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身》全文阅读_作者:王稼骏

楔子

离别之于爱情好比风之于火,它能将小火熄灭,使大火熊熊燃烧。——比西·拉比旦

不知为何,禾马突然想起了这句话,已经记不清是在哪篇不知名的文章中看到,始终觉得后半句夸大其词。

一闪而过的杂念,被一声刺耳的尖叫打断,禾马缓过神,再度将注意力放在了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上。

正值正午,烈烈日光的房顶上,滚滚热浪中夹杂着柏油味,一个穿着粉红色开衫,白色长裙的女人跨坐在防护栏上,她的脚只要再向外挪动五公分,就会坠下六层楼高的屋顶,粉身碎骨。

“小姐,你有什么难事先过来再说,我一定帮你解决。”禾马张开双手,朝女人慢慢挪动着脚步。

刚才通过对讲机联系了消防队,由于这幢楼房处于居民小区的中央,狭窄的小区道路停满了车,致使消防车很难通行,无法及时在楼下安装救生气垫0

围观的人群在楼底下自觉围成了一个半圆,每个人都将救人的希望寄托在了那位年轻的警察身上。

今天是禾马正式成为警察的第一天,救她——是他接警后的第一个任务。

女人一语不发,她嘴唇紧绷,出神地望着楼下的绿化花坛,专心致志地思索着什么。忽而吹过一阵风拨乱她的长发,沉浸在自己内心世界之中的她,对此无动于衷。

禾马试图从她身上找出跳楼的原因,掌握她的心理状况,才利于展开施救工作。

她下垂的眉毛压抑着愠怒,却不见脸上的悲伤,突然,她动了动眼睑,可能只有一秒钟,眼角旁闪过浅浅的鱼尾纹。

她居然在笑!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她会露出这般笑容?

这时,女人将另一条腿也跨出了护栏,仰起头闭上了眼睛,整个身子向外倾斜,打算展翅翱翔一般,所有体重仅靠一只握着护栏的手拉着。身后几位居民连连惊呼,胆小的妇女更是捂住自己的双眼。

女人完全背向着禾马,赴死的决心已定,不再给任何交流的机会,眼见人就要跳下去了。

情势危急,等待后援已经来不及了,禾马决定冒一次险,他解开领口的纽扣,松了松制服衣领,问道:

“是为了他吗?”

女人没有回答,往回收了收身子,动作变得僵硬起来。

禾马更有信心了,朝前迈了一大步,继续说道:“告诉我那个男的是谁?如果你真的爱他,就该勇敢地面对他,不应该放弃他。”

“你不明白……”女人出人意料地开口了,这对禾马是个好的信号。可她依然没有转过身子,在半空中随时都有纵身跃下的可能。

汗珠顺着禾马的脸颊滑下,虽是炎炎夏日,汗水却是冰凉的。

“无论如何,请你先过来再说。”禾马已经悄无声息走到离她相当近的地方,他刚想伸手去拉她,女人正巧回头,禾马急忙收手,在裤管上擦了擦手汗。

“你不明白……”女人欲言又止。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禾马微微屈下膝盖,准备强行动手。

她纤细的手已经支撑不住了,重心向外一斜,双脚离开了屋顶的柏油地面。

禾马大喊着冲向女人,拂过白色的裙摆,手却来不及抓住她,女人娇弱的身躯在风中摇摆了几下,伴着一记沉闷的响声落地,禾马连忙收回目光,不忍看见血浆喷迸的场面,耳边溅起一片惊恐的叫喊声。

由于冲力过猛,禾马的腹部狠狠撞在了护栏上,胃里一阵翻腾,他双膝跪倒在地,用拳头重重砸在地上,直到皮开肉绽,鲜血慢慢渗出皮肤。

深深的自责敲打着心房,为什么我不能再快一步!为什么我的话没有让她回心转意?是我的观察出了偏差吗?可恶啊!只差一点点就……

奋不顾身的坠落,以及如流星般划过女人脸上的一抹笑容,她是为了爱吗?

“救他!”

坠楼一霎那,这两个字从女人的嘴里蹦了出来。

只有禾马一个人能够清晰听见这两个字,如同一句意味深长的遗愿,让人难以捉摸。

他是谁?为什么要救他呢?又为什么在生死攸关的时候提起呢?

禾马缓缓抬起头,在护栏边发现一件女人留下的东西,是她左脚的高跟鞋。

如火焰般赤红的颜色,仿佛被点燃的一团火,散发出刺眼的光芒。

禾马终于相信,离别真的可以造就一场巨大的火灾。

第一章 红色高跟鞋

5月23日,整座城市湮没在慵懒的大雾之中,空气闻起来有股淡淡的酸味。

梁宝丰抹了把鼻涕,抬手甩在了一堆垃圾上。

作为一名垃圾回收站的员工,对于空气污染已是司空见惯。他照例早晨六点打开回收站的大门,发现铁门上的挂锁被人砸坏了。

梁宝丰警觉地环顾四周,比足球场还大的露天垃圾场,放眼尽是破铜烂铁堆积成山,油腻腐臭的地面上不时有几只苍蝇嬉戏,一条长长的拖痕清晰可见。

显然,昨晚有人进来过。

是运输队的老张吗?就算来晚了,也没必要把锁弄坏吧。

梁宝丰顺着痕迹绕到了垃圾场的死角,一只半人多高的铁桶被摆在了路中央,冒着缕缕青烟,难闻的恶臭阵阵袭来。

“又是哪个王八蛋来捣乱了!”梁宝丰骂骂咧咧走近铁桶,摸了摸桶身,微微烫手,他踮起脚,探头往里一看,顿时魂飞魄散……

铁桶里是一具被严重破坏的尸体,烧成焦黑色的躯干如洗浴般仰卧在拥挤的桶内,未被充分燃烧的四肢弯曲交错,一道口子沿着胸前一直贯穿到腹部,尸体就像一条风干的鱼。那条清晰可见的脊椎骨在脖颈处生生被斩断,人头不知去向。

梁宝丰脚下一软,顾不得被桶壁烫伤的手掌,连滚带爬跑向了屋子里的电话机……

气温连续5天超过了22摄氏度,还来不及感受杨柳拂面的春风,令人烦躁的夏日已悄然来到。

禾马一如往常地巡视着管辖街道,抬头遥望那座出事的屋顶,坠楼事件的阴霾仍挥散不去,女人最后说出的“救他”两字,铿锵有力地敲打着禾马的心房,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后来,禾马调查过自杀者的身份,女死者名叫王娜妮,28岁,身高1米56,是一家三星级酒店的服务员,父亲是教师,母亲是即将离休的销售员,家庭和睦,死者的生活背景中找不出自杀的动机。王娜妮的父母也从没发现自己女儿在谈恋爱,工作之余大多数时间都在家里。死者平时性格比较内向,除了工作单位和家庭,很少接触其他社交场合。由于没有明显的自杀动机,鉴定专家最终将王娜妮的跳楼定性为利己主义自杀,即个人与社会联系脱节,缺乏集体支持和温暖以致产生孤独和空虚感,导致她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实施了急性自杀行为。

两个月过去了,禾马的疑虑丝毫没有减退,他的怀疑不单单来源于“救他”这两个略显奇怪的字,还有死者跳楼时遗留下来的那只红色高跟鞋,死者的父母从来没见过女儿的这双高跟鞋。跌落的尸体已经不成人形,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只高跟鞋的尺码与死者脚掌大小不符。禾马交的报告曾经提及此事,最终结案报告解释为死者情绪不稳定,乃至穿错了鞋子。

可禾马在她的眼睛里,没有看见一丝的慌乱。

死者生动的表情仿佛又浮现在眼前,腰间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电话一接通,对方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冒了出来:“喂!禾马,你要的地址找到了。”

“你现在在哪?”

“我就在目标地址,这里有情况,你快来!”

“好,你等着,我马上过来。”挂掉电话,禾马在黑色笔记本上记下了地址。

他整了整帽子抬起头来,不远处,巡逻路线上的居民楼每日伫立在此,仿佛在等待他找寻出真实的答案。

王娜妮,我会尽力救他的,无论他是谁!

禾马轻托着腰间的装备带,疾步往苏周在电话说的地址跑去。

苏周是禾马的搭档,他俩同一天分配到如今辖区的派出所,苏周比禾马早一年参加警察工作,考虑事情更为老道周全。在这次跳楼事件发生时,苏周与禾马同时赶到事发屋顶,不过苏周留在了楼下接应后援救助人员,死者坠落后的尸体就离他的脚只有一米之遥,她向天空瞪着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苏周有着与禾马相同的感受,所以在后续的调查上,苏周也出了不少力。

女死者王娜妮的工作单位名为上海深澜酒店有限公司,通过走访调查,王娜妮并没有在该酒店的几家门店上班,很可能就职于挂靠旗下的子公司上班,她的父母及朋友没有人知道她的工作地址,但这个神秘的地址终于被苏周查到了。这对了解王娜妮自杀时的心理状况很有帮助。

或许在她自杀前,发生了什么?

僻静街道旁,一幢其貌不扬的浅灰色楼房前,停放着不少名贵豪车,一名穿着黑色西装的男子正站在黑色的大门边打量着周围街道。穿着制服的禾马从门前经过,男子警觉地站直了身子,悄悄抬起一只手腕,对着袖口窃窃私语。

不远处的弄堂口,一个长相白净的年轻人正朝禾马招手。禾马绕开男子的视线,一路小跑到了年轻人的身旁。

“苏周,就是这里。”禾马指指那幢楼房,“这里摆明是个鸡窝,地址没错吧?”

苏周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说道:“我看到有两个男人抬着包东西上了辆车,东西挺重,看起来像是个人。”

“你带家伙了没有?”禾马边问边抽出了腰间的警用甩棍。

“你疯啦!打算就这么从大门冲进去?”苏周的手按在了禾马手上。

禾马瞪了苏周一眼:“难道我们在这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吗?就像当初眼睁睁看着王娜妮跳下去一样吗?”甩开苏周的手,禾马大步流星走向那扇黑色大门。

“警察先生,你有什么事吗?”一条手臂阻隔在了禾马和大门之间,隔着西装的布料依然能看出强健的肌肉。

“我怀疑这里从事卖淫活动,要例行检查!”

禾马的话从男子袖口的麦克风传到了房子里,几秒钟后,门里走出四个彪形大汉,清一色身穿和男子一样的黑西装。

“干什么!一大帮子人围在这里,想聚众闹事吗?”苏周拿着张纸在男子面前晃了晃,“这是搜查令,你们要是谁想跟我们一起回警局,就继续挡着门试试!”

说完,苏周暗暗朝禾马使了个眼色。

禾马心领神会,对着那个男子大声喝道:“你跟我们一起进去!先把你袖口里的对讲机摘了,再通风报信,就先铐了你。”

慑于禾马那身制服的威严下,几个大汉不由自主地靠边让出了道,怒视着禾马和苏周擦肩而过。

一走进楼房,禾马就觉得自己的直觉没错,昏黄的走廊铺着印花地毯,两边排列着一扇扇深色的房门,转角处一个摄像器幽幽地闪烁着小红灯。前台背后的墙面上,画着整幢楼的平面布置图。

接待小姐刚要起身询问,就被苏周出示的警员证钉在了座位上。

“几楼?”苏周问她。

“我不知道。”接待小姐畏惧地看了男子一眼。

男子嬉皮笑脸地凑上来:“两位警官,我们这里真的不是叫鸡的地方,你们搞错了……”

禾马发现男人说话的时候,身体不由自主地挡在墙上的图纸前。禾马一把推开他,看了眼他所站位置后面的布置图,对苏周说道:“四楼!”

两个人健步如飞,冲向楼梯道。

一个人影正在走廊上飞快地奔跑,转眼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糟了!这房子后面有安全楼梯。禾马心里暗暗念道。他握着甩棍紧追过去,推开楼梯道的弹簧门,看见楼下的汽车纷纷启动,争先恐后地快速驶离,车牌全被蒙上了黑布,禾马恨恨地用甩棍在墙上砸出了一个窟窿。

“看来那男人没骗我们,这里不是鸡窝,是个赌窝!”苏周手里攥了个名贵的打火机,说道,“刚才逃跑的那些人,可能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才找了个这么隐蔽,守卫森严的地方聚众豪赌。”

收起甩棍,禾马悻悻地返回过道。四层的总面积相比楼下要小,总共只有两个房间,稍大的房间约占了四层的三分之二,房门正大开着,敞亮的灯光洒在一块走廊的地毯上,里头的布置犹如专业的赌场,所有赌具一应俱全。窗户全拉上了厚厚的窗帘,绿色的巨大赌桌中央印着一个叼烟斗的独眼海盗,上头全是散乱无章的筹码,几杯刚泡的茶正冒着热气,刚才的热闹景象犹在眼前。

楼下的男子这时出现在了两人的身后,阴阳怪气地笑着说:“一个人都没有吧!”

“你看!”苏周指着门上的一个灯泡说,“我们在前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发出警报了,看来这次我们搞错了。”

禾马走到对面房间的门口,转了转门把手,门锁了。

他扭头问男子:“这房间是派什么用处的?”

“这房间外借了,里面的人跟我们没关系。”男子语调轻松,不像在说谎。

“刚才我追的那个人,是从这个房间里跑出来的,你能打开这个房间看看吗?”

“你们不是说来扫黄的吗?”男子狐疑地看着禾马,又问苏周,“刚才那张搜查令能让我再看一下吗?”

说时迟那时快,禾马飞起一脚,蹬开了房门,男子呆若木鸡。锁舌扯坏了门框,露出白森森的木头,房间里的摆设十分简易,看起来有人住了段时间,住户早没了人影,然而地上却堆着些惹眼的东西,禾马和苏周的脸上不约而同浮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男子走近一步,讶异道:“哪来这么多双高跟鞋,搞什么飞机呀!”

禾马皱起眉头,良久才说出一句话:“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

从他瞳孔中映射出来的,是如血般殷红的光芒。

第二章 车祸

东区垃圾场里发现无名男尸,东区派出所接到报案后,刑警支队队长毕川及副队长陈琪赶到了现场。

烟雾散去,无头男尸开始散发出难闻的恶臭,尸体本身破坏严重,所有辨认死者身份的证据全都没有了。死者是在被害后被仰面放入桶里,淋上汽油后点燃。凶手残忍地肢解了尸体,不但将尸体开膛破肚,还砍去了死者的头颅。

面对这样凶残的暴徒,皮肤黝黑的毕川脸更黑了。

“毕队,这里看起来不是第一现场,是凶手处理尸体的地方。”副队长陈琪岁数比毕川将近小了一圈,长着娃娃脸的他,同样跟着毕川风里来雨里去,可皮肤比用化妆品保养的女人还白,他们两个人站一起,队里的人都戏称是“黑白双煞”。

毕川踱步走上一个垃圾堆,点了根烟,眯起眼睛观察着垃圾场的铁丝网外,低头问陈琪道:“你要是凶手的话,会把死者的头颅丢在哪里?”

陈琪踩着潮湿的废纸板往上走,并肩站到了毕川的身旁,捋了捋头发答道:“这个垃圾场地理位置偏僻,一到晚上,除了看守者,就没有人会进来了。要是在市区焚烧尸体,很容易被人发现,而垃圾场则是毁尸弃尸的绝好地点。凶手很可能割下尸体的头颅后,在离去的途中将其丢弃,但也不会丢得太远,毕竟带着一颗人头是很不方便的。不过,如果凶手是开车来的,就另当别论了。”

“凶手不是开车来的。”毕川斩钉截铁地说道。

“毕队,你肯定吗?”陈琪事先问过报案人有没有听见汽车引擎的声音,报案人肯定地告诉他昨晚没听见任何动静。而根据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要真有汽车开进来,一定会碾压到随地可见的空瓶子和易拉罐,发出的声音足够惊醒一个警觉的看守人了。但垃圾场地面的轮胎印十分杂乱,不排除凶手将车停在距离垃圾场不远处,再下车徒步移尸的可能性,所以陈琪对毕川如此肯定的回答持怀疑态度。

毕川伸手指着眼前通往垃圾场的唯一道路,说:“昨晚那里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这条路段昨晚被交警封锁。凶手可能采用了三轮车之类的运输工具,相比丢弃尸体头颅的地方不会太远。”

于是,搜查范围扩大至垃圾场外的全路段,担心天黑后采证工作会变得困难,陈琪向警犬队申请调来了一条黑贝警犬参与搜查。

警犬队员牵着警犬闻了闻死者未燃尽的随身物品,高大的警犬在原地打了几个转,一路俯首嗅着气味,拖着队员往垃圾场外道路两边的沟渠跑去。

毕川挥了挥手:“大家跟上!”

不知名的花草几乎覆盖了干涸的沟渠,整个搜查队伍几乎覆盖了整条马路,展开地毯式搜查。

毕川注视着微微颤动的杂草,快步跟在警犬后面。突然,警犬停下了脚步,扬起头左顾右盼,吐着舌头,求助般地看着警犬队员。

“怎么了?”毕川不明白警犬的反应,问警犬队员道。

“有发现。”警犬队员鼓励般拍拍自己的警犬,发号施令,“去!”

听见命令,警犬竖起双耳,果断跳入右侧的沟渠,仅一会儿功夫,就有了发现。

拨开丛生的绿色植被,一条开始发黑的男性外生殖器赫然在目。由于已进入气象意义上的夏季,加速了腐烂的速度,能看见苍蝇成群结队地在产着卵。

“真是个变态!”陈琪忿忿地骂了句。

与此同时,在搜查另一侧沟渠的一名搜查队员,有了更大的发现。

“毕队!陈队!你们都到这儿来看看!”队员扯着嗓子喊道,他正用一根木棍撬起一块水泥板,捂着鼻子,身体竭力躲得老远。

毕川和陈琪相视了一眼,两人心里明白,正如毕川所推断的那样,不见的人头找到了。

当验尸官捞出死者人头的同时,毕川看见沟渠的夹缝里,有一本黑色笔记本,本子挺新的,不像掉了很久。从人缝中照进来的阳光,将笔记本封面上的警徽反射得如同太阳般耀眼,熠熠生辉。

众人小声议论着,黑贝警犬不合时宜地吠叫着,其实刚才黑贝同时发现了两处残肢,它停下来是为了询问主人先找哪处。它踏着有力的脚掌,邀功般摩擦着警犬队员的裤腿,丝毫没有留意到主人沉重的脸色。

“毕队,凶手是个警察吗?”警犬队员轻声问道,对于发现的人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兴奋。

而这个问题,同样在毕川的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傍晚六点三十分,辖区派出所的办公室里,所长张敏在烟灰缸里摁灭了烟头,又用力碾了两圈,这才抬起坑坑洼洼的脸,吹出了最后那口烟。

弥漫的烟雾中,禾马和苏周直挺挺地站在写字台的另一边,十分钟过去了,有些按捺不住的禾马先开了口:“所长,这件事情是我让苏周帮忙的,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你要罚就罚我,跟苏周没关系……”

“所长,其实我们俩一直觉得那个跳楼的女人很古怪,就私下调查了一下。”苏周对禾马眨眨眼,示意所长在气头上,别往枪口上撞。

“私下查案,就可以伪造搜查令冲进人家的公司了?”张敏瞪了苏周一眼,又看向禾马,“你更狠,当班的时候穿着制服就冲进去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哪个所的还是怎么的?”

“我……”禾马刚想辩解,就被张敏打断了。

“就是因为你,现在上头有人怪罪下来,说我们所里的人玩忽职守,要不是我帮你们担着,早就记过处罚了。不过……”张敏突然话锋一转,“这次的事情居然这么快就传到了上级的耳朵里,看来你们惹上大人物了。”

苏周听出了张敏话里有话,故意刺探了一句:“所长,房间里的那些高跟鞋有线索吗?”

“你们找到的红色高跟鞋,追踪到生产厂家后,发现这是一款十年前就停产的产品,如今市面上已经买不到了。而房间里搜查出的大批量存货,有可能是几年前囤积下来的。我们已经确认,跳楼的女死者王娜妮脚上所穿的,就是这款高跟鞋。”

苏周黑框镜片后的眼睛亮了起来,如张敏所说的情况,等于验证了禾马之前的猜测是正确的。

“为什么王娜妮跳楼的时候,会去穿一双停产而且不合脚的鞋子呢?”禾马暗暗思忖道。

张敏起身走到了禾马的身旁,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两下:“因为找到的高跟鞋,我们不得不对王娜妮的自杀动机重新评估。你是在死者跳楼前唯一和她对话的人,这事也是你挑的头,不管上级给我多大的压力,这案子你都要给我个交代。”

禾马脸上没有显露任何喜悦之情,眉头反倒拧得更紧了:“所长,有件事能请你帮忙吗?”

“说吧,什么事?”

“苏周在门口盯梢的时候,看见有人抬出了一包东西,像是一个人,不知道是尸体还是活人,我觉得很可能王娜妮有关系,也许就是她遗言里让我救的那个人,所以我想调出那幢楼里的监控录像看看……”

张敏爽快地答应下来,接着把一份文件递给了禾马:“这是今天刚接到报案的一起失踪案,失踪的是一位31岁的男子……”

“所长,现在这失踪案能不能交给别人?我想全力以赴调查王娜妮的案子……”禾马直言不讳。

“别急,你看看这个男人的档案。”张敏用手指点点工作单位一栏。

上海深澜酒店有限公司?

这和王娜妮的工作单位有了交叉点,他在王娜妮死前一个月辞职,所以调查的时候遗漏了这个男人。

“那我这就去查。”

禾马和苏周兴匆匆地往所长办公室外走,到了门口禾马突然转过身来,“所长……”

“嗯?”张敏抬了抬眉毛。

“谢谢你。”禾马绽开了笑脸。

张敏摆摆手,低头看起了文件,没有再理会他们俩。

禾马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径直赶往文件上男人的地址。

望着禾马干劲十足的背影,张敏不由感叹,这小子,真像年轻时候的自己。

王娜妮的男同事,名叫乔木,现年31岁,无业人员,在王娜妮死前一个月离职后,就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了。同一天内,苏周看见了那包像人形的东西,警局又接到了匿名的报警电话,这只是偶然的巧合吗?那包东西会不会就是失踪的乔木呢?

想到这里,禾马顿觉这趟调查前途凶险,不由做了个深呼吸,空空如也的肚子“咕嘟”叫了一声,他这才想起自己连晚饭都没吃。

苏周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说:“我们先祭祭自己的五脏庙,我去超市买饭团,我们边走边吃,你到书报亭那儿等我一会儿吧。”苏周扬扬下巴,指向了马路对面的路口。

“嗯。”禾马朝着苏周所说的路口慢步走去,一路低头沉思着,待人行道上的绿灯开始闪烁,才赶紧迈开步伐走向马路对面。

一辆没有打开夜视灯的黑色汽车,全速驶向这个路口,轮胎的摩擦声引起了禾马的注意,他回神看见汽车,发现它丝毫没有理会红灯和自己,加速飞驰而来。

还来不及反应,只听见“嘭”的一声巨响,禾马的身体腾空飞起,脑袋和背部重重撞在了汽车挡风玻璃上,撞击声、破裂声、引擎轰鸣声敲击着禾马的耳膜,由于巨大的冲击力,随后他整个人又卷着碎玻璃屑,从车顶上翻滚过去,仰面倒在了斑马线上,热乎乎的液体瞬间涌进了鼻子和口腔里,禾马张大嘴巴竭力呼吸着,胸口却传来刺骨的疼痛,也许是肋骨断了。

撞了人的黑色汽车,出人意料地停了下来,颤抖的排气管散发出阵阵黑烟,似乎司机在后视镜中观察着伤者的情况。突然,车尾亮起了白色的倒车灯,在洒满橘黄色灯光的街道上,后轮缓缓向禾马的脑袋碾来。

禾马的手脚无法动弹,疲惫的倦意袭来,令他睡意浓浓,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橡胶车胎颗粒的细微声音听来像丧钟般震耳欲聋。

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一辆不怀好意的黑色汽车,正倒车开向一位失去抵抗的警察,车轮越滚越进,多么令人恐怖的一幕!

终于,禾马再也支持不住,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苏周兴冲冲走出超市,寻找着禾马的身影,当看见地上伤痕累累的禾马时,他手里热乎乎的饭团从指尖滑落地面,被踩碎,流出粘稠的调味酱。

一道流星划过天际,余辉过后的夏日夜空,毫不留情地黑了下来。

第三章 往事

市局走廊里,陈琪一路小跑,终于在洗手间里找到了抽烟的毕川。

“找到了吗?”一看见陈琪,毕川就扔了手里的香烟,急切地问道。

“嗯。”陈琪顾不得擦掉额头的汗水,答道,“和你想的一样,就是他。”

“不可能。”毕川攥紧了拳头,重重砸在了洗手间的墙上,几块瓷砖震出了裂痕。

“不过……”陈琪垂下眼睑,“他昨晚出事了,正躺在医院里,很有可能熬不过今天了。”

“在什么医院?”毕川拔腿就往外冲。

陈琪一横身子,挡住了毕川的去路:“毕队,局里的研讨会还等着我们,有什么事开完会我和你一起去。”

毕川长叹一口气,拳头松了开来,口气缓和地请求道:“要是待会儿吴局问起来,先别把这事说出来,我想先查查清楚。拜托了!”

“这算什么话!你放心吧。”陈琪拍着自己胸脯保证道。可他不明白的是,从不求人的毕川,竟然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警察恳求自己,到底这个名叫禾马的人,有着这样的魅力,会让毕川这么做。

陈琪不由想认识一下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名叫禾马的年轻警察了。

会议室里,5·23碎尸焚尸案研讨会的相关人员围着椭圆形会议桌坐得满满当当,已经到了开会的时间,一向纪律严明的局长吴非却迟迟没有开口,熟络的同事们各自围着小组,低声讨论着。

局长吴非和副局长陈晓科正襟危坐,陈晓科抬腕看了眼手表,轻声问:“老吴,已经过了十分钟,不如我们先开始吧!别等老毕他们了。”

吴非瞟了眼身边的两个空位置,愠怒道:“好吧!开会!”

话音刚落,毕川和陈琪冒失地推门走进来,顿时会场一片安静,吴非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俩,有人在小声议论吴局长和毕川之间的不和。

两人知趣地绕过会议桌,低调地走到座位上,一坐下来,就抖擞精神,聚精会神看起了桌上的5·23的案件报告来。

东区垃圾场内发现的尸体,经法医尸检后发现:颈部皮瓣有索痕,胃内有菜叶、香蕉皮等残留物,约昨晚饭后四到六个小时内遇害。气管内并没有燃烧的灰烬,可以判定死者被勒死后才被点燃焚毁的,由于尸体破坏严重,指纹、掌纹、毛发、脚印等常规确认死者身份的生物证据皆无法采集,那枚被割下的头颅也面目全非,无从辨认,死者的牙齿也查不到任何的牙医记录。换句话说,现在除了凶手,没有人知道死者的身份。

“毕川,你有什么看法?”陈晓科用征询的口吻问道。

毕川调整了一下坐姿,转向陈晓科:“陈局,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垃圾场不是第一案发现场,凶手是位熟悉抛尸环境的人,并对看守人梁宝丰的生活作息时间了如指掌,可能事先踩过了点。凶手具有一定反侦察能力,现场基本找不到有用的线索,不过凶手却做了一件让我感觉奇怪的事情。”

一听毕川的话,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

“你是说割下死者的生殖器?”陈晓科说。

毕川默默点点头。

陈晓科一针见血,引起众人一片哗然,陈晓科在晋升为副局长前,曾经也是刑侦队的一把好手。

“谈谈你的看法。”陈晓科示意毕川先说。

“在这件事情上,我和陈琪在意见上有一些分歧,所以我们想先听听大家的想法。”毕川不急于表达自己的观点,而是希望听取一下大家的意见。

会议的讨论焦点主要集中在凶手的性别上,割下男性生殖器的这一举动看起来充满着十足的性暗示,在动机上归为情杀的可能性较大,陈琪以及较大多数人都同意凶手为女性。

而毕川则坚持女性不可能独自搬运这么重的尸体,更别提将拖着尸体在垃圾场里走长长的一段路,并将尸体装入空桶中,一个女人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完成运尸工作。可假设凶手系男性的话,他的动机又让毕川捉摸不透,在这一点上的纠结,让毕川站在调查方向的十字路口踌躇不前。

“能否考虑凶手有两名以上,协同作案的话,你们的两点可能性就都能讲得通了。”吴局长提出了另一种方案。

“不可能。”毕川毫不留情面地立刻反驳道,吴非难堪地咳了一声。

毕川继续自顾自说下去:“从作案手法上来看,凶手是在被害人死后才割下生殖器的,通常这种行为都是单个作案的凶手所为。我说得通俗一点,一个变态杀手犯的案子好找,两个变态杀手一起做的案子几乎没有,所以这种事情不会是合谋杀人。”

吴局长决定采纳毕川的提议,5·23碎尸焚尸案指挥部决定从寻找尸源和排查嫌疑人两个方向展开调查。以抛尸地点东区垃圾场为圆心的三公里半径内排查访问,并通过媒体和报刊播发认尸启事。鉴于本案手段残忍,性质恶劣,吴非当场宣布成立5·23专案组,由毕川担任专案组组长,指挥所有侦破工作。

对于吴非的任命,毕川没有喜形于色,而是心事重重地拧着眉头,一个人抽着闷烟。

散会后,陈副局长私下找来了毕川,交换了一下案子的意见后,关切地问询了毕川的状况:“你今天怎么了?开会迟到不算,吴局讲话的时候还魂不守舍的?”

“在烦案子呗!”毕川递去一根烟,“陈局,你干这行多久了?”

“二十年了。”陈副局长点上烟,享受地吸上一口,他伸出一根熏黄的手指,笑道,“看我这手指,我进了刑队才学会抽烟的,算起来,我的烟龄已经和工龄一样长了。”

毕川笑了起来:“这么多年,你办的案子里,嫌疑犯有自己人吗?”

陈副局长扬了扬眉毛:“怎么?案子上有困难了?”

“我只是随口问问。”毕川连忙掩饰。

“自己人我倒是没抓过。不过有一次,我差点杀了一个自己人。”陈副局长夹着烟的手指微微战抖起来,回忆起他曾经在刑侦队的一次任务。

“那次是去抓捕一个流窜到本市的杀人犯,当时全部都布置好了,谁知道冲进去的时候,屋子里居然有个小男孩,犯人是把他装在箱子里带进屋子的,所以连侦察员都没有发现。犯人劫持着小男孩向我们要车,并且用刀割伤了小男孩,这时一位同事站了出来,自愿代替小男孩做人质,犯人因为不会开车,答应了这位同事的要求。抓捕地点靠近郊县,没有高点布置狙击手,万一犯人驾车逃跑,围追堵截十分困难,我作为行动的现场负责人,一时拿不出好的方案,也只有困住犯人,尽量拖延时间。而那位同事一个劲地朝我使眼色,趁犯人没留意,他指指自己左边的腰部,那个部位犯人的一小段身体暴露在我的枪口前。我知道,他是让我向那里开枪,借以制服受伤的犯人。但犯人情绪激动,一直变换着姿势,那段身子时隐时现,只有稍纵即逝的机会,眼看犯人就要上车了,但我始终不敢开枪,就怕伤着自己人。这时,这位同事为了让我下决心开枪,他不顾生命危险,故意把脖子伸向犯人抵着他的尖刀,我看见他开始不停地流血了。‘开枪啊!’他冲我大声咆哮道,这一吼仿佛把我从梦中叫醒,最后,我瞄着那个部位开了一枪。”

说完,陈副局长如释重负地吸了口烟。

想不到平日里对下属和蔼的陈副局长,以前也是位冲锋陷阵的猛将。

“后来怎么样?”

“犯人受伤后被抓捕归案,不过子弹擦过那位同事的肋骨,他在家整整躺了三个月,还落下了后遗症,想起来还真是对不起他。”

“你说的那位同事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刑队有这么号人?”

毕川嘴上问着陈局长,同时也在扪心自问,自己是否应该相信那位年轻的同僚呢?

陈副局长刚要开口,吴局长和陈琪快步走了过来,看见两人凝重的面色,毕川心不免一紧,难道陈琪出卖了自己?

“发生什么事了?”毕川有点心虚。

“刚才又发现了一具尸体。”吴局长顿了一下,极不情愿地继续说下去,“从尸体的状况看,与5·23的作案手法基本雷同,没准这次碰上的是个连环杀人魔。你们赶紧出发!”

案情就是命令,时间就是生命,任务刻不容缓,但毕川不忘刚才和陈晓科的话题,硬拉着陈晓科一路往外走:“陈局,快告诉我,你说的那位同事是谁?”

陈副局长露出狡黠的笑容:“那个人刚刚还给你下命令来着!”

“什么?”

毕川大叫一声,引得身旁的陈琪也挤过来凑热闹。

“陈局,毕队,怎么了?”

陈晓科挣脱毕川的手臂,笑着说:“你们毕队刚刚发现自己看走眼了,现在正纠结着呢!”

虽然吴非是毕川的上级,但毕川时常对吴非的严格要求表现出一种反感和不屑。毕川觉得坐在办公室里的局长和自己不是一路人,每次对于吴非的命令,毕川总有意无意地我行我素,所以两人之间关系搞得很僵,他俩像两头犄角相抵的公牛,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只是毕川没有想到,吴非竟有一个英雄般的过去,这个脸上从来不见笑容,说话总是同一种语调的男人,他的深沉不是刻板的官腔,而是来自于体内与生俱来的镇静。

陈晓科说得没错,这一次,毕川真的小看自己的局长了。

东区派出所的一天格外忙碌,已经口干舌燥的调度员挂上电话,引颈灌下一杯水,便埋头在接警登记表上疾笔奋书起来,身边一只老掉牙的电风扇同他一起,在高温天里吱吱呀呀地坚守着岗位。

“苏周、禾马,所里没人了,永和小区有个女人要跳楼,你们两个赶紧跑一趟吧!我已经通知消防单位了,你俩小心点。”调度员把具体地址抄给了禾马,不忘多叮嘱一句,“禾马,这是你第一次出警,有什么事情处理不了多听听苏周的。”

第一天上班出警的兴奋,禾马对这句话左耳进右耳出。

走进小区大门,远远就能看到屋顶边,一个粉红色的身影。

苏周观察了一下小区环境,对禾马说:“你去楼下维持一下秩序,别让多嘴的群众激化了跳楼者的情绪。”

“那你呢?”禾马口气中带着不屑,他有些不满这项不起眼的分工。

苏周看出了禾马的不高兴,笑呵呵地回道:“我去为消防车清理一下小区道路。”苏周瞥瞥停在路边一辆辆首尾相接的汽车。

禾马窘红了眼,走向了围观的人群。

“记得等我一起上楼,别刺激了跳楼者。”苏周在背后提醒道。

跳楼者晃了下身子,引得楼下一片惊呼,有人拽着禾马的手臂,求救道:“警察同志,别愣着发呆啊!赶紧上去救人啊!”

周围群众一阵附和声,禾马把苏周的叮嘱抛之脑后,硬着头皮往楼上走去。

禾马艰难地行走在楼道上,令人呼吸不畅的楼道两侧站满了人,仅勉强留了一丝缝隙让他通过,当他经过每张充满着祈盼的面孔时,他感到疑惑,从楼梯尽头投射进来的阳光,是一片白色的炫目,那扇未知的门后到底是什么?

一步一步走进那扇门,耳畔不停回荡着一个声音:

警察同志……救他……救他!

禾马遍寻不到说话的人,这个声音仿佛是从天上传来,驱使着禾马往前走去。

似曾相似的天台上,禾马闻到了熟悉的柏油气味,那个声音也越来越近,抬头望去,面前是一个穿着红色高跟鞋的女人,那双艳丽的高跟鞋,在阳光下散发出死亡的威胁。她哀伤的侧脸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情感?禾马的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举步维艰。

“救他!”女人梦呓般说着相同的两个字。

禾马认出了说话的女人是王娜妮,他想问清楚王娜妮究竟想救谁?可话到嘴边,喉咙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王娜妮脱下高跟鞋,纵身跃入一道刺眼的日光中,如翩然而至的天仙坠落在地面上,她身躯挺直的姿态仿佛救赎中的基督,口型仍保持着第二个字的发音,仿佛死后也会周而复始地念叨这两个字。那些围观群众愤怒地瞪着禾马,好像是禾马杀了她一样,他此时感觉自己是一个在舞台上表现糟糕的舞者,群众们难听刺耳的话,像一只只臭鸡蛋烂番茄扔向他的脑袋、他的身体以及他的心。

忽然,他在楼下众多愤慨的脸庞中,看见了一个恶毒的笑容,他(她)是谁?一闪而过的笑容意味着什么?难道他(她)就是……

终于,禾马从这个噩梦中醒来,他一睁开眼皮就感到眼球在隐隐胀痛,方才梦中那人鼻梁上褶皱的皮肤不由令他感到一阵后怕。

回过神来,禾马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雪白的房间里,手臂上插着粗粗的导管,鼓胀生疼的太阳穴提醒他身在医院里。

禾马发出的动静,惊醒了床边打盹的男人,禾马感觉他黝黑的脸很熟悉,却一时又想不起他的名字。

“你终于醒啦!”男人显得有点兴奋,他连忙按下床头呼叫器上的按钮。

“我怎么会在医院里的?”禾马的记忆似乎出了点问题。

“你出了场车祸,还记得吗?”男人轻声提醒。

一种疼痛感如闪电般贯穿过禾马的身体,汽车撞击他身体一霎那的感觉,又重新刺激着他的神经。

“好在现在没事了。”男人安抚了几句,护士正巧走进来,他往旁边让了个位置,继续说道,“撞你的那辆车已经找到了,是辆黑色的国产面包车,汽车是从黑市买来的报废车,被抛弃在离你被撞不远的路边,当时车已经抛锚不能开了,肇事者应该是弃车步行逃跑的。不过肇事司机还没有追查到,从目击者的口供来看,这次撞车不是交通事故,而是蓄意谋杀。”

听着男人滔滔不绝,而禾马的心中只有一个疑问:“那你是谁?”

护士插嘴道:“毕警官天天这个时候都会来探望你,别告诉我,你不认识他?”

“毕警官?”禾马有了点印象,“这个姓好像哪里听到过。”

“我是毕川,别告诉我,你躺了一年,醒过来就不认识我了。”

“一年?”禾马简直难以置信,车祸竟然已经过去了一年,今天是在医院里昏迷后第一次醒来。禾马又问了一遍,相信毕川和护士都没有在和他开玩笑,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了很大的变化。

头发和胡子都比车祸的时候浓密了不少,肚子也变得肉鼓鼓起来,脖子和后背布满了疹子。然后,另一个无人知晓的变化,在禾马的身上发生着潜移默化的作用。

“虽然你曾经有变成植物人的可能性,能恢复算是个小小的奇迹了,现在看起来你没有大碍了,只是血糖有点低,身体还有点虚弱,多吃点东西补补就行了。”护士拔掉了禾马身上的导管,并在病历卡上做着记录。

“护士,他今天可以出院吗?”毕川问。

禾马在毕川的神情中看到了一种渴望,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警官会如此执着地等待自己苏醒,他有什么事情吗?

“毕警官,你找我是和你的案子有关系吧?”

“你怎么知道?”

“你脸上都写着呢。”毕警官的每一个表情,都没有逃过禾马的眼睛。

毕川摸了摸脸蛋,笑着问道:“我脸上怎么写的?”

禾马出神地看着毕川,冷冷道:“是个大案子,而且已经发生很久了。”

毕川的笑容渐渐变得僵硬,不得不承认:“一年前的垃圾场发生了一起分尸案,而这个案件只是连环命案的开始,一年以来,已经接连发生六起杀人案了。”

“可你为什么找我帮忙?”

“第一个案子的现场,我找到了你的笔记本,正想问你情况,你就出事了,这案子到现在都没有线索,所以我每天都希望你能醒过来告诉我,为什么你的笔记本会留在杀人现场?”

禾马捧着脑袋,拼命挖掘着深处的记忆:“你刚才说你全名叫什么?”

“毕川。毕业的毕,山川的川。我是刑警支队队长。”他望着病人空洞的瞳孔,问道,“禾马,你真的不认识我了?我是办你父母案子的警察啊!”

禾马的嘴角开始抽搐,眼角中闪动着透明的液体,他用沙哑的声音说:

“我想起来了,你是毕叔叔!”

第四章 归来

坐在毕川的吉普车上,饱餐一顿后的禾马精神了不少,他没有和毕川多说话,只是摇下车窗,托着腮帮子凝视一路经过的街道,它们看起来熟悉而又陌生。身上穿的T恤是向医院临时借的,不合尺寸有点紧身,一年没运动过的身子发福得厉害,他仔细看了看手臂,长长一条布满针眼的刀疤,是因为骨折开刀而留下的,虽已完全愈合,却总在显眼处不断提醒自己。

从毕川调查的结果来看,禾马觉得自己的车祸是一场谋杀,开车的人事先通过某种方式知道了自己的路线,趁他过马路的时候实施攻击。但警局门口的马路是条单行道,禾马那天是要去跳楼女子王娜妮男同事乔木的家里调查,否则是不会走那条路的。不可能这么巧合,凶手在他以往不经过的路口守候,又恰巧在他一个人的时候,凶手难道……

禾马想到了什么,却被正在开车的毕川打扰了。

“怎么样?全都想起来了吗?”毕川侧眼瞟了禾马一眼。

“就算真的恢复记忆,我也不一定会知道笔记本怎么在杀人现场。”

“你别急着下定论,先看看案件的报告再说。”

禾马拿起后座上厚厚一沓文件,牛皮纸的封面上印着一行黑体字:5·23连环碎尸焚尸案调查报告。

禾马翻开封面,全神贯注地读了起来。

这位连环杀手的第一次作案在一年以前,也就是禾马被车撞的当天。5月23日,东区垃圾场里发现一具被焚烧的无头男尸,尸体不但被开膛破肚,还被割去了生殖器。禾马的笔记本正是在死者的头颅旁被找到,禾马发现这一条线索是后来才添加上去的。

第二起案件和前一起仅仅隔了一天,5月24日,东区一处因动迁已被拆毁的房屋内,发现一具全身赤裸的男尸,尸体呈俯卧状,手被反剪式绑在身后,颈部勒有一根尼龙绳,颅骨凹陷有明显的钝器伤,废墙上有大量的喷溅血迹。后经法医证实:死因系被尼龙绳勒住颈部后用地上的砖块猛击头部致死。当时初步断定此案与5·23连环碎尸焚尸案并无关联,立案另行调查。

三个月以后,又接连发生了两宗命案。9月19日,在废弃的服装厂仓库内发现一具俯卧的无名男尸,尸体全身赤裸并且已经高度腐烂,头部有致命钝器伤。凶手在尸体旁的墙壁上,用石块刻划了“剪人”两个字。后经分析,犯人原本可能打算写的是“贱人”两个字,由于不知“贱”字的写法,而误写了错别字。10月4日,一居民小区改造后被废弃的水箱中,又发现一具开始腐烂的裸体男尸,确认死亡时间为一周以前,死者被人先扼颈致昏后推入水中淹死。从水箱里找到的死者随身物品判断,死者为居民小区附近拾荒人员,并且有智力障碍。死者被害时间前后,曾有目击者看到死者与一名男子有过交谈,但是目击者对于该男子的外貌特征并没有提供太多有价值的线索。

在对于5月24日无名男尸案的调查过程中,有目击者在案发前晚,也就是23日的晚上看见一名穿戴整齐的男青年将死者领进拆迁房屋中,而该名死者同样是轻度智障人员。5·23碎尸焚尸案的受害人同样是裸体,且胃内容有菜叶、香蕉皮,也很有可能为智障人员。而毕川对于凶手性别的分析,又恰恰符合男性为凶手的这一设定。针对这一情况,5·23连环碎尸焚尸案专案组认定以上四起命案皆为同一个凶手所为,经过反复推敲研究分析,专案组共总结了以下几点:

一、所有案件的死者均为智障人员,大多独自一人以拾荒为生;

二、除第一起案件在有人看管的垃圾场内,其余作案地点都选在了无人居住并且偏僻的旧房内;

三、作案手段一致,死者均被扒光衣服赤身裸体,致死的凶器也大多就地取材,为现场所有的东西,例如废弃的尼龙绳、砖块等。

犯罪嫌疑人具有较强的反侦察能力,指纹、脚印、毛发、皮屑等都没有在现场找到,专案组只得请来犯罪心理学的专家,对凶手进行心理画像,在其作案手法、作案对象中寻找活动规律,从而寻找突破口。

心理分析师针对这一犯罪嫌疑人作出如下的描述:男性,年龄介于25至30岁之间,文化程度不高,个性孤僻,嫌疑人住处就在发现尸体的现场附近,作案以后嫌疑人可能是步行回家的,凶手很可能会继续作案。心理分析师结论的依据是嫌疑人在行凶时,刻意销毁了所有能够暴露自己身份的线索,凶手行事老成,明显经过深思熟虑并且有过一段漫长的“孕育期”,排除了25岁以下年轻人作案的可能性。

心理侧写缩小了调查范围,但对凶手的作案动机分析不透,仅归纳为“心理变态”四个字。

2月20日,又一名智障人员被害于东区垃圾场外的沟渠内,沟渠两旁的野草比发现5·23案发时高了许多,如果一个男性走进去几乎看不见脑袋,故推断凶手在草丛中杀人后,弃尸浅埋在了沟渠中。

“现在你们手里有怀疑对象吗?”禾马把报告放回了后座。

“有一个。”毕川答道。

“是谁?”

“垃圾场的管理员——梁宝丰。”毕川迟疑了一下,说,“不过,我觉得不是他。”

禾马蹙眉深思起来,从专家的心理侧写分析,梁宝丰不符合犯罪嫌疑人的心理特征,并且他全天看管垃圾场,在作案时间上也不吻合。

凶手杀人的动机是什么呢?破解这一点也许就能找到凶手了。

于是禾马问毕川:“毕叔叔,你说凶手为什么要杀这些人呢?”

“心理变态呗!否则谁会杀那么多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禾马摇头道,“为什么凶手杀的都是男性的智障流浪汉?”

“专案组同事说是梁宝丰在履行垃圾场的社会职责,在他眼里,被害者们都是应该‘回收’的垃圾,所以才将他们杀害,像丢垃圾一样将他们抛弃,和废品垃圾呆的时间久了,对尸体的感觉也会麻木。”毕川学着同事的口吻讲完这段话,突然问禾马,“你怎么会做警察的?”

“全都是因为你。”禾马瞳孔中放射出异样的光芒,痛苦不堪的回忆如涨潮时的浪涛,越来越近了。

十年前,禾马放学回家,看见自己家门口围了许多人,毕川亲自给禾马的父亲戴上了手铐,从茫然的小禾马眼前带上了警车。禾马追着警车跑了很长一段路,但最终眼巴巴看着车尾灯消失在街角。第二天,禾马被毕川接到了自己家里,他才知道自己的父亲涉嫌谋杀自己的母亲。由于禾马的父亲对罪行供认不讳,法院很快就宣判了死刑,禾马父亲至死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恳求毕川好好安置禾马,让他今后能够考上大学。毕川托了社会福利院的熟人,把禾马安排到了一户家境不错的领养家庭里,从此两人再无见面。

直到禾马高考前的一个月,毕川突然出现在了禾马的家里。

禾马想不到该怎样称呼这个男人,也许年纪太小的缘故,禾马对这个男人恨不起来。

“对不起!”毕川深深鞠了一躬。

禾马张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他黝黑的脸。

“我们找到了你母亲的尸体,真正的尸体。”

禾马的父亲被认定故意驾驶汽车撞死了他的母亲,由于尸体被反复碾压,已经变形到无法辨认的地步,但体型特征与禾马母亲十分相似,在禾马父亲认罪的情况下,没有对尸体身份做进一步化验。而真正的禾马母亲,尸检报告表明是在禾马父亲被捕后才遭杀害,埋尸于所住居民区的绿化带中。毕川怀疑,可能是禾马父母出行的时候,他母亲肇事撞死了路人,父亲为了保护母亲而出面顶罪,而被误以为谋杀了自己妻子,在这种情况下,他才把所有罪行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谁知,原本以为能脱罪的禾马母亲却被人杀害了,真正的凶手至今未能查明。

那一天,禾马第一次称呼毕川为毕叔叔。他在毕川的身上看到了某种东西,某种可贵的品质,或许是这种品质触动了禾马,亦或许是禾马想找出杀害亲生母亲的真凶,他选择考入了警校,成为了一名人民警察。

在他的心里,毕川是个榜样,也许是未来的自己。

车停在了市局的门口,毕川点起一根烟,手肘架在车窗外,问道:“你还记得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了什么吗?”

禾马只记得那是本簇新的笔记本,上头一定是和案子有关的记录。

“当时我正在办理一个跳楼案,本子上写了一些相关的情况。”一年前跳楼死者王娜妮的事情,禾马依然记得很清楚。

“我在你的本子上,看到了和你母亲被害有关的信息。”

这句话瞬间点燃了禾马胸中的怒火:“你看到了什么?”

“我记得发现你母亲尸体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脚上也穿了一双红色高跟鞋。”

又是红色高跟鞋,难道逼死王娜妮的凶手,正是害自己失去双亲的人吗?

禾马紧握拳头,淡淡地问了句:“那个嫌疑犯现在哪里?”

“在拘留室候着呢,随时可以提审。”

“毕叔叔,让我见见他吧!”

虽是恳请,禾马却十分坚决,没等毕川回答,就下了车往局里走去。

“你身体能行吗?”毕川丢了烟蒂,快步从后面追了上去。

黑漆漆的铁门“咣当”一声关上,禾马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前方,这里是他梦寐以求进入的市局,也许将来有一天,他能够成为一名守卫这座城市的刑警。

经过刚才的交谈,毕川心里有点惴惴不安,面对杀害父母的凶手,禾马还能保持往常的平静吗?案件进了死胡同,也只有让禾马试试了。

“走吧!人已经在审讯室里了。”

毕川示意门外的警卫打开门,一个理着平头的男人正在椅子等候着禾马。

禾马一边走向审讯桌后的椅子,一边盯着名叫梁宝丰的犯罪嫌疑人。他脑袋上短短的板寸夹杂着些许白发,布满雀斑的鼻梁让人有种不整洁的感觉,他摩挲着粗糙的双手,手掌间发现尸体时烫伤的疤痕,泛着淡淡的粉红色。

一看见毕川,梁宝丰激动地说:“警察同志,你怎么就不信我说的!我真没杀人,你把我放了吧!我儿子还一个人在家里等着呢!”

“老实一点!如果真的不是你,等我们查清楚了以后,一定会放你走。”

毕川和禾马在审讯桌后坐定,禾马拿起一叠一次性塑料杯把玩着,开始说道:“你结婚了吗?”

梁宝丰叹了口气:“我离婚十几年了,带着我儿子两个人过。”

“你儿子今年多大了?”

“今年上初二。”梁宝丰自豪地伸出两根手指,“明年他就要考高中了,将来一定比我这个看垃圾场的老头子强多了。”

“离婚的时候他几岁?”

梁宝丰想了想,说:“四岁。”

禾马尽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毕川有点心焦,偷偷在桌子下踢了踢他的腿。禾马这才把询问内容转到了正题上。

“梁先生,能再说一次你发现尸体时的情景吗?”

于是,梁宝丰又说了一遍当时的经过,虽然事情过去将近一年,多次重述让他清楚记得许多细节。

粱宝丰说:“我一直觉得干这事的人认识我,否则不可能这么熟悉垃圾场。要是不认识路,晚上要找垃圾场的门都难,一圈都是铁丝网,谁能分得清?”

“那天晚上你在干嘛?”

“我和我儿子在屋子里睡觉,完全没听到一点动静。”粱宝丰右边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不自觉地伸手挠了挠。

“你说慌!”禾马突然大喝道,愤怒地把手里的塑料杯掷向了粱宝丰,粱宝丰忙抬手遮挡。

毕川一把将禾马从审讯室里拉了出来,劈头盖脸骂道:“我找你来查案的,你倒好,公报私仇来了!殴打嫌疑犯是可以判刑的,你知道吗?”

禾马出人意料的镇静,转身向走廊外走去,淡淡地对身后的毕川说了句:“毕叔叔,你抓错人了。”

毕川一愣,市局斟酌了几个星期的嫌疑人,禾马只跟他谈了五分钟不到就断然否定。

“禾马,这个案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毕川敏锐察觉到了禾马语气中的坚定。

“我也只是刚刚在你车上看了调查报告,才了解这个案子。”

“别卖关子,到底怎么回事?”毕川催道。

禾马说:“从报告上看,所有死者的死亡时间都在傍晚以后,那么凶手很可能在傍晚之前就开始诱骗被害人了,一个垃圾场的看守,这个时间段正是他最忙的时候,作案时间上会有问题。另外,凶手故意写在墙上的‘剪人’两个字,刻意造成文化程度不高的假象,他写不出‘贱’字,却能一笔不差且按笔画顺序写出同样复杂的‘剪’字。不过我注意到字是左手写的,凶手和我一样是个左撇子,所以我注意到了这点。刚才我故意用杯子扔他,他是伸右手挡的。不过,我感觉他隐瞒了一些事情……”

“你指哪方面的事情?”

“这要查过才知道。”

毕川还想追问,手机响了起来,他走远几步接起电话,当他转过来时,是张面色难看的脸。

禾马有种不祥的预感:“怎么了?”

“又发现一具尸体,可能是同一个凶手所为,我现在得赶去现场,有什么话我们回头再聊。你自己先回家,干完活我去找你……”毕川拉开铁门快步走了出去。

一只手突然拽住了铁门。

“毕叔叔!”禾马叫住了他,话在嘴边犹豫着要不要说。

“我还有事,有什么话你赶紧……”毕川敦促道。

禾马下定决心地抬起头,直视着毕川说道:“麻烦你帮我一个忙……”

第五章 衣柜里的人

禾马那双眼睛,在毕川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这种摄人心魄的眼神是他从未看见过的,似乎能看穿每个人的内心。梁宝丰极为细微的表情变化,完全没有逃过禾马的眼睛。毕川想,要是刑警队里有这样一个人物,一定能派上大用处。

封锁中的案发现场是一处靠近河边的水闸,毕川远远就看见了陈琪那张白净脸孔上的扭曲表情。闸门旁的浅滩俯卧着一截残尸,尸体只剩下了头部及腰部的躯干,其余四肢不知所踪。

毕川戴上白色手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浅滩边的尸体。

不远处的桥上,路人们不顾桥底警察的劝阻,纷纷驻足观望。

法医对尸体初步勘查后得出结论,死者似在死后被分尸,残尸断口处有焚烧痕迹,从残忍的杀人手法来看,凶手有90%的可能性和5·23碎尸焚尸案为同一个人。死者的死亡时间不超过12个小时,这样一来,梁宝丰是凶手的可能性大大降低了,这也符合禾马刚才的判断。

毕川查看了尸体的样子,凶手像丢弃垃圾般将其扔入河里,尸块没有任何的包裹,好像故意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是他杀的人一样,嚣张至极。

“毕队!”陈琪指着桥墩另一边的河里喊道,“这里有发现。”

灰色的水泥桥墩上,有一片喷溅状的血迹,看起来是不久前留下的。

“看来这里就是第一案发现场了。”陈琪断定。

毕川环顾四周,头顶上的桥到了晚上灯光照明十分充足,从法医的死亡时间推断,凶手作案的时候,桥上还会有不少的过往车辆和行人,还有可能被河道上经过的船只撞见。和之前所有凶杀案有着很大的不同,这是一次很冒风险的作案。

是什么让凶手突然改变一丝不苟的作案手法?

“小陈,你注意到被害人的衣服了吗?”毕川问道。

“这次凶手没有把被害人的衣服脱光,看起来很匆忙,但又显得很刻意……”

“刻意?”毕川转头好奇地问。

陈琪说:“我们从被害人的上衣口袋里找到了身份证,应该也是外来流浪人员,凶手在杀害他后,既分了尸也用火焚烧了尸体,可都做的不是很彻底。这让我感觉,凶手在向我们示威。”

“示威?”毕川顿时打了个激灵。

“陈队,你快来看看!”在河道下游打捞船上的搜查队员,通过对讲机呼唤陈琪。

陈琪按下了通话键,干脆地回道:“就来!”

陈琪看见毕川若有所思地杵在那儿,拍拍他的肩膀:“毕队!毕队!”

毕川嘴里念念有词,眼睛一亮,突然顿悟了一样,喊了句:“糟糕!”撒腿就往停在坡道上的汽车跑去。

陈琪刚追了几步,对讲机又响了起来:“陈队,我们发现了剩余的尸块,请你马上过来。”他看看毕川,又看看下游的打捞船,转身走了回去。

自从知道那个叫禾马的年轻人和本案有关以来,毕川就变了一个人似的,以前他有什么事都爱咋呼出来,可现在他行踪诡秘,每天总有一两个小时不见人影,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包括陈琪在内。

这个叫禾马的人,到底是毕川的什么人?他会不会就是凶手呢?

陈琪从头脑中驱散这种念头,对毕川有这样的猜疑,令他感到很羞愧。局长吴非和副局长陈晓科之所以思想上能有较高的统一度,难道和那一枪没有关系吗?

包含着信任的一枪。

没准自己什么时候也给毕川来这么一枪。想到毕川龇牙咧嘴忍痛骂娘的表情,陈琪不由偷笑起来。

禾马远远就望见了东区垃圾场高高隆起的垃圾山,在阳光下闪着油腻腻的光,被难闻的异味和铁丝网包围的垃圾场,平时很少有人会靠近。

梁宝丰被关押在警察局里,垃圾场处于关闭状态,禾马却看见了垃圾场里升起的黑烟。

他闻到了杀人者的味道。

系列命案中的尸体被脱光衣服,切断性器官,这些行为和性有着密切的关联,一个男人会对另一个男人干这样的事,很可能是一个同性恋或双性恋者。国外有一种比喻,当同志向家人、朋友、认识的人以及社会隐藏其性倾向,被喻为“在衣柜里”。而当他表明自己这一身份时,被喻为“走出衣柜”,或者称之为“现身”。

凶手正是一个无法在现实中表明身份的人,通过对被害人的性虐待,以达到其“走出衣柜”的愿望。

许多连环杀手的第一次作案,通常都是失败的。尽管5·23碎尸焚尸案至今未破,但第一起案件暴露了凶手的活动区域,凶手是个熟悉垃圾场的人。

但这个人不是梁宝丰,而是他的儿子。

一个从四岁失去母亲,有着恋父情结的他,在单亲的环境中成长,或许没有人留意到他逐渐变化的性取向。第一次或许是个意外,然而这个意外却让他品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且没有人发现他。他在第一次的基础上加以修正,继而实施了更为疯狂且周全的杀人行为。

禾马左手提一只牛皮纸袋,右手推开用麻绳胡乱捆扎的铁门,侧过发福的身躯挤了过去,顺着被卡车压出的碎石路,朝烟雾升腾的地方走去。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人,他光着上身,只穿了一条平角裤,在这片废弃的土地上,他像一个原始人一样存在着。他左手正握着一根木棍,不停捣弄着铁筒里的焚烧物。

他应该就是梁宝丰的儿子了吧。

对方有着与年龄并不相称的体格,这与他生活在一个随时需要付出体力的环境有关。那双面对火焰时,显得异常冷漠的眼睛,正慢慢将注意力挪到了禾马的身上。

“你是谁?”年轻人警觉地看着禾马手里的牛皮纸袋,他举起木棍,横在了他和禾马之间。

“我是你爸爸梁宝丰的朋友。”禾马撒了个谎。

“我爸的朋友?”年轻人显然不相信,“梁宝丰被那些笨警察抓进去了,你是他朋友,怎么不去看看他?”

“我去看过他了,是他让我到这儿来找他的儿子的。你是他儿子吗?”禾马问道。

年轻人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我就是梁光。”

“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弄的?”禾马看见他双手前臂的皮肤有红红的抓痕。

“搬铁丝时划伤的。”梁光说话时眼球向右边转动,双手不自然地藏到了身后。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表情,但很明显是在说谎。

禾马突然发现自己有点不对劲,从医院里出来以后,禾马对每个人的语气、神态、表情有着扫描仪般的精准判断,仿佛能将这些影像在脑海中转换为简单易懂的文字。难道这是车祸后,留下的后遗症吗?

“喂!你来这里,到底有什么事吗?”梁光用力捅了捅铁筒里的焚烧物,不耐烦地叫嚷着。

“我想让你看看这个……”禾马从牛皮纸袋里倒出了一双红色高跟鞋。

“你……你……你就是那个人?”红色的高跟鞋如有魔力一般,木棍上飘落零星的火苗,是梁光的手在战抖。

“什么人?”禾马追问。

梁光转睛一想,突然又凶了起来:“你不是那个帮我的人……你不是……你比他高。”

“他是什么样子?你是不是看见过这种高跟鞋?”禾马紧追不舍。

“你不是我爸的朋友,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警察。”

西下的太阳射来刺眼的阳光,禾马眯起眼睛,仿佛有种错觉,回到了王娜妮跳楼的那个天台,隐藏在红色高跟鞋的秘密,也许可以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找到答案。

一闪神的功夫,梁光已经丢下木棍,撒腿往反方向狂奔。禾马疾步追了上去,经过那只还要冒烟的铁筒时,禾马往筒里瞟了眼,在烧的东西是件衣服,残留的部分还有血迹。

禾马不由加快了脚步,可长时间没有运动,禾马的腿脚不及以前利索,跑了一段就不见了梁光的踪影。

追至梁宝丰和梁光所住的小屋前,禾马发现屋门虚掩,听见从里面传出了翻东西的声音。

他把门推开了窄窄的一道缝隙,探头朝里望去。

一只玻璃杯飞过来,重重砸在禾马脑袋旁的墙上,溅起的碎片扎进了他一侧脸颊。

禾马不顾淌下的鲜血,后撤一步,抬脚奋力蹬开木门。正遇梁光举着一根铁棍冲过来,禾马随手操起一把椅子挡了过去。毕竟年龄和体格上都有差距,梁光手腕一震,铁棍脱手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又滚回了脚边。禾马趁机扭住他的右手,用力一拧,反剪到了背后,将他死死压在地上。

禾马捡起铁棍,气喘吁吁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梁光仍不安分,挣扎着撑起身子,禾马手上一加力,痛得他嗷嗷直叫。

“你为什么要开车撞我?”禾马又问了一遍。

“快放手!你认错人了,我没撞过你!”梁光开始求饶。

禾马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继续追问道:“如果不是你干的,为什么我的笔记本会在你杀人的现场被找到?”

“是他让我放在那里的。”

“他?”

梁光小鸡啄米般地点着头:“那个人还给了我这个……”他忍痛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床底的一个包裹。

亚麻色的包裹没有扎紧,露出一只红色的鞋跟。

“是你?”

红色高跟鞋,和母亲死时脚上所穿,王娜妮在楼顶留下的鞋子一样。禾马终于在云山雾绕之中,追踪到了真凶的气息,他恶狠狠地逼问道:“他到底是谁?”

被掐住咽喉的梁光,呼吸渐渐变得困难起来,喉咙里发出难听而又短促的声音。

愤怒难以抑制的禾马,只是一遍又一遍问着那个人的名字。

一双如铁钳般的手臂,从后面将禾马架了起来,禾马脚跟一蹬,稳住重心,舞起铁棍向后挥去。

“禾马!”一个沙哑而不失威严的声音喊道。

是毕川?

“我就知道你一个人来这里了。”毕川说道。他一路奔袭,已是气喘吁吁。

禾马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正遇上毕川冷峻的目光,两人四目相对。梁光迫不及待地大口呼吸着,一边咳嗽一边央求毕川:“警察叔叔,你快救救我,这个人疯了,他刚才要杀我。”

“禾马,快放下武器,案子还没调查清楚,你这可算刑讯逼供,是要判刑的!”

“他没穿制服,你是怎么知道他是警察的呢?”禾马冷不丁问梁光。

毕川第二次看到禾马瞬间从狂怒的状态一下子跌到冰点,在他张狂的行为下是一颗无比冷静的心,总像个局外人般冷眼旁观着一切,不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

禾马自信地继续说道:“你认识这位警官,是因为你总是在警察调查杀人现场的时候,远远地注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想知道警察到底有没有找到线索,这种重返犯罪现场的行为,是杀人犯都会有的心理特点。”

毕川三下五除二,利索地给梁光戴上了手铐,他拍拍禾马的肩膀:“你一出院,就帮我破了宗大案子,看来这一年我没白等你。”

禾马把毕川拉到一边,低语道:“这个小子虽然是真凶,但我觉得梁宝丰其实已经知道他儿子的事情,只是刻意隐瞒着,说不定暗中还帮过忙,这你回局里好好审审。我觉得吧……一定有人在背后教唆推动这个孩子杀人,否则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哪有那么专业的反侦察知识。”

“我明白了。”毕川抿了抿嘴唇,“对了,你让我查的事情,刚才来这里的路上,同事给我打了电话,你托我帮忙调查的事情,已经有结果了。”

禾马回想差点送命的车祸经历,掌握他动向的只有两个人,所长张敏和搭档苏周。

“你以前辖区派出所的所长张敏已经去世,你特别让我问的那个叫苏周的警察,他失踪近一年了,就在你出车祸后的第二天,派出所里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了。”

似乎有某种无形而又强大的力量存在,暗中操控着禾马的生活,这源于他对王娜妮坠楼的追查,究竟红色高跟鞋隐藏着怎么的秘密?

线索突然就断了,毕川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无论说什么,都帮不上禾马的忙。

“你有什么打算?”毕川问道。

禾马凝思片刻,说:“有一个地方我还没去,想去看看。”

“你这身子可是刚出院啊!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禾马望了一眼铐着的梁光,笑道:“不用了,你不也忙着吗?”

“你打算去哪儿?”

“一年前就应该去的地方。”禾马大步流星地走出屋外。

第六章 遗言

华灯初上的夜晚,高层楼房里没有亮灯的窗口,像一只只怪兽的眼睛,充满着不为人知的危险。

禾马正死死盯着顶层东南角的窗户,那个房间窗帘紧闭,车祸发生的那一天,禾马和苏周本就该来到这里,王娜妮前男友乔木的家。袭击禾马的人,很可能是为了阻止他来这里。禾马的猜想一方面让自己觉得可能在乔木家里找到线索,另一方面,又让他觉得独自一人前来,有点冒险和草率了。

蹲守了一会儿,发现这是幢管理松散的居民楼,里面大多住户都是外来的租户,大家互不相识,一到家就闭门不出,公共安全和卫生情况都十分堪忧。

熟悉环境后,禾马见房间里依然全无动静,他决定采取行动。

乘坐电梯来到十二楼,1201室已经生锈的防盗门半掩着,为了避免发出动静,禾马轻手轻脚拉开了它。里面还有扇黄褐色的木门,禾马推了推,锁着。

门锁上有被撬过的痕迹,痕迹很旧,但依旧能看出门锁受到过破坏,门有点松动,先前一定有人强行进入过了。

寂静无声的楼道里,禾马扎稳马步,使出浑身的力量撞了几下门,门比想象中更牢固,竟然纹丝不动。禾马揉着生疼的肩膀,对自己没有准备充分再次自责。

正在这时,有样东西掉到了他的头上,一抬头,听见一记清脆的响声,居然是一把钥匙掉到了地上。

禾马捡起来,试着插进锁孔试了试,木门顺利被打开了。禾马仔细看了看门框,也许是以前的主人生怕自己忘带钥匙,将备用钥匙藏在了门框上,受到禾马撞门的影响,钥匙才会掉下来。撬锁进入的人,显然没有发现这点。

禾马打开手电筒,走进了黑乎乎的房间。

用电筒的光扫了一圈,禾马大致了解了房子的结构。这是一间南北套间的两房一厅,进门就是一个约二十平方左右的客厅,房子已经许久没有人住了,从杂乱无章的家具可以看出,这里曾经进行过一场激烈的搏斗,地上的痕迹引导禾马进入朝南的房间。

布满碎玻璃和木屑的房间角落里,摆着一只大冰柜,有人在冰柜上设了一个简易的祭台,两盏蜡烛形状的红色小灯,在幽暗的房间里格外醒目。禾马慢慢靠近冰柜摸了一把,和客厅里的家具不一样,冰柜表面上没有一丝灰尘,像是有人天天都会来清理。

禾马的鼻子感受到了来自冰柜里的阵阵腥味,那里面究竟放着什么?

冰柜突然启动发出制冷的响声,像是在警告禾马不要轻举妄动。

禾马深深吸了一口气,拉开了冰柜,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但眼前惨绝人寰的一幕,还是让他忍不住侧目。

借着手电筒的光,禾马看见冰柜里放着一大一小两具尸体,他一眼就认出了成人的尸体正是失踪多日的苏周,他尸体蜷缩着膝盖,并肩半蹲半坐着,像一个在教堂忏悔的教徒,后脑勺有明显的凹陷,那里的头发粘结成一块块,看起来是有人从背后用钝器偷袭了他这个部位,这应该是致命的一击。

禾马还来不及细看苏周尸体旁的另一具小孩尸体,门口传来了窸窣的响动,他立刻闪身躲进了厚厚的窗帘后面,拨开一条缝,屏气凝神地观察着房间外的动静。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径直走了进来,她很熟悉这个房间,在没有开灯的情况下,她竟然没有踩到客厅里的任何东西。

女人并未察觉禾马的存在,借着月光,禾马紧盯着女人的一举一动。会是她杀了苏周吗?黑暗中的禾马不禁心生疑问。

原以为女人会做些什么,可她只是呆呆地注视着冰柜,良久后,自顾自用抹布擦拭起冰柜来,嘴里吟吟低语。

禾马伸长了耳朵,依然听不清她所说的内容,只是偶尔听清的二三个音节中,带着淡淡的哀伤。

让苏周的尸体栖身于此,将这个房间变成一间祭室的人,应该就是这个女人了。

“你是谁?”禾马从窗帘后走了出来,他确认过女人没有携带武器。

突然冒出来的禾马吓得女人“啊——”叫了起来,随后突然跪倒在地,对着高大的黑影哀求道,“你放过我们吧!老张已经死了,你就让我儿子安安静静地睡在这里吧!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求求你了!”

突然,一道寒光闪过,一把尖刀冲着禾马的腰间就扎了过来。

禾马连忙抓住女人的手腕,卸了她的力,并问道:“你是嫂子?”

禾马从女人的话中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她正是禾马所在辖区派出所所长,张敏的妻子。

女人止住了哭泣,松开了手里的刀,问道:“你是谁?”

“我曾经是张所长的手下,一年前出了车祸……”

“你就是禾马?”

“怎么?你认识我?”

“我之所以会知道你,是因为冰柜里的这个警察同志,他在临死前留了一样东西给你。”女人将手伸到冰柜底下的空隙中摸索了一番,终于握住了一团纸,女人站起身来,对禾马说,“你跟我来。”

禾马跟着女人来到了光线充足的走廊里,这才看清了那是张揉皱的挂历纸。

“这个警察同志和我的儿子都被杀死在这个屋子里,凶手趁他进门时用榔头偷袭了他,可能是在搏斗的时候,这个警察同志用血在挂历上写了几个字,并且从墙上撕下了那页挂历,致死也没有放手。我是在清洗他的时候,费了好大的劲才拿到这页纸。”

禾马接过挂历,缓缓展开,赫然映入眼帘的是大大的“禾马”两个血字。

“为什么这上面只写了我的名字?”禾马不明白苏周为何留下自己的名字。

女人见禾马面露疑惑,提醒道:“我听老张说起过,你出了车祸以后,这个警察同志才会一个人来这里的。他之所以会写你的名字,是想让发现这张纸的人找到你。”

经她一点拨,禾马也了解了苏周的一番苦心。在凶手面前写下任何有关凶手的讯息,必定会被凶手所销毁,而写下禾马的名字,非但不会遭到凶手的破坏,而且会让凶手觉得这是个嫁祸的机会。

如此说来,苏周想要留下的临终遗言,正是这张挂历纸本身。

“你为什么不报案?而是把他们的尸体放在这里?”禾马重新审视起面前这位所长夫人来。

她穿戴朴素,两只手上戴着深褐色的袖套,一头干枯的齐耳短发,眼角布满了细纹,她外表总体看起来要比张敏所长显得更年长一些。从苏周被害这点来看,一年前那场差点让禾马命丧黄泉的车祸告密者,只能是她的丈夫张敏所长。

回忆起往事,女人已无法控制住自己的眼泪,一年来深深埋在心底,无法对他人诉说的秘密,终于能够在今天倾诉了。

一年以前,差不多在王娜妮坠楼案后的几天,所长张敏接到了一通电话,电话那头简短地告诉张敏,他的儿子被绑架了,并未提出任何要求,就挂了电话。等到他们夫妻俩赶到学校,空空的教室里没有儿子的踪影,问了班主任,下课后孩子就独自离开了学校。

由于不知道绑匪的目的,张敏什么都没做,在电话机旁等了一天,他知道绑架一定是为了换取什么。果不其然,绑匪再次打来了电话,所提出的要求出人意料,绑匪让张敏为他提供5·23碎尸焚尸案的内部调查资料,如果不妥协,便会杀死他的儿子。

禾马车祸发生当天,在禾马和苏周走出张敏办公室之后,绑匪打来了电话,从张敏口中得知了禾马的下一步动向,并驾车撞伤了禾马。

尽管之前暗中提供调查资料给绑匪,但并未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人身伤害,而这次的告密却差点送了手下的命,张敏对于绑匪的进一步要求,一口回绝。几天之后,张敏夫妇就收到了一张儿子尸体的照片,原本患有高血压的张敏在刺激之下,导致脑部毛细血管爆裂,紧急送往医院后经抢救无效,因病故逝。

“那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禾马问。

“是绑匪给我寄来了地址。”女人哽咽着说,“当我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看到他们两个人的尸体,就像菜市场里买卖的牲口一样被放在冰柜里,那一刻,我发誓不会放过这个凶手。可我不敢报案,假如我报了案,追查我儿子的死因,一定会发现老张出卖内部资料给绑匪的事情,我不想让一个警察的名誉蒙上污点,在我的心目中,老张是世界上最正直的警察。我继续租下了这间房子,每晚来看看我的儿子,我知道那个混蛋就在附近,总有一天,我会手刃仇人的。”说完,她用力捏了捏插在裤管里的那把刀。

禾马不禁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拍打,作为一个警嫂,一个伟大的母亲,她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痛苦。为了一个警察几十年的名誉,她竭尽所有去维护。究竟有多么深的仇恨,才会造就如此一个泯灭人性的罪犯呢?

禾马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手中的挂历纸上,是张5月的挂历纸,是苏周遇害的那个月,被31个数字挤得满满当当的纸上,右下角印着一个小小的独眼海盗,它叼着烟斗,一只右眼嚣张地瞪着禾马。

这个标志似曾相似,禾马想起了曾经和苏周一起搜查的那个地下赌场里,这个标志被印在了赌桌上。

苏周苦心留下的遗言,终于从冰柜下得以重现,禾马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我不会让张所长和苏周白白牺牲的。”禾马郑重地向女人保证道。

毕川将一张白底黑字的市局逮捕证出示在少年的面前:

被捕人:梁光

性别:男

年龄:15岁

民族:汉

就读学校:市东中学初二(1)班

执行人:毕川

批准逮捕时间:5月28日

他平时成绩一般,在学校里算是个不起眼的学生。没有人会想到,这个继承了父亲强健体魄的年轻人,会是5·23碎尸焚尸案的元凶。他对于犯下的六起杀人毁尸案供认不讳,在审讯过程中,毕川不仅获知了他的作案动机,更发现了两个隐藏表象下的案件真相,其中一个便是禾马提到过的幕后黑手,一个协助梁光一次次从刑侦队眼皮下逃脱的真正恶魔。

有关梁光的作案动机,几乎跌破了所有参与本案的调查人员的眼镜。梁光杀人后毁尸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他对所有的受害者都实施了性侵犯。由于被害人是男人,所以尸检的时候疏忽了对于受害者这方面的检验,加之尸体毁坏普遍严重,没有人想到了这一点。

梁光被捕前抛尸桥下的最后一案,是为了替他父亲脱罪而刻意这么干的,目的就是要让警察知道,真正的凶手不是他们抓的梁宝丰。也正是这一次意料之外的行动,暴露了梁光的身份。

幕后操纵的神秘人物,显然是被禾马的出院分了心。

梁光涉案影响巨大,虽是未成年人,但不得取保候审,将从市局的拘留所送至看守所羁押。

刚走到市局楼下,梁光额头直冒冷汗,痛苦地捂着肚子。

“怎么回事?”毕川严厉地问道。

“肚子好痛。”梁光咬着发白的嘴唇说。

毕川心想:会不会是在抓捕过程中,这小子受了什么内伤,毕竟是个小孩子,骨头肌肉都还未完全发育到位。

“你肚子那个部分痛?”

梁光用手指指下腹:“可能是闹肚子了,昨天我被按在垃圾场的地上,嘴里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毕川想了想,对身边同行的警察说:“他这样子没法走,我们带他去趟厕所。”

市局一楼的男厕所,窗户外装上了坚固的防护栏,毕川仔细检查了上头的锁后,替梁光打开了手铐,警告道:“快点解决,我们在厕所门口等你。别给我耍花招!”

毕川终于有时间给自己点根烟了,倚着墙独自发起呆来。

表面上看起来5·23碎尸焚尸案告破,然而禾马一个小时之前给他打来了电话,仍有一名以红色高跟鞋为信物的凶手,在城市的某个角落,伺机制造恐怖的命案,而且这个凶手很可能就是梁光在犯罪杀人上的“导师”。审讯过程中,梁光始终没有透露出一丁点有关幕后为他出谋划策的人的线索。禾马真的有办法铲除罪恶的根源吗?

正想得投入,身边的警察推了推他:“老毕,进去这么久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会不会出事?”

“能有什么事?这里可是市局,在我们的地盘上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毕川丢了烟头,用脚尖捻灭火,迈步走进了厕所,边走边叫着梁光的名字。

无人回应。

“不好!”眼尖的警察看到防护栏上的锁被打开,两扇防护栏虚掩着,不时轻微碰撞几下。

毕川踹开所有厕所隔间的门,里面空无一人。

“不可能啊!他怎么可能打开防护栏上的锁逃走呢?”旁边的警察一脸茫然。

毕川一拳砸碎了厕所墙面的白色小瓷砖,他大声命令道:

“快通知各部门,梁光潜逃了!”

第七章 归案

午夜时分,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一个人快步走在路旁大树的阴影里,他像一块在移动的黑影,很快来到了一幢浅灰色的楼房前。楼房的大门贴着封条,路灯照射下的楼房窗户玻璃上,灰蒙蒙的一片,从外表看起来是座无人出入的空楼。

黑影小心地看了看左右,熟练地扒开了一扇沿街的窗户,撑着外窗沿爬了进去,然后,悄无声息地从里面关上了窗户。

大街,重又回到了一分钟前的静谧。

楼房对面的弄堂里,两双眼睛闪现出喜悦的光芒。

等眼睛适应了楼房里的黑暗,梁光向楼梯走去。四楼走廊有着微弱的灯光,梁光边走边轻声唤道:“老师……老师……我来了,您在吗?”

突然,一根结实的绳子如蟒蛇般缠住了梁光的脖子,迅速而有力地收紧起来,梁光完全失去了抵抗力,两只手徒劳地想拉开绳子,可无法阻止肺里的氧气被一点点的挤出来。

“住手!”

整个四楼一下子变得灯火通明,两个男人站在了走廊的尽头。

“禾马,果然和你预料的一样,这小子来找他了。”毕川总算松了口气,他故意打开市局厕所窗锁之时的那份怀疑,现在已烟消云散。

梁光脖子上的绳子耷拉了下来,梁光瘫软在地不停地咳嗽起来。

“乔木!我们终于见面了。”禾马慢慢踱步走向梁光身后的那个男人,禾马永远不会忘记,王娜妮坠楼时所说的两个字“救他”,是想以死来唤醒男友的良知,却让一个警察背负上了难以忘却的使命感,并差点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

乔木刚想逃跑,发现上次逃脱的通道已经被警察把守住了,窗外开始想起警笛声,红色和蓝色的灯光在他脸上交替闪动。他已经是瓮中之鳖了,而请他入瓮的正是毕川放出来的诱饵——梁光。

“禾马,你没死在车祸中真是走运。”乔木冷笑着说。

“就算我死了,你贩毒的勾当也迟早会被发现的。”

“贩毒?”乔木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那些人都是梁光杀的,王娜妮也是自杀的,我完全没有关系,难道我卖旧款的红色高跟鞋也犯法?”

“卖鞋不犯法,但是你用高跟鞋的鞋跟藏毒运毒,就触犯了法律,这可是死罪。”

原来禾马无意间发现了王娜妮留下的红色高跟鞋底里,藏有小袋的海洛因,由此联想到了那些红色高跟鞋其实是运毒的工具。由于出入市区安检力度加大,乔木要将藏匿这幢楼里的毒品运出去,变得十分困难。于是,他想到了通过垃圾场的车辆来运毒,所以他从梁光入手,恰巧又发现了梁光性取向上的秘密,从而成为了一个连环杀人犯的指导老师。绑架张敏的儿子,袭击追查的禾马以及杀害苏周,乔木不择手段地清除所有妨碍他的人。就在他和苏周搏斗时,说出了事情的真相,苏周才想到了留下有标记的挂历纸作为线索。在乔木不惜余力,神通广大的协助之下,梁光一次次作案得手,犯下累累命案。作为交换条件,梁光为运毒大开方便之门,两个人成为了互助互惠,臭气相投的搭档。

当梁光事迹败露以后,为了免除后患,乔木打算勒死梁光后,伪装成上吊自杀,将所有的罪责一并嫁祸到他的身上。尽管禾马早已猜到乔木就是幕后黑手,无奈缺乏证据,才冒险让梁光从市局逃跑。只有乔木对梁光下了毒手,梁光才会成为指证乔木的证人。

“老子宰了你。”乔木怒吼着冲向禾马。

毕川一个侧步挡到了禾马的面前,他微微屈下上半身,只轻轻一搭乔木的手臂,只听乔木惨叫一声,身子擦着地面飞了出去。

毕川扬扬手,几名训练有素的刑警立刻制服了乔木和梁光,反铐着带上了警车。

释放压力的身心反倒有种空虚感,禾马只是惯性地跟在刑警们的后面。

毕川爽朗地笑着对禾马说:“这个案子多亏有你,我明天就帮你申请,只要你身体没问题,一上班就来刑侦队吧!”

禾马只是怔怔地挪着步子,醒来后他所见的每一个人的表情,从脑海中一一浮现。车祸后,禾马对别人表情有了特异功能般的解读能力。

他没法解释。但至少这个能力,帮助毕川破了案子,告慰了苏周、张敏所长以及王娜妮的在天之灵。

走出楼房,禾马仰头深吸一口夜晚的空气,满天的星辰或许是一个个有待伸冤的被害者,正等待着为他们挖掘真相的人物出现。

尼采曾说过:当你凝望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回望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