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之城》全文阅读_作者:程可
第一回
“最后,这青山会记住我们的温暖,冬风会在春天的时候送到我们的思念。希望松本翔太君,在那个我们未知的地方,能够开心地活着。”穿着黑色大衣的牧师念完这一段,合上了手里几乎没有用到的《圣经》,他吸着冻得通红的鼻子,缩着身子跑向停在山路边的小型休旅车。
“谢谢大家今天来,现在请大家跟着车子下山,午餐已经准备好了。”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朝大家招了招手,大声喊着,声音在时而吹起的强风里变得有些恍惚。
人群熙熙攘攘,散得更开,他们各自朝自己的车走去,原本肃静的气氛变得热闹起来。
那男生说完,自己也踏着雪快步走下了山坡。他走到一个穿着深灰色大衣的女人面前,缓缓开了口,语气柔软:“您不下去用午餐吗?”
对方抬起头,那是一张意外年轻的面容。微翘的丹凤眼下是小巧的鼻子,柔亮的黑发直到腰际。她几次张嘴准备回应,却又像没考虑好一样缩回了声音。
“您怎么了?”男生稍稍低头,仔细观察她0
“其实我是想去松本君的家里看看。我知道这是个很无理的要求,但是我实在很想去看一看。”她一口气说完,语气急促,然后深深弯下了腰。
“哎?”男生挠了挠头,然后笑得有些无奈,“可是怎么办,我要先去店里一趟,然后才回家。除了我,大家都要在下面的餐馆用餐。”
“店?”
“啊,是翔太哥留下的音像店,他去世之后,就由我接手了。”
“我和你一起去,”女生听到“翔太”两个字,原本黯淡的双眼突然亮了起来,立刻接上了话,“请带我一起去,我可以帮忙整理。”
车子在颠簸的山路上前行,因为没有打开音乐,此刻就连轮胎碾过碎石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是松本的弟弟吗?”女生看着他正在开车的侧面,觉得他们长得并不像。松本翔太比面前这位男生更瘦一些,她还记得他棱角分明的脸,却带着少许阴柔之气,女生手撑着车窗回想起来。
“对,我是他弟弟松本赖,”男生稍稍点头,然后礼貌式地回问,“那要怎么称呼您呢?您是哥哥之前的同学吧。”
雪又开始下了。时间迈入十二月下旬以来,札幌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雪,密集的雪花聚集在一起,像是一个柔软的巨大怪兽一样,吞噬了五色繁杂的人间。
松本赖伸手擦了擦车窗上的雾气,一个红绿灯过后,地势逐渐变缓,进入了城市。坐在他身旁的女生,隔着雾蒙蒙的车窗望了好一会儿风景,此时才回应了他的提问:“我姓温,叫温一柔,不是你哥哥的同学。”她故意把自己的名字说得很慢,怕松本赖听不清。
赖模仿着她的音调重复了一遍,然后惊奇地说:“你不是日本人吗?”
“嗯,”女生见车子停了下来,抬头望去,眼前是一家看起来有些陈旧的音像店,“我是中国人,前阵子才从北京过来的。”她边说边下了车。
店里的灯光很昏暗,有时想要看清碟片上的字,还要靠近仔细辨认。货架整齐密集地排列着,反倒很像是一家图书馆。赖煮好了茶,和温一柔并排坐着,他们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沉浸在松本翔太曾经存在过的空间里。
一杯茶喝完,赖开始整理进货单,温一柔靠着店内的沙发休息,暖气烘得她差点睡着。等她再清醒时,眼前的赖正在捣鼓一台笔记本电脑。
“这是松本君的吧,”温一柔直起身子盯着黑漆漆的屏幕,她意识到这么说有歧义,于是又补上一句,“我是说,这该是你哥哥的吧。”
“你知道得还真清楚啊,我都没听哥哥说过,有个中国的朋友的。”赖依旧埋头敲着键盘,之后又反过身去,重新插紧了电源插头,屏幕顺利亮了起来。
“这是哥哥的遗物,拖到现在才来处理,”他又噼里啪啦地来回敲着键盘,嘴里一直小声念叨着步骤,最后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貌似连网络都还可以用。”
温一柔微微弯腰凑近,眼睛盯着屏幕。上面显示出“是否恢复之前非正常关闭页面”的信息,一旁的赖想也没想就顺手按下了“是”。绿色的等待条被填满后,跳出的是搜索页面,而那个松本翔太去世前曾经键入的关键词是:
——“东京 北京 机票。”
松本赖感到身边的女生在发抖,他转过脸去。发现对方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脸,长长的黑发从指缝间漏出来,她声音发紧,好像拼命忍住快要爆发的情绪:“我以为他从没想过去找我,我以为他都忘记了。”
赖收回了目光,他看见温一柔的眼泪,顺着手腕滴落下来。
第二回
两年前。春。
成田机场总是那样忙碌。温一柔坐在冰冷的休息椅上,低头看着自己面前不断变换的步伐。高跟鞋、皮鞋、球鞋。丝袜女郎细长的腿、滑板少年穿着的嘻哈裤、小孩子好似带着笑容的欢快脚步。它们都掌握着各自的节奏,融入这嘈杂的气氛里。温一柔突然觉得,这偌大的机场就像一颗寂寞的星球,她拖着行李到出口处拦了计程车,春天明烈的阳光令她眯起眼。
距离上次来日本,过去了整整十年的时间。而那次小学的记忆,已经碎得不成影像,依稀只有几个画面。温一柔找到那家青年旅社,是在一个美术学院的后面,门牌掩藏在高大的铁树下,神似凤尾的碧绿树叶,遮挡了大部分阳光,映得土地上满是斑驳。
房间里很干净,还摆着吉他和手工制作的笔记本,时光好像都慢了一拍。温一柔归置好行李,煮了一壶热水,倒进保温杯里冲泡花茶。等到一切都忙清,太阳已经重重地沉了下去,那橙黄的光芒好像吸收了所有喧嚣和重量,压在地平线上。温一柔出了旅店,到街道转角的便利商店去买晚餐。
塑料袋里装着便当和杯面,还有咖喱饭等一些方便食品,实在有些沉。她预备留两个星期,需要采购的东西不算少。天色已经暗到没有丝毫蓝色了,温一柔辨认着眼前的路,不料脚下却是一小截台阶,她一脚踩空重心不稳,死死抓住了前面的人。
“实在抱歉,我不小心踩空了。”她先弯腰道歉,然后低头收拾落在地上的东西,声音很是窘迫。
对方不说话,温一柔蹲在地上,好像都感到有种不满的气息朝自己逼过来。但是只一会儿,他也蹲下身帮忙收拾起来。温一柔观察起面前的人,棒球帽下是一张清秀的脸,大概和自己的年龄也差不多。他手指修长,很快把东西都理进了袋子里,之后迅速站起身,压低了帽檐准备离开。
“请等一下,”温一柔没有站起来,她感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声音在喉咙口微微发颤,“你是MAY的主唱阿弘吗?”
声音传到前面那人的耳朵里,他顿住了脚步:“你认错了。”
MAY是温一柔当初学日文时最先接触的乐队。她实在很喜欢他们的歌,喜欢他们创作的一字一句,喜欢他们演奏时流汗的样子。每每从梦里惊醒,主唱阿弘的声音还在温一柔的耳里流转,她就觉得好安心,黑暗中整个人被干净的音乐填充起来,好像能够就这么慢慢缓缓漂浮起来,离开这颗寂寞的星球。
温一柔确信自己没认错,但她知道的那支MAY乐队,是与歌迷像朋友般相处的。他们从不怕被认出来,他们会礼貌地感谢,温一柔不知今天是怎么了,她觉得有些尴尬,于是头又埋得更低了些。就在此时,她发现了自己红蓝格子的布包,被拉开了一个大口子。
“我的包,”她慌慌张张地放下手里的东西,伸手进去翻找起来,“骗人的吧,怎么可能?!”
温一柔意识到自己遭到了小偷,她把包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嘴里不断重复着“怎么可能?”,手上翻找的动作越发夸张起来:“钱包,我的护照,怎么办!”
“你还真是衰。”前面的人回过头来,眉头皱得更深了些,语气里满是不耐烦,“别在这里哭哭啼啼了,现在就算你去报警也找不回来,还是赶快回家为妙。”
“我从来都不知道你是这样的,”温一柔把东西一样一样装回去,她咬紧牙关,声音恨恨的,“什么自己的歌迷由自己保护,果然都是艺人说着玩玩的。”
“都说了我不是什么主唱,而且……”他语气冷漠,却在对上温一柔发红眼眶的那刻,有些不知所措地说不下去了。
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门开了。松本翔太先进去,在门边的鞋柜里找了看起来合适的拖鞋放在地上,他接过温一柔手里的塑料袋,把需要冷藏的食物放进冰箱里。
“真麻烦,我为什么一定要帮哥哥揽这种麻烦事。”翔太拿出一罐冰啤酒,拉开拉环。他将啤酒倒在装了冰块的玻璃杯里,接着咕嘟咕嘟地灌进肚子里。
“不过我都不知道阿弘有个双胞胎弟弟,真是好奇妙的缘分。”温一柔站在门口,干巴巴地笑了几声。
“我可没我哥那种好脾气,”翔太又喝了几口啤酒,捏扁手边空了的易拉罐,“先说好,明天你找到你爸以后,就立刻从这里离开。”
“好,我知道了。”温一柔还是站在门口,她在来的路上,知道了眼前这个叫松本翔太的男生,只是自己喜欢的主唱的双胞胎弟弟。温一柔把自己是中日混血,因为妈妈在北京的医院里病得很严重,希望找父亲回去的来由说了一遍,翔太答应在温一柔找到父亲前暂时收留她,还带她先去办理了旅店的退住手续。
“阿温你缩在门口做什么,进来啊。”翔太催促她赶快进来,自己则打开柜子,翻找新的被褥。他点了根烟,温一柔却觉得这烟的味道不呛人,有淡淡的草香。
“为什么叫我阿温?”
“因为后两个字太难读,”翔太不耐烦地解释着,把抽出的枕头放在打开的木格窗子上拍了拍灰尘,“等下煮咖喱吃,吃完就快点休息。”
“《天空之城》啊。”温一柔没接话,她站在翔太的床前,床头贴着一幅巨大的海报,那是宫崎骏红极一时的动画《天空之城》,“我也好想去那里看看。”
“不存在的,那种地方。”翔太拿了咖喱和洋葱走进厨房,他挽起袖子,语气不温不火。
温一柔坐在床上,依然盯着那幅图,她轻轻哼着:“总会有那么一天,找到属于我的那座城。”
刀声一顿,翔太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洋葱熏得他差点流下泪来:“那是哥哥的歌。”
“是啊,我比较喜欢他们的老歌,这首正好叫《天空之城》。”温一柔伸着脖子,朝厨房喊去。
有规律的刀声重又响起,翔太没有接话。汤汁在锅里翻滚着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此刻也显得有些寂寞。
第三回
“都是你地址记得这么模糊,现在太阳都快下山了。”翔太用报纸当扇子,使劲扇动面前的空气。从早晨九点坐山手线到代代木,下车后就一直走到现在靠近傍晚六点,他又累又热,耐住性子不爆发却也快要憋到极限。
“抱歉啊,”温一柔把包里的汽水递给他,想了想又帮他拧开盖子,“我也没想到会这么久,就是这幢了。”
眼前是一幢三层的组合公寓,外墙的白色油漆大概才重新粉刷过,亮得刺眼。温一柔的父亲住在二楼靠里面那间。
楼道间很干净,每家门口都整齐地摆了一些盆栽,淡紫色的小花被深绿的叶子衬得更明显,花蕊是明快的亮黄色。温一柔蹲在那里看了一小会儿,站起来按响了门铃。
很长时间都没人应门,就在翔太准备放弃等待的时候,里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打开了,站在屋内的是一个年近五十的妇人。她穿着华贵的和服,和这小小的屋子看起来有些不搭调,她的脸上已经布有不少细纹,但看起来依然美丽。
“不好意思,快请进。”她招呼翔太他们进屋,自己去厨房倒了茶,“因为晚上有茶道课,所以穿和服浪费了些时间。”
“给,要不要来些羊羹?”她放下茶和刚切的苹果,又准备站起来去厨房,温一柔慌忙伸手拉住她,“不用麻烦了,我们是来找岩井桑夏先生的。”
“啊,你看我,”那位妇人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露出一脸抱歉的神情,“都忘了问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了,是我先生的学生吗?”
听到“我先生”三个字的时候,翔太猛地瞪大眼睛,但一旁的温一柔却很镇定。她礼貌地喝了一口茶,不慌不忙地说:“其实我……”
“其实我们的确是来找岩井老师的,”翔太也不管温一柔怎么想,没等她讲完就接过话头,“我们又写了几幅字,想请老师帮忙看看。”翔太看着这屋内贴的都是字画,落笔处写的都是岩井桑夏,于是暗自推测他是个美术老师。
“那很不巧啊,他今天有研讨会,会很迟回来。明天大概也不确定,你们倒是可以后天来。”她这么说着,从左手边拿过一张便签纸和原子笔,然后停顿一会儿像是在想什么,在纸上写下一串数字,“有问题可以打来家里。现在老了,连号码都记不清楚了。”说完这位夫人落寞地笑了笑。
电视里不断传出嘈杂的声音,节目主持人互相调侃着。屋内的对话却没有继续,窗外的天色逐渐暗下来,可能是没有开灯的原因,眼睛被内外对比强烈的光线刺激,瞳孔里沉淀下无数明烈的色块。
“那我们先告辞了,”最后还是翔太先开口,他拉着呆坐在一旁的温一柔,在玄关处穿好了鞋子,“后天我们会来的。”他对岩井桑夏的太太这么说着,又点了点头,帮她关上门。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嘭的关门声呲呲啦啦地亮了起来,小黑虫从四周聚集过来,墙壁里渗出一种古老的气息,湿漉漉的味道像刚下过雨。
晚餐选在了不远处的铁板店,温一柔要了和翔太一样的牛肉蔬菜煎饼,他们还要了二十粒煎饺、金枪鱼沙拉和一些鸡肉串。这顿翔太请客,他点了大杯的冰啤酒,和温一柔面对面坐着。
“你刚才为什么打断我?”翔太才喝了一口啤酒,温一柔就急急问出口,能听出她语气里的不满。
翔太擦掉嘴边的啤酒泡沫,他盯着温一柔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口回话,声音难得轻柔:“阿温,刚才那个女人是你爸现在的夫人。”
“我知道,”温一柔咬着吸管,她在还剩半杯的橙汁里吹着泡泡,“妈妈也知道。她叫高岛芳子,是我小学的时候我爸娶的。”
“那那位高岛芳子,知道你的存在吗?”翔太拿起筷子,夹了一粒煎饺,在面前的碟子里倒了些醋和美乃滋。
温一柔依然咬着吸管,她久久没答话。服务生端了盘子来,上面各装了两份新鲜的牛肉蔬菜煎饼,温一柔用筷子把它分成小小的块状,塞了一些到嘴里:“芳子阿姨不知道,我才出生,爸爸就因为家里的压力回日本了。我从小只见过爸爸两次,一次是我五岁,爸爸因为工作来了中国,那次我已经记不清楚了。还有一次是小学快结束,妈妈带我去日本找他,那次爸爸带着我们玩了整整一周。之后按妈妈的说法就是,几乎都联系不到他了。”
“那就是了,”翔太放下筷子,他喝光了玻璃杯里的啤酒,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今天你爸不在,你要就这么说出你是他的女儿,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
“可是芳子阿姨看起来很亲切,也很有素养的样子。”温一柔不甘心地辩解,她希望可以尽快说明情况,带父亲回北京看看病重的母亲。
翔太干笑了一声,脸上嘲讽的表情不知是在针对谁。他嚼着原本美味无比的金枪鱼,此刻只觉得一阵苦涩:“这个世界上,信任的存在不过是让人受骗罢了。”
温一柔因为他的这句话打了个寒颤,她转头看着这个年轻的男人,他的眉眼间是掩不住的悲伤。那种心酸却又淡漠的语气,让温一柔瞬间觉得他是个经历过巨大痛苦的人。她在想,松本翔太,像是一个永远拆不开的秘密,茕茕独立在这颗孤单的星球上。
第四回
后天一早,翔太和温一柔九点刚过就到了岩井桑夏位于代代木的公寓。但是楼下却因为围堵了太多警车而无法通行,整栋公寓都用黄色的禁止通行横幅围了起来,居民都被疏散下来。翔太挤到人群中去,试图从那里获取一些相关的信息。
“听说是女人一回来就发现尸体了,死在客厅里。”一个染着红色头发的女人,和身旁另外两个穿着时髦的人激烈地讨论着,“他丈夫好像是个老师,家里条件也还不错。”
“真是晦气死了,楼下死了人真不吉利,”原本只是站在一边听的女人也加入进来,她用蓝色的手帕捂住嘴巴,好像随时都能吐出来一样,“凶手一天不抓到,我们还怎么安心住下去啊。”
“请问,你们说的被杀的老师,是住在二楼的岩井老师吗?”翔太感到站在自己身后的温一柔正在发抖,他伸出手悄悄将她的手握紧。
“是啊,”那个染着红头发的女人一挑下巴,对着右边的警车,“那就是那家的夫人。”
翔太眯着眼睛看过去,果然是昨天傍晚见过面的高岛芳子,她依然穿着华丽繁复的和服,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编织包,脸上毫无表情,像是一个麻木的人偶。她跨着小碎步,上了警方的车。
现场很混乱,大量警察进进出出,市民也从四周聚集过来看热闹。就连电视台的转播车、摄影机也全都混杂在人群里,噪杂的声音不断震动着人的耳膜。温一柔觉得腿一软,差点没站稳摔下去,这时翔太依然紧紧握着她的手,他俯身在温一柔的耳边轻声说:“镇定下来,我要先弄清楚状况,你在这里呆着,警方要是撤走了马上打电话给我。”
翔太这么嘱咐完,立刻转身往车站的方向飞奔过去。
这天没有太阳,是个连风都没有的阴天。头顶铅灰色的云层越来越厚,温一柔依稀辨认出那是积雨云,她想大概即将到来一场暴雨。整座城市已经被湿气笼罩,每样东西上都粘着黏黏的气息,温一柔低头看表,却发现模糊一片怎么也看不清,她伸手揉了揉眼睛,却揉下热热的泪水来。她不知道是由于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父亲的死讯,还是此刻她只能束手无策地面对这些变数,甚至不过因为今天这压抑的空气,才会令她掉下来泪来。
已经一个小时过去了,警方的勘察还在忙乱地继续着,但是松本翔太再没有出现。温一柔从人群里逃出去,她疯狂地往外跑,身子撞到了还在往里涌动的人群,也只能慌乱地抱歉。
这时有人喊着:“请大家不要围观,请往外散一点。”跟着温一柔的步伐朝这里走来,他加快速度终于抓住她,压低声音说一句,“等在这里。”
温一柔觉得声音有些熟悉,她从对方的脚向上看去——黑皮鞋、深咖啡色的西裤、白衬衫黑领带,是个警察。他戴着无框眼镜,对温一柔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这才让她把所有的惊讶都吞进肚子里,硬憋着没有叫出声。
这个穿着制服的人,是松本翔太。
翔太走到公寓下的左边入口处,他对门口的警员点点头,然后拿出手里的证件说:“我是涉谷总局的山梨翔一。”
对方只是看了他一眼,翔太直接跨过黄色的封条进入了现场。他三步并两步走到案发的那间公寓外。翔太并没有进到屋内,也没上前和其他警员攀谈,而是静静地呆在一旁观察了好一阵子,最后他走到两个年轻警员旁边和他们讨论起来。
“死亡时间是昨天什么时候?”他拿出笔记本,埋下头准备记录。再抬头又看见两个年轻警员有些困惑的眼神,于是笑了一下解释道,“我是涉谷总局的,来交换消息。”
“哦哦,”对方立刻会意地笑了笑,还礼貌地弯腰点了头,接着其中一人清了清嗓子认真地开始介绍:“根据现在初步推测,死亡时间应该是在昨天上午。昨天一天岩井太太都不在家,她回女儿家看外孙子去了。”
“附近有目击者注意到有人来家里吗?”翔太推了一下眼镜,语气清冷严肃,让人有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暂时还没有,不过已经有嫌疑人了。”
翔太停下笔,“哦”了一声,他没有想到嫌疑人会出现得如此之快。翔太先一步跨进屋内,边走边听着身后警员的解释,手上的笔迅速记录着要点。但是就在他听到嫌疑人姓名的时候,笔又突然顿住,深深地划进纸里去了。
“嫌疑人叫小林芳贵?”
“是的,”另外两位警员看着脸色突然一暗的翔太,有些莫名其妙地接上话,“有什么问题吗?”
“啊,好像有些耳熟。”翔太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大,立刻在脸上堆起笑容,故作轻松地解释着想要敷衍过去。他戴上白色的乳胶手套,拿起柜子上的东西细细检查起来。
“耳熟?那说不定还是有前科的呢。”对方也没太放在心上,如此打趣道,见翔太不回话,又补充了一句,“一刀捅进心脏毙命,不过从刀法来看可能是个左撇子。”
“左撇子好麻烦啊,”翔太放下手中的东西,看着地上画出尸体的那圈白线,蹲下观察起来,“谁知道他是真的左撇子,还是为了嫁祸给左撇子呢。”
原本一起进来的两个警员又被叫出去,翔太独自在屋子里检查起来。他翻起了放在桌上的电话簿,却在看见最后一页的那串数字时紧紧地皱起眉思考起来,接着他放下电话簿又在屋子里找起别的东西来,最后终于在茶几旁找到了温一柔前天曾经拿到过的东西。那是一小叠便签纸,翔太把便签纸翻过来,眉头稍微舒缓了一些。他重又打开电话薄核对了一遍,用笔记本记录下了那串数字。
窗外下起了小雨,雨势在十分钟内逐渐转大,最后终于演变成滂沱大雨。雨水狠狠砸在地上,大雨的声音覆盖了之前一切的嘈杂。一股淡淡的清香从外面溢进来,翔太换了鞋子,下楼去找一直等在那里的温一柔。
第五回
桌上摊着各类资料,翔太伸了个懒腰,歪头看了下书架上的闹钟,已经快要凌晨两点了。对面那栋楼,已经没有还亮着灯的住户了。春夜里独有的温暖带着花香涌进房间里,翔太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肺里阴郁的气息,有些不舍地关上了窗。
他关上台灯,绕过睡在地上的温一柔,直接跨到沙发上睡下。家里有一小间睡房,这是温一柔留宿的第四个晚上,他依然把床让给她,但是温一柔好像很过意不去,执意要打地铺。翔太也没过多阻止,如果垫了足够的被褥,其实睡起来也不会很难受。他本就习惯睡沙发,有时工作太累,回家倒在沙发上直接就能睡着。不过这次,他因为担心刚失去父亲的温一柔,所以才选择留在客厅睡。
温一柔翻了个身,她裹了裹被子,布料摩擦的声音传进翔太耳里。他听见温一柔不平均的鼻息,于是开口轻声问:“还不睡吗?”
“我睡不着。”温一柔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她睁开眼看着睡在沙发上的松本翔太,忍住不发问。
“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快点睡吧。”翔太不再说话,闭起眼准备入眠,他转过身背对着温一柔,谁知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问题。
“松本君,你说你不是警察,但是今天早晨是怎么回事?”
“我说了明天会告诉你。”
“为什么现在不能说?”温一柔干脆坐了起来,她伸手顺了一下长长的头发,接着又问,“明明和你没有关系,那为什么要掺和进来?”
“阿温,你昨天吃饭的时候问我,我是做什么的对吧?”翔太依然背对着她,考虑良久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
温一柔看不见他的表情,心里有些发慌,她站起来朝沙发走过去:“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欺诈师。”
温一柔的脚步顿在那里,对话没有再继续,空气流动的节奏仿佛都慢了两拍,房里安静得好像没有人醒着。
“我是欺诈师,”翔太重复了一遍,他微微叹了口气,沙哑的声音像在诉说一个古老的故事,“今天早晨,我在现场外面观察了好一段时间。那里的警察并不是彼此都认识的,而是分成了两派,我觉得这个现象很奇怪。不过后来注意他们的对话终于想通了,那个地方的位置比较特殊,旁边有代代木分局和涉谷区总局,两个区的警察都有来调查取证。”
温一柔重新迈开脚步,她走到沙发前停下来,蹲在背对着她的翔太身边:“所以你装成警察。”
“没错,我之前工作,就是进行欺诈的时候,有做过警官证。这种时候他们根本不会仔细检查,只要摸清哪个入口安排的是哪里的警察,然后自己装成另一边警局的人员就可以了。”
“而我为什么要帮你调查,”翔太回过身来,看着温一柔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发现,那个嫌疑人是我的仇人,他也是个欺诈师。”
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温一柔看着翔太有些痛苦的面容,她盯着对方潮湿明亮的眼睛看去,声音轻得像在哄孩子:“我不怕你,我觉得松本君你,好像并不喜欢欺诈。”
“别傻了。”翔太突然笑起来,他咧开嘴笑得很开怀,温一柔却好像听出其中的某种无奈。
“你不会骗好人,不然也不会帮我。”
“我之前说过吧,这个世界上,信任的存在不过是让人受骗罢了,”翔太闭起了眼睛,他双手交叉,把头枕在上面,“而受骗的结果,必然就是受伤了。”
温一柔的手依然抓着沙发的一角,她抿着嘴不再说话,而是回过头去望向里屋。她看着《天空之城》的海报,白云里掩藏着的是那座植物茂盛生长的城,宁静的片土下,是那对勇敢的小孩子。
“果然不存在吗?”温一柔说得很无力,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已经干涸在眼眶里,好似被这一夜明亮的月光晒干了。
第六回
温一柔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客厅传来摆放玻璃盘子的声音。她挣扎着坐起来,却发现头很痛,鼻子好像塞住了一样。翔太听见动静,停下手里的动作进来看她,他靠在门框上懒懒地开口:“我早晨醒来的时候,发现你就靠在沙发旁睡着了,好像有些受凉发热。”
“我没事。”温一柔套了人字拖,披着厚厚的睡衣外套。
“你就多睡一会儿吧。”翔太依然靠在门框上,他看着温一柔眯着眼睛刷牙,觉得有些好笑,“身体不舒服吧。”
温一柔吐掉牙膏沫子,擦了嘴巴,然后取下干毛巾浸了浸水:“可是今天还要一起去找那个嫌疑人不是吗?”
“我可以一个人去。”翔太伸了个懒腰,身体离开门框,朝厨房走去。
“可是你明明烤了两人份的面包。”温一柔指了指餐桌上摆好的玻璃盘子,两个盘子上各放了三片面包。
翔太瘪了瘪嘴,不可置否地耸了耸肩,往热好的平底锅里打了四个鸡蛋,又放了几片培根进去。
吃早餐的时候,翔太简单说明了今天的行程:早晨先去赛马场看赛马,借机接近嫌疑人小林芳贵,想办法问出他前天的行踪,观察他是否可疑。如果下午剩下的时间多,再去一趟高岛芳子的女儿家问问情况,毕竟也不能排除岩井桑夏的后妻是凶手的可能。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去赛马场不可?”温一柔把培根和鸡蛋夹进面包里,用力咬了一口,食物塞得满嘴都是。
翔太伸手帮她抹掉嘴边的面包屑,虽然带着一脸嫌弃的表情,动作却是温温柔柔:“因为昨天听到他们打电话和小林约时间做调查,小林说只能下午,因为上午他有重要的比赛要看。然后他们又讨论说,小林现在提供的不在场证明,就是前天上午在大阪有一场赛马,他自己开车去看的。”
“感觉这个人挺嚣张的,”温一柔嘴里的食物还没吃完,咀嚼令声音变得模糊,“不过警方竟然为了看赛马这种原因,推迟调查的时间,真是想不通。”
“好像小林芳贵挺有势力的,除了欺诈师这个身份,还开了一家很赚钱的烟草公司。”翔太收掉面前吃完的空盘子,关掉了灶台上的火,把煮好的麦片牛奶分别倒进两只碗里。分好后,他还细心地用纸巾擦掉锅边留下的痕迹,“所以警察好像也不敢轻举妄动,大概要先探一探他的情况。”
“但就算你装成赛马爱好者接近他,他也不一定会和你说到前天的行踪啊。”温一柔几口吃掉了麦片牛奶,她把空碗全都收拾进水池,挽起袖子开始洗碗。
“当然不能直接问,”翔太靠在椅子上闭起眼睛,微微皱眉思考起来,“要旁敲侧击,但是他很机敏,我要是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就糟糕了。他现在防人应该防得更紧,毕竟警察也抓着他不放。”
车子行驶将近一个小时后,终于到达市郊的赛马场。翔太穿着粉色的衬衫,搭配了纯白的西裤,脚上是看上去很昂贵的皮鞋。他在走之前还帮温一柔选了一身裙子,外面套了精致的钩针外套。
“这么穿感觉好奇怪。”温一柔有些不习惯地摆了摆肩,她一脸困惑地走在翔太身后,手里拎着白色的小皮包。
翔太回过头看她,他脸上戴着咖啡色的太阳镜,眉头深深地纠结在一起,“你以为看赛马都是大家混在一起看吗,和演唱会一样也分看台区和摇滚区。”
“是什么意思?”
“赛马场的观看席位是有严格区分的,顶上还有贵宾观看区。像小林那种有头有脸的人物,会和大家混在一起看吗?”
“那肯定在贵宾观看区。”没等翔太说完,温一柔就接过话头,她明白过来,咧开嘴笑了笑。
翔太转过身继续朝前走,他抽出手里的票核对入口,眼睛四处张望:“我们要去贵宾区,不好好变装怎么行。”他指了指前面的四号入口,拉着温一柔快步赶过去,脚步却又在半途中顿住。
“怎么了?”温一柔抬头看他,翔太的侧面看起来十分生硬,他紧紧咬着自己的牙齿,一言不发。温一柔只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个穿着考究的中年男士,微微凸起的啤酒肚压在皮夹克下,头发梳得服帖发亮。
听到温一柔担忧的声音,翔太脸部的线条缓和了一些,他调整了情绪,但身上散发出的浓浓怒气却是挡也挡不住。他重新带着温一柔朝入口走去,只轻声丢下几个字:“那个人就是小林芳贵。”
贵宾区装潢得很华丽,就像一个欧式的小咖啡馆,里面有一个中心吧台,面向跑道的则是和跑道同长的落地窗。翔太带着温一柔进去的时候,第一轮比赛已经结束了,他从包里抽出两条黄红相间的手帕方巾,分别夹入两人胸前的口袋里。
“不知道龙崎跑得怎么样啊?”翔太跑到小林芳贵的旁边,手里拿着刚点的威士忌,满脸期盼地盯着外面的跑道,“都是你磨磨蹭蹭,不然也不会迟到了。”他不耐烦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温一柔,又伸手看了看手表。
“龙崎赢了。”小林依然盯着窗外,他拿起桌上剥好的橘子,放了一片在嘴里嚼了起来。大概味道太酸,他整个脸都皱在一起,皮肤挤出很多褶子。
“啊,太好了,我还担心他受到前天比赛的影响呢。”翔太笑着舒了一口气,他看着小林侧脸,回过头时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除了两年前的总年赛,龙崎还没有间隔这么短时间跑过呢。”
这次小林回过头来,他的目光先在翔太和温一柔的脸上扫了一圈,继而停在了他们胸口的手帕上。小林胸口也别着相同颜色的手帕,他绷着的脸总算稍微缓和了一些:“你们也是龙崎的铁杆粉丝啊?这家伙近几年一直跑得很辛苦。”
“是啊,”翔太举手又要了一杯威士忌,现在场内场外多的是监视小林的便衣警员,他为了进一步取得小林的信任,接着说着赛马的话题,“它的左腿其实还没好完全,去年在澳洲比赛的时候,又摔了一次。”这次他说完却皱起了眉头。
温一柔喝着杯子里的苏打果汁,她听翔太解释说,最近的赛马会都喜欢在胸口别上颜色特殊的手帕,来表示自己所支持的马匹。而小林芳贵喜欢的马,是一匹纯种阿拉伯马,它是近两年很被看好的赛马,与骑手的配合也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但就是身上有太多伤病,最近的成绩并不是特别突出。这匹深咖啡色的马叫做龙崎,而它的粉丝都选择红黄相间的手帕来代表它,因为它的骑手常穿着红黄相间的比赛服。
“去年澳洲的那场比赛,中途的大雨下得真是突然啊。”小林接过翔太手上的威士忌,稍稍抬手表示礼貌,然后轻轻取下插在玻璃杯口的樱桃含入嘴里,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翔太看着赛场上第二组正在准备的赛马,迅速在脑海里回想昨晚看的资料。其实他刚刚说出澳洲的那刻就有些后悔了,今天他太心急,不断提到以前的比赛,想要显示自己是龙崎的忠实观众。但眼下明明有正在进行的比赛,这么做一定会引起小林的怀疑,他走错了一步棋,现在必须小心挽救。稍不小心就会被小林这个高超的欺诈师,发现自己也同是欺诈师的身份,那个时候别说是调查案件,就连安全脱逃都很困难。
“我记得那次的比赛好像没有下雨吧,”翔太左手拿着的赛事介绍单里,夹着他昨天回家后开始整理的资料,他并没有翻开看,而是回忆着昨晚背诵的那些比赛资料的位置。印象里比赛受天气影响比较大的几次总结,应该是在资料的中后方,而那几次的比赛都是在亚洲,“澳洲那次可是晴空万里哦,就和今天一样。”他试着把话题拉回现在的比赛上。
“那是我记错了。”小林点头笑了笑,他看见翔太的杯子也空了,又伸手跟服务生要了两杯柠檬酒,“今天你没看见,它跑得和前天一样好,最近状态回来了。”
“前天老爸公司有事,我也没去大阪看。”翔太说得很惋惜,他用望远镜观察着跑道,这组比赛不算精彩,几匹马的差距拉得很开。
“前天那场我也有去,大阪最近交通堵得很,”小林收回目光,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过去,“怎么看你都是年轻有为啊,好久没能在赛马上认识朋友了。”
翔太双手接过名片,又赶紧从皮包里拿出自己的名片递上去,上面印着“土方文化制作公司 小原凉太 经理”,他装出一种无奈的语气说:“也就是帮我家那个老顽固管管。”
小林芳贵会意地挑挑眉,把名片收进口袋里,接着又说:“最近的媒体总说龙崎不行,前天大阪比赛之前,我在家吃晚餐的时候,还看见体育节目里报道它的旧伤复发呢,简直就是胡扯。”
“是啊是啊。”翔太笑眯眯地在一旁附和,他低头看了看手表,已经接近中午十一点。于是找了个借口结束和小林芳贵的谈话,带着温一柔先离开了。
第七回
最近天气开始降温,夜晚的风丝毫感受不到春天的气息,冷嗖嗖地好像要把人重新拽回冬天一样。翔太从衣柜里找出一件厚的绒线外套穿上,继续站在厨房边等煮面的水烧开,他把玻璃窗又关小了些。
“高岛芳子怎么样了?”锅里的水咕嘟嘟地煮开了,热气蜿蜒升腾。翔太用牙咬开方便面的袋子,动作间问正蹲在一旁发呆的温一柔。
上午从赛马场回来后,翔太和温一柔兵分两路。翔太伪装成警察去高岛芳子的女儿家做了调查,起初她们对警察的二度造访表示很不快,在翔太解释了自己是涉谷总局的警官,必须和代代木警局分开调查之后,高岛家人也就没再抱怨,很配合地回答了翔太的问题。在翔太看来,高岛芳子并没有太大问题,就是精神上受了很大的打击。不过还是有些小地方,让他很在意。
温一柔则在翔太的要求下,和第一天去拜访高岛芳子一样,伪装成岩井桑夏的学生。她买了花还有一些水果,去看望自己过世的“老师”,以及他的夫人。
“喂,到底怎么样了?”见温一柔不答话,翔太提高了声音再次发问,他知道她才去过自己去世的父亲家,心情一定很低落。但是现在必须振作起来,伤痛是人成长必经的溃烂,想要被治愈,首先自己要正视那种疼痛。
“啊,”温一柔这才回过神来,她原本涣散的双眼渐渐变得明晰起来,“芳子阿姨好像受了很大的打击,只是失了神一样坐在那里。”
温一柔感到自己的腿因为长时间地挤压已经麻痹了,她换了个姿势靠在那里,揉了揉自己的腿,然后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现在还是有很多警察在那里进出,反复搜查。”
“搜查最多也只到这个星期了。”翔太用筷子夹起面观察了一下,然后又把它们放回锅里继续煮。他切了一些鱼板,又拿了青海带一起丢进锅里,最后盖起了盖子。
“不过今天早晨,我们去找小林到底有什么意义?也没发现什么啊。”温一柔这么说,丧气地低下头去。她把脸埋在两腿之间,白炽灯的光从两边漏进来。
翔太看着打不起精神的温一柔,叹了口气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肩:“并不是去和他对话就立刻能发现什么的,一来他今天说的话,我们可以慢慢找出其中的破绽,二来现在他对我们还算抱有希望,只要还有见面的机会,说不定就可以揪出他的狐狸尾巴。”
温一柔抬起头,她的眼底有疑惑:“抱有希望?”
“现在小林觉得我是伸手就能拿钱来花的富二代,你看早晨在贵宾区的那些人中,还没有我们这么年轻的。”翔太笑得很自信,他先起身关掉了灶台上的火,重又蹲在温一柔的身边,“对他来说,我的存在绝对有价值,不论是在帮助他的生意上,还是帮他解决棘手的问题。和我搞好关系,对他一定有帮助。知道为什么今天他会主动给我名片吗?因为他自己也明白他现在的处境并不乐观,所以能够用的救命稻草都要抓住。”
“可是你是骗他的啊,公司什么的。”温一柔看着翔太乌黑的瞳仁里透出的坚定,突然觉得尽管他是个以欺骗别人为生的人,却也可以叫人用力信任。
“那个公司的确存在哦,不过他们的势力可就在小林之上太多了。小林还不会傻到直接去找社长帮忙,更何况他们的总公司在美国。”翔太站起身,拿出两只碗把面装好,又从冰箱里拿出冷冻的牛肉。他两手端满了碗盘,抬抬下巴示意温一柔回客厅吃饭,“不过社长的儿子喜欢赌马,是真事就是了,因为他是我的大学同学。”
“你就不怕被拆穿吗?”
翔太收起了笑容,脸上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淡。他把餐具排好,只轻声说一句:“来吃吧。”
月色从窗户的缝隙间溜进来,木质的桌角被染得泛着银白的光,薄薄的云层在电线杆上缓慢地迁徙。温一柔望着这幅景色,微微有些出神。
第八回
时间总是走得很轻盈,让人捕捉不到它的痕迹。也就是转眼的功夫,距离岩井桑夏的死已经过去整整一周了,警方在昨天才正式从岩井位于代代木的公寓里撤出来。这一周,就连岩井的夫人高岛芳子也没能住在公寓里,她只有白天可以呆在那里协助调查,晚上则要住在警方安排的旅店里。
“听说现在警方已经有些束手无策了。”翔太翻着面前的杂志,喝了一口刚煮好的咖啡,苦涩的味道令他的思路更加清晰。
温一柔把银质小壶里的牛奶往咖啡里倒,她听着翔太这么说,脸上的表情比进咖啡馆之前更丧气了些:“那肯定啊,毕竟已经找不到嫌疑人了。”
“虽然总觉得小林芳贵有问题,”翔太把目光从杂志上移开,盯着摆放咖啡豆的货架发呆,“但是走到这个地步,他是肯定没有问题了。”
今天一早,原本对案发那天行踪交待得很模糊的小林芳贵,突然想起了自己那天曾经在赛马场碰到过两位生意上的伙伴。而经过警方的核实,他那两个生意上的伙伴确实去过大阪赛马场,并且看完了整场比赛。他们所坐的那个区域,设置的摄像头正好就在他们上方,所以当小林从前排上来与他们问好时,三人的身影都被收录在了录像里。
“可是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过了一周才想起来?”温一柔怎么想都觉得奇怪,一般人在被怀疑后,无论如何都会拼命想出能够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可是小林芳贵竟然在接受了几次询问调查之后,才勉勉强强想起了这件事,他当真不在乎自己被当做嫌疑犯吗?温一柔整个人缩在凳子上,喝着热乎乎的奶咖,长久的思考让她感到有些头痛。
温一柔想不通的事,翔太也没能想通。虽然他看起来淡定自若,但是面对现在这个局面,焦虑其实早已占满内心。一方面事情像走入了一个死胡同,四面八方都是冰冷的墙壁,找不到通往光明的出口。另一方面,温一柔的签证这个周末就会到期,难道就让她这么带着父亲的死讯回去吗?
翔太抓了抓本就凌乱的头发,他觉得自己管得有些多了,于是命令自己放松下来。他伸了个懒腰,轻轻舒了口气:“说起来,阿温,你在北京还在念书?还是工作了?”翔太转移着话题,今天尽量不去考虑案件的事情。
“我吗?”温一柔一下没反应过来,用手指了指自己,然后边用小勺搅动杯里的咖啡边回答,“我是念艺校的,学京剧。”
“京剧?”
“你大概不知道吧,是中国有名的艺术表现形式。”温一柔埋头在自己的包内翻找起来,然后拿出一个相片夹,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那是温一柔去年表演的时候朋友帮她拍下的。她的脸上化着厚厚的彩妆,青白的戏袍上绣着绿黄色的小花,水袖搭在手腕上,“表演的时候要穿成这样。”
“好像有点恐怖。”翔太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收回了目光。
温一柔收起了照片,她说得认真:“你可以听听看,一字一句里包含了很多东西。”
“我才不要,”翔太喝光了杯子里的咖啡,把空杯子递给了彼此已经很熟悉的老板,又笑嘻嘻地继续说道,“再说你不是喜欢我哥那种摇滚乐队的吗?”
“这次还带了女朋友来?”开口的是老板,他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整个人都被一种优雅的文艺气质围绕。老板的头上绑着黑色的头巾,染得泛棕的头发有些微卷,脸上还有没刮掉的青色胡渣。
“她只是借住在我家的房客。”翔太收起了笑容,重新翻动面前的杂志,却好像有些不在地动了动身子。
“他是我们这里的常客了,”老板也不理翔太,和温一柔聊起天来。他夹了几块巧克力曲奇放进她的盘子里,看着温一柔的目光柔和,言语轻缓,“还没怎么见他这么开怀地笑,以前总给人一种想把自己武装起来的感觉。”
“森田,你话很多。”翔太不抬头,依然盯着杂志,开口打断还想继续聊天的老板。
“老板,这个可以换台吗?”坐在不远处的客人朝这里喊来,他穿着标准的西装,左手边还放着一个公文包,应该是一个上班族。他指着墙上悬挂着的小型电视,又补上一句,“可以换到棒球转播吗?”
森田点点头,本来已经拿起了吧台上的遥控器,但是听到“棒球转播”的时候,又转过头去抱歉地笑了笑:“最近电视台在做频道的调整,这个片区所有有关体育的频道都收不到呢,真是很抱歉啊。”
“啊,没事没事。”那人憨厚地笑了笑,他伸手挠了挠短短的头发,然后语速极快地说,“其实我家也住在这附近,家里也收不到体育频道。今天提前下班了,就想来咖啡馆碰碰运气。”
“真是抱歉啊。”森田再次微微弯腰跟他道歉,放下了手中的遥控器。电视里正在放欧洲的老电影,有些黑白影像已经失真了,画面被拉成奇怪的形状,上面覆盖着不断跳动的小黑点。
“那我要一杯经典黑咖啡好了。”方才那位身材微胖的上班族这么说着,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坐下来,又从包里拿出收音机开始捣鼓起来。
森田回到柜台,翔太和温一柔各自在看杂志。正午的阳光从玻璃门外映进来,森田边煮咖啡边和他们抱怨了一下刚才的事。
“你说这个片区,有关体育的频道都收不到是什么意思?”翔太若有所思地抬起头,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
“就是电视台搞什么频道调整,整个代代木貌似只有四丁目才能收到体育有关的频道。”森田把磨过的咖啡粉先拍打松散,倒掉后再用清水冲洗上瓶,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有些无奈地看着翔太,“虽然是少了些来看球赛、赛马的顾客,店里总算是清净了一些。但是销售量也下降了不少。不过我听旁边店家说,下个星期就开始恢复了。”
“你刚才说看赛马?”
森田不明白翔太为什么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重新开始手上的动作:“是啊,常常有人……”
“我是问,这里连赛马有关的新闻都看不到吗?”翔太唰地站了起来,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又刺耳的声音,他双手大力地拍在吧台上。
“看不到。最近都看不到。”森田有点被他吓到,愣得只得慢慢吐出几个字。
翔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地炸开了,就连面前的景象都扭曲旋转起来。小林芳贵说谎了,他此刻清楚地意识到小林对自己说谎了,但是这个谎言有可能让现在的一切都被推翻。咖啡馆里明明很安静,却有类似赛马场上的那种嘈杂声音,钻进翔太耳朵里。他觉得头晕目眩,只得低下头去冷静一会儿,此刻一只冰凉的手敷在他的额头上,冷冷的温度渗进皮肤里,他觉得好多了。
翔太微微转过脸,对上了温一柔担忧的双眼,他轻声说:“我没事,不过现在我们要走了,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去查。”
“能先听我说吗?”温一柔敷在翔太头上的手没有拿开,她的眉眼间透露出浅浅的哀伤,但是这哀伤下却是没办法动摇的坚定,“是有关芳子阿姨的事。”
翔太站着没有说话,整个空间恢复了最初的平静,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下肆意的舞动。他望着温一柔,最后微微点了点头,重新坐回椅子上。
第九回
松本翔太喝着面前的红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想起来,他朝面前的妇人说了声抱歉,然后侧过身子接起了电话。
“小林说还有一个小时过来,你掌握好时间。”电话那头传来温一柔的声音,她正在帝都大饭店外面的酒吧里。翔太约了小林芳贵一起在帝都大饭店用晚餐,他要温一柔先在酒吧里等着,如果小林提早来了,要立刻通知他。
“我知道了,”翔太尽量压低声音,他有些不耐烦地加快了语速,“没什么重要的事别打来,我在和高岛小姐说重要的事。”他这么暗示完温一柔,立刻挂断了电话。
“抱歉。”翔太回过身子,把合上的手机放在桌子上,又道了一次歉。
翔太在下午四点刚过来到高岛芳子家里。芳子还记得他,是自己过世先生的学生,于是立刻请翔太进屋。他们寒暄了一会儿,就到了现在四点过半,翔太在说话期间并没有安分地跪坐在桌子前,而是在屋子里走动着到处观望,最后坐回桌前时,红茶已经凉了,他却不在意地喝了起来。
“您之前一周都没能回来住,还习惯吗?”翔太看着桌对面的高岛芳子,她穿着浅灰色的简易和服,头发盘得很整齐,“我看厨房里都积灰了,您要好好吃饭,回家这两天都没有做饭吃吗?”
“啊、啊……我会的。”芳子听见翔太这么说,立刻点点头应下来,她微微抖动的肩膀落在翔太眼里。
“我还是不绕弯子,直接说了吧。”翔太皱了一下眉,收回了目光,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其实是您杀死了岩井桑夏老师对吧?”
近一米之隔,桌子那边的芳子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辩解。她等着翔太继续说下去,双眼空洞地看向地面。
“还记得之前和我一起来的女生吗?她后来单独来看过您一次,”翔太回想起那天在咖啡馆,温一柔小心翼翼和他说出自己想法的样子,“她一直觉得您是个亲切的人,所以不断帮您找借口,可是有些事一旦发现就不能忽略了。
“她对我说,你明明是个很有修养的人,为什么在自己先生去世后,也不换黑色的和服呢?就算没有,也可以换上暗色系的衣服啊。不过你一直穿着一件颜色鲜艳的和服,应该说这一周内你都没有换下过。”翔太站起来,他走到厨房里,屋里的空气太沉闷,他推开了一点窗,“然后我突然想到了,我们第一次来您家的时候,您说晚上有茶道课,所以换上了和服。可是隔了一天的上午,我和警察在你家里调查取证的时候,却看见了流理台上煮了一半的汤,灶台上还有溢出来的汤汁,都已经干掉结块了。
“我在想那个时候,您会不会是由于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才要换上和服的呢?而且之后你又迫不得已穿了它一周。”翔太指着电饭锅旁边的两只碗,伸头对依然坐在矮木桌旁的芳子说,“虽然汤现在已经收拾掉了,可是这里还有两个叠放的碗。台子上没有多余的东西,像你这么爱整洁的人,应该不会把餐具随便放才对,那么这两只碗,大概就是我第一次来这里的那天,你事先准备好用来盛饭的吧。”翔太说完回到了内屋,他重又坐了下来。
“不过那日你准备出门,也清楚地知道岩井老师不会回来用餐,那么碗是用来给谁用的呢?”
“因为有血,”坐在对面的芳子终于开口打断了准备继续推理下去的翔太。她的嗓子柔柔的,很动听,细小的声音像清风一样钻入翔太的耳里,“我是逼不得已才换上和服的。因为血溅到了白色的围裙上,我用和服遮住它。”
“我方才看了一下,厨房挂围裙的地方还是空的。您还没收拾吗?”翔太叹了口气,轻声问。
“带血的衣服现在还在衣柜里,夹在和服里面。后来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一直没有办法处理衣服。”芳子的声音和楼下汽车的喇叭声混杂在一起,显得更加轻细了,翔太费力捕捉,才能听得清楚。
“说到案发时间,警方到现在可都还在蒙在鼓里,”翔太咧开嘴露出一个大笑,然后自嘲似的摇了摇头,“大家都把案发日搞错了,其实拼了命调查的都是案发第二天你们的行踪,事实上那天之前,岩井桑夏就已经被杀死了。”
“可是岩井太太,就算再怎么没机会,其实案发当晚,你有大把的时间收拾衣服。毕竟连案发时间都能巧妙地骗过警察,为什么衣服却迟迟不收拾,甚至穿了一周呢?”翔太刚说完,手机响了起来。他接起来说了两句,然后站起来,走到玄关处开始穿鞋,“这个等会儿再说,您能先跟我去个地方吗?”
背后响起高岛芳子冷静的声音:“是警察局吗?”
翔太绑好了左脚的鞋带,然后转头对芳子微微一笑:“我们不去那里。”
第十回
松本翔太和高岛芳子到达帝都大饭店的时候,温一柔和小林芳贵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但是似乎小林今天的心情格外的好,丝毫没有抱怨。不过当他看见站在翔太身边的女人,是高岛芳子的时候,脸色突然大变。
“小原先生,可是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要请高岛女士来吗?”小林强忍着怒气,靠在椅子上,语气还算友好。
“小林先生,我并不是什么富二代小原凉太。”翔太轻轻推了推自己面前的高岛芳子,示意她先坐下来。紧接着翔太也坐了下来,“如果不是用这种身份,约你来这种高档饭店,你根本就不会出现吧。”
温一柔已经提前点好了菜,服务生先端来了餐前汤,对话暂时被打断。外面下起雨来,雨水汇聚在透明的落地窗上,城市迷幻的光芒都模糊起来。都说春雨滋润一切有希望的事物,让它们更加丰盈地成长,但是此刻手脚冰冷坐在这里的翔太,却觉得有一种悲凉的感觉在他的心脏扎营驻兵,就连最后一丝温暖都丢弃了。
“你当时对我说过的吧,”翔太再次开口,他眼神冰冷地盯着小林芳贵,“那天在赛马场,你和我说前一晚在家吃晚餐的时候,看见体育节目里胡乱报道龙崎的伤势。”
“那又怎样?”小林翘起二郎腿,他双手一伸毫不在意地回问过去。
“确实那天有体育频道报道了这个消息,不过很可惜,小林先生你家所在的三丁目是收不到那个频道的。”翔太见小林不回话,于是继续说,“看来你好一阵子都没有看电视了,由于电视台进行频道整改,整个代代木只有四丁目那个区域可以收到体育节目。”
“就算是我说了谎,那又能说明什么。”
“那时你的确看到了这个体育节目,或者用听到了更为准确。”翔太稍一偏头看了一下坐在身旁的高岛芳子,“那个时候你正藏在她家,所以恰巧听见了电视里播出的节目。高岛小姐的家在代代木的四丁目,那里是可以收到体育频道的。”
小林突然大笑起来,露出一口由于大量抽烟而发黑的牙齿,他说话时脸上还满是笑意:“是这个女人和你乱扯的吗?真是搞笑。”
“我听见了,”翔太不理会依旧笑着的小林,他收紧喉咙,压低了声音,脸上的表情很严肃,“那时你藏在柜子里,所以才没看见我们的脸吧。那时候去高岛小姐家拜访的,就是我和你身边的女生。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警方会搞错了案发时间。一来,大概是高岛小姐错报了时间,迷惑了警方的调查。二来,大概是你在尸体上动了什么手脚,让法医在做尸检的时候出错了吧。毕竟你年轻的时候,念的是医科大学啊,小林先生。”翔太左手握拳,右手覆盖在上面,撑着下巴。他低下头,看不出是怎样的心情,“难怪在警方调查不在场证明的时候,要先故意模糊不说清楚,也是为了让警方弄错案发时间。”
“小林先生……”高岛芳子在这时突然开了口,她皱着眉头,声音有些发抖,“不能再这样了。”说完芳子抬起手,覆盖住自己的额头,那晚的一幕幕像是沉在药水里的相片,渐渐清晰地浮现出来。
案发的那天晚上,高岛芳子正在家准备晚餐,岩井桑夏却突然告诉她这晚有事,不能留在家里吃饭了。最近岩井总说工作上的事情很忙,甚至还在闲聊时告诉芳子他工作的细节,像是一遍一遍重新将电脑里的资料分类这种事。本来两人只是轻微的争吵,但是芳子的忍耐到了极限,她说出了自己知道的真相,岩井一直以为芳子什么都不知道,彻底的震惊之后就是愤怒,他气芳子什么都不问。
高岛芳子见岩井不但不解释,反倒是更加用力地投入到争吵之中,一时涌起浓烈的恨意,用厨房的剪刀刺死了他。
由于事出突然,逐渐冷静下来的芳子开始后悔,她看着丈夫慢慢失去温度的尸体,脑子里混沌得像是起了雾。就在高岛芳子摇摇晃晃地开门准备去警局自首的时候,她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小林芳贵。
“不要去自首,这种事情掩盖就好了。”小林抽完一根烟,看着岩井的尸体,语气毫不慌乱。
芳子独自一人站在里面的房间里,她几乎不能连贯地吐字:“可……可是,我不能……我。”
“喂,”小林看见芳子还在动摇,走上前去压住她的肩膀,芳子的身子狠狠地撞在了墙上,“你们家亏欠我的东西可还没有还清。”
高岛芳子挣扎着还想辩解,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那个时候等在门外的,正是松本翔太和温一柔。
小林借着这个机会催促芳子赶快整理现场,不然一切都来不及了。他瞥见了衣柜里的和服,于是叫她先穿上和服,一来可以解释开门迟了的原因,二来吸上血的围裙也可以暂时被遮盖。在芳子犹犹豫豫套上和服的时候,小林简单处理了厨房,自己抱着岩井的尸体躲进了衣柜里。
等到翔太他们离开,天色已经完全按了下来。小林一脸疲倦地对芳子说:“尸体留给我处理,你现在去上茶道课,毕竟刚才说了还是照做比较好。”
这次芳子没有再做出任何反抗,而是去了离家不远的茶道教室。约莫一个半小时后,课程终于是结束了,芳子在走回家的途中接到了小林的电话,他说尸体和现场已经处理好了,让芳子暂时不要回去,最好是找要好的朋友住上一晚,并且明天也要与对方呆在一起来制造不在场证明。
高岛芳子在这附近并没有什么朋友,她所能想到的地方就是自己女儿的家。于是芳子连夜乘车赶到了位于大阪的女儿家,她在车站凑合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以想念孙子为由早早敲开了女儿家的大门。可是慌乱之间,芳子忘记了还穿在身上带血的围裙,等到她想起来,已经在女儿家度过了大半天的光景。芳子本想找时间处理掉,可是她觉得就这么随便找个地方丢弃实在太危险,如果是在某地烧毁又怕途中被人发现。
后来,芳子意识到,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回到东京去后,警察一定会在家里反复进行搜查,就算她在那里找机会处理也是不安全的。不如就一直穿在身上,等到搜查告一个段落后,再处理也不迟。现在是春天,连续几天都穿和服也不会很奇怪。
于是高岛芳子就这么按照原定计划,一步一步地走了下来。谁知最后竟然就是和服,把她拉到了残忍的现实面前。
“高岛小姐家里其实有个秘密,她家的电话簿、便签纸,一切能写的本子上都记录了相同的数字,”翔太拿出自己的记事本,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用签字笔写下了一串数字,“我本来不知道这是什么,直到我弄清高岛小姐为什么要杀害岩井桑夏,才差不多猜到。
“高岛小姐本来是东京有名企业家的女儿,但是和岩井桑夏结婚后,他们家几代的产业突然一落千丈,最后不得不申请破产。接着岩井向小林芳贵你借了大笔的钱去还债,他们一家不断被你利用,我猜你应该还逼着高岛小姐做了很多龌龊的事情吧。不过就在最近,高岛小姐意外发现了,自己深爱的丈夫其实是个欺诈师。没错,岩井桑夏其实是个结婚欺诈师,他和小林你联手,从高岛家的家业中获取巨大利润,然后再装作和高岛努力生活,”翔太的语速极快,句子之间丝毫不停顿,让人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转向一旁已经红了眼眶的高岛芳子,“不过高岛小姐,你应该没有想到。岩井桑夏在这个过程中爱上了你,他和小林先生的关系每况愈下,争执也越来越多。后来岩井意识到,小林想要除掉他,所以他留下这串数字,希望就算自己死了,你也可以借此逃脱小林的魔爪。岩井之所以一直和你提到工作,大概也就是想以此不断暗示你,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事,你也不至于束手无策。可惜结局岩井大概是怎么也料想不到,他自己最后竟然会死在你手里,之所以能够轻易被一个人杀死,也就是对她毫无防备吧。
“这串数字是岩井工作资料的密码,他一直在帮小林做往中国走私烟草的勾当,我已经看过了,里面都是走私的证据。”温一柔看见翔太对她使了个眼色,于是从包里翻出一叠厚厚的资料,那是他们昨天事先打印出来,翔太指了指桌上的东西,闭上眼轻声说,“小林先生,你怎么会如此信任我。像你这么出色的欺诈师,应该早些发现我也是个欺诈师啊,去你的公司调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现在你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三天内,我没在报纸上看见你和高岛小姐自首的消息,这份资料我会自己交给警察。”翔太说出了自己的决定,他闭上眼睛,眉目间都是疲惫。
小林芳贵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整个人冲撞到桌子,上面摆着的水都撒到了精致的绣花桌布上。他走到一边,将坐在椅子上的翔太用力扯起来,小林的双手死死地抓住翔太的衬衫衣领,接着他低声耳语起来。
翔太被放开的时候,整个人一瞬间失去了重心,差点直直地向后倒下去。温一柔从没见过他这副失了魂的表情,就连身体都微微颤抖着。翔太双手扶着桌子,努力放平声音:“小林先生,我希望你去自首,和警方坦白是你帮助高岛处理尸体,是你阻止了原本可能会去自首的她。如果你这么做了,这份走私的资料,我不会交给警方。”
小林的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他毫不在意地拿起桌上的炸鱿鱼圈吃,然后又随意地拿纸巾擦了擦手:“那么我先告辞了,我会依照约定去自首的。”他临走前又回过头,低声对翔太说,“我可以无条件相信你,你明白的。”
离开帝都饭店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雨没有停,但却有转小的趋势,昏暗的路灯下细密的雨丝变得更加清晰起来。翔太和温一柔并肩站着,高岛芳子则站在他们身后,高岛在得知了自己的丈夫曾经为了她着想,特意留下了密码这个真相之后,就一直止不住地流眼泪。
“那我们先走了,”温一柔发现这里很难打到车,于是准备和翔太先走一段看看情况,她担忧地看着高岛,然后鼓励她道,“你要坚强些,活下去。”
高岛捂着眼睛点点头,然后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抬头问翔太:“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要说怀疑,就是阿温跟我说了你的行为之后,”翔太望着天空,陷入了短暂的回忆,“不过第一次到你家,我就觉得你有些奇怪。一般人不会那么冲动,什么都不问就把人请进家里。而且我记得你帮我们切苹果的时候用的是左手,后来我们也没说要号码,你给我们号码的时候是用右手写的字。我看你愣了一会儿,写得很别扭。”
高岛露出了一丝无奈的苦笑:“原来是那个时候。”
她往前走了几步,雨点落入她的白色外套里,整个人好像都变得透明起来,“和他起了争执,也是一念之下杀了他,我很后悔,想要马上去自首。可是偏偏这个时候小林来了,他不但威胁我不要去自首,还叫我想办法掩藏这件事。你们来的时候,我很想你们发现家里的异样,因为我真的不想再和小林有任何交集。不过自己冷静下来,越想越害怕,内心也就认定想要掩盖我是杀人犯这件事,所以才故意用右手写字给你们,怕尸体发现后,警方公布杀人犯是个左撇子,你们会怀疑到我。”
“已经没事了,全都结束了。”
温一柔这么对高岛芳子说着,推着翔太也走进这朦朦胧胧的春雨里。她朝这位看起来苍老了很多的中年女人挥了挥手,用力挥了挥手,最后也没说出自己的身份。
第十一回
“阿温,也许你母亲,也是受到了结婚欺诈。”翔太躺在沙发上,考虑良久终于还是开了口。
“我知道。”被子里传来女生细小的声音。
“都不会恨他吗?”
“虽然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温一柔的头从被子里钻出来,声音瞬间变得清晰起来,翔太甚至可以感受到她温热的鼻息,“其实妈妈曾经和我说过一些,我公公在北京是个挺有权势的人,爸爸依仗他,路一直走得很顺。不过后来公公去世,我们家也就变得很平凡了。虽然现在记不起来了,但是之前上小学的时候,我有来过日本。爸爸带着我玩的模样,我还是可以回想出来,虽然只是一个剪影啦。不过我觉得他那时不讨厌我们。”
温一柔故意用了一个“啦”作为语气词,她很少这么说,翔太觉得有些心酸。最后她还是没有回答,是否会恨岩井桑夏。
“哎,那是什么?”温一柔用手机照着沙发底下,今天她还是铺了被子睡在翔太旁边,刚才用手机看时间的时候,她瞥到沙发底下,有个东西被灯光照得反射出亮光。
“是什么?”翔太低下头来,刘海遮住了部分眼睛,黑暗里他看见温一柔伸出细长的胳膊,在沙发下摸索着。而当那个金属边框的相框进入翔太眼底的时候,他心中的某个角落轰地崩塌了。
已经来不及了,翔太这么想着,轻声开了口,那微弱的哭腔像针一样扎进温一柔的耳里:“拜托,别问我。”
相片上是年少时的松本翔太,大概只有小学的模样。而站在他旁边的,是他的双胞胎哥哥,以及是只有不到三十岁,年轻英俊的小林芳贵。小林的手里还抱着一个婴儿,那是翔太的弟弟松本赖。
第十二回
时间流转到三年后的现在,温一柔和松本翔太的弟弟呆在音像店的角落里。她说完这个故事,时间仿佛都苍老了一些,它固执地卡在某一格不想前进。
“后来你哥去机场送我,我什么都没问,但是他却对我说,他会把那份走私的资料交给警察。”温一柔依然盯着电脑上搜索栏上的“东京 北京 机票”,她用力看着它们,好像要把这六个字直接揉进心脏里去,“我问你哥为什么这么做,他说因为这次换他骗人。”
“最后他朝我挥挥手,我还是忍不住跟他说,希望他能写信给我。”温一柔终于收回了目光,她靠在沙发上,静静地让身体被这宁静的空气包裹起来,“那时候,你哥明明点了头,可是我一直都没等到他的信。今年我来找他,却发现东京那里的家搬空了。于是我去了你哥常去的咖啡馆,才知道他已经去世。这次我也是跟着那位老板,到这里来参加葬礼的。”
“他不是不写给你,他是没办法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们身旁响起来,温一柔转头看去。那人戴着墨镜,嘴里叼着没有抽完的烟,那是一张和松本翔太一模一样的脸,MAY真正的主唱阿弘。
他灭了手里的烟,摘下墨镜,站到一排货架前开始翻CD:“翔太得的是肌无力症,到后来他根本没办法写字了。”
温一柔盯着他看,心里却没有当初撞见松本翔太时,那种激动心慌的感觉。这明明才是她最喜欢的乐队主唱,这明明才是在每个孤单夜晚陪伴她的声音,温一柔淡淡地笑了笑,开口对他说:“一直以来,我都很喜欢你们的歌。一直被你们鼓励着。”
“哦,是吗?”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温一柔,然后问,“最喜欢哪首?”
温一柔没料到会被这么问,喜欢的歌太多,一下却想不出答案,最后松本翔太床头那幅海报又冲进她的脑海,于是她说:“《天空之城》。”
阿弘咧开嘴朝她笑了笑,他几步走过来,坐在了松本赖和她身旁边,语气欢快地说:“那么一直以来鼓励着你的人,并不是我哦。”说完他又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好像包含了明烈的阳光,真实又虚幻。
阿弘又点起一根烟,亮着的红色烟头上冒出浅白色的烟雾,他却不抽,只是望得出神。许久,他开口对温一柔说出了那件事。
第十三回
我叫松本翔太,二十三岁。
一年前,我还是MAY乐队的主唱,原本我梦想着,可以在世界各地开演唱会。我想穿着简单的T恤和夹脚拖鞋,不要任何舞台效果,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唱那些深夜写出的字句。原本我以为,可以一直看见那些为我摇动的蓝色荧光棒,一直鼓励一些人。
我不知道肌无力症是多么严重的病症,主治医生说并没有很多人会因为患病而死掉,最有可能的可能,只是不能行走、不能说话、不能自由地生活。
但是如果不能行走,不能大声地唱,不能感动地擦掉泪水,我真的算是活着吗?
我不希望团员的梦想就此终结,我不希望MAY就此消失,所以哥哥答应了我任性的要求,他成为了那个MAY的主唱阿弘。从此以后,他的声音和创作,代替了我,在每个深夜黎明钻进你们的耳朵里。
我最后一次见到爸爸,还是小学时的事情,那天并不是我的生日,也不是父亲的生日。就是那么平常的日子,我们没去游乐园,也没去看可爱的动物,只是在家里照了一张合照。他第一次这样温柔地抱着弟弟,对我哥哥微笑。大概是那时,我就预感到父亲要离开,所以照片里笑得并不开心。后来从妈妈与别人的对话里,我隐约知道父亲欠下了赌债,再后来做了欺诈师。
我生病之后,妈妈的情况越来越差。她患了精神方面的疾病,每日只会在门口念叨爸爸的名字,扒着门框盼着他回家。我痛恨我父亲,我发誓要当一个欺诈师,骗走他的笑容,骗走他骗母亲的那些感情,我希望他会经历很大的失败。
我并没有料到会遇见温一柔,这个从中国跌跌撞撞跑来的女孩儿,吵吵嚷嚷说要找她的爸爸。她说喜欢听MAY的歌,我心头一颤,但是转念又想,她喜欢的应该是我哥。当她哼起我很久没唱过的《天空之城》时,我突然很想找个人抱着大哭一场。但我只是佯装镇定,否定了自己心里的那座城。
做欺诈师总是要人领着,收我走上这条路的老头,给了我很多消息。他知道我想做欺诈师的原因,所以也告诉了我很多父亲的消息,他说父亲现在用“小林芳贵”的名字活着,跟我说了他高超的欺诈本领。当我听见杀掉岩井桑夏的嫌疑人是小林芳贵时,我知道机会来了,于是我义无反顾地投入到这个战斗之中去。
我并没有想置他于死地。
每天的调查结束之后,我都暗暗祈祷凶手最好不要是他。我只希望他能失败,他能痛苦地流泪。但是我,也希望他回家。
在帝都大饭店里,他拉住我的衣角。他说他第一眼就认出我是他的儿子,他只是陪我玩玩,想看看自己的儿子到底有什么能耐。他说他没想到我能把他逼得这么死,一条后路都没有留给他,他说他想回家。
有那么一瞬,我想要丢下温一柔,丢下高岛芳子,丢下这所有的一切离开。我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荒唐,我对他说,只要他去自首,我不会把走私的资料交给警察。
我知道如果我把资料交掉,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再回头了,他也没有机会再回来了。
可是我却那么做了。
温一柔看见相片之后,什么都没有问我。在机场我对她说,我会把走私的资料交给警察,我轻松地告诉她,只是这次换我来骗小林芳贵而已。
阿温,我怎么可能留他下来。就算我多么想要他回来,就算我内心充斥着强烈的他是我父亲的感觉,我也不可能留他下来。因为,是他逼死了你的爸爸,虽然你什么都不说,但你眼底的悲伤就像巨大的湖,那么深。
阿温,我唯一后悔的,是没能为你唱一首歌。
最终回
“要回去了吗?”松本赖跟在温一柔身后,他看温一柔有些恍惚,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于是伸手扶她。
“我没事,”温一柔对他笑笑,然后转身往货架那里走,“我想看看这些唱片。”
天蓝色的粗体字标着“MAY”,这整个一排货架都是MAY的唱片。温一柔念着侧面的字,手指从上面一顿一顿地划过去。最下面一排标注着“收藏非卖”,温一柔蹲下去,她的影子砸在地上,是一团小小的墨色。
“那个是,”松本赖在一旁咬了一下嘴唇,再开口声音有些哀伤,“翔太哥留下的遗物。”
手指停在了深蓝色的封面,她拿起面前的唱片,打开了塑料盖子,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个婴儿。当温一柔看见“天空之城”四个字的时候,咬紧牙关也没能忍住,眼泪从发烧般暖热的眼眶里流下来,它们跳跃到歌词本空白处用水笔歪歪扭扭写下的字上,黑色的痕迹慢慢晕开,也像在流泪一般。
——阿温对不起,我欺骗了你。我依然相信,天空之城的存在。
等你想要逃离这颗寂寞的星球时,就听这张唱片,来天空之城找我吧。
右边的唱片被翔太换成了京剧选段,温一柔紧紧捏着它,轻声说:“浑蛋,你不是说不要听的吗。”她久久地蹲在那里,动弹不得。
窗外的雪下得疯狂,那些肮脏的颜色重新被纯洁的白色覆盖,温一柔依旧蹲在那里,她唱得轻缓,却感觉撕开了心肺。
她唱道。
——六月雪 未开言思往事心中惆怅。
锁麟囊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