忙忙地也去帮忙收集干柴。

这事不仅在我心里烙成疙瘩,估计也在阿月的心中凝聚成疑云,我看得出阿月的情绪变化,嘴上虽然还是会说笑,但眼神常常不知飘向哪去,心里肯定堆着许多事情。

就在这样的氛围下,再次入夜了。唯一的好消息是我们只要再熬十天,便会有船来接我们回去。

只要再十天。由于阿月的提议,因此我们一入夜便绷起神经,努力不让自己睡着,这是改变作息的第一步,幸好白天睡得够晚,所以撑到凌晨两三点都不是问题,重点是……今晚我就可以确定昨天看见怪物一事究竟是不是梦。

我盯着腕上的手表,上头的数字一跳,正式进入了子时,午夜十一点。我和阿月有默契地对望,阿全则是忙着在烤树果,听他说那种粗糙表皮的褐色树果可以吃,烤熟了味道和栗子十分相像。

左右的树林沙沙动了起来,我和阿月不动声色地站起来,假意伸展身子地往两旁探望,视线所及之处,并没有我们以为会看见的东西,空荡荡的只有被营火映出的黑影在窜动。

阿月似乎很害怕,他伸手从营火中掏了一根火炬,最后还是不敌心中的惶恐,直接拿着火炬照往周围的暗处。什么都没有——这是好事吧,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阿全不明白我们的举动,将烤好的树果递给我们,同时问道:“怎么了,你们在找什么?”

“没有,刚刚有黑影,所以想看清楚一点,免得自己吓自己。”阿月一边说话,一边将眼神瞟向我,仿佛在说我自己吓自己。

对于他的意有所指,我笑了出来,却不想对号入座,我又扔了一颗树果给阿全,转移着话题:“再烤一点吧,这样泡面可以省着点吃。”

阿全继续忙碌地烤着树果,我和阿月倒是享乐地品尝美味,树果的皮被烤得热呼呼,剥开要很有技巧才不烫手。

正当我们几人忙着吃消夜,气氛和乐之际,锵的一声金属敲击,顿时将我们的动作凝结,我们三人莫不震惊,顿住手上的动作抬头望向彼此,久久不发一语,只顾着竖起耳朵再仔细听去。

我放下了树果,重新站了起来,悄步走向身旁的树林,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听起来距离很远,但确实是有声音。

我们又等了一阵子,两三分钟过后,确定不再有第二声声响,我才问他们两人:“你们有听见吗?”

“金属的声音。”阿月点了点头附和,随后又说,“不过只有一声,后来就不见了。”

“会是村民吗?”阿全来到我身边询问,并频频回头看向营火,“要不要先把火熄了,要是被看见火光……”

“先别急,我怕的是日本兵,如果是日本兵的话,我们恐怕要靠营火和他们拼了。”我说得有气势,但其实心底也在颤抖,不管是日本兵或是村民,都不好对付。

又几分钟过去,远方仍然没有动静,但我们三人丝毫不敢懈怠,严阵以待地站在树林前方。

锵!又一声,确实是金属的声音,不是我们三人太过紧张产生的幻听。这次听去,声音依然很远,脆弱得只要被风一吹,就会消散在空气中。

那到底是什么声音?我皱起了眉头,但也庆幸声音未往我们的方向靠近。

良久时间,才又听见了第三声,那声音并不规律,也不是刻意发出的,反而像是不经意造成的,对方仿佛也努力在压低声响,避免曝露出位置。

阿月转身前去拿了手电筒和电击棒给我,有意前往去探探情况。他的做法大胆,虽然这样可以得知真相,可是我们现在应该以安全保命至上,而不是继续冒险犯难。

我握着他给我的东西,不禁有点退缩。

阿月却说:“对方似乎也在藏匿,会不会是其他被奎县所迫害的人,跟我们一样逃到了这里,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能不能离开,就只能看我们能不能找到他们,带着他们一起上店家老板的船。”

我们都快自顾不暇了,这时间他竟然还有空闲悲天悯人,我翻了翻白眼。但他说的有道理,如果是其他的受困者,要是错过这次获救机会,命运八成会像地穴中的尸体,最终难逃一劫。

我把手电筒退了回去:“不适合用这个,如果他们不是受困者,手电筒的光线将会变成招祸的吸引源。”

“嗯。”阿月点了点头,把手电筒递给了阿全,并交待他,“你留守吧,我跟老大过去看看。”

“可是……”阿全害怕得不敢点头,定定地望着我求救。

这确实有些两难,行囊还是需要有人看顾,可是若把阿月留下陪伴阿全,我在那边出了什么事就没人帮忙了。我拧起了眉头,断然拒绝阿全的求救:“阿全,这里还是得交给你,我们不会走太远,出事的话你就先逃,等到白天,我们再找时机回来会合。”

阿全无奈,但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得点头。

我和阿月握着电击棒,摸进树林深处。

离营火越远,我们的视力越显得吃力,必须眯起眼睛才能看清楚景物。又过了一会儿,约莫远离营火五十米处,我总算适应了黑暗的环境。

又一声,锵。我看向阿月,阿月指了一个方向,和我所想的一样,声音由右边传来。

我们先是仰颈张望了一阵,确定那处没有晃动的人群,也没有烧天似的火把红光,我们两人才又往那处走去。放慢了脚步,我们踮着脚尖,如同兔子或是山鼠,尽量让自己的身影隐没在树林之中,速度龟爬似的缓慢,降低衣服与林叶磨擦发出的不自然声响。靠着薄弱的光源,往前走了约莫百余米,我们赫然惊见一处平坦辽阔的荒地,上面荒芜一片,偶有杂草一簇簇地冒出头,但更多的是一盆盆未燃起的灶火,上头各挂着一只空锅。

那些空锅的锅底已经破损,锈蚀不堪,有的甚至只剩下锅把,然而擒住我们眼球的是堆起这些灶火的身影,来来回回看去,只剩下了五人……

他们根本不是人,有的头已经不见,有的缺了手臂或是腿,又是一群丧尸。他们穿着古旧的战袍,上身挂着厚重的金属盔甲,下身穿着军鞋。一旁已经无法遮风避雨的营帐还挂着军旗,只是那面军旗已经看不出上头的字,也因为缠绕在断裂的木杆上,所以不能飘扬。

我的头皮爬过一阵麻痒。我只能说,此地的风水肯定极阴,导致这些亡魂就算在死后仍然留守在原处,自以为活着地努力完成任务,却不知道他们已经消亡多年。

对方没有发现我和阿月的偷窥,继续忙着他们手上的事,他们正在把掉落的锅子重新挂上,而这正是我们所听见的金属声响。在他们眼中,那些东西似乎还能用,他们努力地将此处维持成百年多前的模样。

看这情景,他们应该是在行军中被突袭,导致全军覆灭的一营部队,只是……怎么只剩下五人?数了一下那些挂起的锅子,超过十个,假如一个锅子可以煮十人的饭,那他们至少也有百人以上。

该不会……我猛然转头,动作快得掠起一阵风啸,咻地一下滑过我的耳际,拂起了几丝额前的乱发。身后什么都没有,幸好后头并没有站了九十几个落头武将,将我们团团包围。

我松了一口气,回过身子继续打量这些武将在干嘛。

几分钟时间过去,他们总算将营地重新架起,随后五人便找了其中一个锅子围坐。他们拔着身边的荒草扔进锅内,虽然锅下没有火苗,但我还是看得出他们正在煮着食物。

原来这处的荒芜,是因为他们没了军粮,所以拔草来吃吗?其中一人忽然拔出了腰上的佩刀,刀子出鞘,只听见磨耳的喀喀声响,那名武将的眼中,大概看不见自己的刀刃早就凹凸不平了。

其余几人没有理会,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事。

猛然,那人竟然挥刀砍断了自己的左臂,啪沙一声,他的左臂应声落地。其他人即刻捡起他的手臂,便往锅子里面扔。

他们吃人!吃的是自己的同伴。我瞪大了眼睛,脑袋一阵轰然,随即想起了一段睢阳轶事。那是唐朝安史之乱时,一名县令张巡为了守城,将城门封闭避免敌军的入侵,造成城内闹饥荒,士兵的军粮也在几日后见底,眼见城已经守不下去,他们只好将树皮和纸张煮成糊来吃,最后连战马也成了食物,城里的老鼠、鸟雀,只要是能吃的,全部无一幸免。

最后城里能吃的全被吃了,可是敌军仍在城外与张巡耗下去。张巡无奈,只好杀了自己的妻妾,以人肉作为军粮……

想起这段轶事,我不由得结合起眼前的情景,这五人也是靠着同伴的肉为食,守营到今日吗?同伴一个个被吃,导致原本超过百人的部队,最后只剩下五人。

不管如何,要是被这五人发现,说不定我们就成了他们今晚的军粮。

我拍了拍阿月的肩膀,阿月看向我。我没说话,指了指回路,让他跟着我一同退去。

他点点头,明白地将身子往内缩回。

我们两人悄然往回走,猛然,后头传来一声翻锅的巨响。我们两人下意识地望了过去,那五名落头武将竟然发现了我们,他们持刀追了过来!

事情发生得突然,阿月大叫了一声:“啊!”

“快跑!”我拉了他一把,转身便往帐篷的反方面逃去。

我不能引这五人回帐篷,阿全还在那里。我和阿月只能死命地跑,然而后方的落头武将却以极快的速度追赶而来。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发现我们,可这些已经不重要,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只能想着要怎么摆脱他们的纠缠。

“电、电击棒。”阿月喘呼呼地打开电击棒的电源,一阵荧蓝的闪亮从他的掌心发出,他似乎想要反击,可是回头一看,后方的武将拿着长刀挥舞,我们根本无法靠近他们。

“没用,他们连手臂都能砍下了。”我骂了一声,要阿月别异想天开,后头的武将不怕刀伤,又怎么会怕电击。

我刚说完,阿月的肩膀便撞上一根树枝,忽然的撞击导致他手指一松,掌心的电击棒立即脱手而去,飞落进茂盛的草丛中。幽黑的草丛如同灵异小说中的毛怪,一口便把电击棒吞落腹中。

阿月愣了一愣,犹豫着该不该回头去找。

我见状,连忙扯着他喊:“别要了!”

他这才醒神,跟着我继续逃。后头是林叶被砍过的声音,武将的佩剑同时挥出飕飕的风啸。就在一片混乱之际,我们竟然来到了小溪旁。

小溪的水面反射着月光,乌云在此时退去,圆亮的月影倒映入水。我恐惧地看着溪水,只怕后有武将,前有圣湖怪物,那我们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思考之际,后头追至一名武将,挥刀便往我的颈部砍来,我吓得往后一跳,一脚踩进了溪水中,一截黑发被刀刃削断,整齐地脱离我的头皮,水花溅起,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停止了,就连我的心跳也在那一刹那漏了一拍。刀刃又是一记挥舞,横劈向我的脸面,眼见刀尖就要砍下我的头颅,我连忙将身子往后一躺,整个人跌进溪流之中,震起水浪。

我全身湿透了,但顾不得这些,我再往后爬去,急忙站起身子想要跳到溪流的对岸。阿月也跟了过来,每一脚都踩出哗哗的水声。

五名落头武将急追在后,跟着我们跨进溪流之中,正当我和阿月惶恐地退上溪岸之际,那五名丧尸却忽然不动了,立在溪流之中,低着头望着恢复平静的溪水。

这是逃走的好时机,但我却被奇怪的现象所吸引,退到一定的距离之后,停下脚步望着这五名一动不动的落头武将。

他们望着溪流中的倒影,像是看得出神了,竟然忘了我和阿月的存在。

猛然,其中一名武将发出嚎哭,那声音悲凄骇人,仿佛午门前被凌迟的犯人,每一声都像是割肉般地痛,钻进我的耳膜里头,竟让我全身为之一颤,从脚底蹿上一阵麻痒。

武将哭号着,另一人同时松脱了手上的佩刀,佩刀啪地落进水中,平躺在溪底。他的双脚像是忽然无力,跪了下来,但双眼仍然盯着溪面,仿佛被眼前的事实震惊,久久无法回神,难以置信。溪水如同他双眼倾泄出的泪水,滑出的水声悲伤得宛如百年前遗留下的低泣,至今回荡在此。

被眼前的景色感染,我的心头忽地一沉。我可以理解他们的震憾,守了百年的军营,抱着国家所交付的命令,砍下同伴的身子当军粮,原来……自己却早已不是人了。

那名砍了自己胳臂的武将,又拿起刀子,我见状不由得一惊,身子又往后头退开,可是对方没有追上来,他握着刀子砍下了自己的另一只脚,脚在离身之际,他的上身也因为支撑力不足而摔进了溪中。一会儿时间,他又爬了起来,似乎是确认了真相,他并不会痛,也不会死,只因为他早已经死过一次。

原来他们一直不知道,自己是靠着执念活下来的,是怨念所累积起的行尸走肉。而在追杀我们的时候,无意看见了溪流中的倒影,明白了这一切。

其中一人的身体正在风化,沙雕一般,风一吹便散了开去,只剩下那一身的战甲仍在,随着夜风的吹拂,他的身体逐渐消失,战甲终于落进水底。

另一人的情况相同,也放下了执念。他们的肉体在我们眼前崩毁,变成了一块块细碎的石子,喀啦几声,恰似被推翻的一座砖墙,毁坏在时间的洪流之中,回归于本该呈现的形态。

五人最后都只剩下了战甲,沉重地平躺在溪水底。

我升起了一阵鼻酸,不知怎地,对他们五人有些敬重。我走回了溪流之中,捞起了这五件战甲,然而他们的骨灰却是一点也捡不到了。

阿月也走了过来,帮我分担了两件,每一件至少有五公斤重。我们扛着战甲回到了岸上,阿月这才开口:“把这些古董战甲带回台湾卖,应该会有不错的价钱吧。”

“我不打算带它们走,行李这么多,也扛不动。”我说。

阿月讶异地咦了一声,停下脚步问我:“不带走的话,老大,你捡这些战甲干吗?还是你怕他们又复活,所以不给他们衣服穿,他们就不会跑出来作乱。”

我失笑了,被阿月这么一闹,心情回复了许多,我说:“我想埋了这五件战甲,当作是对他们五人的敬重。”

“埋?那……那我们不就要挖洞,这样很累。”阿月摇了摇头抱怨,但也没有拒绝。

我们就这么扛着这五件战甲,往落头武将守卫的军营前去。跨进了营区,我仿佛穿越了时空来到另一处地方,这里充满战火的无情与残酷,没有食物、没有援军,有的只是地底下的枯骨。近距离一看,我才发现那些锅子旁,全绕着有一小塳、一小塳的墓塳,原来他们在吃了同伴之后,会将同伴的骨骸葬在营火旁,就像那名牺牲的同伴仍然与他们同在。

我和阿月将战甲放在五名武将原先所围坐的锅子旁,临时改变了主意,不葬了,转身便带着阿月离开。

阿月跟在我身侧,疑惑地问我:“不挖洞埋了他们吗?”

“这不是刚好便宜了你吗,还是你想挖?”我说道。阿月闻言,马上闭嘴不再问。

我得承认自己的同情心太少,气氛一过,就不再想耗费体力去处理这些杂事,主要也是因为我全身冷得发抖,经过刚刚那一跌,到现在衣服裤子还在滴水。

我们快步赶回帐篷,但一回到帐篷,居然空无一人,营火还烧着,东西也全部都在,就是找不到阿全的踪影。

我和阿月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阿全跑去哪里了。我尽快换下了湿衣服,然后拿起手电筒往树林里面找,怕喊得太大声会把敌人吸引过来,只好轻声唤着:“阿全,你在哪?已经安全了。”

“阿全。”阿月也跟着我找寻阿全,可是找了十几分钟,我们还是没找到。

“老大,他会不会被抓了?”阿月一脸惶恐地问我。

我摇了摇头,不确定目前的情况,思索片刻之后说道:“也许,是他听见我们的惊叫,所以先躲起了,我们当时说好的,要是遇到危险就先躲起来,明早再回帐篷这里会合,我们等到明早再说吧。”

稍微安抚了阿月的情绪之后,我们两人回到营火旁,但我心里还是不放心,又站起来在四周走了一圈。

今晚除了我和阿月带回的水渍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水渍,所以不会是圣湖怪物带走了阿全,而我和阿月今晚也没有听见其他骚动,更不可能是村民来找碴。但愿,阿全明早真的会回来。

阿月翻着手上的日志,忽然说道:“原来今天是农历十五,月圆之夜。”

我转头看向他,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阿月又淡淡地说了一句:“所以,什么东西都会出来,吸收月亮的精华。”

“你以为是在演狼人片吗?”我啐了一声,假装不置可否,但心底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我抬头看向今晚异常明亮的圆月,它像一只巨大的瞳孔,正由天际俯瞰着如此渺小、如同蝼蚁一般只稍轻捻就会死亡的我和阿月。

第八章 青灯古庵

1

只剩下九天。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不由变得紧张、毛躁,虽然再九天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是……要是卫星电话也搜寻不到我们的位置,没人前来救援,而店家老板的船也找不到我们的话,那我们该怎么办?一想到届时会面临的困境与绝望,我便感到不安与烦躁。

天亮了,阿全还是没有回来,阿月担心得频频往树林里面钻,试图找出阿全可能躲藏的地方,但他找了几遍仍然无功而返。

我们不禁开始担心,要是阿全就这么消失了,我们要怎么向店家老板交待,他能原谅我们,然后带我们离开吗?还是记恨我们没有照顾好阿全,因此撇下我们,不愿载我们一程呢?这些烦恼在脑袋里面纠缠成一团,胀得我的太阳穴传来抽搐的疼痛,我揉了揉额际,对阿月说道:“再等等,还没中午。”

“唉,阿全到底跑去哪了?”阿月跺着脚,一会儿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过身子问我,“老大,会不会昨晚的落头武将不止五个,其他的武将把阿全给绑走了?”

“嗯?”我抬头看向阿月,等着听他的分析。

“如果是这样,那阿全应该会被带回昨晚的军营,我们去那里看看吧?”阿月拉着我的袖子,硬是把我从石板上拉了起来。

我站起来,顺着他的意说:“那就去看看吧,现在是白天,应该不会太危险。”

说完,我拿起树枝在泥地上写字留给阿全,就怕他如果这时候回来会和我们擦身而过。

写完了字,我才和阿月走向昨天的军营。走了许久,远远的,我们就看见了那片荒芜的营地,只是……那和我们昨晚看见的景象相差甚远,地上已经长出了腰高的杂草,锅子、营火全都不见了,昨晚我们搁置的五件战甲同样不翼而飞,还有那座残破的营帐更是不见踪影。我们昨晚所见的景物,恍若一场噩梦似的,天亮了便随着朝露蒸发。

“怎么会这样?”阿月愣了一愣,拨开杂草往里头走了过去,杂草一被翻动,即刻听见虫子乱飞发出的嗡嗡声。

我也傻住了,却比阿月快一步的回神:“和日本兵的情况一样吧,天一亮,这些东西就不存在了。那是时空交错所产生的一个异度空间,天亮了,异度空间就关闭了。”

“就像……很多凶宅里面,某一个时间点,都会看见曾经死在凶宅里面的灵魂,再次重演当时的自杀情节吗?”阿月举一反三地问我。

“对。”我点头回应,接着也跨进那处草丛,摸索向昨晚放置五件战袍的位置。

那里什么也没有留下,却有一块露出土堆的金属物体。我低下身子去看,伸手拨开了眼前的泥土,随着露出的金属面积越大,我越能看出它是什么。

“找到了,战甲在地底。”我叫阿月来看。

他看了一眼,惊呼一声:“老大,要是我们昨晚没有回去帐篷,而是留在这里,会不会随着时空交错…,,也被埋进了地底?”

“你的想象力真丰富,不过也不是没这个可能。你想,我们当时在树林里遇到日本兵,之后天亮了,我们便随着时间的扭转掉进湖底,那时是因为在水下,所以还能往上游:如果我们昨天没有及时离开这里,也许今天真的会被埋在地底,永远也爬不出来了。”我说到最后,连自己都觉得昨晚太过于惊险。

“这里的时空交错也太多了,又是日本兵、又是武将,可见…一”阿月摸着下巴,话说到一半却断了。

我追问着他:“可见什么?”

“这里的风水一定很阴,所以才会有那么多邪祟和可怕的东西。”阿月说。

“风水?呵,要我说,应该是怨气太重。你想,那处圣湖下面葬了几百条人命,这里又有日本兵、武将,也许曾经是一处战场,那冤死的亡魂就更加不计其数了。亡魂的怨念太重,所以产生了时空交错,一直把他们当时的惨况在半夜重现出来。”我说。

阿月拍了一下手掌,认同地表示:“老大,你说得真好。”

“别拍马屁,我们快离开吧,说不定阿全已经回去找我们了。”我说完,带着阿月离开掩埋在荒烟漫草中的军营。

其实我没告诉阿月我全部的心思,我怕的是阿全昨晚也误闯了那块营地,随着时空交错被活埋在杂草丛中,那我们就再也别想找到阿全了。

回到了帐篷,阿全还是没有回来,我用鞋底抹平了原本要留给他的字。坐在营火旁边,我不禁感到困倦,昨天一夜没睡,再好的体力也支撑不住。

“阿月,我想睡一下。”我转头看向身边的阿月,没想到他已经在打盹了。

我没叫他,打了个哈欠之后,我也眯上眼睛。风吹了过来,更加深了我的困意。

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阿月叫了一声,我才从睡梦中惊醒。

“天黑了!”阿月大叫一声。

我被他的叫声惊醒,睁开眼睛之际,也不由得被眼前的黑暗吓到,营火已经熄了,造成眼前黑漆一片。我看着腕上表,按了一下萤光显示,已经八点了,没想到我们睡了这么久。

我借着微弱的月光,找到了打火机,重新点燃一簇营火。阿月帮着忙,花了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我们总算重见光明。

“阿全还是没回来?”我问阿月。

阿月摇了摇头,扁着嘴说:“还是没有回来,我真担心他会出事。”

话才讲完,一阵细琐的脚步声便从我们身后响起,同时拉出沙沙的林叶摇动,我们飞快转头,戒备地看向声音来源——是阿全回来了。

“阿全。”阿月惊喜地跳了起来,本想过去抱一抱阿全,但他却临时忍住了,仿佛是在害怕阿全已经不是人,而沦为丧尸的一员。他双手在裤管上磨擦,艰涩地问道,“你到哪里去了?我们找了你好久。”

“昨晚……我听见你们的惨叫,以为你们出事了,所以就先找了个地方躲起来。”阿全说。

阿月点了点头,见阿全还能说话,这才过去拉着阿全回到营火旁坐下:“那怎么中午不回来,我们很担心你。”

“对不起,我睡过头了,太累,所以爬不起来……醒来的时候,已经这个时间了。”阿全说完,换他怀疑起我们的身份,他技术不好地偷偷打量着我们,半晌后出声问,“昨晚怎么了?为什么你们叫得那么大声。”

“也没什么,又遇到了怪事,看见了几个清朝的武将,有的已经没有头了还能动,有的还砍下自己的手脚,总之……他们不是人。我和老大正想逃走,没想到还是被他们发现了,他们就追着我们跑,还拿刀要砍我们。我们后来就跑到溪边去,他们也追了上来,本来我们以为自己没命了,可是,原来那些武将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他们的面容一照进溪流中,就把他们全部给震住了,他们最后被自己给吓死,我们和老大总算捡回一命。”阿月像个天桥下说书的,拉拉杂杂讲了一堆。

阿全听得出神,不时变换着表情配合剧情,直到阿月说完,他才插话:“我们离开这里吧,我找到了更安全的地方。”

“什么地方?”阿月好奇地问道。

“就在山上,只要走一个小时就会到了。”阿全兴奋地说道,伸手指着一处山峰表示,“昨天我以为你们出事了,就往那里逃去,我跑呀跑的却发现了有灯光,我就好奇地靠近去看,原来是一座尼姑庵,里面的尼姑收留了我,给我吃的,还给我一间厢房睡觉,那里人都很好,我们躲过去肯定能安全。”

“尼姑庵?”我讶异地问道,心里骤然升起一股不安,这里荒山野岭的哪来尼姑庵,该不会阿全也见鬼了?我正想要说话,阿月倒是先叫了一声。

“不会就是我们在找的食骨庵吧?”阿月上上下下摸着阿全,检视他有没有哪里少了块肉。

“不是,不是奇怪的地方,如果是的话,我早就没命回来找你们了。那里头的尼姑说,这座山里的邪崇很多,叫我要当心,还说这里以前死过不少人,那些人的怨灵没有去投胎,全部聚集在山里作怪,所以我们才会一直遇上怪事。”阿全的口气坚定,像是十分相信那群尼姑所说的话。

我不置可否,暂时没有勇气再去接触新的地方,这里已经安全了,没必要再转换阵地,那只会增加危险性而已。想了一想,我还是对阿全摇头:“别去吧,免得给人家添麻烦。”

“老大,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她们还知道很多事,圣湖妖怪的事、你找的食骨庵、日本兵……她们什么都知道,她们说,会在这里建庙,就是为了压制这些作怪的恶灵,不让恶灵流窜出这座山。”阿全说到最后变得愤慨,似乎在气恼我怀疑尼姑庵的真伪。

我再一看他的身子,变得干净了,也确实没有任何受伤的地方,看来那群尼姑把他照顾得很好,应该不是什么坏人。我又看向阿月,征询他的意见。

阿月也做不了主,先是抿了抿嘴巴,随后又张口欲言的,好半天才说:“去看看好了,阿全都平安回来了,如果真的是妖怪,就不会把嘴边的肉吐掉。”

“如果是欲擒故纵,或者放长线钓大鱼呢?”我反问阿月。

阿月干笑了两声回我:“老大,你的心机也太重了。”

“好吧,那就顺应民意,我们去看看。”我说完,走向帐篷理行囊。

“太好了!”阿全开心地叫了出来,立刻过来帮我打包东西。

“还有九天,老大,再九天就自由了,九天不长也不短,住在庙里比较舒服。”阿月知道我在不高兴,故意过来继续说服我。

我没有搭腔,只对阿全说道:“你带路吧。”

“好。”阿全点了点头,脚步急促地往树林里面钻去。

阿月见我脸色不好,不敢再多说话,独自去把营火弄熄了,改拿出手电筒照明。

我们背着行囊钻进树林,左右的昆虫一看见手电筒的光束,立刻往我们三人的身边聚集而来。这里毕竟是未被开发过的野地,只见每只飞蛾都有巴掌大,却笨得像是没长眼,直往我们的脸面冲撞上来,发出啪啪的震翅声,我一边拨着,一边感到不耐烦,一会儿,又看见比半个手臂还长的螳螂,亮着两颗绿豆大的外凸眼球,两臂的镰刀像在蠢动着,这画面让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几度脚步犹豫地停顿下来,可又想不出回头的理由,只好继续往前走。

带着这样半强迫的心理,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往山坡上爬去,来到了山腰的位置,远远地……我也看见了阿全所说的灯光,那是一抹幽幽的淡青色光亮,像是从快熄灭的烛芯上所发出的最后一丝挣扎,又似油灯被吹灭的那一刻所留下的残影,没有半点的生气,宛如病床上的无力呻吟。

指着那抹从叶缝中透出的光亮,阿全说:“到了。”

2

阿全的声音凉得像是一块冰,轻轻地从我的耳后滑过,激得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我看向阿全,他的视线直直地射向那抹幽青的光源。

“走吧。”我对阿月说道,拉着他一同走向阿全口中的那间尼姑庵。

阿月一改先前的赞同态度,这会儿也看出了不妙,他反手拉住我的袖子,定住脚步问我:“怎么会是那种光?老大,我觉得这里不太单纯。”

“那要现在走吗?还是先去门口看一眼,要真的有问题的话再逃。”我说话的同时,阿全并没有停下脚步等我们,而是迳自和我们拉远了距离。

眼见阿全越走越远,阿月也不能再犹豫地表示:“先去看一眼好了,总不能抛下阿全。”

说罢,他鼓起了勇气,追上阿全。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我忽然一声长叹,虽然阿月说得对,我们总不能丢下阿全,毕竟他的生死关系着船家老板会不会让我们上船,但如果此时的阿全已经不是阿全,而是被鬼迷了心窍,我们恐怕就不得不选择抛下他了。

我拉了拉背包的背带,这才移步跟上去。

步出了树林,一座阴森诡异的庙宇就立在我们眼前,它的高度只有一层楼,尖尖的黑瓦屋顶,外墙是由一块块的石砖所堆砌而成,围墙高过了头顶,所以无法窥见里面的情况,我们的正前方是两扇左右对开的大红门扉,门扉上面镶嵌着两个金属门环,而正上方则悬挂着一块牌匾,写着庵名。这里的种种意象与圣湖底下的那座破庙并不相同,但却会让我下意识地将两者联想在一块。

阿月向前站了一步,抬头看着牌匾念出了庵名:“绾丝庵。”

挺奇怪的庵名,却让我下意识想起李白的诗句:“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如雪。”

这么一想,就觉得这名字确实很适合尼姑庵,“绾”的字义是系、绑,而“丝”字应该指的是头发、三千烦恼丝。绾丝,不正是收起三千红尘烦恼丝吗,与出家的尼姑意境互相吻合。想到这里,我拉回了心思,左右看了一会儿之后,仍不确定要不要进去。

思量着的同时,阿全已经伸手去拉动门环,来不及阻止地扣出两声沉重的闷响,扣——扣——

阿月也被吓了一跳,傻愣地转头看向阿全。

片刻时间,在我们还没从震惊中清醒之际,吱嘎的门扉磨擦声已然拉开了眼前的两扇红色木门,青光从门缝中渗了出来,一道黑色人影就站在门内。

“阿弥陀佛。”一名女子的声音传进了耳内,我这才回复理性。

我连忙双手合十地回礼:“阿弥陀佛。”

对方没有多问,只是往后退开一步,让阿全可以跨进门内。阿全一进去,便对我们唤道:“快进来吧,外面很危险。”

阿月不敢作主,频频地转头看我,一会儿又看向已经站在庵内的阿全。

此时我已经较能看清楚开门那名尼姑的外貌,在青色光晕的笼罩之下,她的皮肤显得白苍苍的没有生气,一脸的憔悴模样,但表情却不像是有敌意。我咕噜地一咽口水,故作镇定地跟着走了进去。

阿月见我动了,这才跳过门槛,紧紧地跟在我身后。

那名年约三十的尼姑拉上了门板,慎重地架上了门栓,这才和我们说话:“我先带三位去见师父。”

“是住持吗?”我脱口问道。

那名尼姑没有转身,脚步不停往前走去,一边回答我的问题:“是的,是绾丝庵的住持,也是我们的师父。”

“那……有请你带路了。”我说。

我们跟在她身后,直直地越过前院,往中央的庙堂走去,青光正是由那处透出的。趁着走路的空暇时间,我和阿月忙着打量四周的景象,左右除了修剪得十分整齐的树木花草之外,并没有特异之处,加上此刻的夜色阴暗,因此我们也没办法看个仔细。

两分钟的时间后,我们已经来到大殿的台阶前,台阶共有八格,我们三步并两步地跳了上去,一下子就进到大殿里头,可是一进入大殿,我和阿月陡然止住了身子,一动也不动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大殿内的摆设不由得叫我和阿月看傻了眼。

这里……俨然就是圣湖底下的那间庙宇!殿内的木制神桌上,供着一尊一百八十公分高的女神像,虽然比例拉大了,但我仍然可以确定它和我在圣湖底下捡到的陶偶是同一尊女神。另外,殿内中央摆着一张矮木桌,那形式正和圣湖破庙内的一模一样。

我倒抽了一口气,反射性地想要退出大殿,却被带路的尼姑叫住了:“施主,有什么问题吗?”

我看向她,她正疑惑地扫视着我和阿月。站在她身边的阿全同样不解,开口催促我:“老大,住持就在后面的房间,你们快过来吧。”

当着他们两人,现在要是转身就走,似乎过于唐突失礼,何况……摆式像,并不代表这里有问题。我在心底安慰着自己,整理过心情后,勉强拉起笑容应付他们两人:“没什么,只是没看清楚大殿的摆设,所以想再多看两眼。”

“待会儿再看吧,不要让住持等我们太久。”阿全一边说,一边伸手指着大殿的后厅。

我敷衍地点头,然后偷偷瞄了一眼阿月,阿月也是一脸的尴尬,看的出来他和我一样不想进去。

我们磨蹭了几十秒,最后还是找不到理由脱身,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我的视线落在了神桌两侧的蜡烛上,烛芯上一截姆指大的灯火在跳跃,闪烁着诡奇的异光,将殿内照的一片青凛。

即使是现在,我依然想不透烛火为什么会是这般颜色。然而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研究,穿过了大殿,我们来到了二殿,神桌上竟是什么都没有,空有一张大桌子。

“这是……”我指着空荡荡的神桌问道。

尼姑望了一眼,说道:“禅,让我们悟禅作功课用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又或者,心中有佛,便能看见佛在堂上坐,心中有鬼……”

她不再说,留下了一抹悬念给我们。心中有鬼,就会看见鬼在堂上坐吗?想到这里,我不禁转头又看了一眼空无一物的神桌,不知是否是错觉,一抹黑影竟从桌上闪过,一眨眼便溜进了桌底下。我愣了一愣,连忙俯身看向桌底下,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

是看错了吧,我深吸了一口气,跟着尼姑穿过第二殿,总算来到了后院。

后院又是一片的郁郁苍苍,夜色底下,黑漆的树林、石亭,都变得不那么真实了,甚至会让人怀疑,那些黑影会不会忽然动了起来,就像《倩女幽魂》中的黑山老妖,可以幻化成一切草木山石。

我无力地吐了一口气,再胡思乱想的话,恐怕会先精神衰弱,自己把自己给吓死吧。走过了后院,我们看见了一排厢房,那些房间的位置非常清晰,白色的窗纸正透出森森的青光。

那名尼姑领着我们来到一间厢房外头,敲了敲门之后对着屋内说道:“师父,我带他们来了。”

“嗯,青竹,让他们进来吧。”里头的住持声音沧桑,似乎虚弱无力,不过听在耳里,却让我感觉格外地舒服。

如果对方真的是妖怪的话,应该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既漂亮又年轻,靠着吃人肉、吸收人的精气来维持貌美,可是对方好像很老了,也只有人会衰老吧,既然庙里的住持是人那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带路的尼姑原来叫青竹,她为我们推开了房门,房内只有一张架高的床铺,就像是日式的榻榻米,上头摆着一张矮桌,点着一盏青灯,一名女尼姑盘腿而坐,好像等候了我们许久。

阿全又是第一个走进去,我和阿月面面相觑,但最后还是跟着进去了。脱了鞋子,我们三人上了蹋蹋米,学着住持的盘腿坐姿,坐在她的对面。

住持貌似五十岁了,一身朴实的灰色袈裟,手上并没有佛珠,双目不曾睁开与我们对视,总是闭着养神。

我们三人谁也不敢先开口,只好让宁静和别扭充斥室内。

一会儿,住持伸手为我们三人各倒了一杯水。我坐不住地看向身后,门已经被掩上,那名叫青竹的尼姑并没有进来。

“三位施主,怎么会到此地?”住持问我们。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瞎子,因为她就连帮我们倒水也没有睁开眼皮,不过动作倒是非常熟练,每一杯水都恰好八分满,不多不少更没有溅出杯口的情况发生。

“我是台湾人,不是本地人,是受了委托所以到这里来……探险。没想到真的遇上了危险,但来接我们的船还需要九天才会到,这段时间我们也只有等待。”我说。

住持点了点头,又说:“你们能活到现在,倒是奇迹。这里已经许久没有生人前来了,唉。”

她感慨地长叹一声,阿月忍不住鸡婆个性地追问:“既然那么危险,师父,你们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我们的船再搭上二十个人也没问题。”

“不,我们会在此建庙,是我们的天命,如果我们离开了,此地就再也不会有生人了,到时候没人镇压邪祟,那这里将会生灵涂炭。”住持毅然决然地拒绝了提议。

须臾之后,她又说道:“我现在担心的是,等我死后,接掌绾丝庵的下任住持恐怕将是最后一任了,等她走了……将无人再继续镇压邪祟。”

“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山上、湖底都有怪物?”既然住持自己切入了正题,我也顺势问出心中的疑惑。

“这里曾经是战场,其实中国几千年的历史里,几乎每百年便有一场战争,而在战场上枉死的亡魂又何其多,倒也不致于产生这么多的怨气,偏偏遇上这处的风水奇异,将怨气全部锁住了,最后终于酿成妖祸。”住持说到痛心处,眉头微微地蹙起。

“所以日本兵的兵魂还驻扎在湖岸,清兵也依然留守在营帐,就连那些被淹死的村民也是阴魂不散,并且靠着吃人肉维持生命力吗?”我又问她,不过这一回我猜错了,住持轻缓地摇了摇头。

“在多年前,奎县就一直有着送尸的传统,村人一旦死了,从来不会入土为安,而是采用送葬的方式,送到我们的庵内,供在大殿处的供桌上。”住持说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那张奇怪的供桌,虽然又宽又长,却非常的矮,就像是一张单人床,原来那真的是停尸用的床,难怪上面没有摆放任何供品。

我没有打断住持的话,让她继续说。

“送葬仪式,就是将尸体停放在我们庵内,再由我们将尸体供给……妖怪。这是奎县与妖怪的契约,妖怪不扰乱生人,但必须将死人送给他们吃,而我们绾丝庵就像是中间的见证人,维持着两方的和平。”住持停了一停,才又说,“可谁也没想到,竟然会发生山崩,造成河水淹没了奎县,村民们四散逃跑,我们来到了湖的这一岸,而居民们跑到了湖的那一岸……”

“可是,送葬仪式还是没停止,而且奎县那些被淹死的人也变成了食尸的怪物?”我问。如果照住持所说的,绾丝庵已经和奎县分隔在湖的两岸,不再有关系的话,那么送葬仪式也应该会中断。

“对,没有停止,中间其实有中断过几年,直到村民们发现不对劲,才又开始了这个仪式。至于你说的湖底怪物,那是个误会,那些怪物是在保护奎县的后代子孙,要是说是怪物的话,我倒认为称呼他们为祖灵较为合适。”住持勾起了一抹欣慰的笑意。

我越听越糊涂了,那些怪物明明就吃了送葬的尸体,为什么还会说他们是在保护奎县的后代子孙?

未等我提问,住持就自己先解说了:“那些被淹没在圣湖底下的怪物,全部都是奎县的祖先,时间其实不远,大概就是现在奎县村长的曾曾祖父那一辈。那些祖灵本来应该去投胎了,但他们却因为枉死的怨气不散,加上对奎县的执着,所以化成了怪物,仍然生活在湖底……他们算是年资与功力较浅的鬼怪。有了鬼怪的力量,加上数目不少,他们反而有能力保护起奎县的子孙,不让圣湖这头的邪祟入侵奎县现在的村庄。”

“就像保镖?所以奎县人可以平安的在这处地方定居,是吗?”阿月问道。

住持点了点头,嘴角含着笑意说:“对,这里本来就不适合生人住下,奎县一开始是因为和妖怪定下契约,但到了后来,加上有祖灵的守护,所以才能平安的延续后代。”

“我还是不懂,我们之前住在奎县,也参与过他们的送葬仪式,明明是湖底的怪物吃了死人尸体。”我说。

住持沉吟了一声,说:“不,那些奎县祖灵没有吃掉尸体,而是将尸体送到了湖的这一岸,再由我们庵内的比丘尼运上山,放在大殿前……就像百年前的仪式那般,成为奎县和妖怪之间的中间人,化解双方的争端。”

比丘尼是佛门对尼姑的正式称呼,我心头一震,背脊一挺,立即倾身向前问道:“住持的意思是……几天前送葬的尸体,其实是送到你们庵内?”

“是,这次的是具女性尸体,目前停尸在我们后厢房,打算几日后再抬到大殿去。”住持说。

见她说的自然,我也逐渐相信她的说词了。何况,她能想都不想地说出尸体的性别,应该是真有其事。

一直没说话的阿全,听到这里忽然插话,激动地问道:“我……我可以看看尸体吗?”

“这……恐怕不妥,尸体泡过水,已经发出了尸臭,外表也开始腐烂了,实在不宜瞻仰。”住持说的含蓄,但阿全还是坚持。

“请让我看看她,她……是我妈妈,我这次回来奎县,就是想要看看我的妈妈。”阿全双手握着拳头说。

住持的表情微变,看不出是同情还是为难,许久才又开口:“好吧,但……希望你能明白,一具尸体可以换来奎县一年的平安,所以你只能看,千万别把她带走,否则奎县明年只怕会……”

“我懂,我不会去动尸体,我也没想过要带走她,我只是想要看一眼,以尽为人子的孝道。”阿全说道。

住持总算同意,对外头唤了一声:“青竹,晚一点带他们前去丝房吧,然后安排他们回厢房休息。”

“是。”外头传来回应。

住持说完,又转头正色对我们说:“请三位安心住下,直到你们的船来。”

“感谢住持,阿弥陀佛。”我双手合十地说道,诚心地向她道谢。

阿月和阿全跟着我的动作,向住持道过晚安后,我们便下了床铺,穿上鞋子退出房间。

来到外头,那名叫作青竹的尼姑立刻带着我们前往附近的厢房,她帮我们每人各自安排了一间房。房间都不大,里面简单的只有一席床、两张桌椅。

看里头的摆设,我大概可以推测出这里原先不是客房,而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年老的尼姑们一个个死去,所留下的空房间。

我们将行囊搁下,随后又跟着尼姑前往摆放阿全妈妈的丝房。

丝房的位置不在后院,我们重新穿过了二殿、大殿,回到了前院,原来丝房就在大殿旁边,看外观就像是一处仓库,只是这处仓库没有窗,只有一道深锁的木门。尼姑拿着钥匙,将上面所系的厚重锁头打开,卡啦卡啦的金属铁链声音响起,我竟觉得是索命的黑白无常正在靠近。

我下意识地看向幽黑的阴影处,很快地又将视线收回。

门锁啪的一声开了,尼姑拆下了锁头,将门板往内一推。室内的黑影倒映在地上,像是一潭翻倒的黑水正在溢泄而出,形成不规则的形状。

尼姑对我们交待道:“里面的尸气重,先让尸气散一散,你们再进去。”

说完,她接过阿全手上的灯笼,往室内一照。里头只有一张大床,而床上隐约可见一道人影,我嗅见了奎县地穴里头那股熟悉的气味,那是草药的味道,那种可以除虫防腐的叶子气味。我眯起眼睛看过去,果然看见一层层的绿色叶子覆盖在尸体上。

尼姑似乎不打算进去,只想站在门口等我们。我从口袋里拿出手电筒,对她说道:“没关系,我们有带灯。”

她点了点头,说道:“可以进去了。”

我再次升起疑心,就怕进去之后,她会从门外将锁头重新锁上。我看了一眼阿月,对阿月说:“你在门外等我吧,你怕这种东西,就不用进来看了。”

阿月有默契地附和道:“好,那我在门口等你们。”

阿全的心思已经不在我和阿月身上,他没说话,急急忙忙拿过我的手电筒,直进跑向尸体旁边。

此处没有低温冷冻尸体,即使上面盖着防腐的叶子,仍然压制不住尸水和尸臭味。我一靠近便可闻见一股恶臭,直往我的喉咙深处钻去,像是要把我胃里的食物全部抠出来。

我捂住了鼻子,随后又听见一声不经意的滴答响音,原来尸水从床板下方渗了出来,量不多,只有一两滴,可是敲在夜里却显得格外清脆。

我打了个冷颤,跟着阿全靠近尸体。阿全丝毫不害怕,反而像是非常期待,他徒手掀开了尸体脸部的叶子。这些叶子都还新鲜,呈现着绿意,与尸体死白的皮肤形成反比。

叶子一被掀开,一张浮肿腐烂的五官立刻跃现眼前,但上头的泥巴脏污已经被卸净,纠结的头发也被梳直,和我们在奎县看见的模样俨然不像同一个人,可是阿全却是一眼就认出了,哇啊一声哭了出来。

“妈!妈……”豆大的眼泪自阿全的眼眶落下,他呜呜地哭着,双肩抖动个不停。

我按住他的肩膀,就怕他一时激动,扑上去抱住尸体。

我看了一眼尸体,这会儿才完全相信住持所说的话,原来送葬的尸体没有让圣湖底下的怪物吃了,而是被运到了绾丝庵的丝房内。

丝房?尸房……一个奇怪的念头在脑海中成形,朦胧之中似乎暗示着我什么。丝与尸……绾丝庵,挽尸庵……

第八章 藏在肚里的东西

1

看完了尸体,我们被送回厢房内休息。躺在单人床上,我的眼睛却是直直地看着天花板,一会儿又坐起身子,辗转难眠,八成是早上睡的太久,所以晚上就睡不着了。我凝视着桌上的那盏灯,好奇是不是灯油的问题,才会让火苗所烧出的颜色呈现幽幽青光。

发呆之际,我的房门被轻轻地敲响。

扣、扣两声响起,我立刻绷起神经问道:“哪位?”

“老大,是我。”阿月的声音传了进来。

我一听是他,马上前去帮他开门。只见阿月一人鬼祟地站在门口,左右张望了一阵之后,才把我往屋内推,他同时也钻了进来,小心地将房门扣上,然后对我说:“老大,我想到你房间睡。”

“怎么了?”我疑惑地问他,心想着是不是他看见了什么,还是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

“怕鬼。”阿月傻笑着,一边搔着自己的后脑。

“这里是庙,你还怕什么鬼?”我失笑地看着他,但没有把他赶出去。

他爬上了我的床铺,抖了抖床上那席厚重的被子,一面对我说道:“这里怪阴森的,虽然是庙,但怎么更像是鬼屋。唉,我也不会讲,大概是因为有提供停尸的服务吧,一想到我们和尸体睡在同个围墙内,心里就有疙瘩。”

“你想睡了吗?”我对着钻进被单里的阿月问道。

阿月露出一颗头,摇了一摇说:“说真的,睡不着,但不睡也不知道要干嘛。”

“嗯,我也是。”我说完,顺手拨了拨手腕上的佛珠,不料,我才刚念佛号,啪啦的一声,佛珠竟然断了,珠子哗啦哗啦地坠了满地都是,在地上滚来滚去……

我看了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身子去捡,阿月也愣住了,迅速地蹲下来帮我找珠子。

这不是个好预兆,珠子怎么会忽然断了?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只有阿月的嘀咕在耳际回绕:“糟了、糟了,这是不是在暗示我们什么?佛珠断了是凶兆吧!”

我回过神来,捏着手中的断珠说道:“东西本来就会坏,平常心看待吧。”

我不知道自己这话是在安抚阿月,还是在说服自己……一时之间,手中的珠子像是火炭似的灼热,让我差点握不住它。

阿月帮我捡回了所有的珠子,数了一数,量是对了,但这里没有针线,根本没办法串回原状,我只好将这些珠子往行李袋内一塞,眼不见为净,心里才不会难受,可是已经发生的事,仍是在心口烙下了印记。

我和阿月坐在床铺上,这下子真的连眼皮也闭不上了,两人心事重重地对望着。

良久时间过后,阿月才开口对我说:“我觉得……阿全怪怪的。”

“怎么说?”我问他。其实我也感觉出阿全的不对劲了,只是想要听听阿月的说法。

“他似乎很相信这里的尼姑,看尼姑的眼神比看我们还要敬仰。”阿月说。

“嗯,短短一晚的时间,竟能让阿全这么相信她们,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唉。”我叹了一口气,有个奇怪的想法在心里浮现,阿全会不会到时候不跟我们走了,反而想留在这里出家?虽然这里是尼姑庵,但也不无可能收个男人当打杂。

“老大,你觉得这里可疑吗?”阿月问我。

我摇头说:“不知道,但妖怪应该没这么老的,恐怖片中的女鬼不是个个美丽妖媚吗,但看这里的尼姑……皮肤皱、脸也不美,倒是不像妖怪。”

“就算不是妖怪,也不能确定就是好人,对吧?”阿月又说。

“你有什么发现吗?”我反问他。

“没有,可能要等天亮,再观察一下庵里面的情况才会有结论。”阿月说。

“嗯。”我心不在焉地点头,思绪随着烛光飘向了窗外,一切都只能等到天亮再盘算,天一亮,我们就可以睁大眼睛观察这里,一切妖魔也都会现出原形,可是现在怕的不是妖魔,而是不安好心的恶人。

2

大概是没了话题太过沉闷,也可能是体力的透支使然,我和阿月竟然睡着了,没等到天亮便昏昏沉沉地坠入了梦乡。

睡梦之中,四周全是黑暗,我的手脚变的无力,身子却是轻盈得像飘在半空,仿佛全身的重量都不见了,一切似真似幻,无从分辨……

直到脸上爬过一阵搔痒的触感,我才从虚无中被拉回了现实,下意识地,我伸手拨了拨脸上的异物,几根像是头发的细丝被我拨掉了,我也悠悠地醒了过来,待我睁开眼皮时,桌上的烛火已经熄灭,徒留一室的黑暗无声。

“啊!”我几乎是被惊醒,吓了一跳地弹坐起身,下意识摸索着左右的环境,一会儿便撞到睡在旁边的阿月。

阿月被我一摇,叫了一声:“怎么回事?”

“火熄了。”我说。

“老大,你把手电筒放哪?”阿月镇定地问我。

“在这。”我伸手一掏,马上将手电筒握在手中,我打开开关,照着四周。我们依然是在厢房里,房内没有什么异状,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烛火熄了。

“怎么还没天亮?”阿月问了一声,走向房门口,将房门推开。月光照了进来,让房内亮了许多。

我抬起手腕看表,也觉得睡了颇久,可是外头竟然还是黑夜,丝毫没有清晨的阳光露出:“六点?”

我讶异地叫出声,直觉反应是手表坏了。

阿月听见我的声音,也看向自己的表:“怎么会这样?真的是六点!”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现在的六点究竟是清晨的六点,还是晚上的十八点?不管是哪一个,都叫人无法接受。我们睡了一天一夜?还是……这里的白天并不会有阳光?我被眼前的事情所震慑,一时竟忘了要呼吸,直到胸腔发疼,我才连忙大口喘气。

我按下手表的日期功能,脑袋再次受到冲击,原来我们不止睡了一天一夜——

还剩下七天,船就来了。

我们竟然睡了两天两夜,这太不合常理了!即使我们再怎么累,也不可能一睡就睡了两天两夜,除非……我们被下了迷药。意会到这一点,我连忙冲出房间,来到后院里头,我赤脚踩在冰凉的地面,石子尖尖刺刺地扎着脚底板,但我的脑海只里剩下一个念头——对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老大?”阿月困惑地看着我,被我突兀的举动吓到。

我抹了一把脸,对阿月说:“我们睡了两天两夜,所以灯火才会熄了……”

“怎么可能,我们睡了这么久?”阿月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用力点头,惶恐地望着四周,四周的景物没变,就像是睡前那般。正当我们两人心慌之际,隔壁的房门忽然被打开。

“你们醒了?”阿全从房内走了出来,站在房门口看着我们。

他的模样镇定,一点都不像我和阿月这般慌乱。

我们两人也回视着阿全,他已经穿上了不同的衣服,那是一袭干净的旧袈裟。

“阿全,你……怎么会穿成这样?”阿月指着阿全问道。

“你们睡的真久,昨晚怎么叫你们都叫不醒,既然醒了,就一起吃晚饭吧。”阿全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笑着自说自话。

睡的太久导致我的头脑有些胀痛,我按着额头,又问阿全:“阿全,你还好吗?”

“没事,我很好。走吧,我们去吃饭。”阿全说着,转身便往大殿走去,走了两步见我们没有跟上,于是又停下身子对我们招了招手。

他的从容态度反而叫我无法适应,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阿全,那么的自在与自信,仿佛这里就是他的归依。他像是回到自己的家里,表现出一派轻松自得,没有和我们初遇时的生涩害羞,也没了那份胆怯。

是什么改变了他,或者他已经不是他了?我欲言又止,本来想向他问些什么,但话到喉头却又吞了进去,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头,我甚至不知道他的问题出在哪里。

“好。”我点了点头,带着阿月跟着他走。

我们走向了大殿,但刚进入二殿,便看见十多名尼姑已经在吃晚餐。本来空旷的二殿不知何时多了一张长桌,尼姑们分成两排对坐,长桌上摆着一人一份的素菜,而住持也在,住持仍然没有睁开眼睛,却靠着声音听出我们来了,她笑着说道:“你们也来了,一起用餐吧。”

说罢,那名叫青竹的尼姑便过来安排我们坐下,我环视了一圈在场的尼姑们,全部都是生面孔,她们一点也不在意我们的到来,甚至没有多看我们一眼,个个都低着头,看着自己身前的素菜,好像是在等着住持发话。

殿内的烛光昏暗,我和阿月依着青竹的指示坐了下来,一会儿,她便端了两盘菜来给我们,我们不敢动筷,学着大家的姿势正襟危坐。

阿全转头看着我们,轻声说道:“放轻松。”

他似乎很熟悉这里吃饭的流程,对于这样的场合一点也不紧张,我和阿月对他点头,但他其实也是我们的压力来源之一。

青竹为我们摆好了碗筷,便坐到了住持的身边。

住持待她坐好了,才发话:“动筷吧。”

说完,众人不约而同地拿起筷子吃饭,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没有人说话,就连筷子不小心敲到碗盘的杂音都很少。

我没什么食欲,却又怕被误会是嫌弃菜色不好,所以勉强地拿起筷子吃了几口。这里的晚餐没有饭或馒头等主食,只是几碟简单的野菜,配上半块拳头大的地瓜。

我夹着青菜,忽然觉得筷子上似乎沾了什么,导致我的手指一片粘腻,我松开了手指,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上面什么也没有,筷子也是干净的,可是我手指互相搓了一下,还是可以感觉到有异物,就像是不小心摸到了胶水一类的东西,皮肤感到不舒服。我随手在裤子上擦了一下,这才又继续吃饭。

昏暗的灯光,没有对谈的进食,餐桌上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咀嚼声,这样的氛围叫人难以放松,加上我的全副精神都在观察这群尼姑,因此一顿饭都还没吃完,胃部已经感到一阵消化不良的难受。

晚餐后,值班的尼姑忙着收拾碗盘,我们则是又被请回房间去休息。我和阿月没办法,只好在阿全的又推又拉之下,再次折返回房间。

阿全知道我们房内的蜡烛没了,特意又帮我们拿了一根,然后跟着我们进入房间。

蜡烛在他的点燃下,重新照亮室内。阿全没有回去自己的房间,而是想要长谈般地爬上了我的床铺。

阿月把门掩上,和我坐到阿全的对面,由我先开口说话:“你有话要告诉我们?”

阿全未作隐瞒地点头,直直地看着我和阿月,深吸了口气才说:“这两天,在你们睡觉的时候,我和住持谈了很多,也想了很多。”

“你不是想要出家吧?”阿月低呼一声。

阿全摇了摇头,严肃地说:“不,我不是想要出家,但……请你们原谅,我想要回奎县。”

“什么?”我张大了嘴巴,又问了一次,“你确定吗?”

“对,我想要回去奎县。”阿全毅然点头,“一直以来,我们都以为水祭是个恶习,为了这个传统,牺牲了许多人的性命,包括了我的母亲,所以我才会那么厌恶奎县,也对村长怀着恨意,可是……”

“可是什么?”我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他现在竟然又要回去?

“可是,我想错了,我一开始就误会了,村长是不得已的,总要有一个人出来当坏人,举行水祭的仪式,村长就是这样的角色。而当年的我本来应该要牺牲,保全奎县一年的平安,但是我逃走了,所以变成我的母亲牺牲。我不应该做个逃兵、懦夫,我应该要回去,和奎县共存亡,这样才是奎县的子民。我们的祖灵没有投胎,仍在圣湖底下保护着我们,我也不应该抛弃奎县的村民,我得回去,我必须要回去!”阿全的眼中有着坚定与疯狂,尽管他说的条条有理,但我还是看得出来——他疯了。

我不清楚住持究竟和阿全谈了什么,可是阿全已经被洗脑,任谁也无法劝动他了。我愣了一愣,半晌才开口:“好,你要回去是想落叶归根,我不会阻拦你,可是我需要你帮忙最后一件事。”

阿全点头问我:“老大,你说吧。”

“你得先见过店家老板,就是当时救了你的人,不然,我对他不好交待,你见过他之后,向他道别,说明你的心意,也让他知道你是平安的、不是被害的,到时候都交待清楚了,你再回去奎县,别让我难做人。”我说。

阿全听完,迟疑了片刻才说话:“好吧,我会和他说清楚,说明不是因为你们两人的原因,而是我自己想通了,不能为了自己的苟活,就不管奎县其他居民的生死。”

“嗯。”我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阿全把想说的话说完了,他又打量了我们一眼,似乎不懂我和阿月为什么没有阻止他,不过这正是他所希望的结果,因此他也没有再多问一句,只是和我们互道了一声晚安后,便退出了房间。

阿月看着阿全出去,他从头到尾都抿着嘴唇,一脸沉重的表情。

“他去睡了。”我对阿月说。

阿月皱了皱眉头,终于开口:“他是想回去牺牲自己吗?”

“九成是这样,我听起来就是这个意思。”我说。

“他想为了奎县而死?”阿月又问我。

“嗯,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似乎就是他所想要的慷慨赴义。”我说。

阿月躺了下来,双手枕着后脑,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这里真的很奇怪,连阿全都变得奇怪。”

我没有搭腔,躺到阿月的身边,跟着他一同看向天花板,可躺下没多久,我就觉得脖子旁有东西在搔着,可是伸手去摸,却又什么都没有摸到。

我蹭了一下手指,又是那股粘腻的触感。我连忙坐起身子,检查了一下床铺,上面并没有异状。

“找什么?”阿月翻身看我,学着我的动作去摸床板。

“是……蜘蛛丝?”我的手指缠上了一根细丝,那片细丝就挂在枕头和墙壁上。

“怎么会有蜘蛛丝?我们前天睡前没有呀,不会是在我们睡觉的时候,结出的网吧?”阿月吓了一跳,动作夸张地抖了抖枕头和被子,就怕蜘蛛藏在里面。

他一边忙着,我一边陷入沉思,终于,我懂了奇怪在哪了……奎县里的虫鸣鸟叫到了这里就全部不见了,没有夜鸟的叫声、没有虫鸣的……

3

又一夜过去,再六天,船就会来了。

我醒了过来,却没有立刻睁开眼睛,而是假寝地闭着眼皮去倾听左右,几分钟的时间过去,周围仍然安静得不可思议,到底虫子和夜鸟都去哪了?被鬼吃了,还是让湖底的怪物抓走了?我一阵地心烦,眉头不自觉地攒紧,仿佛陷入了无底的泥沼,眼耳全都让污泥给封住,无法接触到这个世界。

想到这里,我的胸口忽然一紧,我连忙将眼睛睁开,瞪大了眼珠子去看天花板。烛火没有熄灭,却被从窗缝挤进来的夜风吹得左右摇晃,拉出鬼魅一般的重重黑影。

有光……见到光亮,我便稍稍的安心了。平复情绪之后,我才缓缓从床上坐起身子,正当我起身到一半,赫然看见数十只赤红色的蜘蛛在被单上,每一只都是十元硬币大小,仿佛几十颗被掏出眼眶的眼珠子,正在被子上滚动。

“哇!”我大叫一声,身子窜过一阵战栗,我整个人像是被电到似的跳了起来,下意识地拨着衣服,就怕蜘蛛跑到我的身上。

我的大动作吓到了这些蜘蛛,它们涮的一下子往四周散开,有的钻进被窝、有的爬上墙壁,我的视线跟着它们的身影移动,这才发现满室都是蜘蛛!地板、墙面、枕头、桌上……就连阿月的脸也爬上了一只。

阿月睁开眼睛看我,起初还是一脸的困惑,随后眼珠子越瞪越大,嘴巴忽地大叫一声:“啊!”他弹起身子,却一个没站稳,整个人摔倒在地上,啪的一声压死了数只蜘蛛。

蜘蛛没有向我们围攻过来,而是吓得四处奔逃,它们往龟裂的墙缝里面挤去,不到三分钟便不见踪迹了。

它们来的突然、去的也飞快,我的心脏还在狂跳着,像是要蹦出来似的,它们就已经消失了。

“怎、怎么回事?老大,那些是蜘蛛吗?”阿月从地上撑起上半身,一边揉着撞到地板的手肘,一边惊魂未定地问我。

“嗯,是……是从墙缝钻出来的吧。”我咽着口水,虚弱地回应阿月。我看着墙缝,却没有勇气再靠近一步。

许久后,待我们冷静下来,我们两人才战战兢兢地检查室内环境,今晚的蜘蛛网更多了,比昨晚结的还要多,一眼就可以发现桌角和枕头旁,都有一张张白色的蜘蛛网。

“太可怕了,我没有办法再睡了。”阿月摇着头,然后抬起手腕看表,“我们又睡了一天吗,怎么外面又是黑夜?”

我看向手表上的日期显示,确定又过了一天,这太不正常了。我走向房门口,犹豫了一下才推开房门,外头寂静一片,只有从各个厢房透出的青光映照在白色的窗纸上。

已经晚上九点了,尼姑们恐怕早就吃完了晚餐,回房去睡了。怎么没人来叫我们?难道,我们就和她们昨天说的一样,一睡就叫不醒吗?

我的脑袋有些晕眩,脚步虚浮像是随时会跌倒,我抓着阿月的肩膀,拉着他进入房间,小声地说道:“会不会……我们被下药了?”

“安眠药吗?所以一睡不醒……”阿月的喉节上下滑动,他被我的假设吓到,颤抖着嘴唇说,“我们快走、快走吧,我觉得这里太奇怪了。”

“那阿全怎么办?”我问阿月。

阿月完全忘了阿全的存在,他呆滞了,木然地看着我。

“叫上他一起走,还是要抛下他?”我问阿月,将选择权交给他。

阿月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片刻才说:“我们先去看看情况再决定,阿全这两天不太正常,要是真的不行,我们也只能抛下他。”

“好。”我一口应下,随后打开房门,探头看了一下外面,确定没有其他人之后,我才和阿月钻出房来,低着身子沿着墙壁来到阿全的厢房外头。

我听了一下里头的动静,有着轻微的声响。床板吱吱嘎嘎的叫着,说明阿全应该还没有睡着。我们不敢冒然进去,像作贼似的先用口水沾湿手指,再用手指戳向窗纸。

窗纸被手指上的口水濡湿,一下子就破了个小洞。我偷偷往里头看去,幽幽的青光下,可以看见阿全的床上不止一人。

他像是死去般熟睡,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而他的腰际跨坐着一名尼姑,以暧昧的姿势俯身看着阿全,望着这一幕,我的血液顿时往头上冲,赤红着一张脸,不知道要不要回避。

对方是尼姑呀!怎么会跨坐在阿全的腰上?我屏住气息,打算再观察一阵。

这会儿我看清楚了,那尼姑不是青竹也不是住持,而是另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我对她没什么印象,也许曾在吃饭时见过一面,但我并不确定。

那尼姑缓慢地俯身,直到和阿全的脸只距离十公分左右,她才停下动作,可随后却是伸出了血红的舌头,探向阿全的嘴唇。

我张大了眼睛,难以想像尼姑竟也有色欲,更加难以接受的是阿全居然不反抗!或者阿全早就昏迷过去了?我的脑袋乱成一片,思考之际,尼姑的舌头越吐越长……她的头不动,只有舌头像是灵蛇似的,那根舌头越拉越长,我的头皮瞬间发麻,因为那条舌头足足有十几公分长!舌头触到了阿全的嘴唇,轻松地挑开了两瓣嘴唇,毫无阻隔地钻进了阿全的嘴巴。

不可能的,那绝对不会是人类的舌头!

我在傻眼之际,马步一个没蹲稳,整个人往后跌去……幸好有阿月快一步地扶住我,他惊讶地望着我,下意识想要透过纸窗的洞口,去看阿全房间发生了什么事,却被我拉住了手臂。

我朝着阿月摇头,不让他去看,拉着他往我们的房间连滚带爬地逃去。

我受到的冲击不小,就连回到了房里,心脏还是狂跳不止。

阿月不解地看着我,我的脑袋却是一片空白,不晓得该怎么向他解释阿全房内发生的事情。半晌,我握着阿月的手说:“快收拾东西,我们立刻离开这里。”

阿月没有多问细节,立即收拾好行囊,和我一同趁着夜深人静之际,跑向后院的围墙。

我们顾不得太多,一心想要逃离这里,来到了围墙之下。我们将行囊往外一抛,随后翻过围墙,跳出绾丝庵。

粗鲁的动作,让我未落地就拉断了两根树枝。树枝一断,我的手臂顿时失去了支撑,整个人以屁股着地的姿势摔到地上。阿月一下子也跳了出来,他拉起我,便头也不回地带着我往前冲。

来到了外头,我们甚至不敢回头,一个劲地向山下夜奔而去。

随着和绾丝庵的距离拉远,鸟叫虫鸣的嘈杂声音总算回到耳际……听着这些自然的嘈杂,我才感到心里头踏实一些,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从绾丝庵逃出来之后,我和阿月又一次感到彷徨无助,因为我们不敢回去先前扎营的地方,阿全知道那里,如果他也变成妖怪的话,一定会带着那群奇怪的尼姑前去围捕我们。

我捂着脸,只希望天亮快点来临。

“老大,到底阿全的房内发生了什么事?”阿月脸色苍白地问我。

“有个尼姑,跨在阿全的身上,吐着蛇信一般的舌头,那舌头腥红得吓人,足足有十几公分长,我眼睁睁看着那根舌头伸进阿全的嘴里,也许……是在吸取阿全的精气吧,阿全像是死了、也有可能是昏迷,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要是我们不逃的话,可能晚点就轮到我们被吸走精气了。”我说。

阿月听得目瞪口呆,一会儿才说:“不对,我们这两天睡了这么久,有可能早就被吸过精气了,她们没有杀死我们,是打算每晚都慢慢地吸食我们的精气。”

“不知道,太可怕了,那群尼姑不是人。”我摇着头,不愿再去多回想阿全房内的景象。

“那阿全怎么办?”阿月又问我。

“别问我了,难不成你还想再回去?”我反问阿月。

阿月也无言了,安静地坐在我身边。我们就这么躲在幽黑的夜里,不敢点火、不敢打开手电筒,两人瑟缩着身子等待天亮。

我将手表的闹钟定时在早上六点,如此一来,就算我们睡过头了,也有闹钟叫醒我们。

时间过的缓慢,慢得像是凝结了似的。

总算,我们等到了天光泛白。像是一层黑布抖然被揭开,我们的视线一亮,精神也抖擞了不少。

“老大,天……天亮了。”阿月开口说道,他的声音干哑得像是布帛被撕裂似的,我的嘴巴也是一阵地渴。

我摸着行囊里的水壶,里面只剩下不到一半的水,我喝了一口,把剩下的递给阿月。

清晨的阳光让我振作起来,我毕竟不是那么冷酷无情的人,经过一夜的休息琢磨,心里也有了一点底,我对阿月说道:“我们回绾丝庵去看看。”

“回去?”阿月呛了一口,噗的一声将还没咽下的水都吐了出来。他一边抹着嘴巴,一边问我。

“嗯,现在是白天,如果对方是鬼的话,白天就不会出来,要是阿全还活着,我们也好趁着这时候把他救出来。”我说。

阿月闻言想了一下,用力地点头说:“好,那我们回去看看。”

和阿月取得了共识,我们立刻折返回绾丝庵的方向。

昨天因为惊慌,一路地逃,竟然一逃就跑了两小时的路程。这次再往回走,不禁有点后悔,早知道别走这么远。

我们一边走,阿月一边问我:“老大,你觉得那间尼姑庵如果真的有问题的话,那里面的那群尼姑到底是什么?”

“八成……是蜘蛛精。”我说。

“嗯,不然房间里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蜘蛛,可是……她们还拜拜呢?”阿月的嘴里发出啧啧声,不解那群妖怪为什么不怕神明。

我被他这么一问,反射性地想起那尊陶偶,我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怎么了?”阿月见我的反应奇怪,立刻向我追问。

“你还记得吗,我们从圣湖底下捡到的陶偶,尼姑们所信奉的那尊女神像——神像的座底,有个八芒星的符号。”我说。

阿月的反应极快,马上回道:“你的意思是……那八芒星可能是蜘蛛网的记号?不对呀,蜘蛛网是八角状的。”

“不,是蜘蛛脚的符号,那尊神像没有雕出女神的足部,有可能……就是以八芒星来暗喻,女神有八只脚!是蜘蛛、蜘蛛是八只脚。”我大喊着说道。

这么一想,就全部想通了。住持应该没骗我们,圣湖底下的是奎县的祖灵,因为阿全是奎县人,所以那日我们在树林里面遇到鬼打墙时,我和阿月都被日本兵所追杀,就只有阿全一人安然无恙地躺在神社旁,这不是巧合,而是奎县的祖灵在守护着阿全。

而住持所说的,契约关系……奎县和妖怪达成协议,每年都会奉上尸体给妖怪,其实这妖怪就是绾丝庵里面化身成尼姑的蜘蛛精!这就是为什么——奎县水祭送上的尸体会在绾丝庵内出现,因为尸体本来就是要供给蜘蛛精的。

我的身子感到一股凉意,血液宛如被冰冻了,叫我不自觉地打起哆嗦。

阿月也想通了,他喃喃地念道:“《西游记》里的盘丝洞,我们所遇到的绾丝庵……都有个丝字,这样说可能有些牵强,但……这个丝字,代表的也许不是三千烦恼丝,而是蜘蛛丝。”

“所以,我们遇上了蜘蛛精!”我说道。

阿月猛点头,一会儿又摇了摇头:“可是她们为什么没杀我们?我们在里面睡了那么多晚。”

“不知道,我们还是快点回去看看。”阿月所提的问题,也是我心中的疑虑,但现在想太多也没用,没人会告诉我们真正的答案。

我们加快了脚步,两人急急忙忙地赶回绾丝庵。

我们从山脚下爬回了山腰,来到绾丝庵附近,可是令人发毛的事情却再一次发生,绾丝庵竟然凭空消失了!任凭我和阿月怎么找,就是找不到绾丝庵的踪影。

它像是不曾出现过,未留下丝毫的线索,没有围墙、没有女神像、没有大殿与厢房……有的只是我们印象中那摇曳着青光的烛火。

4

“不可能会消失,不可能……”我拨着刘海,按着额头在原地转圈,但四面八方都没有绾丝庵的踪迹,就连一片砖瓦也没有看见。绾丝庵如同被昨夜的黑暗所吞噬,朝阳初露之际,便随之灰飞烟灭。

阿月慌张地在树林里面来回跑着,流了满头的大汗,气喘吁吁地回到我身边问道:“老大,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是这里没错,你看……”我指向一棵老树,那老树的树枝被扯断了两根,骨折似的垂向地面。而老树的一旁,还有一处被压过的痕迹,像是什么重物曾经摔在上头,使得那处的泥巴往下凹陷。

“是我们昨天跳出来的地方?”阿月走向那棵老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它。

推算起来,绾丝庵的位置应该就在老树旁边,但现在那里却只剩下一片漫漫荒草。

阿月木然地拨开草丛,双眼无神的一步一步跨进去,他依着自己的印象往前走,一会儿停下脚步说:“这里是大殿。”

他双手比划着大殿的模样,又举步往前走,一边叨叨絮絮地说:“这里是神桌,这里是二殿……”

我跟了上去,快一步地走在他的前面:“这里是后院,厢房在那边!”

我们两人加快了速度,奔向了住持的房间位置。

“应该是这里了。”我说道。

阿月猛一反胃,发出干呕的声音。他的身子往前顶,捂着嘴巴道:“如果房子都是假的,那……那我们那天吃的晚饭,还是饭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忽然觉得胃部痉挛,我们吃的八成不是地瓜和素菜,而是一堆虫子!蟑螂脚、蜈蚣须……“呕。”我一阵地干呕,却只吐出了一摊水。

“别说了。”我挥着手阻止阿月再往下细想。

阿月点点头,不再多话。

他大步地跨向前,又说:“原来绾丝庵在白天会消失,难怪那群尼姑不让我们在白天醒来。”

“在白天消失?”阿月这句话如同敲门砖,扣在我的心扉上。《鬼志》上的记载瞬间跃入脑海,我下意识地念道:“山中藏寺,昼伏而夜出,寺中人以骨为食,故名为食骨庵。”

越念,我的背脊越发冰凉。我们找到了——食骨庵,正是这处绾丝庵!

丝、尸……这两个谐音字,恐怕不是巧合。阿月也想通了,惨叫了一声:“食骨庵!我们是到了食骨庵!”

“别慌,冷静下来。我们再想想,如果不见的只是庙,那……那阿全会不会还在附近昏睡?”我提出假设,话还没说完,阿月已经在四处找着阿全的身影。

“阿全!阿全——”他扯着嗓子在草堆里面翻找,一路走向阿全的厢房位置。

我的脚下被石头一绊,整个人往前摔倒。砰的一声,我的上半身撞向一具躺在地上身体,我先是一惊,随后便惊喜地喊道:“找到了,阿全在这!”

阿月急忙赶过来帮忙,我们两人拨开了阿全身边的杂草,这才看清楚他的模样。他的脸色一片死白,没有半点血气。嘴唇已经干裂,身子僵直地平躺在地,模样让人无法辨别出是生是死。我和阿月呆住了,刚才的惊喜一眨眼便消失不见。

我迟疑了一会儿,伸出手指往阿全的鼻下探去,还有呼吸,但已经气若游丝了。

“还有气,阿全还活着。”我说着,立刻将阿全扶起,拍着他的脸颊唤道,“阿全,阿全……”

阿全悠悠地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我,意识依然模糊。见状,我对阿月说道:“过来帮忙,我们扶着他离开这。”

阿月用力点头,伸手掺过阿全的腋下,和我一起合力将阿全拉起。他身上不见那袭尼姑袍了,只有沾满沙土的脏衣服。

我们半拖半拉地带着阿全离开绾丝庵附近,一刻也不敢多作停留。

走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几乎是用扛的方式,把阿全带到了溪边,喂着他喝下一点水。阿全慢慢地转醒,他紧皱着眉头,像有什么话想要告诉我似的,却因为喉咙太干而无法出声。

我们三人坐在溪岸边,阿月和我都有种逃过一劫的庆幸与余悸,阿全则是恍恍惚惚的,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无法说话,眼珠子时而正常、时而翻白,颇让人忧心他的健康状况。

“啊啊……老大,我怎么会在这里?”阿全终于开口,惊慌失措地望着我和阿月。

阿月过去安抚他的情绪,将绾丝庵的事情全部告诉阿全。阿全先是不相信,抗拒地说着不可能,但越听却越平静了,逐渐接受了事实。

好一会儿,他又问我们:“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等吧,还有五天,船就会来了。”我说。

阿全点了点头,眯起眼睛看向天际。

虽然现在平安了,但却有一件事让我感到不安,为什么我们没死?如果她们是蜘蛛精的话,大可以吃了我们,其中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是我们所不知道的,或者是我们误会了什么?

我没把心中的疑惑提出,宁愿它是个永远的谜。

5

四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我们在山林里面过着野人一般的生活,靠着溪水、几块巧克力活了下来。这四天晚上不敢升营火、入夜也不敢住在同一位置,被迫天天换着地方躲藏,过着比逃难还要艰苦的生活,不过总算熬过了四天四夜,今天……船就会来了。

我们一早就前往湖边守候,等着船家老板来接我们。我的卫星电话也没电了,现在真的只能靠店家老板的救援,我们的体力已经耗尽,只怕无法再撑下去。

看着落下的夕阳,我不禁紧张了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可是周围一点声响都没有。没有船的引擎声、没有船桨划过的波涛荡漾,只有我们三人死守在河道口,脆弱得像是风中残烛,没有再抵抗的力气,只能眼巴巴地等着、盼着。

阳光已经完全暗下,徒留昏暗的月亮升上头顶,正当我们焦急之际,终于听见了答答答的引擎声,由远渐近而来。

我跳了起来,顾不得鞋裤会被湖水沾湿,立刻往河道口跑去,一会儿时间,黑色的船影便驶了出来,我立即喊道:“这里!这里!我们在这里——”

船家老板吓了一跳,从船舱里跑出来张望,因为我们的所在位置和约定的不同,所以他一时之间愣住了,半晌又连忙将船头转向,朝奎县的对岸开过来。

我们三人的行囊经过几次的逃难,此时只剩下小小的一包,我们把东西扔上船,三人在店家老板的帮忙下,一个个爬上了甲板。

“快走,这里真的有妖怪,我们快走。”我结结巴巴地说着,指着船舱让店家老板快点去开船。

话才刚刚说完,阿全便拉住了店家老板的手:“等一下,把船、把船先开到奎县的渡头。”

“怎么了?”店家老板和我同时开口,不解地看着阿全。

我恍然想起阿全曾在绾丝庵跟我说过的话,他想回去奎县,和奎县的村民共存亡。我记起了这事,可是……那时阿全还不知道绾丝庵里面的尼姑是妖怪,现在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回去?我摇着阿全的肩膀,希望能让他清醒一点:“你还要回去吗?尼姑是妖怪,她们说的话不能信,而且你回去的话,就是死路一条了……”

“我知道,我本来就应该要死了,可我还是多活了这么多年,这样……就够了。”阿全说完,眼泪啪地落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店家老板一头雾水,却像是知道阿全做出了悲伤的决定,他的眼眶泛上泪水,支吾地问着阿全,“你不和我回去吗?你要抛下我一个人吗?”

阿全被问的哑口,眼泪也是一个劲地掉。看着他们两人,我也有些鼻酸,但愿阿全可以想通,别坚持着要回奎县,那是一条不归路……

几分钟过去,阿全一抹眼泪鼻涕,表情坚定地对店家老板说:“让我回去吧,我没有办法报答你,对不起。”

“你这孩子,怎么会……”店家老板仍是不同意,举起手臂像是要挥出巴掌,却在见到阿全毅然的表情之后停顿在半空中。

“你不让我回去的话,我也会从这里跳下去,游着回到奎县。你让我回去吧,求求你。”阿全说着,脚步往船缘挪去,像是已经准备好要跳船了。

店家老板眼看阿全下定了决心,他老泪纵横地转身进入船舱,不再言语一句,仿佛已经哽咽得无法说话。

船头转了个方向,缓缓地朝渡头驶近。

船一靠岸,阿全便跳了上去,他站在渡头上向我们挥手,那是最后的道别。

月光洒在阿全的身上,让他的容貌更显苍白了,他就像是随时会糊掉的画中人,那么的虚幻不真实。我长叹了一口气,转身对着船舱唤道:“店家老板,你不出来送送阿全吗?”

“不看了、不看了。”店家老板声音沙哑地喊着,不知是赌气还是真的怕会伤心。

他启动了引擎,将船开离渡头。

我和阿月仍然站在甲板上,而阿全也依然站在渡头目送我们。猛然,阿全的表情一变,瞪大了嘴巴和眼睛,仿佛看见了什么吓人的东西!我的神经也在刹那间绷紧,讶然地看着阿全。

一只赤红色的蜘蛛不预期地从阿全的耳朵钻出,摆着八只又尖又细的肢足,一会儿,又一只从阿全的鼻子钻了出来,越来越多的蜘蛛,从阿全的眼眶中、嘴巴里,如同涌泉般窜了出来,一下子爬满了阿全的脸面和身子。

阿全眨眼之间像是被掏空了的皮囊,双手垂下,跪倒在地,成千上百的蜘蛛一脱离他的身子,立刻往山林里面窜去。

看着这一幕,我明白了一直想不通的问题——为什么蜘蛛精要放我们一条生路。

她是把阿全当作孵卵的寄生体了!想让阿全带着蜘蛛蛋离开圣湖,将她们的子民们散播到山林外头……

船慢慢地驶远了,奎县渐渐的被黑暗所盖去,我们出了河道,但最后的那一幕却像是铁烙一般,烙印在眼底永远也忘不掉。

我不知道奎县未来会怎么样,我只知道……阿全当时若没决定要留在奎县,那么蜘蛛卵便会跟着船,来到河道以外的地方吧。

下了船,我和阿月有默契地没向店家老板提起阿全让蜘蛛吃了的事,向他道谢之后,便往车站的方向赶去。店家老板没向我们道谢,我想他心里是埋怨我们的,若不是遇上我们,阿全也不会想要回去奎县,最后也不会死在奎县。

每当想起阿全,我总会升起一阵感伤,虽然他是奎县人,命中注定就是要水葬在那片圣湖底下,可是当时明明有个命运的转折点,为什么阿全却不把握,不愿和我们一样过着正常人的生活,而是坚持循着命运的轨迹步上死亡?也许这就是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