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宇昆《贝利星人》全文

对外层空间的探测和利用(包括月球及其他天体),必须是为了所有国家的利益与福祉,不论其经济发展程度与科学水平高低,成果最终属于全人类。

各国不得通过主权要求、使用或占领等方法,以及其他任何措施,把外层空间(包括月球和其他天体)据为己有。

——《关于各国探测和利用包括月球及其他天体在内的外层空间活动的原则条约》,1967

凯利·谢尔曼,“哥伦比亚”号船长,正以缓慢的动作小心翼翼地作业。在失重状态下,对动量、质量和惯性都要格外留意。这些悬浮的生命舱每个差不多有一百公斤,如果他移动过快,很可能会产生攻城木一样的撞击效果,把某个舱体撞碎在墙上,而最近的维修点是27.8光年以外的地球。

他把第一个生命舱送至医疗室的复活台,将解冻舱内人体这一精细而复杂的工作交由计算机处理。

计算机开始工作,谢尔曼一蹬腿,飘回到前面的飞行舱。“哥伦比亚”号正处在高轨道上,底下的星球在他眼前一览无遗。只见蓝蓝绿绿的椭圆形水域,星罗棋布地点缀在一片棕褐色的背景中,上面还飘浮着一层白色的涡流——很像地球,但比地球干旱得多。同真正的海洋相比,那些水域只能算是大湖。恒星——室女座M61——处在飞船背后,从面积不大的极地雪峰上可以看见它的反光。围绕星球的山脉当中有一些火山,向着天空喷出滚滚浓烟,但从如此遥远的地方望去,感觉就像呵出的气体一般。由于理论上显示该星球有火山存在,飞船发射前的新闻发布便以夏威夷火山女神的名字为其命名——“贝利星”。如今这一理论也得到了证实。

背后传来一阵响声,一号生命舱里的“房客”起床了0

“睡得还香吧?”谢尔曼问。他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屏幕。

“和婴儿一样香。”达伦·克罗塞回答。这位副船长兼地质学领队从谢尔曼身边飘向环形大屏幕的另一侧,扯出墙上的尼龙扣缠住大腿和上身。他与谢尔曼头脚相对,这样一来,谢尔曼是低头往下看屏幕,而克罗塞则是抬头朝上看屏幕。克罗塞总是喜欢与众不同的视角。

“要咖啡吗?”

谢尔曼点点头,颇有些惊讶。克罗塞抛出一个银色的小包,在空中慢慢地翻着跟头。谢尔曼一把接住,揭开底下的拉环,等待里面的化学物质进行放热反应。过了一会儿,他拔出底部的吸管放进嘴里,试探性地挤了一下包装袋。速溶咖啡的滋味令他感慨万千,此时此刻,这味道赛过以往喝过的任何咖啡。

凯利·谢尔曼身材修长,飞船发射前刚满45岁,尽管如此,他的一头棕发依然繁盛茂密。他嗓音低沉,讲话不快不慢,从容不迫,有时候被克罗塞形容成电影配音。而克罗塞恰恰相反,他个头矮胖,头上谢顶,讲起话来像心不在焉的老教授。在船员们眼里,他比谢尔曼更平易近人,更容易相处,不过两人对此并不计较。他们凑在一起,组成了一支高效率的指挥团队。

谢尔曼望着对面倒立的克罗塞,时不时地吸一口银色袋子,“你居然把私人配重省出来带这玩意儿?一共带了多少?”

“四袋而已。剩下的两袋我打算留下来,等你开那又臭又长的动员大会时用。我一定要冲进昏暗的角落抢把舒服的椅子。”

谢尔曼笑了笑,继续吸他的咖啡。

虽然“哥伦比亚”号堪称美国设计史上的巅峰之作,但以850:1的燃料载荷比计算,它远远算不上一艘高效率的飞船。从地球到贝利星之旅既是它的处女航,也是它唯一的一次飞行:旅途往返所需的反物质量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为了以最少的燃料确保飞行,悬浮生命舱必须在飞行期间减少消耗,而每位船员在发射前都要强制减肥。作为副船长,克罗塞能携带的私人物品为十公斤。虽然用四袋速溶咖啡挤占配额也许不是最明智的选择,但这一刻谢尔曼真的很感激他的决定。

“是不是让人回想起威尔德?”克罗塞指着顶上旋转的星球说。

谢尔曼笑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前——若按地球的时间坐标,相当于近六十年前——由于两人都在寝室登记表上注明自己有失眠的症状,所以新生办把他们分到了同一寝室。他们俩常常一清早就坐进公共休息室里,一边喝着用咖啡机违规煮出来的廉价咖啡,一边望着窗外的院子渐渐苏醒。

“绑住自己然后入睡,就好像昨天的事一样。”克罗塞道。

“我们穿越了三十年多一点,这是地球坐标,按飞船上的相对时间计算大概是六年半。我们的精准率达到了99.79%,明显破了俄国人的纪录。”

克罗塞听完吹了声口哨:“但愿我妈这会儿能在电视上看到我——我都成闪电侠了。还有萨莉——”

此话一出克罗塞便后悔了。这时候——不管采用何种惯性坐标系——克罗塞的母亲都早已作古,而萨莉,谢尔曼的妻子——前妻——如果没死的话,也已是耄耋之年。谢尔曼感觉从胸口涌起一阵迷惘和绝望,拼命压抑着才没有哽噎出声。

任务组的心理专家多次给船上的每位成员做辅导,就为了让他们能面对这样的时刻:膨胀休克。“专注于使命,”他们反复地告诫船员们,“你们,把注意力集中在任务上。其实从接受使命的那一刻起,你们就已经道别了所有人。”

然而,预料到一件事发生,与现实的体验纯然不同。

谢尔曼装作克罗塞什么也没说过。两人一齐阖上眼睛,开始做任务组心理专家所教授的深呼吸训练,驱赶心底的恐慌。可是,一梦三十年,往事的影子哪能被轻易抹去!

“好消息是这里没有其他地球飞船造访的痕迹。”等到声音不再受情绪影响,谢尔曼这才开口道,“由此得知,咱们已知的物理法则没有被推翻,什么也快不过光速。”

而且,再也回不去了。他心里默默地想。

“要是我们一觉醒来发现有人已经赶在了前面,那才无地自容呢。休斯敦那边有没有消息?”

谢尔曼摇摇头,“以他们的参考标准,大概会在我们出发后两年开始广播,所以信号应该刚刚到达。但目前室女座M61正处在活跃周期,耀斑特别嘈杂,计算机需要时间过滤。”

“咱们不妨开始准备着陆。”

专注于使命。

谢尔曼将太空梭降落在一片坚实平坦的冲积平原上,落地的过程无懈可击。平原挨着一片翠绿色的大湖,根据其形状,谢尔曼将其命名为“加利福尼亚新星湖”。

登录小组的成员们还待在气密舱里,出于谨慎,都换上了太空服。贝利星的磁场和大气层滤掉了有害的太阳辐射,氧气在大气中的体积比为15%,可以直接呼吸,但适应环境前人们可能会感觉头晕。尽管探测机器人未在星球上发现有机生命体存在,但最好还是让船员们——还有他们携带的各种微生物——暂时与环境隔离。

“准备好演讲词了吗?”克罗塞问,手里擎着一部摄像机。

谢尔曼冲着他笑而不语。克罗塞打开气密舱。

谢尔曼手持旗杆,动身走下楼梯。迎面刮来一股强风,他身体一晃,努力稳住脚跟。外面的气温在华氏50度左右,穿薄毛衣的天气。

他落到地面,在太阳系外的天体上留下了人类最初的足迹。身后传来登陆小组的雀跃欢呼声。他肃立了一秒钟,而后开始放眼四周。

现在是当地时间的清晨。室女座M61才刚刚升起,金灿灿的光线笼罩着万物,甚是清新。跟前是加利福尼亚新星湖那一望无际的翠绿色水面,大风掀起数尺高波浪,有节奏地拍打着湖岸。

远离岸边的平原上到处都是岩石,在远处发出闪烁的光芒,像一片片玻璃散落其间。仰望头顶,长条形的卷云横在蔚蓝的天空中,宛如战斗机群返航的尾迹。

谢尔曼展开旗帜,旗子迎着风猎猎作响。他用力地将旗杆深深插入脚下的土地。松开手,印有54颗星的红白条纹旗帜在外星的土地上飘了起来。

“我们来了!”他向着摄像机挥手道。虽然比不上尼尔·阿姆斯特朗那样震撼人心,但也符合此情此景。

登陆小组分头行动,开始了贝利星上的探索之旅。芭芭拉·普拉特,生物学家,前往加利福尼亚新星湖采集水样;T.J.布拉克曼和奥克·阿切贝,两位随机工程师,动手建设营地。阳光下,记忆金属墙和结构件像折纸一样展开,拼接组合成房间、大厅、穹顶、塔楼以及太阳能电池板。

谢尔曼则和克罗塞一起,朝之前看到的湖岸远处岩石间那些闪光点进发。

“土壤不太肥沃呀。”克罗塞一边走一边踢着地上的土说,“完成隔离程序后,咱们要在这里种地还真是个挑战。”

“那你们得想办法,我可不愿意今后四十年全靠再生糊糊过日子。我需要新鲜的蔬菜,否则人会发疯的。”

两人已经走了将近一公里,来到跟前,才发现那些闪光原来是一些水晶块。这些水晶有的夹在岩石的缝隙间,有的躺在地表。大的宽达数米,小的只有指甲盖大。浅黑色的,奶白色的,还有近乎赤黑的深紫色,这些水晶将室女座M61那明亮的光线散射成无数光点。

“真像是爆炸后的晶洞。”克罗塞说。

“也像是被打劫后的新时代商店。”谢尔曼道。

不过,这个比喻不太恰当。再走近点儿,他们发现这些水晶的形状很特别。和常见的天然水晶不同,既不是奇形怪状的晶块,也不是规则的多面棱柱体,面前这些东西有加工过的痕迹:那种一层层发光片中心相连的晶体,状如桨轮;碗状或球状的空心晶体,上面有几百个细微平坦的几何面,挨在一起组成一个近似光滑的表面;而地表上随处镶嵌的管状晶体,上面有形态规则的小突起。这些晶体看上去更像是多余的零件,用在某台奇妙的机器上。

一度停下的风再次猛烈地刮起来,把一些轮子、管子、球体、杯碗在平地上吹得四处翻滚。随着这些水晶的移动,被它们散射的光线也跟着跳跃起舞,仿佛水晶里飞满了萤火虫。

克罗塞继续留在地表探测这些水晶器物,同时监督基地的建设,而谢尔曼则返回“哥伦比亚”号察看余下船员的解冻过程。最新醒来的人五个一组,乘坐太空梭下到地表。能够探索一个崭新的世界,大家都兴奋不已。

一切都照着计划顺利进行,直到抵达贝利星后的第十天。

最后一位醒来的船员名叫欧阳珍妮,初级生物研究员,是个二十出头的纤弱的中国女孩。她各项生命指标正常,但身体刚刚能下地走动,看了一眼屏幕上旋转的贝利星图,她便立即躲进医疗室,再也不肯出来。

膨胀休克,谢尔曼心想。他和克罗塞刚醒来的时候,差点因此而不能自已。每到寂静时,他依然能感觉到这种情绪在他意识边缘徘徊。这不是什么科学上的诊断,但谢尔曼却会迫切地想把自己裹住后藏起来。

膨胀休克与孤独症和社交障碍一样,对小团体中微妙的情绪平衡具有潜在的危害,会扩散并影响到其他成员。他必须立刻制止。

她萎靡不振地飘浮在复活台边,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中间只有一次身体默默地抽动了一下。

当你把政治需求置于一切使命之上时便会这样,谢尔曼愤愤地想。

在所有船员当中,他对珍妮的了解应该是最少的。发射前一个月,俄罗斯和中国指出“哥伦比亚”号上缺少华裔,为了维护“哥伦比亚”号作为希望的象征与宣传美国普世观的价值,华盛顿于最后一刻决定,从香港特别行政区选拔一人加入飞船小组。此人便是珍妮。

谢尔曼反对这一变动,他有他的道理。他说,要怪就怪国会和总统自己,不该在过去几十年间将美国的华裔科学家排挤得一干二净。凭什么让他来做表面文章,承担这种历史问题?但反对最终还是被驳回。

其他船员在发射前都有一个适应期,珍妮却基本没有,她来不及同别人建立真正意义上的友谊,也来不及让自己融入这个团队。有些船员对她取代了自己喜欢的同事而愤愤不平。这件事会招来祸端,他必须立刻扼住这个苗头。

他用力一蹬,飘到她身旁,抓住一个把手。她没有抬头。

“珍妮,”他开口道,“我真的需要你现在马上出来。”

她背过脸去,散开的头发慢慢地从空中扫过。借助惯性她踡起身子,把头埋进膝盖。

谢尔曼心里激起一阵愧疚的苦痛,回忆一触即发。当他告诉萨莉自己已通过最终的体格测试,打算接受任务时,她也是这样蜷缩在床上,藏起脸背对着他。

也许,萨莉从始至终都清楚,这一刻到来时他必然会选择前往,正因如此他才一直不肯要小孩,也总是拒绝谈论未来。她希望时间能改变他的想法,就像其他人那样。

他真心地爱着她,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有些事情对他来说意义不同。他已经懒得向她解释,当自己凝望星空时,胸中涌起的那股悸动和想要扑入虚空的渴望。有些人为了踏入处女地、一览异域风光而离开生命中的女人,像富兰克林、安德烈、斯科特和阿蒙森,对这些人他一向满怀同情。他认为自己未曾向她隐瞒,然而一切证据表明,爱情总会让人寄予希望。

那时候,他很想伸出手去抚摸她,可是他没有;他默默地带上房门,离开了卧室。

谢尔曼伸出手臂,把手搭在中国女孩的肩膀上。她没有动。

“你离开家几十光年,认识的人要么已经死了,要么也相当于死了,因为在没有你的日子里他们生活了三十年,你也不可能再见到他们。”

珍妮还是没有动,但看得出她在听。

“这种事不是你能够忘记的。有时候早上醒来,我会对梦里的东西恋恋不舍,希望那是真的。但你必须做出决定,是这样继续沉湎于过去,还是把时间用在别的事上。你应该知道,这艘船上的另外150个人才是这个宇宙中仅存的人类。你可以选择为了活着的人光荣地履行使命,也可以选择同记忆的幽灵共度余生。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重新让你冬眠,不过当你再次醒来的时候,你就真正成了孤身一人。”

谢尔曼一直在扫描从休斯敦传来的信号。幸好有几颗发射过来的人造卫星避开了室女座M61周围的电磁暴,他希望通过这几颗人造卫星,能够让计算机最终穿透噪音。谢尔曼在脑海中勾画着那台巨大无比的广播,它位于亚利桑那州和澳大利亚的荒漠,专门为了与“哥伦比亚”号保持联系而建造。即使有那么强的天线,想在这样遥远的距离外接收他们的信号,简直好比身在台北,却要接住一只从洛杉矶扔来的棒球。

计算机发出“哔哔哔”的声音,开始显示一段重复的文字信息。谢尔曼不由得心跳加速,他赶紧深吸一口气。这是从指挥部传来的第一条消息,按地球时间,发自28年前。

仅供指挥官:巴西加入北太平洋联合,印度同墨西哥的有限冲突局势出现失控。所有选择都摆在台面上。总统正式宣布美国退出《外太空条约》。命令你们立即宣称在室女座M61发现的所有行星及其他星体的主权一律归属于美国,并回传相应证据。

谢尔曼发现克罗塞正坐在实验台边,全神贯注地盯着显微镜。台面上摆满了水晶轮和水晶管,有些被砸碎了。

“有何进展?”

克罗塞抬起目光,摇摇头道:“进展不大。这些东西主要由硅晶体或准晶体构成,另外基质中还夹杂了其他一些金属,例如钾、铁、钪和一些镧系金属。但我完全猜不透它们的功能和制作过程。如果要用它们来组成其他结构,我也想不出组合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他挪到一边,把位置腾给谢尔曼。谢尔曼将眼睛凑到接目镜前,从显微镜下观察,只见水晶的表面上蚀刻着迷宫般错综复杂的小槽,其中有些槽里还沉积着一些金属微粒。

“不知道这些槽是干吗的,可能是研磨的痕迹。槽口不是按统一尺寸制造,形状也不一样,所以我觉得它们应该不是批量生产。”克罗塞说。

“那滚动时的闪光是怎么回事?”

“压电效应。水晶滚动时撞到别的东西发生物理变形,释放出电荷。刚才你看到的这些槽口应该和闪光现象有关。另外还有温差电效应和热电效应的影响。有些金属粒可能起着电容的作用。要我解释这些东西是干吗的,我还真说不上来。”

谢尔曼拿起一个比他拇指还小的乳白色“桨轮”,对着光线举起。“桨轮”表面蚀刻的细纹反射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彩。他把水晶放回台面,轻轻一推,轮子闪起跳动的光芒,滚了几寸才停下。

“芭芭拉还没有发现复杂有机化合物的痕迹,也没有发现其他生命迹象。我们在行星上做了大量细致的勘察,从各地采集了上百块标本。不管是谁制造了这些东西——我猜他们早已不在了。”

“是件好事,贝利星上不存在需要我们去打交道的本地生物。”谢尔曼说。他把从休斯敦接到的命令转告给克罗塞,“估计咱们拍摄的录像达不到要求。我竖了国旗,但没有就贝利星的主权问题发表任何正式讲话。咱们出发的时候,本来是要让美国在此事上的表态显得模糊一点。看来咱们得重新拍一段录像。”

克罗塞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的下巴:“你觉得现在谁是总统?”

“估计是德林格,不过得看对方扶持的候选人是谁。”

“不,我说的不是咱们走后的那届选举。不是说谁发的那条消息。我是指现在。”

谢尔曼扑哧一笑:“同时性问题在相对距离下很微妙。如果你说的东西我理解得没错,不管谁当总统,当我们离开地球的时候,这个人还在学怎么骑自行车呢。只有等咱们都老了,或许能听到他的讲话。”

克罗塞点点头:“咱们这么想吧。前往葛利斯581的中俄代表团比咱们早两年发射,印欧代表团早一年。就算那颗星离地球近点儿,但他们的飞船速度比我们慢。除非他们背地里留了一手,否则这两艘飞船现在应该还在途中。他们不可能已经宣称过主权——即便是现在——那28年前休斯敦发出命令时就更不可能了。而且就算他们宣称了什么,现在地球也没办法知道。”

“说的对,所以咱们得先下手为强,想办法宣告贝利星的主权归属。如果室女座M61整个都归了咱们,那对俄罗斯和中国的心理优势和舆论优势就大了。为美国殖民而保留的整个体系将成为终极战略资产,令他们望尘莫及。”

“按地球时间,这条消息是28年前发出的。等我们宣告的内容传回地球的那一天,距他们发出命令总共经历了56年。我们现在收到的消息来自于过去,而我们的消息传到后,也只相当于对他们往事的一个提醒。谁知道现在还有没有打仗,更别说将来了。”

“咱们有命在身,”谢尔曼说,“任务一开始我们就知道如果战势升温,情况有可能会变成这样。美国及其盟国连续三年将GDP总值的十分之一投在‘哥伦比亚’号上,终于让我们在星际航行的比赛中力拔头筹。这么做可不是光为了争面子。”

克罗塞点头道:“这个我理解。我只是不想让‘哥伦比亚’号变得像联盟突击舰‘谢南多厄’号那样,因为多年失去沟通而陷在时间里——战争早已结束,它还一直在打。我们要对活着的人负责,而不是对死去的。”

随后传到的是为船员们准备的精神食粮,包括家乡传来的好消息、私人信件、录音以及相片。计算机花了很长时间才将所有的资料完整接收。

谢尔曼收到一封邮件:一张像素模糊的萨莉的照片。画面上净是颗粒,颜色也不均匀,还有数码加工的条纹。照片上,她站在他们家门口,正对着相机微笑,乌黑的头发遮住半边眼睛。随相片一同发来的还有一条短信:“坚持到底。”

这是个简单的老招数。当他接受预审,关在训练基地一连几个月回不了家时两人曾经用过。为了通过审查,他们会以处理个别像素值的方式,把真正想说的话隐藏在低质量的照片里。

凯利,

我原谅你。

很抱歉我没有去发射现场。我觉得看着你随火柱升空,永远地离去,感觉像是去参加你的葬礼。

同你写信就像写给未来。我小的时候,根本想不到有一天我们会飞往外面的星球。太空和我毫不相干,地球上的问题就够受的了。

但这一天还是来了,借助反物质爆炸,你乘风而去,驶向茫茫宇宙。战争的威胁以及战争本身又一次驱动我们前进,为什么我们总是注定要在自相残杀中取得进步呢?

可是,给你写信等于是写给未来。等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住进了临终救济院,曾经承载记忆的大脑被蚕食成瑞士奶酪,跟我的父亲一样。如今我生活在永恒之中,每一天的日出都是永恒的日出。

也可能我太乐观了。这场战争有可能将结束一切战争。也许当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这里只剩下一片辐射的废墟。战争总有自己的一套理由,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是非做不可。你跟你的船员们或许将成为宇宙中唯一幸存的人类。

所以我理解你为什么选择离开。可能你不是这么想的,但也许你内心里预见到这一天到来,所以想摆脱这套旧模式,这些陈腐的历史轨迹,这些我们无法打破的常规。

我想象着你处在外星的蓝天下,想象着你再度出发,想象着你还是两年前离开的那个人,一个要继续活下去的生命。

我原谅你,凯利。好好享受你的自由。

食堂是营地里最大的一片区域,能一次性容纳“哥伦比亚”号全体151名船员,尽管大部分人可能没位置坐。除了举行每周一次的全员大会外,这里还是朋友相聚、棋牌游戏和打发时间的最佳场所。

不过到了半夜三更,这地方照样会空下来。贝利星的一天要比地球长四个多小时,但一个月后船员们的生物钟基本上都已经调整过来。可是因为患有失眠,谢尔曼的睡眠时间还有待固定。他习惯了一个人醒着。

他抓起一杯热咖啡水——这玩意儿喝起来根本不像咖啡——坐到靠窗的一张餐桌前。贝利星的阿尔法卫星挂在半空中,看起来有地球月亮的三倍大。皎洁的光线倾洒在加利福尼亚新星湖两岸的平原上,银光闪烁,魅如幽灵。贝塔卫星体积更大,呈浅黄色,再过一小时也会冉冉升起。风声鼓动,他看到远处平原上亮晶晶一片,与头上闪耀的星空遥相呼应。

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在餐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他抬头一看,是欧阳珍妮。

“工作呢,还是睡不着?”他问。

“都有一点。”她说。她把手搁在桌上,紧张地摆弄着手指,“谢谢您,船长。您的话……帮助很大。”

“我只是告诉你我醒来时的感受而已。有时候明明自己知道,但就是要借别人的嘴说出来。你并不孤独。嗯,准确地说,我们大家共同孤独。这种事之前谁也没有经历过。”

她点点头,眼睛一直盯着双手。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志愿加入‘哥伦比亚’号?”

她闻言一惊,抬起头看着他道:“我父母和我都是美国人。我很小的时候,那时流行中国间谍威胁论,我们被剥夺了公民权,还遭到驱逐。”她目光锐利地盯着他,语气也跟着强硬起来,“他俩不是间谍。”

“那当然。”谢尔曼说。她通过了“哥伦比亚”号的背景审查,这本身便说明联邦政府那帮家伙承认了——不过是拐弯抹角的——当年对她父母的问题处理得不对。用人民的生命做实验,政府和国家付不起这样的代价。

“他们一直希望时局好转后,有一天我能回到美国。他们鼓励我申请,因为要是我表现好就可以帮他们挽回声誉。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被选上。”

“你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

“我还没来得及想清楚。”

谢尔曼抿了一口“咖啡”。芭芭拉跟他说,珍妮工作起来比其他组里的员工都努力。他自认为很了解这一类型的人:勤奋刻苦的好学生,门门得优,成绩突出,师长怎么说她便怎么做,但是缺乏创造力。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我还在寻找这里的生命迹象。有人造出了那些水晶。”

“有进展吗?”

“芭芭拉认为我在浪费时间。但我想探索每一种可能,包括她排除在外的那些。”

谢尔曼点点头:“就算你什么也没找到,咱们很快也得回隔离区了。大家都有些累了。晚安。”他起身要走。

“很高兴我来了这里。”她说。

谢尔曼有些惊讶:“为什么?”

她凝望着窗外异星的景色,说道:“这里谁都不认识我,过去的一切关系都变得没有意义。我刚醒来的时候真感觉自己像落水了一样。我触摸不到我的家人,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越来越不真实,渐渐地离我远去。

“我接到一封他们写来的信。信件被审查过,但我看得出他们对地球上的情况很担忧。我哭了,感觉自己好像在读一本小说的开头——他们将要经历的事情就算我还不知道,其实也早已发生。情节已经设定,无论我干什么都改变不了。

“所以我把你的话好好想了一遍。地球已成为过去,那是回忆和虚幻的地方。我可以选择窝在那里,也可以存在这里。

“结果并没有我想的那样痛苦。我感觉……终于开始为自己而活。就像你说的那样,时间阻断了我们,带走了从前所有的义务和责任,给了我们新的开始。我感觉一下子解脱了。”

一些对材料科学感兴趣的工程师,围绕着水晶之谜一直在进行研究。但大部分船员都在从事其他更为优先的工作:在可控制的环境下,用贝利星的大气和土壤种植地球作物、绘制贝利星的地图及天气形态图、学习贝利星作为人类宜居地所该掌握的一切知识——其中最大的成就是船员们开始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谈天说笑,有的还成双结对,一起进入私室。

贝利星上的第一例怀孕出现在着陆后的第三个月。克罗塞特意开了一瓶香槟——这也是他个人重量配额的一部分——酒瓶挨个儿传递,你喝完了我喝,最后全体151名船员——包括那名准妈妈——全都喝了一口。

“这名新生儿不会有任何有关地球的记忆。”克罗塞说。他跟谢尔曼站在稍离人群的地方,靠着食堂的墙壁,“也不会有膨胀休克,贝利星是他唯一认识的故乡。”

谢尔曼跟着说道:“地球对他而言只是个传说。”

“你有按休斯敦的要求重拍录像吗?”

谢尔曼没吭声。

过了一会儿,克罗塞嘿嘿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

“哈,”克罗塞说,“我刚刚想到要是我们宣告了主权,那这个孩子就是出生在美国国土上的美国人了。那有什么意义呢?他怎么去为几十光年外的总统投票?美国能对他做什么样的要求?他既是生活在美国的过去,也是生活在这个国家的未来,而不是她的当下。”

仅供指挥官:鉴于香港特别行政区出现动荡,有叛乱的可能,因此命令你们在危机解决期间继续或重新冷冻欧阳珍妮。

谢尔曼凝视着屏幕。

珍妮并非唯一一个出于国际公共关系目的而加入的船员。下一个会是谁呢?

他摇摇头,转而阅读起今天的调查综述来。

“想不到她竟然会越级汇报。”芭芭拉·普拉特在谢尔曼的办公室里刚一落座便说道。房间里额外塞了两把椅子,感觉格外幽闭。

“她一再坚持,”谢尔曼道,“说必须马上见我和达伦。我跟她说了,要把你叫来。”

“纯粹是浪费时间。我听她说了,但她偏要固执己见。”

“其实,我觉得她说得有点道理。”克罗塞笑道。普拉特瞪了他一眼。

有人敲门,接着珍妮挤了进来。她歉意地冲普拉特一笑,“对不起,芭芭拉,我觉得你没有认真听我讲。”

普拉特耸了下肩膀。谢尔曼示意欧阳继续。

“是关于那些水晶的。我猜出它们是怎么形成的了。”

她放下平板电脑,电脑在天花板上投影出一张张图片。说实在的,她也只能这样将就,因为在这间狭小的办公室里,四面墙壁都被屏幕、即时贴、地图和表格占得满满的。三位听众背靠椅子扬起头,欧阳开始浏览起照片来。

“我们发现这些水晶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呈各种形式的圆形,有管状、轮状、球状,还有碗状,因此它们能够在贝利星的风力、引力、洪水等自然力作用下滚动。它们的设计就是为了移动。请注意,动得不是很快,最多一年一百米。”

她又点出一张图片:一张贝利星地图,上面标注着醒目的箭头。

“我突然想到要查看贝利星的气流模式。贝利星的主要地理特征是赤道和极地分布着高山,中间纬度上是相对平坦的平原。贝利星的天气系统基本上是由西往东经过平原,而这些水晶也正是在随之移动。

“贝利星的一些大湖也集中在这些纬度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水晶跟着风向走,大部分被吹进湖里,最终沉入湖底。

“它们在那里被淤泥包裹,一段时期后,水晶周围的淤泥压缩、变硬,形成多孔的软性岩石。”

“这种事在地球死去的动物身上也会遇到,化石就是这么来的。”克罗塞说。

“这么说你弄清了水晶的去向,”谢尔曼道,“那它们的来历呢?”

“是的,”欧阳又打开一张图片,“我前面也卡在了这个问题上。不过后来我向克罗塞船长请教了贝利星的一些地质问题,他告诉我贝利星的潮汐模式受两个巨大卫星及其偏心轨道的影响,会周期性地达到峰值。不仅湖泊涨潮遵循这一模式,就连地心的岩浆也受之影响。当卫星排列到某个位置时,会导致周期性的火山频发。”

“贝利星上也有火山时期和冰川时期。”克罗塞说。

“当贝利星经历这样一个猛烈的火山喷发期,喷出的气体会转化为雨水及河水中的碳酸、硫酸、盐酸。带腐蚀性的水注入湖里,渗入到多孔的沉积岩中,侵蚀到水晶,直到这些地方变为一个个空洞。”

天花板上展示出一些岩心剖面图,露出一个个水晶状的洞。

“最后,随着卫星的移动变化,火山作用逐渐减弱,水中悬浮的矿物质又开始在空洞的地方再度结晶,慢慢填充之前留下的空隙。”

“听起来像失蜡法。”谢尔曼道。

“没错,正是这样。这些水晶在前任留下的模子里生长,不会受杂质、矿物质成分变化、地质变形等因素的影响,尽管还不能算是精确的复制品。之后,到了贝利星的冰川时期,全球水平面下降,这些水晶便在冻融循环下露出地表。”

“之后它们在星球上被风吹得到处跑,再次展开循环。”谢尔曼总结道。

“所以说这些水晶不是人造的,而是纯天然咯?”克罗塞问。

“不仅如此,”欧阳道,“这些水晶还是活的。”

“这正是我不敢苟同的地方。”普拉特说。

“什么意思?”谢尔曼问。

“每一块水晶都是一个极富组织的复杂结构。它会生长,会移动,会通过压电、温差电和热电效应消耗及转化能量。它会繁殖——泥模就相当于DNA的功能,中间还会突变。这一切在地质时期中几乎全部经历过。”

“但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呀。”谢尔曼说,“你说的是一块岩石被风吹跑,从山上滚下来。”

“讲句公道话,”克罗塞说,“一切化学过程和物理过程都是理所当然。我们每个人都是确定过程的结合体,比一块被风追着跑的水晶好不到哪儿去。”

“这些水晶也有进化,船长,圆形构造就是证明。那些不方便移动的水晶沉积不下来,于是平静地死在湖床上,当熔岩流出、酸洪经过的时候便彻底消失了。活下来的那些则在漫长的岁月中进化其构造,让自己能随风逐流进入产卵池。”

谢尔曼刮着自己鼻梁说道:“芭芭拉,我总算明白你的意思了。”

“这或许算是一个巧妙的论据,但还是诡辩,不是科学。”芭芭拉说,“无论如何我也不可能把这些石头当做生命。生命不是这样定义的。”

“为什么不行?”欧阳问,“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我们要打破过去的条条框框。一切都应该被重新审视。”

有时候明明自己知道,但就是要借别人的嘴说出来。谢尔曼暗自思忖。

“好吧,就算我把这些水晶当成活的又怎样?我还是会把它们归为有趣的地质现象。管它叫什么,没有任何区别。”克罗塞说。

“有区别,”欧阳道,“我演示给你们看。”

他们把一间小生物实验室的中央腾出来,将一架闲置的小型无线电天文望远镜的抛面镜取下,重新安装到一台旋转搅拌机顶上,搅拌机碗呈倾斜状。当搅拌机低速旋转时,上面的抛面镜像陀螺一样摇晃,在圆周运动中改变了倾斜的角度。

欧阳小心翼翼地将一个轮盘堵钢球大小的小水晶球放到抛面镜中央。小球滚到镜面边缘,开始沿边框滚动,在镜面摇摇晃晃的圆周运动下越滚越快。它叮叮当当地撞击着边框,水晶里面开始发光。

“船长,能把灯灭掉吗?”

黑暗中,这块水晶看上去就像一个悬浮的火球,撞击边缘所发出的叮当声就是一首缓慢延续、清脆悦耳的铃音。

天籁之声。谢尔曼心想。

黑暗中欧阳拾起一把叉子,对准从她面前经过的水晶球快速连续地戳了两下。猛然爆发的两道火星汇成一股格外耀眼的闪光,充斥于水晶内部,而后渐渐地黯淡下去。

水晶再次从欧阳面前经过。这一回她戳了三下。

接着是五下,七下,十一下。这时欧阳只能围着镜面跑才能赶上水晶。

后来她停下道:“看!”

水晶继续滚动,突然间,它开始快速迸发出亮光,越来越耀眼。大家都在默默地数数:一,二,三,……十三。

“我们可以把这些电路模式单纯地视为地质奇观和物理奇观,视作一种偶然的机械计数,”欧阳说,“这都是确定性的,能由此产生出电势和电子。但我们大脑的电路模式也一样,生命和意识的火花其实就是复杂的机械运动。”

她真是艳惊四座。谢尔曼心想。那个胆怯羞涩、缺乏自信的女孩不见了。她好像变了个人。

“表面的细槽有可能是侵蚀摩擦的结果。”克罗塞说,这种可能性的存在让他兴奋不已,“如果是的话,它们会改变水晶的电路模式,由此生成一种记忆。它们和其他水晶一样在泥模中复制。对这些生物而言,记忆和基因其实是一回事。”

“当然,旋转的抛面镜不等于自然测试,”欧阳说道,“在自然的环境下,它们几乎不可能像这样连续移动,唯一接近的就是从一道很长的山坡上滚下来。有些水晶也许能存活五千年,每天晃动几次,滚动几回,一年下来只能移动五十米。它们的意识——如果有的话——是和地质时间同步的。它们对世界的体验不是一个持续的当下,而是长期静止过程中的一些不连贯的激闪。不过,要是克罗塞船长想的没错,它们能从过去的世世代代中获取记忆,有可能延续上百万年。”

“它们是单单记录下岁月的痕迹,还是依照自身必须遵循的思维——不管是哪种思维——生成这些沟槽的呢?它们是拥有自由意志,还是记录历史的奴仆?我们的到来会对它们产生什么影响?”

“虽然我们穿越了几十光年才找到它们,但还有一条更大的鸿沟阻隔着我们,那就是时间。对它们而言,我们只是转瞬即逝的火光。我们太快而它们太慢,就像短暂的蜉蝣和长存的橡树。或许一辈子下来我们也不可能彼此认识。但有了这个,我想咱们架起了一座桥梁。”

“你确定要这样吗?”克罗塞举着摄像机问。

“我怎么能够确定?”谢尔曼说,“头一天行走时你还踢着路上的石头,第二天便发现它们原来是个新物种。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处处有惊喜。

“休斯敦和华盛顿那边以为——现在也是这么想的——我们是远方战略性资源的开路先锋,但是同地球在时间上的隔阂相比,搭建一座桥梁来弥补我们同贝利星生物之间的鸿沟要容易得多。我们可以不被过去的流毒控制,地球上的冲突也不再是我们的冲突。我们是独立的,是自由的。这不正是美国一向的追求吗?”

“他们会管你叫叛徒,”克罗塞说,“但我们全体船员都支持你。这就是人类的一大步。”

克罗塞举起摄像机,画面一半留给谢尔曼,一半留给仍在抛面镜上旋转的水晶球。清脆的撞击声穿过空气传入麦克风。船长开始发话:

“嗨,我们是贝利星人。”

译/苏宁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