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狱之火》全文阅读_作者:大卫·戈蓝
德克萨斯州科西卡纳城工人聚集区,一间木质平房正被大火吞噬,火焰飞舞,油漆、瓦块和家具烧得啪啪作响,烟尘直冲屋顶,窜入每个房间,霎时间房子就笼罩在一片火海之中。
11岁的巴菲·芭比外出游玩回家,她的家与着火的房子相隔两间,看到浓烟,立即跑进屋里叫妈妈黛安娜。母女两人迅即来到现场,看见房主卡梅伦·托德·威林哈姆独自站在前门廊处,穿牛仔裤,光着上身,胸部被烟灰染黑,头发和眉毛被烧焦,不停地大叫:“我的孩子在里面呀!”他有3个女儿:1岁的双胞胎姐妹卡萌和卡美伦和2岁的安芭。
威林哈姆叫芭比母女赶快报警,黛安娜立即跑步求救。威林哈姆找到一根木棍,捅破女儿卧室的窗户,火焰马上从洞口喷出来,他拨开另一扇窗户,同样有火焰冒出来,他被逼回到院子里,只好无奈地跪倒在地。事后有邻居告诉警察,当时威林哈姆间歇地喊叫:“我的孩子!”后来就没有了声音,好像“意识中已经没有了火灾”。
黛安娜回来时,空气非常灼热,一会儿,孩子卧室的5个窗户都爆裂,火焰喷射。几分钟后,第一队消防队员赶到,威林哈姆凑上前,告诉他们孩子还在里面,消防队员立即用手台呼叫支援。
越来越多的救火队员赶到,数条水枪围住房子喷射。一名队员背氧气瓶,戴防毒面罩试图从窗口爬进去,不料被对面的水柱射中,只好退出。接着他从前门强行冲入浓密的烟雾之中,穿过门厅,来到厨房,在这里他看见后门被一台冰箱堵住了。
托德·威林哈姆变得越来越歇斯底里,消防队牧师乔治·莫纳汉把他拉到消防车后面,不停地安慰他。威林哈姆说,他妻子丝塔茜一早就外出了,他拴上了房门睡觉,突然听到安芭叫喊:“爹地!爹地!”
“孩子们想喊醒我,可我没有能力把他们救出来0”
这时,救援队员抱着安芭从屋里冲出来,立即有人上前进行心肺复苏抢救。威林哈姆23岁,体格健壮,一个箭步赶上去查看安芭的情况,发现安芭已经死亡,突然一头冲向火海,乔治和另一名队员迅速扯住了他。
“我们不得不扯住他并拷住他,以免给我们和他自己带来麻烦,”乔治牧师后来对警方说,“我的眼睛被他反抗时打青了。”
第一批赶到现场的一个消防队员后来告诉警察,他也曾经阻止威林哈姆:“现场火势凶猛,任何人想冲进去都是疯子。”
威林哈姆被送到了医院,警察告诉他,安芭实际上是在主卧发现的,已经死于烟尘吸人窒息。卡萌和卡美伦躺在自己卧室的地板上,严重烧伤,同样死于烟尘吸入窒息。
这场悲剧发生在1991年12月23日,科西卡纳镇,韦科市东北55英里的一个小镇,2万人口,曾经是德克萨斯州的主要石油产地,但是现在大部分油井已经干枯,四分之一的居民陷入贫困,街上的商店大都关了门,感觉是一座荒芜的边缘小镇。
威林哈姆和21岁的妻子丝塔茜生活贫苦,丝塔茜在她的哥哥开的酒吧“别有洞天”打工,威林哈姆是失业的汽车修理工,在家照看孩子。火灾后,社区发起倡议,捐款给他们夫妇俩举办孩子们的葬礼。
火灾调查员得到威林哈姆的允许,开始进入现场寻找起火的原因,威林哈姆也想知道为什么孩子们会被夺去生命。
科西卡纳消防队副队长道格拉斯·佛格负责初期调查。他高个、平头,由于长期受到烟火的熏陶,声音粗哑,出生长大于科西卡纳,1963年高中毕业后加入海军,在越南战场上担任卫生员,曾经四次受伤,每次都获得一枚紫心勋章,从战场上回来后,被安置成为一名消防队员。截止到这场大火,他已经救火20多年了,成为一名持证的火灾调查员,他常说:“火是会说话的。”
很快有一名侦探加入——纵火案调查局副局长曼纽尔·瓦斯奎兹,矮个、大腹便便,他曾经调查过不下200起火灾。
1991年的电影《烈火雄心》中,主演是一名消防队员,他把火描述为:“火会呼吸,火会吃,火还会恨。消灭它的唯一方法是想它所想,想想它的火焰要走向何处。”
瓦斯奎兹先前在军队情报部门工作,有自己的座右铭,和《烈火雄心》主演的看法是一致的,其中一条是:火不会消灭证据,相反它会创造证据。另一条是:火会讲故事,刚好我能翻译这个故事。他在探案的时候,尽力模仿歇洛克·福尔摩斯神态,制造一种战无不胜的神秘氛围。有次别人问他有没有制造过冤假错案,要他发誓讲真话。他答:“有没有我不知道,因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揭露过。”
瓦斯奎兹和佛格在火灾发生的4天后来到现场,按照惯例,勘察的方式是:从轻度烧毁的地方开始,逐步走向重度烧毁的地方。
“这是勘查火灾现场的程序。”瓦斯奎兹说,“我只负责收集现场的信息,我不下任何结论,更不会先入为主。”
他们俩小心翼翼地在现场摸索,不时地记录和拍照,像考古学家在古迹里探索一般。在后门处,仅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刚好能移动冰箱来堵门。空气中充满了橡皮和电线的烧焦味,地面铺满了一层湿漉的烟灰,粘上了他们的鞋子。在厨房里,有烟熏和火烤的痕迹,这表明着火点不在这里。这栋975平方英尺的建筑物,中间有一条游廊,直通杂物间和主卧,也就是威林哈姆夫妇的卧室,接着是一个小客厅,左边是孩子们的卧室;右边尽端,是一面朝游廊开的门。瓦斯奎兹尽力记录每一个细节,其过程就像是第一次进入岳母的房间:“我有着同样的好奇心。”
在杂物间,贴满了骷髅壁画,形似各种死神画像,来到主卧,安芭的尸体就是在这里发现的,里面烧毁很严重,同样是由烟熏和热烤造成的,看来着火点是在走廊的远端,起火后烧着了顶棚的隔层和电线,迅速扩散。瓦斯奎兹和佛格移开残渣,发现走廊的墙底部有深度烧焦的痕迹,空气的分子一旦遇到高温会非常活跃,火焰通常是向上运动。但是他们发现,这里的燃烧的部位很低,地板上散布着奇异的碳化颗粒,形似胶泥。
瓦斯奎兹的心情很郁闷,他沿着火烧的痕迹路线观察,起点是走廊,慢慢走向孩子们的卧室,阳光经破窗户玻璃的过滤,照射进来,映在地面那些不规则的碳化颗粒,显得晶莹闪光。某种可燃的或是易燃的液体浸泡地板,经过燃烧浓缩,会产生这种小物质。调查人员习惯称这种为“灌注形”或“胶泥提浓性”。
火是先烧着地毯层,接着是瓷砖,接着是胶木板等地面材料,导致孩子们的金属床架变白,意味着金属经过了强烈的高温烘烤。地面出现深度的燃烧,瓦斯奎兹推测,地面的温度高于顶棚的温度,这显得很不正常。
佛格查验了一块窗户碎玻璃,发现有蜘蛛网状的裂纹,火灾调查习惯称之为“裂纹玻璃”,痕检学教材明确指出,裂纹玻璃的产生是受到了快速和高温的燃烧形成的,意思是玻璃遇到了有助燃液体的火势烧烤而成。
继续查看火的路径,发现火势从孩子们的卧室又走到了走廊,急剧往右转,烧向前门外。令人惊讶不已的是,用铝包住的木头门槛也烧成了木炭。门廊的混凝土地板上,紧靠前门外面,发现另一件奇怪的事情,有棕色斑点,很像是某种助燃剂。
在墙上,火势熏成了一个V字形烟迹,当一件物品着火后,其热量和烟渍向外放射,形成V字形,那就意味着这一点就是起火点。威林哈姆的房间里,一个明显的V字出现在通道的墙壁上,孩子们的卧室和前门共三处,瓦斯奎兹断定有三处着火点。依据有三处起火点的事实,他给这次火灾的结论是“人为的故意纵火。”
调查到此,两名调查员对案件有比较清晰的轮廓。某人把助燃液体泼在孩子们的卧室,包括床底下;接着又把助燃液体泼到相邻的通道和前门,目的是在制造“火障”,以阻止他人逃离。与此相类似,后来参与调查的地区检察官指出,厨房里的冰箱是被有意移动到后门处,以阻断后门。简而言之,这间房子被刻意设置成了死亡陷阱。
调查员收集燃烧物质的样本,送交实验室检验,以确认助燃液体的名称。研究员结论说,其中一件样品中包含有“矿物油精”,就是常见的烧炭点火液,该样品是在前门门槛上收集的。
这起纵火案被定性为三重谋杀,托德·威林哈姆是唯一的在场者而且是生还者,被列为头号嫌疑人。
警察和火因调查员走访相关人士收集证词,有几人比如消防队牧师乔治·莫纳汉,证实当时威林哈姆被火势搅昏了头。随着调查的深入,越来越多的证词对威林哈姆不利。黛安娜·芭比说,她没有发现威林哈姆有冲进房子的迹象,只是等到消防官兵赶到现场时,他才作势要冲进去,好像是在作秀。她还说,当孩子们的房间爆射出火焰时,他似乎更关注他的汽车,他把车开到车道的安全位置。另一名邻居反映,威林哈姆在哭喊孩子时,“既不兴奋也不担忧”。甚至连牧师乔治·莫纳汉也在证词中写道,威林哈姆的表现好像完全在掌控中。
警方开始收集威林哈姆的详细档案。
他1968年出生在美国俄克拉荷马州阿德莫市,幼年时被母亲遗弃。父亲吉恩和母亲离婚后,再娶尤金妮娅,他基本上是继母尤金妮娅带大的。吉恩从美国海军退役后,在一家修配厂工作,一家人挤在一间狭小的房子里,每天晚上货运列车在耳旁喀嚓喀嚓地疾驶。威林哈姆本人有一张帅气的脸蛋,浓密的黑发,“典型的家族遗传的长相”。他在学校期间经常打架斗殴,十几岁就开始喝酒。17岁时,俄克拉荷马州公共事务部对其做出鉴定:“其爱好依次为女性、音乐、飙车、游泳和打猎。”威林哈姆高中辍学后不久就被警方逮捕,涉嫌醉酒驾驶、偷窃自行车和盗窃商店。
1988年,他和中学生丝塔茜相遇并相爱,后者也有凄惨的经历,她4岁的时候,继父把她母亲勒死了。结婚后两人的生活非常不和谐,威林哈姆对丝塔茜不忠,贪饮杰克·丹尼酒,有时还殴打她,哪怕是在她怀孕期间也是如此。有邻居说,听到过威林哈姆对她大叫:“起来,婊子!你还想挨打吗?”
12月31日,司法部门传唤威林哈姆接受讯问,佛格和瓦斯奎兹出席了审讯,主审的是汉斯莱警官,他是第一次办理纵火案。威林哈姆叙述,丝塔茜在9点左右离开家,前往“救世军”商店购买孩子们的圣诞节礼物,“她离开后不久,我听见双胞胎姐妹哭叫,赶紧起来给她们奶瓶。”孩子们的卧室需要穿过门道的安全门,安芭能爬过这栋安全门,双胞胎爬不过,他们夫妻俩用这扇安全门关住双胞胎,平时让她们俩在地板上爬着玩耍和睡觉。当时安芭还在床上睡觉,他给完奶瓶以后回到卧室睡觉。
“后来我记得是听见‘爹地!爹地!’的喊叫声,房间里已经充满了浓烟。我连忙起床,摸索着找裤子穿上,这时就没有听见女儿的喊叫声了。我大叫:‘天哪!安芭,赶快出去,出去。’”
当时他根本设有感觉到安芭就在他的卧室里,或许他起床时安芭已经昏迷了,或者是在他离开后安芭才进来的,走另一个门道。他想去孩子卧室,但是已经是烟雾弥漫,看不清任何东西,空气中充满了烧焦味,就像三个星期以前他家的微波炉发生爆炸时的情景一样,电线和食物都烧煳了。这时,他听到插座和开关的爆裂声,赶紧蜷缩身子前行,近乎爬行。好不容易来到孩子们的卧室,站起身,头发已经着火,身上灼热难当,屋子里温度奇高。
把头上的火拍灭后,继续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突然他发现了一个孩子,但是仔细一摸,是个玩具娃娃,此时他再也忍受不了里面的高温了,呼吸已经非常困难,感觉马上要晕过去了,他不得不跌跌撞撞地从前门跑出来。一出门,就看见邻居黛安娜·芭比,叫她赶快报警。黛安娜离开后,他曾经想再次进屋救人,但是没有成功。
警官问他是否知道起火点在哪里,他回答说不敢确定,可能是孩子们的卧室,因为他是在那里第一次看见火苗,就像是黑夜中的星星。他和丝塔茜在整个房子里安装了三个取热器,其中一个安装在孩子们的卧室。他曾经劝阻过安芭不要动取热器,但是她有击打物品取闹的习惯,他不敢肯定,安芭是不是把加热器弄到了“开”的位置。(火灾后的第四天,瓦斯奎兹勘察现场时,发现加热器是在“关”的位置)。威林哈姆推测可能是因为什么电器起火,因为他听见多次爆裂声。
当警官问他,是否有仇家报复的可能性,他说想不到谁会这么狠心:“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想不起和谁结下了如此大的深仇大恨,以至于伤害我的三个孩子,她们非常漂亮可爱,大家都喜欢她们。我和丝塔茜生活了四年,我们吵吵闹闹,分分合合,就是孩子让我们紧密地连在一起……我们俩……都离不开孩子。现在想起来,如果安芭没有叫醒我,和她们一起去了就好了……我向上帝发誓,我现在是这么想的。”
接下来的审讯由瓦斯奎兹主审,问了一些随意的问题,比如他逃离房子的时候是否穿了鞋子。
“没有,先生。”威林哈姆答道。
瓦斯奎兹在桌子上展开一张房子的平面图:“你是从这条线路出来的?”
威林哈姆点头。
到此,瓦斯奎兹坚信是威林哈姆杀害了3个孩子。在地板上泼了助燃液,技术鉴定确实有这回事,那时火烧得很低,他光着脚跑出来,不可能脚没有严重烧伤,但是医学鉴定他的脚根本没有受伤。
对此威林哈姆解释说,他离开房子的时候,火还停留在屋顶,没有烧到地板:“根本不需要跳过火焰出来。”
瓦斯奎兹则另有看法,认为他说的情况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解释是,他一边点火,一边外逃,先是点着孩子的卧室,接着是过道,再从门廊、前门离开。“威林哈姆正在编撰童话故事,他不停地说谎……”
然而目前还找不到明显的作案动机,孩子投了人寿保险,但三人的保险总额才15000美元,况且是丝塔茜的祖父投保的,第一受益人是外祖父。丝塔茜告诉警察,尽管威林哈姆会经常打她,但是从没有虐待过孩子。
“我们的孩子几乎是被宠坏了!”她不相信丈夫会谋杀自己的三个亲生女儿。
最后司法当局结论,威林哈姆已经良知灭绝,他所实施的犯罪呈层进式提高,已达到残酷无情的境界。科西卡纳镇助理检察官约翰·杰克逊被指派起诉威林哈姆的案件。他曾经告诉《达拉斯新闻早报》,说威林哈姆是一个“极端反社会反人类的精神变态狂”,内心咒恨孩子们对他的生活方式造成了干扰。他还告诉地区检察官帕特·巴彻勒:“孩子们干扰了威林哈姆喝啤酒、投掷飞镖游戏。”
火灾发生两星期后,1992年1月8日晚上,威林哈姆和丝塔茜正在驾车,突然被特警队包围。丝塔茜回忆说:“当时我们只听见子弹上膛的喀哒声,好像我们俩抢劫了10家银行似的,威林哈姆被逮捕了。”
威林哈姆被控谋杀,因为有多名受害者,根据德克萨斯州法律,他可能被判处死刑。
助理地区检察官约翰·杰克逊立志成为一名法官,他始终坚持应该取消死刑判决:“我不认为死刑能够威慑罪犯,效果不大。”他还认为死刑判决的浪费太大,起诉和上诉的程序成本太高,平均来说,对一个罪犯审判和执行死刑的费用在230万美元,相当于监禁3个判处40年有期徒刑的罪犯的费用。杰克逊还说,执行死刑后,就丧失了追诉权,一旦误判,无可挽回。但他的上级——帕特·巴彻勒的观念截然相反。他认为“某些重犯理应失去生存权”。
有一点他们的观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在威林哈姆的案子上,一致认为这是一件十恶不赦的大罪,连一向反对死刑判决的杰克逊也诉求死刑判决。
威林哈姆无力聘请律师,州政府指派两名律师对他进行法律援助。大卫·马丁——前德克萨斯州骑警;罗伯特·邓恩——当地的辩方律师,特别擅长代理夫妻离婚案中的配偶谋杀案,为控辩双方辩护都可以,自称是“万金油”。他说在这个小镇,还谈什么哪个领域的律师,有案子就要接,否则就会饿死。
威林哈姆逮捕后不久,当局收到一封来自监狱的举报信,他的狱友约翰尼·韦布声称威林哈姆曾经坦白过,他把一种助燃液体洒在墙壁和地板上,然后点着了火。到此,该案的证据链已经无懈可击了。
不仅如此,丝塔茜的亲属也坚信威林哈姆有罪,和丝塔茜的观点相悖,但他们拒绝了检察官杰克逊的邀请出庭作证,以免想起伤心的往事。陪审团组建不久,检察官杰克逊约见了威林哈姆的援助律师,提出了一条很特别的提议:如果他们的当事人认罪,检察部门将对他诉求终身监禁的判决。检察官怀着特别乐观的想法,认为可以避免一次死刑判决的起诉。
威林哈姆的律师们也同样感觉很愉快,他们认为这件案子的证据确凿,如果提交到陪审团,必判有罪,继而执行死刑。代理人之一大卫·马丁说:“每个人都认为辩护律师首先要相信自己的当事人是清白无辜的,其实不是如此。好多案件当事人是有罪的,只不过辩护律师还是朝无罪方向辩护。威林哈姆的案子例外,所有的证据表明,他百分之百有罪,他把助燃液体泼了一地,甚至还倒在孩子们的床底下,一起典型的纵火案,还有遍地的胶泥状碳化颗粒,已是无可反驳的事实。”
马丁和邓恩劝诫威林哈姆接受检察官的提议,认罪并接受终身监禁的判决,以免被判死刑,但是对方拒绝了。律师动员他的父亲和继母做他的工作。
继母尤金妮娅说,律师向她展示了现场的一幅幅照片,说不认罪就很有可能被判死刑。威林哈姆的父母探监,父亲的观念很明确,就是实事求是,但继母奉劝他接受这个交易。事后她告诉我,当时她只是不想让儿子被处死。
威林哈姆表示决不妥协:“我不可能认什么罪的,我没做什么,更不可能去杀害自己的孩子。”这是他的最后表态。
由于威林哈姆拒不接受检察官的提议,他将面临起诉程序,对此,就连他的辩护律师都认为他是死不改悔的杀人犯。
1992年8月,科西卡纳镇古石法院开庭审理威林哈姆纵火案,地区检察官杰克逊带领他的团队召集了一系列证人出庭作证,包括约翰·韦布、芭比母女,以及本案的关键点——火灾调查员瓦斯奎兹和佛格收集的现场物证。在证人席上,瓦斯奎兹列举了该案为纵火案的20个特征。
有检察官询问:“那么你认为是谁点着了这把火?”
瓦斯奎兹答道:“威林哈姆。”
“他纵火的目的是什么?”
“谋杀他的三个亲生女儿。”
辩方律师曾经找过一名火灾专家来推翻瓦斯奎兹的实验室鉴定结论,但是这名专家认为瓦斯奎兹的鉴定结论是正确的。在法庭上,辩方律师只请出了一名证人,就是孩子们的保姆,她说不相信威林哈姆会杀死自己的女儿。
法庭审判持续了两天。在最后陈述中,杰克逊说现场上遗留的胶泥状碳化颗粒和助燃液体就是威林哈姆不经意流露出的“供词”。杰克逊高举一本从火灾中救出的《圣经》,大声说道:“在此我引用《马太福音》中的一句话:‘谁伤害了我的爱子,我就使一块驴牵的磨石挂在他的脖子上,把他沉在海洋里。’”
休庭后,陪审团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做出了裁定,一致认为威林哈姆有罪。不久,威林哈姆被判处死刑。
正如瓦斯奎兹所说的:“火是会说话的。”
1999年春天,伊丽莎白·吉尔伯特告诉狱警,她要见卡梅伦·托德·威林哈姆,此时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见这个人。伊丽莎白是来自休斯敦的法语教师和剧作家,47岁,已离异,带着两个孩子,此前她从没有探视过监狱的犯人。数星期以前,一个反对死刑判决的朋友鼓励她和死刑犯做笔友,为了丰富剧本写作的知识面,她答应了,并提供了自己的名字和通讯地址。
不久她接到一封简短的、字迹颤抖的信件,写信人叫威林哈姆:“如果您不吝回信,我将很荣幸和您成为笔友,并请来访。”或许是出于一个作家的好奇心,或者是出于最近烦躁的心情,因为她的前夫最近得癌症去世,她决定和威林哈姆面谈一次。现在她正站在德克萨斯州亨茨维尔市破旧的重罪监狱门前,狱犯称这座监狱为“死亡洞穴”。
得到允许后,她缓步路过一道有刺铁丝网,穿过一束束强光探照灯,在安检点接受全身检查,最后走进一个小单间。几步远处,就是杀害多个孩子的死刑犯威林哈姆,他穿连衣裤,上面印有大号黑体字“DR”(死囚)。二头肌处刺有一条毒蛇和一个骷髅的文身,身高6英尺,强壮结实,双腿因长时间的关押变得有些萎缩。有个犯人曾叫他“婴儿杀手”,威林哈姆大怒并痛打对方一阵,由此被关禁闭。7年前他坐牢时,曾经多次触犯监规被隔离关押,俗称“坐地牢”。
探访者和狱犯之间有树脂玻璃窗隔开。伊丽莎白文人的气质很浓,棕色短发,略显不安地盯住威林哈姆。他很礼貌地向她打招呼,看上去对她的来访很感激。
他被定罪以后,丝塔茜曾经为他做过努力,她写信给德克萨斯州州长安·理查兹:“在对待我们的孩子上,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我坚信他不会谋杀自己的亲生孩子们。”但是一年后,丝塔茜正式和威林哈姆离婚。探监的人越来越少,只有他的父母亲一个月一次开车从俄克拉荷马州来访。
“除了父母以外,再也没有人记得我了,好像我再也不是活着的人了。”他对伊丽莎白说,“我不想提及死刑判决的事情,现在我依然还活着。看到有人来探望我,就会萌发强烈的求生愿望。”他还问及伊丽莎白的工作和艺术,他担心在一个剧本作家的眼里,自己是那种所谓的“一维个性”,缺乏“社会性”,不能成为她的好素材,他的性情已经脱离了外面的世界。
当伊丽莎白问他,是否接受她从自动售货机上买的饮料或啤酒时,他婉言谢绝,并解释说不是不领情,而是他想得到的东西并不是如此。伊丽莎白曾经得到过警告,狱犯总是反对来访者的提议,威林哈姆也察觉到了这点,他连忙解释说,他不是那种人,绝对会和探监者取得共鸣。
会谈持续了两个小时,分开后他们还保持书信来往。伊丽莎白被他的信件深深地打动,他在信中写道:“我是一个非常诚实的人,我绝不会糊弄你,我曾经也是一个坚忍克己之人,那是父辈的遗传特性,但是自从失去了3个孩子、家庭、妻子以及自己的一生以后,我苏醒了,开始试着开放自己。”
她在信里答应再次探望他,让他感激涕零,他已经被世界淡忘了,失去了一切,又试图抓住这些不放。
此后的通信中,她开始问及火灾的事情。他说自己是清白的,如果真有谁在他家里泼了助燃液体,那么这个人现在一定笑掉了大牙。伊丽莎白并不天真,她坚信他是有罪的,她也不是来赦免他的,但这不妨碍她给予他同情。
随着对此案的兴趣与日俱增,有一天她终于下决心开车来到科西卡纳法庭,查阅审判档案。伊丽莎白把档案详细查究了一番,当看到目击证人的案卷时,发现有很多自相矛盾之处。黛安娜·芭比在证词中说,消防队赶到现场之前,威林哈姆从没有表示过要冲进房子救人的举动,然而,那期间她曾经离开过呼叫消防队,存在时间差。与此同时,女儿巴菲·芭比证实威林哈姆曾经试图打开孩子们卧室的窗户,明显有破窗而入的打算,只因火焰太大无法进去。消防队员和警察的证词显示,当时威林哈姆曾经不顾一切地要冲进去救人,还被上了拷。
司法当局的证词就更加显得模糊。1992年1月初,对威林哈姆的谋杀指控很可能成立,黛安娜第一次的证词中,描述威林哈姆当时的情况是“歇斯底里地疯狂”,还说当时房子的前部正淹没在火海之中。但是在1月4日,黛安娜又说,他应该进屋救人,房子的前部正从里面冒烟,当时烟不是很浓。
神父莫纳汉的证言更是彻底的改变。在第一次证词中,他描述威林哈姆当时是身心交瘁,在强力制止下才没有冲进火海救人。然而在警方要逮捕威林哈姆的时候,他又变换了说法,说威林哈姆是“情绪化”表现:“威林哈姆就好比是一个母亲对待孩子的那种感觉,母亲既希望看见自己的孩子出生,又希望看见自己的孩子去世,一种母性关爱和现实矛盾的痛苦。其所作所为显示出他内心深处对这场火感到内疚,似乎这场火是他点燃的。”
卷宗里的证词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化很大。认知心理学家艾弟尔·迪奥曾经研究过大量的刑事案件目击证人和鉴定专家,他说:“人的感知不是被动接受的机器,一旦你相信什么事,一旦你期待什么事,那么你感知信息的方式,回忆信息的方式就会相应改变。”
伊丽莎白查阅卷宗后,一直在思考威林哈姆的作案动机,她写信询问他本人。他回信说,关于孩子们的不幸,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之中,痛不堪言,不想再提。他承认自己是一个令人鄙视的丈夫,不应该殴打自己的妻子,非常懊悔。但是在孩子身上,他从没有懊悔感,他非常疼爱自己的孩子,父亲的天性让他彻底地改变了很多,甚至帮助他浪子回头,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火灾前三个月,他和丝塔茜在家乡阿德摩镇举办了一场小型结婚典礼,生活开始步入正轨,突如其来的大火毁灭了他的一切,现在他竟然被描绘成了一个魔鬼的形象,人们揪住他的过去不放,根本不给他机会。其实,他说自己并没有那么可怕,着火的时候,他曾经把车移动,就是怕房子的烟火引爆汽车,伤及屋里面的孩子。
伊丽莎白对他的说法将信将疑,她开始着手调查,走访涉案当事人:“我的朋友都说我疯了,我以前从没有这么做过。”
一天早晨,威林哈姆的父母按计划探监,伊丽莎白安排好在监狱旁边的咖啡店和他们见面。威林哈姆的父亲叫吉恩,70岁上下,黑发中掺杂许多银丝,戴上眼镜后,黑色眼睛看上去放大了不少,相貌和威林哈姆相似。继母尤吉妮亚,50岁上下,满头白发,健谈,和蔼可亲,与丈夫的谨慎严谨形成鲜明的对比。从俄克拉荷马开车到德克萨斯需要六个小时,他们不得不凌晨3点起床,探视后当天返回,因为付不起汽车旅馆的费用,这点让威林哈姆感觉很羞愧。
一边呷着咖啡,一边聊着天。老人很感激伊丽莎白为了他儿子的案子东奔西跑,他们说,威林哈姆可能存在很多毛病,但绝不会谋害自己的亲生女儿。
火灾发生前两天,也就是12月21日,尤金妮娅和威林哈姆通过电话,说在圣诞节晚上去德克萨斯一同过圣诞节。威林哈姆在电话中说,一家人刚刚从照相馆领到了全家照,如果父母过来,圣诞节再照大的全家福,他还让安芭接电话,自己在旁边哄双胞胎,气氛很融洽,没有丝毫不正常。
喝完咖啡,老人们立即动身会见威林哈姆,他们对规定的4小时会见很重视,走之前,尤金妮娅郑重地对伊丽莎白说:“如果您有什么新的发现,请及时告知我们,好吗?”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伊丽莎白四处寻找案件的原始资料。芭比一家人坚持认为威林哈姆有罪,但威林哈姆的亲朋好友开始动摇,包括威林哈姆的前缓刑监管员,俄克拉荷马州的珀丽·古丁最近说,威林哈姆从没有表现出奇特反常的行为,作为刑满释放犯,他是她负责的监管对象中表现最好的之一,火灾发生的几个月前,威林哈姆曾经到她办公室,展示一家人的合影,给她一种积极向上的印象;甚至连前法官蓓比·布里奇斯,一个多次站在威林哈姆的“对立面”,曾经判他入狱的法官,最近也说威林哈姆不是那种杀害孩子的类型,盗窃犯上升到杀人犯有很大的距离,上升到杀害亲生孩子的距离就更大,该案的判决系冤假错案的可能性很大。
接着伊丽莎白来到科西卡纳镇,在家庭旅馆约见了丝塔茜。丝塔茜略显丰满、脸色苍白、圆脸、羽状深金色头发,额前的刘海成胶状,脸上化浓妆。她说出事的那天,他们没有吵架,她在准备过圣诞节的物品,那天早晨特别冷,她坚信电热器肯定是开着的,不是瓦斯奎兹警官所说的关着的,退一步说是关着的,也是安芭动过,因为安芭是一个不安分的孩子,喜欢动来动去。伊丽莎白把这些都录音了。
她还说,威林哈姆确实对她不怎么好,他下狱后,为了生计,她不得不离婚另找男人,但是她始终认为他不会谋害自己的亲生女儿,说这话的时候,她已泣不成声。
开庭的时候尽管只有保姆一个人做辩方证人,但是威林哈姆的几个家人和朋友都请求法官不要判处死刑,其中就包括丝塔茜。当检察官杰克逊当庭询问她,威林哈姆的文身,一个大骷髅被很多毒蛇环绕,是不是具有某种特殊的含义时。她回答说:“文身就是文身,没有其他意义。”
“他平时是不是就像骷髅和毒蛇那样,对吗?”
“不,不,仅仅是一个刺身图案而已。”
后来检察官还利用这个文身来求证威林哈姆是极端反对社会的变态者,并带来两个医学专家的鉴定报告来验证这种理论,这两个医学专家根本就没有见过威林哈姆的面。其中之一叫蒂姆·格雷戈里,婚姻与家庭问题的硕士,从来没有发表过有关反社会行为的论文,鉴定之前曾经和杰克逊一起猎雁。有一天,杰克逊给格雷戈里展示了第60号证据,一幅悬挂在威林哈姆房子里的《铁女架刑具》贴画,让他解读。
“一具骷髅,一只拳头击穿而过。”格雷戈里诠释道,“代表暴力和死亡。”他还对威林哈姆的另一张音乐招贴画议论道,“冠状的骷髅,长有翅膀,配一把战斧,在烈火上飞翔。这幅画让我想起了地狱。类似于齐柏林飞艇乐队宣传画《堕落天使》,喜爱这类贴画的人,内心潜意识地有残暴的倾向,聚焦死亡,喜爱垂死的刺激。”
另一个医疗专家叫詹姆士·格里格森,司法精神病医生,由于他多次参与死刑判决犯的鉴定工作,得到外号“死刑医生”。一位负责受理上诉的法官曾经写道:“一旦格里格森站在证人席,那被告就要准备写遗嘱了。”
格里格森给威林哈姆定义为:极端反对社会的精神变态者,已经无药可救。这句话他曾经在1977年对兰道·戴尔·亚当姆斯说过,结果成就了一桩冤案,并拍摄成了电影《细细的蓝线》。亚当姆斯因涉嫌枪杀警察被判处死刑,后改判终身监禁,后无罪释放。事实上,就在1995年,威林哈姆判处死刑后的第三年,格里格森被取消行医资格,理由是未经详细研判,妄下结论,导致更加残暴的行为发生。
和丝塔茜会谈后,伊丽莎白的下一个目标是约翰尼·韦布,威林哈姆的狱友兼告密者,现今关押在爱荷华公园监狱。
他们在探视室会见,韦布看上去接近30岁,脸色苍白,光头,眼睛眨个不停,身体好似一直在颤抖。有人形容他为“摇椅旁的老鼠,总是惊魂不定”。他9岁开始吸毒,后来因盗车、贩毒、伪造、抢劫等被判入狱。
会谈时,伊丽莎白感觉他是妄想狂者。在威林哈姆受审期间,他曾经被诊断为“患有压力创伤后遗症”,因为多次遭到号友的性侵犯,精神受到严重伤害。
韦布反复叙述在法庭上作证时说过的话:他经过威林哈姆的号子时,通过铁门上送饭的小门交谈,威林哈姆说他是故意纵火烧毁房子的。
伊丽莎白对此说法感觉半信半疑,要知道威林哈姆在法庭上一直是否认自己有罪的,他怎么突然对一个不怎么熟悉的狱友失言,很难让人相信。何况监狱里铁门上的开口处都装有扬声器,狱政人员很容易听到他们的谈话。韦布还说,威林哈姆告诉他,丝塔茜曾经伤害过一个孩子,纵火的目的之一是掩盖这个伤害。可是,法医曾经对孩子们的尸体进行过检验,没有发现淤血和创伤。
监狱告密者为了立功从而得到减刑,是极端不可信的。依据西北大学法学院冤假错案研究中心2004年度调查报告得知,说谎的警察和监狱告密者是引起美国死刑错误判决的两大因素。
韦布告密的时候,正面临抢劫和伪造罪起诉。当时有个狱友向当局告密,说听说过韦布正在想办法力争立功从而得到从轻处罚,但是因为是“听说过”,法庭不予采纳。不过,韦布告密威林哈姆,并没有得到从轻处罚,因抢劫和伪造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地区检察官杰克逊说:“这个家伙是一个不可靠的人物,但是告密的时候他的案子已经判决,并没有得到减轻处罚,所以他做假证缺乏动机。”
1997年,威林哈姆审判后的第五年,杰克逊催促德克萨斯州赦免及保释审查委员会给予韦布保释,理由是韦布在监狱里正遭受黑社会“雅利安兄弟会”的攻击。审查委员会批准了韦布的请求,他被保释出狱,但是不到几个月,他又被查出非法持有海洛因,重新被捕入狱。
伊丽莎白探视韦布之后,2000年3月,韦布向检察官杰克逊提交了一份申请,声明撤回对威林哈姆的证词,称威林哈姆是无辜的。这次申请并没有得到威林哈姆的辩护律师的关注,不久,韦布又声明收回这份申请,没做任何说明。
2007年韦布再次被释放,问他为什么反反复复,问他为什么威林哈姆会对他供认纵火杀人的事,他说是威林哈姆亲口告诉他的。在语言挤压下,他又说,或许是他误解了威林哈姆的话,因为之前他被关押在禁闭室,被诊断出得了躁郁症,记忆混乱,大家都知道的。后来他又不敢翻供了,因为面临着伪证罪的起诉。
看来除了科学证据以外,其他指控威林哈姆的证据并不严密。冰箱抵住后门一事被作为阻止孩子们逃生的证据,现在看来也是值得推敲,因为厨房里有两台冰箱,厨房本就不大。负责调查的科西卡纳消防队副队长道格拉斯·佛格事后说,冰箱和火灾没有任何联系,根本算不上火灾的阴谋之一。
通过几个月的调查,伊丽莎白充满了疑虑,她说:“如果威林哈姆真是冤枉的,那怎么办?”
1660年夏天,一个英国人威廉姆·哈里森,在格洛斯特郡查灵沃斯庄园附近散步时失踪,他的礼帽在路旁找到,染满了鲜血。警察审问了他的仆人约翰·佩利,不久警方得到约翰的口供,是他的母亲和兄弟合谋杀死了主人威廉姆·哈里森,目的是为了钱财。结果约翰·佩利和他的母亲、兄弟全部被绞死。
两年后,哈里森却出现在人们的眼前,他坚持说是被一伙强盗抓走,贩卖出去做奴隶。暂且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有一点是事实,他并没有被约翰一家人谋杀。
为了避免产生冤假错案、草菅人命的事情发生,法官、律师和陪审员一直都惶恐不安。在美国殖民时期,有很多罪犯被执行死刑,包括盗马贼、亵渎神明的人、拦路抢劫犯等。独立后,死刑判决越来越少。但是激进人士认为,现今的司法程序足够避免冤假错案的发生。1868年,约翰·斯图亚特·米尔,死刑处罚的坚决捍卫者,辩称死刑确实是对生存权的残酷剥夺,不过却是对其所犯罪行的等价交换!公众更要把目光投向那些被犯罪剥夺生命的受害者,他们的生存权更应该值得关注。
现今的司法制度规定了冗长的诉讼程序和温和的陪审团制度,大众普遍认为这是避免“冤假错案”的有效手段。2000年,时任德州州长的小布什,曾经说过:“我知道国人大都不太关心死刑判决……但是我们已经恰如其分地划开了有罪和无罪的界限。”他的刑事司法高级顾问强调:“如今已经有了正确可行的司法程序,可以确保无辜者不会被处死。”
但是,近年来对司法制度的信任危机依然存在,自1976年以来,有130多名死刑判决犯被证明无罪。进入上世纪80年代,DNA测试被引进司法程序,营救了17名死刑犯,但是这种技术只能应用于少数案例。“昭雪工程”的创始人之一——巴里·谢科曾经对证明无罪的在押犯进行过DNA测试,发现80%的重刑犯判决中没有取得生物学证据。
随着调查的深入,伊丽莎开始动摇信念,她开始相信威林哈姆可能是被冤枉的。1999年9月,威林哈姆写信给她说:“我的问题其实很简单,只要保住我的性命,真相一定会大白。”
他待在死牢中的第一年曾经恳求他的律师大卫·马丁设法营救,他实在受不了死囚区的氛围。他和里基·李格·林关押在一个号子,对方是系列杀人犯,杀人如麻,在监狱里都会侵犯号友。因为威林哈姆是“婴儿杀手”,被狱友看不起,是受攻击的对象,他几次奋起反击,才避免了被殴打和侵犯的危险。
死囚区是监狱中的监狱,不需要进行思想改造和教育训练。1999年,曾经有7名死刑犯尝试从亨茨维尔监狱逃跑,狱政当局把威林哈姆和其他459名死刑犯转移到安全设施更加完备的德州利文斯通监狱关押。威林哈姆每天23小时关在一间禁闭室,他只得以绘画来消磨时光,有时还写写诗。
尽管他设法充实自己,但是他的脑力一天不如一天,不喜欢走动,体重增加了很多。他责问自己的信仰:“上帝看来不管他创造的万物,尤其不关顾那些被遗弃的受冤者。”他还写道,“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是不害怕死的,现在的情况就和死了没有区别。”
狱友一个接一个地被拉进了行刑间,一个18岁的小伙子因刺死他人入狱,临刑前说道:“感谢我的父亲,感谢主给予我恩惠,来吧,我准备好了。”
威林哈姆只能完全依靠法庭指定律师,但是他对父母说:“很难想象,自己竟然完全依靠一个连他自己都怀疑我有罪的律师。”
威林哈姆开始自己学习法律,比如《法庭上的技巧》、《律师怎么才能赢》,最终他发现太难学了。1996年他申请更换了一名新的法庭指定律师沃尔特·里夫斯。新律师为威林哈姆申请人身保护令,俗称“大令状”。依据拜占庭式的诉讼程序,死刑案一般要持续10年左右,得到令状至关重要:狱犯能够引入新的证据来对抗伪证、对抗不可信的医学鉴定、伪造的科学鉴定等。一些穷狱犯根本无力去寻求新的有利证据,寻找有利的新证人,这就逼得他们完全依靠指定律师了,而事实是,这种指定律师大都是不称职的,或者是不负责任的,或者是过于忙碌的。
1997年10月31日,刑事上诉法庭否决了威林哈姆的令状申请,他再次向联邦法庭申请人身保护令,这次他得到了临时保护令。
威林哈姆的诗中写道:再一次的机会/再一次的心动/再一次与子弹擦身而过/再一次的生命延续。
案件进入最后诉讼,他变得焦虑起来,期待伊丽莎白的情感支持,期待新律师能够带来新的证据。
他们多次对案件钻研,并及时把新的发现递交给里夫斯律师,但是后者除了表示同情以外,没有带来任何变化。
2002年,联邦法庭取消了他的临时保护令,甚至连一次听审都没有举行过。
“现在,我正抬脚走向最后的旅程。”
他再次上诉到美国最高法院,2003年12月被驳回上诉。不久他接到法庭庭谕:“授权德克萨斯州亨茨维尔刑事法庭在2004年2月17日的18时对卡梅伦·托德·威林哈姆执行死刑,采用静脉注射的方式行刑。”
现在他唯一可做的就是向德克萨斯州州长李克·佩里上诉,这条路是死刑犯的最后一根救命草。但事实上,美国最高法院称这一程序在刑事司法系统中根本不起什么作用,是“无效保险”。
2004年1月,伊丽莎白和威林哈姆的亲戚找到声誉良好的科学家、火灾调查员杰拉德·赫斯特博士,请他重新核查威林哈姆的卷宗,赫斯特博士答应免费服务,沃尔特·里夫斯律师寄给他有关材料,期待有奇迹出现。
如果留意,你会发现大多数火灾调查员只有高中学历,为了取得资质证书,他们必须参加短训班,通过笔试,这都是一些前人总结的经验传输,科技含量不高。
但是赫斯特曾经取得剑桥大学化学博士学位,获得很多发明专利,凭借专利权费,他可以提供长时间的免费公众服务,接到威林哈姆的案件时,离执行死刑的时间才剩下一个月。首先是纵火案调查局副局长曼纽尔·瓦斯奎兹的证词引起了博士的注意,证词中说,经他的调查局调查的1200到1500起火灾中,绝大部分是纵火案。这就高得离奇,一般来说占50%比较正常。
瓦斯奎兹还说,威林哈姆家的火焰烧得又快又热,因为有助燃液的缘故。很多火灾调查员在法庭上都有这种说辞,其实这纯粹是胡说八道。实验表明:木材和汽油燃烧的温度实际上是一样的。
瓦斯奎兹和佛格在法庭上引用物证时说,从前门门槛处发现了铝的溶化颗粒,充分证明有助燃液的加入才能达到一定的高温促使铝的溶化。赫斯特博士表示了极大的怀疑,普通木材的燃烧温度可以达到2000华氏度①,远远高于铝合金的溶解点(538℃-648℃)。瓦斯奎兹还把铝合金包住的木质门槛被烧焦作为证据,证明有助燃液渗透进去所以被烧焦。赫斯特博士曾经做过无数次这种试验,发现木头变焦了的原因完全可以是铝合金导热造成的,和有没有助燃液根本没有必然联系,恰恰相反,如果把助燃液倒进铝合金包住的门槛中,木头根本不会燃烧,因为缺氧。
瓦斯奎兹在现场发现了“棕色的斑点”,以此作为助燃液没来得及渗透进混凝土的证据。赫斯特马上在车库中进行测试,把烧烤炭专用点火液倒在混凝土地面上,点火燃烧,火自燃烧灭后,地面根本没有棕色斑痕,只有煤灰污渍。他尝试了多种助燃液,得到的结果基本一致。棕色斑痕一般是由燃烧残余物中的铁锈或黏性物质混合救火水管中的水造成的。
还有一个关键证据,就是那“疯狂的玻璃”竟然有蜘蛛网状的裂纹,论定是受到了快速和高温的燃烧形成的,意思是玻璃遇到了有助燃液体的火势烧烤而成。然而请看一组数据:1991年11月,在加利福尼亚州奥克兰一场山火中,有50间民房被毁,其中12家房子的玻璃出现了“裂纹玻璃”,但是没有一个是因为用了助燃液而造成的。其实裂纹玻璃造成的原因是救火的水,是高温的玻璃突然被冷却造成的,而不是突然被加热造成的。赫斯特称瓦斯奎兹的证词是老妇人的故事——无稽之谈。
赫斯特还面临着众多击败威林哈姆的证据:火的路线、灌注形碳化颗粒、V状烧痕和其它烟迹显示的多处着火点、孩子们床底下的火、前门检验出有矿物油精;威林哈姆光脚跑出,脚板竟然没有受伤等等……
赫斯特博士在进一步阅读卷宗时,发现威林哈姆和他的邻居都提到窗户突然爆开,吐出猛烈的火焰。这使他想起了离奇的莱姆街大火,在火灾调查史上值得借鉴的案例。
1990年10月15日晚,在佛罗里达州杰克逊维尔市莱姆街,35岁的男子杰拉德·路易斯正站在自己的房前发呆,他手中抱着小儿子,两层的木质房子正燃起熊熊大火。火灭后,6人遇难,包括他的妻子。路易斯说他只能救出儿子,其他人没有办法,因为都住在楼上。
调查人员进入现场后,发现了典型的纵火案特征:火烧得很低,地板和墙壁着火;灌注形碳化颗粒;火的路线是从卧室到门厅。当事人路易斯说火是从睡椅上开始的,是他儿子玩火柴引起的。但是调查人员发现卧室的门旁有V型烧痕,证明是着火点。有目击证人反映,他对火势无动于衷,没有求救的迹象。据《洛杉矶时报》报道,路易斯曾经因虐待妻子被捕,他妻子申请了法院禁制令,以阻止施虐者的暴行等等证据。
有化学人士说在路易斯的衣服和鞋子上检测到汽油,路易斯随即被警方逮捕,指控6重谋杀,面临死刑起诉。
但是不久经实验室检验发现,他的衣服和鞋子上的液体不是汽油;而且附近的监控摄像头显示,他当时痛苦不堪,还扑向一辆经过的汽车,请求报警。
为了发现真相,检察官进行火灾现场模拟实验。在路易斯家房子的旁边也有一栋类似的房子,已经处于荒废状态。检察官把这房子按照路易斯家的样式重新布置:同样的地毯、窗帘和类似的家具;科技人员把房子布上同样的电线,整个实验花去了2万美元。
在没有投放液体助燃剂的前提下,同样在卧室的睡椅上用火柴点火,以验证路易斯的说法是否成立。
睡椅着火后,产生一股烟柱直冲天花板,迅速扩散,在上部形成大热气厚层——个足够大的热量辐射体。随着烟量的增加和聚集,已经触及地板,温度达到593℃,突然房间里冒出火焰,不久整个房间被火光笼罩。
这种现象就是所谓的“跳火”,即一处的火势引起另一处着火。火灾调查人员都知道跳火的概念,但是普遍认为跳火现象的发生需要较长一段时间,快速跳火需要投放助燃剂,没想到有这么快,一分半钟后就有四间房子“跳火”了。
火势迅猛,火焰从“自控火”转为“风控火”,专业上称为“跳火后”阶段。随着火焰接触大量的空气,吸收氧气,火焰形成火球,肆意吞噬,工作人员急速撤出。
火被扑灭后,大家进入现场,发现同样有灌注形碳化颗粒,肉眼根本无法分辨出这种颗粒和助燃剂燃烧后的颗粒有什么不同。在卧室的门旁,同样发现了V型烧痕,和着火点——睡椅的距离很远。在小型火势现场,V型烧痕可以定义为着火点,但是经过“跳火后”的火势,就不能说明什么了,现场有多处V型烧痕。
现场实验过后,推翻了原来的证据,路易斯迅即被释放。凭经验断案,差点断送了一个人的生命。
赫斯特教授对瓦斯奎兹绘出的火势走向图进行了分析,火从孩子们的卧室开始,右转到走廊通道,出前门。对此,检察官杰克逊评论说太“神奇”了,肯定是有助燃剂的引导。
赫斯特认为这很正常,因为威林哈姆曾经从这条路线逃生,室外的风带来了大量的氧气,火当然会追踪风的方向。同样的道理,威林哈姆捅破了窗户,火势就会射出来。
至于调查人员特别想不通的一条,就是威林哈姆光脚跑出来,脚板竟然没有受伤。赫斯特则认为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难道加了助燃剂,脚板没有受伤就可以理解了吗?莱姆街的火灾实验表明,跳火之前,顶篷上形成了大量的烟云,能见度非常低,空气稀薄,在这种环境面前人是无能为力的。威林哈姆的情景就是如此,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只有选择逃生,这个时间是跳火之前,高温尚停留在顶部,离跳火的发生还有时间差,足够威林哈姆逃出房子。
瓦斯奎兹曾经把现场制作了一块光盘,赫斯特博士观看了多次。瓦斯奎兹跟踪火势的线路,发现有3处V型烧痕,就断定有3处着火点,其实莱姆街的实验完全可以推翻他的推断。
唯一让赫斯特感觉有点用的证据是门槛处发现的矿物油精的残留。现场勘察报告中称,现场多处遗有碳化颗粒,系助燃剂燃烧的结果,但是为什么只有门槛处发现有油精,其他地方为什么找不到呢?办案人员解释说要么被人为处理了,要么是火势消灭了。这根本无法让人信服。
通过多次观看录像,赫斯特发现门廊处有一个变形的烤架,这让他恍然大悟,一切都可以得到解释了。烤架是用来举行篝火晚会的,烧炭烤东西用的,那么旁边必然有点火液,事实是烤架上确实挂有一个严重变形的小瓶子。在“跳火后”发生时,火焰吞噬一切,烤架也没有幸免,后经救火队员射出的巨大水柱冲刷,烤架和瓶子以及里面的油精被移位到门槛处。
因为没有到过现场,赫斯特博士不能肯定起火的原因,他认为很有可能是因为取暖器或者电线老化造成的。但是他敢肯定,这是一起意外的事故而不是故意的纵火案。想到一个无辜的生命,一个坐了12年监狱又失去了3个孩子的父亲被“垃圾科学”送上断头台,他毫不犹豫地举笔写报告。他的报告在未来有可能挽救数不清的生命。
2004年2月13日,还有4天就要执行死刑了,威林啥姆接到他的律师里夫斯的电话。律师告诉他,赫斯特博士的报告递交后,赦免及保释审查委员会15名委员举行了专门会议,就他的案件进行了专门的复议,并做出了结论。
“什么结论?”威林哈姆问。
“非常遗憾,他们否决了你的申诉。”
决议的方式采取无记名投票,成员的选拔也没有特定的标准,而且是秘密进行。成员甚至不需要复查案件卷宗,也不需要面对面的辩论,只采取传真的方式投票,俗称“生死传真”。自1976年以来,生死传真只免除了一个人的死刑,被人称之为“法律秀”。
尽管还有一次机会——州长可以决定缓期30天执行死刑,威林哈姆知道又是一次“法律秀”而已,于是他开始准备最后的遗嘱,他表达对妻子和孩子们的强烈思念,对伊丽莎白的感谢,对父母亲的歉意。
2004年2月17日16时,州长拒绝了威林哈姆的最后申请,监狱方提供了最后晚餐:3块拷猪排、2卷洋葱、秋葵、牛肉奶酪和柠檬冻派。
面对父母的嚎啕大哭,威林哈姆淡然地说道:“不要难过,妈妈,不久我就自由了,就可以和孩子们在一起了。”
行刑间10英尺长,8英尺宽,墙壁是绿色的,中间摆有一张装有轮子的金属担架床,本来是摆电椅的地方。抬进行刑间后,几名保安人员帮他系上了皮带,扣上带扣,工作人员各司其位,一点都不在乎是在结束他人的性命。医务人员在他的手臂上进行静脉注射,霎时间他感觉一股液体流进了体内,他知道是硫代硫酸钠和巴比妥酸盐,用来麻痹横隔膜,阻止呼吸,接着第三种药物,氯酸钾进入体内,心脏迅即停止跳动。18:20,威林哈姆的死亡证书已经签发,行刑理由是谋杀。
按照威林哈姆的愿望,他的骨灰秘密地洒在孩子们的坟头上。
“请不要停止对我的昭雪!”威林哈姆在遗嘱中写道。
2004年12月,赫斯特博士的报告在“芝加哥论坛”上发表,引起了有关人士的高度关注。来自论坛的毛里斯·珀斯莱召集了3名火灾专家重新对案发现场和卷宗进行了复查,得出的结论和赫斯特的报告是一致的。两年后,“昭雪工程”委员会委派约翰·伦蒂尼以及其他3名火灾调查专家再次对威林哈姆纵火案进行独立核查,最终得出结论:该案每一件科学鉴定证据都是不可信的。
2005年,德克萨斯州成立法医学鉴定人员渎职审查委员会,接受申诉,受理的第一个申诉就是威林哈姆的案件。2009年,受雇于渎职审查委员会的知名科学家克拉格·贝勒尔复查了有关威林哈姆案的科学鉴定,递交了审查报告。报告的内容用一句话来概括:该案缺乏认定为纵火案的科学依据。随后渎职审查委员会采用了他的报告并向外发布:威林哈姆纵火案属冤假错案,为卡梅伦·托德·威林哈姆先生平反昭雪!
在威林哈姆接受死亡注射前夕,他被问到有没有最后遗言。他说:“我是清白无辜的,我是被按我并没有实施的罪行来处罚的。关押了12年了,上帝用尘土造就了我,那么就让我回到尘土中去吧,泥土就是我的归宿!”
注释:
①约1093℃——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