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烟火》全文阅读_作者:程可
第一回
进入隆冬时节,夜晚也随之拉长了。东京阴沉的天空下,已经连续飘了几天的小雪,电视节目里罕见地出现了零下的低温预报。
街角的中华饺子馆里映出橘红的灯光,玻璃拉门被里面热腾腾的空气蒸得一片模糊。
“好了,你们的四份水饺外加两份煎饺。”老板娘笑眯眯地看着眼前四个年轻人。
“Tbank you!”发色染成亚麻金的少年接过盘子,他是几人中最活泼的一个,从进门开始就闹个不停,刚喝过酒的脸有些红彤彤的,清秀的轮廓给人感觉还是个高中生。
“哲夫,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儿吗?”坐在他身边的男生掰开筷子,皱着眉头开了口。
和刚才活泼的男生相比,眼前这个男生就显得安稳许多,该说是阴冷还是什么,老板娘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寒颤,她总觉得有股难以接近的气息包裹在眼前的男生附近0不过这个人倒是意外地帅气,乌黑的头发衬得皮肤有些苍白。他几乎没有抬头,但是立体的五官还是清晰地浮现出来。
“难得我从头到尾一个音都没弹错,”叫作哲夫的活泼男生,大口吞进一个饺子,然后转头对着旁边缩在羽绒服里的女生说,“真该庆祝对吧?”说完他又傻傻地笑了一下。
“你们几个是组乐队的吗?”老板娘看了一眼男生摆在一边的吉他,然后瞪大了眼睛口气兴奋地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很想玩音乐。”
“哎,大婶,下次要不要来听我们的Live啊?”哲夫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他满脸的自信,“我们可是被选中参加东京前屋摇滚音乐祭哦。”
“不要叫老板娘大婶。”瞥见老板娘脸色一青,那个话少的冷淡少年一本正经地这样说着。
同行的两个女生憋了一会儿,接着发出一聲爆笑,其中一个女生放下手中的茶碗,开口说话了:“如果没有哲夫这个笨蛋,估计我们早就可以被选上参加音乐祭了。”她的嗓音低沉沙哑,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像是红得过盛的玫瑰。
“喂,安娜!”哲夫不满地嘟囔着。他身体一软瘫了下来,趴在桌子上,像孩子赌气般连塞了几粒煎饺到嘴里,腮帮都被撑得鼓起来。
“安娜……外国人吗?”老板娘有些惊讶地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个冷艳的女生——下巴的轮廓分明得像是用木头削出来的,脸上化着浓重的烟熏妆,眼瞳则是罕见的深灰色。这个长相配上她有些神秘的聲音刚刚好,美得像是要一下把人吸进她的身体里。
“她爷爷是英国人,所以是四分之一混血。是我们了不起的主唱。”哲夫这会儿有些安静下来,他用手扶着后颈摇动着脑袋说。
“那这个可爱的女生是键盘手吗?”老板娘帮依然缩在羽绒服里的女生倒了一杯果汁,笑眯眯地问她。这个女生除了刚才笑了一会儿就没开口说过话,她看起来很冷,一直弓着身子窝在椅子上。白净的肌肤上是看起来软绵绵的浅褐色短发,整个人就像小兔子那样安静乖巧。
“她是鼓手。”安娜吃完了最后一粒饺子,从黑色的皮衣口袋里拿出一块蓝白红三色的手帕擦了擦嘴。
“也是英司的女朋友哦。”哲夫用手缠住一边不动聲色吃着饺子的男生,然后调侃地跟老板娘说,“英司这种冷血动物,和我们温柔的鼓手小姐根本就不配嘛。”
“她看起来是软软轻轻的。”老板娘忙完了手里的事,坐在柜台前搭腔。
“不过她打起鼓来,那个爆发力和眼神,还是很恐怖的。”哲夫在脑子里回想了一下,然后双手抱臂摇了摇头,弯下身子。
“有点闷,我出去等。”安娜从位置上站起来,她的手上戴着大大小小的戒指,皮衣里隐约露出印着骷髅图案的T恤。安娜伸手把椅子放回原位,然后朝老板娘点了点头就拉门出去了。
“其实安娜就是看起来倔,”哲夫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他看着安娜的背影,又转头对老板娘说,“下次一定要来Live哦,我一定会再来一次一音不错的贝斯solo。”
“你弹的不是吉他?”
“英司是吉他手啦,我是贝斯手,吉他和贝斯……”
哲夫他们四个人从饺子店离开,步行大约半小时终于到了位于三丁目的公寓。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安娜觉得有些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手心的冷汗一阵阵冒出来。
“没事吗?”英司回过头来问她,旁边落地窗折射进来的月光,照亮了他安静清澈的眼瞳。哲夫听见英司这么问,立刻转身往回跑了几步,然后一把扶过安娜。
“小聲点,把绫纱弄醒就不好了,她一直睡得不怎么好。”安娜轻聲说了一句,这时身后的女生也担心地跑过来,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安娜的额头:“连头上都是冷汗啊,你刚才唱得太用力了。而且你最近都不怎么吃东西,一直抽烟对身体更不好了,看你最近瘦得连骨头都没有了……”
那边英司已经转动钥匙开了门,熟悉的气息蔓延开来,几个人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屋子。
莲木英司今年22岁,进人大学后,他和同届的冈崎哲夫组成了名为“Orange gas”的乐队。后来在他们大二的时候,橘本安娜如同闪电一样带着亮眼的色彩,那般震撼地冲入他们的生活,于是“Orange gas”换了主唱,紧接着下半年,英司在酒吧和鼓手矢泽鸣宽沟通了将近三个月,终于说动她加入了“0mnge gas”,他们也在英司进入大三那年成为了男女朋友。
合住的小村绫纱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女生,她小时候因为事故导致双目失明,从特殊学校毕业之后,现在十九岁的她在一家导盲犬训练机构工作。虽然出行还是需要拐杖,很多事也不能独立完成,但是像叠衣服或者用电炉煮简单的食物这种,她还是会努力去做。英司他们晚归的时候,绫纱也会爬起来听着电视里的聲音等他们,尽管自己看不见,但是绫纱还是会在听见门开的聲音后去开灯。
最近绫纱的睡眠变得很不稳定,常常在半夜做噩梦尖叫醒来。清醒之后的她却又描述不清是怎样的梦,只说脑海里展现开十几年都没出现的东西。并且是大量汹涌地闯进来。很长时间之后,绫纱才不太确定地说,那可能是由各种颜色组成的色块。能看见世间的景物,对她来说已经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所以绫纱并不能确定那到底是什么。
矢泽鸣宽躺在莲木英司的床上,她把头埋进对方的颈窝里。最近一段时间鸣宽的睡眠也变得不那么好,每次第一个听到绫纱尖叫的也是她。
“怎么了,还是睡不着吗?”英司轻轻问了一句。
鸣宽稍稍抬头看上去,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之后,她对上了英司泛着淡淡光泽的黑色瞳仁。
“怎么搞得老失眠?”英司的语气里有浅浅的教训意味。
鸣宽重新闭上眼睛:“吵到你了?”
“怎么会?”英司一手环抱过她瘦小的身体,在她耳边模模糊糊地说,“都忘记告诉你了,之前我到便利店复印东西的时候,发现那里有个店员和你聲音几乎一模一样,吓了我一跳。”
“哎?”鸣宽有些惊讶地重又睁开了眼。却发现英司已经发出平稳的呼吸,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回
隔天一大早,英司就招呼大家一起讨论音乐祭的事。
“前两首还是照旧用《medicine》和《evolution》,”英司整个人往靠椅上倒下去,再开口时语气有点无奈,“这次主办方要求最后一首不能唱自己的歌,要在前辈的歌里选。”
“要我们翻唱啊,”哲夫双手抱臂思考起来,“这不太好办吧?因为我们Orange gas乐队的特色就是安娜的聲音啊,可是安娜不擅长那些东西,她的歌都得特别编排的。”
“我知道,”英司迅速接上哲夫的话,“但是现在这样的情况,我在想,最后一首让鸣宽来唱。”英司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身边的鸣宽惊讶地回望过去,明显他们事先没有商量。
哲夫在脑袋里设想了一下,然后扬起一个笑容抬了头:“应该可以,鸣宽的聲音也很特别,唱歌一定别有一种味道。”
“我可以打鼓。”烟才抽了一半,安娜就用力把剩下的烟抛了出去。
“等一下,”鸣宽刷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她有些不知所措地开了口,“不能唱的,我五音不全啊。”
哲夫手指弯曲敲了敲桌子:“可是聲音真的很好啊。”
“真的不行啦,”鸣宽的头晃得像拨浪鼓一样,“你看,你们从来也没听过我唱歌吧。”
“这倒是,”哲夫自己也有些惊讶地说,“还真是从来没听过你唱歌,无论是去卡拉OK,还是乐队个人solo的时候。”
“不管这些,暂时就这么定吧。”英司做了最后的定夺,话末他又补了一句,“用什么歌曲,有没有提议?”
“Oasis的《Don't Look Back In Anger》怎么样?”安娜边说边把身子探到窗外去,她看着楼下左摇右晃骑着自行车的人,寒冷的空气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英司抬头盯着安娜的背影,脸上扯出一个短促的微笑:“我也想用那首。”
“鸣宽的聲音,应该就不用鼓聲搭配了吧?直接清唱,来一个缓慢的版本?”哲夫边说边和英司对上了眼神。
鸣宽在一旁没开口,她还是一脸为难眉头紧锁。
傍晚的时候,夕阳像涂了一层亮黄蜂蜜的浓稠奶油,带着厚重的色调铺在潮湿的地面上。
“怎么,不去这家吗?”平常去的便利店就在身边,但显然现在拉着鸣宽的英司并不想去那里。
“有个人想让你见见。”英司左手还是紧紧地拉着她,右手朝前方朦胧亮灯的地方指了指。
“啊……”鸣宽用手捏了捏已经冻得冰凉的鼻子,突然反应过来般地叫了出来,“是不是你昨天睡前说的,和我聲音很像的女生?!”
英司握着她的手突然加大了力气,脚步也跟着顿了一下,有少许雪花从树上砸落下来,染深了他卡其色的磨砂皮靴:“我跟你说过?
“大概是Live太累了,我都忘记已经和你提过,”英司难得地露出一个柔软的微笑,“那个女生感觉和你挺像的,最妙的是和你的聲音几乎一模一样。
“不对,”英司眼底流转出兴奋的神采,他双手扳过鸣宽的肩,“用‘几乎’都没办法形容,真的是一模一样!”
“所以呢?因为聲音很像就去交朋友也太突兀了!”鸣宽心底揉进一种复杂的情绪,赌气一般地嘟嚷了一句。英司选了几份便当,又在货架间来回地挑选零食。鸣宽一直好奇地到处张望,她紧紧地跟在英司身后,也在脑海里描绘了一下那个女生的模样。
“一共是四千一百一十六日元。”收银的女生没有抬头。
仅仅隔着柜台几厘米站着的鸣宽,瞬间就明白过来了——英司说的那个人,就是面前这个正在收银的女生。这种感觉很奇妙,和自己一样的聲音,却从另一个活生生的身体里发出来,就在聲音钻入鸣宽耳内的那个时刻,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咻地一下和对方吸在了一起。
但是下一秒,一种巨大又阴郁的恐惧,慢慢爬上了鸣宽的心头。她缓缓抬头,打量起对方的长相。
柔顺的黑色长发,皮肤不算很白却给人感觉有些透明,鼻翼旁有一颗古典的黑痣,细长的眼睛搭配了很深的双眼皮。
她和鸣宽对上了目光。
从内心翻滚而上的恐惧一直逼到眼角,鸣宽觉得连眼皮都颤抖了起来,她和对方几乎在同一时刻迅速转开了目光。
“这就是之前我和你说过的,聲音和你很像的女生。”英司介绍说。“她是我的女朋友矢泽鸣宽,乐队的鼓手。我们乐队之前也跟你提过……”
“英司,我胃好痛,今天还是先走吧。”鸣宽说得很急,她用手捂住腹部,另一只手撑住收银台。
“怎么搞的?”从刚才开始,英司就觉得气氛有些古怪,类似于一种强烈的抗拒感,浮动在温暖的空气里,“那不好意思,我们先回去了。”英司这么对着收银的女生说着,伸手扶过呜宽,却又因为动作过急,碰翻了已经装进购物袋里的东西。
便当撤得地上都是,一片狼藉。原本低着头的收银女生,从抽屉里抽了大张的纸巾,又从一边拿了打扫要用的工具,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英司一边说着抱歉,一边也想帮忙打扫,结果那个女生紧抓着打扫的工具不放说:“你女朋友胃好像很不舒服,先带她回去吧。”
英司转头看了一眼依然紧皱着眉头、满脸苍白的鸣宽,抱歉地松了手。
谁没料到,这一松手,由于力量的不平衡,收银的女生一个踉跄跌了下去。米粒混杂着各种蔬菜和鱼类,糊到了她的裤子上,弄得她混乱不堪,整个人也因为疼痛没办法轻易站起来。
英司刚想伸手拉她起来,却眼光一瞥看见了她的右小腿一墨绿色的店内制服裤被往上蹭了很多,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
“你的腿……”说这句话的是鸣宽,她用手轻捂住嘴巴,发出的聲音小到几乎听不见,却那么清晰地在三人间传递开来。
裤子下的并不是鲜活的肉体,那是残疾人专用的假肢。
第三回
“唉?那不是超尴尬的?”火锅里的浅白色浓汤才煮开,哲夫边说边用木筷子夹了盘子里的新鲜牛肉去煮。
“后来我们还是先回来了,不过交换了手机邮件地址。”英司回应着哲夫的话,他拿过鸣宽面前的米色薄瓷碗,帮她夹了些冬笋片、香菇、白菜一类清爽的食物。
“不过真是想不到,会有这么像的聲音。”安娜直接夹了哲夫碗里煮好的牛肉塞进嘴里,问坐在对面的鸣宽,“你怎么一直在发呆?胃还不舒服吗?难得家里有新朋友,多少吃一点吧。”
安娜一连叫了几聲,鸣宽才反应过来。她“啊”了一聲,混沌的双眸逐渐变得清晰:“刚才有点走神了,那我现在开动了。”说完,她又朝着坐在英司另一侧、被安娜称为新朋友的小野阳子,礼貌地笑了一下。
之前在练团室与英司吵的那一架,现在又真切地在呜宽眼前浮现起来……
练团室九点才开始对外开放,鸣宽是最后一个到达的。
哲夫滑动手里的拨片弹动贝斯,嘴里念念叨叨地说:“我还以为是阳子呢。”
“什么阳子?”由于下了公车是跑着来的,鸣宽说话还有些喘。
“鸣宽不知道吗?和你聲音一样的女生。”坐在一边的安娜语气有些吃惊,“英司才跟我们说的,要找一个和你聲音一样的女生来试音。”
“怎么回事?”鸣宽强忍着怒气站在英司身边,她咬着嘴唇精神极度紧张。
“我和她通了邮件,全名是小野阳子。”蹲在鼓架旁的英司站起身,汗液顺着他的鬓角滑落下来,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说,“鼓弄好了。”
“我是问要来试音是怎么回事?”鸣宽提高了聲音,她之前从未和英司发过这么大的火。
英司总算是抬头正视了她的眼睛,他摸了摸鸣宽短短柔柔的头发,安慰地说道:“你不能唱,就找她来试试看啊。而且那天你不也说,多一个主唱应该有利于我们发展吗?”
“但是这也太突然了,”鸣宽急躁地用手掌扶住额头,她眯着眼睛又艰难地开口,“而且总得考虑别人的感受,如果她……”
“我有传邮件问她,应该没什么问题吧。”英司宽慰地拍了拍鸣宽的肩膀,然后从背包里翻出茶饮料来喝。
对话就这么中止,几个人都没再开口。
哲夫翻着安娜新写的曲子,那是一首节奏舒缓的慢歌,他用键盘把主音弹了出来。此时不搭调的鼓聲却突兀地在练团室里响起,鸣宽放肆地挥动手臂,紧密的鼓点越来越快,几乎让人窒息,就在哲夫皱着眉头停下按动琴键的动作时,练团室的门被推开了。
站在门口的女生,穿着长长的棉质衬衣,蕾丝下摆缝制得很精致。她提着皮质的方形小包,眼神不安地望向里面。那是小野阳子,和鸣宽聲音一样的女生,她还是来了。
鸣宽看着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惊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探寻的意味。本以为这个女生一定不会来到这里,她一定会避开远远的,而现在情况完全被逆转,鸣宽已经弄不清楚了。
那之后,小野阳子在练团室里也没有开口唱歌。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大家练习,既没有尖叫喊好,也没有露出不愉快的表情。英司没有再提到关于音乐祭的问题,只是在结束后邀请她和他们一起回公寓吃午餐。
小野阳子没有拒绝。
“大概情况就是这样,你愿不愿意来唱?”英司对着阳子解释完关于音乐祭的事,询问她的意见。
正喝着果汁的阳子,慌忙把手里的玻璃杯放下:“我觉得还是让矢泽小姐唱比较好,她是打鼓的,跟我比起来肯定对音乐了解更多。”
“但是她不愿意唱,”哲夫用勺子在锅子里找自己喜欢的蛤蜊肉,但几次都只捞到鱼丸,于是丧气地挠了挠头,“而且我们是一次也没听过鸣宽唱歌。”
“貌似连生日歌都没唱过。”英司推开窗户,对着外面抽起烟来。
“刚才练习的时候,总觉得矢泽小姐给人的感觉很震撼,”阳子看着木杯子里一口未动的乌龙茶,自己的面孔映照在上面,“虽然看起来瘦瘦小小,爆发的能量却惊人。这样的矢泽小姐,唱歌一定很好听,我很想听她唱唱看。”说完她温柔地笑了起来。
玄关处传来了开门聲,绫纱从工作的地方回来了。安娜和英司同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绫纱听到了聲响,笑说:“我自己可以进来,没事的。”她摸索着换上了拖鞋,然后把挎包放在了沙发上。
这边的话题还在继续,哲夫终于捞到了美味的蛤蜊,他边吃边用尽量轻松的语气说:
“阳子,你的腿是怎么搞的?”
“小时候发生的事故。”阳子只简单解释了一句,然后看着绫纱问,“她也是你们乐队的?”话说到一半才发现了对方的特殊,于是有些尴尬地又低下头去。
“她是和我们合住的朋友,”安娜起身扶绫纱在桌边坐下,又端过英司帮忙倒好的果汁,“她的眼睛失明了,和你一样,也是因为小时候的事故。”
才放晴不久的东京,因为南下冷空气的影响,开始下起了暴雨。蚕豆大的雨水汇聚在雪还未化的道路上,它们疯狂如洪水般染湿了整座城市。
“我陪你去吧。”傍晚鸣宽准备出门的时候,英司拿了一把黑色的长柄伞,跟在她身边。
鸣宽扣好了绒外套的扣子:
“你还是休息吧,我自己没问题。”
“外面下大雨,”英司已经穿好了鞋子,他把鞋柜上的钥匙装进口袋里,“而且你看起来精神不太好。”
鸣宽没办法再拒绝,只能任由英司锁上门,两人一起走出了公寓。
十字路口的行人朝着自己的目的地疾走而去,他们交错穿行,鞋子击打地面带起了水滴。不远处的车站挂钟上,时间已经是二点过半,鸣宽被英司拉着奔跑过灰白相间的斑马线,不知为何整个身体都有些发软。
“我总有种错觉,”鸣宽在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两盒热牛奶,把其中一盒递到英司的手上,语气有些飘忽不定,“每次来看弟弟的时候,天气总是这么差。就像我看到他一脸漠然,却依稀感到他干涩的眼眶里鼓满了泪水一样。”
风把由屋檐上漏下的雨滴吹散,鸣宽看着自己不知何时湿了的袖口,没头没脑地说:“果然像泪水。”
“别想太多,现在天黑得早,快走吧。”英司撑开伞,率先走进雨水里。
公寓的白色外墙已经有些发黄,屋顶上排列着褐色的瓦片,唯一能看见的两扇窗户都紧紧关着,透过浅色系的窗帘,有少许光线透露出来。
“你上去吧,我在楼下等你。”英司和以前来的时候一样,在楼下等待鸣宽。
楼栋里的白色墙面上有夸张的涂鸦,看起来像是被用白漆覆盖过一次之后,重又喷画上去的。鸣宽的脚步显得很沉重,站在她身后的英司,能够猜到她此刻迷惘的表情。
鸣宽并不常去看望弟弟,有时一月去一次,有时一连三个月都不会去。这不是因为鸣宽不爱自己的亲弟弟,反而她对弟弟心怀愧疚,毕竟他变成现在这副颓丧的模样,也有大半是她的错。
鸣宽说她已故的母亲相叶西奈,曾经是一位歌唱家。她从鸣宽和弟弟小的时候起,就开始培养他们唱歌,但是由于鸣宽对唱歌实在没有天赋,继承母亲歌唱事业的担子就落到了弟弟身上。母亲对孩子很苛刻,弟弟吃了很多苦,而他终于在上高中的时候爆发,一个人搬了出去。弟弟总是做时薪很高却很辛苦的工作,等拿到报酬后就买了零食呆在家里,能够一个月也不踏出门一步。
鸣宽去看望他的时候,也常常被当做透明人,只有少数时间他会问鸣宽要钱或者让她帮忙订外卖,而他自己则不停地玩游戏。房间里充斥着难闻的霉味,快餐盒和啤酒罐子丢了一地。衣服长时间堆积不洗发酸的味道让鸣宽作呕。她却还是努力摆出笑脸,对着自己的弟弟温柔地开了口,手边的保温瓶里是特地为他熬的红豆汤。
第四回
快递员敲开家门的时候,警察正把矢泽鸣宽团团围住做着调查提问。鸣宽的弟弟矢泽由智在今天清晨被邻居发现死在家中。据说当时是因为电视聲音开得太大,邻居实在受不了才推开了他家的门,结果就发现了客厅里,由智已经逐渐冷却的尸体。
据传由智死掉的样子很惨,瞪得很大的眼睛僵在眼眶里,眼底流露出惊恐的神色。张着的嘴巴旁边还残留着被勒时呛出的唾液。不过他并不是窒息而死,致命伤是胸口附近的刀伤,警方判断一定是和由智有很深仇恨的人干的,因为伤口很深,几乎要划开胸骨,是非常用力造成的。
签收快递的人是安娜,当看见寄信人是“矢泽由智”的时候,安娜感到自己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她一瞬间甚至想把这个包裹从手里扔出去。
几个警员聚拢到安娜身边,然后大惊小怪地怪叫了起来,他们开始取包裹上的指纹。一个看起来像领队的警员用不可回绝的语气,命令鸣宽把包裹打开,而此时的鸣宽已经变得像个失去血肉的机器娃娃,她只是机械地划开包裹盒上的胶带。
这个纸盒拿起来很轻,打开后乍一看还以为是空的,仔细再看才会发现有一个和纸盒颜色一样的小纸袋。鸣宽小心翼翼地撕开纸袋,里面的东西掉出来一半。
是一卷磁带。
磁带被放进收录机里,所有人都静默地等待着。
很长一段空白之后,出现第一个人聲,那是一个慌乱的男生,他不断地重复着:“我知道了……”
暂停键被按下,警员皱着眉头跟鸣宽确认:“这是你弟弟的聲音吗?”
被英司紧紧抓着才不至于倒下去的鸣宽,此时发出的聲音就像一阵柔弱的风,让人几乎捕捉不到它的存在。她说:“就是他。”
带子重又开始转动,这次是短暂的空白,然后由智的聲音又传了出来,这次他痛苦地喊着:“我恨姐姐!”
大家的眼光刷刷地聚集到鸣宽的脸上,而她自己只能不知所措地盯着那盘依然在转动的磁带。接下来的内容明显听得出是一段对话,只是和由智对话的人把自己的聲音洗掉了。整盘磁带中,由智都用令人窒息的痛苦的聲音嘶吼着:“我恨姐姐,我最恨姐姐!”但他说到最后带上了哭腔。最后一句则是用尖叫的方式喊出来的“对不起!”……
“这是一次残忍的谋杀,”资历较老的警员,在听完磁带的内容后,跷起腿跟鸣宽分析着,“他最后说了对不起,意思应该就是之前说了很多次‘恨你’。有可能他是被对方胁迫,要求说出这样的话,否则就杀了他,才不得已喊出口。不过最后对方还是将他残忍地杀死了。”
警员分析完之后,又补上一句,“因为鸣宽小姐你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所以我们暂且排除你是凶手的可能。但是……”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聲音有些凄凉地说,“你弟弟说的那些话,算是遗言,也不排除他不是被逼迫,而是出自真心……才说了恨你。”
“你在那里胡扯什么!”哲夫猛地拍了下桌子,怒气直逼过去,他的聲音也跟着有些颤抖,“鸣宽的弟弟才走,她这么痛苦,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结果下午一点左右,警察就从鸣宽他们公寓里撤光了。大家都在家陪着鸣宽,人人脸上都是一副世界崩塌的表情,就连以往总能镇定应对的英司和安娜,都有些手足无措。
“我出去买点饺子外带回来吧。”还是英司先开了口,他套上一件薄外套,又拿起一边的黑色皮衣。
“英司新买的衣服吗?”哲夫故意用欢快的语气开了口,“很少看你买衣服哦。”
“这个吗?”英司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咖啡色条纹的摇粒绒外套,边回想边说,“上次去预定练团室之后,顺便到附近的UNIOLO看了一下,试的时候就觉得冬天穿在里面方便又保暖,于是就买了。”
“最近升温了。可以不用穿了吧。”哲夫看着窗外被大把阳光照得闪亮的地面,说得也不是很确定。
英司准备脱下摇粒绒外套,动作却又在一半停住,他望着窗外,对哲夫说:“雪都还没化完,不能被你小子糊弄了。”
哲夫无奈地瘪着嘴,却瞥见鸣宽眼神空洞地看着自己和英司对话,于是思绪一下又被拉回到残酷的现实面前——无论是否会到来晴天,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桩真真正正的杀人案,受害者还是鸣宽的弟弟。
几天后的下午,安娜结束了工作一个人回到公寓。那聲巨响传来的时候,安娜刚好爬到八楼。起初她以为是什么东西爆炸了,有些恐慌地站在原地没动,但后来转念想到鸣宽可能会做傻事,于是几步奔回家推开了门。拧动银色的门把手时,门却被里面的人猛地推开了,安娜一个重心不稳往后退了几步。
再抬头时,安娜对上了鸣宽的脸——那是一副疲倦之极的模样,眼睛无力地眯着,眼圈却不是红通通的,应该没有哭过。她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等面前的安娜站稳,就径自迈开步伐朝走廊走去,也不理会在身后叫喊着询问的安娜。
“发生了什么?”看见英司靠躺在沙发上抽烟,安娜立刻走过去语气急促地问,“我刚才听到一聲巨响,是公寓里传出去的吧?”
英司只是轻轻挑了挑下巴,安娜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然后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喂,鸣宽怎么了?”这个时候哲夫正好从外面回来,“我刚才看见她狂奔着跑下楼。”
见安娜他们没反应,哲夫边取下头上的帽子,边走近了一些,亚麻金的头发因为有段时间没有修剪,已经遮住了小部分眼睛。他有些不耐烦地开口,“你们倒是说话啊,鸣宽到底……”这个时候才注意到不对劲的哲夫,惊住了几秒,然后用几乎是咆哮的聲音吼着,“电……电视机怎么了?为什么上面有一个大洞?”
“被烟灰缸砸的。”英司平静地回了一句,他把夹着烟的手从嘴边移开,上面灰白的烟灰掉落在棕色的地毯上。
“谁?”安娜总算缓过神接了一句。
窗外难得好的阳光,照得英司眼皮上一片通透的红色:“是鸣宽。我问她这周的练团室要不要取消,她说不用。我就说让她试唱一下,结果鸣宽突然莫名其妙地拿起桌上的烟灰缸砸了过去,还说了一句‘能不能为我考虑一下’!”
“她到底用了多大的力?竟然把电视机都砸碎了!”哲夫挠了挠头,他小心地捡起较大块的玻璃碴,语气里满是抱怨地对英司说,“明明知道鸣宽在为她弟弟的事烦心,这种事就以后再提了啊!”
英司微微叹了口气,他的样子没比鸣宽好多少,异常疲倦:“但是音乐祭马上就要到了,现在这个情况,整队都人心涣散,要怎么去参加?说实话我很担心。”他难得表露自己有些脆弱的一面。
“虽然所有事情都聚集在一起,”安娜看着一边的英司,言语间收超了她原本犀利冰冷的气息,“只要大家一起努力,肯定会没问题的,总而言之先等鸣宽回来吧。”
可是事实上,那天鸣宽从公寓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安娜甩吸管搅动着杯子里的樱桃西米露,她百般无聊地看着桌子对面,正津津有味喝着热腾腾红豆汁的哲夫。
“我到底是来干吗的。”安娜无奈地转着眼珠,下午她睡得正香时被哲夫的电话震醒,说是有重要的事。结果赶到他打工的唱片行,也只是帮他一起排了排新到的唱片。
“知道你因为鸣宽的事很消沉,再闷在家里就要发霉了。”哲夫看着没化妆的安娜,她的皮肤其实特别好,总感觉比水还透明干净。
安娜喝完了纸杯里的樱桃味饮料,又用长长的小勺挖了杯底剩下不多的西米来吃,她没好气地说:“结果还差遣我去买饮料回来,既然打工结束了就赶快回家啊。”
“等一下。”哲夫起身往控制室走,不一会音响里的钢琴聲就终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电台播音员的聲音。
“现在是下午三点,大家正在收听的是《还未陨落的流星》这档音乐节目。”一个轻柔的女聲说出了节目的开场语,背景是由小孩子演唱的民谣音乐。
“《还未陨落的流星》……”安娜立刻反应过来,“那不是富士电视台下午正在放送的节目吗?”
“是啊,”哲夫无奈地耸了耸肩解释说,“家里的电视坏了,害得我连重播都看不上。昨天突然发现电台也在做转播,不过就是迟了两期,正好一起补了。”
《还未陨落的流星》是富士电视台制作的一档音乐节目,主要针对现在已经不拿出来表演,却在以前有过不少成绩的音乐做介绍。
“今天要为大家介绍的,是来自长崎县樱前村的一个少儿歌剧团。在日本乃至世界都享有盛名的歌唱大师樱井雄二先生,在退出歌唱界后,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樱前村,并且在那里组建了小红莓少儿歌剧团。”播音员说到这里的时候,背景音乐里响起了稚嫩的童聲,小孩子欢乐的聲音像是沾染着蜂蜜般甜蜜的气息被播放出来。
“下面这首叫做《沉默的树》的歌,是由小红莓歌剧团里五位佼佼者在一起录制的合唱歌曲。距离这首歌录制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快十年,这五个孩子中的浅野花实和中津南,现在已经是歌坛崛起的新秀。”播音员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温柔,哲夫甚至都可以想象出她脸上宠爱的笑容,“值得一提的是,这首歌最精彩的地方并不是在主音部分,而是由其中的小野阳子和矢泽鸣宽两个小朋友,所表演的配唱。她们两人的配唱,高低轻缓掌握得恰到好处,使整首歌充满了意境,仿佛我们真的置身于一片茂密的绿色森林里,下面就请欣赏《沉默的树》。”
听见鸣宽与阳子的名字并列出现的时候,安娜还以为自己做了梦,她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哲夫用同样无法相信的眼神看向自己。
到家的时候门是锁着的,英司并不在家。哲夫外套也没脱,就坐在电脑前搜索起来。
“这里,”安娜指着屏幕上的一条目录,四天前鸣宽离开的那天,正好是放送日。旁边的括号里还标注着“樱前村少儿歌剧团”的字样,“鸣宽那天可能是故意砸掉电视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对我们隐瞒,自己以前唱歌很好的事?”哲夫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安娜觉得自己被焦虑的气息裹满了全身:“而且明明就和阳子认识,为什么都不说呢?”
“说起来会认识阳子,还是因为英司吧。”哲夫握紧拳头撑住下巴,他逼自己冷静下来,“那这些事英司都知道吗?”
大门的锁孔里响起了钥匙转动的聲音,英司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他无视正焦急盯着他看的两个人,慢悠悠地坐在玄关换鞋。自从鸣宽消失之后,英司就表现得有些奇怪,丝毫没有出去找的意思。
“喂,英司。”安娜有些生气地跑到他身边,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要怎样开口。
“蜜柑,”英司举起手中的塑料袋。
“现在根本就不是吃蜜柑的时候吧,”哲夫的语气里明显充满了责怪的意味,“鸣宽都几天没回来了,你怎么完全不去找她?亏我们这么担心!”
“她想一个人静静的话,就让她安静一下。”英司还是一副没表情的脸,他语气淡漠地说完,把身上的皮外套脱下搭在一边的衣架上。
这下哲夫被彻底激怒了,他刚想开口吼过去,一边的安娜拉住了他。安娜也没有表情地发问:“你还记得那天鸣宽砸掉电视的时候,看的是什么节目吗?”
“富士台的《还未陨落的流星》。”英司甚至都没有思考,立刻做出了回答。
“那你知道鸣宽和那个小野阳子以前就认识吗?”这次换作哲夫提问,他努力压制着自己快要爆发的情绪。
这回英司只是反问了一聲:“嗯?”
安娜把在唱片行听到广播以及和哲夫一起在网络上查询到的事,简略地和英司做了说明,最后下了结论:“也就是说,她们从小就在歌剧团认识了。”
“其实那天,我有件事瞒着你们没说,”英司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蜜柑换手抛接着玩,“我早就知道鸣宽是故意砸坏了电视,因为我看见了电视下方打出的一排当年剧团参与者的名字,第一个是她,而第二个就是小野阳予。
“一般来说少儿剧团在姓名上的排序,都是按照在剧团里的地位来的,所以鸣宽那时候一定是里面最出色的一个,当然阳子在第二位也是很厉害。”英司有些自嘲地笑着说,“只是我不明白她为何从不跟我们提,自己曾经有这么辉煌的过去。我想她是知道我看见了,不想我追问才暂时逃开。毕竟弟弟的事情已经弄得鸣宽焦头烂额了,我也不想烦她,过段时候整理好了,自然就会回来和我们解释了。”
“也就是说,你会认识小野阳予以及她和鸣宽的重逢,都是意外吗?”安娜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试图从对话中找出那个关键的点,却感觉怎么也抓不到中心。
“我也是那天看见电视才知道的。”英司无奈地耸了一下肩,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整个人都有种很无力的感觉。
“啊!还有鸣宽弟弟的事,真是好烦人!”哲夫扯着自己的头发乱叫起来,他不甘心地用拳头猛砸了一下墙,“最近倒霉事怎么都跑来找我们,乐队的练习也没办法继续。”
安娜看着他骨节处的皮肤捶得泛红,稍微有些心疼地想安慰两句,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现在再说一些令人期待的话,也是自欺欺人吧,她这么想着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窗外的雪已经化完了,天气预报一连几天都是大晴天,内心笼罩的阴影却越来越重。她蜷缩躺在自己的床上,开始哼唱某支不知名的外文歌曲。
绫纱在导盲犬基地的工作很顺利,她已经从实习人员升为正式员工,那天正好是鸣宽消失的第七天,已经整整一个礼拜过去了。那之后哲夫和安娜,曾经忍不住去了小野阳子工作的便利店,希望得到哪怕是鸣宽平安的消息也好,谁知道小野阳子申请了半个月的长假。不过正因为这样,大家基本确定了鸣宽的确去找了阳子,很可能和她共同待在某个地方。由于在鸣宽弟弟的案子里,鸣宽的嫌疑已经被排除,所以警察也没怎么来家里,他们更害怕的大概是一直催促他们破案的死者家属。
英司和哲夫晚上都要去参加大学班级里的室内滑雪聚会,所以帮绫纱庆祝工作的事,就得由安娜一个人完成了。本来说好去吃寿司,但是因为常去的那家店人实在太多,于是改去了公寓附近的烧烤店。
“就这样不去找鸣宽真的好吗?”绫纱把手边的生鸡蛋递给身边的安娜,怯怯地开了口。两年住下来大家的感情已经变得很要好,她实在有些担心这个少了一个人的家。
“再等等看吧。”安娜把生鸡蛋打人刚端上来的炒面里,然后端出菜较多的一份给绫纱,又细心地帮她分好筷子。绫纱大概是觉得被面前的热气烤得有些热了,于是想要脱下外套。
今天出门前外面下起了中雨,气温突然降了一些,绫纱就顺手拿了英司上次那件UNIQLO的摇粒绒外套。虽然尺寸相对绫纱来说是有些大,但是把袖子卷起来后,和绫纱身上的裙子意外的搭配,有一种独特的味道。
“奇怪……”绫纱手上的动作做到一半,却突然顿住了,安娜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怎么了?”
“脱不下来。”无论绫纱怎么用力,外套都像和里面的衣服吸住了一样,很难脱下来。
安娜也伸手帮绫纱拉着外套:“好像真的很难脱。”
“我知道了,”绫纱突然反应过来,放轻了手上的动作,“这个衣服是摇粒绒的啊,和毛衣或者灯芯绒质地的东西叠加在一起,会产生很大的摩擦力,里面应该只能配一些薄T恤吧,而且要很宽松才行。”绫纱边说边一点点地将身上的衣物与外套分离。
“等一下等一下,”安娜觉得有什么东西变得明晰起来,她皱着眉头思考起来。
终于把左半边衣服脱下来的绫纱,又摸索着去脱另一边,绫纱的脸靠着外套,有些奇怪地自言自语道:“但是这种奇怪的铁锈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啊?”
安娜一把扯过了那件外套,绫纱的身体也跟着倒向她那里,外套里层是咖啡色的细绒,摸起来和外面的质地并无区别,在胸口附近,有隐隐的深色的结块。
那是干掉的血迹。
面前网架上的虾和牛肉上飘出烤焦的味道,安娜倏地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这顿饭我们以后再吃,现在回家去。”
东京的天空像是个巨大的黑色吸盘,今夜一颗星星都没有。现在安娜的心里,只在考虑一个问题。
——那件摇粒绒的条纹外套,难道是鸣宽死去的弟弟的衣服吗?
而这之前又附带了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条件,那就是英司将那件外套拿回家时,警方还未发现鸣宽弟弟的尸体。
第五回
英司拖着已经喝得烂醉的哲夫走在回家的路上,新的一天就这么悄悄降临。他突然想到《飘》里那个命途多舛的女主角斯嘉丽,想到她那句有名的“Tomorrow is another dav”。
“明天真的会是,崭新的一天吗?”英司轻聲问了自己一句,他感到肩膀上哲夫的重量,自己的朋友依然在身边。黑夜里还有为数不多的住户亮着灯,英司知道前面不远就是可以回去的温暖公寓。
这六七天平静的生活,对英司来说却像是渡过了整个悠闲平静的老年时光,他原以为别离的日子会很快到来,谁知大家都像缩在贝壳里的柔软动物,不伸头去刺探这个世界的黑暗。但他心里清楚地明白,这只是一种巧合罢了,总有一天定会有某个人发现他的恶行,然后指着他的脸唾骂他的行为,之后他又会变成独自一人,现在身边的温暖都会变成幻象。
推门进去的时候,公寓里黑着灯。晚上的滑雪聚会结束后,去吃了附近的大阪烧,油腻的感觉还停留在胃里,很不舒服,英司从冰箱里拿出一大瓶麦茶来喝,转身的时候这才发现一聲不响靠窗坐在餐桌旁的安娜。
安娜两腿缩在椅子上,双手抱膝整个人蜷成一团。英司走过安娜身边时,感到一阵口干舌燥,聲音都有些干枯的味道:“怎么不去睡?”
“我们出去说吧。”安娜聲音里是说不出的疲倦,英司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着自己的那件条纹外套,心里明白了大半,淡淡地应了下来。
凌晨一点半还在营业的咖啡馆并不多,他们一前一后走了很久的路,却没有一句对话。安娜恍惚间以为这条路可以一直走下去,以为她不必撕开一切真相,逼问对方那些问题。但该来的现实总也躲不开,身边叫做Etoika的咖啡馆内透出幽暗的光,找到了谈话的地方。
安娜和英司在空荡的店铺里挑选了最靠角落的座位坐下,两人都要了热牛奶。
英司看着杯子里环绕而上的热气,端起来象征性地喝了一点:“你发现了衣服上的血迹?”
安娜深深皱了一下眉,她也端起牛奶喝了几口,才缓缓开口回答道:“这件衣服不是你的吧。冬天你也只穿一件薄线衣和皮外套,如果把这种摇粒绒的外套套在线衣外面,脱掉外套就会很困难,因为互相之间会产生很大的摩擦力。”
英司没有任何辩解与慌乱,仿佛在听一个有趣的故事般,认真地琢磨着每一个字。
“当时你说,试穿的时候觉得很方便,那句话是随便说说的吧?”安娜重又低下头去,她用勺子搅动着纯白的牛奶,“那天哲夫本来告诉你外面天气变暖和了,叫你不用穿外套,你也照做了,但是脱到一半却突然说不能相信哲夫的话,就重新穿上。那个时候应该是根本脱不下来,而且如果你说很难脱,我们就会发现事情很奇怪。”
“真是被安娜打败了,你一直都这么细心。”在这种紧张的时候,英司却露出小孩子一样顽皮的笑容,他放松地伸了个懒腰,然后端起已经开始变冷的牛奶,思考着要怎么说出那件已经变得很遥远的事。
“那件衣服是鸣宽弟弟的,因为他一直窝在家里,只穿了T恤和这件外套,”英司说得很认真,眼睛却有些放空,“当时杀完人,我也有些害怕,就把这件外套穿回来了。是我杀死了鸣宽的弟弟,逼着他录下那盘磁带的人也是我。”
真相就这么轻易被说了出来。安娜耳朵里是她自己所熟悉的,英司的聲音。那些话她在来的路上,曾经已经预想过。但是真正到了这个面对真相的时刻,她还是害怕得有些发抖。
“安娜,你知道吗?我已经很久没有回过老家了,”英司用手撑起自己的头,“我是在中学一年级被莲木家领养的,直到小学六年级,我都一直姓远藤,而名字则是英。”
随着记忆的变化,英司觉得周围空气的味道都开始变化,仿佛嗅到了家乡的气息,看到了穿着黑色制服,还是一副瘦弱矮小模样的自己:“我还叫远藤英的时候,住在长崎县的樱前村。”
“樱前村?不就是鸣宽他们小红莓歌剧团所在的地方?”安娜觉得事情的复杂程度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真相又变得迷离起来。
“其实樱前村是个制作烟火的小镇,那里的每一家都会制作烟火。每年接近开春和夏季的时候,都会举办烟火大会。而那个少儿剧团,是在我才进入五年级的时候建成的,鸣宽和阳子她们,也是那个时候才搬来我们镇上的。”英司又点了一杯热朱古力,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夹在手中并不急着点燃,话题继续下去,“鸣宽就住在我家旁边,现在想想应该算是邻居。但是她们歌剧团经常要出去表演,平常也都是住在学校里练习,所以她应该不知道我的存在。”
服务生端来了英司点的东西,又另外拿来一个扁形碗,里面装了切好的鲜肉派:“老板说这个是送你们的。”说完她温柔地笑了笑,微微欠身离开了。
英司双手握紧青色的瓷杯,热量很快传至他的掌心:“可能因为奶奶曾经就是歌剧演员,所以我们也对唱歌很有兴趣,可惜奶奶当年在演出途中突然去世,爷爷就很讨厌我们提唱歌的事。那时我和妹妹常常从学校后门溜进去看她们练习,却只敢偷偷告诉爸妈。”他说完喝了一口朱古力,又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般,紧紧咬下嘴唇。
“当时的小红莓剧团在全国都很有名气,每次去大阪或者东京表演,都会有很多人捧场。”英司转回眼光看着对面的安娜,对方像是连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走了,整个人软趴趴地缩在沙发座椅上。英司叉了一块鲜肉派放进安娜的盘子里,“要不要吃一点,你脸色很差。”
安娜无力地摇了摇头,示意英司继续讲下去。
“每次表演前,学校的公告栏都会贴出演员表,因为鸣宽和阳子的聲音很像,两个人经常出演双胞胎。小红莓的歌剧上演时基本都是分早晚场,这样一来就是双主演,两个人聲音很像就成了天生的优势,加上那个时候她们都是剧团的顶梁柱,所以经常都是出演同样的角色。但是就连我这个外行都可以听得出,鸣宽的歌聲还是胜过阳子一筹,因为阳子的聲音只是动听,却和普通人一样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而鸣宽的聲音则像是从全身散发出来的。”
英司说得有些累,他换了个姿势靠在椅子上,“这样单独主演的剧目,基本都是由鸣宽担当,但其中有次要去东京公演的重要剧目《午夜的森林狂欢》,鸣宽却落选,那次由阳子担任了主演。”
“为什么?”安娜越听越糊涂。
“我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英司揉了揉太阳穴,良久才开口,“然后就发生了那两件事。”
英司好像在犹豫要怎么开口,“那天我偷偷跑去看她们训练,正好是《午夜的森林狂欢》紧张排练的时候。
“我从窗户口望进去,”英司回忆着当时的情景,那日炎热的感觉好像就这么袭来,他觉得背后都冒出汗来,“一开始我就发现有人蹲在楼梯那边,但是一直没看清。那幢楼里比外面暗得多,所以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之后我就看清了那个楼梯上的女孩,是鸣宽。她正把弹珠铺在楼梯上,每铺完一层就小心翼翼地向下移动,最后那个长长的楼梯上被弹珠覆盖住了。”
安娜好像明白过来一些:“鸣宽那么做,难道是为了害阳子?”
英司点点头说:
“因为在剧团里她们玩得最好,所以两人常常会在楼梯那里练习,可以算是个秘密基地吧。那个楼梯是小型器材室里老旧的木质楼梯,踩上去都会发出不小的响聲。后来阳子真的出事了,她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再去学校都是坐着轮椅,那个主角也就理所应当地让鸣宽出演了。”
“这样一来,鸣宽不就是阳子的仇人了吗?为什么阳子第一次见到鸣宽的时候什么都不说呢?”安娜着急地发问,这句话几乎是在英司上句结束的同一秒脱口而出。她精致的脸纠成一团。
“这点我也一直都想不通,”英司的聲音里听不出是惋惜还是怨恨,“再后来小红莓歌剧团就解散了,因为那幢教学楼里发生了事故。”
“事故?”
“有人把做坏的废弃烟火弹,总共三枚,放进教学楼里点燃了。教学楼东侧整个被炸毁了,那天剧团的人并没有训练,但是我不知道,还是去偷看。我很侥幸地逃了出来,但是父母却不幸丧生了。”英司语速很快,“黄昏的时候,父母是为了找我和妹妹回家吃饭,才会去那里的。不然也不可能被炸死。后来村子里的人找到了一些烟火壳的残余,上面印了‘远藤’两个字,显然是我家作废的烟火。”
安娜惊得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磕磕绊绊地接话:“怎么会是你家的烟火?”
“我家里做坏的烟火,都是放在后院的大缸子里,年末一起处理掉。我和妹妹都没有偷偷拿过,更别说我爸妈和爷爷了,再说我家和那个歌剧团也没什么恩怨。”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英司唰地睁开了眼睛,眼底的恨涌得很明显:“我觉得是鸣宽做的,她家后院和我家是连着的,她可以轻易偷走一些。再加上之前我亲眼看见她害阳子,应该就是她没错了。爷爷在那件事情后,不愿意继续抚养我。大概看见我,就会想到我们死去的爸妈,如果我听爷爷的话不去喜欢音乐,如果我不去学校偷偷看她们练习,爸妈也不会死。”
“等一下,”安娜用手捂着头,眼睛也涩得睁不开,“你说你爸妈是去找你和你妹妹,那你妹妹呢?没事吗?”
“她的眼睛失明了。”聲音清楚地从英司嘴里传出来,他每个字里都咬着痛苦和恨意。
“难怪你对绫纱那么好,原来和你妹妹……”
“我妹妹原来的名字,叫做远藤绫纱。她由于受到那件事的打击太大,失去了部分记忆,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被领养,开始了新的人生。”还未等安娜说完,英司就开口打断了她。他边说边看着对面安娜的表情慢慢变得有些扭曲恐惧,于是又加上一句,“我一直和她在东京的养母有联系。在我大三的时候,绫纱说想要独立出来,她养母觉得不可行,就来找我。我觉得是个照顾她的好机会,就特别找了房子租在一起。不过绫纱本人并不知情。毕竟她已经忘记了我。
“你知道自己的亲妹妹就在眼前,却已经认不出自己的感觉吗?”英司终于点燃了手中的烟,他猛吸了一口,却由于烟呛进了气管,激烈地咳嗽起来。
“那你和鸣宽……”安娜已经不敢再想下去。
“我们是偶然碰见的,”英司又深深吸了口烟,苦涩的烟雾把胸腔撑大了一圈,“当我在酒吧发现她,复仇的念头就在我的心头扎营了。”
“你们可是恋人啊,那些日子……”已经说不下去了,荒凉的感觉在安娜心头散开,她觉得自己独自站在黑夜的中央,身边有一双双陌生的眼睛紧盯着她。
“我一直不知道该怎样做,直到碰到阳子,我想到了击垮鸣宽的方法。”英司灭掉了手里的烟头。
安娜接着英司的话说了下去:“杀了鸣宽的弟弟,逼她和过去恨的人相遇,还让那个人来代替她唱歌。
“那你知不知道,自己让一条生命消失了?”安娜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甚至带了哭腔,她有些不知所措。
“那种对社会毫无用处,天天就闷在家里打游戏的男人,为什么要活着?”英司的聲音怒得发抖,像是低吼的野兽,“为什么我那么善良的父母要死?为什么妹妹的眼睛要瞎掉?”
安娜只能用一副悲伤的神色看着他。
良久之后,安娜开口说:“你之前又说谎了吧?你把鸣宽弟弟的衣服拿回来,根本就不是因为害怕吧。你从最开始就打算好,只要复仇成功,一旦让鸣宽陷入巨大的痛苦中,随便谁发现你的罪行都好,你就会去自首吧?”
这次换英司不说话了,他闭着眼睛像一个已经失去生命的人,身体僵硬在椅子上。
“为什么?”安娜用力扯住英司的衣领,嘶哑的聲音伴着眼泪一并汹涌地到来,“为什么要把鸣宽逼到无路可走,你明明知道她可能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原因,你明明最清楚鸣宽是什么样的人啊!为什么要让她这么痛苦?!”安娜说着说着,聲音逐渐小下去,她瘫坐在地上,“让她这么痛苦,你会更痛苦不是吗?你不会原谅这样的自己。你根本不是坏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英司感到自己的眼睛发酸,眼眶已经烧得通红,身边安娜的聲音又响起来。
“你别去自首。”安娜像没有魂魄的人偶一样,不断重复着摇头的动作,“先别去,等等我,等我去弄清楚。”
一定不是这样的,一定不会是这副模样。
她紧握着英司的手,下定决心要出一趟远门。
第六回
第一班列车从远处缓缓开进了站台,安娜拎起等待座上的卡其色皮包,她重新把脖子上的围巾绕了几圈,接着迈开了步伐。路过垃圾桶的时候,顺便把喝完的牛奶盒子扔了进去,谁知这个动作才结束,她空着的手就被人从后面紧紧拉住。
对方手上冰凉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安娜脚步一顿回过头去—哲夫大口大口喘着气,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衫,亚麻金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安娜看不出他的表情。
“还有五分钟车就开了!”安娜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都知道了,”哲夫的呼吸终于趋于平缓,他盯住安娜,棕色的眼瞳像一面湖泊那样深邃,复杂的情绪揉了进去,“你要去干吗?”
安娜看了一眼手表,硬是想把手从哲夫的手里抽出来,但是对方握得太用力,弄得她都有些疼。
“都真相大白了你还去做什么!”哲夫发现自己的聲音里全是怒气,“那个村子都要废了,那么荒凉的地方不危险吗?别去!”
“让我去吧,”安娜抿着嘴,眼神转向地上,她的聲音突然变得很轻,“可能是最后一次了,能帮他们做些什么。
“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她又强调了一遍,哲夫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安娜终于从中抽出自己已经被捏红的手。
金色的暖阳不知何时蔓延进车站,温暖的光线慢慢爬满了全身。车站的广播开始通知人们上车,安娜几步踏进了车厢中。
门要关起的那个刹那,哲夫突然朝安娜喊来:“我知道的,你一直都喜欢……”最后两个字随着关起的门,被生硬地夹在了门外。但是安娜从他的嘴型里,轻易辨认出了那两个字是“英司”。
“喜欢吃的东西一样,性格也那么相近,”站在门外的哲夫喃喃低语,他皱着眉低下头,语气里满是心酸,“但是明明他都有鸣宽的不是吗?为什么就这么固执呢?
“是啊,我太像小孩子了对吧?”哲夫抬起了头,笑容下却是一张快要哭出来的脸,他吸了吸鼻子,用脚奋力踢了地面几下,看着安娜问,“对吧?”
列车响了两聲,开始缓慢地向前开动,安娜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她看着哲夫拿出手机来发邮件,然后自己的手机就震动起来。
“早回。”安娜盯着屏幕上的两个字,鼻子发酸,她觉得喉咙里堵了什么,再也无法抬头看回去。而追着列车跑了几步的哲夫,最后也只是颓丧地靠在车站的柱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樱前村是个比较偏僻的小镇,抵达长崎的小小佐町后,也要坐两个多小时的公车才能抵达。开往樱前村的公车上,乘客只有安娜和一个老奶奶。安娜侧耳听着呼呼吹过的风聲,虽然冬天的风还有些冷,却很柔软,汽车上下颠簸着,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先是感到肩膀在被摇晃,然后才听到了有人在喊自己。
“已经到了,你睡得真沉。”老奶奶等着安娜伸了懒腰站起来,一起下了车。
站牌旁有一个小小的休息室,放眼望去四周没有一家住户。安娜有些慌了神,她立马拉住了不远处的老奶奶问:“这里是樱前村吗?为什么都没有住户?”
“原来是有的,可是现在大多都搬走了,剩下的住户都在南面住。”老奶奶知道安娜不是当地人,于是好心地又问,“你要找人吗?现在留下住的人很少了,我应该认识。不过走过去要四十分钟左右,你走得动吧?”
“我想找一位姓远藤的老爷爷。”安娜像找到了救星,立刻开口回答。
老奶奶立刻警觉地退开了一步问:“你是记者?”
“哎?”安娜一时没反应过来。
“最近调查那件事的人多了起来,你为什么要找远藤?”
“我是在东京和远藤的孙子同住的人,有事想要问一下。”安娜知道这种时候打马虎眼也没用,于是就照实说了。
老奶奶显得有些惊讶:“我以为他们从此就会失去联络,那你也知道那件事?”
“是指爆炸的事情吗?”
“那个时候发现烟火是远藤家做的,村子里的人就开始排斥他们家,总认为做出这种事的就是他们家。”老奶奶皱着眉头,“我是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远藤并不是坏人,年轻的时候,我们还是同校的学生。
“啊……抱歉,我说得太多了。”老奶奶有些抱歉地微微欠身,然后急急地指了指前方说,“前面还有个车站,你去坐一站,就到了樱前综合医院。远藤从很久之前就住在那里了,之前是因为糖尿病,现在又被查出来有肺癌,一个人挺可怜的。”
“那我就先走了。”安娜低头看了看手表,对方也看出她很急,于是挥挥手叫她小心慢走。
医院从外面看起来并不算大,安娜进了门就直奔询问台,对方很快就回复说,远藤住在最顶层四楼的养护病房里。
安娜拉开白色的拉门,病房里五个床位有三个是空着的。这时候正好有护士推着小车进来,安娜询问说:“请问这里有姓远藤的病人吗?”
年轻的女护士好奇地打量着安娜,她伸手指着另一边靠窗的床说:
“远藤住在那一床,现在正在天台晒太阳,出门右拐直走就是通往天台的门了。”
“谢谢。”安娜也顾不得解释,拉开门就朝天台跑去。心里的恐慌越积越深,她总觉得会见不到远藤。
天台上种了很多花草,绿色的盆栽聚集在一起,中间还掺杂了一些紫色和粉色的小花。有很多病人都在天台晒太阳,虽然这会儿的阳光被厚重的云层遮挡,天地间是阴沉沉的一片,但大家好像都没有回去的打算。
安娜逐个寻找着,终于在一个坐轮椅的老人身上,发现了印有“远藤”的名牌。他的身边还跟了一个年纪较长的护士。
“远藤最近的精神变得有些恍惚,你要稍微有耐心一些。还有我们三点钟要做检查,不能聊太晚哦。”护士嘱咐了几句就知趣地离开了。
医院里的小钟楼正好敲了两下,距离检查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安娜在远藤身边蹲下来,老人手上的皮肤已经发皱,脸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色斑,苍白的头发和有些发黄的皮肤,让他看起来更加衰老。但是意外地,老人在笑。他看着远方的风景,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远藤爷爷,请问你知道鸣宽的事吗?”安娜依然蹲在他身边,她在心里组织着语言,“当年她真的是为了报复剧团没让她当主角,做出了那种事吗?”
远藤坐在轮椅上一左一右地摆动着身体,并没有回过头来看安娜,依然微笑地望着前方:“那两个孩子才来看过我哦,幸好她们现在都变成了很棒的大人。”老人说着开心地发出“略咯咯”的笑聲,他又重复了一遍,“幸好她们现在都变成了很棒的大人。”
安娜急迫地追问:“鸣宽来过吗?什么时候?”
“绫纱。”老人笑眯眯地转过头来,他用粗糙的手握住安娜的手,“她们看起来就跟小时候一样哦。”
“远藤爷爷,那个不是绫纱啦。”护士抱着一叠晒干的被子从旁边路过,她无奈地说,“最近他都开始乱认人了。”
安娜对着护士和善地笑了笑,她吸了吸鼻子,回握住老人的手:“她们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老人像小孩子一样皱着眉头想了想,他眼神放空地看着远方:“她们总是穿着一样的小红皮鞋,无论做什么一直都在一起。那两个孩子很少会笑,这点我开始一直不明白,毕竟能人选这么有名的剧团,又在里面表现得很出色。那天我在给胡枝子浇水,听到蹲在一边看花的她们在说话。”
安娜感到身上一阵暖热,她抬头望见太阳从云层里钻了出来:“她们说了什么?”
“她们说排练的时候快要窒息了,每唱出一个音都觉得很痛苦。两个孩子还各自掀起了自己的袖子,短小的手臂上有深浅不一的淤青,她们看着彼此的伤痕,笑得很纯真。”
“难道她们是被逼的?”安娜想起之前在东京的时候,鸣宽曾经提起她的母亲在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很有名的歌唱家。
远藤用力点了点头,就像是在乖乖回答老师问题的小孩子,眼神很认真。他接着说:“她们的母亲曾经是同一个剧团的竞争对手,所以对她们要求很严格。只要练习松懈了,鸣宽和阳子就会挨打,可她们的兴趣根本就不是唱歌。我因为想到了死去的枝子。所以和她们聊起天来,渐渐也就熟悉了。”
安娜听到了新的人名,于是歪着头问:“枝子是谁?”
“哎呀,绫纱你怎么连奶奶都忘记了?”远藤责备着安娜,他用力拍了拍安娜的头,然后好像陷入了某种不好的情绪,满脸的伤感,“有件事我一直没说,你们的奶奶并不是在剧团演出中突然病逝的。当年枝子是因为受不了剧团内部的等级秩序,被迫离开了那里。回家后她就患了抑郁症,没熬过那年春天就去世了。所以我才会这么反感你和你哥哥喜欢歌唱类的东西,更别说同意你们加入剧团了。”“爆炸到底……”
“那个时候,我常常鼓励那两个孩子离开剧团,因为我怕她们最后也变成枝子那样。”远藤已经陷入了往日的回忆,他像没有听见安娜的发问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好像是个周三,是剧团很重要的日子,要甄选出一部剧的主演,而那部叫做《午夜的森林狂欢》的剧目,是要去东京公演的。”老爷爷握住安娜的手无意识地松开了,他全身软软地缩在椅子上,目光依然空洞地望着前方,“那天下午我去给小花圃浇水,却意外地看见鸣宽蹲在那里,她似乎很开心的样子。因为我知道甄选已经开始了,所以很着急地问她为什么还在这里。那个时候鸣宽回头对我笑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她那样笑,她说阳子救了她。”
钟楼发出一个古老沉静的响聲,空气都变得肃静庄严起来,安娜什么都没再问,只是听着远藤继续说下去。
“鸣宽告诉我,阳子在通知鸣宽甄选时间的时候,故意推迟了两个小时。鸣宽说她自己已经忍受不了每分钟只有练歌,以及挨妈妈打的日子了。她认为阳子是要代替她取得角色,然后做自己不喜欢的事,这一切都是为了解救她。”远藤轻叹了一口气,他终于收回了目光,慢慢闭上了眼睛,“鸣宽说,如果她把这件事告诉团长,阳子一定会受到处分,她也会辜负了阳子的一片好意,所以鸣宽决定什么都不说,后来阳子就成了那部剧的主角。之前的单剧主角,基本都是鸣宽担当,所以在鸣宽独自练习的时候,阳子常常来找我聊天,但是她话并不多,我能感到她被一种庞大的孤独笼罩。那次阳子当了主角,就换成鸣宽来看我摆弄那些花花草草,她也会在窗边偷看阳子练习。”
“后来她就放了那些弹珠,去解救阳子?”安娜突然想到之前英司说过的话,心里豁然开朗地明白过来一鸣宽会那么“害”阳子,并不是因为嫉妒。
“你怎么会知道?”远藤惊讶地转过头看她,眼神却还是有些飘忽不定,“不过那个主意,其实是我出的。鸣宽苦着脸说,她看见阳子又被打了。问我该如何是好,我就教她利用弹珠让对方受伤。当时我没有想到,阳子会伤得那么严重,也没想到剧团会找鸣宽去代替阳子出演,这几乎是最坏的情况了。那个时候,阳子刚刚出院观察,还没决定做手术截肢的时候,她妈妈依然不放弃,每天送阳子来学校看剩下的孩子们练习。日子又恢复到从前,鸣宽练习,阳子静静地坐在我身边。”
突然开始刮大风,身边的病人都三三两两地搀扶着回去了,才出现没一会儿的太阳又被厚重的云层吞噬了。这群乌云飞快地移动着,像是墨水缓缓流过。远藤扯了扯安娜的衣角,表示还想在天台待一会儿,安娜也就默许地重新蹲下来。
“坐上轮椅的阳子,话变得更少了。有时我们从清晨天刚蒙蒙亮,直到夕阳在天空扯出金黄色的口子,一直都待在学校的花圃边。毕竟当时放弹珠的主意是我出的,我或多或少都会和阳子说说当时鸣宽的理由,告诉阳子鸣宽是为了救她。”远藤稍稍抬头看着阴沉的天空,再开口时聲音突然变得很小,“那天阳子左眼发紫,显然被人殴打,我也是第一次看见阳子的感情剧烈地波动,她的聲音里满是哭腔,最后终于是像同龄的孩子那样大聲痛哭起来。她问我有没有办法让这里消失,她说她好希望可以永远离开这里。”
“难道,最后把废烟火弹放进教学楼的,是阳子?”安娜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预感真的灵验了,那并不是鸣宽做的,“可是阳子的腿摔坏了,她要怎么……”话到这里顿住,安娜心里出现了一个设想,这个黑暗的设想逼得她抬不起头来。
“我们的村子以烟火制作而闻名,我让阳子去找废弃的烟火弹,并且是要能装进二尺高台的那种大烟火。”远藤每吐出一个字,安娜的心就跟着揪起来一些,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但是真相还是不断地被剥开,“我和阳子约定,只要她能把烟火带来,我就帮她点燃,炸掉教学楼。因为我熟悉教学楼的构造,所以可以成功逃生。
“这是我和阳子的约定,死守一辈子的秘密,但是绫纱,我就快要死去了,”远藤突然用双手捂住了脸,他弯下腰,喉咙里发出呜咽的聲音,“我只想告诉你,爷爷本不想让人死的。那天剧团明明没有练习,我不知道你和你哥哥又跑来偷看,更料不到你们的爸妈来找你们回去吃饭。而且就是那么巧,阳子偷走的,就是我们家做坏的烟火啊。”他终于哭了出来,像个婴儿般响亮地啼哭。
虽然远藤在诉说着久远的、黑暗的事情,虽然他流下的是悔恨又苦涩的泪水。安娜却觉得他重生了。
护士听到了哭聲,从远处赶来。远藤慌慌张张地从轮椅左边的小型置物袋里拿出两个东西,他把它们小心地塞进安娜手里:“绫纱,我一直在等你来。你小时候,和哥哥一起做了很多烟火,我还帮你们留着最成功的两个。”他偷偷摸摸地伏在安娜耳边,轻聲细语生怕别人听见,“樱前村就快覆灭了,这是最后的烟火了。
“爷爷当年并不是想抛弃你们,但是你知道爷爷是个罪人,没办法……”远藤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话,他满脸的泪水还没干,连皱纹里都带着咸咸的味道。
一边的护士长以轻松的口气打断了远藤的话:“远藤爷爷,你又开始乱想了,哪里来的罪人啊。你还要活上几百年呢。”她说完回头朝安娜无奈地笑了笑,安娜只能机械地点头回应,背在身后的手上还有两管小小的烟花。
回到小小佐町的时候,夜晚已经来临。安娜总觉得有种不安的气息在躁动。回东京的车还有一个小时才开,她在附近的西点屋里买了有名的长崎蛋糕。长方形的蛋糕看起来细密绵软,外层泛着亮黄的光泽,整个屋子里都充斥着蜂蜜的香甜。安娜把蛋糕盒子装进塑料袋里,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喂……”她看见来电人是哲夫,心里莫名散开一种温暖安心的感觉。
嘈杂的聲音透过电话传来,哲夫的聲音在室外显得有些没劲,轻轻软软地传来:“什么时候回来啊?”
“夜里能到。”安娜靠在西点屋的落地窗边,看着倾盆而下的雨水。
“我说那个……”哲夫的聲音突然变小,电话里只剩下大街上人流穿梭的聲音,大概一分钟后,随着一聲关门聲,所有的嘈杂都消失了。
一个低沉冷淡的聲音传过来:“喂。我是英司。”
“我今天就能到了。”安娜也对英司这么说了一次,她低头看着自己印在米色瓷砖地上模糊的影子,缓缓朝那边开了口,“也许最后的真相,比你了解到的还要糟糕,但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每一个人都是因为……活在这世界上的种种羁绊,所以……”安娜有些说不下去了,她感到自己喉咙发堵,眼眶烧得难受。
“谢谢。”英司郑重其事地说了这么一句,他的聲音里好像融入了浅浅的笑容,“你能够告诉我,真相不是那样的,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安娜,如果有一天鸣宽回来的话,”英司顿了一下,继续用平静如水的聲音说:“让她归队吧。”
“嗯……”安娜死命地皱住眉头她听见了自己的哭腔。
“有的时候,我觉得安娜就像是冷烟火。外层是冰蓝色,中心有一小圈赤红,剧烈地燃烧,却不会烫手。”英司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说到最后他自己都笑了出来,这次是清楚的笑聲,“知道我在说什么吗?”他这么问安娜。
安娜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用气音应了一句:“冷烟火?”
“啊,对了,”电话那头的英司,聲音突然变得精神起来。他满腔期待地问,“安娜有没有见过萤火虫?”
“没有。”
英司轻聲叹了一口气,低低的嗓音从电话那边传来,那是安娜从未听过的温柔语调:“听说萤火虫,都是从逝去的人的骨头里,跑出来的哦。”
电话生硬地被切断,忙音伴着雨聲穿过安娜的耳朵,像心跳聲一般震动着她的耳膜。
第七回
阳子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透,房间里有特意压低的聲音。
“马上就走?”阳子看着鸣宽把衣服收拾进红色的皮箱里,于是靠着沙发轻聲问。
“昨天提前买了早晨的票,”鸣宽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谢谢你这段时间留我下来。”她淡淡地感谢了一句,感情都被藏匿进浮动的尘埃里。
“现在回去没问题吗?如果见到他……”阳子起身走到冰箱旁边,她拿出一瓶牛奶倒进小锅子里热起来,“我是说,见到英司也没问题吗?”
“我来的时候就知道了,因为他说的那件摇粒绒的衣服,是我买给弟弟的。我打从一开始就猜到人是他杀的。”鸣宽的脸上没有露出特别的表情,只是手上的动作停滞了几拍,“只是我不明白。不明白他为何杀人,不明白他让我们重逢的理由。所以出事后才会想来找你,找你一起回樱前村看看,就算什么收获都没有,也算对过去做一个告别。”
阳子短促地笑了一下,然后怀念般地说:“我还真没想到是他。”
“看到远藤爷爷桌上的照片,我立刻就懂了,英司是他的孙子,绫纱是他的孙女。”鸣宽把箱子的拉链拉起来,然后抬头看了一眼时钟,“的确应该恨我的。如果当初我没有去和远藤爷爷抱怨,也不会有接下来这么多事。”
“但是那时,是我拜托你帮我去找废弃的烟火的,”阳子关了火,她把牛奶倒入玻璃杯里,递给身边的呜宽,“谁都有错。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由巨大的错误和疼痛组成的。”
鸣宽喝了一口牛奶,冰凉的身体暖和起来:“我们活着,不就是期待着,错误被解开的那天吗?”她有些颤抖地抬起头,同时看过来的阳子,发现鸣宽的笑聲下一张要哭的脸。“虽然我不觉得那天一定会到来。”
阳子叹了口气对鸣宽说:“可你也还是见到了小时候喜欢的男孩子啊。你不是常常说,想要和那个偷看你练习的男生一起逃走吗?”
“是啊,虽然他是来复仇的。”鸣宽又望了一眼时钟,出发的时间快要到了,她从沙发上拿起挎包背在肩上。
“鸣宽,无论他是为了什么接近你。你都曾体会过他的温柔和宠溺。想必他就算不是真心喜欢你,也会记得你的种种。对于这个每秒都会有几亿人错过的星球,这样其实也不赖。”阳子调皮地笑了笑,她双手扶住鸣宽的肩,“这就好像,人总是不能和最爱的那个人结婚,因为最爱的那个人往往如同烟火般明亮却短暂。但是当时光被拉长,人们最后能回忆起的,也许是曾经带给他们长久温暖的人。”
门被轻轻拉开,整座城市还未醒来。鸣宽拎着行李站在走廊上,她微微腰鞠了一躬,再抬头的时候,脸上是宽慰却也无奈的微笑。
脚步聲逐渐远去,阳子却顾不得那么多,喊了一聲:“鸣宽。”
“嗯?”对方回过头来。
“你知道为什么当初我会去你们的练团室吗?”阳子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晰,之后深深呼出一口气。
原本已经快要走到走廊尽头的鸣宽,此时又往回走了几步。
“我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阳子停住了一会儿,像是在给自己打气般,来来回阿又做了几个深呼吸,她说,“其实我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好,当初我告诉你错误的集合时间,确实是因为我想要拿到那个角色,让妈妈开心。那时我已经忍受不了了,每天面对比我优秀的你,说得严重了可能都算讨厌你。最后的那次爆炸也是……”
“已经没关系了,”鸣宽开口打断她,展开一个安慰式的笑容,“你能告诉我,已经没关系了。”
听到这句话,阳子有些不知所措,她伸手抓了抓蓬乱的头发,最后说了一句:“不过那天吃火锅的时候,我说想要听到鸣宽你唱歌,那句话是真心的。”
错误的事情,在某一刻啪的一聲解开了。
太阳升得高了一些,地上的雨水渐渐被晒干。
第八回
英司在千代田的车站自杀,已经是一周之前的事了,遗体的火化也完成了。
最后一个听到英司聲音的,是在长崎的安娜,那天英司在挂断电话之后,就一个人走到了千代田的车站,他甚至还没听到安娜带回的真相,就朝着飞奔而来的地铁跳了下去。听说虽然身体被压得惨不忍睹,但是脸上是一副平静的表情,眼睛也安详地闭了起来。
绫纱本人还不清楚英司就是她的亲哥哥,哲夫和安娜都觉得,对于已经遗忘了小时候的绫纱来说,还是永远不要提起那段记忆来得好。
今天是东京前屋摇滚音乐祭举行的日子,虽然英司已经去世,鸣宽还未归队。但是为了不付违约费,安娜和哲夫必须硬着头皮献出一场属于Orange gas的演出,他们联系了大学时音乐小组的好友,勉强磨合练习了两三天。
连续阴雨的东京,在今天放晴了。演出从傍晚五点开始,一直持续到凌晨三点左右,而哲夫他们的乐队是最后一个表演的乐队。
凌晨三点的舞台下,已经没有那么多的观众,他们三三两两地趴在栏杆前,身上的力气好像已经在之前耗费光了。安娜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搭配了浅蓝色的毛边牛仔裤,她不像别的主唱那样满身首饰,一脸精致冷艳的脸庞足以将人吸引住。她微微闭上眼,开口唱出了第一句,接着激烈的鼓点夹杂着吉他和贝斯的聲音响彻了整片天空,原本已经进入睡眠状态的观众,重新燃烧了起来。
第三首,也是最后一首歌,他们用了很长的时间去讨论,舞台一度陷入无聲的黑暗。在灯光再度亮起的时候,一阵刺耳的聲音从右侧传来,一个穿着绿色肯特条纹直筒裙的女生站在了舞台边。她手里握着麦克风,眼神坚定地看向舞台正中的安娜。
“欢迎归队,Orange gas的鼓手兼主音,矢泽鸣宽。”安娜只望了鸣宽一眼,却考虑良久,直到舞台下的听众已经开始抱怨,她才开口这么说。等鸣宽站到了台中央,安娜低头对着麦克风说,“最后一首歌,Oasis的《Don't Look Back In Anger》。请熄掉所有的舞台灯光,我们不用伴奏,由鸣宽来清唱。”安娜说完,径自从舞台上跳了下去,她在人群中寻找着被安排在特别座的绫纱。
黑漆漆的夜里,鸣宽的聲音从舞台的正中央倾泻而下,那是有如月光般明亮纯净,却叉蕴含着巨大力量的聲音。细碎的说话聲逐渐被掩盖,全场只剩下鸣宽一个人在唱歌。歌曲演唱到最后一次高潮部分的时候,天空中突然放起了烟火,紫色、红色、蓝色的光团在头顶怒放开来,观众爆发出热烈的呼喊。
“呐,安娜。”身边的绫纱突然拉了拉安娜的袖子,她的脸被烟火映上了明亮的色彩,“听到烟火爆炸的聲音,我突然想到了之前常做的噩梦。”
“噩梦?”安娜用力朝绫纱喊了过去,由于烟火的聲音很大,她几乎听不见绫纱的聲音。
“就是总有类似这种烟火爆炸的聲音,不过没有这么庞大,”绫纱有些慌乱地摇了摇头,她也用力对着安娜喊了回去,“我梦到了自己小的时候,我喊身边的人叫作‘哥哥’。我们在放很小的烟火,我指着面前的烟花说,我喜欢像橘色烟花这样温暖的人。而‘哥哥’面前也有小小的烟火在盛放,他说他喜欢像冷烟花这种,看上去冰冷实质却很温柔的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颜色,总之外面一团是浅色,里面有一圈深色。”
安娜突然埋头在自己的包里翻找起来,她的眼泪噼里啪啦地砸进背包里,最后手终于摸到了那两个小小的烟火。
“总觉得很不可思议,最后的梦境竟然很温暖。”绫纱还在一旁念叨着,她在脑海里回想着那个梦境,脸上是纯真的笑容。
场地在凌晨四点半清理完毕,这次的演出地点被安排在了一个森林的空地上,空气意外清新。安娜在观众离场的时候,也跟着人流走了一段,后来她选择了一条人少的山路,顺着树与树之间的缝隙走了很久,最后停在了一条河边。
她把抽到一半的烟夹在手上,然后颤抖着点燃了面前的两筒小烟花。
静默几秒后,第一筒烟花里爆发出橘色的亮光,它们像一个圆球一样,温暖地笼罩在一起,安娜感到了燃烧的热度。
接着是第二筒,它并不像之前那筒嘭地爆发出大量光芒,那些细小的光线慢慢从里面钻出来,慢慢形成了一个倒着的锥形,中间一小圈赤红被外面大量的浅蓝色包裹住。安娜伸手试探着触摸了一下,没有温度。
几秒之后,两筒烟花都放完了,森林又恢复了一片黑暗。
安娜把脚伸进面前的那条河川,刺骨的寒冷立刻透过皮肤传进身体里。她用脚撩着水,轻轻哼唱起刚才鸣宽所唱的最后一首歌,沙哑的聲音在某个调子上卡壳住。安娜站起身,整个小腿被冰冷的河水覆盖,她又重新哼唱,一步一步向河的深处走去,就在河水漫过她的腰部时,安娜抓在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最后一束烟火已经放完喽。”那是哲夫明快的聲音。
河水里传来波动的聲音,安娜听着电话里的聲音,没有停下脚步。
“今天的最后一束烟火,已经放完了。”这次是认真的语气,字句里满是严肃,站在不远处树丛后方的哲夫,并没有跑来拉起安娜,他只是用安慰小孩子的语气说,“等到夏天,我们可以来这里放烟火,让现在陨落的东西,重新升起来。”
安娜听出哲夫的聲音不仅来自电话。她用手捂住脸,缓慢地转过身,双脚在冰冷的河水中移动着,朝着岸的方向。
有大量的泪水从指缝间漏了下来,它们消融在这条冰冷的河川中。
第九回
小村绫纱的甬道
小村绫纱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她从小就很怕光,尤其是像烈阳那般刺眼的光芒。绫纱总是觉得当这些光热接触到自己的皮肤时,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随之陨落。她的房间并不是很大,却收拾得很干净,几扇玻璃窗上都贴了接近透明的浅黑色遮阳板。整个空间就像被胶片包裹住,只有曝光过度的冷色光。
昨夜的噩梦令绫纱感到一阵头痛,大片温暖的色彩,在她仔细望去之后就变成了一头嗜血的猛兽。绫纱又望了一眼窗外耀眼的阳光,皱着眉头出了房间。这天一大早,同住的人都出门了,所以绫纱很自如地在房间里行走,她不用装作一个盲人。
绫纱恢复视力,是在还未搬到这里来之前的事。领养她的小村家,对她体贴又温柔,语气间的宠爱程度都超过了他们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但是绫纱并不快乐,由于这种过度的保护,她从未因为调皮挨过骂,从未和父母斗嘴吵架,而最让她痛苦的就是自己的记忆。
绫纱在被领养之后,逐渐意识到自己丧失了小时候的记忆,但是无论她怎么问养父母,对方都只是缄默不语。绫纱恢复视力之后,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她重新审视这个世界:瓦蓝的天空、碧绿的树木,人们动听聲音下的嘴型、笑容、哭丧的脸。在这些失去已久的东西,接连冲撞进她的眼底之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绫纱开始做噩梦。
最开始时噩梦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形状,只是一些浅浅的颜色,它们最后都具象成《圣经》故事里的恶魔或者某种疹人的野兽。随着时间的推移,梦里的颜色越来越亮,绫纱甚至都觉得快要被亮光灼伤了。她觉得要离开当下生活的地方,于是与现在同住的伙伴开始了同栖生活,搬家进来的第一天,她就把房间的窗户上贴满了遮阳板,可是噩梦还是在继续着。
同住的几个人是组乐队的,他们都很照顾绫纱。可绫纱依然伪装成盲人的模样,她的内心总是被巨大的恐惧和空虚填满,只有表现得单纯惹人怜爱,她才能顺利地继续生活下去。
也就是一个星期前的事了,她的梦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人影,那是绫纱熟悉的人——少年时期的莲木英司,是正住在一起的室友。
梦里她清楚地听见了自己叫对方“哥哥”。聲音像魔咒一般缠绕着绫纱,将她勒紧几乎窒息。而后几天持续的噩梦里,依然是大块明亮的色彩以及更多与莲木英司有关的画面。绫纱慢慢找到了那个神秘的甬道,那是个通往黑暗过去的甬道,熟悉的感觉慢慢涌来,她逐渐明白过来,同住的那个人就是自己的亲哥哥。
绫纱开始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她想起自己和英司曾经生活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上,那里离东京异常遥远。在这硕大繁忙的东京,能碰上一面的几率都是微乎其微的,更别说是恰巧住在同一个房子里了。
后来绫纱撞见英司给自己的养父母打电话,她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一直没切断与自己的联系。这样一来绫纱就更加确定英司是自己的亲哥哥,也猜到对方可能知道自己失忆的事,才没有把一切都说明。梦到英司的感觉很奇妙,连绫纱自己都说不清是温暖还是悲凉,每次当她要抓住那个感觉的时候,恐怖的东西就接连出现,然后梦就那里戛然而止。
一周后绫纱工作结束回到家时,大家正在煮火锅吃。她放直了目光扫视着前方,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陌生的身影。安娜介绍说是乐队的预备成员小野阳子,“小野阳子”这四个字就像是某种化学催化剂,绫纱觉得有什么要从脑袋里进裂出来,而后就在阳子开口问好的时候,绫纱混乱的脑海像是突然沉进了一片深海,安静下来。
小村绫纱在那一刻全都想了起来一十年前的爆炸,父母的死亡,以及哥哥曾经和自己提到过的关于剧团那两个女孩的恩怨。那些片段并不是流畅地在脑海里播放,它们像卡住的电影点头,一格一格跳动着。
小村绫纱迈进了那个黑暗冗长的甬道,那是属于远藤绫纱的世界。
鸣宽的弟弟被杀害后,绫纱立刻想到了这是来自英司的报仇,是关于他们整个家族的恩怨。绫纱的预感很快被证实了,那日她在收拾沙发整理英司的衣服时,发现了内侧的血迹。绫纱在无人的房间里呆愣了几分钟,她缓慢地放下了那件衣服,证据被暴露在空气里。
在发现了英司的秘密后,绫纱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混沌情绪里。她每日看着沙发上的那件衣服,都忍不住希望它被发现。绫纱虽然想起了过去的事,却在心里清楚地明白,无论是父母还是原来幸福的生活,都已经不可能回来,她甚至没有在梦里感到丝毫温暖。
绫纱想要逃,她永远也不想再回头了,只希望这些事情能够快点结束。绫纱要从那条黑暗的甬道里闯出去,彻底地闯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也在帮忙,那天跟安娜一起去烤肉店,一切事情都顺理成章地发生了。她知道安娜很聪明,只要自己稍微透露一点,对方就立刻能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安娜在深夜找英司出去长谈,绫纱把自己关在屋内,静静听着他们离去的脚步。她把窗口拉开一点,久久凝视着他们的背影,内心却好像突然被挖掉一块。
英司在车站自杀死掉的那晚。绫纱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和往常一样,最初是由很多色彩组成的,接着场景渐渐变得清晰,她感到一阵温暖逼向心头。依然是孩子模样的绫纱和英司并排蹲在自家的后院,他们放着自己做出的烟火,脸上是孩童最纯真的笑容。
那条黑暗的甬道里,突然涌进了柔和的光芒,它们就像温暖的春风一样包裹住绫纱。
音乐祭的时候,绫纱依然假装着单纯,她听见了头顶烟火爆炸的聲音。抬头迎向眼瞳的是大片五彩的光芒,但她只是眼神放空故意露出羡慕的表情,那个生动的表情随着不断炸裂的烟火渐渐变得生硬。绫纱调整着自己的情绪,放平聲音对身边的安娜说出了那个梦境。
她想要告诉某个人,哪怕就这一次,她想要说出来。那属于自己,不复存在的珍贵过去。
“但是哥哥,”音乐祭结束后,绫纱顺着拥挤的人群出了会场,她蹲在路边,双手死死扯住自己的头发,聲音跟着眼泪一起滑落下来,“我还是必须忘记,我还是必须从那个甬道逃出去。”
“我走了。”她吸了吸鼻子,伸手擦掉脸上的眼泪,眉头却又皱起来。
怎么也无法挪动脚步。
最终回
事情已经过去了将近半年,炎热的夏季悄悄来临。在某个清凉的夏日夜晚,安娜带着绫纱出来看家附近的烟火大会。
炫目的色彩在天空中拉开,震耳欲聋的聲响听起来却带着些喜庆,不那么让人讨厌。
晚上十一点左右,烟火大会结束了。安娜和绫纱在回去的路上,觉得有些疲惫。她们顺着河堤向下,找了一处阴凉的地方休息。
夏日的蝉鸣伴着潺潺的水聲,温柔地钻进她们耳里。困意将安娜和绫纱紧紧包裹,她们很快就坠入了深层睡眠。
“那是什么?”河堤上正赶着回家的高中生麻理子,看着下面的风景,惊讶地问身边的同伴。
“哎?”同伴拉着她向下走了一点,然后压低聲音惊叹着,“那是萤火虫群吧,还是第一次看见那么多萤火虫呢。”
安娜和绫纱的身体,被明亮的萤火虫群包裹住,她们就像睡在一个宽大的拥抱里。
——听说萤火虫,都是从逝去的人的骨头里,跑出来的哦。
属于我的烟火,在今天陨落。
属于我的明亮,会一直一直,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