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野《情感香水》原文
蓝天,暖阳,地中海,还有熏衣草,这四个词恰如其分地概括了普罗旺斯。正值六月初夏,淡紫色的小花漫山遍野地绽放,醉人的香气随风飘散,空气甜得仿佛融化成了蜜糖。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埃迪和李衡抵达了黛里镇。这座小镇坐落在普罗旺斯连绵起伏的丘陵之间,一条石子路把整个镇子一分为二。小镇的修道院已成为了一个观光景点,灰墙在时光的浸泡下渗出了青苔的颜色,几声空灵的钟鸣从钟楼上飘下,在弥漫着花香的空气里荡漾、减弱、消散。这里的光阴,仿佛停留在了十六世纪。
两人在一幢二层小楼前停下脚步,门牌锈迹斑斑,但上面的字迹还依稀能够辨认:丹尼斯。埃迪上前叩响了门。
没有回应。
埃迪手上加力,又拍了一次门,“丹尼斯教授!”
“滚!滚开!”里面传来一声咆哮,在这个静谧的午后听起来分外刺耳,“别以为我是好欺负的,信不信老子用棒球棍来招待你们!”
“教授请别误会,”埃迪提高了嗓门喊道,“我是埃迪,前些天我打电话和您预约了这次会面,想必您还记得吧?”
吱呀一声,门开了条缝,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男子从门缝里往外迅速扫了一眼,确认只有两位访客后,他拉开了门,“请见谅,这几天总有人骚扰我。他们给我打恐吓电话,发威胁邮件,还有人半夜往我窗户上扔石头,这个星期我已经换了三块玻璃了。”
“我明白,我们正是为了帮助您而来。”埃迪说着和同伴走进了屋。他环顾四周,这间客厅似乎兼有实验室的功能,大厅中央三把椅子冲着不同的方向,屋角的一张桌子上杂乱地堆着各种实验器材,地板上散落着草纸和手稿,茶几上摞着七八本化学专著。
“请坐吧,”丹尼斯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疲惫地朝两位客人挥挥手,“你刚才说能为我提供帮助?”
“不错,”埃迪微笑道,“首先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这位李——衡先生,”埃迪吃力地念出两个中文音节,“想必您对他也有所耳闻,他掌握着全球最大的传媒集团——雁书公司。只要他点头,您的一切麻烦都会烟消云散。”
李衡笑笑,说道:“丹尼斯教授,我猜埃迪给您打电话的时候没报上他的全名。您应该也听说过他的名号,美国摩根财团的总裁,埃迪·摩根。”
丹尼斯此刻的表情就像刚刚发现两个外星人闯进了自己的房间一样,“呃,两、两位,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教授因为紧张而变得有些结结巴巴。
“埃迪刚才说了,我们是来帮助您的,”李衡操着一口流利的法语说道,“我对您那篇惹祸的论文很感兴趣,能不能给我讲讲?”
“没问题!”一涉及自己的专业范畴,丹尼斯就显得自信了许多,“两位应该知道,普罗旺斯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它历史悠久的香水工业。我们丹尼斯家族世代都是以酿制香水为生的小手工业者,我父亲去世后,给我留下了三间作坊,”说到这里丹尼斯苦笑了一下,“但我算得上是家族中的异类,作为长子,我并没有像父辈们希望的那样接手产业经营,而是选择了到大学进修,毕业后更是留在了巴黎任教。但我热爱香水,我读大学正是为了学习如何让香水变得更加出色——”
“教授,可据我所知,您当年主修的是心理学与生物化学,现在任教的科目又是脑神经学,似乎都与香水没有什么关系啊。”李衡忍不住插话。
“不,先生,这大有关系,”丹尼斯笑道,“香水是种古老而深奥的艺术,早在恺撒大帝征服高卢之前它就已经兴起,并代代相传。好香水不是仅靠一点点灵感和浪漫就能配成的,它需要的是实验室里一丝不苟的精确和天才般的洞察力。我钻研多年,正是为了揭开隐藏在花香之下的深奥规律——每种气味里都有些什么成分?这些成分会如何影响人的神经元?众多神经元产生的兴奋又如何汇聚成情感的海洋?”教授像站在巴黎大学的讲台上一样激动地踱着大步,“毫不谦虚地说,在香水学方面,我绝对是受人尊敬的权威……”
“直到上个月,您发表了那篇论文。”埃迪插嘴道。
“没错,”教授脸色一沉,“我该再谨慎一些……简单说吧,我提出了一个新的观点,认为人的感情可以被量化描述。比如说爱情,从化学上来讲,那只是神经元对不同浓度的多巴胺产生的信号反馈,因此,我们只要调配出成分适宜的溶液,喷洒在人身上,就能在大脑中引发化学反应,直接激起情感。我试图引领一场香水工业的革命,从生产气味的时代迈入生产情感的时代。在那篇论文里我论述了这场革命在技术上的可行性,没想到却掀起了轩然大波。他们说我是亵渎上帝的恶魔!”丹尼斯颓然道。
“您真能造出这么神奇的香水吗,教授?”李衡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当然,请跟我来。”丹尼斯领着两位客人走向客厅角落的长桌。桌子中央摆着两只小瓶,一只盛满了红色液体,另一只则装着蓝色液体。李衡好奇地拿起了蓝色小瓶,瓶底的几块蓝色沉淀轻盈地在液体中飘散开来。
丹尼斯从他手里接过瓶子,举到眼前晃了晃,“先生,这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东西,这里面浓缩了人类负面情绪的精华。悲痛、无助、愁闷、绝望……都在里面沉淀、结晶成盐。只要嗅一下,你就会感受到‘哀伤’的魔力。”教授说着拔开了瓶塞。
一股无法形容的气味飘进了李衡的鼻孔,这股气味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布满阴霾的天空、无人凭吊的孤坟、逐渐冷却的尸骨——记忆深处似乎有什么被这气味惊动了——那是他多年来努力遗忘的一切,他又变成了那个遍体鳞伤躺在街角的孤儿,路人施舍给他的只有嫌恶的目光,仿佛他是黏在沥青路上的一块浓痰。为了活下去,他偷窃、欺骗、抢劫,无恶不作,在社会的阴沟里积累了血腥的原始资本,然后——
一股清新芬芳的气味忽然钻进李衡的鼻孔。满天的乌云瞬间散去,一束阳光直照进他的心扉,他一下回到了六月的普罗旺斯,白云蓝天,鸟语花香。人世间再没什么感觉比这更好了。李衡发现教授已经盖上了蓝色小瓶,打开了红色的瓶子。他又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这味道深深镌刻在灵魂里,“太美妙了。这又是什么,教授?”
“这是‘欢乐’的原浆,”丹尼斯摇晃着小瓶让里面的液体继续挥发,“刚才不太舒服吧,李衡先生?这算是我的补偿,请好好享受一下吧。这像水晶一样纯净的欢乐,它可远比席勒的诗歌所描述的更加神奇。”
“了不起,教授,真是了不起!”李衡由衷地赞叹道,“您手里正握着一把改变世界的钥匙!跟我们合作吧,我们会让您实现梦想,掀起香水工业的革命!”
“什么?”教授愣了好几秒,像是不敢相信幸运女神的垂青竟会从天而降,接着,他慢慢露出了狂喜的笑容,“先生们,我保证,你们绝不会失望的!”
两年后,巴黎。
丹尼斯香水公司投资兴建的普罗旺斯大厦已成为了这座城市的新地标。大厦位于巴黎西南郊,高一千零一米,是人类历史上第一幢突破一千米高度的建筑。从巴黎市中心看去,洁白的普罗旺斯大厦拔地而起,直入云霄,和它相比,埃菲尔铁塔就是一个丑陋的铁架子。
普罗旺斯大厦顶端的会议室里,埃迪站在落地窗前,眺望着欧洲艺术的圣城——巴黎。一阵敲门声传来,埃迪走过去打开了门,满面笑容地招呼道:“丹尼斯教授。”但丹尼斯根本没接他的茬,而是一把推开埃迪,大步走进屋里,面容阴沉得像孕育着暴风雨的乌云。
他看了看自己的两位投资人,“李先生,摩根先生,能不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他狠狠把一个文件夹摔在会议桌上。
李衡从文件夹中抽出一摞纸看了看。“公司的财务报表?这个有什么问题?”他疑惑地问,“过去两年里,我们占有了全球香水市场86%的份额,挤垮了迪奥,逼得兰蔻三度裁员,一切经营完全合法,该交的税半法郎都不少。”
“问题就在这里,”丹尼斯把双臂抱在胸前,“我们的生意好得过了头,你们不觉得吗?”
“教授,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嫌自己赚钱太多的人。”埃迪不禁笑了。
“两位,自公司成立以来,我们之间的分工一直是我负责产品研发,你们负责市场销售,对吧?”丹尼斯铁青着脸问,“按理说,我没有资格质疑你们的营销策略,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们可以随意篡改我的配方!”教授咆哮着一把抓起公文夹,将里面剩下的纸张一股脑抖了出来,“你们怎么可以随意增大这些神经递质的浓度?这样生产出的香水会让人在狂喜之后产生极度的空虚感!你们……”
“教授,您关心的是艺术,而我们关心的是利润。”李衡微笑道,“您想想,为了摆脱这种空虚感,我们的顾客该怎么做呢?”
“为了再次享受那种天堂般的快感,他们只能更多、更频繁地购买我们的产品——”丹尼斯眼神中流露出无比的愤怒。
“教授,您很聪明。”埃迪赞叹道。
教授的手开始发抖,他只觉如坠冰窟,全身一阵冷似一阵,“你,你们……这样卖香水和毒品有何区别?!”
“是的,我们正是在贩卖合法的海洛因。”李衡的声音像是恶魔在狞笑。
“为什么没有哪个国家禁售我们的产品?”丹尼斯脚下一软,差点摔倒。
“教授,您太天真了,不懂得阴暗世界的游戏规则,”李衡摇头,“各国政要都曾经使用过我们慷慨赠送的香水,等他们醒悟过来时,已经泥足深陷不可自拔了。为了长期得到我们的供货,也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他们不得不向我们做出一系列让步。”
“你们在干涉政治?”教授虚弱地问。
“在政治领域投资,回报永远是最丰厚的,”埃迪说道,“想想吧,我们将用金钱的力量左右每一个国家!难道您能拒绝这巨大的权力吗?”埃迪激动地朝窗外挥了一下手,比划出一个巨大的圆弧,仿佛目力所及之处都是他的领土,他的国度。
丹尼斯的头低了下去,他眼中闪烁着复杂得难以言喻的光芒。过了一个仿佛比永恒还要漫长的瞬间,他抬起了头。“很抱歉,”教授轻声道,“统治世界已经远远超出了我最疯狂的想象,我退出。我只是一个热爱香水艺术的普通人,也许巴黎大学的讲台才是我最终的归宿。此后丹尼斯公司的一切,与我再无瓜葛。”他深鞠一躬,准备离去。
“教授,我十分遗憾。”李衡带着歉意的声音传来,而丹尼斯突然感觉背后挨了重重一击,他的心脏似乎都随着这一击脱离胸腔飞了出去。
“为,为什么……”教授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低下头看着胸口逐渐洇湿衣衫的大片血迹。随后,他轰然倒地。
“教授,我说过,您太天真了,”李衡慢悠悠地走过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装有消音器的手枪,他在丹尼斯身边蹲下,“我们不能让您的聪明才智为我们的对手效劳。”李衡的语气里带着真诚的惋惜,“一路走好,弗朗索瓦·丹尼斯教授。”他抚上教授的眼皮,盖住那双已渐渐放大的瞳孔。
“我也很遗憾,李衡先生。”埃迪的声音并不大,却像一道雷霆突然灌进李衡的耳孔。他猛地起身,“埃迪!你想干什……”
他没能把这句话说完,因为一颗子弹抢先洞穿了他的肺叶,放光了里面的所有空气。
“李衡,你怎么会不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呢?”埃迪望着倒在地上抽搐的李衡,摇了摇头,“权力的金字塔尖,永远都狭窄得只能站下一个人。”他俯身捡起李衡掉落的枪,和自己的枪一起放在手里掂了掂,“待会儿我会给自己身上制造几处无关紧要的枪伤,等警察来了,我就说是李衡和丹尼斯因为利益分配不均产生争执,结果演变为械斗,我没能阻止,两人均不幸重伤去世,这个主意不错吧?”他哈哈笑道。
“真……真是拙劣的把戏。”李衡的嘴唇已因缺氧变成青紫,但他仍试图挤出一个微笑。
“对付你,用不着太高明的法子。”埃迪不屑地说。
“是吗?原话奉还。”李衡的声音越来越低。
埃迪突然发现,李衡的手不知何时插进了裤袋,他马上弯腰用力把李衡的手拽了出来——李衡掌心握着一个小小的遥控器。不知什么地方传来风扇的低鸣,天花板上中央空调的送风口飘出一股似有似无的香气。埃迪甩下李衡扑向门口,却发现门已经被电子锁牢牢锁死,他又狂奔到窗边,拼命拉拽每一扇窗的把手,但窗户纹丝不动。
那股香气愈来愈浓,埃迪几步跨回李衡身边,疯了一样摇晃着他,“喂!妈的,你这畜生干了什么?!”
“只不过是一种甜蜜的毒药罢了。想不到吧,高浓度情感香水也可以用来杀人。我已经事先服了解药,本想今天把你弄死在这里,可没料到你动作比我还快……”李衡的气息已细若游丝,但仍掩盖不住语气里那股恶狠狠的快意,“这就是中国人所说的报应吧。我锁死了所有门窗,你不用奢望能逃命……”他终于闭上了眼。
“放屁!放屁!老子才不信!”埃迪失控地大吼,他把李衡的尸体摔到一旁,举枪瞄准了窗户,连连扣动扳机——
砰。砰。砰。砰。砰……
“妈的,碎啊,快给老子碎啊!”最后一发子弹射出,坚硬的特种玻璃上只是又多了一个白点,埃迪弯腰掐住自己的喉咙,绝望地喘息着。
香气淹没了这间密不透风的会议室,空气中弥漫着看不见的死亡。埃迪前后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手伸向窗外的天空,他的指间漏下一束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