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头山》全文阅读_作者:振鑫

第一章 警告

“北冀有山,受其诅咒,村民年不过四十,必吊头亡于树,故名曰吊头山。亡者死而不化,日夜哭鸣,其声如婴泣。方圆十里,生人避之……”

听起来让人惶恐的传说,却引不起我的畏惧,在我的眼中,这样的记载就像《聊斋》一样没有根据,而文章出处的《鬼志》应该也和《聊斋》一样只是村野怪谈罢了。

不过杂志社的总编似乎很有兴趣,打算要派我前往冀州探访,找出吊头山的所在,并且作出一份特别报导。

我不由得感到好笑,凭着这样的记载,再加上内陆经历了几次的变革,谁还能找到吊头山的真正位置,再加上吊头山是不是真的存在,也还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另一名被总编点名的摄影记者,同样抱头困扰着,大概是因为不晓得该从何下手,只见他一会儿查计算机,一会儿看资料的,口中并不断地抱怨:“冀州的总面积要比台湾还大,这样盲人骑驴地乱找,最好是可以瞎猫撞到死耗子……”

“你们真的要去?”坐在我的对面的林小姐推着鼻梁上的眼镜,似乎有话要说,却又欲言又止地停了下来0

“呵,公司出钱,包吃包住包机票,就当作是去旅游。”我说。不过我没有说出真正的动力,总编已经私下和我达成协议,如果我可以找出吊头山,并且写出完善的报导,那他会替我再加一成的薪资。我只是杂志社的一名新人,一成的薪资对我而言是很大的诱惑,况且就算找不到吊头山,我也没有任何的损失。

“唉,你不要怪我多话,有些事情不得不信。”林小姐又说,她一面看向总编的位置,就怕总编会听见我们的谈话。

见状,我了然地对她说:“我保証不会传出去。”

“其实,之前我们也有同事去找过《鬼志》里面的地点……”林小姐一讲到这里,飞快地低下头去,拿起手上的报告假装认真。

我看向总编的位置,总编正在盯着林小姐看,难怪她会忽然不说话。我不由得感到好奇,究竟是什么事会让杂志社的员工不敢公开谈论。

好一会儿,总编这才收回他不满的眼光,不过办公室里面的氛围仍然凝滞,回想起来,似乎是从总编把《鬼志》的资料交给我开始,气氛就变得怪异,只是我刚才没有注意到,现在仔细一看办公室里面的员工,个个都低着头不敢大声说话,彷彿在害怕心里藏着的秘密会被发现。

我随手写了一张纸条,再扔给坐在对面的林小姐,只要找一个总编不在的地方,她肯定就会侃侃而谈。

林小姐捡起了我刚才扔给她的纸条,看完很快地对我使了一个眼色,表示她愿意在下班之后和我单独见面。

我回以感谢的笑容,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手边的工作。

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五点的下班钟声敲响,我连忙收拾细软准备下班,没想到同事们比我还要着急,全部动作一致的奔逃出办公室,彷彿是在上演灾难片。

见状,和我一起被派往冀州的摄影记者小野,总算按捺不住地问我:“孟哥,他们今天怎么回事,办公室有怪物吗?”

“不知道。”我敷衍地笑着,因为明眼人都看地出来,他们是在躲避总编。

小野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随后又说:“我还以为是在排挤我们两个。”

他会这样认为也不是没道理,因为我们两个都是杂志社的新人,我是这个星期一才来报道,而小野则是比我晚了一天,因此小野对我过度依赖,认定了只有我才是他的朋友。

“不要叫我孟哥,我不过是大你三岁。”我敲着他的头,随后起身准备去赴约,我不想让林小姐等太久。

“虽然我年纪轻轻,不过我还懂伦理道德,你比我有社会经验,也比我早进来一天,还比我大了三岁……”小野还在呱噪地念着,而我已经走到了大门口。

“明天见。”我回头向他道别。

他连忙停下细数我的强项,挥着手大喊:“再见,孟哥。”

我失笑地离开办公室,直接赶往和林小姐约定的咖啡厅。

一离开杂志社,我即刻被下班的人潮所淹没,耳边除了汽车的喧嚣、喇叭、引擎,其次就是女性的高跟鞋敲出喀喀的噪音,不由得令人神经紧绷,即使下了班仍然不得放松。

站在斑马线的前方,后头的人潮却是不懂礼貌的一直往我的背部贴上来,我回头瞄了一眼,原来是一名忙着抽菸聊天的中年人,好险不是总编。这时候,马路很快又亮起绿灯,我连忙逃离他推挤,迅速地往马路对面走去。

约莫五分钟的时间,我顺利地抵达了咖啡厅。

我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看见她。捧着水果茶,我来到林小姐的对面坐下,还没等我开口,林小姐却先将一张纸条推到我的眼前。

“这是什么?”我讶异地问她,坐定了位子之后,我好奇地把纸条打开,里面写着一家医院的名字以及病房号码,另外还有一组姓名和电话。

“我想你会需要这些,那是我们之前的同事小梁,还有小梁的手机号码。”林小姐说。她的神色紧张,不停地张望窗外,似乎是担心会有熟人路过,被发现我们两人在咖啡厅里面约会。

“小梁……我听说过,好像是一名摄影记者,他在住院吗?”我将纸条平摊在桌面上,指着上面的医院名字询问林小姐。

林小姐摇头,迟疑了半晌才说:“不是,住院的是阿升。阿升之前是专栏记者,负责的就是你现在手上的部份,至于小梁则是和他搭裆的摄影记者。阿升先离职的,没两天的时间,小梁也离职了……所以杂志社才会找你进来,还有让小野和你一起接手恐怖专栏。”

“我不懂妳的意思,他们两个人的离职也和《鬼志》有关吗?”我努力解读林小姐想要表达的意思。

“你怎么会听不懂呢?我是在劝你不要去找《鬼志》里面的吊头山,那本《鬼志》太可怕了,当时小梁和阿升他们就是去找《鬼志》里面写的不死村,所以才会出事。”林小姐说。

“妳说慢一点,我不懂这之间的关连性。”我说。

林小姐闻言,她猛喝了一大口咖啡,作了几次深吸呼之后,才平复下情绪对我说:“当初总编也派了阿升、小梁一起去找《鬼志》中记载的不死村,另外还有一名旅游记者老李也去了,总共是三个人。当时就有传言,说只要是去找《鬼志》中记载的地点,不是没回来就是遇到怪事而无法寻获。他们三个人当时也不信邪,结果,老李就死了。没多久,阿升也出事了,现在就住在医院里面接受精神治疗。因为太诡异了,所以我们同事都不敢谈论,没想到总编会再派你们两个新人去……”

我啜了一口水果茶,听完林小姐的说法之后,反而认为整件事是穿凿附会,不过我想林小姐现在告诉我这些,肯定是忍受着极大的心理压力,所以手指才会紧紧的扣着咖啡杯。

我笑着安慰林小姐:“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妳想想看,不是还有小梁没事吗?不然妳也不会把他的电话给我,所以关于《鬼志》的传言不就不攻自破了。”

“谁知道小梁之后会不会出事,阿升也不是一回来就立刻出事的。”林小姐颇为不满我的态度,似乎是认为我在糟踏她的好意。

我即刻一改态度,收起笑容,正经的对她说:“谢谢妳的提醒,我会先去找小梁和阿升,如果这件事情真的很危险,我会自己评估后果。”

我晃了晃她给我的纸条,然后折好收进口袋。

林小姐总算释怀了,她露出了笑容,拎起包包向我道别:“那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还有,千万不能让人知道我跟你说了这些喔。”

“知道了,不会害妳的。”我说。

林小姐吁了一口气,不再多留片刻,马上偷偷摸摸地离开了咖啡厅。

看着她的背影,我不禁对小梁产生强烈的好奇,觉得自己一定要去和他见一面。既然他接触过《鬼志》,说不定他的离职也有难以告人的苦衷。

我唐突地打了电话给小梁,没想到小梁却豪爽地答应和我见面,不过他选择的地点却叫人惊讶,居然是约我在医院的病房会面,我不禁脱口问他:“是要去看阿升吗?”

小梁在电话的那头愣了一会儿,这才回答我:“对,你已经去看过阿升了吗?”

“没有,是林小姐给我的病房位置,就和你约的地点一样,她也希望我去看看阿升,还有跟你谈过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去吊头山。”我诚实的告诉小梁。

他吱唔了几句,最后说:“那就……明天见吧。”

说完,他也没等我再说什么,便主动地挂断电话。

我静心等着和他见面的时间到来,而距离现在还有二十个小时,我倒数着时间,并且感觉这件事情的发展似乎越来越有趣了,因为林小姐和小梁都希望我去看阿升一面,为什么要我去见一名在接受精神治疗的病患?

随着思考,夜晚在我的烟氲中飘逝。

我阖上桌面的档案,虽然还没有到下班时间,不过我已经在收拾桌面了。对面的林小姐看了我一眼,似乎知道我要去哪里,因此没有多问一句地继续埋首她的工作。

反而是坐在旁边的小野吓了一跳,连忙从荧幕前转头问我:“孟哥,你要出去呀?”

“对,去找吊头山的资料,你要一起来吗?”我随口问他,并且顺着同一个方向看向总编。

总编正笑得一脸灿烂,看的出来他很高兴我已经在着手进行这篇报导,不过他若是知道我是去找阿升和小梁,不晓得又会换上哪一张脸。

小野闻言立即开心地又问我:“真的可以吗?”问话的同时,他已经关掉了计算机,抓起相机要和我一块出门。

这就是我们公司的体制,记者只要有差事需要进行,不需要报备就可以先行下班,但是总编精明的很,即使体制看似轻松,其实每个月底对记者而言都是严酷的考验,要是交不出亮眼的成绩单,随时都要卷包袱走路。

我向总编打了一声招呼,随后领着小野走出杂志社。

才刚走出电梯门,小野就难掩兴奋地对我说:“孟哥,就说你有办法嘛,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找资料?”

我回头对他一笑,小野天真的样子有时候还满讨喜的:“去医院,听说有骇人的消息在等我们。”

“骇人的?”小野惊呼一声,可是表情却是越显的志气高扬,果然是初生之犊不畏虎。

我叹了一声,来到小野的机车前面对他说:“你载我吧。”

“没问题!不过,孟哥,你该不会是为了叫我载你,才让我跟你一块出来吧?”他一边启动机车,一边多疑地问我。

“当然不是。”我笑着对他说,就算是的话,我也不可能告诉他。

跨上了机车后座,我才向小野说:“去市立总医院。”

“遵命!”小野回应了一声,即刻催动油门载我前往阿升所住的医院。

风在耳边呼啸过,小野的骑车习惯叫人不敢恭维,他蛇行的在车阵中窜进,好几回都叫我捏了一把冷汗,这才惊险的避开了车祸危机。我紧张的拍着他的肩膀,可是又不想表现出我的畏惧,只能婉转的提醒他:“我们不赶时间。”

没想到小野却听不出我的弦外之音,还转头对我说:“没关系,孟哥,我们早一点到的话,可以顺便去吃个点心。”

我翻着白眼,连忙又把他的头扳回去:“看前面。”

幸好菩萨有保祐,没有让我们两人出师未捷身先死,不然关于《鬼志》的传言就多了一则——孟哥和小野要去找资料,结果就被不明的力量阻挡,导致他们两人出车祸。

遐想的同时,小野终于骑进了市立总医院的停车场,找了一处位置停妥机车,我这才松了一口气的跨下机车。双脚一站上地面,我的双腿不禁传来一阵痠软。

小野收起我们两人的安全帽,还在大言不惭地说:“在大学的时候,同学都叫我车神。”

我没有再理会他,加紧了脚步走向B栋。市立总医院的腹地很大,光是要从停车场穿越中庭的花圃就要耗费十分钟时间,再从花圃走到B栋大楼又要再花五分钟的路程。

我们来到了中庭,这里的氛围一点也不象是医院,草木皆是生气盎然的发展,再加上今天的阳光明媚,要不是后方有四栋医院大栋,这里会是一个散步约会的好地方。

然而这些美妙的氛围,却在进入B栋大栋的同时,赫然消失无踪。医院的冷气迎面袭来,我的嗅觉瞬间被消毒药水的味道所侵占,一股异样的紧迫压力随即自周围笼罩上身。

这是我第一次进来市立总医院的B栋,平常看病的门诊都在A栋,因此B栋对我而言非常陌生,我站在自动门前方,左右打量着大厅的病患与家人,以及周围那些孔武有力的医护人员。

小野也察觉到不对劲,指着门诊的牌子小声的说:“这里好像是精神病院。”

“对。”我说,然后跟着看向那些门诊的牌子,一般精神科、老年精神科、身心失眠科……确实是为精神病患所独立出来的大楼。

一名壮硕的医护人员看见了我和小野,见我们站在门口不动,因此过来关切:“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我是来探病的,病人在二楼的二一七病房。”我说。

“嗯,那你们快点上去吧,不要站在这里……你们这样会对某些病人造成刺激。”医护人员好心地提醒我们。

我向他点头致谢,随后带着小野往楼梯间走去。在大厅等候看诊的病人不少,奇特的是他们多数戴着口罩和帽子,似乎不愿意被人看见长相。大部份的病患低头不语,只有少部份的病患在大声喧哗,而他们的家属却是一脸的歉意,彷彿在尴尬病患的举动。

我和小野刚走进楼梯间,就听见嘤嘤的哭泣声,半密闭的空间传来这种声音,颇让人毛骨悚然。一会儿,我们才看见一名女人背对着我们在讲手机,她不停地追问着对方:“我疯了、我是不是疯了……”

同样的一句话,伴随着她的哭泣声音回荡在楼梯间里,但我的恐惧却多过于同情,我和小野连忙跑向二楼,就怕这名女人会抓住我们追问:“我疯了吗?我真的疯了吗?”

然而二楼的情况却更让人头皮发麻,除了哭声、尖叫声,还可以听见摔东西的刺耳噪音。我转头看向走廊,走廊上面居然加装了一道铁门,将出入口和病房隔离成两个区域。

这是监狱吗?我不由得想着,有时候人权与安全的考量中间,确实会出现灰色地带。

一名护理人员从服务柜台里面抬头看我,观察了一会儿才问:“请问两位有什么事情吗?”

“我是来探病的。”我拿出林小姐给我的纸条,递上前给服务柜台的护理人员。

对方看了一下纸条,又问我:“请问你们是病患的什么人?”

“同事。”我说。

“我需要帮你们作个访客登记,能麻烦两位把证件借我一下吗?”他又问我们。

这样的制度真的很像监狱,而我和小野就象是要去会见犯人的访客,必须要先登记并且接受搜身,才得以越过那道铁门进入病房。这种感受很不好,并不是说医院不尊重我和小野,而是我不由得升起一阵可悲,因为住院的病患就连要接受外界的关心,都得先经过医院的重重过滤。

只是……阿升究竟病成了什么模样,为什么要住在这种病房里面?

我思索之际,护理人员已经帮我办好登记,将证件递还给我和小野。他同时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打算带我和小野进入铁门里面。

“请问这间病房里面,现在有其他访客在吗?”我问护理人员。

“没有,怎么了吗?”他多疑地看着我,似乎以为我是要趁没人在场之际,对病患不利。

“我和另外一位同事约好一起来探病,只是问问他来了没有。如果他还没有来的话,那我先在这里等他,等他来了再一起进去。”我说。

护理人员了解地点头,他又缩回去柜台后方,指着我们身后的椅子说:“你们可以先坐下休息。”

“好。”我应了一声,自然地坐下休息。小野则是紧张地频频看向左右,果然是个没有经验的生手。作记者这一行的,就是脸皮够厚、够镇定,明明不认识也要装作和受访人熟识,否则怎么骗过警卫或秘书。

我拍了拍小野的肩膀,让他稍安勿躁。

等了好一会儿,我才发现这里的访客居然只有我和小野两人,也难怪护理人员先前会用怪异的眼光打量我们,原来这里虽然吵杂,人气却是冷清。

快到我和小梁的约定时间了,电梯就像闹钟一般,叮地响起。

我直觉地看向电梯,只见里面走出一名颇为帅气的家伙,他还没有开口,护理人员倒是先说话了:“梁先生,你又来探病了。”

“对呀,阿升是我的好朋友嘛,我当然要好好照顾他。”那人嬉皮笑脸地和护理人员说话。

护理人员同样对他露齿一笑,长的帅就是有这种好事,我不禁有些吃味,同时从座位上站起身,因为那人八成就是小梁。

未等我先开口,护理人员就帮我说了:“梁先生,那两位也是要去看阿升的,你们约好的吗?”

“对,我们约好的。”小梁向护理人员说完,转头对我微笑。那是礼貌性的制式笑容,没有友善或是其他成份存在。

我也礼貌性地向他微笑。

护理人员将铁门打开,我随即跟着小梁进入病房外的走廊。身后即刻传来匡啷一声,斩断了我们的退路。

我向小梁自我介绍:“我姓孟,叫我阿孟就可以了,这位是我的摄影记者,他叫小野,总编让我们一起去找吊头山。”

“嗯,叫我小梁就可以了。”小梁说完,在一间病房门口停下了脚步。

我转头看向病房的房门,忽然觉得这间病房有些格格不入,它太安静了,静默的像是里面没有人。

小梁没有敲门,直接朝着房门说话:“阿升,我是小梁,带了两个新同事来看你。”

我不由得纳闷,向小梁问道:“为什么不敲门?”

“听见敲门声的话……你知道敲门的是谁吗?我不想吓到阿升。”小梁说。

我又想起了在一楼大厅里面,护理人员对我的提醒,他要我和小野别刺激到病患的情绪。这里是精神病院,我这一次牢牢地记在心里。

“进来吧。”病房里头传来虚弱的声音,小梁这才推开没有门锁的房门。

房内的空间一览无疑,是一间干净的单人病房,而病床上面坐着一名和我差不多岁数的男人,只是他的眼窝下陷,脸色青黑,活脱是一名焉焉一息的重度吸毒犯。他坐在床上询问小梁:“他们是谁?”

“他叫阿孟,总编找来接替你位置的人,旁边的是小野,来接替我位置的摄影记者。”小梁使用了奇怪的方式介绍我和小野。

听起来颇为刺耳,彷彿是我和小野抢了他们两人的工作。

“你好,我是来请教《鬼志》的事情。”我说。

小梁招呼我们坐下,一面拿出他带来的零食和饮料,分给我和小野还有阿升。他像是来郊游的,一点也不把这里当作是医院。

“对,他们是来问《鬼志》的事情,总编派他们去寻访吊头山。”小梁帮我们补充说明。

只见阿升的表情一僵,他缓缓地转动脖子看向我和小野,眼神中充满震惊与悲怜,似乎是在看两名即将被送上祭台的牺牲者。

小梁插嘴又说:“之前总编也派我们两人去找《鬼志》里面的不死村,那时候我们也不信邪,结果去了才知道……那里不是活人该去触碰的禁地,最好能逃多远就多远。后来我们逃出来了,可是事情没有结束,我们从那里离开之后,每晚都会梦见一名姑娘来对我们招手,叫我们快回去不死村。”

“所以阿升才需要来作精神治疗?”我问他们。听起来并不是新鲜事,这是很标准的灾难后遗症,一些经历过生死大关的幸存者,常常会在恶梦中惊醒,必须要作心理治疗才有办法回到正常人的生活。

“我们在不死村的时候听过,那里村民会用招魂的方式,把生人引进不死村里面,然后再……”小梁说到这里,忽然地闭上嘴巴,他的眼珠子移向眼角,似乎是认为隔墙有耳所以不想再谈。

“别说了,他们要是知道我们把事情说出去,会来杀了我们。”阿升的情绪陡然变得激动,伸手紧紧抓着小梁的手臂,手指掐进了小梁的肉里。

我连忙戒备地看着他们两个,就怕阿升会忽然对我们展开攻击。

“嗯,我知道了。”小梁安抚了一下阿升的情绪,又对我们说,“我只能说,如果你们不想变成阿升这样,就不要去什么吊头山,关于《鬼志》的一切都不要沾染。”

“你们走、你们走!”阿升刚刚平静下来的情绪再次激昂,他又扑向了小梁,拉着小梁大叫,“快叫他们走,快叫他们走!他们是麻烦,他们会为我们带来麻烦的。”

“我知道了,你不要太紧张,我马上叫他们离开。”小梁的洋芋片洒了一地,但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只能一把拉起我和小野,把我们推向房门外面。

事情的转变太突然,我们谁也没想到一分钟前还很正常的阿升,在下一秒会突然发狂。我和小野为免多生事端,只好快步走向病房门口。

就在我们准备开门离开之际,阿升的嘴里再度爆出一阵胡言乱语:“老李来了,他来了……啊!他在门口!”

我和小野不由得停下脚步,不知道该不该开启这扇房门。就在小梁将房门推开的剎那间,阿升惶恐地抓起棉被缠住自己,畏惧地发出哭喊声音,他凄厉地尖叫着、哭着、喊着,宛如即将被行刑的犯人,表现出绝望与恐怖的极度不安。

他的情绪在病房里头渲染开来,我不由得感到战栗,究竟他们在不死村遇到了什么经历,居然会让阿升崩溃?

不过看样子,小梁也不会再对我们吐露更多,我只好带着小野尽快离开病房。

小梁没有跟出来,只让我和小野自己走向走廊尽头的铁门,护理人员看见了我们,立刻来帮我们开门,他看了一眼阿升的病房,关切道:“那里需要帮忙吗?”

“可能要,病患的情绪不太稳定。”我一边说着,一边逃到铁门外头。

“好。”护理人员不再理会我们,直接去打电话调度人手。

小野也不再多留,拉着我就往B栋大楼外面逃。

一走出了B栋大楼,小野马上问我:“孟哥,你怕不怕?”

“你呢?现在要退出还来的及。”我吸了一大口气,感受着自然的空气,B栋里的空气叫人窒息,闻久了都觉得脑袋发晕。

“嘿,我又不是胆小鬼,而且你不觉得事情很诡异吗?去了不死村回来之后就发疯了,《鬼志》的题材一定可以吸引很多读者,只不过……”小野摸着他的相机,露出一脸遗憾的表情。

“不过什么?”我问他,然后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我也在心里可惜,总觉得今天是白跑一趟了,什么资料都没有拿到。

“不过刚刚太混乱了,不然我就可以偷拍几张阿升发疯的照片,让我们的版面丰富一些。”小野拍着自己的额头,似乎真的很遗憾。

“好了,送我回家吧。”我说。

“咦,我们现在可以下班了吗?”小野问我。

“对。”我说。

“好,下班。不过,孟哥,刚才那个阿升说……老李要去杀他了,你知道老李是谁吗?”小野发挥侦探精神的问我。

我刚要摇头,随即全身象是触电一般,猛然的想起这号人物,林小姐在咖啡厅的时候曾经告诉我,当时去寻访不死村的人共有三个,而老李就是在那趟旅程中死去的同事。

“孟哥?”小野唤了我一声。

“没事,走吧。”我没有再去多想,毕竟阿升现在意识不清,所以他所说的话没有必要太在意。

第二章 古冀州

冀州相当于现在的河北省,位于台湾的北方,除了是山海关的所在地,同时也是皇帝大战蚩尤的战场,因此河北存在着许多关于古文明的谣传。

看着手上的现有资料,我不由得一阵无力,河北省的面积广阔,可是我却没有更多的线索可以锁定方位。

无助之际,一则被淹没在文志之中的记载,倏地让我的眼睛发亮。

“男子供称在山上遇见魑魅魍魉,同行友人也因此遇害,尸首被吊于树枝之上……警方目前怀疑男子有杀人嫌疑,为求脱罪因此谎称遇鬼,实情仍需待警方深入调查之后,才能得知原委。”

这是一份二十几年前的旧报纸,写的是一名男子和两名友人一同到大陆河北省观光,不料三人却一同失踪了,一直到一个多月之后,这名男子才又忽然出现,并向警方报案,说是两名同行的友人已经遇害,而杀死友人的是山上的魑魅魍魉。

我继续找寻这则案件的后续报导,没想到居然是一桩悬案,至今都还没有破案,因为那名男子在报案后不久,就被发现上吊在山上。不知道是畏罪自杀,还是因为无法摆脱他在河北省所遭遇到的梦魇。

不过,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如果他遇到魑魅魍魉的地方就是吊头山,那么是否有可能是受到诅咒,或者是不知名的力量不让他把地点曝光,因此杀死了他?

我会这么想并不是没有根据,而是想起了昨天在医院里面遇到的阿升,他疯疯颠颠地叫小梁把我们赶走,还说我们会害死他。依照他昨天所说的话,似乎是有股力量存在,威胁他们不能把事情说出来。

有这么玄吗?我转着手上的原子笔,一边思考。

小野猛然把脸凑到我的旁边,吓了我一跳,手上的原子笔差点摔到地面。

小野指着我的计算机荧幕问我:“他的友人被吊死在树枝上面,你怀疑他误闯了吊头山吗?”

“嗯。”我伸手把他的脸挪开了一些,免得不小心和他发生肌肤之亲。如果他是个绝世美女,我就能接受,偏偏小野是个毛头小子。

“孟哥,那他有没有说是在哪里遇到的?”小野又问我,似乎也认为这是我们的一线曙光。

“人还没有说就死了。”我转到相关报导给他看。

小野即刻大喊着:“是诅咒!你看,他也是上吊在树上,哇拷,这太有噱头了,到时候引用这则新闻的话,我们专栏的可看性会更高。”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办公室里面的十几双眼睛已经瞄了过来。现在的小孩情感都这么外放吗?我按着他的头说:“小声一点。”

小野这才发现他的音量已经造成别人的困扰了,尤其是我的困扰。

总编清了清喉咙,瞬间众人又缩回了脑袋,不敢再关切我们在干嘛:“咳,那个……阿孟,小野,你们两个过来一下”

小野愣了一愣,似乎是担心总编要训话,我倒是无所谓地起身,先小野一步走向总编的办公桌。

这是一间开放室的办公室,因此总编可以看见所有人的工作情况,我起初刚来这里的时候,还颇不能适应的,毕竟和上司同一个办公室工作,压力会远比有独立空间来的大。

可想而知,总编是个控制欲十分旺盛的家伙。

我站在总编的办公桌前方,小野一会儿也过来了,不过他却是站在我的身后,不敢太靠近总编。

总编还没有开口,小野却先比手画脚的解释一堆:“我们已经在找地点了,大概再三天的时间……也许两天就可以了,我们就会找到更多的资料。”

“不用紧张。”总编抬起手阻止小野的呱噪。

小野立刻闭上嘴巴,但脸上仍挂着一脸的忧愁。

“我知道《鬼志》的资料不齐全,所以我也帮你们找了一些,另外……你们的机票和签证都办好了,明天下午的飞机,这是让你们能在旅程中使用的零用金,有需要的话再打电话回来,我会让小姐尽快再补钱进去。不过收据和支出明细,你们可要写的详细一些。”总编一边说,一边从抽屉里面拿出一包东西,然后搁在我和小野的面前。

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但是却一直没有说,大概是在观察我和小野的动向,果然是个控制欲旺盛的人。

我拿过那袋东西打开来看,里面有两张电子机票,还有我和小野的护照、台胞证,以及一大叠的人民币,不过这些都不是我要找的东西。

我抽出了袋子里面的两张影印纸,大略地看了一下,一张是地图还有地址,另一张则是新闻与文志的摘要,其中两则正是我刚刚找到的资料,关于山难以及那名男子死亡的消息。

深吸了一口气,我把两张影印纸再度塞回袋子里面,不得不承认总编确实有他的利害之处,居然能找到更多的相关资料,不过随后一想,我也就释怀了,若不是他今天有这番能力,也不会当上总编这个职位。

“好,我们明天就出发,那我……”我看了看门口,暗示着总编能不能让我们早点下班整理行李。

总编点点头,挥手说:“你们两个先下班吧,明天也不用进来办公室了,直接到机场去。到了河北省之后,有什么进度都要随时向我回报。”

“明白。”我说。

“遵命!”小野耍宝的向总编行军礼,没想到总编也跟着他一起搞笑。

“礼毕。”总编回完礼之后,小野才匆匆地回到座位上整理东西。

我把他的护照、机票和台胞证都给他,他收了起来之后又看向我的袋子,眼神充满了好奇与渴望,我一会儿才会意过来地问他:“你想要保管钱吗?”

“也不是啦,我只是想说……”小野装客气的一下子否认,一下子又怕我把他的客气当真,自我矛盾地一下子说是、一下子又说不是,看到最后我也搞不清楚是不是了。

我坐回位子上,把总编给我的人民币拿出来细数,他总共给我一万元,折合台币大概是四万五千元左右,算完之后,我拿了三千元给小野让他放在身上。

“谢谢孟哥,你真是体贴。”小野立刻眉开眼笑的把钱收好。

我才刚站起身,小野又随即谄媚地接过我的公文包:“孟哥,这种粗活让我来就可以了,我今天载你回家吧?”

“好。”我说。看着小野肉麻恶心的表情,我再次认知到钱的好用。

小野的服务十分彻底,他迅速的跑向电梯口去按钮,而我则是悠闲的把椅子靠上,但是才刚要离开位置,一道细碎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有钱赚就怕没命花。”

我当下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周围的同事,却见大家仍然忙着手边的工作,似乎没人说出那句话。

我又看向林小姐,林小姐一会儿也发现了我在注视她,她抬起疑惑的眼神望着我。

也不是她。

到底是谁那么恶毒,在我准备搭飞机的前一天说出这种话?我的心情被打乱了,不过也懒得追究到底是谁,不可能有人会承认的,我只能一脸难看地走出办公室。

我一走到电梯口,电梯就来了,我和小野一前一后的走进去,电梯门叮的一声关上,小野马上问我:“孟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说。

“喔,我是觉得明天出发太赶了。”小野又说。

“不会,刚刚好。那些人越是不看好我们,我们就越要成功。”我赌气的表示。

“啊?”小野听不明白我的意思,张着嘴巴看我。

我没有再作解释,只是说:“电梯到了。”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我快步地走向小野的机车,小野大概是看我在生气,于是识相地不再吵我,仅是听话地把我送回家。

我以为一天半的时间很充裕,没想到为了整理资料,我居然差一点就迟到了,时间卡得非常紧,要是我再晚出门五分钟的话,可能就上不了飞机了。不过我一点也没有罪恶感,因为小野比我还要离谱,是在最后一秒钟才赶到。

他拿着机票对着我傻笑,没有发现我也是一身的狼狈,因为我仅仅比他早到四分钟罢了。

为了不让他看穿,我还是装模作样地念了他几句:“多注意一下时间。”

“我一定没有下次了,以后保证会准时。”他说。

为了表示忏悔,他今天还是自愿充当小弟帮我提行李。

经过一番惊险的赶路,我们顺利地坐上了飞机,我这才知道小野今天是第一次出国,所以表现的特别紧张。

“不用担心,没你想象的可怕。”我说。

“喔,我没有担心呀。”小野一边回答,一边猛擦汗,不时地看向窗外,似乎很害怕。

一会儿他又问我:“我不会讲英文怎么办?”

“那就讲北京话。”我说。他以为我们是要去哪,是要去河北省……北京也是在河北的范围内。

“是吗?那……”小野又问我了一堆。

不过我很没良心地不理他,而是认真地在研究总编给我的地图。

地图的样式乍看之下和一般书局里面卖的无异,可是我却觉得奇怪,因为上面的某些地名,和我在网络上面查到的不一样,我想了一下,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年代的不同,因此地名也有所更动。

这张地图或许是几十年前的版本吧,我的手指移向了一处被打红圈的位置,上面的地名是“鸦山”。

我在口中喃喃背着地名,而飞机也在不知不觉中降落了,小野又是满头的大汗,我收拾着东西,转头对他说:“要是不习惯的话,待会可以睡一下,我会叫你起床。”

“啊?”他不懂地看着我。

“等一下要转机,我们要飞去河北的机场。”我说。

“咦,不是到了吗?”他天真地问我。

“哈哈,两岸还没三通,我也希望到了。”我说。

小野拍了一下额头,这才摇头晃脑地跟着我起身,下了飞机之后我们又直奔另一处候机室,等着转飞到河北的石家庄。

“不能坐火车吗?”小野不死心地问我,看样子他真的很排斥飞机。

我觉得他越来越幽默了,我笑了一下,拉着他直接进入机舱。

经过几个小时的飞行,我们总算在晚上九点左右抵达了石家庄机场,之后又搭乘客运前往附近的饭店。

我订了一间最便宜的房间,没想到一晚也要一千元的价码,着实让我的心头淌血,幸好这笔钱是公司付的。

拉着行李,我和小野前往房间,我一面对小野表示:“房间钱不便宜,我们明天可能要再找别的饭店问价,不然这样下去,我们撑不到一个星期就要滚回台湾了。”

小野惊讶地看着我,一会儿才问我:“可是总编不是说,钱不够用的话可以告诉他?”

“傻孩子,我们最好把开支控制在一万元人民币以内,否则就算我们找到了吊头山,总编也会想办法把我们踢出杂志社,你认为这则专栏价值多少成本?十万还是二十万?”我皮笑肉不笑的对小野说。

进入了房间,我马上打电话给总编,我们两人聊不到十句就结束了电话。我随后拿出笔记本,把今天的支出项目列出来,还有今天的行程进度。

小野一下子就脱光了衣服,光溜着身子在房间里面走来走去:“我以为你会带手提计算机。”

“怕会没电,而且太占空间了。”我说罢,终于忍不住地问他,“你干嘛脱光光?”

“有人洗澡是穿衣服的吗?孟哥,你太拘束了啦。”他一边笑着,一边拎着衣服走进浴室。

是我拘束吗,还是他太豪放?常听人家说,三岁就会有思想代沟,我和小野正好差三岁,难怪我会搞不懂他的想法。

“我到楼下去一会儿,你先顾着房间。”带着总编给我的地图,我朝着浴室喊了一声,随后便离开了房间,直往一楼的服务台走去。

我需要一份新版本的地图作对照,否则依据总编给我的地图,说不定花上一年时间也找不到鸦山。

服务台的小姐一看见我,马上训练有素地问我:“你好,有什么能为你服务吗?”

“不好意思,能帮我买一份河北省的地图吗?”我问她。

她的眉毛往上一挑,似乎没听过这么古怪的要求,片刻她才点头,对我说:“好的,等一下会送去你的房间,请问先生住在几号房?”

“喔,六零八。”我对她说。

见她抄下了我的需求,我又拿出总编给的地图,平摊在饭店的桌上问她:“请问妳知道鸦山在哪里吗?”

“鸦山……”她看着地图上的红圈,拧着眉头说,“我没有听过这个地方,不过依据位置推测,鸦山……应该就在苍岩山附近,和我们饭店的距离约莫是三个小时的车程。”

“这样呀,好,那就麻烦妳尽快帮我把地图送来,再帮我连络一下出租车,我明天想要到苍岩山附近。”我说。

这种长程的出租车最好事先预约,免得到时候在路边拦车会被敲诈。

“好的,请问你们几点要用车?”小姐又问我。

“早上九点,退房之后就要。”我想了一下之后告诉她,如果车程是三个小时的话,到达目的地应该是中午十二点左右。

我匆匆地转回房间,坐了一天的飞机着实让我精神不济,明天又要一早出门,我现在得把握时间好好休息。

才刚打开房间,立刻看见小野光溜溜地坐在床上看电视,我翻着白眼,才刚要他围条毛巾,但是恶作剧的念头却油然而生。

我若无其事地坐到我的床位,一边庆幸这间房提供的是两张单人床,而不是一大张的双人床,我一边躺下小憩。

“孟哥,你不洗澡就要睡觉呀?”小野将电视的声音转小,然后问我。

我瞄了一眼电视,没想到这里也能收到台湾的频道:“我休息一下,等一下还要查资料。对了,我们明早七点起来吃早餐,然后九点要坐出租车去找鸦山。”

“哇,孟哥,你已经查到鸦山的位置了?你真是利害。”小野崇拜地看着我。

我累到没有力气说话了,仅是回了他一句:“只知道大概位置,不要开心的太早。”

“喔,这样还是很利害。”小野点了点头,又去看他的节目了。

我的脑袋放空,想着全是鸦山的事。

一会儿时间,房间的门铃忽然响了起来,我连忙从床上跃起,一个箭步冲向门口,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快的迅雷不及掩耳。

小野同时大声尖叫:“不要!”

不过来不及了,我已经把房门拉到最开。

“我是来……”服务生看向了我的声音,大概是被小野光溜溜的模样吓到,但他很快恢复了镇定,把手上的地图交给我,“这是先生需要的地图,总共是五十元。”

“现在给你吗?”我刻意站在门口和服务生对话。

而身后是一阵杂乱的声音,小野整个人缩进了棉被里面,没有脸见人了。

“不用,明天退房的时候一并结算就可以了。”服务生笑着对我说。

“好。”我点点头,但是还不打算把房门关上。

“先生晚安。”服务生对我行了礼之后,抿着嘴巴偷笑地走开。

我这才把房门带上,然后拿着地图来到桌子前方。

小野发出呜呜的假哭声音问我:“孟哥,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的清白、我的清白全没了。”

我没有安慰他,因为知道他的复元能力很强,就像像断了尾巴也可以活的壁虎,就算没了清白,他还是会活得很快乐。

我把新版的地图打开,再拿过总编给我的地图比对,鸦山的位置正和服务台的小姐所说一样,就在苍岩山附近。

“太好了。”我高兴地把两张地图收拢,总算可以安心地睡一觉了。

早上九点时间,我办理了退房,然后和小野一同走出饭店,外头的阳光刺眼却一点也不灼热,十月的天气正值早秋,除了晚上需要加一件薄外套之外,河北省的早、午都是怡人的天候。

出租车已经在饭店门口等候我们多时,服务生替我们把行李搬上后车箱,然后恭敬地向我们道别。

一坐上出租车,小野就有趣的对我说:“原来这里的出租车是红色的,台湾都是黄色的。”

“广东是绿色的,每个省份的颜色都不太一样,我记得福建是白色的。”我说。

“哇,孟哥,你太博学多闻了。”小野再次对我崇拜。

“是去苍岩山吗?”司机这时才问我。

“对,麻烦你了。”我说。

“这趟不便宜喔,去苍岩山的话要三百元。”司机说。他大概是怕我们没钱付吧,或者是怕我们临下车了才要杀价。这年头不止乘客要担心遇到恶司机,司机也会害怕载到烂乘客。

“嗯,我知道。”我说。

闻言,他总算安心了,油门缓缓地加快,随着后作用力,我的背部贴紧了椅背。

车子没有驶上快速道路,而是在一般的马路上飞驰,这个时间的车流量不大,或许是该上班都上班去了,因此马路特别宽敞。

“司机,你有听过鸦山吗?”我没放过任何打听的机会,尤其是出租车经常要东奔西跑,也许司机有听说过也不一定。

司机透过后镜照打量我,疑惑地摇头:“你不是要去苍岩山吗?”

“对,是苍岩山。”我说。

司机松了一口气,他大概是误会我要改目的地:“让我想想,你是说鸦山吗?”

“嗯,也在河北省的里面,所以想问你有没有听说过。”我说。

“我没有听说过,不过我知道有一个人一定听说过。”司机笃定地说。

“呵,司机大哥,你该不会是要我去问警察?”我失笑地看着他。

“当然不是,警察不是神,不是每件事都知道的。”司机腾出他的右手晃了一晃,似乎是嫌弃我太过孤漏寡闻。

“不然是谁?”我好奇地问他。

“不过向她请教事情,她要酌收咨询费用一百元。”司机一边说一边慢下了车速。

我犹豫了一阵,明知道这也许是个骗钱的陷阱,我毕竟还是往里面跳了:“如果她真的知道鸦山在哪里,一百元就花的值得。”

“好,我载你们去找她,要是她不知道的话,我就叫她不要收你们一百元。”司机拍着胸部,陡然一个回转,危险地将车头调转方向。

出租车开始在公路上面玩命飞飙,我和小野被甩来甩去,脑袋有几次差点敲上车窗玻璃,又一个大转弯,我和小野的身子猛然往前一顶,结实地撞向前座椅背。

“坐稳了。”司机呼喝一声,斗志更加高昂。

我和小野只好紧紧地抓住车窗上缘的把手,一边紧绷着身子,一边在心里暗自祈祷。

不知道被摇晃了多久,我只知道下车的时候有点想吐,脚步狼狈地左右摇摆,彷彿地面不是平的。

“到了。”司机指着一座石桥说。

石桥下面是一道窄小的沟渠,把前方的一处村庄和我们隔开,我看着石桥的桥墩,上面刻了几行字,记载着建造的时间及捐献人,最大字体的那一行则是桥的名字:“诸葛桥。”

“对,因为这处村庄叫作诸葛村。”司机口沫横飞的为我们介绍。

“诸葛村……应该在浙江吧。”我不好意思说得太明显,其实这处是冒牌的诸葛村。

司机的脸色一变,随即换上严肃的表情说:“此诸葛非彼诸葛,中国总不会只有一个人叫诸葛。”

“所以这不是诸葛亮所建的八卦镇呀?”小野失望地问道。

“那在浙江,这里是河北,这个诸葛不是那个诸葛,中国没规定只有一个人能叫诸葛吧。”我不厌其烦地对小野再解释一次。

“有道理,不过姓诸葛应该都很厉害。”小野似乎很容易对人产生崇拜,他的世界里面大概没有笨蛋。

司机闻言又换上了笑容,拍着手说:“对!姓诸葛的都很厉害。你说嘛,警察又不是神,怎么可能事事明了,所以我带你们来问神,自然就可以找到你们要的答案了。”

真是有道理,我忍不住想要为他鼓掌。

“走吧,问不到的话就不收钱。”司机说着,已经先往石桥的对面走去。

我和小野互看了一眼,也只好跟着司机一起过桥。走到桥的这一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一时还真有地灵人杰的感受。

街巷两侧的房舍大多是高雅的木造建筑,除了雕花之外,也能看出古朴颜色的木头似乎材质昂贵,应该是樟木或桧木一类的,因此就连空气的味道也变得清新,尽是木头的香芬。

耳边可以听见签筒传来匡啷匡啷的声音,身后的沟渠则是响着浠沥的流水,颇有与世隔绝的氛围。

几户人家的门口就摆着算命摊,算命先生大多穿着马褂一类的旧服饰,这里的旅客不少,有的可以从口音听出是台湾人,有的则是说着上海腔。

“你看他们全都是慕名而来的。”司机先生说。

“你要带我去哪一摊?”我被勾起了兴趣,好奇地问他。

“你真是行家,这些路边摆的都只是半调子,内行的就会往这边走。”他的手指一比,指向了一条小巷。

我犹豫了一会儿,但见巷子里头出入的人不少,看起来也是正经人家的模样,我这才同意司机为我们带路。

虽然我和小野都是男的,不怕被人劫色,可是仍要防范遭人劫财,旅行出门在外最忌讳的就是走暗巷。

司机带着我们往巷子里头钻,走过仅能让两人并肩而行的狭窄空间,我忽然产生时间回溯的朦胧感,几户人家在二楼晒着床单,轻飘的从我肩头滑过,一名绑着辫子的姑娘垂首与我擦身,我忍不住又回头望了她一眼。

脚下踩着的是石板地砖,洁净的街道,叫人流连忘返。

直到司机忽然停下脚步,我这才从悠闲中醒来。

“到了。”司机指着眼前的人家。

这是一座宅院,大门没有关上,可以望进里头的中庭,中庭恰好出来了两名妇女,看她们的穿着打扮不像是本地人。

错身之际可以听见她们的谈论:“仙姑说的真准,妳千万不要心软。”

“嗯,我不会再心软了。”另一名妇人声音沙哑的说道,似乎刚刚哭过。

“走了。”司机拉了我一把,我这才跨入门槛。

中庭的空间不大,却是十分的雅致,摆着石磨作成的鱼缸,另外还有几口养着莲花的水缸。

司机又指着这些摆设说:“看这个,这叫作风水,你懂不懂风水呀?”

“不懂。”我摇摇头。

司机摸着后脑勺,傻笑着说:“我也不懂,不过我们也用不着懂太多,让专业的懂就好了。我带你们去见见专业的,记得叫她仙姑。”

他带着我和小野走向中庭的尽头,那是一块用门帘隔开的入口,司机伸手揭开门帘,里头可以看见两排的板凳,板凳上面坐着几名游客,应该也是在等着要向仙姑请教事情。

司机先走了进去,我和小野随后跟入,我顺着人群的视线看去,只见板凳的另一边,摆着一张大桌子,一名年约五十的老妇就坐在桌子后方,拿着毛笔在纸上疾书,她应该就是司机口中的仙姑。

正当我要走向板凳的同时,仙姑猛然抬头,目光犀利的瞪着我,我的动作不由得僵住,与仙姑四目相对。她的眼神叫我全身的汗毛直竖,不明白为什么她用要那种不友善的眼光看我。

她的手掌一拍,将毛笔按在桌面上,随后对我和小野说:“你们出去。”

“仙姑,他们是来问事的。”司机小心翼翼的对仙姑说。

仙姑却不改她的严肃表情,指着我们身后的门帘说:“出去。”

司机见状,只好连忙把我和小野往外头推:“先出去再说,我们先出去。”

我不由得升起不满的情绪,这名仙姑凭什么对我大呼小叫?该不会又是在玩骗人的把戏,要说我和小野的身上有阴魂,然后借机向我们敲诈一笔。我在心中打定主意,我一毛钱也不会付给这名仙姑。

刚这么想,我和小野已经被司机拉到了中庭,仙姑一会儿也跟了出来,其他的信徒同样挤在后头看戏。

仙姑走向养着莲花的水缸,抽出其中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双手捏出指诀,沾了一点水在莲花瓣上头,便轻灵地在中庭跳起了舞步。她把花瓣上头的水珠洒在我和小野的身上,约莫一分钟过去,她才慢慢稳住身子。

“你们走吧。”仙姑指着大门口对我们说。

我和小野互相看着,不明白仙姑在玩什么把戏。

“仙姑,他们是来问事的。”司机又说。

仙姑却是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们身上有秽气,快把他们带出去吧,不要让他们脏了我的地方。”

“可是……净身之后还是不能去除秽气吗?”司机看着仙姑手上的莲花。原来刚才那些动作,是在帮我和小野去除秽气。

小野紧张地想要发问,却被我拉住了手腕。要是主动开口问了,就等于是步入了圈套。我倒是想看看这名仙姑还有什么本事,接下来还会说出什么惊人的话语。

“仙姑,我们是大老远过来的,只问一个问题就好了,我们只是想问问……鸦山怎么走?”司机比我和小野还着急,终究是按捺不住地发问了。

我更觉得司机和仙姑是一伙的,因为我若是真的离开,不问了,那么仙姑就赚不到一百元了,所以司机才会在我不说话之后,还急着帮我们发问。

“鸦山?”仙姑打量着我和小野,思考了一下忽然摇头,严厉地警告我们,“不要去,千万不要去。我不会告诉你们位置的,你们死心吧,这一辈子也不要靠近那里。”

她的话刚说完,须臾又指着我的公文包说:“那里面是什么?秽气就在那里,难怪我怎么都除不掉。你们快把包包里面的东西扔了吧,它不是好东西。”

我不由得一愣,然后想了一下公文包里面有哪些物品,除了手机和钱包之外,就是……鸦山的地图。

想到这里,我的心口狂跳了一拍,不过我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因为这名仙姑八成是瞎蒙的,反正蒙不到也不碍事,只是少赚一笔罢了,要是蒙中的话,那就赚到一头大肥羊了。

“嗯,如果仙姑不知道鸦山在哪里,那我们就先告辞了。”我说完,直接转身离开这处宅院。

小野慢跑地跟上来,半晌时间,司机也才从后头赶上来。

司机紧张兮兮地问我:“你们还要去吗?那不是好地方。”

“我要是不去的话,公司就会把我辞了,那岂不是更糟糕?”我看了一眼司机,又问他,“那你还载不载我们?”

“当然载,不载你们的话,我就赚不到车钱了,那岂不是更糟糕?”他模仿着我的口气,也许是看我的表情难看,怕我生气就不坐他的车了。

“那就走吧,先载我们去苍岩山,到时候我再问附近的居民,说不定有人会听过鸦山。”我说。

由于已经在这里耽搁了不少时间,所以我的脚步不自觉的加快。很快的,我们又坐上了出租车,重新启程往苍岩山的方向。

车子驶向公路,车速维持在一定的速度上,可是车内的三人却不再交谈,或者是对于方才的情况都有所芥蒂,所以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吧。

良久时间,司机才尴尬地开口:“我是诚心地想要帮忙你们,不过……你们也知道,很多事情是讲求缘分的,也许你们和仙姑没有缘分,但是她绝对不是骗人的。”

说到最后,司机搔了搔后脑勺,似乎是认为自己越描越黑了。

“没关系,开车吧。”我意兴阑珊地说。

司机闭上了嘴巴,专心地开着他的车子,进入了山区之后,不知道是不是道路变的小条的原故,前后的车流量明显变多了,同时拖累了我们的车速。

我看向车窗外头,靠近我的这边窗外是山谷,虽然不陡峭但是也够吓人了,而靠近小野那边的车窗外头则是山壁,把我们的车道夹成一小条,若是双方要会车的话,就得惊险的擦身而过。

这样的情况让我联想到台湾花莲的对外道路,苏花高速公路也是这般惊险。

我不禁提心吊胆地频频看向前方,关心着对面车道有没有来车。

司机注意到我的动作,侧着头对我说:“这条路是这样的,不过你不用怕我们摔下山谷,要怕的是上面有落石磙下来。”

他拍了一下方向盘,似乎也很烦恼。在地人都这么烦恼了,更何况我和小野是外地人。

我没有心情去欣赏风景了,只希望他快点开到观光区的休息点。

“还有多久?”我问。

“没塞车的情况下,再三十分钟就会到了,不过前面似乎在塞车,所以我也不能保证还要多久。”司机指着前方那个山头说。

山路蜿蜒的绕过几个山头,我们可以看见不远处的山头也是挤着大排的车流,似乎就要塞车了。

我刚这么想到,车速就归零了。我们被卡在中间,前方的车子一动也不动,导致我们更加无法动弹。

我转头看向后方,光是视线所及的地方就塞了三台车子,而转角之后更是无法计数。

“哎,这里一塞都要塞很久。”司机讲完,直接把引擎熄了。

“这样没关系吗?”我问他。

“没关系,习惯了,我平均一个星期要跑两趟苍岩山。”司机说完,又把椅背调低了,并且把车窗卷下来,俨然一副要睡觉的模样。

小野怪叫了一声:“那我内急怎么办?”

“旁边尿就行了,这车子恐怕要塞上一个小时才能动,所以看你是要尿在这边还是那边。”司机指着山壁和山谷让小野自己选择。

小野探头看了看山壁,一会儿又看了看我这边的山谷,他大叹一声,这才把车门推开。

我想他一定忍很久了吧,路边撒尿是要很大勇气的。不晓得为什么,看他下车撒尿,我下意识也升起了一股尿意,犹豫了一会儿,我想现在如果不跟小野一起去解放的话,待会儿就是我一个人要去尿了,不如现在一起去尿,人多势众至少可以互相壮胆。

何况,出租车现在被卡在车阵中间,我们也不用担心司机会放我们鸽子。

我拎着公文包对司机说:“我也去尿。”

“快去吧。”司机看也不看我一眼地说。

我开了车门追上小野,小野不停地往前走去,一面东张西望地在找适合的地点。

“小野。”我喊了他一声。

小野惊讶的回头看我:“孟哥,你怎么下车了?”

“一起去尿吧,怕你一个人尿不出来。”我说。

“孟哥,你对我太好了,此恩重如山,我只有来世再报。”小野又开始说一些文诌诌的感言。

我将他往内侧拉进,指着一处石头说:“在这边尿就好了,你是要走到哪里去?”

小野害羞地看了一下左右,这才说:“可是人很多。”

“哪里人不多?”我指向对面山头的车潮,一动不动地停在道路上,就算我们走到对面山头还是找不到没人的地方。

小野思考之际,我已经背对着他把裤子拉链打开:“我尿完就要回去了,你快点吧。”

小野闻言,惊慌地跟着我把拉链打开。也许是我们先下车撒尿了,陆续几台车子的司机也跟着下来解手,一瞬间,整条山路彷彿成了公共厕所,画面奇妙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正当我们享受着解放的快感,赫然一声巨响,惊天动地的刺入耳膜。

砰——!

巨大的撞击声音从我们的身后传来,如同雷电击中大石一般,我的心跳与呼吸瞬间止住,整个脑袋变得空白,再回神之际,彷彿已经过了十几分钟之久,不过我知道这剎那仅仅发生了三秒,因为碎石的声响仍在沙沙的传来。

我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去,丝毫不在意尿液洒上了裤管。我迅速地穿好裤子,跑上山路的中央看向声音来源,眼前的景象叫我目瞪口呆,无法置信这一切是真的,发生的实在太过突然。

出租车被压扁在一块大石下方,整个车顶被击的扁平,就连车头的引擎盖都因为受不了震动,而掀了开来。驾驶座的车门也被弹开,变形地落在山路上头。红色的血液从车上流出,滴答滴答地在地上积成一滩血泊,这些血水如同流进了我的心口,每一滴都化成了强酸,酸蚀着我的思考能力。

我的双腿不禁发软,不知道该不该再往前走去。从我下车到出事,不过是五分钟的时间,如果我没有跟着小野出来撒尿的话,那么死在车上的就不止是司机了。

我抬头看向山壁的上方,可以看见那块断石原先的位置,断的十分离奇,象是被平切下来,我可以看见那整齐的切口,就在山壁上头。

一会儿,我确定不会再有落石掉下来,我这才缓步的靠近出租车,不知道司机还有没有救,我明知道希望渺茫,仍然抱着一线希望的走过去,如果他还有救的话,我就不能把他丢在车上等死。

路上的车子纷纷把车门打开,全部都在围观出事的出租车。

我缓步地走向出租车,每步都让我觉得艰辛,心理的压力难以言喻,虽然我的身份是记者,不过我还没有见过死人,更何况是惨死在车内的模糊尸首。我不自觉的摒住呼吸,踩着地上破碎的挡风玻璃,听着沙啦沙啦的声音,好一会儿才走到车门旁边。

我避开了地上的血水,弯下身子去查看车内,我可以看见司机的大腿和小腿溅满血迹,可是上半身的部份却被石头和车顶挡住了,让我看不见他到底在哪。

“在、在吗?”我沙哑着声音对车内问道,然后咽了一口口水仔细去听,我听不见司机的声音,也没有微弱的呼吸,一切只有血液还在滴流的液体声。

我的头皮不由得发麻,然后又走到后座的部份去看,这边也没有看司机的身影,代表他并没有在我们离开之后,把椅子放平了躺下休息,如果是那样的话,他的生还机率会比较高。

“孟哥。”小野唤了我一声。

我站直了身子看向他,只见他发青的嘴唇抖个不停,似乎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他站得很远,丝毫不敢靠近出租车。我见状,只好对他说:“没关系,你先在那边等着,还有……打电话报警。”

“好。”小野忙不迭地点头,随后往身上乱摸、乱掏,半晌才找到他放在口袋的手机。

他已经手足无措了。

我正要再次去确认司机的情况,耳边却听见咚的一声轻响,象是有东西掉了下来,撞在地面上的声音,我的鞋子同时被什么东西碰到。

下意识地,我低头看向脚边,赫然看见一颗头颅就靠在我的鞋子上,头发全让黏稠的血液纠缠在一起,而面孔也因为视角的关系而无法辨认。我的全身血液瞬间逆流上脑,脑袋里面轰的一声,我忽然再也听不见周围的动静;一股寒流自脚底冷上了头皮,就连脖子和眼球都像是被冰冻了,我不能动弹地直视着那颗头颅。

脉博静止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血液才恢复流动,心脏激动地跳着,引发我的胸腔阵阵发痛。

我缓慢地抽起我的脚,把我的鞋子拉离那颗头颅,谁知道这么一个小动作,却让头颅失去支撑地翻了过去,头颅一滚,居然翻成了正面,不预期的,我和司机瞪大的眼珠子看个正着,他的眼神直直地射进我的瞳孔,满头满脸的全部都是血和沙土,半开的嘴巴似乎在唤着我,我陡然打了一个寒颤,身子站不稳地往后摔倒,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孟哥!”小野大叫一声。

“不要过来。”我把手往后一伸,不想小野也被吓坏。

小野闻言停下了脚步,我见他不再走近,这才深吸呼了几口气,然后起身走向小野。

我走到小野的身边对他说:“司机没救了。”

“你没事吧?”小野问我,仍然在烦恼我的情况。

也许是我现在的脸色过于难看,他才会这么着急,我向他摇头:“没事,只是被吓了一跳。”

我的心脏在经过激烈的跳动之后,这会儿变的疲软无力,每一下的心跳都像是在作挣扎。我打开公文包摸向烟盒,现在只想要好好的抽一根烟,什么都不要再多想。

手指在摸向烟盒的时候,却又把烟盒掉进了公文包底部,我这才发现手指抖得不像话,根本就使不上力气。我休息了一下,一会儿才把香烟取出来。

小野贴心地帮我点烟,我总算吸到了第一口尼古丁,否则靠我自己恐怕点了半天也点不着香烟。

小野见我的表情平静了,又向我报告:“刚才已经报警了,不过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有人来处理。”

“嗯。”我随口应了一声,吐出一口烟氲。

一会儿,我又觉得不妥,毕竟这里随时会有车子经过,把司机的头颅就晾在路边,既怕会吓到路人,也怕它会被来向的车轮辗过。

我脱下了外套,打算去把头颅包起来,但是才刚要走过去,猛然数道黑影从天空冲了下来。

我不由得愣住,傻眼地看着这一幕,是几只的乌鸦一边徘徊互斗,一边竟然就把司机的头颅叼走!被撞得稀烂的头颅仍然显得沉重,只见乌鸦飞的摇摇欲坠仍然不肯罢休。我急忙捡起石头,就往乌鸦的身子扔去。

“嘎!”其中一只乌鸦尖叫了一声,连忙振翅飞走。

没想到不到半晌时间又有乌鸦来了,居然就落在出租车上面,又叼走了一块尸肉。

司机的尸首在乌鸦的嘴边宛如一块美食,召来许多的乌鸦觑觎,我看了心惊胆颤,总觉得不可思议。我连忙又捡了几块石头扔去,驱散聚集过来的乌鸦。

小野学着我扔石头,好一会儿才把乌鸦都赶走。我立刻带着外套过去,把尸体外露的部份遮住,处理好之后,我才又跑回小野的身边。

我们两人找了一处安全的地方坐下休息,静心地等着警察前来。

等了许久时间,前方的车流已经逐渐疏通,大概是三个小时的时间,我们的前方已经没有车子了,可是后方的车子仍然卡住,不得动弹。我去看了一下,本来想要指挥交通,不过仗量了一下马路的宽度,恐怕无法再容纳别的车辆通过。

我们只能继续等了,还好这天气的温度不热,所以尸体不至于腐败太快。不过等待的时间却让我们难受,好在我的公文包里面摆了一瓶水,不然在这处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我们恐怕会渴死在路边。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总算前方驶来了一台警车,警察一下车就走向我们两人,对我们上下打量了一阵之后才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是乘客,打算去苍岩山,后来塞车了,我们就先下来撒尿,没想到山上的落石就这样砸下来。”我指着那处石头断口说。

警察看了一下,表情没什么转变,反而习以为常地说:“你们的命真大,撒尿的时机抓真准。不过也别怕,这是常有的事。”

“常有?”小野疑惑地又问。

“对呀,落石。不过得请你们跟我们走一趟,我们要作记录,毕竟死了人……”警察站在出租车旁边,掀开外套在看尸体。

“好,我们的行李还在后车箱,我们能带走吗?”我又问警察。

“等作完记录之后,确定是你们的东西就可以拿走。啧啧,这肯定没有全尸了。”警察摇着头,又把尸体盖上了。

第三章 鸦山

坐在公安局里面,我们悬荡的心情仍然无法完全平复,看着警察在纸上写下记录,我不禁想起在出发之前,我在精神病院里面见过阿升。当时阿升说我们只会带来噩运,会害死他和杂志社的前摄影记者小梁,接着就歇斯底里地把我和小野赶走了。

之后我们离开台湾来到了河北,仙姑同样指称我们身上有秽气,因此把我们扫出了她的宅院。

现在把两件事情联想在一起,我不由得感到可怕,真的是我们带来的霉运,导致出租车司机惨死吗?可是,死的怎么不是我和小野?或者只是巧合吧,毕竟一个是精神病患,一个是骗钱的仙姑。

“孟哥,如果仙姑没有帮我们净身去秽气的话,今天死的可能就不止司机一个人了。”小野有感而言地对我说。

我迟疑了一下,又问他:“为什么?”

“因为仙姑只帮我们净身除秽气,可是没有帮司机除秽气,会不会是因为这样子,所以司机没有躲过这一劫?唉,真是越想越发毛。”小野搓了搓手臂,似乎是在拨掉身上的鸡皮疙瘩。

这可能只是穿凿附会,可是听在我的耳里仍然叫我汗毛直竖。

“你们怎么证明行李是你们的?”警察问我。

“行李箱上面有我的名字。”我说。

“我的也有名字。”小野跟着表示。

警察回头去看了一下两只大背包,这才点头说:“好,拿回去吧。”

“谢谢。”我连忙向警察道谢。拿回东西之后,外头走进来另一名警察。我好奇地回头去看他,只见他两边的袖子往上卷起,头发全让汗水浸湿了,看起来像是刚忙完粗重的工作。

那名警察擦掉额头上的汗水,一边说:“头被压扁了吧,找不到司机的头,还好有他的证件可以通知家属,只是这下子认尸的过程挺麻烦的。”

“那个……头……”我这才想到,司机的头早就被乌鸦叼跑了。

“你说什么?”那名警察听不懂我在讲什么,又问了我一次。

“司机的头断掉了,滚到路边,后来被乌鸦叼走了。”我说。

“又是乌鸦,它们的动作真快,比警察还利落。”那名警察反讽地说着,听他的意思是相信我刚才所言。

“这里的乌鸦很多吗?”我又问他。

“多,多到比蟑螂蚂蚁还多,都是鸦山那边飞过来的。不过,那是它们的肉难吃,不然早就把它们全烤了。”那名警察说。

我吃惊得站了起来,急忙把公文包里面的地图拿出来,指着鸦山的名字问他:“请问,是这个鸦山吗?它在苍岩山附近吗?”

“对,往苍岩山再进去就是鸦山了,因为乌鸦成群所以叫鸦山,平常乌鸦不会飞出来,所以游客们也不会知道,是像我们这种经常处理意外事故的警察才知道,那些乌鸦简直就像勾魂的黑白无常,哪里有死人就往哪里去。”警察说到这里,拿起桌上的怀子灌了一大口的水。

一会儿,他又问我们:“你们是怎么知道鸦山的?那是老一辈人才知道的,那名字也不是正式的,所以只有老一辈的当地人才会这样叫它。你们该不会是什么考古专家吧?还是什么历史研究家?”

“不是,我们是……”小野刚要说出我们的身份,我连忙打断他的话。

“我们只是实习的,还称不上是专家。”我说。许多警察会排斥记者,所以我不打算表明我们的身份,免得遭到刁难。

“喔,真是厉害。不过劝你们别去鸦山,那里没有人住,我也怕你们进去了就出不来,到时候又给我们警察添麻烦。”他毫不避讳地说。

“呵,没有人去的地方,也才有考究的价值。”我说。

一会儿,我又拿出了新版的地图,在桌面上摊开了问他们:“请问鸦山要怎么走?”

“连地图都带着,你们可真是认真。”那名警察一边说,一边往地图上面指着。

我即刻抽出一支红笔给他:“用画的吧,麻烦你。”

他为我画了一条路线,可是画到一半就停了,他说:“从这里开始,我就不知道路了,反正你们就挑最阴森的地方走,那就是鸦山了。”

最后,他在红线的尽头写上“白石窟”三个字,我想那里就是鸦山人口。

“好。”我卷了地图,却对他的解说感到傍徨,最阴森的地方就是鸦山。

我们又在警局里面吃了一个便当,然后警察们好心地把我们送往苍岩山,他们这才转回警局。

我们下车的时候已经是夜幕低垂之际,而我们可以选择的饭店也只剩下几家。我和小野分别去问过价格之后,挑了一家最便宜也最简陋的住下。

饭店老板的嘴巴笑得合不拢,一边为我们作登记,一边向我们预收三百元的房租。他递给我们一把钥匙,指着二楼说“楼上左转就是了。”

“好。”我收起了钥匙往上走,其实心里清楚老板在想什么,他肯定是觉得赚到了,因为苍岩山虽然是景点,但是没有什么游客会留下来过夜,就算要过夜也不会挑上他们这一间。

回到房间之后,我照惯例地打了一通电话回台湾,跟总编报告今天发生的意外,总编一边安抚我的情绪,一边问我有什么需要。但是他却没问我要不要回台湾,听他的口气似乎觉得这场意外是好事,因为多了许多的东西可以撰稿。

挂掉电话之后,我的心情更加纷乱了,去洗完澡之后就只想立刻睡觉。

小野也是,从进到饭店就不说话,他坐在床上发呆,因为这间饭店没有台湾的节目可以看,所以他也是闷到发慌。

我刚闭上眼睛,小野就说话了:“孟哥,你会不会害怕?”

“怕什么?”我问他,但心底确实是余悸犹存。

“怕……是我们害死司机。”小野说。

闻言,我的心底像投入了一块大石,砰咚的一声,大石沉重地压在心头上:“我们也是受害者。”

“可是,说不定就是我们要去鸦山,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不让我们前往,所以司机才会死掉。”小野继续作着推理。

“虽然我们要写灵异专栏,不代表我们要怪力乱神。”我说。

不过即使我表面装着不在乎,可是我也有在思考着这个问题。我睡不着了,索性起身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一写下,并且记录了一下支出明细。

再一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钟。

小野在扰乱我的心情之后,自己倒是睡得自在,我则是好不容易才又有困意,然后走回床上逼自己入眠。

白天的景象不断地在眼前重播,我一闭上眼睛就会听见石头砸下的声音,一会儿又会看见司机惨死的模样,他的头颅彷佛就在天花板上飞绕,可是每当我把眼睛睁开,他又躲了起来不让我看见。

我辗转难眠,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更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一夜的时间像是一眨眼而已,再次醒来的时候仍然感到疲倦。

小野把我摇了起来:“孟哥。吃早餐了,老板说饭店有招待早餐。”

为了省钱,我们早就决定好之后都在饭店吃早餐,不过因为我没有睡好的缘故,我还真不想下去吃早餐,宁愿利用空档多补眠。

我爬了起来,梳洗过后和小野一块到大厅去用餐。这间饭店非常地简陋,因此餐厅和大厅是合在一起使用的,而所谓的招待早餐,其实就是一锅粥加上几样酱瓜小菜,就连馒头、油条也省了。

我们迅速地吃完早餐,整理完行李之后,便来到柜台退房。

离开之前,我又拿出了地图问老板“请问白石窟在哪里?”那是警察帮我画的路线,白石窟就是鸦山的路口,因此我们只要找到白石窟,就等于是找到了鸦山,之后只要往最阴森的方向走去……

“白石窟?你们要去鸦山?”老板吃惊地看着我和小野,没了他昨晚的笑容。

原来他也知道鸦山,我逮住机会又问他“我们要往哪条路去?”

“往……往后头走,就会到了。你们要去干吗?”他痴呆地回答我们,可是一想才又觉得不对劲。

我没料到这里的居民这么排斥鸦山,虽然找到的过程看似轻易,不过这也是因为鸦山恶名远播的关系,所以不见得是一桩好事。

“去那里考古。”我套用了警察的说词,也认为这个理由最好。

老板愣愣地点头,片刻又摇头:“别去吧,那里不是好地方,我小的时候经常听说那里有鬼。还有那些乌鸦,都被枉死的灵魂附身了,去那里只会沾惹厄运。”

“好,我们会小心的。”我礼貌性地对他说。

“唉,你们年轻人就是不懂事,明知道不好还偏偏要去尝试。”老板见我们没有退意,感慨地摇头。

“请问这附近哪里有卖登山用品?”我又问老板。

“不知道,不知道,你们快出去吧。怎么也不想想,为什么地图上没有标示白石窟,不就是怕人靠近吗!”老板因为我们不听劝,态度也变得不怎么友善。

我和小野无奈地走出饭店,只好自己去找登山用品店。

才刚走出饭店,我们又听见了老板在身后嘟囔“买什么登山用品,不如买副棺材比较实际。”

真是触霉头,小野迷信地吐了一口口水在地上,就当作是把霉运吐掉了。

我们开始去找附近的店家,可是怎么也找不到登山用品店,附近的店家表示,这里不流行登山,所以根本没有那样的商店。

由于有任务在身,因此我们没有心情去看风景,只是一个劲地认为这里太偏僻了,要买东西都变得困难,难道要下山先去买完再回来吗?我在心里作出最坏的打算,毕竟苍岩山的海拔一千多公尺,上下山的过程不是那么的容易。

气闷的同时,我找了一处地方坐下来休息,看着眼前的荒山秃岭,更觉得郁闷了,不知道是风景破坏了心情,还是心情打乱了风景。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感到好笑,心情这才舒解开来。

山上的凉风拂了过来,我又打开地图看了一下,这一份是饭店帮我买的旅游地图,所以上面标注着各个景点,苍岩山的部份就有十六个景点,写着福庆寺、碧涧灵檀、悬崖奇柏、苍岩书院等等,我仔细又找了一下,确实没有谈到白石窟,找到这里,关于鸦山的神秘又多了一层。

小野也坐了下来,他抹着头上的汗水问我:“孟哥,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他说话的同时,一名带着台湾团的导游刚好从我们面前经过,正用着北京腔在导览苍岩山“苍岩山是太行山的支脉之一……”

我听着他的解说,突然升起了一个念头,我静静地等着这名导游说完话,好不容易等到他把话说完了,让团员们各自解散,我这才起身走向他。

导游看见我,疑惑地问我:“有什么事吗?”

“请问你导览这里多久了?”我客气地问他。

“十年左右了,你有问题要问我?”导游说。

“对,请问你知道白石窟吗?”我问他。

他的脸色一变,摇头说“我不带团去那里,你们也别去了,那边封起来了。”

“请问……你们旅行社能不能介绍老练的导游给我,我想要去鸦山看看,需要有人带路。一天来回就可以了,我出一千元人民币。”我说。

“唉,这不是钱可以解决的,不过我还是帮你问问好了,你们很急吗?”他又问我。

“最好是明天就可以动身。”我说。

“嗯,那我现在就帮你们打电话问问,不过你们别抱太大希望,那里出过太多的事,所以就算有钱,我们也不太愿意过去。”导游说完,立刻拿起手机打了一通电话回公司,把我们要找人带路的事情说了一遍,半晌才又把电话切了。

“怎么样?”我问他。

“不晓得,得等公司问问,晚一点公司会再给我电话。”导游回答。

“那里是不是曾经出过什么事?”我试探性地问他,我们对于鸦山了解得太少。

导游毅然地点头,沉着声音说:“自石窟之所以叫作白石窟,并不是因为那里有白色石头,而是因为……那处地方不晓得为什么,堆了许多的骨头,挺吓人的。”

我的脸色瞬间惨淡,终于了解饭店老板在排斥什么,中国人就是这样,不喜欢人骨、尸体以及有关于死亡的一切。

“不过你们也别怕,那里再进去就是鸦山了,因为有很多的乌鸦所以叫鸦山。乌鸦本来就是吃腐肉的鸟类,吃了动物之后留下骨头也是正常的,也许白石窟以前就是乌鸦的大巢。”听完导游的说法,我也觉得颇有道理。

“那么为什么要封掉白石窟?”我又产生了疑问,如果一切都是自然现象,大家没道理要那么畏惧。

“我们的对外说法是乌鸦会攻击人,不过攻击人的到底是不是乌鸦就不清楚了。”导游模糊说着。

我立刻掏出一百元塞进导游手上,又问他“可以为我们详细地说明吗?我们是考古的实习生,需要撰写报告给教授。”

“早说嘛。”导游将钞票收进了口袋,一会儿才又侃侃而谈,“大概是骨头里面有磷粉,所以附近的人就说那里有鬼火;除此之外,白石窟曾经出现大批的乌鸦在抢食尸体,简直就像是秃鹰。由于尸体被吃得面目全非,所以也不知道那是被弃尸之后才被吃的。还是人活着的时候就活生生被乌鸦咬死的。为免再发生事端,有关部门就把那里给封了。”

听完导游的说法,我整个头皮不由得发麻,又想起了司机的头颅被乌鸦叼走的那一幕。

“不过说也奇怪,那些乌鸦就是不会飞出鸦山,不会超出白石窟的范围,你看这附近山明水秀的,没有半只乌鸦。”导游说。

小野闻言,小声地反驳道:“我们昨天才遇到一群。”

“什么?”导游没有听见小野在说什么,于是又问了一次。

为了避免尴尬,我即刻回答他:“他是问,你们公司那边怎么还没有消息回来。”

话刚讲完,导游的手机就响了:“喂,我是林克。是、是的,好,没有问题。”

他一边讲电话,一边对我们比出OK的手势。

结束了对话,他高兴地对我们说:“有了,有一名资深的导游愿意带你们进去,他叫程建,我把他的电话给你们,你们再和他联络就可以了。”

“好的,谢谢你。”我记下了程建的电话之后,便向这名导游道别。

带着轻松的心情,我和小野找了一间饭馆进去吃饭,同时打电话联络程建。听程建的声音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果然是名资深的导游。

我托他上山的时候再帮我们带上两副登山用品,而他也豪爽地答应了,并和我们约定明天早上七点进入鸦山。

这时间或许太早,不过我却同意这个时间,如此一来,才能够在太阳还没下山的时候结束探险,我可没有打算要在鸦山里面度过一晚。

我和小野在吃完饭之后。又回到了便宜简陋的饭店去,老板一看见我们,立刻横着脸把我们往外赶:“出、出去、你们、你们出去。”

他急得连话都说不好了,宛如我们身上沾了什么脏东西。

“我们没有去鸦山,不去了、我们不去了。”我说。若不是这里的收费最便宜,我还真的不愿意来。

老板的动作一僵,瞬间态度大转变地说:“住房吗?”

“对,我们要再住一晚,我们连住两晚了,有打折吗?”我问他。

“没打折,不过我可以附早、晚餐给你们。”老板挺会做生意。

“晚餐该不会又是稀饭配酱瓜吧?”小野问道。

“当然不会。”老板笑得贼眉贼眼。

不过他没有欺骗我们,晚餐不是稀饭配酱瓜,他还多了两颗蛋给我们,我挟起那颗营养不良的荷包蛋,不禁怀疑它是鸽子蛋,一口塞进嘴里却像是只能填牙缝。

晚餐过后,我和小野早早就回房洗澡,打算今天睡饱一点,明天才有精力应付鸦山的状况。

我从浴室出来,吹干了头发、作好了账目,最后再给总编一通电话,向他报告明天要进入鸦山。总编开心地为我们加油,聊了好一会儿才结束对话。

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我又抽了一根烟才躺上床铺,小野却是睡不着在转电视,他是标准的台北人,一天没有看电视、摸计算机就会心律不整、情绪紧张,就像是某些人不在睡前把瓦斯和窗户关好,就会夜不安寝。

我没理他,转身蒙头就睡,小野也体贴地把电视音量转成静音。

房间变得安静,我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这样的环境让人安心,除了夜晚的低温让我拢紧了棉被,一切都在催眠我入睡。

正当我的睡意袭来,一声唐突的玻璃声音忽然把我惊醒,我的眼皮一睁,半撑着身子看向声音来源,是从紧闭的窗户传来的,好像是有人拿着石头在丢玻璃。

我看了一会儿,声音又没了,就像是不经意的一场误会。我等了半晌,确定没有声音之后,这才又躺回床上,小野也才继续看他的电视。

没想到我刚躺下,咚,又一声。

我下意识地又爬了起来,坐在床上望着窗户看,窗户是用毛玻璃做的,所以看不清楚外面的情况,只知道夜幕黑漆地盖着窗户。

正当我们犹豫之际,咚!窗户被敲得更大声了,这次的声响着实吓到我,我不由得看向小野。用眼神问他要不要去看看。

打开窗户可能会有危险,不开窗户又怕玻璃被敲碎。咚!又一声,这次声音出现的频律变紧了,咚!咚!这回,我看清楚了怎么回事,有一道黑影正在撞玻璃。

“要、要叫老板吗?”小野跳下了床铺,紧张地问我。他已经作出准备姿势,打算跑出去叫老板来处理。

“不要,免得他又疑神疑鬼,以为是我们把厄运带来。不过就是……就是有动物在骚扰。”我话说完,也从床上走下地面。

我随手抓起被单把手掌缠好,就像是拳击手套那样,一边对小野说:“你到窗户那边去,把窗户打开。”

“我去?”小野吓了一跳,直愣愣地看着我。

“不然你来打,我去开。”我说。

他连忙摇头,一边蹑手蹑脚地走向窗户:“我要开哕。”

“我数三声,你就把窗户打开。”我们对话之际,窗外的噪音又没了,不过我仍然不敢松懈。

小野将手搁上了窗户的把手,戒慎恐惧地看着我。

“一、二、三!”我喊了一声,他同时将窗户拉开。

窗外一片安静,天空澄清得可以看见满天星斗,一会儿吹进了一阵凉风,泌凉如水地洗涤过我们的不安。

“没事。”我说。

小野也松了一口气,他刚要把窗户关上,猛然窗外冲进了一道黑影,黑影直蹿向我,振翅拍出沙啦沙啦的激响,并且发出扰人的叫声:“嘎!嘎!”

是乌鸦!我连忙挥拳去打,但是乌鸦的速度实在太快,只见它在房内四处飞蹿,不时逮住空门地侵袭我们,它的利爪抓坏了我的衣服,并把我的手臂勾出血痕,我的身子一阵疼痛,想要狠狠挥它一拳,却又怕它会啄下我的眼珠子。

小野也慌了,不断地叫着:“怎么办?怎么办?”

我没有时间回答小野,却也心急他怎么不把窗户关上,要是再飞进来两三只,我们肯定无法应付。

刚这么想的同时,小野却说:“快把它赶出去呀,孟哥。”

原来他是打这主意,难怪不关窗户,不过我却无法如他的愿,因为乌鸦拼了死命要和我们纠缠。

乌鸦猛地扑了过来,眼见我无路可躲了,我只好把头一低,赶紧地护住我的脸,但头皮却无法避免地被抓了一下,那感觉就被用叉子狠狠地刮过,痛到连心脏都像要麻痹了。

乌鸦的翅膀又是一扫,击落我摆在床边的水杯,水杯砰地摔在地上,流了一地的水渍与玻璃渣。这情形让我想到司机死亡的那天,挡风玻璃也是这样碎了一地。

我陡然地一阵毛骨悚然,反射性地将这只乌鸦与叼走头颅的那只联想在一起,是同一只吗?还是被我拿石头扔中的那只?我的思绪纷乱,但我知道不能再拖下去。

“去死!”我忍住对疼痛的恐惧,猛然伸手一抓,紧紧地抓住了乌鸦的一只脚,它的翅膀不断地拍着、挣扎着,锐嘴同时啄向我的手掌和手臂。我用力将它往地上一砸,啪的一声,乌鸦不动了……

我重重地喘着气,又怕手上的乌鸦会忽然反击,于是再砸了一次,啪!乌鸦的脑袋流出了鲜血,混在地上的水渍里头,渲染出奇怪的红晕。

我和小野沉默了半晌,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各自在平复心情。好一会儿,小野才问我:“死了吗?”

“我没死,乌鸦死了。”我把乌鸦拎了起来,走向窗户,然后将它扔了出去。

小野立刻把窗户关紧,然后看着我说:“孟哥,你受伤了,要不要我去拿药给你擦?”

“好,顺便叫老板来清一下房间,就说我摔破杯子,被玻璃割伤了,其他的事情不要跟老板提起,不然他会把我们赶出饭店,又要说是我们招惹乌鸦恶灵了。”我严肃地对他说,就怕小野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小野用力点头,随后跑向门外:“包在我身上吧。”

就是包在他身上才叫人不放心。我把被单从手上解了下来,没想到这副自制的拳击手套完全没派上用场,还挺不方便的。

等待的过程中,我坐在床上休息,一边检查着自己的伤口,其实只是一些皮肉伤,但就是怕会有细菌感染,毕竟乌鸦是吃腐肉的,因此感染的机率就更大了。

我困扰地坐在床上发呆,犹豫是要下山去医院比较好,还是擦点药水就好。想到一半,我的心思又飘到了那只乌鸦身上,为什么它要攻击房间里面的我?它像是针对我而来,因为小野一点伤都没有。

记得今早的导游说过,那些乌鸦不会飞出鸦山,顶多在白石窟盘旋。

而那天在公安局里面,警察也说过,这些乌鸦平常不会出现,除非看见了尸体,它们就像是勾魂的黑白无常。

勾魂——是要勾走我的魂吗?我不禁汗毛直竖。

经过昨天的乌鸦攻击之后,我被迫去正视鸦山的恐怖,或许我们不该去触犯《鬼志》的记载,就像杂志社的前摄影记者小梁对我们的警告。我看着手臂上缠着的绷带,心头不复之前轻松,反倒沉重无比。

都已经找到进人鸦山的办法了,距离吊头山也只差一步,我却在这个时候升起退心,不过一想到这样无功而返的话,总编可能会把我和小野踢出杂志社,并且要我们退还预垫的一万元人民币,我就再次燃起了斗志。

早上七点,山上的天光尚且朦胧,我和小野就已经吃完了早餐,坐在饭店门口等着旅行社中介的资深导游程建前来。

程建准时出现在饭店门口,而且一眼就认出了我和小野,或许是附近没有其他的旅客吧,他笔直地走向我们,然后喊出我的名字:“孟先生吗?”

“你是程建吗?”我站起身反问他,一边接过他手上的东西。

他为我们准备了两个背包,我打开一看,有水、食物还有手套跟护目镜,以及一件厚重的外套。

“穿上吧,那里的乌鸦具有攻击性,这样安全一点。”程建说完,也自己穿上了那身装备,随后又问我们,“吃过了吗?”

“吃过了。”我说。

我和小野把握时间地穿上装备,不由得对程建产生信心,若不是昨天的乌鸦事件,我可能会觉得程建的装备太过夸张,不过现在却是感谢他的准备周到。

程建检查了一下我们的物品,这才指着饭店的后方说:“走吧,我们要先去自石窟,再从白石窟进入鸦山。”

说完,他便走在前方领路。

我和小野跟着他前进,眼前的程建虽然是四十几岁的人,手脚却非常地利落沉稳,也颇有导游的架势,一边指着群山向我们介绍,一边不时地提醒我们该注意哪些事项。

只是我和小野无心去听,苍岩山的一切都不在我们的探讨范围内,我们的重点在于鸦山。

时间随着步伐流逝,阳光也在我们的前进过程中变得明亮,虽然山上此时的气温偏低,但在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之后,我的身体仍然渗出一层薄汗,呼吸与心跳也加快了许多。

我们穿越了身边的峰峦叠嶂、纵横沟壑,身边的景色逐渐变换,转为人烟稀疏的荒草丛,脚下的黄泥地也有所差异,可以感觉这里的土质较为松软,彷彿一个不小心就会整片塌陷。

心思即此,我转头看向十公尺外的山谷,不由得把脚步移向了内面的山壁,可是这么一移动,我又想起了出租车被落石压毁的一事,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上方的山壁,就怕会有天外飞来的落石。

苍岩一带的景观多为石景,山高乱石、峭壁千仞,却因为没有植被而显得危险,我暗自咽了一口唾沫定心,对于眼前的飞崖绝壁不敢恭维,直认为它就是荒凉的写照,也许就是没有这份审美眼光,所以我无法成为诗人吧。

“过了这个弯,就要小心一点了。”程建说。

他才刚讲完,路面就进入崎岖,虽然勉强可以看出道路的痕迹,却因为太久没人走动,而像是一片荒山野岭,但也因为进入了这处弯道,眼前的景观骤变,树多了起来,山林也开阔了许多,我至少不用担心崩山与落石危机。

程建又带着我们走了一段路,而我们的耳边已经可以听见乌鸦的叫声,“嘎、嘎——”每一声都叫得我心跳加速,下意识地挪动护目镜,确定它还在脸上。

小野忽然凑近我身边,拍着我的肩膀说:“孟哥,我好紧张。”

“没关系,我比你更紧张。”我喘着气说。高山的空气稀薄,因此体力的透支也相对更快,我不是很想聊天,不想把胸腔的氧量消耗在无谓的对话上。

但是小野仍然不懂事地继续向我追问:“真的吗?孟哥,你也会紧张吗?”

我白了他一眼,旋即追上程建的脚步。

赫然,我的眼前出现了几道黄线,就悬拉在腰际的高度,我不由得一愣,而走得越近,黄线的模样也越加清晰。

“前面就是白石窟了,有看到那些封锁线吗,就是怕有游客误闯。”程建指着那些黄线说,说完又指向一处告示牌。

铁制的告示牌已经生绣,上面的字迹也模糊不清了,歪歪斜斜地订在一棵老树上面。

小野跑上前去,拿着相机拍下告示牌,以及那些黄色的塑胶警戒线。我的视线越过警戒线看去,可以看见地面的颜色出现不同的色块,黄泥里面突出白色的东西,像是覆盖着许多白色鹅卵石。

“有一阵子流行挖掘恐龙骨,所以这里曾经是热门的景点,不仅一些考古学者会来,就连地质研究专家、游客也很喜欢来这里。不过……”程建勾起了封锁黄线,从下方绕了进去。

待我和小野也进到封锁区之后,程建才又说“那些都不是恐龙骨,后来有些人挖出了人骨,这里就慢慢废掉了,没人愿意来这里。之后还发生了旅客被乌鸦攻击的事件,这里才会遭到封锁。”

说完,乌鸦又叫了几声,我顺着声音的来源抬头看去,可以看见几只乌鸦盘旋在密林之上。眼前的林叶无风自动,摇出沙沙的声响,可想而知,这些密林之中肯定藏着乌鸦党羽。

与苍岩山不同的是,这里的林荫繁茂、树根盘杂,不过多的不是生气,而是多了一份不见天日的阴森。我想,这就是警察所说的,往最阴森的地方走去就是鸦山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整理好心情之后才对程建说“可以带我进入鸦山了。”

“好,不过我要先收费。”程建说。

我从口袋掏出一千元给他,没想到他却不收。程建说“这身的装备也要一千,你总共得付给我两千元。”

我只好再掏一千元给他。

收了钱之后,程建才又恢复专业的模样,一边往前走去,却告诉了我们不幸的消息“我也是第一次进入鸦山,只能凭经验带你们进去,再把你们带出来。”

“你也没去过?”我讶然地问他,忽然觉得他不值得我花一千元了。

“没人去过鸦山,最多都只来过白石窟。”程建说完,耸着肩膀问我,“不进去的话,我们可以现在就回去。”

这根本就是敲诈。我一阵气闷,却也只能同意地说:“好,我们进去吧。”

说完,我踏出了一步,却啪喳地踩断了一根细骨,我的头皮瞬间发麻,不愿去猜测这是什么动物的骨头,却直觉地怀疑它或许是手指的细骨。我紧闭了一会儿眼睛,强迫自己相信它只是鸟类的骨架,才会这么纤细脆弱。

我们进入了白石窟的范围,满地全部都是可见的骨骸,导致氛围阴气森森,加上不时的乌鸦啼叫,密林之中彷佛有着千百只的眼睛在监视我们。我们的脚步显然慢了许多,也许是程建也不熟路线的缘故。

一会儿时间,程建从口袋里拿出了指南针,在确定方位之后我们往内走进,他又拿出了一罐喷漆,走一段路就挑一处明显的地方喷上红色的箭头。原来他也会害怕,我不由得在心中窃笑,却也因此变得忐忑不安。

我们往密林内走没多久,阳光就因为林荫的关系,变得稀疏灰暗,宛如在眼前盖上一层黑纱幔,阻挡着我们的视线。

地面全是凸起的错综树根,一不小心就会被绊倒,我们只得谨慎地扶着树干,在树木所纠缠而成的盘洞中行走。我不禁想起西游记里面,蜘蛛精所住的盘丝洞,也是有着这么多丝线与罗网,不同的是,我们眼前交织的是树木的根系。

猛然,一滴东西从我眼前落下,我吓了一跳,半晌才回过神,看向那滴东西的落地位置,没想到一低头却让我看见了一小摊刺目的血红。我再抬头去看,隐约可以看见一只乌鸦就站在叶子后方,弯曲的鸟喙变成了一把镰刀,勾着一只野鼠的脖子,血红就是从那里滴下的。

我倒抽了一口寒气,听着乌鸦的振翅声音,以及感受着被监视的压迫,亦步亦趋地紧跟着程建。小野倒是大胆地到处拍摄,他仿佛进入了百宝穴,认为眼前的每一寸画面都是值钱的珍宝。他贪婪地按下快门,任何地方都不肯放过。

约莫进入了鸦山半个多小时,程建找了一处位置问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好。”我走了过去,靠着一处树根坐下。

休息了良久,程建好奇地打量我们,然后问道:“你们进入鸦山是要找什么吗?这样漫无目的是找不到东西的。”

“在找村庄。”我说。我灌了一口水,又对他说,“我们在找一处传说中的村庄,记载在古代的书籍里面,所以我们来探探虚实。”

我没有告诉程建,那是一处被诅咒的村庄,村民必定活不过四十岁,就会因为诅咒而上吊在树上死去。就连死了也无法安息,尸首会日夜哭泣……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怀疑,记载中的哭泣会是指乌鸦的啼叫吗?听着耳边的啼叫声,我顿时激起一身的疙瘩。

“原来在找古书中的记载,这里不可能住人,我想书中的村庄应该消失了。”程建也拿起水瓶喝了几口。

对话之际,小野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寒喧地问他“拍得怎样?”

“收获丰富,孟哥,你看这里的景象,太适合我们的专栏了,每一棵树都像是会有妖怪跳出来,每个石头都像是会蹦出僵尸。就连我们坐在这里,上面要是掉下个人头,我们也不用觉得意外。”

程建对我们的聊天内容不感兴趣,他站起身子去查探周围的环境,然后拿出一条毛巾擦汗。我无聊地看着他,心里猜着他等会儿会带我们往哪里走,是左边的便道,还是右边更显阴森的林道。

程建的毛巾擦完了后颈,他又擦向额头,却因为护目镜而使他的动作停下,他下意识地摘掉护目镜,然后抹了一把脸面,接着又把护目镜戴上。

一刹那间,密林之中赫然割开一道尖厉的叫声,一大片的黑影猛然袭向程建!事情发生得太快,我们全部没有防备,程建来不及将护目镜戴上,一道血花已经由他的眼珠子喷溅而出,点点地散开血雾!

数只乌鸦围绕着程建飞啄,并鼓噪出惊心的叫声与振翅声,眨眼的时间,密林之中的乌鸦附和地骚动起来,嘈杂的分贝盖过了程建的惨叫。树叶与乌鸦的黑羽落在林中,诡异凄凉地四处飘散。

“啊!”程建一面惨叫,一面用手臂隔开乌鸦,他试图再把护目镜戴上,却被乌鸦啄中了手指,使得护目镜松手掉落一旁,情况也因此更为紧急。

“救我、救我!”程建哀号呼救,他的声音却让乌鸦变得亢奋。

我从呆滞中清醒,连忙抓起程建放在一旁的背包,一鼓作气地冲上前去,挥着背包想要驱散眼前的乌鸦。

不料,我刚加入战局,乌鸦竟然又增多了数量,上百只地围了过来,抓着、啄着我的身体,幸好有厚重的外套阻挡它们的侵略,否则我恐怕已经被它们的鸟爪开肠破肚。

我的脸部被抓出了一道伤痕,头皮也被抓出了道数伤口,一抹热流沿着我的额头流下,染红了我的护目镜,血的气味钻进我的鼻孔、咽喉、气管,最后化成强烈的恐惧弥漫到全身,我顿时明白了,我是无法救出程建的,更可能连我也一起被这群乌鸦杀死,葬生在鸟腹之中。

“啊!”我害怕地大叫,动作也变得凌乱。

程建忽然往前一冲,往外逃了出去,不过乌鸦没有放过他,宛如一片巨大的黑影紧随在他身后,更多的包抄到他身前,叫声震耳欲袭,穿破了林叶。

而乌鸦也没有放过我,仿佛我身上所涌出的血腥是它们口中的蜜糖,让它们如痴如狂地着迷不已。

我的手臂忽然被人一拉,小野的声音同时窜入我的耳膜:“快逃!”

小野拉着我往前横冲直撞,我已经没了主意,只能随着他的脚步狂奔。几次我和他一块摔倒在地,却也只能忽视身上的疼痛,立刻起身再往前逃命。我的心脏激动地狂跳,呼吸紊乱得吸不到足够氧气,脑袋也是一阵阵地发痛,像是随时都会炸开。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我们摆脱了那群噬血的乌鸦之后,我们两人才狼狈地坐了下来,靠着树干不住地喘气。

我的身体沉重得像是绑了铅块,可是脑袋却晕得飘上了天空,一闭上眼睛四周就飞快地旋转,让我分不清楚东南西北。耳边只有自己所发出的粗重喘息,世界顿时变得空白。

好长一段时间,我才又睁开眼睛,汗水流进了眼睛里,令我的眼睛一阵刺激,但我丝毫不敢摘下护目镜去揉,只能任由眼泪把汗水冲淡。

我坐起身,掏出水瓶喝水,这时才想起程建,不晓得他的情况怎么样了。我看了一会儿左右,这才惊觉我们居然迷路了,眼前一片陌生。

小野也站了起来,半晌才犹豫不决地指了一个方向“我们应该是从那边过来的。”

“嗯。”我点头,然后摸向口袋,把手机拿了出来,幸好还有一格的收讯。我连忙打给程建,一面祈求他能接电话。

无奈电话却只是空响了十声,并未有人接起电话。挂了电话之后,我又打给了总编。

“阿孟,什么情况?”总编直接问我。

“我们进入鸦山了,不过我们被乌鸦攻击,我和小野都受了伤,现在在山里面迷路……能帮我们通知救援队吗?”我恳求总编。

总编没有回答,讯号同时断了。

“操。”看着手机,我不知道是总编切断了我的电话,还是讯号太弱所以自动断线,我的心情变得烦躁,当下却想起了小梁,那名杂志社的前摄影记者。

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对他产生依赖心,于是我按下了他的号码,等着他接电话。

“喂,我是小梁。”小梁很快就接了我的电话。

“谢天谢地。小梁,我叫阿孟,那位……”我的话还没说完,小梁就大叫了一声。

“喔,要去吊头山的那位嘛,你是没有去还是已经回来了?”小梁问我。

“我已经在河北了,进入了太行山山脉的鸦山,地图上面找不到这里,这边要从苍岩山进来,我们迷路了,还被乌鸦攻击,麻烦你帮我们找救援队。”我急迫地对小梁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的心也渐渐冰凉。

一会儿他才恍然地说道“我明白了,我们通知救援队去找你们,你们自己小心一点,不要再绕路,千万不要再找吊头山,那只会让你们的情况变得更加不利。”

“好。”我说,随后他又问了一些问题,我详细地告诉他这里的景物,以提供搜救队伍找到我们。

一会儿,我们才结束了通话。我看着手机,犹豫着要不要打给家人,毕竟家人才是最为着急我安全的人,打给他们的话,他们肯定会立刻就想办法救我们。想到这里,我又拿起了电话打回家,可是电话响了十几声却没有半个人接听。我的爸妈没有带手机的习惯,我唯一能和他们联络的方式只有打回家,一分钟过去,我怕手机会没电,只好先行挂断电话,等到晚上再拨一通。

小野看我打电话求救,他也跟着打电话给了他的朋友和家人。我静静地坐着不动,不想再让体力透支,就这样无神地听着小野和另一方的通话。

这会儿的天色又亮了一些,我低头去看时间,目前是下午一点半。我的心情却一点也不明亮,因为过了中午就表示天色只会渐暗,不会再亮了。我的身子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忽然觉得周围的温度又凉了一些。

小野结束了通话,转身对我说:“孟哥,不用担心了,至少我们还能跟外界联络。我们既然都进来了,不如再往前面走一下。”

他的话才讲完,倏地一道黑影掠过,一只乌鸦不预期地飞向小野的手部,眨眼便撞飞了小野的手机,他的手机在我们眼前凌空滚了两圈,随后顺着弧线飞落地面,砰地分尸碎裂。

我直觉地把手机塞进口袋,然后迅速起身。

小野和我看了一会儿乌鸦的动态,被迫又往别处避难。

幸好乌鸦没有追上来,小野又恢复了多话的本性,对我说:“盂哥,你不觉得是天意吗?老天爷推着我们去找吊头山,不然我们应该会呆坐在那里等人来救,既然是天意,我们就应该要去找。”

我狐疑地看着他,反倒让我想起小梁说的话,他要我们千万别再去找吊头山,否则只会让自己陷入绝境。莫非是因为小野提起要去找吊头山,那只乌鸦才会撞飞他的手机?

究竟乌鸦的行为是阻力还是推力,不禁让我难以分辨。

第四章 鬼树

鸦山的天色约莫四点多就开始昏黄,暗下的鸦山更显阴沉寒冷,我槁木死灰地坐了一阵子,这才起身舒展筋骨。我想,救援队应该不可能今天就找到我们,也许我们还得等到明天才能离开鸦山,今晚或许得露宿在这处了。

我的心里一想完,小野赫然站起身,慌乱地拨着裤子大叫:“有蛇!”

他一面后退到我的身边,我则是循着他的视线看去,立刻就看见一条青蛇缠绕上树干。应该是天色暗了的缘故,傍晚正是蛇类最为活跃的时候。看来想在这里睡上一晚,也是非常危险的事。

“那里还有。”小野又指着一处树梢,一尾黑蛇正勾着身子瞪视我们,虎视眈眈地把我们看成猎物,它也许不想吃我们,但可以知道它绝对不怀好意。

小野吞咽着口水,从喉节发出咕噜声,半晌过后推着我说:“孟哥……我们去找别的地方休息。”

“嗯。”我应了他一声,随着他转身走进上处石头林。石头的藏匿处甚少,除非是挤在石缝里头,否则蛇类若是一出现,我们一定可以立刻发现。西斜的阳光晒在干躁的石头上,可以看见一些沙粉被风干覆在表层,我的嘴巴也不禁发起渴来。

只是我们带出来的水瓶只有一个,若是当天来回的话,一瓶水是够用的,可是我们现在身陷危境,我的水瓶只剩下两口水了。我撑着石头休息,体力渐渐感到不支。

小野也累了,居然发出哭哭啼啼的声音,虽然他的眼泪没有流下来,不过可以知道他心里的压力肯定很难受,一会儿他不哭啼了,改成脏话连篇的谩骂,良久时间过去,他才恢复平常的模样。

我没有时间搭理他,忙着往周围扫视,想着今天要在哪一块大石上落脚,天色又模糊了许多,眼前的景象都像曝光过度的照片,事物也像泡过水的墨画,产生晕染效果。

再不快一点的话,今晚就难过了。我吐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把胸口撑开,总觉得这样精神就会好一些。

猛然,一处大石后方传来骚动,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看过去,却看见一名灰头土脸的小孩子,他就站在大石的后方对我探头打量。脏兮兮的脸上像是挂着两行鼻涕,他穿着当地的灰蓝色棉袄,像是也被我和小野吓到,张望了我们一阵之后,他倏地又缩回了身子,消失在大石后方。

我这会儿才回神!有人,那我们就有救了!我即刻飞跳着跑过去,但随即又想到小野,我连忙回头喊他:“快过来!”

小野闻言,只好匆匆地跟上我的脚步。

“孟哥,怎么了?”他紧张地问我,不过我现在没有时间解释那么多。

我来到大石的后方,虽然没有看见小孩子的身影,却让我发现了一条小径,小径的轨迹已经不明显,不过仍然可以分辨出土壤的颜色不同。

“有路……所以有人咯?”小野机伶地问我。

“对,我刚看到有小孩。”我左右看了一下,但还是找不到那名小孩的踪影。

“孟哥,可是这条路像是很久没有人走了。”小野提醒我注意看。

我一看脚下的沙土,一股异样的感觉不禁涌上心头,我往后退开一步,证明了我心中的疑虑,我刚刚站的地方有下陷的鞋印,可是这条荒废的小径却没有半点鞋印。

“孟哥,你刚刚会不会看错了?”小野问我。

我不禁心虚了,虽然这里不是沙漠,不过人在口渴与彷徨的时候,确实会看到海市蜃楼一般的幻影。

“先走吧,也许会让我们找到村庄。”我指着前方说。

小野同意我的提议,跟着我一起循着小径走去。每走一步,脚步都会在地上扬起一阵黄沙,看着这景象更让我的喉咙干渴了。

走不到几分钟时间,风的声音忽然有所转变,不仅是树叶的磨擦声响,还多了隐约的溪流流动声音,我不由得停下脚步,侧耳去倾听。

“有水。”我说,我随之碎步跑向水声来源,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就让我在一处石缝中看见山泉涌出。水流不大,不过对我而言已经是天降甘霖,我即刻伸手去捧水,水的冷凉瞬间在我的掌心漾开,渗透到皮肤底层。

我试着喝了一口,确定没有异味之后,又喝了一大口,解完渴才拿出水瓶把水装满。

解决了水的问题,我的精神陡然恢复了许多,小野也装好了水,我们随后又继续赶路,企图在太阳完全下山之前,找到那名小孩所住的村庄。

越过了石林,我们又陷入了一片密林里面,这样的环境叫我害怕,幸好这处的乌鸦少了许多,但是另一个问题同时浮现,小径被漫漫的杂草丛隐没,导致我们忽然失去了方向。

我们的脚步停了下来,只能考虑着要继续冒险前进,还是转回石林休息。

思考之际,小野心虚地指着一处问我“孟哥,那边是不是有房子?”

我瞇着眼睛看过去,确实有一处像是木屋的轮廓,却因为视线不清楚而无法肯定。

“过去看看。”我一说完就踩着及腰的杂草靠近,杂草搔着我的衣服,像是许多的小手滑过,那触觉似真似幻,我却不愿意多想。

“孟哥,真的是房子!”小野惊喜地大叫,只是这份喜悦没有维持太久。

那间木屋残破老旧地孤立在密林里,呈现出一种污浊的霉绿,恶心得叫人不敢靠近。

小野没有主意地看着我,我想了一下对他说:“还是得进去,总比暴露在乌鸦的眼下安全。这应该是猎户上山打猎时的临时居所,至少我们知道这附近是有人烟的。”

“好。”小野听话地点头,然后和我一起来到木屋的门前。

门上有一个铁锁,只是木门已经烂到快垮了,因此我用力一拉,就把一块木头连同铁锁一起扯了下来。木门和门框中间没了铁锁的连接,立刻往内敞开,一股霉味同时呛鼻地扑来。

我咳了几声,这才有办法正视木屋的内部。里面空荡荡的,除了桌椅和一张床,就没有其他多余的摆设。墙壁的四面只有一道窗户,虽然很安全不用怕乌鸦的偷袭,但也因此光源和通风都不太良好。

“去捡木头吧,我们可能要升个火。”我说。

“会不会把房子烧了,还是二氧化碳中毒?你看里面只有一道窗户。”小野说。

“去捡木头吧,时间不够了。”我说。

小野见我表情坚定,不敢再啰嗦地去收集柴火。

一会儿,我们把柴火拿到木屋前方,清了一块空地出来升火,幸好我有抽烟的习惯,因此升火对我来说轻而易举,只要用打火机烧些干草,就有火种可以升火了。

当火苗点着的时候,天色已经是一片漆黑,就连天空也看不见月光和星辰,仿佛是一大片的黑布笼罩住密林,使得这处的空间与外界隔绝。

庆幸我们很快就弄出了一个小火堆,看着白烟升起……我不禁又觉得一切没有那么可怕。只是,为什么一直没人打电话给我们?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忍不住啐骂:“收不到讯号。这是什么鬼地方。”

“可能是没有架设基地台,孟哥,你不要那么生气。”小野说,他边捡着燃起的碳火进去屋内,屋内立刻就被照着通红。

小野把碳火移到屋子的中央,忙完了才又来叫我:“孟哥,可以进来了。”

“好。”我虚弱地起身,躬着身子走进屋内,不知是碳火的味道盖过了霉味,还是因为对这股味道感到麻痹了,这次进来并不会觉得恶心,我随便找了一处地方坐下,靠着墙壁闭目养神。

小野又出声问我:“盂哥,那要不要关门?”

我看着身旁的木门,思考变得迟钝,半晌才回答小野:“好,关上门比较安全。”

我将木门拉上,随意捡了一块石头把门板挡住,让它不会再乱动。

一天的奔波让我精疲力尽,眼睛才刚眯上,困意就又爬上了脑袋,昏暗的光线更是催眠,我的意识渐渐恍惚,即使心里因为恐惧而拒绝入眠,但是这样的矛盾反而让我更疲累。

我最终还是敌不过睡意,身子一侧就倒地睡去。

外头不时传来乌鸦的啼叫,屋内的火光也因为没人添加柴火而渐渐微弱。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赫然被一道声音吵醒。那声音像是脚步声,我敏感地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睡在身边的小野。

他也在睡觉,可是门外的声响却还在,而且缓慢地往木屋这边走来。我躺着不动,又听了片刻才确定不是我的错觉。我先是感到高兴,因为有脚步声就代表有人,说不定是救援队来找我们了;只是高兴过后,我又感到一丝诡异,下意识拿出手机看时间,我这一睡,居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如果是救援队的话,肯定会敲锣打鼓地呼喊我们,而且这个时间出勤也不太正常,一般的村民也不可能上山。

或许这阵脚步声不是人类,只是山中的动物呢?我紧张了起来,就怕是熊或野狼一类的凶猛动物,那么我们没死在乌鸦的爪下,也会死在它们的嘴里。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鼓起勇气悄悄地起身,挪动身子来到木门的前方。一道凉风从锁孔灌了进来,由于铁锁已经被我拆下,因此木门上留下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破洞。

我挨向破洞,偷偷地看向门外,瞬间,一股电流从我的脚底蹿上了头皮,让我全身战栗不已。

黑漆的密林之中,我却可以看见一名男人低着头在找东西,就像是什么东西落在草丛里面,正常而言,我不应该会看见他,可是他全身却像是泛着一层青色的磷光,让我可以非常清楚看见他,除了干瘦的轮廓之外,我还可以看见他的衣着,残破得像是从乱葬岗里面爬出来。

我的毛孔激出了一层冷汗,头脑同时晕眩。我想知道眼前的画面是真的,又或者我现在还在做梦?

那男人持续地拨着草丛在找东西,却因为没找到,因此挺直了身子打算移到别处去找,这一站直了身子,我才发现他没有头!他是在找头,却怎么也找不到本来应该在脖子上面的头颅。

鬼……是鬼……我颤抖不已,却又不能动弹,我就怕自己一动,他就会注意到我和小野的存在,如果他找不到自己的头,而打算拔走我的头……

我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宛如被人紧紧地勒住。

一会儿,我又看见了别的东西靠近,那是一名小孩,正是我白天在大石后头撞见的小孩,他的动作一瘸一拐,而他也在找东西,但他却是张大眼睛抬着头在看树枝,仿佛他弄丢的东西在树上,我直觉地反应过来,他在找他的脚,这个没有右腿,却能用左脚不对称地移动。

这不可能,如果是人的话,一定会跌倒——他也不是人。

原来我在下午看见的小孩也不是人,难怪他没有留下脚印,而我和小野为了他而追踪到这此。我忽然觉得自己是白痴,居然会跟着鬼走,不过这已经不是重点,我不由得汗流浃背,只怕他们会找到这里来。

我的背部一阵泌凉,一抹异样的感觉正在发酵,彷彿有人就站在我的背后。这样的压迫感叫我心跳加速,也许在我防范着外头的同时,这间木屋已经被这些东西所占据了。

我慢慢地移动眼珠子,斜瞄向我的右侧,幸好右侧什么东西都没有,然而我却像是少了半条命,一会儿,我又收回了我的视线,然后再往左边看去,幸好左边也没有东西。我这才背过木门,回身看向木屋内部。

小野还在熟睡中,我不想吵醒他,如果他被吓得大吼大叫反而会引来麻烦。木屋里面没有异状,唯有那团火苗还在燃着红光。我的心头一震,反射性地爬向火堆,颤抖着手指把沙土拨向火苗,将火苗熄灭。

室内转瞬间陷入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凭着感觉又爬回了木门前方,其实我很害怕,我怕那群东西会透过锁孔窥视我们,我也怕他们会忽然伸进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脖子,把我的脖子拧断。

但我还是把头靠了过去,再一次往外看去,我以为幻觉会就此消失,但是没有,反而让我看见了更多……

树上满满挂着尸体,残破的尸体,就像是结实累累的树果,满满地挂在树枝上。

地面的鬼众也变多了,大家纷纷在找寻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一会儿,我终于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们是从树洞里面钻出来的,就像挤牙膏那样,从碗公大小的树洞中流出来,再聚成不完全的形体。

过久的憋气,导致我的肺叶发痛,我控制不住地倒抽了一口气,不料,过大的呼吸声音陡然吸引了数名鬼魂瞪过来。

我吓了一跳,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靠近,一步一步地靠近木屋,越来越近,形貌越来越清晰骇人。

我吓得往后跌坐,须臾,他们已经来到木门前方,木门被他们推动,吱嘎地往内打开。

见状,我忽然一脚抵住木门,几乎是反射性动作,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砰地一声又把木门踢上。一道往内推挤的力量从我的鞋底传来,他们还是不放弃地想要把门打开。

我几乎是无意识地往前顶去,整个身子死死地挡在门前,我只剩下一个念头,我不能让他们进来,让他们进来的话,我就没命了!

木门因为两方的力量互相推挡着,因此发出了喀喀喀的震动声音,我的心脏同样颤抖不停,巨大的恐惧压得我意识恍惚,连触感也变得麻痹,我甚至不能肯定这到底是不是现实。

我用背部挡住木门,而破洞就在我的脸旁,好一会儿时间过去,外头不再推挤着要进来了,我这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可是心中的恐惧却没有因此淡去,直到五分钟左右,我才又有了勇气。

他们……走了吗?我按着胸口,转头去看破洞,外头已经恢复平静,又是一片无尽的黑漆,原来他们走了,我松了一口气。

赫然一只眼珠子出现在破洞中,与我正眼相视,我和他只隔着一道木门的距离。

“我捉到你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同时传来。

“孟哥。”小野的声音出现在耳侧,而我的眼前却是一片的黑暗,后脑也在隐隐作痛,像是被人敲了一记。

“孟哥。”小野又叫了我一次。

我感觉身子被轻轻摇动,这才发现自己还没睁开眼皮。我连忙打开眼睛,一眼就看见小野蹲在我前面,而阳光的光束从木屋的窗户射人,照亮了污黑发霉的空间,此时已经是天色泛白之际。

正当我疑惑着昨晚看见的一切到底是梦幻还是事实,我忽然发现自己仍然维持着昨晚的姿势——用背部抵住门板。

所以……我看到的是真的,只是我昨天肯定被吓昏了,今天才会这样醒过来。我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脖子,一会儿又摸向后脑,然后问小野:“我有没有怎样?”

“什么怎样?”小野不懂我的问题。

“就是……和平常有没有什么不一样?”我又问他。

他仔细地打量我,半晌才摇头说:“没有,看不出来有什么不一样。”

“那就好。”我吐了一口气,胸口的憋闷终于减轻。

“不过,孟哥你干吗坐在这里睡?”小野又问我。

我先是摇头,然后抓起水瓶喝了一口,这才起身对小野说:“我们该离开这里了。”

“好。”小野没有意见,扛起背包和我一起走出木屋。

天色已经亮了,我拿出手机看时间,手机在收不到讯号的深山里头,也只有时钟这个功能:

“八点。”

“挺早的,我们今天一定可以找到村庄。”小野斗志昂扬地表示。

但我却迎头泼了他一盆冷水:“不去找了,我们快回头,顺着原路走回去,试试能不能找到白石窟,我们要尽快离开鸦山。”

小野不解地问我:“可是,如果能找到路的话,我们昨天早就找到了,今天还要浪费时间去找原路吗?不如就把这些时间拿来找村庄,再拜托村庄的人把我们从别条路送下山。”

“你不懂吗?这里根本没有村庄,什么都没有。”我的口气变得很差,也许是因为昨晚的事情,也许是因为没有吃东西导致血糖偏低,脾气也就一并上来了。

“孟哥,没有找怎么会知道,而且这里有猎户的木屋,昨天你也有看见小孩。”小野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又说。

我忽然生气地冲向密林之中,指着那些树大骂:“没有村庄、没有小孩。昨天我看到的是鬼!是鬼!昨晚你睡死了,我听见外面有声音,就从门上的破洞往外看,然后看见一堆的鬼,从这些树洞里面……这里、还有这里,它们就像是破掉的脓包,就这样流出来,然后变成了鬼,满山满谷都是鬼!不是鬼火,而是人的模样,缺胳膊断腿地在草丛中走动。”

小野听得哑口无言,半张着嘴巴、瞪大了眼睛看我,良久才挤出一句:“这些是鬼树?那么……导游说的那些传言,全部都是真的了?他说居民看见鸦山里面有鬼,所以才没人敢靠近鸦山的入口白石窟。”

我很高兴小野终于听懂了我的意思,不过我还是没给他好脸色地说:“走吧,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你看这处木屋,一定是很久没人住了,说不定那猎户……”

我没有把话说完,毕竟有些事情我也不愿意说明白。

只是小野仍然不贴心,他帮我把话说完了:

“猎户也被鬼杀死了。”

我假装没有听见,大步地跨人草丛之中,然后顺着昨天的路线往回走,我们必须先进入石林,才能再回到被乌鸦攻击的那处密林。虽然肚子很饿,不过我的脑袋却是非常清醒。

小野连忙跟了上来,亦步亦趋地黏在我身后。

我们一边走着,可我受了昨晚的影响,总是会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树上,还好上面没有挂着昨晚看见的那些尸体残块,就和昨晚的鬼一样,尸体残块也是一种看不到的存在。

小野跟着我探头探脑地望着树枝,不过从他的表情看来,他并不知道我在找什么。

很快的,我们又回到了石林,抛开身后那处厚重的密林,我的心情开朗了许多,总觉得会找到路回家,只要我们越过了这处石林。

只是这样的心情没有维持太久,我们虽然找到了昨天那处小径,可是却觉得路程远了许久。

又走了一段长路,小野也发现了异状:“孟哥,我们会不会走错路了?昨天好像没走这么久。”

“我们是走在小径上面没错。”我指着脚下,可是心底同样在发慌,毕竟我们在来路上没有留下任何记号,而这处石林的景象也是千篇一律,根本无法分辨这里是不是我们昨天所经过的那条小径。

小野往两侧看了一下,忽然指着一处说:“孟哥,你看,那边也有这种小径的痕迹。”

闻言,我即刻伸长了脖子看过去,果然看见不远处也有一条荒废了的路径。这不是一个好发现,代表我们正在走的这条路,可能根本就是错的路线。

我对小野说:

“我过去那边看看,你在这里不要动。”

“好。”小野听话地点头。

我连忙跑向那处路径去看,两条路径的距离不远,因此我花不到一分钟就来到了那条新发现的路径上,一踏上新的路径,更棘手的问题随之浮现。这两条路线所延伸的方向截然不同,根本就是两条垂直的路线。

如果是平行的两条路,我们还能侥幸地认为,或许是通往同样的地点;可是垂直的两条路,我们就只能凭着直觉去挑选一条,然后决定自己的命运。

我思考了一会儿,回头对小野喊道:“路的方向不一样,我不能确定哪一条才是我们昨天走的。”

小野闻言,也对着我喊:“那我过去看看。”

说罢,他急急忙忙向我跑来,半晌时间已经站在我身旁,他帮我辨认路线,来回地走动不知道在看什么。

许久,他断然表示:“是这条没错,我们刚才走的那条是错的。”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我心里满是好奇地问他,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但又不免怀疑他是信口开河。这样的念头一生,我对自己的怀疑感到惭愧,因为我根本是不愿意承认小野比我能干,才会有这种怀疑的念头。

“说破就不值钱了,总之是这条路。”小野又说。

闻言,我更加怀疑他的可信度。

我眯着眼睛看小野,小野连忙往前跑去,一边说:“快,我们出发了。”

果然很可疑,我追了上去,继续向他逼问:“你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从……从石头呀,孟哥,你看那边的大石,有没有很眼熟,这边的这一块也很眼熟。”小野说。

我看了一下左右,其实每一块石头都让我觉得眼熟,根本分不出石头之间的不同,也许就像美国人看中国人的眼光,认为每个中国人的长相都一样,只有高矮胖瘦的不同;若是同时有两个胖子出现,还会以为他们是孪生兄弟。

我姑且相信了小野,然后和他一同顺着这条路径前行。

约莫走了半小时,我不由得后悔听信小野,因为路径不仅变得小条,就连身边也出现了不曾走过的崖壁。

“小野。”我唤住了小野,因为我可以肯定这条路线错了。

“我们昨天没有走过这边。”我说。看着仅距离我们一公尺的崖坡,我不由得心惊,我又想起了落石的危险,只怕脚下的沙石会忽然松塌。

“嗯,我看出来了。不过,孟哥,你看这处路线是往下延伸,说不定它就是下山的路线。”小野天真地说道。

我真想打他两巴掌,看他会不会比较清醒一点,难道他还不清楚我们现在的情况,已经没有时间让我们再去尝试新的路线。

我愤然地转身说:“我不走这条路,明知道是错的为什么还要走。”

小野吓了一跳,即刻伸手抓住我的背包:“孟哥。”

谁知道这一抓,却导致我的重心不稳,我的脚下一扭,整个人扑了出去,我连忙稳住脚步,不料却踩在松塌的沙石上面,我不由得顺着崖壁飞快地往下跌飞。我的双手反射性地往两侧乱抓,却是什么也抓不到,身子还在往下滑行中。速度不快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我惊慌地大喊着,脑袋一片空白,双腿和手臂被凹凸的崖壁撞得疼痛,每一下都像是要瘀青了,但是我哭不出来,只是想着这次死定了!

“哇啊!”随着我的叫声,我的身子突然翻滚了几圈,终于落在一处平地上。

我没有死,我居然没有死!我惊魂未定地看着天空,几只乌鸦在飞旋,见状,我立刻又爬起身子,免得被乌鸦认为我是尸体,而群起围攻过来。

小野的声音从上方传了下来,他喊着我的名字:“孟哥!你还好吗?”

“我没事了。”我朝他喊,随后拉开袖子,我的手臂果然变成了一片青黑色,想必双腿的情况也不乐观,幸好背部有背包垫着,否则脊椎一定会受伤。

而我还在检查自己伤势的同时,小野居然也咕碌咕碌地滑了下来。我傻眼地看着他,不懂他干嘛跟着下来,我是因为摔倒不得已才下来,而他却傻里傻气地自己跳下来?

“孟哥,你还好吗?对不起,我刚才不是故意的。”他紧张地道歉。

“你干吗下来?”我不解地问他,口气半是责备。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我总不能丢下你一个人不管。”小野说。

“那你下来了,谁去找救兵把我救上去?”我又问他。

他露出惊讶的表情,似乎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那……那没关系,反正我们滑下来了,应该离山下更近了,我们就当作是走捷径。”

小野自圆其说地又说,“反正都下来了,我们走这边好了。”

“我不会再相信你了,我要走这边。”我选了一个反方向,表面上是在闹别扭唱反调,可我的第六感告诉我,小野是个衰神,不要让他作主比较好。

小野不反对地跟在我身边,一面安抚我的脾气:“孟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那就闭上嘴巴吧。”我也没有体力和他怄气了。

小野识相地闭嘴,沉默地一路和我走下去。我越走越觉得惶恐,因为头顶上旋盘的乌鸦变多了,这方向不禁让我感到心虚,就怕我们正在往乌鸦的大本营前进。

乌鸦的啼叫警告性地传来,只是它们的高度没有落下,因此对我们不构成威胁。

前方又是一处山壁,幸好右边还有一条出口,我们别无选择地爬上了一块石头,然后循着出口向外走。

这处的地势像是河谷,左右都是高山大石,而我们脚下则是寸草不生,我不禁担心起来,若此刻是旱季,所以这处河谷才会干躁无水的话,那么……我们所走的这条路,也有可能随时会有洪水灌来。

这么一想,我的胃部便开始发疼,胃酸强烈地侵蚀着胃壁。我按着胃部,不敢松懈地再攀过一处大石。

一会儿时间,我们前方的地面总算多了一些冒出头的杂草,这代表我们远离了河道。

松了口气的同时,我的脚步也慢了下来。小野却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他逐渐从后方的位置走到我身边,不知不觉已经和我并肩而行,又一会儿,我反而走在了他的背后。

陡然,小野停住了脚步,导致失神的我差点和他撞上。

我没有问小野为什么停下,而是绕过他的身子想要走在前方,没想到一经过他的肩膀……我整个人怔住了,呆滞地无法动弹。

一枝干枯的树枝勾在眼前,横挡了我和小野的去路,而叫我们无法动弹的是树枝上的东西,正挂着一颗死人头!脸上的肉屑被吃得干净,露出了黄白色的头骨,却因为头发缠上了树枯,造成它像灯笼一般摇摇晃晃。

也许是因为没有了腐肉,所以味道并不明显,我连忙拉着小野越过这颗人头,可是没走几步,在绕过一处石壁之后,我们更是无法置信……

前方的景象豁然开朗,是一大片的高原地,上头长着稀疏的大树,树干不高,绝对不超过三层楼,可是枝干却延伸得非常广阔,每一棵都有五个篮球场的大小。这些大树上面没有树叶,像是全部都凋零枯死了,许多的乌鸦停在上面栖息,而树上同时挂着许多人头。

如同昨晚所看见的,树上结满了人头……每棵树都是,骇人的呈现在我的眼前,冲击着我的视线。

天空传来乌鸦的叫声,同时一颗东西笔直地坠落在树上,那是一颗人头……树枝就像伸展在半空中的干瘪手掌,一把接住了那颗头颅。

我忽然懂了,为什么乌鸦总会出现在尸体附近,它们要的不是尸体的腐肉,而是这些尸体的头颅。

只是……乌鸦为什么要收集人头?

我的身后忽然传来乌鸦的叫声,嘎的一声,像是一把利刃刺进我的胸口,声音像是一公尺内发出来的。

我赫然回头,那乌鸦的声音居然是从身后那颗死人头传出的,嘎嘎叫个不停,随后,我看见了一对鸟喙伸出了人头的眼窝,我这才明白是有乌鸦的幼鸟住在里面。

乌鸦居然把人头拿来作巢窠,简直太匪夷所思了,我的额头胀痛不已,而小野却是连忙拿出相机拍个不停。

“这就是吊头山吗?这是吊头山的秘密吗?死人之所以日夜哭泣,其实就是里面住着乌鸦?”小野问我。

我无法回答他,只能灰心地望着这些吊头树……挂满了人头,长发、短发、腐烂的、新鲜的……以及满满的乌鸦。

我以为这就是真相,却又升起了疑虑,这些人头是从哪里来的?至少有上千个人头,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思考之际,我们的身后传来啪答一声,谁的脚步正在逐渐接近……

第五章 吊头山村

听着碎石的磨擦声音,我和小野一动也不敢动,只是侧着头望向声音的来源,那声音像是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我的吸呼随之变得沉重,空气宛如凝滞了,造成我的肺叶缺氧疼痛。

一会儿,一处弯道绕出了一名男孩,正是我昨天傍晚看见的那位!我吓得张大了嘴巴,却是没有半点声音发出,倒是小野,不明所以地向那名小孩问道:“你是谁?”

“你们又是谁?快走吧,不然就要被乌鸦咬死了。”他朝着我们挥手,表情紧张不已。

我再往他的身下看去,这名男孩有影子,所以他不是鬼。我吓得三魂散了七魄,好长一段时间才回神,我对那名男孩问道:

“要走去哪?”

“这边。”男孩指着一处方向,然后一边说着一边就往石缝里面钻去。

我和小野互相看了一眼,连忙跟着男孩过去。男孩没有回头关心我们,只是急急忙忙地爬着,我们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不由得变得紧张,身后真的追来了吃人怪物。

一会儿时间,我不禁发现男孩所带的路径奇怪,他尽是往石缝里面钻,不然就是要翻越大石,像是专门找难走的路径来走,我和小野不到十分钟就汗水淋漓了。

那名男孩也是,气喘吁吁地坐在一处石洞下休息。不过看他肯停下脚步,我们应该是远离了危险。我这时才有时间好好观察他,男孩的皮肤惨白,个头也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像是从病院里面逃跑出来的病童,一点也不像是在山里生活的居民。

该不会真的是鬼?想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地试探他:“你该不会也是迷路了?”

“我才没有迷路,不过你们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男孩反问我们,同样有趣地打量我和小野。

我想是因为我们和男孩的打扮差太多,一副外地人的模样,才会引发男孩的好奇。

我据实地回答男孩:“我们是迷路了,你可以带我们去苍岩山吗?”

不过话才讲完,我随后一想又觉得不恰,这名男孩或许不知道苍岩山的位置,于是我改口又说:“带我们去找村庄就行了。”

男孩一听,立刻笑着答应:“这个太简单了,那你们就先跟我回去村子吧,我不知道其他的村庄怎么去,不过我可以带你们回家,然后再叫牛哥带你们下山。”

“太好了!就这样办吧。”我喜不自禁地喊出。

可男孩的谜团还是没解开,他究竟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我正想向他追问,男孩已经从山洞里面爬出来,然后带着我们继续赶路:“走这边。”

“好。”我朝着他点头,然后跟着他往山上爬。

约莫十几分钟过去,他带着我们来到一处峡谷,我不由得大开眼界。此处的山谷可以看见许多衣服和瓜果晒在石头上,一些村民看见了我们,同时张大了眼睛打量我们,像是从来没有见过外来客。

“虎子,你从哪里带了这两个人来?”一名男人朝着身边的男孩叫道。

原来这名男孩叫虎子。

一些男女纷纷围了过来,还有许多从山壁里面走出来的村民,我们又往前面走了过去,这会儿才知道,山壁后头是一处挑高的洞穴,至少超过五层楼高,不深,却非常的宽广,像是半个足球场。

村民们就倚洞而居,在里面搭了许多的木屋,然后住在里面。这样的穴居生活,我是第一次看见。

刚才说话的男人走向我们,他越是靠近,我越能看清楚他的模样,就和虎子一样,惨白脸色,身子瘦弱。

那名男人站在我们前方,露出一口黄牙地笑着问我们:“我叫阿牛,你们是怎么来的?”

我想他应该就是虎子口中的牛哥,我连忙向他解释:“我们是从鸦山来的,后来迷路就出不去了。”

说话的同时,一群孩子已经围上了我们,他们的年纪都小,估计最小的才三岁,最大的是十五岁,总共有二十几个,每个都对我们充满了好奇,圆睁着眼睛观察我们。还有一名孩子伸手摸了摸我的裤子,随后又一溜烟儿地躲进人群里。

“你们在说什么呀?这里就是鸦山呀,怎么还会从鸦山来?你们应该是从白石窟那里进来的吧?很久没有人来过了。”阿牛笑着又说。

随着刚才那名孩子偷摸了我一把,其他的孩子也有样随样地跟着摸上来,并且发出嘻嘻哈哈的声音。

阿牛拨了他们一把,一边对我们道歉:“小孩子嘛,就是爱玩。你们不要太在意,进来坐坐,看你们一身脏兮兮,肯定迷路很久了。对了,饿了没?”

闻言,我和小野拼命点头,顾不得形象地喊道:“饿了、饿了。”

就在小孩子的昨咋呼呼声中,我和小野跟着阿牛进入了山洞里,洞内的空气冰凉却让人安心,我们坐在中间的广场上,两边都是房子,更多的村民手里抱着小孩探头出来观望,一边询问阿牛发生什么事。

阿牛一面要回答他们,一面就往广场上的一堆柴薪里抽出了两根东西。我看着先是一愣,待手上拿到了那东西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两串烤鸟干。

“这样可以保温嘛,要吃就从里面抽。”阿牛说完,自己也抽了一根出来,他把上面的碳皮剥掉,烤鸟干立刻露出了白肉。

我和小野学着阿牛的吃法,立刻开始大块朵颐,但我才刚吃了几口,随即想到……这座山里面除了乌鸦再也没有看见别的鸟类。

“这是什么肉?”我问阿牛,同时停下了咀嚼。

“乌鸦肉。”虎子在一旁搭腔。

我不禁有些反胃,一想到这些乌鸦吃过尸体,而现在又在我的嘴巴里。我不由得感到矛盾,不知道该把嘴里的鸟肉吐掉还是往下吞,总觉得乌鸦肉就是尸体变成的。

小野还是狼吞虎咽地吃着,我则是放慢了速度,慢条斯理地咀嚼。我一边吃着,一边观察围在两边的村民。他们像是看猴子一般地打量我们,把我和小野品头论足了一番。

这样的感觉挺无奈的,明明他们才是稀少民族,和我们的生活习惯与居住方式不同,可是来到了他们村子的我和小野,反而转调了位子,得让他们这样研究我们。

我也不客气地往他们身上看,每一张脸、每一具身,我越看越觉得吃不下,因为他们的皮肤全部偏白,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全都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即使没有咳嗽、打喷嚏,也像是下一秒就会昏倒过去。

为什么这里的村民会这么不健康?我皱起了眉头,不解的情绪正在放大。

我低头看着手上的乌鸦肉,会是食物的问题吗?才造成村民个个面白体瘦。

思考之际,阿牛出声问我:“你们进来鸦山做什么?白石窟那边的乌鸦会吃人,你们还从那边进来,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非来不可吧?”

阿牛的问题犀利,我不禁一愣,但也知道我们很难找到别的理由骗过他,我也只好实话告诉他,虽然我们的实话听起来更像谎言:“我叫阿孟,他是小野,我们是在城市里面工作,上头派我们来找一个村庄。”

“到鸦山里面找?这听起来真是稀奇。”阿牛咧着一口黄牙说,似乎是在笑我们太疯狂。

“嗯,听说这里有个吊头山,那个村庄的村民都受了诅咒,会在四十岁之前上吊在树上死去。”小野没有心机地全部说了出来。

阿牛一听,整个表情瞬间发僵,旁边的村民们也停下了议论,气氛顿时安静了,只剩下眼前的火堆偶而会爆出嗤擦声,火星突兀地弹跳着。

小野不懂自己说错了什么,困窘地看着每位村民。一会儿,他为了打破僵局又说:“我们本来以为是假的,不过……我们找到了。”

他越说越小声,因为村民的脸色越发难看,仿佛吊头山是他们的禁忌话题。

“你在哪里找到?”阿牛颤抖着声音问小野。

小野吞了吞口水,对阿牛说:“在那边……很多树上挂着人头,还有乌鸦栖息,是虎子把我们带回来的。”

“他说的是乌鸦林!”虎子连忙摆手,像是在澄清着什么。

村民渐渐地散去,虽然他们不动声色,可是我仍然感受得到,他们把我和小野当成了不祥人,宛如我们会为村子带来厄运一般。

这种反应就像苍岩山的饭店老板,当他听说我要进入鸦山时,也是这副表情与不谅解的态度,只是我不懂为什么连鸦山的村民也这样,难道他们也听过什么传言吗?

阿牛叹了一口气,诚恳地对我们说:“你们真是命大,还好遇到虎子,不然你们的头颅也会挂上乌鸦林。”

“我……我们……”我忽然不知道要搭什么话。

阿牛又说:“乌鸦林的乌鸦也会吃人,就跟白石窟的那些一样,也就是因为这些煞星在,鸦山才会没有人烟。你们能平安地进来,还找到我们的村子,这也算是缘分吧,我赶在这两天准备一下,然后送你们下山。”

“你能送我们下山?”我惊喜地问。

“嗯,我们不常下山,因为白石窟那边的路不好走,所以我们得绕远路,平常是一年多才会下山一次,去采买一些衣服,不过这回是为了救人,就为你们破例一次。”阿牛说。

“牛哥很厉害的,平常都是他下山去买东西,以前是雷哥跟他一起去,后来……”虎子说到这里,突然啊的一声闭上了嘴巴。他惊恐地看着阿牛,半晌又看了看我们。

“阿雷死了,由于下山的路途很危险,在一次下山的路途中,阿雷因为遇到山难所以死了。也是因为下山难、上山也难,所以我们的村民从来没有见过外来客,你们两个是他们见过的第一批外来客。”阿牛又说。

经过他的解释,我比较可以释怀了,因为虎子的反应非常奇怪,像是不经意把村里的秘密说露了嘴。不过阿牛的解释非常合理,我也就没有再怀疑什么。

对谈之际,外头又进来了两名男人。我一眼就能分辨出他们的身份,肯定也是村庄里面的村民——白蜡般的皮肤、削瘦的双颊已然成了村庄的特征。

两名男人一看见我们就朝着阿牛大喊:“牛哥,那是谁呀?”

“这两人是虎子在路上捡到的外来客,迷路闯进来的,他叫阿孟,这位叫小野。”阿牛指着我们两人介绍。

我和小野有礼貌地向他们两人点头致意,同时看见他们两人脸上的紧张神色,似乎不欢迎我和小野。

我和小野有默契地互看了一眼,也从彼此的眼神确定了心中的疑虑不是错觉。

“那……那现在怎么办?”外头回来的两人又问阿牛,看样子阿牛是这个村庄的意见领袖。

阿牛耸着肩膀说:“只能把他们送下山去了,不过这几天的天气不好,可能要再等上两天。”

“好,那就尽快吧。”外头回来的人又说,他的表情诉说着迫不及待要把我们送走。这样的不友善太过明显了,我的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阵不舒服。

小野的焦点则落在两人手上的瓜果上,他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

“巫瓜,和乌鸦肉一样,都是我们村子里的主食。这片荒山野岭长不出东西,我们就是靠着这些巫瓜和乌鸦肉活下来的。”阿牛向我们说道,他一边朝着进来的两人招手。

那两人听话地走向阿牛,阿牛直接从他们怀里掏出了两颗巫瓜,我这会儿才看清楚巫瓜的模样。

巫瓜的大小就和南瓜差不多,只是颜色诡异得吓人,像是在鲜红色的水彩里面再倒了墨黑的颜料,将颜色搅和成污血一般的混浊猪肝红,墨黑的底色上有着斑斑点点、层次不一的浊红,浊红的斑纹勾勒出一幅诡异的图腾,那就是巫瓜的外貌。

阿牛挑了两个巫瓜之后,便把那两人打发走了。我看见那两人走到洞穴的后方,一些村民立刻跟了过去,像是要议论我们的事情,又像是等着要领救济米的贫民,把带回巫瓜的那两人团团包围住,只是他们的说话声音太小了,我仅能听见苍蝇飞舞的嗡嗡低鸣在洞穴里环绕。

火堆又啪哧一声地激起红星,我被声音吸引地看了过去,原来是阿牛在烤巫瓜。

“我烤个巫瓜让你们品尝一下。”阿牛好客地表示,只见他像烤红薯那般,把巫瓜塞进了火堆底下,几个孩子看见了,纷纷带着巫瓜前来凑热闹。

一会儿,我和小野的身边又坐满了孩子,他们正等着阿牛帮他们烤巫瓜,不过愉快的时光没有维持太久,一些妈妈见状即刻来把孩子们拖回家。

我和小野果然不受欢迎。

小野无声地叹了口气,我拍了拍他的背部,用只有他能听见的音量说:“没办法,谁叫我们是外来客,你看村民的样子,这里应该是个粮食不足的村庄,现在又多了我们两人来白吃白喝,我们当然会被讨厌。”

小野听完觉得有道理,恍然地点头之后,总算恢复了笑容:“我们只好继续被讨厌了。”

“什么讨厌?”阿牛听不懂小野的意思,不解地看着我们两人。

“没什么。巫瓜要烤多久?我们在城市里面没见过这种东西。”我转移了另一个话题。

阿牛咧齿一笑,拿起一根树枝往火堆里用力插去,随即插起了一颗冒着热气的巫瓜:“可以吃了,这东西没有所谓的熟不熟,生的也能吃、熟的也能吃,只是烤热一点比较香。”

他一边说着便把巫瓜递给了我,我伸手去接那根插着巫瓜的树枝,只是一接过来,我的食欲顿时消失了。一些黑黑黏黏的汁液从巫瓜里面流了出来,沾在树枝上面,这画面顿时让我倒尽胃口。

我把巫瓜转给了小野,小野一接过去就好奇地问阿牛:“要怎么吃?”

“把沾了碳灰的瓜皮剥掉,就可以直接咬着吃了。”阿牛又从火堆里面插了一颗出来,他本来要拿给我,却被我婉拒了。

“我刚才吃乌鸦肉已经吃饱了,你和小野先吃吧。”我说。

阿牛愣了一下,不过他在看见小野在为巫瓜剥皮之后,就又恢复了开朗的神色。

“像我这样剥。”阿牛不再理我,转而指导着小野怎么去吃巫瓜。

巫瓜的表皮被剥了下来,露出底下赤红色的瓜肉,那瓜肉的长相委实吓了我一大跳,简直就像是把动物硬生生撕下一层皮,所看见的那幕血淋淋的模样。

小野也愣住了,我们同时嗅见了一股血腥味道,淡淡地在空气里面飘散开来。

阿牛咬了一口手上的巫瓜,又对小野说:“吃呀,味道挺不错的。”

小野已经骑虎难下,他咕噜地吞了吞口水,这才鼓足勇气咬下第一口,嚼了几下之后他又吃了第二口,接着是第三口、第四口……吃得越多,他的表情越是惊奇。

“什么味道?”我忍不住问他。

“还不错,但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味道,只能说口感就像是煮熟的茄子,烂烂软软的;至于味道嘛,有点甜甜的又有点咸咸的,我不会形容啦,你吃一口就知道了。”他把巫瓜拿到我的面前,巫瓜的血腥气味一下子冲进了我的鼻腔,我忍住不适地摇头,又把巫瓜推回给小野。

“不用了,我还不饿。”我皱着眉头说,以免小野又逼我第二次。

小野无趣地收回巫瓜,和阿牛两人津津有昧地啃着。那些红色的汁液沾满了他们的嘴角,让我看了不禁头皮发麻,就像是看见活人生吃着野鼠的景象,只有恶心两个字可以形容。

随着巫瓜被咬进了瓜心,红色的液体转成了墨黑,小野的动作不由得迟疑了半晌,不过他在看见阿牛依然吃得开心之后,小野也勇于尝试地继续把巫瓜吃完。

小野抹了一把嘴角,摸着肚皮满足地对阿牛说:“不错,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是鸦山的特产吗?”

“嗯,应该只有鸦山才有巫瓜,本来我想把这些巫瓜带下山去卖,这样就可以换一点钱买东西上山,可是山下的人都没见过巫瓜所以不敢吃,害我不仅卖不出去,还被当成是什么奇怪的家伙,他们觉得这东西很可怕,就把它叫作巫瓜,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几百年也没替这瓜果取过名字,也就这么延用下来了。”阿牛说。

此时,外头的天色已经昏黄了。小野看了看外头,拿起手上的相机询问阿牛:“我们可以出去转转吗?”

我看小野的姿态应该是想要趁着天色没黑之际,出去拍些照片回来。

“好呀,别走远了,要我派虎子照顾你们吗?”阿牛问我们。

虎子一听见阿牛说到他的名字,立刻跑了过来。

“不用了,我们不走远。”我说。

“还是带着虎子安全一点。”阿牛按着虎子的头,坚持派他作为我们的保镖。

“那就麻烦你了,虎子。”我起身向虎子鞠躬,虎子见状即刻被我逗得呵呵笑。

虎子跑向洞口,回身叫我们快一点,他已经完全乐在其中了。

我和小野跟着起身走出洞口,随着虎子的领路走向一处树林之中。

我看虎子的动作利落,于是开口问他:“虎子,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洗澡,你们又脏又臭。”虎子说。他比划着我和小野的衣服,确实脏得难看,加上一身的汗臭熏人,我不由得感到一阵尴尬。

小野一边走着,一边拿起相机拍照,他在记录这个村庄的模样,很难想象鸦山里面居然有村庄,靠着乌鸦肉和巫瓜度过一生。我想这里的村民可能有八成以上一辈子都没见过外村人,就这么遗世独居地住着。

小野忙着拍照,我也随性地到处观望,这会儿才有闲情把鸦山看得透彻,我们的周围全是峭壁大石,偶而从崖缝中探出几根杂草枯枝,场景就像宁采臣初遇聂小倩的兰若寺郊野。

这种场景即使说这些乌鸦是黑山老妖的部属,我也会相信,尤其是这些树木的模样十分不寻常,叶子几乎都凋零了,只剩下几片褐黄还在挣扎着,就像被砍断的手指,只剩下一些皮肉还沾黏着,导致手指摇摇晃晃地仿佛在招唤着什么。

我不喜欢鸦山,实在找不到这处的可爱之处。

正当我专心的同时,小野忽然回头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人乡随俗嘛,孟哥,你应该尝一下巫瓜。”

“不用了,我是偏食的坏孩子。”

虎子见我们的速度慢了,于是对我们叫道:“快一点,就要到了。”

“好。”我回答了一声,然后加快了速度。小野也收起了相机,把和虎子拉远的距离追回。

随着脚步的前进,我们的耳边已然可以听见塞率的水流声音传了过来,还有一些女人在说话。

虎子指着前方一处大石后方说:“快到了,这边过去有一条河,我们村子就是靠这条河长大的,我带你们过去洗澡。”

他才讲完,我们就听见大石后方传来一名女人的叫唤:

“是虎子吗?”

虎子闻言也大声叫了回去:“大娘,是我,我带了两个人来了。”

两人隔石对话之际,一名三十几岁的女人从石头后方绕了出来,梳着包包头,抱着一堆湿衣服问:“咦?虎子,你带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我从女人的声音听出她就是刚才和虎子对话的大娘。虽然虎子叫她大娘,可是我们眼前的女人年纪不过三十出头,白白瘦瘦的一脸病容,从袖口露出的手腕细得就像骷髅,仿佛一折就会断。

她同样在上下打量我们,一会儿将刘海塞到耳朵后头,这才又问:“虎子,你还没说呀,这两人是谁?”

“是我捡回来的外来客,他们迷路跑去了乌鸦林,是我把他们救回来的。”虎子得意地说道。

“那你于吗把他们带来这里,应该带回去给牛哥。”大娘皱着眉头说。

“我带回去了,现在是带他们来洗澡。”虎子说。

大娘闻言,这才舒开她眉间的皱褶,捧着手中刚洗好的衣服往我们这边走过来:“那就快带他们去吧,我要先回去了。”

“大娘慢走。”虎子有礼貌地对她说,不过这个称呼听在我耳中却显得别扭,眼前的女人才三十岁就被叫作大娘,又听她刚才和虎子的对话,村中的大小事情似乎都要向阿牛报备,可是阿牛的年纪应该和我差不多,绝对没有超过三十五岁,如果他是村长的话,那年纪也太轻了。

我越想越觉得奇怪,再仔细一回想先前所见过的村民,好像年龄层普遍年轻化。这个村子里面的老人去了哪里?都死了吗?

在没有医疗系统的村子里面,村民确实很难长寿。

一想到这边,我好奇地问虎子:“虎子,村里面最长寿的是谁?”

“什么是长寿?”虎子没听过这个词汇,所以反过来问我。

“就是活最久的人是谁?”我用最简单的方式重新问他。

虎子恍然地喔了一声,然后想了半晌才说:“应该是雷哥吧,不过他也死掉了。”

说完,他觉得无聊地皱起眉头喊着:“绕过去就可以看见河了。”

“好。”我和小野立刻跟上去,越过眼前的大石之后,确实看见了一条小河,约莫一公尺宽,河边坐着几个年纪不一的女人,有的在洗衣服、有的在擦身子,却在看见我们的同时停下了动作,呆滞地望着我和小野。

虎子似乎很满意她们的反应,洪亮着声音替我们介绍:“这个是小野,这个是阿孟,是我捡到的外来客,我已经带他们去见过牛哥了,现在是带他们来洗澡的。”

女人们闻言,陆续从石化状态中清醒,交头接耳地讨论着什么。虎子不再理会她们,而是跑到我和小野的身后,一手一个地推着我和小野前进,他一边嚷嚷着:“快点洗澡,不然今晚不让你们进洞穴睡觉。”

我和小野好笑地对看了一眼,然后学着女人们的姿势,找了一处石头坐下,这里的河水平缓,浅的只能覆盖住小腿,不过高山上的水温却是低得吓人,我的脚指头才刚触碰到水面,就被一股上窜的寒意激得反射性地缩起脚掌。

旁边的女人看了不由得呵呵笑,一名女人扔过了一块破布给我,接着示范正确的洗澡给我看。她先把布浸湿了之后再拧干,使用擦澡的方式,把手伸进衣服里面擦拭身子。

我不由得感到羞赧,虽然女人的衣服都好端端地穿着,可是看着她拿着碎布的手在她的身上游移,我仍然会想歪,何况眼前的女人大概二十五岁左右,正值青春貌美的年纪,我又怎么能看着她擦澡却无动于衷。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邪恶的欲望,半晌才装作若无其事地擦澡。我和小野依样画葫芦地把自己清洗了一次,身子果然舒爽了许多。

方才借我破布的那名女人有趣地望着我们,见我们忙完了才和我说话:“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台湾。”我说。

她闻言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我没有听过这个地方,你们果然是外来客。”

“也只有外来客才敢进来鸦山。”虎子在一旁搭话。

女人又笑了,看着我又问:“你叫阿孟是吗?我叫巧巧。”

“巧巧姐没有活很久,她才二十岁。”虎子又说。

巧巧一听,露出了诧异的表情。我不禁想要往虎子的脑袋敲下去,不过我还是忍住了,我低声地对虎子说:“我刚好不喜欢活太久的。”

虎子喔了一声,似懂非懂地点头。

我向虎子说完了话,随后才又看向巧巧,没想到她才二十岁,或许是病容使她显得憔悴,因此外表比实际年龄要大上一些。即使她白白瘦瘦、没有生气的模样,却还是不损她五官的标致。

我这下子才了解西施为什么倾国倾城,原来真的有病态美人的存在。我望着巧巧看了好一阵子,却忽然觉得自己很猥琐,我和她的年纪差了一截,似乎不该对她存有任何暇想。

“咳。”我咳了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小野立刻转头问我:“孟哥,你感冒了吗?”

“病了吗?虎子,快带阿孟去吃巫瓜,吃了巫瓜会让病好得快一点。”巧巧反射性地表示。

“巫瓜?”我重复地问了一次。

“就是牛哥烤给你们吃的那个,吃了就会好了,我们生病都是吃巫瓜好的。”虎子说。

果然是那个恶心的东西,我马上谢绝他们的好意:“不用了,我只是被口水呛到而已。”

“孟哥,入境随俗。”小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搭着我的肩膀对我说教。

“小野,你读过《西游记》吗?”我反问他。

“有哇。”小野点头回答。

“知道唐僧为什么不吃人参果吗?”我又问他。

“因为长得像婴儿,啊……”小野终于明白我的苦衷,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径自作下结论,“原来你是唐僧。”

“对,你是猪八戒,所以觉得好吃。”我不甘示弱地顶回去。

小野没有生气,而是挑了挑眉毛又说:“其实我是孙悟空。”

“好,孙悟空。”我翻了翻白眼,从石头上面起身,河边的寒气挺重的,我直觉要是再待久一点,可能真的会感冒,到时候就算我不想吃巫瓜,也会被硬塞着吃下它吧。

烤巫瓜、炸巫瓜、蒸巫瓜,巫瓜全餐、一瓜三吃……真是一场不敢想象的噩梦。

“切。”巧巧见我们要起身离开。连忙叫了我们一声。

我的心跳不由得加速,脑海中飞过一抹异样的情愫。我回头去看巧巧,期待着她将说出口的话。

“你们洗完了澡,也应该把布还给我了。”巧巧指着我和小野手上的破布。

这里是个物资缺乏的村庄,也难怪巧巧会紧张我们把破布带走,我不免感到一阵失望,原来这就是她叫住我的原因吗?我和小野将破布还给了巧巧,这才离开河边。

虎子一蹦一跳地跑着,也不知道在开心什么,他笑着问我们:“你们还想去哪里逛逛?”

“还有哪里好玩的?”我问他,毕竟他是这里的地头蛇,经过两天的迷路之后,我已经不敢随意乱走了。

“我想想。”虎子侧头想了一下。

小野忽然提议:“不然我们去摘巫瓜好了。”

“不行。”虎子下意识地喊出。

“为什么不行?”我好奇地问他。因为虎子的表情转变得太快,让我不由得升起疑心。

虎子听我这么一问,不由得吱吱晤唔了起来,好像在隐瞒着什么,却又因为年纪太小而演技不佳,一眼就被我和小野视破了心思。

“不不能去吗?”为了给虎子压力,我再一次向他追问。

“好孩子是不能说谎的。”小野同样在向虎子施压。

只见虎子的表情越发纠结,仿佛下一秒真的会被我们给逼哭,我赶紧安抚虎子:“不去就不去。”

小野和虎子同时愣了一下,不过小野却是茫然地看着我,认为我干嘛忽然收住话题,导致我们的逼供任务功亏一篑。

虎子则是高兴地点头,一点也藏不住情绪地说:“好,那我带你们去捡宝物。”

说完,他又蹦蹦跳跳地往前面走。

我刚要跟过去,就被小野一把拉住:“孟哥,你不觉得他很奇怪吗?”

“你要是把他弄哭了,搞得村民把我们赶出去怎么办?”我敲了小野一记脑袋。

他总算顿悟地拍手说:“孟哥果然是孟哥,前辈确实深谋远虑。”

虎子不耐烦地又叫我们快一点,我和小野这才结束对话,匆匆地跟上虎子,即使我不相信他真的能带我们捡到宝物,不过就当作是哄小孩,我也表现出一副兴趣盎然的模样。

我们跟着虎子前进,他带着我们翻过几处石林,两侧灰白色的大石变幻多端,山峰形象丰富,或像利剑穿地而出、或像猛兽伏地欲跃、或像洪流凝结成柱,不过这些景像皆吸引不了小野,他只想拍摄神秘的画面。

小野意兴阑珊地打着哈欠,一副不想再爬的表情,他向我抱怨道:“早知道就不出来了。”

“捡宝物,你不好奇虎子眼中的宝物是指什么吗?”我诱导着问小野。

小野试想了一下,说出没创意的答案:“大概就是蜗牛壳、蝉蛹这种东西吧。”

“如果有那种东西,村民早就抓来吃了。”我说。

“那……会是什么?”小野的眼睛忽然一亮,直直地看着我。

我看向虎子的背影说:“等他来告诉你吧。”

“我比较想知道巫瓜的秘密,为什么不能带我们去摘巫瓜,也许……巫瓜不是普通的瓜果。”小野说了一串废话,他的推理说和没说一样。

“管他的,反正我没吃。”我不负责任地表示,带着戏谑的表情看着小野,不就是他说要人乡随俗嘛。

小野的表情一变,绿了半张脸说:“会不会有毒?你干吗不阻止我?”

“因为你是孙悟空。”我不着边际地讽刺他。

小野更是紧张了,拉着我的衣角不停地发问:“孟哥,你宁愿去捡宝物也不关心我的安危吗?”

“小野,你认为……牛哥下山去换衣服,究竟是拿了什么东西去换?”我又问小野。

小野这次愣住了,他想了一下说:“他说过巫瓜卖不出去,难道是拿乌鸦去卖吗?”

“卖谁呀?”我瞪了他一眼。

“所以真的有宝物?他们就是拿宝物去换吗?”小野又问我。

“八九不离十,你看这片不毛之地,也种不出其他的作物,他们的经济来源可能就是靠虎子口中的宝物,才能去山下交换物资。”我说。

“那我们可要发财了。”小野发出嘿嘿的奸笑声,瞬间又变得动力十足。

虎子轻快地走在前方,我和小野却因为不熟地形和路线,和他拉开了大老远的距离。他带着我们往树多的方向前进,一些枯枝不时地勾住我的衣角和裤管,就像是许多只无形的手想要拖缓我的步伐,这种感觉令人心生恐惧,每一次被树拉住,我总是害怕回头会看见不该存在的东西,还好都只是枯瘪的树枝。

随着时间的后移,山上逐渐起风,风沙在鞋底流动,就像一片不湍急的溪流,沙的走向如同河水的流向,这画面颇为唯美,只是我无心欣赏,反而担心起更大的沙暴会不会出现。

“虎子,起风了。”我对虎子唤道。

“那正好呀,这样才捡得到宝物。”虎子说。

我和小野目前也只能相信他了,我把收起的脚步重新迈开,可是又走了半刻,我忽然觉得这条路非常眼熟。

“虎子!这条路是要通往乌鸦林的?”我试探性地问虎子,头皮不由得发麻了起来。

虎子冲着我们点头,一边用手挡着风沙,一边说:“就是乌鸦林,我把你们救回来的地方,你们去的时间不对,乌鸦都挂在树上,你们要是一现身就会立刻被吃掉,现在去刚好是风沙正大的时候,乌鸦会全部跑光光。”

我的心头一震,顿时明白为什么会在乌鸦林遇到虎子,原来这一切并不是巧合,而是虎子原先就打算去那里捡宝物,只是在等着起风沙的时机……

“我们要再去一趟吗?”小野摸着他的相机,看样子当时他还没有拍够。

“嘘,不要说话,现在开始都听我的指挥,最重要的是——不要说话。”虎子架势十足地命令我们。

我们向他点头,虎子总算放心。

行进不到半晌时间,渐强的风沙已经从平坦的溪流变成了漫天的洪流,原先只是在脚踝处游移的沙石现在却可以感受它打在皮肤上的疼痛,幸好我和小野有戴上遮目镜,才不至于被风沙迷得睁不开眼睛,而虎子也有自己的一套办法,他从口袋拿出一条女人用的薄纱围巾,在头上缠了两圈之后继续走。

猛然一阵乌鸦的叫声,在毫无预警之际从天空荡了开来,声音大得像是雷鸣又似鼓声,我陡然地怔住了,这声音一听就知道是上百只的乌鸦同时叫出,随后,又可以听见振翅的啪啪声由远而近地传来!

乌鸦来了!我惊恐地看向身边,却找不到一处可以躲避的位置,我下意识地捡起一块石头,准备在乌鸦靠近之际给它们迎头痛击。

小野也慌了,他学着我拿起石头。

不过我在发现虎子的平静反应之后,惊恐就稍稍压下了。虎子依然是比划出噤声的手势,仅要求我们不要说话。

就在同一瞬间,天空赫然出现一大片的乌鸦,铺天盖地地从乌鸦林的方向蹿出,拉出了巨大的黑幕将天空遮住,天色忽然转为阴暗,耳朵里面填充的满是飞快振翅和乌鸦的鸣叫。我听不见风沙的声音了,只能听见繁杂的乌鸦声,我的耳膜鼓得发胀,就像快要被这些噪音给震聋了。

我和小野与虎子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石头,一动也不敢动地呆滞站着。几只乌鸦低空飞掠,咻咻的声音从我的耳边滑过,我知道我的脸颊肯定又被刮出了一道伤口。不过我并没有给那只乌鸦迎头痛击,此时的我深深感受一阵无助,以及斗志完全被磨尽的消极,我们不可能打赢乌鸦群……这里不是白石窟,这里的乌鸦多得无法计算,上千上万地扫过天空,没有人是它们的对手。

乌鸦不知道要去哪里,约莫过了五分钟左右,我们的上方又重回净空的模样。

我有一种爱上风沙的感动,风沙比乌鸦可爱多了。见到乌鸦们散去,憋在我胸腔许久的闷气终于消散。

虎子打量了一会儿左右,又往乌鸦林走去了。快到了,我越发认得这片峡谷,我刚要跟上虎子,不经意地发现自己的双腿居然抖个不停,身子有些绵软无力,肯定是被刚才的画面所震摄住,所以身子仍留有余陲吧。

由于我和小野的速度都缓下了,虎子也只好等着我们,我们花了许久的功夫才恢复气力,然后沿着离开乌鸦林的路径,我们又一次来到乌鸦林。

这一次所看见的景象又不同了,大片的枯树上面仅挂着密密麻麻的人头,而没有了乌鸦的踪迹。但也因为风沙变得狂暴,导致我们眼前的景像宛如收讯不清的卫星画面。

虎子突然用力一点头,手臂向前一伸,一气呵成的动作彷佛是在说:“上吧”。

他第一个跳入沙暴之中,利落地往一棵枯树走去。小野为了抢得独家画面,也连忙追上虎子,我则是担心虎子会出事,只好跟着走去。此时真不知道我和虎子究竟谁是谁的保镖。

风沙更大了,也难怪那群乌鸦会逃走,我的皮肤像是被用菜瓜布不停地刷着,痛得我眉头紧锁。

虎子却一点也不畏惧,一会儿功夫他已经带着我们来到一处枯树下方,这棵树的树干不高,仅有两公尺左右,因此树枝的高度恰好悬在我和小野的头上不到十公分的距离。

这样的近距离接触令人胆寒,因为我可以清楚地看见被树枝勾缠住的人头,有些已经腐败剩下骨头,几根贴住头皮的发丝随风向我拂来,我立刻退后了一步,却还是让发丝搔到了鼻尖,极细的发丝宛如通了电流,让我浑身不住地颤抖。

我转头去看虎子,他手脚敏捷地攀上了树干,伸手一抓,直接扯下一颗干枯的头颅,只见他将手指探进头颅的眼窝中,一边掏挖着,头颅里面的黄沙一边从齿缝中倒出。

虎子不知道在找什么,这就是他所谓的捡宝物吗?

这么一想,我不由得想起乌鸦的习性,它们除了喜欢吃腐肉之外,也喜欢捡回一些会发亮的东西,例如手表、戒指、弹珠之类的小玩意,虎子现在在找的应该就是乌鸦的宝物吧。

我看着虎子,又看着那些骇人的头颅,明明是可怕的东西,却对虎子一点也构不成害怕的条件,是因为从小就生长在这种环境下所造就的胆识吗?就像印度的小孩,从小就和眼镜蛇生活在一起,自然不会对蛇类感到恐惧;又像泰国的小孩,从小就把炸蟑螂当作零食,又怎么会害怕蟑螂在家中横行。

而这些乌鸦、人头,也许在虎子的眼中不过就是后院里的蜘蛛和蜈蚣,虽然有毒,但是只要知道怎么利用它们、了解它们的习性,反而可以形成一个微妙的共生系统——乌鸦阻隔了村庄的对外联系,却也提供了村庄的经济来源。

虎子从树上跳了下来,他挥了挥手作出找不到东西的手势,然后又往下一棵树前去。一下子,他又挑中一颗脑袋被吃得精光的头骨,只有这样的头骨才有可能塞进宝物。虎子手脚轻快地又往树上爬去,很快地便手到擒来,只是这一次他将头骨扔给了我。

我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往旁边跳开,头骨咚的一声砸在地面,立刻就碎裂成两半。

虎子又抓了一颗扔给我,那动作像是猴子在采椰子,或许在虎子的眼中,人头就跟椰子一样,而他也是好意在分享宝物,这里的每颗人头都宛如一座宝箱,随时可以在里面捡到金牙、银牙。

不过我谢绝了他的好意,我朝着虎子挥手,表示我不敢触摸。

虎子怔了一会儿,随手便把头骨扔给了小野,小野大胆地伸手接住,一把将头骨抱在怀里。

我看得汗毛直竖,因为发黄的头骨就在小野的怀里,黑洞洞的眼窝却是朝着我瞪来。小野连忙拿起照相机,兴奋地不停按快门,他替手上的头骨拍下了十几张特写,一会儿又去拍正在树上寻宝的虎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直觉伸手挡住了小野的镜头,手掌紧紧地扣着镜头不放,不想让小野拍下虎子的模样,即使我知道这些照片将会是很大的噱头——拔死人金牙的荒山孩子。

或许是基于道德考量,我不想让外界把虎子当作怪物或神经病,因为我很清楚地知道虎子没病,他是个单纯天真的孩子;另一方面,也是不想作出忘恩负义的行为,我和小野的命都是虎子救回来的,到时候还要靠着村庄的帮忙才能下山,因此我不想让外界以异样的眼光来看待这个村庄。

小野看着我一会儿,他终于妥协地拿开按在快门上面的手指,表示他不会去拍虎子。见状,我才把相机的主导权还给小野。

虎子径自地忙着,浑然没有发现我和小野方才的那一场无声争执。

良久时间,风沙似乎有和缓的趋向,虎子抬头向远方看了一眼,飞快地从树梢上溜了下来,他对着我们比出快跑的手势,然后跑在我们之前往原路返回。

我想是因为乌鸦快回来了,连忙也加快了脚步,可不能让那群乌鸦大盗发现我们这些小贼。

我心跳加速地跑着,忽然感到一股畅快与刺激,一直跑到了安全地带,我终于忍不住地笑了出来:“哈哈,虎子,你说的捡宝物就是去偷乌鸦的东西吗?”

“今天的收获不好,我只捡到了这个。”虎子摊开他的手掌,让我和小野去看他的宝物。

我低头一看,一眼就认出这个东西,是个不值钱的手机吊饰,夜市里面大概十元就可以买到一个。

“很漂亮吧?”虎子拿在手中把玩,似乎认为这个东西的价值不菲。

看着他开心的样子,我反而感到一阵心疼,可是我也不能告诉虎子,那个东西连衣服上的一条袖子也换不到。

我掏了掏口袋,从口袋里面拿出五百元递给了虎子:“我跟你交换吧,你捡到的东西很漂亮,我这里有五百元,可以买到一件厚外套,你把捡到的东西给我,这样我就算离开了村子,还是能记得你这个救命恩人。”

虎子眨着眼睛看我,不太愿意相信地指了指五百元,又指了指他手上的吊饰:“你可要考虑清楚,这个破玩意不值钱的。”

“啊?”这下子换我愣住了。

“我之前也捡到好几个,不过牛哥拿去山下换东西,大家都说这种东西不值钱,只是好看罢了。”虎子诚实地对我说。

原来他早就知道手机吊饰不值钱,可是我的钱已经掏出来了,现在才说不换的话似乎有些尴尬,我抿唇一笑对虎子说:

“我只是需要一个纪念品,你是个好孩子,可是我们以后恐怕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就当……交个朋友。”

“好,交个朋友。”虎子收下了我的五百元,然后我收下了不值钱的手机吊饰。

看着手心里的手机吊饰,其实我并不会留着它,毕竟它是从死人堆里面挖出来的,我的勇气还不够收藏这种东西,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让虎子开心,更何况五百元能换回我的一条命,没有比这个更便宜的交易了。

虎子开心地跑在前头,而漫天的风沙已经平息在夕阳的余晖中。

第六章 瓜林

夜晚的鸦山显得格外苍凉,天空被厚实的云层遮盖着,看不见星月的光芒,放眼所见之处不见生息,只有裸露的石壁与干枯的树枝。

我和小野坐在洞穴中央的火堆旁边,八成的村民已经入睡了,只剩下我和小野以及阿牛、虎子还有白天在河边遇到的巧巧,五个人围坐在火堆旁闲话家常。

偶尔可以看见几个孩子从木板屋里探头出来偷听我们说话,却又被他们的爸妈抓了回去,如此反反复复的剧目一直在上演,我看了不禁感到好笑与无奈,好笑的是这些爸妈为什么不让孩子加入我们,无奈的是村民竟然对我们的芥蒂这么深。

“虎子,你不去睡觉吗?”我一边拔着乌鸦的毛,一边问虎子。

“不用,我精神好着呢。”虎子捶着胸口说。他双眼发亮地看着我,似乎特别喜欢我。

“你爸妈怎么没来抓你去睡?”我好奇地又问,在拔完了乌鸦腿毛之后,我咬了一口乌鸦肉,就算吃上一百次,我还是无法爱上这个味道。

“我没有爸妈了。”虎子摇摇头,指着一旁的阿牛说,“现在是牛哥在照顾我,他不睡觉、我也不用睡觉。我还要跟你说说话,今天不说的话,可能一辈子也说不到了。”

“干吗学我说话?”我记得他的台词是我和他换手机吊饰时说过的,即使他的口气逗趣,但我听了还是觉得感伤。

这么小的孩子,却得每天在死人堆里面找宝物,以维持这个村庄的经济,想起来就觉得悲哀。

“嘿,我这里没什么好学的,只好学你咯。”虎子哈哈笑着,我同样压抑着心中的情绪,因为表现出哀伤或怜悯,对他们是一种心灵上的伤害。如果双方是平等的地位,那就不需要哀伤或怜悯,只需要融入就可以了。

“那要学好的,不要学坏了。”小野不好笑地插入了一句,不过我还是捧场地勾起嘴角。

对话之际,我不经意地注意到一旁话少的巧巧,她一直盯着我看,那神眼里面藏着暧昧,我不确定是不是自作多情,还是巧巧真的在对我暗送秋波。

我咕噜地吞下一口口水,又想到了她白天洗澡的模样,我的耳根子一阵臊热,只得匆忙地转开视线。

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我的困窘,我只得低头吃着手上的烤乌鸦,也顾不得乌鸦的身上还有杂毛没拔完,我吃得满嘴都是羽毛,却还是得硬生生地往肚子里面吞。

一会儿,阿牛又说话了:“时间也不早了,你们也去睡吧,到我的屋子去睡。虎子,带他们去睡觉。”

阿牛一拍虎子的屁股,随后指向一间木板屋。

那屋子的位置在洞穴的最深处,由于光源不足的缘故,我只能看见一片黑漆漆的影子。

虎子一点也不怕黑,抓起了一根火把就对我们喊:“走,我带你们去睡觉。”

“好,睡觉。”我伸了一个懒腰,丢下手上没啃完的乌鸦,立刻跟着虎子过去。

走到一半,我回头看向巧巧,视线正好和她交会,她一点也不回避地看着我,反倒是我感到不好意思,连忙又把视线挪开。就算我对感情的事情迟钝,但是巧巧的眼神太过明显了,我实在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小野也发现了这一点,他用手肘撞了我一下,小声窃笑地对我说:“她对你有好感喔,孟哥,你要不要也回应一下?”

“回应什么?”我啐了一声,不过全身却像火在烧一样,感到羞赧不已。对于巧巧的示好,我确实受宠若惊,可是我也清楚地知道这是一段无法发展的感情。

我过几天就要离开这个村庄了,到时候既不能带走巧巧,也不可能继续留在鸦山,又何必让这段感情萌芽,再眼睁睁地践踏它,这样只会伤害到巧巧。

我甩了甩头,跟着虎子回到阿牛的木板屋。

这是我第一次参观木板屋,但是更吸引我眼球的东西是虎子手上的火把,我不由得担心虎子会一个不小心就放火把房子烧了,幸好他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将火把挂在一处石壁上,改拿一盏油灯照明,指着房内的两张床铺说:“这是我的床,这是牛哥的床,你们要睡在哪里?”

“我和小野一起睡就好了,我们睡你的床吧,今晚就麻烦你和阿牛一起睡。”我对虎子说。

虎子一听,嘻嘻地笑了,他指着我的脸说:“阿孟,你要不要去和巧巧姐睡?”

“啊?”我吓了一大跳,顿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看巧巧姐很喜欢你,你今晚可以去和她睡。”虎子又说。

“不要乱说话,巧巧是女孩子,怎么可以和我一起睡。”我说,但说话的同时心跳却异常激动。

“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这样就可以一起睡呀。”虎子别扭着表情,仿佛我才是乱说话的那个人。

我这时才隐约地想到,各地的风俗民情不同,有些地方甚至有“走婚”的文化,有些地方则是母系制度,可以一妻多夫……该不会这处村庄的道德伦理也和外界不同?

我很快就打消了心里的疑问,因为不管这里的风俗是什么,我都无法打破心底的道德观,我不接受一夜情,不管女方是否同意我这么做。

“快睡,小孩子管这么多干吗?”我揪着虎子的领子,半拉半提地把他赶回阿牛的床位去。

为了尽快结束这个话题,我同时溜上了虎子的床位睡觉。我刚躺好,小野就躺了过来,一边对我挤眉弄眼地说:“孟哥不去巧巧姐那里睡觉吗?”

“唉,我不是猪八戒。”我拉起被子盖住脸,却被一股怪味呛得受不了,像是汗酸又像是尿骚,让我忍不住作呕地把被子拿开。

小野同样皱着鼻子把被子推开,一边问虎子:“虎子,你的被子多久没洗了?”

“一直没洗过,不好干。”虎子自然地回了我们一句。

我和小野却是惊慌失措地赶紧把被子往下挪,仅盖到胸口以下的位置。

在床上躺了好一阵子,阿牛一直没有进来睡觉,或许是要守着洞口吧,以免有什么猛兽入侵就不好了。虎子也很快就睡着了,虽然是个小孩子,可是鼾声却很大,又或者是洞穴回音产生的效果,虎子的鼾声规律地传到我耳里。

又过了好一会儿,我可以感觉到一旁的小野也睡熟了,他的呼吸变得平稳深沉,那股甜美的困意渐渐感染到我,巧巧的五官慢慢地从我脑海中淡去,最后在我的眼前只留下一片黑暗。

我睡了过去,这一觉相比昨天简直是天堂,不用担心乌鸦、不用害怕鬼怪……

匡咚一声,我赫然被惊醒,瞪大了眼睛看向上方,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片刻我才记起自己身在何方。

外头又传来了一声怪响,匡啷,就像是谁踢到了石头,我疑惑地皱着眉头,耳边仍然可以听见虎子的鼾声和小野的呼吸。

这么晚了,是阿牛回来了吗?我半撑起身子,看向门口的方向,不过良久时间仍然不见有人进来,反而是门外的脚步声变多了,好像村民们纷纷从屋子里面走出去,即使他们放慢了脚步,却让这些声音更显得鬼祟。

就像是一场秘密的聚会,大家有默契地往屋外走去。

我的心不禁被提起,悬荡在半空中,三更半夜的聚会,肯定不会是好事。我的脑海一片紊乱,不由得多疑起来,该不会是讨论着要谋财害命?可是,他们人多势众,要是想要伤害我们的话,其实不必等到我们睡着再行动。

但是,即使我不断说服自己不用怕,可是心里的惶恐却无法平复,紧张的情绪导致胃酸过多,让我腹部一阵不舒服。

我轻轻摇着小野,想要把他叫醒,免得意外的状况发生时,他会来不及准备。

小野呢喃了一声,外头的动静同时停止,仿佛是听见了小野的声音所以僵住了动作。

我吓了一跳,连忙躺回床上。

须臾,外头便进来了一个人,拿着一盏油灯往屋内照。我不敢睁开眼睛,只能紧紧地闭上眼皮假装自己还在睡觉。

那人观察了我们许久,总算从屋子里面离开。外面的动静又传来了,����地往外头移动,就像有许多的虫子在爬行,缓慢地爬出听力范围。

直到那些声音不见了,我才又睁开眼睛,不过这一次我变得胆怯,犹豫着要不要去一探究竟,也许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觉到天亮会比较好。

考虑了十分钟左右,我总算耐不住性子爬起身,小野被我的动作吵醒,他翻了个身子问我:“孟哥?”

“嘘。”我把手按在他的嘴上,等到确定他不会再大声嚷嚷之后才还他自由。

小野似乎知道了我的想法,他有默契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再悄悄地下床,动作灵巧得没有半点声音。我随后跟着他下床,一边侧耳听着虎子的鼾声,确认我们没有吵醒虎子之后,我才带着小野溜出房间。

洞穴中央的火堆还在烧着,但是阿牛不见了,只留下巧巧一个人在守门,巧巧的表情像是累了,正眯着眼睛在打盹儿。

我见机不可失,对小野使了一个眼神,接着便潜行在黑影之中,缓步地往洞穴口走去。

巧巧没有发现我们的存在,依然闭着眼睛在养神。

陡然,小野咔嚓一声踢到了一块石头,我冷不防倒抽一口寒气,巧巧同时向我们这边看来。

她吃惊地望着我们,仿佛是有天大的秘密被我们发现了,我和小野一动也不动,顿时僵化在原地,就连呼吸都不由得屏住。

巧巧惊讶得眼睛片刻变得茫然,眼珠子多疑地绕了两圈之后,我才发现她其实没有看见我们,因为她就坐在火堆旁边,而我们则站在黑影之中,这样敌暗我明的情况,造成她的视线无法穿透黑暗,在她的眼中,我和小野应该只是影子的一部分。

“是谁?”巧巧试探性地问了一声。

我和小野都没有搭腔,巧巧又犹疑了一会儿,本来想要站起来看,不过她还是打消了念头,重新闭上眼睛打盹儿。

即使如此,我和小野仍然不敢妄动,两人罚站了许久,总算又找回勇气,蹑手蹑脚地走出洞穴,这一回没有再惊动巧巧,我们一直走离洞内一段距离之后才敢小声说话。

“刚才真惊险。”小野喘着大气说。

“你要再小心一点。”我说。

“不说这个,孟哥,我们出来干吗?”小野担心挨骂,聪明地转移了话题。

我也不再拘泥于他刚才所犯的错误,切入正题地对小野说:“村民离开洞穴了,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不过三更半夜地跑出去聚会,你不觉得好奇吗?”

“哇,该不会是……想要杀了我们?”小野作出和我一样的揣测。

“不知道,但愿不是。”我说。

“也许……和巫瓜的秘密有关系。”小野看来非常在意这件事情。

“先找找看他们去哪里吧,要是跟丢的话就尴尬了。”我说。

我们两人随后攀上附近的高岩,试着从高处找到村民的踪影,不过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除了一片荒凉景象之外,连个鬼影都没有看见。我不由得心慌,因为要是真的找不到村民的话,我们只能比村民快一步溜回木板屋装睡,不然一切就毁了,不仅没有探听到任何秘密,还会被误会我们什么都知道了,要是这样被人灭口岂不是冤枉。

正打算要及时返回洞穴,我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了白天虎子带我们到处跑的情景,那时我们洗完了澡,小野提议要去摘巫瓜,却被虎子一口回绝了,虎子还慌慌张张地要把我们带离河边……

如果虎子是在对我们隐瞒一些事情的话,那么秘密一定在河岸的另一方。虎子的目的不是带我们参观附近,其实是阿牛派他监视我们。

我的胸口一阵发胀,直觉自己的猜测是对的。我问小野:“可能在河的对岸,要去吗?”

“还等什么。”小野闻言,先一步地跑向河边。

由于不熟地形和路线,因此我们的速度快不了多少,加上夜晚时分的光线不明,更使得路径危机重重。

好不容易,我们凭着白天的印象来到河边,果然听见了村民的声音。

“小心一点。”

前方几道摇晃的人影,由于天色的关系无法辨认出模样,只能看见隐约的人形。

被我们猜中了!他们果然在这里。我的心激动不已,却还是得放慢了行动。

小野也看见他们了,他频频地拉动我的衣服,就怕我没看见那些村民。

我对他做了一个小声的手势,要他别引起村民的注意。

村民还在走着,已经涉岸而过了,因为我们出来的时间较晚,所以和他们落了一大段距离。

我和小野弯着腰来到河边,我盯着河水看了一会儿,索性脱下鞋子并卷起裤管,以免到时候被他们看见起疑。小野学着我脱下鞋子,然后将裤管拉起。

我们的小腿肌肤曝露一大片在空气之中,冷冽的晚风顿时化成针尖一般,不断地扎着我的毛细孔,风冷得不像话,更何况是我们眼前簌簌流动的河水。

我吞了一口口水,这才将脚伸进河水里面,我的皮肤瞬间被冻得发疼,甚至失去了触觉。我先在水中站稳了脚步,这才起身走向对岸,虽然河水的高度仅到小腿肚的位置,可是我全身的神经都为之冻结,加上害怕被村民发现的巨大压力,导致我的颈肩肌肉紧绷得宛如石头一般僵硬。

寒冰刺骨的感觉让我急着想要上岸,可是又唯恐过大的水声会引来村民的关注,我只得强迫自己以最慢的速度走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却让我觉得是这辈子最长的折磨。

渡过了小河,我和小野很快就追上了村民们的脚步,他们大约有一百多人,前前后后地走着,看他们的身形全部都是成人,我想小孩子应该被留在洞穴里面睡觉,就像虎子一样,并未参与这次的聚会。

他们是什么时候约好的?是在我们和虎子去捡宝物的时候,说好今晚要聚会吗?或者是例行性的活动?我一边走着,一边在推敲他们的心思,不过现在想这些都没有用,等会儿就会有答案了。

村民们没有发现我们的跟踪,他们一路往一处山坡上爬,大家皆有默契地不作交谈,越是往目的地靠近,他们仿佛活就越少,沉默得令人心底发寒,气氛同时变得低迷。

快到了吧,我预感着他们的变化肯定是跟目的地有关系。

众人上了一处山坡,陡然从我的视线范围中消失,但我和小野不敢跟得太近,只能一边在心里紧张,一边加快速度追上。

待我们追上了村民,眼前的景象却让我们怔住无法动弹。

吃惊的画面出现在我们眼前,所谓的目的地竟是一片吊满无头尸的瓜林!

山坡的上方是一处高原地,平坦的高原地上长着难以计数的巫瓜树,树木的骨干就像村庄村民一样瘦弱,仿佛风吹就会折断一般立在高原的土地上,上面结着或大或小的巫瓜,扯着树木的枝干往下垂吊,就像那弱不禁风的脖子,将断未断地苟延残喘。

树木的高度大约在四公尺左右,不过叫我们无法置信的是……树上不止挂着熟了或未熟的巫瓜,随风摇晃的还有一具具的尸体!头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具具的无头尸悬着脚尖,风中残烛般地摇晃,左右划成钟摆一般地轻荡。

我的头皮一阵发毛,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片瓜林。这就是巫瓜生长的地方吗?为什么……那么多的无头尸挂在树上?他们的头是被乌鸦叼走了吗?

小野发出干呕的声音,我想他一定是无法承受眼前的冲击,毕竟他白天才吃了这些巫瓜。

我们找了一处石头躲起来,静静地等着村民们,观察他们接下来的行动,肯定不会是为了采收巫瓜而来。

好一会儿,我听见了远方阿牛的声音,他低沉地说:“大娘也死了。”

“这是诅咒吗?”一名村民问道,他的颤抖透过空气传了过来,与我身上的悚然相互呼应着。

“不要乱说。”阿牛生气地驳斥。

“可是,今天那两个青年是这样说的,他们说是来找一个叫作‘吊头山’的地方,那个地方的村民受到诅咒,所以都活不过四十岁,是在说我们吧?大娘……大娘也死了。”另一名村民也凑和着说。

我的脑袋轰隆一声巨响,瞬间回忆起今天所见到的村民们,确实每个人的年纪都很年轻,最老的看外貌也不超过四十,原来――这里正是吊头山!

我们找到了!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开心,为什么在这时候让我发现这秘密,明明已经结束了,调查应该在乌鸦林就画下旬点,没想到却又让我意外撞破这层秘密。

我的心情复杂万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要不要如实写出吊头山的事迹,还要不要继续探访?或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要把乌鸦林的故事交出去给总编就好。

思考之际,阿牛又说话了:“我们的村庄在这里已经很久了,不可能有诅咒的。”

“就算有诅咒,谁又能破解?知道了又怎么样,日子还不是要照样这么过下去吗?”一名女人搭话了。

听到这里,我总算明白村民们今早为什么会对我们敬而远之。我们是打破他们安宁日子的闯入者,带来的消息几乎可以瓦解村民的生存意志。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永远活不过四十岁,而且身上背负着诅咒时,肯定是万念俱灰的吧。我忽然发现到自己是一名不速之客,一阵愧疚油然而生。

但是我的双腿像是生了根,无法离开,眼前的诡异景象导致我不由自主地想要继续窃听下去。

“如果他们发现,我们的村庄就是他们要找的吊头山……他们会不会到处去说,山下的人会不会以为我们是妖怪?”一个男人恐惧地问道。

闻言,我刹那间感到一抹不安。

莫非,他们是想灭口?

“他们不会发现的,过两天我就会送他们下山。”阿牛说。

我总算感到胸口轻松一些,还好阿牛不打算杀了我们,不过危机还是没有解除,我无法保证村民们会不会提出其他激进的方案。

“对,派虎子顾着他们,千万不能再让他们乱跑。”一个男人说道。

“先帮大娘收尸吧。”阿牛没有再继续话题,他的一句话说完,村民们忽然就地跪下。

视线少了村民们的阻挡,我看见阿牛站在一棵瓜树旁边,那棵瓜树同样挂着一具尸体,远远看过去,可以知道是一名上吊在树上的女人,应该是刚死没多久,所以发型依然整齐。

那棵瓜树和其他的不同,只有它上面没有结出巫瓜。

那名女人……村民口中的大娘,为什么会上吊在瓜树,还是……她不是自杀的?或者真的有诅咒的存在?我越想越觉得心底发毛,即使我不是这个村庄的村民,但会不会因为误入了这个村庄,而被诅咒附身?我不禁想起出发之前,曾经去见过精神病院的前文字记者,以及那名同样离职的前摄影记者,我顿时了解他们为何要劝阻我解开《鬼志》之谜。

太可怕了,《鬼志》不该是常人触碰的话题,如同鬼魅传说般的记载,居然真的存在于人世间,而且正活生生地在我眼前上演。

我的呼吸变得冰凉,仿佛一切都是虚幻不是现实。

阿牛伸手一把抓住大娘尸体的头颅,我看见了触目惊心的一幕,他竟然拿起镰刀割下了大娘的首级。

天呀!他把大娘的头切下来了!我瞪大了眼睛,傻眼地看着这一幕,更让我战栗的是那棵瓜树,没有瓜、叶的枯枝上,正在缓缓地冒出巫瓜。

切下的头颅、冒出的巫瓜,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难不成,树是以吸食尸体的养份作为结出果实的泉源?树吃了尸体,结出了吊头山上的唯一作物――巫瓜,村民再吃下巫瓜,最后又吊死在树上。

多么凄凉又残酷的轮回,我倒抽了一口凉气,看着那些巫瓜结出小苞……这些树根本就是食尸树、妖树!

小野再也受不了地将头侧过一旁,肩膀一抽一抽地往前顶着,他吐得厉害,几乎连胃液也往外吐出,酸臭的味道往我这边飘过来,不知道怎么的,我却觉得这才是最适合巫瓜的味道,或许比尸臭更适合。

阿牛取下大娘的头,却没有把她的尸体从树上解下来,村民们合手默祷着,似乎是在为大娘的辞世哀悼,但是看在我的眼中,他们更像是在感谢大娘的死,滋养了那棵未结果的妖树,让村民的粮食可以更加充裕。

化作春泥更护花,这句诗用在此地显得讽刺,尸体化成了春泥,守护着妖树盛开的花苞。

我越发觉得身体无力,整个人瘫痪一般趴在石头上。

阿牛挖了一个洞,就地便把割下来的头颅埋了进去。这应该是最适合的结局,入土为安,至少头和尸体都喂给了同一颗瓜树。我在心里自我安慰,这就是树葬,但其实还是无法接受他们对待尸体的方式。

“让大娘安息吧。”阿牛说。

“大娘的孩子,要由谁来照顾?”一名女人问道。

她们像是看惯了丧礼,声音很快就恢复平静,如同一般上班族的开会口吻,音调冷静没有起伏地谈论。

“阿豆,你家才两个孩子,大娘的三个小孩可以交给你吗?”阿牛向一名男人问道。

“好。”那名男人大方地接受了。

我想起了虎子,他也是经过这样的会议,才会交由阿牛照顾的吗?我看向那片瓜林,也许该说是尸林,一具具像是电宰猪肉的无头尸,垂直吊着的尸林,其中也有虎子的爸妈。

只是没有了头颅,虎子还认得出来哪个是爸妈吗?明知道树上挂着亲人,他们会去吃那棵树上结出的巫瓜吗?许多人性的考题在我的脑海中纠缠,但这些或许都是白想了,毕竟文化不同,道德与心结应该也会不同。

他们大概会觉得巫瓜是亲人留给他们的爱,而吃得满怀感激。

“如果那两个男人发现了巫瓜的秘密,那该怎么办?”

话题不知怎么又绕回了我和小野身上,我的精神为之一凛,聚精会神地听着。

“杀了吧,不要留下后患。”另一位村民接话说。

大家闻言都不说活了,仿佛是默许了这个提议。我的手指忽然传来一阵疼痛,待我发现的时候,竟是因为紧张而在不知不觉中抠住石头,导致指甲断裂。

我收起了手指,双手交握成一个大拳头,心中一阵慌张――他们真的想要杀死我们!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在偷听,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一股强大的恐惧钻进我的皮肤底层,搔着、咬着,宛如数百只蚂蚁在啃蚀着我的神经,我的思绪变得混乱,眼前顿时模糊了片刻。

好一会儿,我才稳定住情绪,看向一旁的小野,他的嘴唇颤抖不已,眼珠子像是要从眼皮底下弹出来那般瞪大。

赫然,小野的脚步一个不稳,身子往后滑了一大步,他下意识地跨出脚跟顶住,以免自己跌倒。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却踩在滑动的细石上面,立刻拖拽出“沙啦”的声响。

风停了,众人的讨论静默了,无声之中只听见小野的滑步声响,异常清晰地传了出去,同时刺痛了我的耳膜。我的背脊掠过一抹寒霜,身子僵硬得动弹不得。

他们听见了吗?我只剩下这个念头,却不敢转头去确认村民们的反应。

“是谁?”阿牛出声向我们这边大喊。

闻言,我下意识想要逃,转头却看见另一道人影就站在我和小野身后,她的出现使得我和小野再也无从反应。本来应该守在洞穴里面的巧巧,不知何时来到我们的后方,就这么定睛地看着我们。

她的表情严肃,没有半点的笑意。她想拦住我们吗?我在心中试想着各种可能,也戏剧地幻想着她可能会放我们一条生路。

如果她不放呢?我要一拳打死她吗?这样我岂不是从被杀的角色,瞬间变成了杀人犯?我懊恼地扭曲着五官,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攻击巧巧的样子,却也不想束手就擒地被村民杀害。

巧巧的嘴唇一动,我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是我。”巧巧平静地对村民们喊道。

短短的两个字,却足以让我的心脏麻痹,我还来不及对巧巧露出感激的眼神,小野手上的动作已经一气呵成地飞出,握着一块藏匿在身后的石头,重重地砸向巧巧的额头。

小野的眼神惊慌,他大概也没想到巧巧会放过我们,只是随着脑中的想法作出自保的反射性动作。

喀的一声,血花从巧巧的额际进开,喷溅了出来,巧巧痛得尖叫一声:“啊!”

“怎么办?”小野吓傻地问我。

一瞬间,我有一种想要掐死小野的冲动,然而事情发展得太快,我无法关心巧巧的伤势,只听见村民霎时爆出一阵鼓噪,同时向我们的方向奔了过来,一边喊着问巧巧:“巧巧!你怎么了?”

“是那两个男人!他们来偷听了!”其他耳尖的村民们,肯定是听见了小野刚才的那句“怎么办”,因此逮到了我们正在偷听。

现在真的没有退路了,我们只是逃了!

“快逃。”我拉了恍神中的小野一把,随后往一旁跳去,我没有顺着原来的方向下山,因为我知道不能逃回村庄,越靠近村庄的路线,村民就越熟悉地形,到时候情势只会对我们更加不利。

小野飞快地跟了上来,他频频地回头去确认后方的追兵,我则是一个劲地埋头往前跑。

要逃出去才行,一定要逃出去!抱着唯一的信念,我的思考逐渐被抛在脑后,为了不遇到障碍物,我直觉地冲进了高原,蹿进了瓜林里面。

随着距离的拉近,我总算可以一窥瓜林的真面目,可是越是看得清楚,我的脚步越是无法停下地狂奔。

妖树的枝桠不高,几度横打过我的脸面,像是张舞着枯瘦指头的怪物,欲帮助村民将我们拦下。我连忙侧身躲过一根树枝,却没抓准距离,仍然被树枝划出了一道刀口,灼热的触感立刻从脸颊漫开,我心里清楚这肯定是一道极深的口子。

但是扰人的不止是树枝,而是一具具从我身侧晃过的无头尸,我抬头就可以看见他们被斩断头颅的颈子,光秃秃地兀立在肩膀上,这样骇人的景象使我低下头去,打算就这么低着头逃跑,可是下方的景象同样震慑心魂,无头尸的双脚悬晃在半空中,没有鞋子的露出了脚趾,似飘似飞地来回滑动,仿佛正在大批地聚集过来!

这样的情景让我赫然抬头,幸好只是错觉,这些无头尸并没有动,因为他们的脖子全部被树藤紧紧地缠住,勒着他们、禁锢着死者无法安息。

我左右转头找着较好的出路,务必要杀出重围,可是视线所及之处,却让我的心越发焦躁,我看见的全部都是吊挂着的无头尸,烂了的、新的、僵硬的、缺手断腿的……

被勒的模样即使少了头颅,没有空洞洞的眼窝,却也叫人心底发毛,它们发硬的双手往下拉直,宛如提着千斤重的东西,有些无头尸的下方拖出了长长的尾巴,从裙摆或裤管中滑出来,我知道那是肠子,是上吊造成的脱肛现象。

我的瞳孔不由得放大,眼前的景象晕成了一片,我连忙甩头,这才唤回自己的意识。

尸臭的味道冲进了鼻腔,顺着气管压缩着我的肺叶,造成我的呼吸困扰,随后又捣进了我的食道,翻涌着胃部的酸水,叫我几度想要弯腰呕吐,可是更大的恐惧就在背后追赶着我们,这才强迫我压抑住反胃的冲动,和小野一个劲地往前横冲。

顾不得这些无头尸的模样多么吓人,我被迫几度伸手拨开挡在眼前的无头尸,无头尸的重量或轻或重,随着腐败程度的不同而有不同的重量,有的沉得像是沙包,导致我的手臂在挥出的时候,因为撞击力道而吃痛,有的却轻得像枕头,我一推就晃动得厉害。

又一具无头尸挂在前方不到一公尺处,我知道闪也闪不过了,只得再次伸手推开无头尸,不料,我的手一挥,却猛然落了个空,只打到一层薄薄的布料,眼前的无头尸已经腐烂无存,只剩下一具套着衣服的脆弱骨架,被我的手臂一打,陡然将悬空的骨架拦腰打成两半,无头尸的腿骨匡啷匡啷地顺着裤管落了一地,我则瞬间从脚底寒上了头皮。

我不是故意的。我倒抽了一口寒气,却无法帮忙收拾尸骨,只能跟着小野继续跑。

后头是村民们的声音,撕扯着天空的夜幕以及我的神经,他们正在大喊:“站住!不要跑,不要跑!”

他们越是激动地叫着,我和小野就越是无法自制地拔足狂奔。

不要追了!不要再追了!我想要这么回吼,可是稀薄的空气却让我喘不过来,更别说是要说话。

“呼呼!”我急喘着,脚步开始因为过度的运动而发酸,身子宛如不是我的了,我的意识渐渐从身子抽离,双腿还是痛苦地摆动着,机械一般地前后跨步,却像是生锈的零件,一步比一步更加缓慢。

我们还是没有冲出这片瓜林,瓜林绵延着伸向四面八方,没有人口也没有出口地阻碍着我们。

村民的速度也慢下了,恐怕也是累得无力再跑。我们维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们一旦靠近,我们就跟着拉远……这样的对峙发展到最后,只剩下十几个村民还在我们的后方紧追不舍。

我的脚步往旁一跨,咔嚓地踩断了一根骨头,又是从树上的无头尸掉下的吧,我已经失去了对尸体的恐惧,因为更大的危机是这群村民,宛如豺狼虎豹的等着扑向我们。

又起风了,风大得灌进了无头尸的衣服里面,吹得衣服发出呼呼的风啸,可是听在我的耳中,这阵风声却像是无头尸的狂笑,讽刺地笑着我们,正在冷眼地看着我们被处以死刑。

无头尸们在高兴着,因为他们即将又要增加伙伴了,我和小野也会被挂上妖树,然后提供养分使得妖树长出巫瓜,奉献给这个村庄的村民食用。

我再也无力奔跑地跌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村民们步步逼近,我的心脏像是被用力掐紧,再多一分力道就可以将它拧碎。我挪着身子努力往后爬,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被抓到了,这些看起来病弱的村民,没想到体力却比我和小野来得健壮。

我喘着气,随手抓过一把沙土,打算村民们一靠近就撒向他们的脸面,不过,我还是作罢了,一把沙土是无法换来一条生机的,就算我成功偷袭了一个人,后面仍有十几个村民蓄势待发。

“你们想干吗?”小野害怕地向他们大吼,声音却少了几成恐吓,应该是因为他还在上气不接下气的状态。

我看了一眼小野,心里的情绪颇为复杂,我们两个都要死在这里了,我却没有半句话想要跟他说。

他也看着我,叫了一声:“孟哥。”

“你们想杀人吗?”这回是我向村民发问。

村民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为我们争取了些许的休息时间。

一个男人从村民中走出来,由于光线不足的关系,一直到他开口说话,我才认出他是阿牛。

“我们不是杀人魔,会追着你们跑是担心你们出意外,这三更半夜的你们能去哪里?”阿牛诚恳地对我们说。

我愣了一愣,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所说的话。不过我们的命也算是他救回来的,只是……现在情势有变,难保阿牛的决定也会有所转变。

阿牛走了过来,一把拉起我的胳臂。

“走吧,回去了。”他若无其事地对我说,一会儿又说,“该回去看巧巧伤得怎么样了。”

我这才想起巧巧,小野手下得真重,巧巧肯定毁容了吧。

“好。”我向阿牛点头,同时伸手拉了小野一把。

我和小野又喘了一会儿,这才跟着阿牛往回程走。原以为我们跑了那么久,肯定回程得花费一段时间,没想到走不到十分钟,我们已经可以远远看见百名的村民在等我们。

“他们……”我指着村民,同时认出远方一处大石正是我和小野之前藏匿的位置,那也是小野攻击巧巧的地方。

“你们绕着大圈跑,瓜林容易迷路,就是怕你们会闯进去找不到路出来,才会这么着急地追着你们。”阿牛一边说,手指着远处画了一道弧,比划出我们的逃跑路线。

我们还真的绕了一个大圈,就像鬼打墙那般。大概是为了闪避这些无头尸,因此自以为的直线也在不知不觉中偏歪。

“我怕你们真的会杀人。”我试探性地说。

“你们看见这片瓜林的模样没被吓死,就必有后福。”阿牛苦笑了两声。

我又一次回头望去,真的是无边无际的一处瓜林。

“刚才的事都有看见吗?”阿牛作出斩头的动作,想要知道我们从哪时候开始偷听。

“嗯,这是仪式吧?”我说。

“嗯,其实我们也不愿意这么做,可是乌鸦会把头颅偷走,所以我们只好自己先割下亲人的首级埋进土里。”阿牛说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听着这一声“唉”,可以想象他的心情肯定非常无奈。

“其他的事,就等回去再跟你们说吧。”阿牛说完,我们也和百名的村民再次聚首。

“牛哥……”一人喊了阿牛一声,似乎是要他对我们作出处置。

我惶恐地看着他,就怕他会对我们食言。小野同时往我的方向挪了一步,不过他心里应该清楚,我现在同样是泥菩萨过江,没有多余的力量可以保护他。

“我们不是杀人魔,有谁做过杀人的勾当吗?”阿牛问村民。

村民一阵缄默,谁也不敢搭腔。

好一会儿,才又有一个男人说:“可是,这事情要是传了出去,我们村子会不会被当成妖道?”

“说不定会被屠村,把我们全部当成鬼怪。”另外一人立刻接话。

他们两人一搭一唱,默契十足地说道。我须臾便认出他们两人,正是早上抱着巫瓜进到洞穴的两个男人。

他们从白天就表现得不欢迎我们,没想到他们心思居然恶毒到想要杀死我们,不过我可以理解他的说法,也是为了保护这个村庄不被打扰、破坏。

吊头山的消息一旦外传,难保不会有人为了避免诅咒外传,而前来纵火烧山,毕竟诅咒这种事情就像瘟疫一样吓人,没人知道怎么医治、破解,也没人知道何时会被感染,因此常惹人作出偏激的举动,以防止诅咒或瘟疫扩张。

“我们不会说出去,我们的命是村民们救的,因此我们绝对不会作出背信弃义的事情。”我说。

“你怎么保证?”一人指着我的鼻子问。

其他的村民闻言,传来了细微的骚动,仿佛也在杀与不杀之间摇摆不定。我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控制场面,否则阿牛也挡不住舆论的压力,得被迫作出他不愿意的处决。

为了争取时间,我不问小野的意见便直接取下他的相机,我拿着相机对村民们说:“这是照相机,也是藏着吊头山秘密的证据,我现在就当着大家的面拆了它。”

话一讲完,我恶狠狠地将相机摔到地上,又蹲到地上随手捡了一块石头砸烂相机。

我一下一下地敲着,不止把相机的镜头打碎,还凶恶地敲烂了所有的机件,直到相机已经面目全非才罢手。

“他已经作出承诺了。”阿牛又一次帮我们说话。

我由衷地感谢他的好意。

“那好吧,你……你再发誓。”那两名男人没有放过我们,其中一人再次提出要求,不过口气已经和缓了许些。

“我发誓,绝对不会说出巫瓜林、吊头山的事迹,如果有违此誓,愿遭雷劈。”我并拢了四指宣誓。

小野见状,连忙也伸出手掌发誓:“我也发誓,如果我把事情说出去,就……就遭天打雷劈。”

“好了,大家该回去休息了。”阿牛说了一句,挥着手臂像赶羊那般呼喊着村民。

村民们似乎也累了,露出了疲态,驼着身子慢慢往村庄的方向返回。我和小野没有动作,静静地看着村民们走回去。

我蹲下身子,拾起破烂的相机对小野说:“对不起,我把它砸烂了。”

“唉,修不好了。”小野晃着头,心疼地说道。

“要我赔给你一台吗?”我问他。

“不必了,孟哥,你也是不得已的嘛。”小野拍了拍我的肩膀,反过来安慰我。

“那就扔了,不要触景伤情。”我的手臂奋力一挥,便将相机的残骸扔得老远。

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指缝中夹着更值钱的东西――相机的记忆卡。

“走了。”阿牛唤了我们一声。

我们朝他点头,连忙跟着他的脚步前进,我悄悄地将记忆卡收进口袋,庆幸这场戏演得完美。

我不会背弃自己的誓言,不会说出吊头山的事,不过乌鸦林应该是个例外。我只需要借用乌鸦林的照片再隐瞒后半段的事情,我想这依然会是一篇有卖点的报导。

各取所需,应该不是一件坏事。

即使我这么在内心告诉自己,仍然感到一丝的愁怅与不安,那是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的本能反应,可是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如果什么也没有带回去的话,也许不止是对不起自己,还对不起了小野。

在一阵心慌意乱的情绪下,我们又回到了洞穴里头,一进洞穴就看见几个女人七手八脚地在帮巧巧包扎。

她们将巫瓜捣成了泥状,敷在巧巧的额头上,因此无法分辨巧巧的伤势究竟如何,只能看见一片的暗红沾染在她的脸颊与衣服上,叫人心疼不已。

“巧巧。”我唤了她一声。

“你们两个男人下手可真狠。”一名照顾巧巧的女人对我们骂道。

巧巧连忙出声制止:“别这样说。是我吓到他们,谁叫我不出声地站在他们身后,他们会攻击我也是自然反应,肯定是没有看清楚我是谁才会这样做。”

她一边说着,眼神一边瞅着我不放,水雾的双瞳多了一层哀怨与情愫。

我急忙撇过脸,并打破这样的氛围表示:“是我们不好,真的很抱歉。”

“都是误会一场,既然话讲开了,那就没事了,大家该休息先回家去睡吧。”阿牛有默契地为我解除僵局。

村民们眼见没戏唱了,也就纷纷散场离去,见附近的群众渐减,我的心理压力不由得释放了许多。

我和小野随着阿牛坐到洞穴的火堆旁,巧巧同时打发了几个女人离开,当场又剩下我们四个人围着火堆而坐。

阿牛拿起巫瓜把玩,沉重地表示:“有时候无知,究竟是一种愚昧还是幸福?”

他像是在问我和小野,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没有回答他,因为这个课题太难了。他见我和小野不答话,又往下说,“我原先也觉得这就是人生,生老病死,肚子饿了就吃巫瓜、乌鸦,生病了、受伤了也是吃巫瓜或拿巫瓜当药。”

说到这里,他指着巧巧的伤口说:“巫瓜可以止血,我们受了伤都是抹巫瓜泥当作药,肚子痛还是感冒,也都是靠着巫瓜医好的,可以说村民的吃喝拉撒都脱离不了巫瓜。”

“嗯。”我点头听着,并相信阿牛接着要讲的才是重点。

“当我们快要四十岁的时候,就会死掉,其实在这山里头活了四十个年头,那也就够了,什么都看尽了。将死的村民,当晚都会自己爬上山去,我们看见村民的变化,也能明白那是时间到了的关系,没有人可以抵抗死亡,所以我们都用平常心去看待。村民上了山死去,为了不让乌鸦把亲人的头颅偷走,我们就会依照习俗将亲人的头颅切下,埋进他吊死的那棵树下。”阿牛说。

他清楚地交待了村民的一生,声音沧桑得不像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反而像个六十几岁的老头,有种看尽人生的无力,是为了某种坚持或执著才会继续生命。

“嗯,各地的风俗不同。”我这么说,主要是不愿阿牛认为自己的文化是异类。中国这么大,葬礼的习俗各有不同,有悬棺、天葬……近年各国也流行海葬、树葬,以及一些奇奇怪怪的方式。

“唉,如果我可以无知,我也能这么过完一生,可惜十几年前,我开始跟着一名长辈下山采办,接触了人群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们不是寻常的村庄。”阿牛说。

我一怔,不明白他所谓的不寻常是指什么,是指用上吊来结束一生吗?难不成这里的村民真的都是用上吊自杀来结束一生?多么可怕,大家都是自杀……

我光是想象就觉得毛骨悚然,有一种恐惧在皮肤底层钻动,却又搔不到痒处的感受让我全身不对劲。

“山下的人并不会上吊在树上死亡,只有我们这村庄的人才会,而且山下的人不会这么早死,可是我们村庄的村民全部活不过四十岁。”阿牛说。

“嗯,这确实比较特别,或许是医疗技术的关系,你别太在意。”我安慰地说。

“其实你们村里,怪的不止是……”小野欲言又止,他开口之后才发现自己多嘴了。

我瞪着他,就怕他又祸从口出,为我们两人惹来麻烦。

“这里没外人。”阿牛说。

“最怪的是巫瓜,我们刚刚都看见了,你把在树枝上吊的大娘头颅切下来之后,树上就结出了果实。”小野说。

我同时回想起那一幕奇景,果实瞬间从枝桠长出,一颗颗地冒了出来,虽然不大,却依然让人震惊。

“嗯,我想……这就是山下人为什么不愿意买巫瓜,也不敢吃的原因吧。”阿牛扔了一颗巫瓜给我。

我是他眼中最标准的山下人,我将巫瓜拿在手上翻看,这一次看着巫瓜又有另一种感受,上面的黑底红斑若隐若现地勾勒出图腾,那图腾让我感觉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它像什么,我又把巫瓜转了几个角度,赫然,我明白了图腾竟是一张人脸的五官!

鼻子、嘴巴、眼睛,勾勒得那么清楚,真的是一张人脸!我倒抽一口气,心脏猛然加速狂跳。

割掉头颅之后长出的巫瓜,难不成就是那具尸体的新头颅?我按住心脏,总算让自己的胸口舒缓一点。

“怎么了?”小野看出我的异状,关心地问我。

我没有答话,仅是把手上的巫瓜保持着同样的角度递到小野眼前。

小野疑惑地看去,脸色赫然一变,他急忙捂住了嘴巴强忍住反胃的冲动,一边对我挥手叫我把巫瓜拿开。

阿牛看得不解,这回换他问我:“怎么回事?”

“再给我几个巫瓜吧。”我说。

阿牛配合地又拿了几个巫瓜给我,其中有两个和我手上那颗的纹路相同,看得出来是一张瘦削的老女人脸,另外两颗的纹路则各有不同,一颗像是鼻头长痣的老人脸,一颗像是一脸横肉的男人脸。

我指着相同的那几颗问:“这些是同一棵树上长出来的吧?”

阿牛看了一会儿,犹豫了一阵才对我坦陈:“对。”

“巫瓜的纹路和上吊的人……”我没把话说完。

阿牛已经了然于心:“长得相似,所以我们相信,那是先人留给我们的纪念。我们吃巫瓜生存,死了也会化为巫瓜守护下一代。再加上乌鸦并不吃巫瓜,巫瓜是只有我们村人才吃的食物,因此我们更加确信巫瓜是先人留给我们的礼物。”

他的话一说完,小野即刻拔腿飞奔到洞外呕吐,只是他已经没东西可以吐了,仅能听见他的干呕声不断。

“一直到你们来了,我才明白,这一切其实都是诅咒。”阿牛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我想这些事情一定藏在他的心中很久,只是无人能诉、无人能讨论。

“也许不是诅咒,这个世界上奇妙的事情还很多,不是人类所能全部了解的。”我说。

“你真是一个好人,你看到那些孩子了吗?因为我们的寿命都短,所以就生了许多的小孩。”阿牛语带保留地说。

“小孩很可爱。”我说。

“嗯,虽然我们活不到四十岁,但不表示我们能活到四十岁,有的小孩十几岁就夭折了,有的村民二十几岁就死了。”阿牛又说。

“嗯,人生常有意外。”我只能这样说。

“你今晚要不要和巧巧同房,也算是为我们多留下一个孩子,孩子就是希望。”阿牛一面说,视线一面在我和巧巧中间穿梭。

“啊。”我惊慌地弹站起身。

阿牛见状又说:“巧巧喜欢你,大家都看得出来。”

“可是……”我实在无法享受这飞来艳福。

阿牛见我面有难色,随即打住了话题:“没关系,这种事不勉强的,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请你慎重地考虑。”

“好。”我尴尬地看着巧巧,一会儿才坐回位置上。

巧巧抿唇笑了一声,对我说:“不必往心里头去,这事不合就不勉强。”

看样子她比我还看得开,对话之中,小野又从外面回来了,他喘着气,一副快要不支的模样。

“阿牛,有事请直说。”我说。

“如果真的是诅咒,是因为我们住在这个村庄里面,才会导致村民不得善终,那么……我想请你,帮我带个孩子下山。”阿牛说。

巧巧吓了一跳,连忙问阿牛:“你想让他把小孩带走?”

“阿孟是个好人,巧巧,你也看见了,如果这真的是我们村庄的诅咒,要想破解的话,也许只有搬出村庄。孩子是我们的希望,也许四十年后,孩子就会回来告诉我们,搬出了村庄就能破解诅咒。”阿牛沉痛地表示。

他应该想了很久,而不是贸然地对我提出这个要求。

“那……你想让他带走谁?”巧巧又问阿牛。

“我想带走虎子。”我说。

“孟哥!”小野惊呼一声,表情讶然地看着我,仿佛我做了一件天下的蠢事那般,他结结巴巴地又说,“我、我们住在台湾,要把小孩带回去的话……手续很麻烦。”

“我不担心。”我说。

“可是,孩子……孩子不是开玩笑的,要养一辈子。”小野越说越小声,并且频频注意着阿牛的反应。

“虎子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这条命是虎子捡回来的,如果带走他就可以帮助他破解身上的诅咒,也算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我说得坚决,小野总算不再阻止。

一想到我可以带走虎子,我不禁泛起一阵的感动。我可以带着他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我相信这样做对虎子才是最好的发展。

“虎子就交给你了。”阿牛说。

“虎子会愿意吗?”巧巧忧心地皱起眉头。

“会,我会和他谈谈。”阿牛说罢,拨了拨屁股上的灰尘起身,又说,“该睡了,巧巧,你快点去睡吧,伤口才会好得快些。”

“好。”巧巧向我们道过晚安之后,便直接往她的木屋去。

阿牛看出我的担心,不急不徐地表示:“没事的,只是小伤。”

“嗯,睡了。”我对阿牛说。

这一晚,阿牛和虎子同床,我和小野同床。

不过我却圆睁着眼睛直到天亮,怎么也睡不着。

第七章 下山

次日一早,天光初泛白肚之际,村民已经起床忙碌了。

阿牛也没有睡多久,便又去和村民们开会,大概是要去向村民们报告,有关昨晚和我讨论出的结果。我假装自己还在睡,闭着眼睛直到阿牛离开房间,我才又睁开了眼皮,没有焦距地看着天花板。

小野用手肘蹭了我一下,试探我醒了没有。我回碰了他的手臂一下,让他知道我也没有睡。

“孟哥,你真的要带走虎子?”小野小声地说。

“嘘。”我让他别再说话,因为虎子还没有醒,我怕他会听见不该听的内容,到时候弄巧成拙就不好了。

小野闭上了嘴巴,生闷气地翻过身子背对我。

我知道小野在想什么,他八成是认为虎子也是村民之一,是怪物、是奇怪的家伙,最重要的是――受了诅咒的不祥人。

我闭上眼睛不再想这些,其实我也怕诅咒,不过救命之恩总是该还的,何况我很喜欢虎子这个孩子,而且既然都决定要带他走了,现在再多想一些无意义的问题干什么。

尤其是……我曾经想过,会不会是因为阿牛想让我把一个孩子带走,所以才会留我和小野一条活路?要是我不愿意帮这个忙,会不会他就放任村民们杀死我们两人。

虽然这么想过,但我却不愿意面对这个揣测,我宁愿相信阿牛是个好人,不过昨晚的情况再次浮上脑海,他问我要不要和巧巧同房,让巧巧生下一个孩子……

表面上,他是在为村庄的延续性提问,但是,如果我上一个揣测成立的话,其实我只是他破解诅咒实验中的一只白老鼠罢了,他或许是想知道,究竟是基因的问题导致村民无法长寿;还是地缘的关系而让村民必须以上吊结束生命。

这两种可能性都有破解方法,要是我和巧巧生下的孩子很健康,并且能够活到四十岁之后,那么以后村民只要借由和外界联姻,就可以破解长年的诅咒了。

要是我们生下的孩子仍然无法逃过宿命,但是被我带走的虎子却能活到四十岁之后,这样村民只要移居,则一样可以破解诅咒。

我甩了甩头,忽然觉得头痛欲裂,这些心机深沉的思考实在不适合熬夜之后的脑袋。

再加上,不管阿牛他怎么想,虎子都是无辜的,跟我一样是只白老鼠,我不必因为阿牛的态度而对虎子有所芥蒂。

我紧了紧眼皮,片刻便觉得睡意袭上了四肢,让我整个人昏昏欲睡。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听见虎子的哭喊声音。

“不要……我不要……牛哥,为什么不要我……”虎子的哭声悲恸,宛如一把利刃插进我的耳朵。

我从睡梦中惊醒,整个人弹坐起身。

“巧巧姐,救我……我不要离开……”虎子哇哇大哭,但是村民们却静默异常,我全然没听见其他人开口说话。

小野也被吓醒了,他下意识想要出去看个究竟,但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对他说:“还不是时候,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

“喔。”小野听话地坐回床上,和我一起倾耳听着外头的动静。

“走,我们到外头去谈谈。”阿牛说完,接着便是虎子的大哭大叫,但是声音却在逐渐远离。

虎子恐怕是被阿牛拽到洞穴外去了。

小野又看向我,我朝着他摇头:“随你吧,看要不要出去晃晃,还是安分地等在这里。”

“安分?”他对于我使用的词汇感到不解。

“昨天那么多村民要杀死我们,你现在出去不是招人白眼吗,要是又引起某些人的杀机……阿牛不在这里,他救不到我们。”我说。

“那我还是安分一点好了,还是孟哥深谋远虑。”小野拍马屁地笑着。

我躺回了床上,昨天的一夜无眠让我现在特别疲惫,我想阿牛和虎子短时间也谈不出结论,因此我索性闭上眼睛继续补眠,睡着了会让时间过去得快一些,不愉快的时光也会早些抛诸脑后。

这一次阖眼,我睡到了中午时分才起床,倚在身边的人从小野换成了巧巧,我一时还以为自己眼花,待脑袋清醒了才整个人被吓到地往内一缩,拉开我和巧巧的距离。

巧巧没有睡,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到房内的,她眨着眼睛看我,好笑地对我说:“吓到了?”

我望了一眼左右,难不成阿牛真的要她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在肚子里留下我的孩子吗?

“小野呢?”我故作镇定地询问巧巧,就怕小野也坠入了另一个美人乡,留种去了。

“他去吃东西了,我是来叫你起床的,但是你睡得太沉,我怎么都叫不醒。”巧巧撅着嘴唇抱怨。

我连忙起身,指着门口对巧巧说:“那我们也去吃吧,我醒了、醒了。”

“嗯。”巧巧翻下床铺,领着我一块走出洞穴。

此刻已经是吃饭时间,许多的村民手上拿着乌鸦、巫瓜四处走,有的人拿回了屋子里面吃,有的人站在洞穴中央就开始大块朵颐。我一眼就看见了小野,他左右两手各握着一根烤乌鸦,正躲在洞穴口的位置拔乌鸦毛。

我和巧巧来到中央的火堆,巧巧替我抽了两只乌鸦,递给我的同时问我:“够吗?”

我闻言,直觉地看向火堆里头,里面的乌鸦已经不多,其余的多是巫瓜,但也不太足够供应整个洞穴的村民食用,见状,我客气地对巧巧说:“可以了,谢谢。”

巧巧也不再多招呼我,而是转身去处理我们身后的一场纷争,那是两个小孩在抢一只乌鸦。

“这是我的,巧巧姐,他抢我的乌鸦。”一名男孩红着眼睛向巧巧投诉。

巧巧看向被告,被告的男孩立刻澄清:“他又吃不完。”

听着两方的供词,我再次看向火堆里面的东西,剩余的还有许多巫瓜,为什么两个小孩还有这样抢食?唯一的解释是这里的乌鸦得来不易,或许就是不好捕捉,小孩子才会这样争相抢食。不过,如果乌鸦这么难取得,那他们平常的蛋白质来源肯定不足,也难为这些小孩了。

想到这里,我更加坚定要带走虎子的念头。

我拿着乌鸦走向小野,小野一看见我靠近,连忙挪出一个位置让我蹲下。

“孟哥,你看这乌鸦那么大只,结果全是靠羽毛在撑场面,鸦肉就只有一丁点。”小野说着他的感想。

我不由得升起恶趣味地回答:“你可以考虑吃巫瓜。”

“别再说巫瓜了,我昨天已经吐得够干净了,怎么可能再去吃。”他呸呸呸地吐着口水,表明了对巫瓜的厌恶。

“入乡随俗是你教我的。”我又说。

“孟哥。”小野翻着白眼,却也不忘向手上的烤乌鸦咬一口。

“不说这个了,虎子他们回来了没有?”我问小野。

洞穴外头的左右两处狭道都不见他们的人影,刚才在洞穴里面也没有遇到他们,阿牛和虎子出去的时间算一算也有六个钟头了。

忧心之际,狭道的人口进来了两道人影,一大一小的前后走着,我直觉反应是他们回来,立刻起身想要看个仔细。

远远地看去,我可以看见虎子的脸上还挂着两行眼泪,他一面抽抽噎噎地走着,一面伸手抹着未干的鼻涕。

阿牛的脸色则是沉重,不过他却在看见我的同时,给了我一个安心的笑容,看来他已经和虎子谈妥了,只是他毕竟也舍不得虎子离开。

两人一会儿便走到了我面前,阿牛拍拍虎子的头说:“快去吃东西吧。”

“我……我不饿。”虎子吸着鼻子,张着眼睛看我。

“虎子,吃一点吧。”我将手上的乌鸦分给了他一只。

虎子伸手接下,童言童语地问我:“我要叫你孟哥,还是叫你爸爸?”

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被虎子这么一问,我不由得结舌,想了片刻之后才跟虎子说:“没人的时候叫我阿孟也可以,但是有人的时候,你必须叫我爸爸或是叔叔。”

“叔叔。”虎子考虑一下之后选了这个称呼。

阿牛又拍了拍虎子,似乎有意要让他先离开:“去吃东西吧。”

“嗯。”虎子抬头看了阿牛一眼,这才匆匆地进到洞穴里头。

阿牛对我使着眼色,随后便往一处偏僻的地方走去。

我把手上的另一只乌鸦交给小野,要他帮我拿着,便连忙追向阿牛的背影。

一直到和洞穴拉开大段距离,阿牛才背对着我停下脚步,他侧着脸问我:“你会好好对待虎子吧。”

“我会把他当亲生儿子照顾。”我说。

“嗯,那么……准备一下,我们今晚下山……还是要明晚?”阿牛询问我的意见。

我即刻抢话表示:“今晚、今晚就下山!”

“好吧,那你和小野好好休息,我们等天色暗下就出发。”阿牛说。

我愣了一愣,不放心地又问他:“走夜路安全吗?”

“没有比夜路更安全的途径,要出山的那一条道路有乌鸦埋伏,我们必须晚上经过才行。”阿牛说。

我不再质疑他的经验,只是认同地表示:“那我去跟小野说一声。”

“好,别再让更多的人知道。”阿牛再一次提醒我。

我总觉得这句话里面藏着弦外之音,也许他口中的乌鸦,其实指的是某些抱持不同意见的村民,他们就像是乌鸦一般暗藏祸心、充满了威胁性。

我没有再往下追问,而是把握时间同去找小野,小野没等我开口就好奇地猜测:“搞定了?”

“嗯,借一步说话。”我抬着下巴指向一旁。

小野快步地和我走向角落,我们刚移动身子,我就不经意地看见两道视线连忙移开,是两个在监视我们的村民,即使他们假装不经意地转开视线,仍然被我逮个正着。

小野也发现了,他小声地说道:“是在偷看我们吗?”

“不知道,不过小心一点总是好。”我说。

由于这个插曲的出现,我和小野不得不再往远些的地方走去,这里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

“怎么样?”小野紧张地问我,频频观察左右还有没有在偷听的村民。

“村民已经不信任我们了,他们随时会采取激动的手段,所以我们今晚就离开村庄,阿牛会带我们下山,这件事务必保密,任何人一一都不能说。”我加重了语气告戒小野。

小野忙不迭地点头,我们说不到三句话便再次分开,以免成为注目的焦点。

晚上的行动在我心头发酵,情绪变得高昂而紧绷,巧巧似乎也知道了什么,她刻意地在我身边打转,我知道她是想要保护我和小野,避免我们落单,会被某些持反对意见的村民攻击。

还是有人想要杀掉我们吗?看样子,阿牛白天和村民们的会议并不顺利,应该是双方水火不容的情势吧。

好在这份危机在晚上就会解除了,我现在要烦恼的是如何下山,前几日的回忆重新窜上脑海,夜间的百鬼夜行,还有乌鸦的伺机而动,这都会成为我们能否活命的重要关卡。

为免路上会口渴,我特别麻烦巧巧帮我把水壶注满。

太阳以极快的速度下山,夜幕重新为村庄披上一层黑色罗帐。村民们的作息规律,在吃过晚饭之后便回去各自的木屋子里面休息。

我的心跳变得躁动,可是阿牛却迟迟没有动作,让我和小野不由得更加着急,不过我仍然谨记阿牛的提醒,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我们的行动,因此我和小野表面上依然装作若无其事,只能在心底干着急。

正当我们疑惑之际,阿牛总算主动来找我们,但他却还是没有行动的打算,只是把我和小野叫到洞穴中央的火堆坐下。

“别带东西,像昨天那样自然的过来聊聊就好。”阿牛说。

我和小野对视一眼,但也只能顺从阿牛的指令,两人不明所以地来到火堆边坐下。我心里想着,阿牛也许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们,但是我们来到了火堆旁,却见阿牛不断地翻着火堆里面被烧得红亮的碳块,他一言不发地看着火势,整个人显得呆滞。

该不会阿牛临时又改了主意?我不解地观察着他,小野同样六神无主地推了推我。

“不知道。”我向小野摇头,也看见小野眼中的疑虑。

“再等等吧。”我说。话才讲完,巧巧便走了过来拍我的肩膀,她使眼色要我跟她出去。

我见阿牛没说话,知道这也许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于是便按着小野的肩膀起身,一方面是要他多点耐心,一方面也是大动作地想让阿牛看见,如果这不是计划中的一部分,他看见我要出去应该会出声叫住我。

不过他没有叫住我,一直到我和巧巧离开了洞穴,他都还是呆滞地看着火堆。

我和巧巧离开了洞穴,巧巧也变得沉默,只是一个劲地带着我往河边走。

由于她一路无语,我也被气氛渲染变得沉默,两人安静的一前一后走着,忽然,巧巧一个转身将我压倒,我吓了一跳,根本来不及反应,脚步一个不稳,居然和她以暧昧的姿势跌倒在地,我一手撑着地面,幸好这里的沙地还算柔软,一手则是扶着巧巧,诧异地问她:“怎么回事?”

“镇定一点,有人在看着我们,你还记得河边的路要怎么走吗?”巧巧附在我的耳边旁小声问话。

“知道。”我简洁地回答她,心里霎时明白了眼前的情况。

“虎子在河边等你,别乱跑,阿牛会带小野去和你们会合。”巧巧说罢,伸手指向一处弯道又说,“低身爬过去,过去之后就可以用走的了。”

“你会不会有危险?”我抓住她的手询问。

要是真的有村民想要杀死我们,那么巧巧私放了我们,只怕村民们会向她寻仇。她一个弱女子,我实在担心她会出事。

“没事的,我们不会对村里的人刀戈相向。”巧巧笑着说。

我这才放心地松开她的手:“谢谢。”

简单的两个字说完,我即刻弯着身子迅速跑向巧巧指引的弯道,到了弯道之后,我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拔足狂奔,飞快的赶往河边去找虎子。

我下意识前往第一次看见巧巧的那处河岸,天空挂着一弯弦月,借着月光的引导,我在短时间内便来到了河岸,没想到岸边空无一人,我想要出声叫唤虎子,却又害怕引起敌人的注意。

赫然,一股力道拍向我的背部。我连忙转头,是虎子。

虎子拉着我的袖子往一旁钻去,直到我们来到他认为安全的地方,他才开口问我:“牛哥他们还没来吗?”

“我先出来的。”我说。

他怯懦地缩在一处石檐下方,看了看左右之后又说:“那我们就在这里等吧。”

“好。”我点头同意,随后转过身子去窥视河岸,这个位置的视野极佳,阿牛和小野一旦来到河岸,我便能立刻看见他们。

等待的时间颇为漫长,又或许是我担心事情有变,导致心急使得时间更加煎熬。

一段时间之后,一道细碎的脚步声传了过来。虎子闻言马上从石檐下爬出来,倚在我身边一同看向河岸。

两道黑漆的人影一到河岸就左顾右盼的不知道在找什么,月光被云层掩去了大半,致使我一时之间无法分辨人影的身份,我眯着眼睛想要看得更仔细,虎子却猛然一蹬,迅速地往其中一道人影而去,一会儿,我便看见虎子和人影紧紧抱了片刻。

那人应该是阿牛,虎子和他情同父子,会这么快速地认出他的身份也是人之常情。确定安全之后,我也从石头后方走出,小野立即向我迎来,他摊了摊双手说:“什么也没带。”

“我也是,不过……”我卖了个关子。

“不过什么?”小野问我。

“我早教过你,钱不可离身。”我拍拍小野的肩膀。

小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指向我的袜子问:“孟哥,你还把钱塞在那里?”

“换地方了,能让你猜出来就不配当你的孟哥了。”我一边说着,一边走向阿牛和虎子。

小野不死心地又问,这一次他指向我的裤裆:“该不会是在这?”

我一把将小野的手指拨开,然后转身正色地询问阿牛:“接下来要怎么走?”

“穿过瓜林,有一条秘道,那条路就连村民也不熟悉。”阿牛指着河的对岸说。

又要去瓜林?我的背脊一阵发寒。

阿牛带着路,直接领着我们渡过河岸,这条路径昨晚才走过,所以我和小野还有一些印象,因为速度一直没有拖慢,四人疾步而行,仿佛都预感着身后会有追兵。

我们上了那道长坡,随即来到瓜林,也就是我们昨晚所见的那片无头尸的葬身处。即使已经看过一次,我仍然无法适应,觉得很可怕,脖子上总有一抹若有似无的寒意,就像是谁把刀刃架在脖子上,让人忧心着下一秒……会不会就身首异处了。

“别耽误时间,我们快点。”阿牛说,他拉着虎子走在前面,我和小野则紧追在后。

瓜林的腹地广大,我不敢张眼乱望,两只眼珠死死盯着阿牛的背部,眼不见为净。

正当我的思绪稍稍从恐惧中抽离了,小野却一句话又把我打回地狱。

“阿牛,这些巫瓜树上面全部都有尸体,该不会……没有尸体的就生不出巫瓜?”小野不知道哪来的观察力,忽地问了这么一句。

阿牛的脚步一顿,我同时望向左右。左右尽是挂着无头尸的巫瓜树,新的尸体、旧的尸体,就算有空荡下来的巫瓜树,也已经衰老得不成模样,不过可以从树藤的绳结形状看出,那上面也曾经吊着一具尸体,或许是腐败的只剩白骨,所以全部碎光了,回归于尘土了。

“我没有注意过这件事情,不过……最新鲜的巫瓜都是长在刚死人的巫瓜树上,应该还是有没死过人的巫瓜树,不然村民要找哪棵树安息?”阿牛反问小野。

可是这个问题却让我们全部木然了,如果没有干净的巫瓜树,那么将死的村民要找哪棵树上吊?

可是,如果有干净的巫瓜树,怎么我和小野望眼放去会找不到?再加上,每棵树都像是一个专属的墓冢,并没有哪一棵上面挂着两具尸体,全部都是一树一尸。

如果今晚又有村民因为诅咒发作,要来寻死的话,那他会在哪一棵树上面上吊?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所有的树上都有了自己的主人,会不会因为这样,就不再有村民受到诅咒就来此上吊?

我的思考被打乱了逻辑,一股呼之欲出的答案正在澎湃地翻涌着。

“走吧。”阿牛的声音切断我的思考,他继续往前走去,没有心思去讨论小野抛出的问题。

我和小野对视一眼,也只能跟着阿牛先逃出吊头山再说。

路径并不险恶,只是景象过分得可怕,当月光再次从云层中透出时,我们终于越过瓜林,来到一处下坡道路。周围的景象又变了,这会儿出现的是许多石柱,石柱上面有着坑坑巴巴的凹洞,就像海绵那般,而这些凹洞与阴影互相交错着,随着月光的忽明忽灭,形成了无数只正在窥视我们的眼珠,或左或右的在石壁上面溜转着眼球。

我的汗毛直竖,然而阿牛却像识途老马一般,丝毫没有慢下脚步,他一边注意着这些石壁上的凹洞,指着它们表示:“比较大的那些凹洞,白天会住着乌鸦,所以我们不能在白天上路。”

说完,虎子又接话表示:“嗯,我们可以在洞里面捡到宝物,不过这不是我的工作,我的工作是去乌鸦林那边捡宝。”

“因为这边太危险了,所以捡宝的工作是由我和阿雷负责,不过阿雷前几年死掉之后就没人再接替他的工作,本想说过个几年由虎子来接手……”阿牛说到这里不由得停顿。

我们没再问下去,而是急急地赶路。

这一段路程遥远,我走到腿酸了才来到下坡道路的尽头,眼前是一片的林荫,不过在夜里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知道眼前是无底的黑暗。

“要进去吗?”我问阿牛。

阿牛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吐了一口气说:“嗯,要先休息吗?后头不会有人追来了。”

“我比较担心巧巧。”我说。

“村民只对外人有戒心,不会对自己人动手,何况巧巧是村里的大美人,护花使者众多,你就安心吧。”阿牛说着,找了一块石头坐下。

我和小野也没力地坐下休息,我看向虎子,虽然他的外表孱弱,不过毕竟是在山上长大的孩子,体力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

“累不累?”我问虎子。

虎子摇头说:“不累,但有点害怕,你看树荫……我们等一下要进去吧。”

“对,别怕。”阿牛摸着虎子的头说。

“里面有怪东西吗?”虎子又问阿牛。

“有。”阿牛毅然地回答。

不止是虎子,连我都被吓了一跳,这时候不应该开玩笑。我皱起了眉头,不确定阿牛是不是在吓唬虎子。

“我就知道。”虎子撇了撇嘴巴,似乎早就料到。

剩下我和小野不解了,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向阿牛,等着他把话说明白。

“等会儿进去树荫里面,我们会看见一些奇形怪状的人在走动,它们会找东西,如果——它们说东西在你们身上,你们一定要立刻告诉他们,那东西是你的;若是它们没和你们说话,你们就假装看不见它们,千万不要主动说话。”阿牛说。

他想了一想,不放心地又说,“别尖叫,不要乱跑,大家手牵着手一起走,我们中途不会再休息,要一口气走出去。”

“好。”我向阿牛点头,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

“你说的人是强盗吗?”小野不懂地又问。

“不是,比强盗好应付,但也比强盗更骇人。”阿牛说。

我揉了揉小腿,心里已经猜出了七八成。阿牛口中的人,应该就是“它们”了。

“准备好了就出发。”阿牛说。

“我好了。”我和虎子同声表示。

“我……好了。”小野嗫嗫地开口。

阿牛带着我们重新上路,我们手牵手穿向那片死寂的黑暗树荫底下。一进入树荫的范围,即刻伸手不见五指,这样的情况使我不免怀疑,我的前方仍然是阿牛吗?我的后方还是虎子吗?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紧了紧手掌,将阿牛和虎子牵得更紧一些。

我们如同蒙着黑布在树林里面走动,因此脚步无论如何也快不起来,偶尔的几束月光穿透林叶,像是一把把的光剑刺入黑暗,但都无济于事,这点光亮帮不上我们。

越往内部深入,四周变得越发虚无了,我的心头变得空荡荡的无从依恃,却又觉得沉甸甸的像被石头压住。我们谁也不敢出声的继续走,听着脚下的步伐声音,总算有些真实感,但我仍然在心中怀疑着,会不会我们以为正在走向出口,却不经意地踏上通往幽冥的黄泉路?

阿牛的汗浸濡了我的掌心,我知道他正在害怕什么,我不觉得又紧了紧手掌,希望可以把勇气分给他。但是阿牛的手掌没有传来任何回应,我想他大概没发现我的用意,而是专心在其他的方面。

猛然,黑暗之中又出现点点的绿色荧光——来了!我下意识地屏住气息,却无法转开自己的眼睛。

果然,随着距离的拉近,我看见了许多道“人影”,正在上下翻找着遗落的东西,它们的头颅、手臂或是其他的肢体。

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健全的,或许该说是这些鬼魂,他们死后不得安息地在找寻着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多、越聚越多的出现在我们周围!或者不是它们聚了过来,而是我们正在深入它们聚集的中心。

庆幸的是这些鬼怪看不见我们,我们宛如两个世界的存在,彼此互不打扰的平行线。虎子的手掌传来颤抖,他的年纪还小,只怕快要承受不住这份恐惧了。

不能哭,千万不能哭出声。我在心中祈祷着,就怕虎子破坏了两个世界的平衡,使我们遭来恶灵的袭击。

阿牛的脚步变得不稳定,忽然一道绿光从我的眼前掠过,就像一道光幕一般穿透我的身子,我全身激起一阵冷颤,半晌才意会过来,我刚刚和鬼怪撞个正着,肯定是和某个恶灵穿身而过吧。

这种经验真不舒服,也让我的恐惧又激起了波澜。

那些发着绿光的鬼魂,这时已经多到无法计数了,它们少了胳臂的攀在我们头顶上的树梢,又者拖着肠子的在我们眼前爬行,我们几乎每一步都会穿过它们的身子。

一只垂下来的手臂又一次打到我的额头,不过说是打……其实就像是一阵冷风掠过一般而已,十分虚幻的触感。我们的四周尽是一片的绿萤萤,宛如身置一泓发光的绿色稠液之中,我直觉地恶心想吐,但也总算能够控制自己的思绪,努力不去直视这些可怕又骇人的画面。

无声之中,忽然一道声音唐突地打破平衡,宛如玻璃碎在我的胸腔,刺进我的皮肉之中,痛得叫我想要放声尖叫。

“这是我的头。”那道声音出现在我的耳旁。

我赫然转头,却只见一根光秃的脖子,一具绿澄澄的无头尸就跟在我身边,和我并肩而行,它伸手就要往我的脖子抓来,像是要把我的头颅从肩膀上拔下,去装上它空无一物的脖子。

我顿时想起阿牛的话,立刻凶狠地骂道:“这是我的东西!”

“啊。”对方吓了一跳,连忙从我的身边退开。

但是我的一声大吼,虽然击退了这名无头尸,却也吸引了众多恶灵的觊觎。它们的动作顿时停止,然后缓慢地转身看向我们,一剎那间,它们的动作变得伶俐迅速,以飞快的速度扑向我们身边,伸手便又抓又拉地想要将我们四人拆散,口中念着同一套说词……

“这是我的头!”

“这是我的手……”

“我的腿、我的腿……”

“把耳朵给我!”

恶灵的声音瞬间甚嚣尘上,尖锐的插进我的脑袋,导致我的头脑一阵发疼。它们虚幻的触感也越发真实,我忽然可以感觉到它们的攻击,从蚊子的叮咬转成了剧烈的疼痛,就像锐利的指甲在抓扯。

彼此的世界正在重叠,我知道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被分尸了!

“这是我的手!”一名恶灵在叫嚣的同时,它敞开的胸口因为用力过大,而喷溅出许多内脏,那些内脏挂了我一身,但是周围的恶灵即刻帮我清扫干净,它们彼此抢成一团,为了一颗心脏大打出手,最后几只恶灵滚倒在地上,谁也不肯松手地扭在一块。

正当我六神无主之际,阿牛的声音冲破树盖的荡开:“这是我的!全是我的!”

我猛然惊醒,跟着大声呼喝:“这是我的!全是我的!”

小野和虎子的声音同时被开启,我们四人疯狂地喊着:“这是我的!这是我的!”

这句话眨眼之间成了护身符,我们制约地喊着同一句话,一边往出口疾步而行。

待我们逃出生天时,才发现大家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刚才的一切却像一场噩梦,我们的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一点也看不出曾经被袭击,难道全是幻觉吗?

一抹痛楚从我的脖子传来,我伸手摸去,马上摸到一片湿意。我的手指顺着伤口滑行,那是一条细长的割痕,不过已经无从考究是怎么来的,到底是被树枝划伤的,还是……刚才不全然只是幻觉。

我想起入山之时在猎户木屋的那一晚,同样经历了百鬼夜行的可怕景象,究竟这些鬼怪从何而来?我回想着它们的模样,或许它们是误闯鸦山却遭乌鸦分尸的无辜登山者吧。

意外冤死的亡魂至今仍无法解脱,被困在鸦山的出入口。想到这里,我不免为它们感到遗憾。

由于方才逃跑时太过激动,我和小野、阿牛、虎子仍然无法从地上起身,只能各自躺在地上望着天空喘气,已经逃出树荫了,而树荫里面依然是不见底的黑暗,丝毫没有所谓的萤萤绿光。

我们又喘了一阵子,阿牛才率先起身:“走吧,之后的路就没那么惊险了。”

“有水吗?”小野干渴地问道。

“再往前一点,就会有水了。”阿牛摇着头,一面擦掉他额头上的汗水。

我把虎子从地上抱了起来,让他站好了之后,我们才又迈向路途。

之后的路途确实和阿牛说得一样,不再那么的惊险可怕,只是较为崎岖难行罢了。有了先前的体验,这些路障对于我们而言,简直就是如履平地那般轻松。

不过路途之遥,仍然花费了我们近两天的时候,才总算来到山下有人烟的地方。

第八章 带回的诅咒

还记得那天下山之后,我们急忙找了一间旅社休息,由于恐惧仍在心头回荡不已,因此我让旅社安排了一间四人房,以便我们四人可以聚在一起壮胆。

经过一夜的休息之后,阿牛没有多作停留的又赶回吊头山去,只留下了虎子。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回报阿牛,因此买了一些日常用品让他带回去。

阿牛和虎子的分离只用了两句话,我却能明白其中的含意,有时候无声甚有声、有时候纵使心头千头万绪却会嘴钝辞穷。

“保重。”阿牛拍了拍虎子的头。

“嗯。”虎子没有哭,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阿牛离开,直到阿牛的背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两行泪水才从虎子的眼眶夺目而出,不过他却倔强地咬着下唇,不让自己痛哭失声。

和阿牛道别之后,我们三人再次转回旅社。

我和小野回到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把手机打开。小野忙着用新买的手机和台湾方面连络,向家人报完平安再打给出版社,我也在一旁等着,我想总编在和小野谈完后,应该会叫我也过去说两句。

“哔哔。”两声手机的讯息传来,我同时可以感受到手机的震动。我直觉地低头看去,正好奇是谁打给我的时候,却看见了让人意外的来电显示。

前摄影记者小梁,我这才想起受困鸦山的时候,我曾经打电话向他求援。

我按开简讯,一行简洁的内容出现在荧幕上:“我找到《鬼志》的下半段,速回电。”

莫名的内容却勾起了我的好奇,《鬼志》的下半段指的是什么?别的地点的资料吗?

“孟哥,总编有话跟你说。”小野打断我的思绪,把手机递到我的眼前。

“嗯。”我接过手机,先总编报平安,“我们很好,该拿的也拿到了。”

“干得好,能把照片先传回来吗?”总编问我。

“好,等我们进入市区后,我会立刻找机会传回去。”我说。

“那就等你们消息了。”总编说罢,随即想要结束电话。

我一慌,连忙喊住总编:“等一下。”

“还有事?”总编疑惑地问我。

“嗯,总编,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其实……我几年前在大陆生了一个孩子,没有报户口,我想要把他接回台湾,不知道你这边有没有相关的管道可以协助我?”我问总编,但是没有把虎子的真实身份说出,我想过了,要是让总编知道虎子的身份肯定会要求作一篇专访,那不是我的目的,我也不希望虎子变成焦点人物,一辈子过着不正常的生活。

“这事情有点复杂,没户口的话岂不是成了幽魂人口?”总编没再追问我的私生活,只是就事论事地和我研究方案。

对于他的态度,我不由得心生感谢,并且佩服他的气度,作大事的人果然不会探问别人隐私,和某些喜欢说三道四的人就是不一样。

总编将直接给了我一份资料,说了一句再见之后,我们这才切断对话。

“怎么样?”小野好奇地问我,肯定是要问虎子的事情。

“总编给我一份资料,叫我找这个人帮忙。”我拿起刚才随手抄下的匿称和电话说。

“嗯,总编也太神了。”小野惊呼了一声。

和小野又闲聊了几句,我随后回拨电话给杂志社的前摄影记者小梁,电话一下子就接通了,彷彿小梁一直拿着手机在等我消息。

“你们还好吗?”电话的那头是小梁紧张的声音,他恐怕还以为我们仍然在鸦山里面。

“我们脱困了,可以不用麻烦到救援队了。”我说。

“那就好,对了,你们找到吊头山了吗?”小梁又问我。

我不由得升起一阵警戒心,他是单纯的关心我和小野,还是想要探问什么?由于他也曾经在杂志社待过,背景的关系导致我多了一层疑虑,他会不会把我说出的内容编写成文章,自己先曝光吊头山的内幕?

“找到了。”我简单地表示。

“你……你们吃了什么?”小梁又问我。

“什么意思?”我反问他。

“我找到《鬼志》的下半段了,有关于吊头山的部份,这里写得很仔细,是不是有很多的乌鸦?是不是食物很缺乏,村民只吃一种树果?”小梁又问我。

我惊讶得无法回话,我不能确定自己当时在向小梁求援时,有没有跟他提起被乌鸦攻击的事情,而他所谓的树果究竟是自己的揣测,还是他已经知道巫瓜的秘密。

“喂、喂?”小梁见我这边没有声音,还以为是我断讯了。

“我这边收讯不好,回台再谈吧。”我说完便匆匆挂断电话,但是小梁所说的那些话,已经在我的心湖里面投下了未爆弹。

我把握时间的和总编介绍的那名人物连络,在此我以“猫脸”作为对他的称呼。

和猫脸的交涉过程有些诡奇,我也曾经怀疑他是不是诈骗集团或是人口贩子,不过这本来就是孤注一掷的赌博。猫脸要求我把虎子先交给他,再给他二十万元。

他保証会在一个星期后,让我在台湾见到虎子,到时候再付他尾款二十万元,当他确实收到总数四十万元的费用之后,虎子就会有新的身份了。

我对他的说法半信半疑,而且要我把虎子交给他一个星期,风险太大了,谁知道他会不会收了钱不办事,另外将虎子转卖给其他的人口贩子,或是把虎子的器官偷偷卖掉。

我看向虎子,虎子却是坚强地对我说:“我会照顾好自己。”

“放心吧,我会把人平平安安地交到你手上。”猫脸再三保証之后,我终于把虎子交给他安置。

处理完了虎子的事情,我随后和小野赶回台湾。

小野显得异常开心,我可以体会他的愉悦,只是我却无法像他那般开心。因为小野的旅程结束了,他的工作经验里面也累积了一项了不起的战绩,不过我的旅程还没有完结,虎子是旅程的延续……我只怕一辈子也无法结束这趟旅程。

因此相较于小野的好心情,我却是一整天都绷着一张脸。

飞机一抵达台湾的桃园机场,我顿时可以体会为什么有些旅外人士会在回到家乡之际,俯身亲吻台湾的土地。

我和小野也差一点这么做了,不过由于机场的人太多,这么做太丢脸,我们才按下了心中的渴望,坐上杂志社派来接机的汽车,直接奔回公司报到。

一进门,杂志社的同仁就立刻为我们放鞭炮、洒纸花、准备了猪脚面线与火盆,气氛一整个热闹非凡。

总编带着一沓资料走向我们,他的双臂打开直接搂住我和小野,热情地褒奖我们:“看看这些照片,拍得多好。”

他手指弹向手上的那份打印照片,嗒的一声,清脆响亮。

“这些照片……怎么来的?”小野愣了一下,转头看我。

“我砸了相机的时候,捡起来的。”我说,同时拿出相机的记忆卡还给小野。

小野吃惊地喊了一声:“孟哥,你太贼了。”

“快交差吧。”我推了他的肩膀一把。

小野连忙将记忆卡双手奉上交给总编,办公室又是一阵烈热欢呼,纷纷起哄要马上把照片洗出来看。

无视于大家的欢腾,我现在满腹的心思都悬在虎子身上,不过距离和猫脸约定的时间还有两天。

时间在漫长的煎熬中度过,好不容易到了约定的时间,我的手机总算收到猫脸的下一波指示,竟是要我前往国立的医院交钱。

医院?这个名词挺不祥的,该不会是虎子出了什么意外?我一阵自责,急急带着早就准备的现金前往指定地点。

那一天,我在病患和来往行人的注视之下把钱交了出去,同时接回了虎子,以及一张陌生人的户口资料——虎子从此不再叫虎子,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我不知道猫脸是怎么办到的,他又向我拿了户口名薄,说是可以把虎子以领养的方式过到我的户口底下。由于中间的过程太过曲折离奇,我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只能带着虎子跟着猫脸到处去跑相关部门。

途中我们在户政市务所和另外一对夫妻相会,彼此没有多作交谈的填妥各自的手续。

然后,虎子就变成了我的养子,我同时又为他改名为“孟虎”。

虎子在我的安排下进入了学校,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上课,我知道上学对他而言是非常辛苦的事,毕竟他从没有接触过学校环境,另一方面我也庆幸,还好虎子营养不良,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小了许多,也因此他的外貌符合新身份证上的七岁年龄。

时间也在兵慌马乱中度过,这一个月内总编按照约定为我和小野升职加薪,虎子也适应得很好,在我的耐心陪伴之下,他很快就融入了台湾的生活模式。

不过美好的生活并没有让吊头山从我记忆中淡去,还有一个不定时炸弹成了我的隐忧——虎子的健康及精神状况。

一个月了,虎子仍然病恹恹的,没有因为食物的改善让他变得健康,面对这种情况,我不免忧心他是不是得了什么重病。

除此之后,虎子的精神状况在一个星期前也出现问题,似乎产生了某种幻觉,导致他晚上噩梦连连,起初我认为是想家的关系,直到他说看见了乌鸦出现在房间里面,我才惊觉事态严重。

是产生幻觉吗?我在台北住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在住家的附近看过乌鸦,更何况是飞到房间里来……

小野递了一瓶汽水到我桌面,许是见我连日来的心情低落,总算鼓起勇气询问:“孟哥,你还好吧,这几天看你阴阳怪气的。”

“没什么,我在担心虎子。”我说。

话才讲完,我即刻感受到周边的氛围改变,同事们纷纷缓下手边的工作,竖起耳朵在偷听我和小野的对话。办公室里面没有秘密,所有的消息都走漏得飞快,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话题,即使没人来问我是不是有一个内地的私生子,不过他们肯定藏不住满腹的好奇,不会放过任何旁敲侧击的机会。

我不想让大家知道太多,于是闭上嘴巴不再多谈。

“不能适应台湾吗?”小野不懂看脸色的又问我。

“水土不服吧。”我说。

“要不要去看个医生?”小野说。

我居然没想到这么简单的解决方法,我看向小野,小野怔了一怔又问我,“我说错什么吗?”

“没有,说的太好了。”我说。

经过小野的提点,我隔天便向医院预约,要替虎子作全身的健康检查,这笔费用高昂,居然要一万多元的台币,几乎是我半个月的薪水了。但是为了虎子的健康,我还是咬牙把钱掏出。

随后,我依据医院的指示,请假带着虎子前往医院作检查。一万多元的检查项目繁多,总算让我的心理稍稍平衡,觉得这笔钱花得值得。

脑波、超音波、血液、尿液……一次的检查就花掉我们三个多小时的时间,而这也让我发现虎子坚强的一面,除了抽血时候皱起眉头,虎子的表现完全超乎他的年龄。

这样的成熟让我既感动又感伤,他应该有个快乐的童年才是。

作完了检查,医院让我们隔周再去看报告,又是一次的等待,不由得让我的心悬了起来。

我带着虎子穿过长廊,两侧都是门诊的牌子和病患,虎子牵着我的手,双眼尽是藏不住的好奇,这是他第一次来医院,理所当然会对所有的事物感到新鲜。

走到一半,我的视线不经意地撇过一张门诊的挂牌——“精神鉴定科”,我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下,犹豫着要不要带虎子去作一下鉴定。

“叔叔,怎么了?”虎子发现我分神,疑惑地拉了拉我的手。

我即刻打消脑袋里的念头,对虎子微笑表示:“没事,看到美女所以多看两眼。”

“喔。”虎子天真的相信了。

每次看见他天真的表情,我总会升起惭愧的心情:“走了,买冰淇淋给你吃。”这算是一点心理补偿,以忏悔刚才想带他去作精神鉴定的念头。

虎子开心地笑了,我们一路直往冰淇淋店走去,我看着周围路人的眼光,如果不说我们不是父子的话,大家一定会认为虎子就是我的儿子吧。不知道为什么,我喜欢让众人产生这种错觉。

点了一个巧克力冰淇淋之后,我和虎子选择坐在靠窗的位置吃冰,他一口一口吃着,我则是百无聊赖地翻着店内的杂志,大致是在找寻最近的新话题,毕竟作我们这一行的,信息不能太落伍。

这是一个恬静的午后,直到我发现虎子杯中的冰淇淋融化了,我才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怎么不吃?”我抬头问虎子。

虎子没有答话,双眼发直的望着窗外。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原来是在看电线杆。

“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吗?”我又问虎子。

虎子还是没有说话,仿佛是看傻了眼。

“虎子?”我被他的反应吓到,下意识伸手拍了他一下。

虎子这才阖上张开的嘴巴,但是视线仍然没有看向我。

“在看什么?”我又问他。

“乌鸦,好多乌鸦来了。”虎子扁着嘴巴,一付泫然欲泣的表情。

我怔住了,再次抬头看出去,外面的天空澄明,连一只麻雀都没有,更别提什么乌鸦了。

“虎子,我没有看见乌鸦。”我严肃地对虎子说。

虎子手上的塑胶汤匙咚的落下,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随后从椅子跳下奔进我的怀里。他紧紧地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肚子上,全身激烈地颤抖着。

他没有说谎,说谎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好一会儿,虎子才用沙哑地声音说道:“我好害怕,乌鸦在外面。”

我听的出虎子在向我求救,可是我仍然没有看见乌鸦,一只都没有。我捧起虎子的脸蛋,看着这一张无助的表情,我很难想象这个孩子疯了。

虎子疯了吗?我沉痛地又问了他一次:“你说乌鸦在哪里?”

“在那里,有好多,它们飞来飞去地在找我。”虎子指向蓝色的天空,我陡然觉得脑袋轰隆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爆炸了,震憾着我的全身。

我紧紧地闭上眼睛,这一次,我用不容怀疑地口气对虎子说:“虎子,外面没有乌鸦。”

如果这是恶作剧的话,拜托快停下来。我在心中吶喊着,却没有把这句伤人的话语说出。

虎子不敢再去看窗户,不肯相信我说的话,或者他已经没有勇气去确认乌鸦是否存在了。我用力地搂住他,在他的耳边安抚:“不要怕,我会保护你。”

我让他把眼睛闭上,随后用外套遮住他的头部,确定他不会看见外界的景物之后才带着他往回家的路上去。

可是走没几步,我马上发现了问题,要是虎子一直看见乌鸦在头顶上盘旋,明天肯定无法去上课。我不放心留他一个人在家,但也不能把他带去杂志社上班……

“我们回医院吧。”我说。按着虎子的头,我抱着他疾步返回医院,现在立刻安排虎子住院,可能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虎子的情况有些糟糕,不过幸好他没有在医院里面看见乌鸦,据他所言,乌鸦只在医院外面虎视眈眈,没有要入侵医院的打算。

精神科医生在和虎子对话之后,作了初步的评估,再加上我强烈要求让虎子住院,虎子便在当晚直接被送入了精神科病房。

又是这里……我的汗毛不自觉地竖起,全身感到一阵不对劲。在前往吊头山之前,我也曾经来到精神科的病房,当时是来探视杂志社的前文字记者阿升,也是在这里和小梁作初次的会面。

没想到这一回,我却是以病患家属的身份进入精神病房的大楼。护士拉开熟悉的走廊铁门,听着金属与地板的磨擦声音,我的神经不自觉地绷紧。

“小孩子罹患精神疾病的例子很少,所以我们没有特别设置儿童病房。”当时医生是这么对我说的,我现在终于弄清楚他口气中的尴尬是怎么回事。看着这种环境与氛围,我不禁自问,真的要让虎子住进来吗?

犹豫之际,身材粗壮的护士已经带着我们经过了阿升的病房,我下意识从门上的玻璃窗看向房内,病床上的患者已经换成另一名老人,想必阿升早就出院了。

一会儿时间,我们来到了医院所安排的单人病房。虎子的情绪已然平复,不过脸上的表情仍然皱成一团,他张着眼睛看我,疑惑地问道:“我今天要睡在这里吗?”

“嗯,这里没有乌鸦。”我说。

“你明天会来接我回家吗?”他又问我。

“明天恐怕不行,要等医生说可以了,我才能带你回家。”我耐心地向虎子解释。

虎子似懂非懂地点头:“你会来看我吗?”

“我一下班就立刻过来,等一下我会回家整理衣服,晚点就回来找你,今天我们一起睡。”我说。

虎子总算安心了,他松开了我的衣角表示:“你快点去吧。”

就这样,我们两人一起住进了精神病房,分别以患者和家属的身份住进来,我躺在病房旁边的躺椅上,看着白茫茫的天花板发呆,思绪不由得又飘向了一个多月前,在这里遇见阿升的时候。

会不会阿升并没有发疯,和我、虎子一样,是为了躲避危难所以住进来?我们是为了躲乌鸦,他们又是在躲什么?

想到这里,我觉得好笑地勾起嘴巴,眼皮同时沉重地闭上。

我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医生把出院证明拿给我,站在病房中央指着虎子表示:“他可以离开了。”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他,“他好了吗?”

“孟虎,由你来说吗?”医生换了一个哄小孩的语气,转头问虎子。

虎子点点头,从病床翻下身子,一脸害怕地对我说:“叔叔,你不要生气,其实……是我骗你,我没有看见乌鸦。”

闻言,我又一次以为自己听错。不可能,虎子当时的表情和情绪反应不可能是装的,我不懂虎子现在为什么要改口,我正要问虎子,医生却再度插嘴说话。

“总会这样,小孩子会希望得到大人的关爱,所以会编出谎言……不用过于大惊小怪,多给他一点爱就行了。”医生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看多了这种情况。

他见我不说话,接着又说,“总之,先帮小孩办出院吧。”

他环视了一圈病房的环境,我看出他不希望虎子继续住在这里,不然总有一天会被搞得忧郁。

既然医生已经说虎子没事,虎子也不再畏惧外界的空气,我也只好帮他办理出院手续,然后带着他离开医院。

我骑着车载他,仍然不解虎子为什么要说谎,他明明有看见乌鸦,为什么现在又要改口说没看见,只是为了要出院吗?还是……当时真的没有看见乌鸦,就像医生所说的,他只是希望我多关心他一下。

虎子一路把我抱着紧紧,却是异常地沉默,不像平常那样会指着各种东西问我:“那是什么?”

他是怕我生气吗?气他欺骗我,还花上高昂的住院费用;还是怕我知道他在说谎,其实他根本没有痊愈,那些乌鸦仍然在他的上空打转,只是他不想住在医院里面,只好谎称自己从没有看见乌鸦的幻影。

我第一次猜不透虎子的心思,也是第一次对于照顾小孩感到无力。

“虎子?”我唤了他一声。

他没有回答我,良久之后才嗫嗫的传来一句:“对不起。”

“我没有生气,真的,不过你今天不能吃冰淇淋。”我说。

“好,今天不吃。”虎子毅然地接下惩罚,没有和我讨价还价。

我很高兴气氛又回到以前,没想到虎子却是另有目的。

“叔叔。”虎子已经习惯这样叫我。

“什么事?”我问他。

“我觉得我病了。”他说。

“什么意思?”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病了,我需要吃巫瓜,在我们村庄里面,生病只要吃巫瓜就会好了。”虎子又说。

一听到“巫瓜”二字,我全身不由得一阵发毛,但是虎子居然想要吃巫瓜!是因为想家吗?所以想吃家乡才有的巫瓜,还是他真的认为自己病了,而他的病只有巫瓜可以医治?

“虎子,生病要吃药,吃巫瓜没有用。”我说。

“巫瓜就是药呀。”虎子又说。

“巫瓜怎么会是药,唉,虎子。”我竟觉得语塞,不晓得该怎么和虎子解释。

想了一下,我甘脆改口说,“你没病,如果你病了,我会带你去看医生。”

虎子不再回话,我不知道他是听懂了,还是不晓得该怎么和我沟通。

彼此沉默之际,我们到家了。就像往常一样,我让虎子先去洗澡,然后我们一起坐在客厅吃饭、看电视,等到晚上十点再一起上床睡觉。

我一直在观察虎子,他今天的情绪低落,以至于话变少了很多,或许就像医生所言,他是想家了,所以想要多引起我的关心才会撒谎。

看着虎子的睡颜,我摸向他的脸蛋,脸色依然是那般惨白,手指却接触到反常的高温。我吓了一跳,又往虎子的额头摸去,他居然在发高烧。

我愣了一愣,马上去找退烧药,摇着虎子要他起床吃药。

虎子皱了皱鼻子,虽然乖乖地把药吃了,却还是那一句老话:“吃了巫瓜,我就会好了。”

“你在发烧,发烧要吃退烧药。”我说。

“要是我的病没有好,你会带我回去吃巫瓜吗?”虎子渴望地看着我。

“不会,不过我会请人买回来给你吃。”我说。

虎子安心地点了点头,他始终只愿意相信巫瓜。

虽然要吃巫瓜才能治病是没有科学根据的理论,不过,如果这是虎子心中一块无法去除的心病,那么恐怕只有巫瓜才能医好他了。

医院的健康检查报告在一周后就出炉了,由于虎子还在发烧,所以我没带他一同前往听报告,而是由我单独去找医生,想知道虎子的情况到底怎样。

医生不痛不痒地表示:“很正常,只是有营养不良的现象。”

“没有其他的病症吗?”我打从心底不相信虎子没病,因为吊头山的村民全部活不过四十岁,如果不是病的话,难不成真的有诅咒的存在?

“没有。”医生肯定的说。

“会不会……体内有什么寄生虫之类的?”我又问医生。

医生这次换上狐疑的眼神看我,打量了我一阵之后才问:“你认为孟虎有什么病症吗?”

“他的脸色一直不好,我是担心会不会有什么项目忘了检查。”我说。

“喔,脸色不好是因为营养不良,多煮点营养的东西给他吃,三个月内应该可以改善。”医生说。

他把检查报告交给了我,又说了一句,“有什么问题可以打上面的咨询专线查问。”

拿了报告之后,我这才发现不止是虎子有心病,其实我心里也有一块除不去的疙瘩,才会一直认为虎子有病,一直在担心他活不过四十岁。

下班之后,我直接回家去照顾虎子,没想到他的高烧还是没退下。

虎子的精神更差了,口中仍然在喃喃念着:“巫瓜、吃了巫瓜就会好了。”

我看他这样不是办法,已经烧了一天一夜,即使小孩子难免会发烧,可是再烧下去恐怕会影响智商,或是得了脑炎就糟了。

“虎子,我们去医院挂急诊。”我一把抱起虎子,刚回家不到五分钟,就又匆匆地赶向医院。

我已经忘了这是第几次带虎子上医院,总觉得这一个星期都在医院里面进进出出。

医生这回很尽责,又安排虎子作断层扫描,又为他打点滴,我则是心情忐忑地守着虎子,只希望他不要就这样离我而去,这一层的恐惧非常真实,若不是在吊头山见过诅咒的真面目,我只怕会认为虎子只是单纯的感冒发烧。

我不得不相信诅咒的存在,同时忧心虎子的情况是诅咒正在生效。

虎子在吃完医生开的药单之后就沉沉地睡了过去,没多久时间,先前做的检查报告便送回医生的手中,我见医生的表情轻松,心头的压力更大了——该不会又检查不出什么?

我厌恶这样的结果,在常人眼中或许是好的结果,代表什么疾病也没有,多休息两天就会复元了;可是虎子若是一直查不出病因,那他的状况就只能归究在不明的力量,有一股不明的力量导致虎子发烧。

看不见的敌人远比看的见的敌人还要可怕,我凝视着医生,等着他告诉我结果。

“没事,可能是太累了所以发烧,这个年纪的小孩本来就容易发烧,作家长的不必太担忧,玩得太累、吓到了,都有可能会让小孩子发烧,我开几颗退烧药给你,要是小孩子持续发烧,那你明晚再带他回来。”医生说。

“可以让他直接住院吗?他从昨晚就烧到现在。”我说。

“我们医院的病房不够,还是先把小孩带回家吧,吃完退烧药再看看情况好吗?”医生说。

虽然无奈,不过我也只能听从医生的意见。

我抱起软弱无力的虎子,搭上出租车回家。在摇晃的出租车上,虎子只有睁开一次眼睛,指着我们附近旁边的一处建筑说:“那里……有巫瓜。”

“那里没有,这里不是鸦山,快睡。”我按着虎子的头,知道他认错了,建筑预定地上面荒芜一片,他或许是在朦胧之中把景象和鸦山重叠在一块。

这一晚,我睡得心神不宁,总会从梦中惊醒,然后跑向虎子的房间确定他是不是还在发烧。

凌晨三点半,这已经是我醒来的第四次了。我机械式地摸了摸虎子的额头,随后又转回自己的房间睡觉。

手脚因为睡眠不足,就像被灌了铅在里面,沉重得不得了,我几乎是把自己甩回床上,咚的一声立刻陷入睡眠。

啪,猛然一声开门的轻响,顿时将我的睡意全部抽走。

小偷?我的神经瞬间绷紧,眼睛瞪大地看向自己的房门,反射性的,我想到了虎子,如果真的是小偷闯进来,他会不会对虎子不利?一想到这里,我连忙从床上悄悄起身,随手抓过椅子当武器,这才小心翼翼的把房门打开。

客厅黑漆一片,没有任何人影在走动。

确认了一阵之后,我才走向客厅,答的一声打开客厅电灯。

大门微微敞开,证明我所听见的声音不是错觉,我即刻赶向虎子的房间,不料,房门居然也是开的,我的心不由得一凉,已经预想到发生什么事了。

椅子沉重地从我手上滑落,我同时伸手推开虎子的房间门,床上空无一人,虎子不见了!

“虎子!”我大喊一声,同时奔进房内找寻他的身影。

床下、衣柜,能躲人的地方全部不见虎子的身影,我又在厨房和厕所找了一圈,终于死心地跑出家,开始找寻虎子的下落。

凌晨四点的街头空荡荡一片,根本没有路人可以作为询问对象,我顾不上形象,扯着喉咙就开始大声呼唤:“虎子!你在哪里?”

“别玩了,快点出来。”我叫着他,然后街巷里面一片无声,没有任何声音回应我。

我越发地着急,无法静下心来思考虎子的去处,我下意识想要报警,可是这会儿又想到失踪不到二十四小时,警方是不会接受报案的。

可恶,虎子该不会真的去找巫瓜了!我狠狠地踹了路旁的电线杆一脚。

思绪到此,我赫然想起虎子在出租车上对我说过,附近的建筑预定地里面有巫瓜。

他会在那里吗?我急忙拔腿直奔向建筑预定地,不断祈求着虎子平安。一会儿时间,我终于来到建筑预定地的外围,这块地的四周都是铁丝网,里面还没有经过整地,所以丛草和垃圾一堆,我甚至无法想象虎子会钻到里面去,这些草甚至比他还高。

不过我已经没了主意,找了一处铁丝网的破洞便往里面钻,我拨着身边的杂草,才刚跨入预定地里面,皮肤就马上感受到一阵骚痒,是虫子扑了过来,在我的脸上和手上乱爬、乱飞。

我又是一阵叫唤:“虎子!你在里面吗?”

前方依然没有声音,我只能靠着路灯的光线,努力观察周围的动静。

我又往里头走了几步,猛然,一声乌鸦的叫声刺入我的心脏,“嘎!”乌鸦叫了一声,同时在上空转了两圈。

我整个人被吓呆了,为什么会有乌鸦?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我直直地看着乌鸦,不过乌鸦似乎不是针对我来的,它的目标另有他人。看着乌鸦的飞行动作,我知道它是在等待,伺机在找寻适当的攻击时机。

我反射性地联想到虎子,那只乌鸦的目标该不会是虎子吧?我的头皮瞬间发麻,慌乱地往前闯去,想要亲眼确定乌鸦们的猎物到底是什么。

“嘎!”乌鸦又叫了一声,我再次抬头看去,原先只有一只乌鸦的上空,现在又多出了两只。

三只乌鸦张着翅膀回绕飞旋,宛如三把漆成黑色的镰刀在头顶上飞舞。

我更加焦急了,不在乎眼前的杂草会割手,我一把拉开一束草枝,然后——我找到了虎子。

我傻眼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虎子正吊在一棵枯槁的树上,脖子缠着一根树藤,伸长的舌头和翻白的眼珠子,说明他已经气绝多时。

我整个人无力地跌倒在地,血液与时间同时凝结,我忘了呼吸、心脏仿佛也停止了跳动,耳边一片寂静,只有黑白电影一般的画面在眼前跳动。

我的身子宛如浸泡在冰水之中,一股寒意从手脚窜向心脏,顿时化成一道铁链紧紧纠缠住我的五腑六脏。我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这才把自己从地狱般的痛苦中拉回,然而手脚却依然无力,像是被死死地粘在地上。

我看着虎子的尸体发悚,他的死法就像吊头山的那些尸体一样,使用树藤勒死自己,上吊自杀。

诅咒没有因为离开吊头山而消逝,反而加速了虎子的死亡,从离开吊头山到现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一只乌鸦忽地俯冲而下,直接啄向虎子翻白的眼珠子,剎那间,虎子的左眼只剩下一个血洞,他没有喊叫,没有哭疼,只是从裤管流出一些液体,他的尸体已经失禁了。

见状,我才慢慢地从恍神中清醒,看着又一只乌鸦俯冲而下,我连忙抓起石头朝着天空扔去:“滚开!”

我不能让乌鸦把虎子的头叼走,两行眼泪不自主地从眼眶流出,而我却没有时间去悲伤,只能愤恨地驱赶乌鸦,然后脱下我的衣服将虎子的头包住,不让乌鸦再破坏他的尸体。

一会儿,我才想到自己必须先报警,可是我出门的太匆忙,根本就没有把手机带出来。我衡量了一下情况,决定裸着上半身直接到警局报案。

我狼狈地向警察报案,带着警察赶往建筑预定地,然而更诡异的事情还在后头等着我们,让我们瞬间手足无措,只能呆站在草丛中,看着上百只的乌鸦围咬着虎子的尸体。

虎子的尸体在我和警察的面前被肢解,头不见了……从我来回的短短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它们便在我和警察的面前,将虎子的头颅偷走。

那颗头颅被咬得面目全非,血肉淋淋地认不出长相,几乎只剩下骨头了。警察也被吓傻了,和我一块木然地看着乌鸦掠食。

第九章 鬼志残篇

虎子死了,一夜之间忽然上吊自杀,尸体被乌鸦咬得身首分离,之后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楚,当时的震憾太大,导致我的意识恍惚,所有的事情都像是在半梦半醒中发生的,那么虚幻不真实。

不过警方结案的速度却超乎我意料的快速,法医验尸时确定虎子身上没有其他伤痕,反应也是窒息死亡,再加上之前虎子有精神疾病的就医纪录,因此警察、法医都认定他是精神病发,因此上吊自杀。

唯一不相信虎子有病的只有我和小野。小野陪着我处理虎子的身后事,他的表情除了哀凄以外,还多了一层惶恐。

我们站在火葬场的火化区,领着虎子的骨灰之后将它送往附近的灵骨塔。小野载着我前往,他抿着嘴唇没有说话,或许是见我现在没有心思说话吧,他难得识相地安静。

忙完了这些后续的琐事,小野才拉着我说:“喝杯咖啡吧。”

“好。”我点头请他带路。

约莫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我们随意选了一家咖啡厅进去聊天,虽然说是聊天,却是两个人各自喝着自己的咖啡,想着各自的心事。

直到咖啡剩下了半杯,小野终于问我:“虎子发生什么事?”

“死了,上吊死的。”我简单地交待。

“听说……头不见了。”小野又问。

我想这才是他问题的重点,我捧着杯子感受咖啡的热度,好一会儿才又开口:“嗯,被乌鸦咬走了。虎子死前的几天,他有告诉我,他看见了乌鸦。”

“鸦山来的吗?”小野没等我说下去就急急插嘴询问。

“不知道,不过行为就像鸦山的那群乌鸦,它们咬断了虎子的脖子,把头带走了。”我说。

“怎么会这样,阴魂不散!”小野抓着头发,露出痛苦的表情。

“当时虎子说他看见了乌鸦,我还以为是他的幻觉,带他去作了精神鉴定,并让他住了几天的医院……不过现在再回想起来,也许那不是幻觉,他真的看见乌鸦来索命了。”我闭上了眼睛,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相信虎子,否则就会多关心他的情况,也不会让他半夜跑出去自杀。

“是诅咒吧,吊头山的诅咒。孟哥,虎子逃不过诅咒,我们去过吊头山,会不会也在不知不觉中被下了什么诅咒?”小野害怕的问我。

原来他是担心这个,我啜了一口咖啡之后表示:“没事,我们不是村庄里面的村民,只是旅客罢了。”

“可是……你看虎子,就算来到台湾也躲不过他的宿命。”小野说。

我不喜欢他用宿命两个字来下结论,没有谁是应该以这种方式死亡的,我微怒地看着小野,然而小野却一点也没有发现我在生气,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恐惧中不可自拔。

“哔哔。”两声简讯的声音传来,我的手机忽地传来骚动。

我不再理会小野,径自地按开简讯观看。

小野有意无意地问我:“杂志社在找我们吗?”

“不是,是……前杂志社的摄影记者。”我皱起了眉头,一个多月没和他连络了,他居然还会主动连络我,不由得让我感到奇怪。

“小梁?”小野还记得他。

“对。”我说。

“你们还有连络?”小野也感到诧异。

“一个多月没连络了,他之前跟我说,他们找到一份《鬼志》的残篇,是有关于吊头山的部份,不过我没有跟他拿,我们都已经平安回来了,我想那些资料对我们而言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我说。

“喔。”小野敷洐的回应。

我呆然地看着简讯,小梁又一次和我约见面,要把吊头山的后续资料给我,我不懂他究竟想要干嘛,为什么坚持要我看过那份资料?我简单地回了一封简讯给小梁,说明我对此不感兴趣。

“哔哔。”又是简讯,小梁表示,如果我没有时间和他见面的话,他会寄快递把资料送到杂志社给我。

“热心过头了吧。”我碎骂了一声。

“怎么了?”小野又问我。

“没有,他说要把资料寄给我。”我说。

“看看吧,也许有什么惊人的秘密。”小野说。

我们之后又陷入沉默,彼此将手上的咖啡喝完,便离开了咖啡厅。

一走出咖啡厅,小野却是怔了一下,抬头望向天空,好一会儿才跟着我的脚步来到机车旁边。

“看什么?”我问他。

“虎子死前……看见了乌鸦?”小野没头没尾地又向我确认一次。

“对。”我说。

“刚才……我也看见了。”他说。小野的表情惨白成一片,手指同时颤抖个不停,将手上的钥匙串撞得匡匡发响。

我的心头一紧,但还是镇定地安抚小野:“不会有事,这附近是山区,有乌鸦是正常的事。”

“是吗?”小野惨白着嘴唇问我,他的眼神藏着恐惧,仿佛我的一句话可以决定他的生死。

“当然。”我说。

小野闻言,表情才逐渐恢复血色。

“回家吧,孟哥。”小野跨上了机车,将安全帽递给我。

他安心了,我却反而升起异样的担忧。

“你还好吗?”我又问他。

小野勉强扯起微笑说:“只是有点发烧现象。”

“发烧?”我愣了一愣,想起虎子自杀前两天也是高烧不退。

“怎么了?”小野见我的表情有异,立刻向我追问。

“没有,怕你生病。”我没有说出虎子的病症,免得小野又疑神疑鬼想一堆。应该只是普通的感冒吧,我心里想着。

“只是感冒吧,回家吃个退烧药,再好好的睡一觉就会没事了,反而是孟哥,你自己要保重,别太难过。”他说。

只是普通的感冒,我依然这样相信,不过小野却向杂志社请了病假,我到了早上十点多才知道。

看着小野空荡下来的位置,我不由得感到一阵心慌,莫非是他高烧没有退,所以今天才没办法来上班?

虎子死亡的阴影、昨天小野口中的诅咒,顿时乱成一团的塞进我的脑袋里面。我努力回想小野昨天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赫然又想起他在走出咖啡厅的时候,说自己也看见了乌鸦……

我霎时从脚底凉上了头皮,整个人倏地瞪大眼睛。

坐在对面的林小姐被我的表情吓了一跳,伸手直往我的眼前挥动:“阿孟?”

“嗯?”我陡然回神,不解地看着林小姐。

“你还好吗?”她关心的问我。

“没什么,只是有点担心小野。”我说。

“喔,他发烧了一天,不然你等一下帮我送资料去印刷厂,就直接下班吧,顺道去看看小野,反正今天总编不在。”林小姐俏皮地吐着舌头说。

我感激的看着她,马上点头答应:“好,资料给我吧。”

“别急,我还没有弄好。”林小姐失笑地表示。

杂志社的同仁都不晓得虎子死亡的消息,因此大家的互动仍像往常。我很感激小野没有大嘴巴地说出去,同时我也不希望同仁们作出过多的揣测。就让事情这样淡掉吧,这是我选择的处理方式。

一直到中午,林小姐才把资料片烧好交给我,让我带去印刷厂。

我又一次感谢她的好意,随后便匆匆地离开公司,还差点和准备进门的快递人员撞在一起。

“我是来送快递的,能帮我签收一下吗。”他惊慌的向我表示。

“找里面的员工吧,我现在要出去。”我侧身闪进电梯,话语随即被关上的电梯门截断。

没想到快递的人员不死心,又把电梯门按开了,指着签收的位置表示:“签这里就可以了,我也一起下楼吧。”

居然有这么偷懒的快递人员,我的视线扫向那包快递邮件,心里不由得觉得太巧了,居然是我的名字。

“好吧。”我对快递人员说,一边接过他手上的原子笔,迅速地在签收单上面写下名字。

快递人员一看,也不禁讶然:“是你本人呀?”

“对。”我收下了包裹,转而看向电梯的显示板,不想和快递人员再多聊一句。

电梯很快就到了一楼,出了电梯之后,我先是打了一通电话给小野,以确定他现在平安无事。

电话响了五六声才接通,小野的声音听起来无力,像是刚睡醒那般:“喂?”

“我是阿孟,小野,你现在怎么样?”我着急地问他。

小野想了一下才说:“发烧,吃药了,不过全身无力。”

“我等一下过去找你,你别出门,在家等我。”我说。

“可是我饿了。”小野说。

“我买东西去给你吃。”我现在只担心他自己出门,虎子也是出门之后才发生意外的,我不希望悲剧在小野身上重演。

“那我要吃炸鸡和汉堡,还有一份牛肉面。”小野不客气地向我点餐。

“病人不能吃这些吧。”我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但最终还是答应了小野的请求。

病人最大,这是小野自己下的结论。

和他通完了电话,我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不过在小野的烧退之前,我只怕会一直悬着一颗心在他身上。

匆匆忙完了工事,我连忙去买小野指定的午餐,然后骑车前往小野居住的公寓。

看到小野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忽然觉得是自己多心了,他好得很,一点也没有快死的倾向。

“干吗这样看我?我会把钱还你啦。”小野以为我在计较这顿午餐的费用。

“不用了,看你健康我就安心了。”我说。

“好肉麻,一点都不像酷酷的孟哥。”小野吸了一口可乐说道。

“唉,经历了生离死别之后,我很难再酷下去了。”我说。

“对不起,又让你想到虎子了。”小野嘴上说着对不起,但还是一点歉意也没有地啃着炸鸡。

我无聊地看着他,这会儿才想到出公司的时候,有收到一份快递包裹。

我把包裹拿出来看,寄信人居然是小梁,他的动作也太快了,昨天才说要寄给我,今天就已经寄到了。

“包裹呀?”小野满嘴油腻的问我。

“对,小梁寄来的,应该是《鬼志》的残篇吧。”我一边拆开包裹一边说。

里面装着两张影印纸以及一封手写信,我先看了手写信,上面写着:

很担心你们吃了村内的瓜果,但愿你们平安。

我怔了一会儿,才看向那两张影印纸,第一张和总编给我们的一样,我一眼就认出是《鬼志》的内容:“北冀有山,受其诅咒,村民年不过四十,必吊头亡于树,故名曰吊头山。亡者死而不化,日夜哭鸣,其声如婴泣。方圆十里,生人避之……”

速览过后,我又翻向第二页,那才是小梁一直要我看的东西……

“山上荒芜,农作不生,唯吊头树生其瓜,供村民以吊瓜为食。食吊瓜者身健则由后颈发树藤,绕颈而亡,树藤落地生根,即为吊头树。吊头树以村民为食,寄生于体内,花粉授于颅内。割其头种于吊头树根,树则发其果,又供村民以吊瓜为食。”

我读到这里,惊恐得不住颤抖。

原来吊头山根本没有诅咒,可怕的是那些巫瓜!《鬼志》上的吊头瓜指的应该就是巫瓜。

这篇文章的意思是——山上什么农作物都长不出来,所以村民只能吃巫瓜为生,也是因为吃了巫瓜,才会导致他们活不过四十岁。

巫瓜是种可怕的东西,吃了就等于是让它寄生在体内,等到被寄生的人体健壮了,巫瓜拥有了足够的养份,树藤就会破体而出,穿出宿主的后颈,反过来把宿主缠死,而这些树藤一落地即会长成树,然后将尸体吊起,形成是人自己上吊在树上的假象。

不过这些树不会长出巫瓜,因为它们的花粉藏在死者的头颅里面,必须要把头割下来,埋进树根的位置,树在接授花粉之后才会长出巫瓜。

这是可怕的共生轮回,村民吃了巫瓜,之后成了巫瓜的寄生体,最后死于巫瓜的绕颈上吊,村民们再把亡者的头切下来,以让新的树可以再长出巫瓜供后代食用。

原来……人不是自杀的,而是被树藤吊死,真正的凶手是破体而出的树藤!

我不由得联想到黄蜂的生态,黄蜂会将蛋生在毛虫的体内,毛虫短时间内不会死,要一直等到体内的黄蜂长大,才会穿破毛虫的身体。

树藤其实就像毛虫体内的黄蜂,一旦成熟就会钻破宿主的身体,给予宿主最后的一击。

至于村民们在死前,为什么会自行走向瓜林,我想原因和虎子一样,他们肯定是觉得高烧难退,要吃下巫瓜才能解除痛苦,在前往摘巫瓜的时候正好病发,所以才会在高原形成大片的瓜林。

我再往下读去,视线不由得被三足鸟吸引,三足鸟是乌鸦的代称……

“吊头山有三足鸟封印,以防吊头果外流祸世,为免生人入内、村民外流,故由三足鸟守护山区。又以防吊头果再生,三足鸟故窃亡者头颅,阻花粉入树根……”

我倒抽了一口气,对于眼前大白的真相感到战栗,乌鸦竟是吊头山的守护者,为了不让生人误闯到鸦山里面、也为了不让里面的村民离开,因此乌鸦会守护着山区,让山区与外界隔绝。

它们的种种不善行迳,其实都是在预防巫瓜的外流。又因为不让吊头树长出巫瓜,所以它们才会窃走尸体的头部,这样一来,树木没有花粉的授孕就不会长出巫瓜。

我的思绪飘向偷窥瓜林的那个晚上,亲眼目睹了阿牛把大娘的首级割下,埋进了地里面,接着树枝就以不可思议地速度结出了果实。

这篇《鬼志》的残篇是真实的,如果它所言都是真的,那么加速虎子死亡的原凶其实是我。

我怕虎子营养不足,所以一直在帮他补身子,没想到巫瓜得到了足够的养份,就提早发芽了……从虎子的后颈发芽。

本来吊头树的事情会曝光,我想……应该是长出树藤的后颈也被乌鸦叼走了,所以这事才会一直没被我们发现。

我再次抬头看向小野——他吃了巫瓜。

他……也要死了吗?我脸色惨淡地看着他,小野疑惑地问我:“怎么了,上面写什么?”

“没写什么,都是废话。”我把东西塞回纸袋,还不确定要不要让小野知道这件事,我的心緖一团混乱。

而他似乎已经出现了变化,他伸手摸向后颈,一会儿害怕地看向我:“我……后面好像长了东西,孟哥,你能帮我看一下吗?”

我一惊,马上绕到小野的身后去看,他的后颈——发线的最下端位置不知何时冒出了一颗小肿包。

我正要开口说话,小野却忽然站了起来,他神色恍惚地走向大门,眼神瞬间换了一个人似的。

见状,我马上对他喊道:“小野!”

小野没有理会我,直接就往外头跑去,他的脚步变得渐快,仿佛在追寻着什么,又像是在逃避着什么。

我慌了,只能急急跟在他后方喊道:“小野!”

小野冲出了公寓,直奔向附近的一处公园,公园里面居然一个人也没有,而小野却是一个踉跄地摔倒在地。

我看见了这一生永远不会忘记的画面……

一根树藤从小野的后颈长了出来,像灵蛇那般缠上小野的脖子,绕了几圈之后,树藤拥有生命力地窜向地面,猛然便发了芽,树苗慢慢地长高,前后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树苗从几公分的高度,一直长成了三公尺高的枯树,小野的尸体同时被缓缓吊起,宛如自杀那般上吊死在树上。

乌鸦又来了……在我的眼前叼走了小野的头。满天的乌鸦飞舞,仿佛是黑色的落叶飘散天空,凄美而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