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宇昆《先知》原文
当你预知自己会成为杀死另一半的死刑犯时,还会结婚吗?当科学显示一个人将来会犯罪时,这个人是否应该提前被关进监狱?在刘宇昆的这篇小说里,最核心的内容仍不是科学技术本身,而是技术对人的影响。一种名为“先知”的技术让人们得以窥见未来的一瞬,然而,有的人渴望预知未来,有的人惧怕预知未来,有的人刻意以行为迎合预言,有的人拼命避免预言成真,有的人索性自暴自弃。刘宇昆笔下的众生相展示了价值观如何左右人的选择。
年代久远的维多利亚风格建筑独自矗立在这一片土地上,距离最近的城市有几英里远。房主是一个慈善团体,他们把房屋提供给了被附近城市抛弃的人居住:强奸犯、刑满释放的重罪犯,以及潘恩·克雷弗利这样的未来罪犯。
为了让父母恢复看似正常的生活,潘恩十九岁就离开了家,至今已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他是第一个被预言的死刑犯,第一个因看到将来的自己犯罪而来此入住的人。
可他还没有杀死任何人。
吵闹的敲门声把潘恩从幻想中惊醒。他皱起眉头,紧盯着自己所住单间的房门。今天的日常工作他已经完成了,警察每周例行检查的时间也还没到,所以这时本不该有人来打扰。
潘恩很享受孤独。这里的房客可以选择耕种房屋四周的田地。潘恩喜欢这项工作,因为工作时他可以远离其他人。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名苦行僧,拥有的物质财富不多,但内心平和;最重要的是,他周围没有无辜之人。
可是敲门声不依不饶地再次响起0
他走过去,打开门。
“你好,克雷弗利先生。”
她可真漂亮,长直的黑发环绕着白皙的面容,更突显出琥珀色的眼睛,干练的深色西服上衣衬托着她的曲线。潘恩的目光在她隆起的胸部逗留了一下。她施了精巧的淡妆,看上去就像是法律剧中的律师。
“我叫莫妮卡·维尔德。我能进去吗?”
潘恩打量着她。多年以来,源源不断有陌生女性给他寄来热情似火的信件,有些甚至还会直接找上门来。
“你比大多数来找我的人年轻。”他说,“多大了,二十五?”
大厅的另一端,坐在公共休息室的男人们伸长脖子,色迷迷地盯着莫妮卡。
“求你了,让我进去。”她望着他恳求道。
潘恩心一软,让出了道路。她可能是在登记簿上查到了他的名字,找上他是因为她喜欢杀人犯。可潘恩总不能把她挡在屋外,因为大厅里的男人们正饥不可耐地看着呢。
即使在先知出现以前,被判无期徒刑或死刑的杀人犯都会收到许多情书和结婚请求。女人们到监狱探视他们,不遗余力地帮助他们脱罪减刑,跟他们结婚,有时甚至在探视室里受贿警察的监视下圆房。
如今,她们也追求潘恩这种潜在的未来罪犯。他代表着一个冒险的机会,一个追逐危险并与危险共舞的机会。
莫妮卡环视他的小屋,这里只摆着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桌和一把折叠椅。她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床沿上。
“我想我有点儿紧张。”她说着把一缕头发别在了耳后,“想喝啤酒吗?我包里有两瓶,冰啤酒。”
潘恩在折叠椅上坐了下来。
“不用,谢谢。你听我说,”他用亲切却坚定的语气说道——多年以来,他已对很多女人说过这番话,“我不需要女友或妻子,我只想种点儿蔬菜。我想象中最美好的生活就是独自一人生活在这间房里,直到不可避免的不幸发生。我不想自己潜在的爱人受到伤害。”
先知的出现源于一次意外。科学家意图设计一款在低辐射剂量下测量神经元活动性的仪器,在此过程中却发现,测试者带着头盔时,放射性粒子的随机衰变有时会让他们看见自己未来的一段影像,就跟做白日梦一样。
生命可以被看做是黑暗时空中的一串珍珠,起点和终点都隐没在虚无之中。我们经历的生活是由一连串离散的时刻组成,我们每到一点,无数种可能性便坍缩成一种现实。生命中的某些时刻就像是特别闪耀的珍珠,在时空的链条上散发光芒,这样的光芒可以被检测到。
先知展示的画面都属于未来,并且延续的时间从来不超过一分钟。每个测试者只会看到一种画面,而且只能观看一次。测试者也无法控制看见自己未来的时机——有些人自始至终就没有看到过。
可是,但凡被看到的未来,都无一例外地变成了现实。
“你误会了,”莫妮卡说,“我是反预先裁断计划的干预专家。”
潘恩听说过这类人。他们致力于为那些肯定会被定罪的人辩护,尽管明知不可能成功。
比如,曾有一个名叫莱克斯·伍兹的人,他身材瘦削,戴着眼镜,在奥斯汀做会计师。他便是通过先知看见自己站在法庭上,被判了终身监禁。
和许多人一样,莱克斯也是经过多年的尝试才最终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影像,结果却令他震惊。他向每一个愿意倾听的人描述了这个结果——大多数的未来罪犯就是这样被发现的,因为他们无法独自承受那样的秘密。
他的家人朋友都避免跟他牵扯到一起,他开始变得意志消沉。
反预裁计划的人伸出了援手。几名相互熟悉的志愿者全力支持他,不让他向命运低头。
一些志愿者和他成了朋友,与他分享了各自的未来影像,想以此来鼓励他。一个女人把自己看到的恐怖场景告诉了莱克斯:她看见一栋房子在黑暗中燃起大火,她知道那是她的房子,里边是她的家产,还困着她所爱的人;一个男人也对莱克斯讲述了自己令人痛苦的见闻:他一觉醒来发现他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且他知道那都是他自己造成的;还有一个人说他看见自己愤怒无比,因为他的妻子被人撞倒在了路边,肇事者却无动于衷地驾车绝尘而去——他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愤怒。
后来,莱克斯在受审时解释说,自己烧毁了女人的房子、拐走并杀死了朋友的孩子,以及故意肇事逃逸,都是因为他相信自己必须实现先知的预言,以“完成上帝的任务。”
“他们希望预言变成现实,你没看出来吗?所以我才帮了他们一把。你们不能杀我,”他大笑着说,“我知道你们不能!”
他的罪不足以判处死刑,所以被判终身监禁。
潘恩看着莫妮卡说:“你们失败得还嫌不够多?”
“我的任务是编制你一生的故事,”莫妮卡说,“仅凭先知所展现的时刻不能定义一个人。那一刻之前和之后的无数个时刻都有各自的意义。”
“可是对我而言,那以后的时刻都没意义了。”
“你还拥有过去,那段时间才是成就你的生命之旅。在你未来的审判中——假如真有审判的话——我们会对陪审团讲述你全部的人生,这样他们就能看到完整的你。”
“为什么要浪费这些时间和努力?我们都清楚,不管我有没有罪,我一定会受到审判。不论检方的指控多么草率,不论我方律师的辩护多么努力,不论最终提起多少次上诉——我们都清楚最终的结果会是如何。”
“即使我们不能说服审判你的陪审团,将来你的故事也可以讲给其他的陪审团听。有了足够多这样的案例,我们才有希望废除死刑这种野蛮行径。”
潘恩想象着莫妮卡勾绘的未来,那时的先知不会再呈现这样的场景:一个人手脚被束缚着躺在手术台上,垂下的麦克风将记录他的遗言,而他正被死亡的恐惧吞噬。
她所说的死刑犯案例中会有一则是属于他的故事,记述这种故事的目的就是为了避免死刑,避免有人像他一样在死刑的阴影中度过一生。
“你凭什么认定你会喜欢我的故事?”
莫妮卡看着他的眼睛,“我看见你在门口盯着我的样子。你喜欢我,如果我是你以为的那种女人,你就能轻易得到我。但是你一开始就拒绝了我,只因为你不想我受伤。你的故事值得讲述。”
十六岁生日时,潘恩收到四件礼物。
第一件来自莎拉。午饭时,莎拉把潘恩领到戏剧小组的道具室,在一堆纸做的盔甲和一排发霉的流苏短裙之间吻了他。然后莎拉在他耳边用羞涩而性感的声音说:“好啦,我们可以那个……如果你想要的话。”
第二件来自于外界。离比赛结束还有三秒钟时,克利维尔长角队以77比78落后。就在这时球传到潘恩手中,他不假思索跳起投篮,篮球划出一条美妙悠长的曲线,从他的手中飞进了篮筐。
他听见莎拉兴高采烈地尖叫,瞥见她抛向空中的蓬蓬球发出的闪光,随后便被庆祝的队友们压在了身下。长角队闯入了州冠军赛。
父亲亲手交给他第三件礼物——他那辆旧卡车的钥匙。“你得自己维护保养了。”他笑着说。
潘恩拥抱了父亲和母亲。这种责任他十分愿意承担。
最后一件礼物是他后来才想起来的。
“别忘了今晚用先知看一下自己的未来,”他母亲说,“他们说生日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你也许能看到点儿什么。”
“或许你也会看见自己中了大奖。”他父亲说着又笑了起来。新闻节目都在报导:加州一名妇女看见了自己未来赢得二千万美元奖金的情形,结果连多年不见的亲戚都露面了,而投资商现在就想用一小笔钱购得她未来的奖金,电视上的怀疑主义者则在讨论她是否在撒谎。
潘恩轻声一笑,他一点儿都不在意先知,也已经有四年没碰过它了。他从来不期望看到些什么。他看着属于自己的卡车,想象自己和莎拉驰骋在夏季的公路上,莎拉躺在后座,修长的腿伸出窗外,享受阵阵凉风。
这才是完美的时刻,潘恩认为。未来只是一个谜团,像宇宙之初的大爆炸一样难以破解。
“那一天我已经好久没想起过了。”潘恩说。
“人的一生中有许多时刻值得回忆。”莫妮卡说。这是她第二次来访,她穿着牛仔裤,套着展示出结实肩膀的T恤衫,显得更随意了一些。潘恩正带她在农田里参观,上次他告诉过她,穿套装和高跟鞋不方便在泥土里行走。
潘恩弯腰从藤上摘下一颗成熟得裂开的祖传番茄,足有苹果那么大。他用衬衫的衣襟擦了擦西红柿,然后递给了莫妮卡。莫妮卡咬了一口,汁液从嘴里溅出来,惹得她笑了起来。
“真甜。”她说。
潘恩盯着她的嘴唇,强忍住亲吻她的冲动。这感觉令他既高兴又害怕。
“你也不总是在寻找命中注定的杀人犯吧。”他说,“给我讲讲你此前的经历吧。”
莫妮卡的姐姐苔丝胆子更大一些,习惯打破各种常规。她把封面暴露的爱情小说带回家,姐妹俩就藏在一条毯子下打着手电屏息阅读,直到父母以为她们睡下了之后很久。
“要是我们的生活像书中描述的那样令人兴奋就好了,对吧?”苔丝问。
莫妮卡点头赞同。
后来有一天,先知让苔丝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十六岁的苔丝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叫醒了莫妮卡,告诉她自己看见了什么:她坐在某间卧室的摇椅中,屋里没有几样家具。墙上挂着照片,但是她看不太清楚。在画面里,她记得自己感觉到一种温和的满足感,仿佛自己走到了长路尽头,但是略有些疲倦。
“我该拿这种未来怎么办?”苔丝大惑不解地问道。
“我会变成那种一事无成的人,”她哀叹道,“苍老无趣,这就是定义我一生的时刻?我今后的生活该怎么过?还不如坠桥自杀算了。”
那天之后,苔丝变得疯狂起来。她抽烟、喝酒、跟最危险的男孩们约会——甚至包括比她大上十岁的男人,他们都假装相信她已满十八岁的谎言。她一时兴起就会逃学去旅行,从来不拒绝冒险的经历。
“激情不会令我丧命的,”苔丝笑着朝她们爸妈喊道,“反正我知道我会平安到老。”对于这无可辩驳的逻辑,爸爸和妈妈也无话可说。
“我要更加大胆地生活,”苔丝对莫妮卡说,“我要自己决定由哪些时刻来定义自己。看看究竟谁会赢吧,是我,还是先知。”
莫妮卡一直崇拜苔丝,这回她更钦慕苔丝了。她如此勇敢,如此荣耀!苔丝不会向命运缴械投降。
“我现在的生活太无聊了。”苔丝说。她吸了毒,正想袒露自己的内心。在她们俩黑暗的房间里,莫妮卡能听见她低沉的哭声。
“你说什么呢?”莫妮卡坐起身,“你能用五种语言骂人,会骑摩托车,搭车去过加拿大和墨西哥。这两年你做过的事比妈妈一辈子做得都多。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像你一样令人着迷。
“我没法停下来,”苔丝说,“一直没法停下来。因为一旦停下我就会思考:‘我厌倦了吗?我的一切就要在此刻结束,就要开始走下坡路了吗?’然后我就得再次开始前行。就像转轮上的仓鼠,不管跑得多拼命,终究什么也得不到。因为无论我有何作为,我已经知道了自己故事的结局。”
莫妮卡恨透了先知,她不希望自己跟它扯上任何关系。
“我明白你为什么会迷上这个了。”莫妮卡说。她擦去额头的汗水,却留下泥土的印记。除草可不轻松。
每个周末,她都来潘恩这里。她在城里接受了一个小公司的职位,以此来支付自己的生活开支。她还告诉反预先裁断计划的协调人,自己完成潘恩的案子之后才能接管其他案例。
“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潘恩说,“我可以不去想过去和未来。这时尽管我孤身一人,却不觉得孤独。”
然后,他们一起坐在门廊上,这回潘恩接受了莫妮卡从汽车冰箱里拿出的冰镇汽水。
一天快要结束了,其他人陆续回到了这栋房子。有些人直勾勾地盯着莫妮卡,看得她浑身不自在。潘恩对那些人怒目而视,他们迅速移开了目光。
“谢谢。”莫妮卡说。
“看见未来带给我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 ——谁也不想惹我。”
由于离得很近,莫妮卡能看见他手上轻微的颤抖和咬牙切齿的紧张模样。潘恩不愿与人对峙,但是他为莫妮卡这样做了。莫妮卡想伸手去抚慰他。
“他们当中有些人相当危险。”潘恩压低声音说,“那边的家伙杀了三个人,但他只承认杀了一个,他在牢里待了二十五年之后出狱了。他告诉我他还会再杀人。”潘恩看着她,眼中充满了疑惑,“你为什么不害怕?”
从他的声音里,莫妮卡能听出他这些年在不断遭受着拒绝,人们都会害怕地躲开他。她凝视着潘恩,把一缕头发掠到耳后,“我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我还是我,你知道的。”面对着模糊抖动的网络视频画面里的莎拉,十六岁的潘恩说,“一点儿都没变。”
他离开学校已经一周了。
卧室里很暗,窗帘挡得严严实实。他不想让外边人行道上和街对面配备了长焦镜头和定向麦克风的记者有机可乘。
开始时,他们甚至在他家的草坪上架设起了相机和帐篷,结果他父亲端起猎枪出去对付他们,警察局局长来了才让父亲息了怒。最后他跟狗仔队达成折中的解决方案:他们不能进入克莱弗利家的领地,但是可以在外围工作。
“我本来不该跟你说话的。”莎拉对着镜头低声说,“我爸……”
潘恩当时被自己的未来吓坏了,于是他马上就给莎拉打了电话,结果在午夜吵醒了她全家。潘恩疾风骤雨一般把能够回忆起的景象全都讲给了莎拉,这令莎拉也害怕不已。后来她父亲抢过电话并叫了警察。
“可那景象不代表什么。”他辩护道,“我也许是清白的,只是错误地出现在了不恰当的地方。或许我没有理解那时的情况。”
莎拉点点头,但是她没看潘恩的眼睛。
潘恩闭上眼睛,他仍能听见广播里脱口秀主持人的声音:“先知从不会错。那孩子长大后会变成杀人犯,被判死刑。”
“记者们也聚在了我家周围。”莎拉说,“就连我妈妈出门买东西的时候,都会被他们团团围住。”
莎拉的父母一点也不喜欢曝光,甚至在向教堂捐什一奉献时都不愿意自己的名字被提及。她父亲从没在先知那儿看到任何图像,而她母亲则看到子孙满堂。他们很享受普通人的生活。
他们以往喜欢潘恩,因为他是一个普通学生、运动健将,不嗑药,只有在无伤大雅时才喝点儿酒,礼貌待人,信仰上帝,还爱自己的妈妈。
然而他不再普通了,一点儿都不。
“谢谢你没向记者们爆料。”他勉强地说道。不是每个人都像莎拉这样为他着想,他的一些队友就接受了媒体采访,讲述潘恩总是在赛场展示“杀手本能”、粗鲁对抗或是不喜欢动物这些轶事。没人在意他们是否撒谎,因为记者们对这些故事如饥似渴。
“地方检察官真要设法把你关押起来?”莎拉沉默了几秒之后问。
对这个问题,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看法。
我们可以把将来注定要犯罪的人关进监狱吗?宪法也许应该对这个问题给出个说法。
既然先知从不出错,把他关起来就能阻止他杀人吗?也许他会在监狱里实施犯罪呢。
这种争论沸沸扬扬、无止无休,争论的内容也一直绕来绕去。
“我不知道,”潘恩说,“在奥斯汀的检方把这件事理顺之前,我们家里的人哪儿也不能去。”
莎拉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潘恩,我必须得下线了。”
潘恩盯着屏幕,想象自己可以闻到她洗发香波的味道——淡淡的花香,预示着清晨。潘恩多希望自己可以伸手抱住她。
“我们能约个时间再谈谈吗?”
莎拉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摇了摇头。
“难道你……害怕我?”
他等待答案,可莎拉垂下目光,没有看镜头。
“潘恩,对不起。再见。”
莫妮卡根本就不想知道先知的预言。像她这样的人有很多。“尽管我们的身体不自由,”她在一本书中读到,“但我们有必要保留对于自由意志的憧憬。”
后来有一天,苔丝鼓动她说:“就试一次嘛,这样你就知道感觉如何了。像这样刻意避免使用先知,难道不也是不自由的一种表现吗?”
于是她尝试了一次,但立刻就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然后苔丝抱着她的妹妹说:“唉,我很抱歉。”
莫妮卡这才真正地明白,她看到的影像糟透了,就连苔丝都为她感到遗憾。
“看来我得扔掉你的那些爱情小说了。”苔丝说,“抛弃那些诱惑,不曾拥有,你就不会怀念了。”
那些未来影像的细节在莫妮卡的记忆中逐渐变得模糊,可是对身心造成的痛苦仍然挥之不去:她躺在地上垂死,知道是自己的爱人杀死了她。那只是一个瞬间,是一份没有任何背景和解释的记忆。
于是莫妮卡不再跳舞,那些紧张的男孩邀约她周末出去的时候她也不再回应。
她想象得到自己的生命中有什么在等待着她。她不得不避免对任何男人产生兴趣。她从来不去看那些令她心动的粗犷面庞、棱角分明的下巴和修长的身材。她就像一只生活在暗处的飞蛾,永远也不企盼火光。
“你的未来影像太可怕了。”潘恩说。
这个周六的晚上,阿尔德贝拉饭店里人很多。人们显得轻松惬意,许多都是举家前来的。潘恩的旧衬衫和过时的裤子并不起眼。莫妮卡从警察那里为他取得进城的特别许可,条件是莫妮卡要对他可能犯下的任何罪行负全责。当然还要填一些表格。
她喝了一口红酒,“没你的可怕。”
“像我们这样的人,都是有问题的。”潘恩压低了声音说,“我们得一直这样生活,不会有真正的工作、朋友和机遇。人们害怕我们,这对我们是会产生影响的。”
“你不能让别人的恐惧来定义你。”莫妮卡说。
潘恩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也害怕我自己。”
潘恩一家搬家了。地区检察官没有横加阻拦,反而乐于扔掉这块烫手山芋。他们搬到了马萨诸塞州,那里没有死刑。
“难道我要永远留在这里?”潘恩讥讽地问道。他的父母只能用叹气来回答他。
潘恩努力融入新学校,可是不到一天时间,他就被认出是那个经常在电视上出现的人。
放学之后,潘恩便被几个男孩围住,还有一大群人在更远的地方围观。
“我们不怕你。”其中一个男孩说。他块头最大,是他们的领袖,“可恶的杀人犯。”
潘恩站着没动,他不想先出手。
“我敢打赌你会变成一个连环杀人犯,是不是?”另一个男孩嘲笑道,“我猜你从来没有女朋友。”
这场打斗简短而又粗暴。潘恩的鼻子破了,不过他也让三个男孩被送进了医院。
学校开除了他,别的学校也不愿意接纳他。他太危险。
“我该怎么办?”他问父亲。怒火从他的内心燃起,他想用拳头猛击墙壁。他想象自己拿着一支枪,走过新学校的走廊,朝看见的每个人射击。然后,他抱头痛哭起来。
他被自己的愤怒吓坏了,这使他认识到,先知对他未来的判断也许没有错。
他父亲紧紧地抱住他。他记忆中的头一次,两个人都哭了。
苔丝躺在医院的床上,手脚被固定着。
她不愿事先费心去检查悬崖下边的水里是否有岩屑(“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反正我知道自己会没事的。”)她没死,但是这次的悬崖跳水事故令她摔断了六十多根骨头。
“这荒唐透了。”
莫妮卡举起一本过去给苔丝读过的爱情小说,让她能够看见。封面上画着一位丰满的黑发女人,身着紧身太空服,头戴玻璃头盔;抱着她的大块头赤裸着胸膛,留有一头飘逸的金色卷发。他们飘在一片星空中,深情地互相凝望着对方。不知为何,这位男性没有戴头盔。
“你还想让我给你读这本小说?”
“没错,我太无聊了。”
“可是你已经知道这种小说的结局如何。你知道他会承认自己喜欢她,你会发现她离不开他。你清楚他们会长久深情地接吻,接下来会做爱,然后是求婚。你为什么想读这种小说?”
苔丝白了她一眼,“我读这种小说,不是为了出人意料的结局。”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书中那些人,行吗?我想看看他们如何扮演自己的角色,如何能从第一页到第三百五十页一直娱乐读者。我最后能记住的也是那些东西。”
“的确如此。”莫妮卡说。“一直以来,我们的做法都不对,姐姐。”
苔丝盯着她,“你指什么?”
“还记得看到自己未来真爱的那些人吗?他们给自己的未来爱人画了像,张贴在网络上,希望借此找到他们,认为这样才能使他们的人生完整。但当他们真的相遇时,有些人的爱情只维持了三天的热度;有些人连十分钟都无法忍受,于是分了手,却在十年后再相遇的时候擦出了爱的火花;有些人一直生活在一起,一生相伴,但是生活从不是他们曾经希冀的样子。先知展现的未来是一个重要的瞬间,人们会永远铭记的瞬间;然而那仅仅是一个瞬间,人生远不仅仅如此。”
“可我说的是生命的终点,我看到的是自己将如何死去。”
“不。”莫妮卡起身走过来,“死亡也只是众多瞬间中的一个,不比生命的其他瞬间重要或卑微。有一天你也许会心满意足地坐在房间里,有点无聊,无所事事,但这不重要。你并不知道这个瞬间是一个快乐人生的终点,还是一个悲哀人生的终点。你生命的弧线是未知的。
“对于那个你还没有经历的瞬间,你一直以来想得太多了。别再逃跑了,休息一下,喝杯茶,跟朋友们聚一聚,哪怕什么都不说。跟我也聚一聚。你要考虑的只是当下,就是现在。”
苔丝沉重地呼吸了一会儿,“其实,那样也挺好。”
“没错,”莫妮卡说,“现在让我把这本书给你读完。”
后来,苔丝问,“你呢?你怎么打算?”
“我要找到他。”
“那苔丝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她在加州生了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她爱他们胜过一切。”很快,莫妮卡笑着又说了一句,“她一直都没觉得厌倦。”
“我不知道未来的事情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发生。”潘恩说。他喜欢像这样拉着莫妮卡的手一起散步。
“我也不知道。”莫妮卡说,“这恰恰才是关键所在,没人了解未来。”她捏了一下潘恩的手。
“可我们的确知道——”
“我们所知道的东西没有任何意义。我们俩会爱得热情似火,然后在一个月后分手,老死不相往来?还是一起幸福地生活了五十年?你会成为那个一时气愤杀死我的人?还是我又会爱上了别人,并在多年以后的某一天,你因罪行受审时,作为证人对陪审团讲述我们一同度过的这段时光?”
“有时候我对这个世界感到愤怒不已,以至于连自己都特别害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潘恩停下脚步,颤抖着望向莫妮卡的双眼,“我不想伤害你。”
“我不清楚你是否会伤害我。”莫妮卡抚摸着潘恩的脸庞说,“我也没有办法知道。但我知道你一直都可以选择。我们看到封面就能了解小说的内容,但这不代表我们不想继续阅读这本书了。”
“你一点儿都不害怕?”
莫妮卡笑着亲吻了他,“我遇见过许多你这样的男人,还倾听过他们的故事。我从来没有害怕过。但是自从见到你的那一天,我就开始害怕了。”
潘恩想了一下才理解她这句话的含义:被我爱的人杀死。
“我也爱你。”他说。总有一天,他会以某种方式伤害莫妮卡,一想到这他就心痛不已。他完全不清楚他们之间怎么会发展到那个心碎的地步。
“没有先知我们也知道每条生命都将以死亡终结。”莫妮卡小声对他说,“所以我们只得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赋予每个时刻以意义。”
然后他们亲吻起来,直到深夜。
译/耿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