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良德《时间断流》全文
1
莎瑞安详地躺在育儿箱里。
时针指向12时14分，这是她降临世界的第七十二个小时。她看起来很健康，皮肤红润。
有人走了进来，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月光映在他的脸上。那是一张饱经沧桑的脸，胡楂儿因为长时间没有修理显得有些脏乱。但这是个高大健壮的男人。
“莎瑞。”他轻轻喊了一声。
他似乎在寻找什么，逐个翻看着育儿箱的标签，当他来到莎瑞的育儿箱前翻阅了标签后，神情突然变得欣喜。
“莎瑞，又见到你了0你还好吗？”
2
“莎瑞，记得喝了牛奶再去上学。”厨房里传来妈妈的叮嘱。
“知道了，妈妈。”
事实上，莎瑞不喜欢喝牛奶，所以趁着妈妈还没有从厨房里出来时，她把牛奶倒在了家门口的盆景里。
“我去上学了，妈妈。”
莎瑞飞快地跑出家门，至少在妈妈发现自己没喝牛奶前。可是刚跑了没多远，她就听见有人在叫她：“莎瑞。”
不是妈妈，这是莎瑞的第一反应，因为叫住她的很明显是个男人。莎瑞回过头，远处有一个男人正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
“你是谁？”小莎瑞疑惑地问，她湛蓝的眸子好奇地盯着那个人。
男人也不回答，只是一边安静地看着她，一边慢慢走到莎瑞身边，弯下身子，微笑着对她说：“浪费食物可不好。”
莎瑞眨着大眼睛，不解地看着眼前的人，“我什么时候见过你？”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你是谁？”
妈妈告诉过她不能和陌生人说话，准确地说，是不要和不知道名字的人说话——那么，知道名字就不算是陌生人了吧？
小孩子就是这么单纯。
男人亲昵地拍拍她的头，“算起来，从再次见到你算起，这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了。”
“那……就是五次喽？”
“如果这么算，就不止五次了。”男人脸色稍稍有了变化，“我该走了，莎瑞。”男人迅速转身飞奔而去。
莎瑞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她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飞奔起来。
要迟到了。
3
“莎瑞，公司不会平白无故就给你发工资。如果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在一番火大的数落后，那个中年妇女的语气终于冷淡下来，“你可以回家了。”
莎瑞灰溜溜地走出上司的办公室，她不能为自己找任何借口。事实上，如果不是自己迟到，公司就不会丢掉一笔板上钉钉的大买卖。她沮丧地走进一家酒吧。形形色色的面孔在她眼前掠过，她只是安静地坐在吧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电视里一个满脸胡子的人说他又发明了什么时空穿梭机之类的东西，人人都骂他疯子。
“莎瑞。”
有那么一点熟悉的声音在叫自己的名字。
莎瑞回过头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看起来至少比自己大十岁，头发有些杂乱，脸部棱角分明，眼神里透露着岁月沉淀出的深邃。他右边的脸颊上有一颗痣，这个男人并不陌生，她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了。虽然每次都像第一次相见那样突然。“杰森……”她喃喃地道。
其实她并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从哪儿来，为什么会认识自己。
“你似乎不是很开心。”那被莎瑞唤做杰森的男人要了一杯啤酒。
“我让公司损失了一笔生意……”莎瑞低着头，下意识地搅动杯子里的液体。
杰森将啤酒一饮而尽，“其实，我比你还要早知道。”他的口吻带着些自嘲。
莎瑞对杰森这些奇怪的话早已习以为常。
“莎瑞，算上这次，是我第八次见你了吧？”
莎瑞抬起头看着杰森，没好气地说：“你上次说，你是第十二次见我。”
“是吗？可对我而言，这确实是第八次。”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够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遇见你，你每次都跟我说一些奇怪的话，你到底是谁？”莎瑞心情有点差，她的语气里透露着明显的敌意。
杰森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一丝无奈的微笑。
双方都沉默了。
“莎瑞，抱歉，我无法告诉你太多关于我的事。我该走了。”杰森没有让交谈继续，他迅速起身往酒吧的门口走去，很快从莎瑞的视野里消失。
4
莎瑞找了一份新工作。有个与她年纪相仿的人在几天后也开始到这家公司供职。
“文森·卡洛斯。”部门经理领着他给大家介绍，“他是我们的新同事，请大家以后多多关照。”所有人都看了他一眼，又埋头干自己的活儿了。只有莎瑞一直盯着他看。经理器重地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然后给他指定了一间办公室。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像极了杰森。
“你认识他？”旁边的同事问她。
莎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哦，不。”她摆摆手，重新投入到工作，心思却再也无法集中。文森和杰森实在太像了，要不是他脸上的痣长在左边，莎瑞甚至怀疑两者是不是同一个人。
下班时，她刚好与文森同乘一部电梯。她忍不住又盯着他看。
“你好。”文森友好地伸出了右手。
“哦……你好。”莎瑞这才回过神来，慌乱地伸出手，结果却伸出了左手。
两只手尴尬地悬在半空。
文森优雅地把莎瑞的手翻转过来，俯身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也许，你更习惯吻手礼。”文森开玩笑地说。
莎瑞被他逗笑了，忍不住问：“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面？”
“为什么？”文森一脸茫然。
“你很像我的一个老朋友。”莎瑞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道。
“是吗？那很荣幸。不过，今天应该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这么看来，文森和杰森绝对不是同一个人，那么会不会是失散的亲戚呢？如果能见到杰森问问就好了。莎瑞暗暗地想。
可惜，杰森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来找过她了。
5
十个月后，文森向莎瑞求婚了。
莎瑞觉得自己很幸福。在教堂里，机器神父庄严地说：“在婚约即将缔成时，若有任何阻碍他们结合的事实，请马上提出，或永远保持缄默。”
整座教堂充满了寂静，还有祝福的目光。
神父望向文森，问道：“文森·卡洛斯，你是否愿意莎瑞·克莱尔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文森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
机器神父又转过身面对莎瑞提出相同的问题，整座教堂更加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莎瑞。
“我愿意。”莎瑞的声音并不大，但整座教堂的人都能够听见。
神父对众人说：“你们是否都愿意为他们的结婚誓言作证？”
“愿意。”
“莎瑞·克莱尔，文森·卡洛斯，能见证你们互相发誓爱对方，我感到万分喜悦。在此，我向在座各位宣布你们结为夫妻，现在新郎可以吻新娘了。”
莎瑞的脸已经泛起了一点红晕，文森搂住她纤细的腰。两人的唇紧紧贴在一起，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
教堂门外，一个男人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6
莎瑞和文森结婚已经十二年了，他们彼此相爱，相濡以沫。自打文森出现后，杰森一次都没有出现过。可有一件事，让莎瑞耿耿于怀——
丈夫的相貌越来越有杰森的感觉。她每天面对着丈夫的面孔，却不由得想起十几年前，或者更早的时候，自己遇到的那个杰森。那时的杰森和现在的丈夫差不多年纪，她每天惴惴不安地思索着其中的原因，越来越容易走神。
这天她走在街上，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应该是丈夫，可是却穿着和丈夫出门时不同的衣服。杰森！她反应过来，刚要追上去喊他，一辆灰色轿车呼啸着猛地将她撞倒在地——
鲜血染红了柏油马路。
7
你杀过自己所爱的人吗——我是说，真心爱着的人？
我杀过。
我同意拔掉氧气管，跟亲手一枪打穿她的脑袋没什么两样。尽管事实上这样做完全合法，而且医院里的人纷纷安慰我说，这也是合乎人道的，但我还是无法释怀。也许我违背了结婚时的誓言——
“文森·卡洛斯，你是否愿意莎瑞·克莱尔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我愿意，是的，我愿意。
医生说她成了植物人，永远不能思考、行走，一动也不能动了。我陪着她挨了半年，直到保险赔偿金耗尽。
然后我杀了她。
早有人做过这种决定，然后学着背负起那份记忆继续生活，我以为自己也行。以前我酒量不大，但从她走后四个月开始，我变了。最初喝得不多，不过日复一日，终于欲罢不能。我在醉乡流连的时间越来越长，因为只有在那里，我才不会想起她闭着眼静静躺在床上的那副没有表情的面容。
我估摸自己被新公司炒鱿鱼只是迟早的事——我甚至还不知道公司生产什么呢，起码有一部分不知道。这是我换的第五份工作了吧？公司有五幢大楼，各安排有一名值更保安。我们晚上十点上岗，次日早上七点交班——每幢楼除了一个活人，还有六十来个机器人。
没错，失业近在眼前了。问题是，一个人若是连看着六十台程控机器人干活、留心别让它们不翼而飞都做不到，到底还能做什么？
我还记得那个晚上。
电子门禁系统扫描了我的视网膜和骨骼结构，准许通行。我一进门就直奔办公室后面的维修室，翻出藏在那里的瓶子，往肚子里又灌了些白兰地。我下定决心要克制一些，可等意识恢复时，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地板上。想要爬起来，腿却不听使唤。
最后，我还是挣扎着起身，扶着周围的东西，跌跌撞撞走向洗手间。
“该死的。”我似乎已经失去方向感，等我半醒半醉地走到一道门前，才发现上面写着“机房重地”。
我发誓并没有想要闯进去，只是喝醉了，一个踉跄摔在门上。
门竟然没有锁，我一下子摔在地上，吓出一身冷汗。这样一惊吓，倒让我清醒了不少。我看了一下四周，正前方有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它像是一个很大的玻璃柜，旁边还有一个类似操纵台的面板。
我好奇地上前看了看，操作台上有几十个按键。我注意到最上排有三个按键分别写着：年份、月份、日，旁边有一条提示：请务必输入正确的日期，避免在时空旅行中出现错乱。
时空旅行吗？
我似乎想起来了，报纸上有传言说我们公司正在秘密研发穿梭时空的机器，看来并非胡编乱造。
在酒精的作用下，我的脑子冒出一个念头：也许我可以回到过去？也许我可以见到莎瑞？
又或许……
我可以阻止车祸？
事实上，我对这台机器一无所知，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会被怎样送到过去，但是，就算是送命，为了莎瑞，我还是要试一试。
我把日期调成莎瑞出事的那一天，装置设为十五秒后启动，我打开那扇像门一样的钢化玻璃走了进去，默数着时间。
莎瑞，我来了。
8
我不记得在时空的裂缝里待了多久，时间对我而言似乎没有意义了。
很明显，我高估了那台该死的机器，它似乎是想给我的三维空间里加一条时间轴，但上一个小时我也许出现在十年以后，而这个小时，我却出现在二十年以后。
更糟糕的是，我没有办法回到原来的时间。
有一回，我在过去遇到了当时的自己，看到那时的我，我才突然发现自己脸上的痣到了左边。这说明我被轴对称了，就像镜子里的我一样。
但我也想到，如果我能够见到以前的自己，就一定可以见到当时的莎瑞。
于是我每跳跃时间一次，就发了疯般寻找莎瑞。我记得最早一次见到莎瑞，竟然是在我和她的婚礼上，没错，我在教堂外静静地注视着。只要曾经的“我”和莎瑞在一起，我就选择藏在角落，我明白莎瑞这时候最需要的是“我”，而不是我。
然而，终于有一天，时间跳跃到了一个我熟悉的日子。
我站在一家超市门口，阳光明媚得让我睁不开眼。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我目睹着眼前的一切，明白自己到了一直在寻找的这一天。
不远处，一辆灰色轿车呼啸而来。
它的前面是一个女人。她似乎看见了我，挥着手在喊什么，然后跑向我这边。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一边高喊，一边朝她跑过去。我跑得很快，因为我明白自己是在和死神赛跑，也只有这一次机会。我拼命跑着，不顾一切，街旁的栏杆、树、房子纷纷快速向后退去，世界在我的眼里只剩下那辆车，和正跑向我的莎瑞。
喧哗的街道上响起砰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