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与怪物》原文_作者:周芬伶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们家似乎特别严重,严重到有点病态。

娶太太一定要是美女,生出来的小孩一个比一个美,而且很喜欢比来比去,不美的人死得比较快。

再美的爸妈也会生出丑小孩,他们的命运都很惨。叔公家的小叔叔从小就被嫌到大,跟我可以说同病相怜,两人感情特别好,后来年轻轻就得了忧郁症。塌鼻有点暴牙的小姑姑也说:“阿娘只疼漂亮的大孙女,不疼我。”她一辈子都很苦,但最孝顺顾家。

当着面批评长相是常事,“眼睛这么小,长大要存钱去割双眼皮哦!”“皮肤黑到像黑炭,嫁不出去喽!”“平平是姐妹,长相差这么多?”在这种种严厉的挑剔下,很容易让一个小孩信心崩溃。

连阿姨都看不惯:“你们家的人光是爱美,光漂亮有什么用。”不爱美的她走了极端,很重内涵,很早就为主奉献。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为我的不够美感到罪恶与痛苦。

根据专家的报告,父母较放心丑小孩到处走,因此他们发生危险的几率较低,美丽的小孩就看得很紧0

我们姐妹有黑白两色,白的美,黑的较不美,就是不美的放着到处跑喽。

南国的太阳毒辣,以前没防护的观念,因此晒出黑斑。

姐妹中只有我有黑斑,就像一堆白玉中出现一块黑炭,严重的瑕疵品。

其实也没很多,就在鼻子两旁,但为了除斑可说是上刀山下油锅历时几十年都还在努力中。

斑很难根除,你我都知道。

年轻时我总擦着厚厚的粉底盖斑,厚到像敷面膜,后来觉得化浓妆更丑,于是就自然美示人。

到了中年,大家多多少少都有斑点,终于人人平等,免除这除斑大业,于我是大解脱。

我总想大人说的话是无心的,或是小孩只挑不好的话记恨,为父母想种种理由。

前阵子有人去采访父亲,问我小时候的事,父亲一开口就说:“她小时候因为长得较丑的缘故一直不受宠。”父亲说话有时直率到毒舌,他从没说过什么好话。

我已经不知如何为他们说话了,还好我也曾经美过,对美不再那么偏执。

如果我小时候长得美一点,也许得到的注意多一点,但我可能一样孤独一样痛苦,再多的爱一样会受伤。

家庭是爱与安全的场所,也是恨与受伤的源头。

美女与怪物常是一体之两面,美女常配野兽也是真的。

因为长得美而被当宝贝一般看待,这已脱离正常;也因长得美受到种种特别待遇,这更是不正常,到婚嫁年龄,一家有女万家求,最后不是挑最好的就是挑到最坏的。因为美丽也是一种资产,会引起贪念,遇到懂得疼惜的,可以一直美下去,遇到不懂得疼惜的,没几年就憔悴不忍看。有个学妹长得美心性又好,丈夫也是才貌双全,去了几年异国,美人变白发魔女,国外生活想必十分艰辛。另一个嫁给豪门的美女同学,刚开始很痛苦,大家庭规矩多,婆婆爱摆架子,后来她靠自己走出自己的路,说服丈夫搬出来,越老越顺心,越老越美。

美一旦变成工具被支配,就不美了,我很少看到从小美到老的,倒是看到很多美女因为变丑而精神失常的。

几个姑婆长得美又嫁得好,把我们家道带到鼎盛。爸妈生了几个好看的女儿,当然也想如法炮制,只是女儿都很叛逆,第一个依媒妁之言挑中的好门户,不久就解除婚约,爸妈受到莫大打击就完全放弃女儿的婚事,我们自己挑的都是一般般,家庭环境多不好。

只有三妹好些,妹夫出身法律世家,她本想可以以后戴珍珠项链穿皮草,没想到他是信仰清贫思想的左派,家里连银器都不准买,只注重精神生活,什么都学一点,妹妹因此跟着奋发上进,念了两个学位,弹一手不错的钢琴,还有自己的画室,这比珍珠项链和皮草强多了。而我根本没挑,怪人都会来报到,像我这种没自信的塌鼻子,只跟怪物有缘。

姑婆中只有五姑婆没嫁,听说爱上的是外省人,硬被家里切断,这让她对家人充满恨。

她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衣服是自己设计自己缝制,穿得像费雯丽还戴手套,到处逛街买东西,找朋友游玩,送她们昂贵的礼物。

五姑婆越来越怪,在家咒骂自己人,把钱都拿去买礼物送人,我们家爱送礼到病态,好像有比赛制,一有钱就买东西送人,大概是五姑婆带的头,后来发现出身旧式大家庭都爱送礼,大概礼数较多的关系。

爱美的五姑婆不能忍受自己中年发福,常拿家里西药房的药乱吃,后来人越来越瘦,脾气也越来越坏,常乱打人乱摔东西,死前几年把自己关在房里,没人敢送饭给她,大人常差遣小孩送,有几次我去送,差点被她用叉子叉伤。

她静悄悄地死在自己精心布置的美丽房间,不让任何人进去。

有几次偷看她的房间,她对着雕花的梳妆台梳头,长长的头发苍白的脸在红色的美术灯光中,就像女鬼。

五姑婆没减肥时很美,有点像冈田茉莉子,眼睛很大嘴巴很小,是高鼻女王。

她死时被随便穿上白衬衫加大花百褶裙,爱美的她可能极不满意,双眼怒睁。

现在的小孩很懂装扮保养,漂亮的女孩越来越多,标准也越来越高,以前只要脸蛋漂亮,现在要有好身材还有好皮肤。除了外表,还要自然会搞笑,亲民最重要。加上整形与媒体的捣蛋,什么穿帮照出糗照,美貌不但不稀罕,连神秘感也失去了。

以前的美人跟神秘感是密切相连的。

中学时的校花,每天都有许多人特别跑到她教室去朝拜,也只敢远观不敢近渎,人们传述着她的小琐事,把她说得如山在虚无缥缈中。

那时中央副刊有篇《再见!白门》,描写一群少年迷恋的美少女,她家的大门漆成白的,大家都以“白门”称之,少年们跟踪、在她门口徘佪不去、传诵着她的一切,而她的家庭院深深,无人能进入她的世界。美丽的脸孔引发的神秘感,才是美最惊人魂魄之处。

多年之后,当时的少年已近中年,再看到“白门”,她变成庸俗的家庭主妇与牌咖,青春与迷恋至此结束。

如果真是美女,就算会打牌,还是美的,最关键的是他们进入了她的生活,白门一旦开启,还有什么是美的。

也许美也是幻影,研究所休学那年,我在传播公司工作,公司有广播节目与杂志,因此得以接触许多电影电视明星,在近距离下看到她们的脸,老实说大浓妆的脸看起来假假的,而且都差不多,并不觉得漂亮。

反而是素脸相见的江音,觉得清秀可人,可惜没大红。

她们很多是牌咖,是令人幻灭的白门。

所以不太相信影视明星的美。

只有《我女若兰》中的谢玲玲真是美,《天龙八部》的苗可秀,《蓝与黑》中的林黛,也令人惊艳,老派的美女加工的成分少,丽质天生,个性明显,各有各的美,现在的美女长得大同小异,美的标准提高,却更狭隘。

长得像狐狸一样的小脸美人,上相是上相,本人大多不好看。

想起那第一个令我惊动的脸,是一张还停留在稚儿时期的脸,唇红齿白,脸上有雀斑,最动人的是那羞涩的表情及娴雅的气质,最重要的是令人不敢侵犯的神祕感,她才是真正的白门。

因为隔着一扇门,美人因此更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