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沃尔特·M·米勒《播种者》原文

这是小沃尔特·米勒写于1953年的短篇小说,有着《莱博维茨赞歌》式的背景、风格和内核。小说虽然年代较早,有点过时,但仍有着让人感动和思考的力量。

2134年,地球已经在火星开荒,预计在八个世纪后让火星变得宜居。然而,恶劣的工作环境带来身体上的创伤,日复一日的辛苦劳作得不到回报,火星上的开荒者开始质疑这个项目,质疑自己的劳动是否有价值。米勒笔下的火星让人窒息、绝望、想要逃离。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有播种者才有收获者,人类的历史向来是这样推进的。作者的时代正是人类在各个领域拓荒的时代,从底层劳动者到精英、技术人员,都贡献着自己的力量。火星开荒者经历了迷茫、愤怒这些情绪,但他们最终愿意将这个陌生的地方当成自己的家园。他们是第一代火星移民,也是最伟大的播种者。

曼努·纳提为了赚钱参加了这项工程。即使是在公元2134年,一小时五美元的薪水也不赖,而且工作期间不用花这笔钱。一切都有人供应:住宿、食物、衣服、化妆品、药物、香烟,甚至每天还配给一定量的浓度为80%的酒精饮料。在火星上把当地的苔藓发酵再蒸馏,就能获得这种酒精,这个项目的交通工具也以此为燃料。他认为只要自己不去赌博,五年后合同期结束时,他就会带着五万美元的存款回到地球,并在二十四岁时退休养老。曼努打算去旅行,看一看世界的尽头,奇异的文化,朴实的人民,简朴的城镇,沙漠、山峦、丛林——这是因为,在他来火星之前,他从未到过离秘鲁的塞罗德帕斯科一百英里以外的地方,他就出生在那里。

在火星寒冷的夜晚,当霜雾消散,星光闪现的黑色天空显露出来,由蓝色和绿色组成的地球——他的母星就会出现在眼前,每到这时,他就会无比思念。那是赋予我肉体和灵魂的地方,他想——可是,关于地球他了解得太少,对他而言,地球上的许多地方比构造类似但更丑陋的火星景色还要陌生。他想去看一看的地方有:南太平洋的火山、西藏的巨大山脉、纽约的混凝土摩天楼、俄罗斯的放射性陨坑、中国海的人工岛、德国黑林山、印度恒河、美国大峡谷……不过,他最想看的还是人类的艺术杰作:金字塔、欧洲的哥特式教堂、夏特尔大教堂、圣彼得大教堂、安纳卡普里的陶艺奇观。可是梦想距现实还很遥远。

曼努是一个大块头的年轻人,他骨骼宽大,很适合体力劳动,可以灵活地操作简单的机械。他深沉的幽默感颇受人欢迎,这帮助他从满嘴酒气的工长和目光敏锐的工程师那儿听来了许多轶事。工程师每小时挣十美元,可他们还会想法子赚得更多,不管手段合不合法。

他来到火星仅仅一个月,这令他感到痛苦。他每次朝地面挥动沉重的镐头,脸就会随着疼痛而扭曲。通过外科手术缝合在胸部的塑料换气阀来回扯动扭转,身体的每一次倾斜似乎都要把换气阀从身上扯下来。机械式氧气发生器扮演肺脏的角色,它通过一组人工移植的血管网络和塑料管来吸取血液,将化学发生器产生的空气通入其中,然后再把血液送回循环系统。除了为发声提供气流,呼吸别无他用,但是曼努不顾一切地大口呼吸着稀薄的火星大气,因为他见过工作了四五年之后的工人,他们的胸腔已经变得衰弱萎缩了,他明白,当他们回到地球时——如果可以等到这一天 ——他们仍需要辅助的氧气发生设备。

“只要你不停止呼吸,”医生对他说,“你就会没事0你晚上睡觉时把氧气量调小——这样你就需要喘气。有一个临界点恰巧适合睡眠,假如你调得过小,你会尖叫着醒来而且会患上幽闭恐惧症。假如你调得过大,你的反射机制将会衰退,你将不再呼吸,一段时间之后,你的肺会衰竭。要小心。”

尽管前辈们——用粗糙嘶哑的笑声——嘲笑曼努,可他还是十分小心。他们之中有些人只能一口气简短地说出两三个单词。

“深呼吸,孩子。”他们告诉他,“在你还有这个能力时抓紧享用,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这有多美妙。除非你是一名工程师。”

他了解到工程师的条件要好一些。他们睡在增压营房里,那里的气压有10磅/平方英尺,氧气的含量是25%,他们可以把自己的氧气发生器关掉,安详地睡眠。他们的氧气发生器甚至是自动调节的,可以根据流进氧气发生器的血液中的二氧化碳含量控制氧气的输出量。可是,管理委员会无法为劳工们负担起这种奢侈的设备。一艘来自地球的货运火箭飞船的有效载荷仅占飞船总质量的2%,多一点儿都运不了。飞船运来的都是最基本的原材料、工业设备、大型反应堆、发电机、引擎、重型工具。

小型工具、建筑材料、食物、常规燃料——这些东西必须在火星上制造。大流沙地带的腹地有一座露天矿,那是一座接近纯净的铁锈“湖泊”,铁锈被挖掘出来并送进熔炉,加工成各种等级的钢铁,用作建筑以及工具和机械的制造。弗拉塞德山脉中有一座采石场,那里出产的大量石灰石经过烧制和粉碎就可以制成混凝土。

传闻说,管理委员会正准备在火星上培养土生土长的劳动力,一名老员工告诉他,管理委员会已经将五百对夫妇带到了红海中一座新建的地下城,他们大概会成为地方管理委员会指挥部的职员,可是那名老员工说,他们在火星上每生下一个孩子就会获得3000美金的奖励。不过曼努知道,这样的故事很可能是那些老员工编造出来的,在一定程度上,他对此感到怀疑。

至于他自己在这项工程中的工作,他了解得不多——也不需要知道太多。营地位于克梅里门海的北端,周围是由岩石和大片苔藓组成的褐绿色的荒凉景象。营地一直朝着轮廓明晰的地平线延伸,只有一座山脉远远地坐落在那里。悬在头顶的天空是那么深沉,暗淡的白日里,即便地球也会偶尔变得模模糊糊。营房由数间双层墙壁的石屋组成,没有窗户,屋顶是平整的石板,上边还覆盖着从类似于仙人掌的棘刺植物中提炼出来的焦油树脂。营地丑陋而又偏僻,安装在中间的一座细长的钻架结构俯瞰着整个地区。

曼努加入了挖掘队,他们的任务是在钻架周围一百英尺见方的土地上挖一条三英尺宽、六英尺深的地基槽。干式挖掘机使沟槽日渐深入火星地壳,可它也不得不因为更换旋转部件而时不时地停止工作。他了解到,地质学家们预测出在六万英尺的地下有一片氚冰,他们钻井就是为了这些氚冰。他参与挖掘的地基将会用于建造一座控制基站。

他几乎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工作上,所以不至于对什么都好奇。火星是一场噩梦,一个环境艰苦、没有女人、天寒地冻、没人想去的险恶地方。和他一起进行挖掘工作的搭档是一个眼睛又黑又大的藏族人,绰号叫做“吉”。他最多能口齿不清地讲一些通用语言。曼努很少听到别人说他的语言,他很怀念那种语言。虽有一名傲慢的智利工程师说现代西班牙语,但并不是曼努说的那种。其他大多数工人使用基础英语或通用语言。曼努两种都会说,但还是渴望听见家乡话。就连他和吉谈话的时候,文化的隔阂都大得令他俩几乎没法流畅交流。秘鲁的笑话在藏族人听来没什么意思,可是当笨拙的曼努差点用镐砸到自己的脚时,吉却笑弯了腰。

他找不到亲密的伙伴。他的工长是一个小眼睛、橙色眉毛、来自德国北部的人,他叫沃格利,经常半醉半醒,而且蓄意通过对他的手下大喊大叫来保持自己肺部的功能。他是一个肤色红润的胖子,常常缓慢而又高傲地行走在挖掘工地的边缘,还会停下来冷酷地盯着每一个工人,如果有谁胆敢抬头看,该人就会因为这片刻的停顿而遭到一声从喉咙里发出来的斥责。如果工头对某个挖掘者有话说,他会朝那个人所在的沟渠里踢一些泥土,以此来叫那个人停下来。

曼努在第一个月的月末了解到了沃格利的脾气秉性。换气设备的管子越来越令他无法忍受,试图快速长到塑料上的皮肤开始在管子插入身体的地方形成一小圈紧密的突起。曼努身体的每一个动作都会拉扯到皮肤,产生灼烧和刺痛的感觉。他突然感到难受,晕晕沉沉地扶着沟渠的一侧摇晃起来。镐掉在了地上,他摇晃得更厉害了,却撑着没有倒下去。他感到恶心得几乎快要休克,而吉却在盯着他傻笑。

“嘿!”沃格利在对面的坑里咆哮起来,“把镐拾起来!嘿,说你呢!赶紧——”

曼努头晕目眩地伸手去捡工具,却看见一块块的黑影在眼前晃动,接着他就倒了下去,呼吸也变得很微弱。换气阀产生的折磨人的刺痛是一座随身的地狱,他时刻都背负在身上。他一直在抗拒着从身体里把它们扯出来的冲动。假如有一个阀松动了,他就会在几分钟内因失血过多而死。

沃格利踏着刚挖的泥土堆走了过来,笨重地站到了沟渠旁边,就在曼努的上方。他向下盯着曼努看了一会儿,然后用沉重的靴子踢了踢他的后脖颈,“起来工作!”

曼努抬起头,无声地动了动嘴唇。虽然温度远低于零度,可他额头上的汗水却在微弱的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抓起那把镐,开始工作。”

“不行。”曼努气喘吁吁地说,“管子 ——疼。”

沃格利嘟囔着骂了一句,然后跳到了曼努旁边的沟渠里。“解开上衣的拉链。”他命令道。

虚弱的曼努摸索着执行命令,可是工长拨开了他的手,猛地拉开拉链。沃格利粗鲁地解开曼努的衬衫纽扣,让赤裸的胸膛暴露在冰冷的严寒之中。

“不——请不要碰这些管子!”

沃格利用粗壮的手指夹起一根细细的管子,并凑到近处观察,在管子进入肌体的地方,受到刺激的皮肤已经肿胀变硬结节。他轻轻地碰了碰皮肤结节,疼得曼努发出一声呻吟。

“请别碰了!”

“别跟我婆婆妈妈!”

沃格利把自己的两个拇指放在结节上,接着突然施加压力。皮肤“啪”的一声沿着管子滑下了一英寸的距离。曼努大喊一声,然后闭上了眼睛。

“闭嘴!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在另一根管子上重复了这个过程。然后,他抓起两根管子来来回回地轻轻扭动了几下,好像是为了让皮肤重新处在一个合适的位置。曼努发出了微弱的叫声,紧接着就失去了知觉。

他醒过来时躺在营房的床上。一名医生正在用一种明黄色的溶液涂抹他的痛处,溶液给他的皮肤带来了一丝凉意。

“醒了,嗯?”医生以低沉的声音高兴地说道,“你觉得怎么样?”

“该死!”他虚弱地说。

“在床上待几天,孩子。把氧气量调高,这会令你好受些。”

医生离开了,可是沃格利还没走。他站在门口冷酷地对着曼努笑,“明天别想再混日子不好好干活。”

曼努愤恨地看着门被关上,眼睛眨也不眨,直到他听着沃格利离开了营房。然后,他按照医生的嘱咐,把氧气量调到最大,加快流动的血液甚至弄痛了胸-阀的连接部。恶心的感觉消失了,被一丝残留的疲劳所取代。困意俘虏了他,很快他就睡着了。

在火星上,睡眠是一个可怕的黑袍幽灵。火星迫使所有刚刚投进她怀抱的人经受同一个梦魇:下坠,下坠,下坠,坠入无底的深空。他们说,这是由微弱的重力产生的。身体会有浮在空中的感觉,潜意识回忆起下降的电梯、降落时的飞机和从高崖上的坠落,它暗示这些情境,或者假如做梦者的氧气量设置得太低的话,潜意识就会唤出一个梦魇:在寒冷黑暗的水中缓慢地越沉越深,而且水充满了受害者的喉咙。刚刚来到火星的人被隔离在一个单独的营地,这样一来,他们夜间的叫喊就不会打扰已经适应火星环境的老员工了。

可是现在,曼努在来到火星之后第一次睡得如此踏实,舒适,他感到明亮的光束环绕着他。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不安地躺在那里,害怕地发现自己一直都没有呼吸!不呼吸的感觉太舒适了,因为胸腔不用运动,他的胸部也不再疼痛了。他感到精神百倍,活力无穷。刚才的睡眠真安稳。

突然,一想到老员工虚弱萎缩的胸腔,他只得沉重喘息着再次呼吸起来,他咒骂自己不该这样自甘堕落,并默默地流着泪水进行祈祷。

“嗨,嗨!”一名来到新手营房调整火炉的老员工大声地喘息着,“你很快就会变成一个火星人。我已经来这儿七年了,瞧瞧我。”

连看都不用看,曼努一听到这个沙哑的声音便浑身一颤。

“你不必与之抗争,环境会战胜你。放弃吧,让自己好受点。否则的话你会发疯的。”

“少废话!离我远点儿!”

“没问题。只有一件事,你觉得你想要回家。我回过家,又回来了。你将来也是一样。他们都是这样,除了工程师。知道为什么吗?”

“闭嘴!”曼努在床上坐起上身,对着那名老员工生气地喘息着。他看起来既不年迈也不年轻,只是受到了火星的摧残。他的脸表明他大概三十五岁,可是他的身体虚弱而又苍老。

老员工笑了笑,“对不起,”他喘息着说,“我会闭嘴的。”犹豫了一下之后,他伸出了一只手,“我是萨姆·唐奈尔,机械维修工。”

曼努还在对他怒目而视。唐奈尔耸耸肩放下了手。

“只是想交个朋友。”他嘟囔着离开了。

挖掘工曼努想去追喊他,可还是紧紧地闭上了嘴。朋友?他需要朋友,可是不需要一名老员工做朋友。他甚至不忍心看他们一眼,因为他害怕看到的也许是未来的自己。

曼努从床铺上爬起来,穿上了羊毛贴身外衣。夜晚降临,温度也已降到零下二十摄氏度。一股柔和浓密的霜雾使星星变得模糊起来。他在黑暗中凝视着四周。食堂已经关闭,可是临时餐室和工长俱乐部还各有一盏灯在闪亮,人们在那两个地方打牌和饮酒。他去领到了自己的酒精配给,兑上点儿水一口喝了下去。然后,他又独自艰难地走回了营房。

那个藏族人待在床上,正在茫然地盯着屋顶。曼努坐了下来,凝视着他那张呆板空洞的脸,“你为什么来这里,吉?”

“来哪儿?”

“火星。”

吉笑了,露出了有黑色条纹的大牙,“挣钱。在火星上挣大钱。”

“人人都来挣钱,是吗?”

“当然了。”

“钱从哪儿来?”

吉朝曼努转过脸并皱起了眉头,“你疯了?钱来自地球,所有的钱都来自那里。”

“地球能从火星得到什么回报?”

吉一时有些迷惑,然后因为想不出答案而开始生气。他用藏语哼出了一个单音节,然后就转身睡觉了。

曼努通常不喜欢为这种事情担心,不过现在他发现自己在问:“我在这里干什么?”——还有,“大家在这里干什么?”

火星工程始于八九十年前。没有地球支援,不使用氧气发生器、隔热服和当前在第四行星生存所必需的繁杂设备,让殖民者在这种情况下生活在火星是这项工程的最终目标。可是迄今为止,地球播下的种子还没有长出果实。太空是一个无底洞,地球却把自己的工具、美金、人力和工程技术投入其中。在不算遥远的未来显然还看不到任何希望。

曼努突然觉得自己被困在了这里,在合同期结束之前他无法回到地球。实际上,他就是用五年的奴隶身份换取可以买到有限自由的一笔钱。可是,他要是失去了自己的肺,在余生里成为一台呼吸设备的奴隶呢?最糟糕的是:他在为谁的目标服务?承包人在变富——依靠政府的合同。一些工程师和工长也在变富——依靠各种手段侵吞政府资金。可是,在地球上掏钱的那些人又得到了什么呢?

什么都得不到。

他躺在床上想这件事,好长时间都睡不着。然后,他决定明天去问问别人,问问比自己还明白的人。

然而,他发现这个问题被大家撇在了一边。他鼓起足够的勇气去问沃格利,可这位工长严厉地告诉他努力工作,别瞎想。他问负责建筑的结构工程师,可是那家伙只是笑笑说:“你操什么心?你在赚大钱呢。”

他们此时正在搅拌混凝土,并把火星钢铁制成的长钢筋放在地基槽的底部,然后再用手推车倒入大量搅拌好的灰绿色混凝土混合物。钻探工人们还在乏味地继续着干式挖掘,目的是深入这个红色星球地壳,他们每天两次取出一码长的圆柱状岩石样本,交给一位地质学家进行称重、烘干、再称重,并测试冷凝蒸汽样本——假如能够提取的话——的氚含量。地质学家每天都用粉笔把结果写在工程部前边的一块黑板上,技术人员再围拢过去看个究竟。曼努会瞄一眼那些数据,却都无法理解。

生活变成了无穷无尽的例行公事,充满了痛苦、恐惧、劳累和愤怒。娱乐活动很少有,有时候一队演员会从红海过来,可是体力工作者们不可能全都挤进进行演出的增压营房。曼努设法看见过其中的一个女孩在空场上走过,她穿着紧身的羊毛衫,头上裹着一件风雪衣。

在各地巡回的犹太法师、教士和世界上各大信仰的牧师有时会来到按教派聚居的营地:这里有佛教徒、穆斯林和各教派基督徒。安东尼奥·塞尔尼教士每个月都要来倾听忏悔并举行弥撒。大多数人参加所有的仪式,作为日常工作之外的消遣和对于乡愁的逃避。历经了两千年都未曾改变的弥撒圣餐礼在火星诡异的阴沉天空下上演——新基地的一个地方被作为祭坛,牧师把耶稣受难像、蜡烛、圣石、弥撒书、圣杯、圣餐盘、圣体盒和盛器等物品放在上边。有时候,曼努看见这些就会在胸口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仪式开始之前,曼努发现牧师在倒酒时洒了一点在棕色的土壤上,那是一种透明的红色液体——葡萄酒,源自地球上阳光充足的西西里葡萄园,赤脚的孩子们踩踏葡萄时流出的液体。葡萄酒,富有营养的地球血液,慢慢地渗入了另一颗星球的地壳。

在仪式上弯腰鞠躬的时候,忧伤的秘鲁人想起了一位犹太法师在一周前唱过的祈祷文:“称颂我主上帝,宇宙之王,他赋予了地球食物。”

地球的圣杯、地球的血液、地球的神灵、地球的朝圣者——胸膛上插着塑料管子,心中充满了无尽的痛苦。

他悲哀地离开了。在这里没有信仰,信仰需要熟悉的环境和文化的支持者。在这里,只有舞动的镐头、轰鸣的机器、泼溅的混凝土、工具的撞击和工友的喘息,为了什么?为了一个小时挣五美元和糊口的一日三餐?

曼努生长在一个穷乡僻壤的民间环境,他对一个目标充满了深深的渴望。他的父亲曾是个石匠,热心地出力建造过一座新的教堂,还有房子、大楼和商业建筑,他的血液同那些建筑的灰泥混合在一起。他曾为他的家乡、他的人民、他们的风俗和神灵而建造。他知道自己的归宿,也知道周围这些人的归宿。然而,在火星表面永无休止地挖掘有什么意义?他们是否认为自己能够用松林、湖泊、积雪覆盖的山脉和小村庄把这里变成第二个地球?人类没有那么强大。不,假如他干苦力完全是为了什么借口,那一定是为了建造一个与地球截然不同的世界,他无法喜欢的世界。

地基已经打好了。在钻探工发现有开采价值的矿层之前几乎没什么工作可做。曼努常坐在营地四周,潜心于维持自己的呼吸。这种行为正在成为一种刻意的努力,假如他有几分钟没把心思用在这上边,他就会发现自己的呼吸变得很浅,吸入的空气少得不起任何作用,甚至连横隔膜都没有动。他把换气阀的流量尽可能调低,迫使自己呼吸令胸部疼痛的空气。然而,这种做法令他感到头晕,他不得不重新增大氧气的充入量,以免自己昏倒。

萨姆·唐奈尔,那名老资格的机械维修工,撞见了几乎要昏倒在一堆岩石顶部的曼努。萨姆扶正了他的身体并把他的氧气量调回了正常。时间已是傍晚时分,钻探工们就要交接班了。曼努坐在那里摇了一会儿头,然后感激地凝视着唐奈尔。

“这很危险,孩子。”老工人喘息着说,“这么做会令人精神失常的。衰弱的肺和失常的意识,你宁愿要哪一个?”

“哪个都不要。”

“我知道,可是——”

“我不想谈这件事。”

唐奈尔注视着他,脸上还挂着浅浅的微笑。然后他耸耸肩,坐在了石头堆上,关注起钻探的工作。

“过不了几天就会钻到氚冰的。”他高兴地说,“然后我们就会目睹一次大爆炸。”

曼努紧张地舔舔嘴唇。老员工们总是令他感到不安。他转头向旁边看去。

“大爆炸?”

“他们说那下面压力很大,这与火星的形成方式有关。尘雾理论。”曼努摇摇头说,“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不过我听他们谈论过。几十亿年以前,火星应该是木星的一颗卫星,她的岩石核心上聚集了很多冰晶。后来冰晶崩塌了,火星又获得了一层岩壳——来自于尘雾带。氚冰矿穴从更深处的铀矿石中捕获了一些中子,一些氚元素转化成氦,氧气被释放出来。气体产生压力。大爆炸。”

“他们用那种冰干什么?”

老工人耸耸肩,“工程师们也许知道。”曼努哼了一声,又吐了一口唾沫,“他们知道怎么赚钱。”

“嗨!没错,人人都在致富。”

曼努好奇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唐奈尔前辈,我——”

“叫我萨姆就行。”

“我怀疑是否有人知道我们——呃——我们究竟为什么来这儿。”

唐奈尔抬起头笑了笑,然后又摇摇头。他沉思了一会儿,接着俯身在土壤上写些什么。写完之后,他又大声地读了出来。

“一部犁加一匹马加土地等于生活的必需品,”他抬头看看曼努,“公元1500年。”

秘鲁人迷惑地皱起眉头。唐奈尔擦去了刚刚写下的字迹,然后又写了一次。

“一座工厂加蒸汽轮机加原材料等于必需品和奢侈品,公元1900年。”

他擦掉了这句话,再次写道:“所有这些加原子能和计算机控制等于一切的物质盈余。”

“那又怎么样?”

“那么,这项火星工程就既消减了产出又找到了一个消费出路。火星是一个结余的能源、人力和金钱的消费市场。火星工程让资金持续周转,让一切都持续周转。经济学家是这么告诉我的,他说假如这项工程无法开展,过剩的物资会堆积如山——地球就会大萧条。”

曼努摇头叹了口气。这听起来有些不对劲,就好像是某个人在整个工程开始之后捏造出来的一个托辞。这并不是他想要达到的目标。

两天之后,钻探机达到了冰层,“大爆炸”只不过是一些嘶嘶声。营地里流传着一些说法,整个工程一直都在浪费时间。钻出的洞口连续几个小时不断喷出结霜的气体,聚在一起的钻探工人坚持面对着洞口,大口地呼吸氦-氧混合物。后来气流逐渐平息下去,洞口只能喷出些细小的气流。

技术人员过来朝冰层投放了声呐“照相机”,他们用一个星期的时间进行内部声呐探测并在他们的图上绘出了冰盖的范围,他们还取出氚冰样本进行实验。工程师都要工作到火星上的深夜。

后来工作结束了。工程师走出他们的居所,找来了劳工们的工长。他们领着工长在基地里四处转悠,在不同的地方指指点点,他们还用粉笔在地基上画些草图,用严肃的声音解释着什么。很快,工长们就开始对他们的手下喊话了。

“我们拆掉钻架!”

“开走那台搅拌机!”

“把那堆钢铁弄到这儿来!”

“展开那团镀层金属线!”

“赶快!铲走那堆土石!”

肌肉紧绷,机器轰鸣。抱怨和呼喊的声音此起彼伏。工作又开始了。曼努毫无目的地铲走土方,抻直镀层金属线,然后倾倒出可以覆盖一百码见方的混凝土,这中间只有一根巨大的金属管路从地下伸出来并喷洒着一股微弱的蒸汽。

钻探工把他们的钻探设备移到了这块混凝土平台对面半英里远的一个地方,地质学家让他们在那里再钻一个洞。建筑工人们叹息着说:“可别让我们把这里的工作再重复一遍!”

管理人员说:“不会了,别担心这一点。”

对于整个工程,大家思考了很多,他们痛恨这个与工程相关却又无法言说的秘密。他们觉得,在和平时代保守这个秘密是没有道理的。对于这个,存在着一种武断的猜测,工程管理委员会似乎把雇员们当做孩子、敌人或者奴仆。不过管理人员推托干系的说法是:“你们知道地下存在着氚冰,你们明白那就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为什么?或者说——有了氚冰又能怎么样呢?有很多用途。我们也许会把氚冰用在不同的场合。谁知道呢?”

这样的解释也许可以用一座铁矿、一口油井或者一座采石场来说明,然而,氚的存在就暗示着氢核聚变。哪种运输设备都无法运输那种物质——管道、铁轨或者滑翔机场,统统不行。

曼努不再想这件事了。渐渐地,对于沉闷的生活和每天累断后背的体力劳动,他开始抱有一种倔强的玩世不恭的态度。一天又一天,他像动物一样生活,只想着合同结束回到地球。可是,梦想因为遥远而令人痛苦,眼前的火星上只有器官萎缩的威胁,连续呼吸带来的不适,夜晚的梦魇、荒芜的土地、刻骨的寒冷、人们的坏脾气和劳作的辛苦,而且还缺乏一个忍受这种生活的理由。

四年以后才能回到阳光普照、温暖宜人的地球,明天的生活依旧会令人身体透支、喉咙干渴、内心痛苦、胸膛刺痛。这样的生活中有一点快乐吗?在夜里把氧气量调高,再睡个好觉,至少这很容易做到。睡眠是这严酷环境中的唯一慰藉,而恐惧令睡眠变得不再寂静——除非某个人屈服下来,不再操心自己的肺。

曼努认为,每周安安稳稳地睡上两个晚上,完全不去操心呼吸的问题,是不会对肺部产生伤害的。

混凝土覆盖了一大片矩形地带,边缘有些参差不齐。一辆来自红海的滑行车运来了几个巨大的箱子,里面装有为了砌墙而切割石头的机器设备,一同送来的还有一批新的人员和真正的稀罕物:从生长在火星的第一片地球树木中砍伐的木材。

混凝土方场充当地基,一座大楼在上面拔地而起。火星上的建筑更脆弱一些,由于重力较轻,所以压力很小。因此,施工进展很快。随着平顶建筑的完工,技术人员开始拆箱取出新的机器设备并把它们移进大楼。曼努注意到其中的一些是计算机,还有一台由原子能锅炉驱动的小型汽轮发电机。

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大楼变成了一个具有动力和控制系统的综合体。钻探工人们钻的井不是用来从中抽取什么,技术人员显然是要向里面投放些设备。一个形似炸弹的圆柱体被垂直悬挂在井口上方。大家齐心协力使它进入了保护管道,然后通过一根结实的缆绳慢慢地把它释放下去。圆柱体的后端是一个多路连接座,似乎可以容纳一百根电子管插在上面。几个小时之后,圆柱体缓缓地滑到了火星地壳的下方。这项工作完成后,人们抽出缆绳,开始投放预先接好电缆的硬质导管,导管的一端装有一个插座,另一端是一个和圆柱体配合的插头,当这些电缆管就位的时候,一束控制电缆就从“炸弹”不间断地延伸到了地面。

连接电路,安放计算机,然后再仔细地测试,这些工作花去了几周的时间。钻探工们已经在离第一口井半英里远的地方钻好了第二口井。而且曼努注意到,在测试进行的过程中,工程师有时会站在楼顶上焦虑地注视着远处的钢铁井架。测试一开始进行的时候,第二个井口就开始向稀薄的空气中高高地喷出一股蒸汽,楼顶上也传来了一个疯狂的喊声:

“切断!关掉它!听到危险的呼啸声了!”

那股蒸汽开始变成一种低沉的哀鸣,响彻火星的沙漠。危险的呼啸声夹杂着高高低低的“呜呜”声。可是,随着控制站的人关掉机器,它也渐渐地平息下来。大伙在驻地关注着这一切,工程师们却带着盖格计数器前往新钻的井洞。回来的时候,他们的脸上都带着高兴的笑容。

工作就要完成了。大家开始打包拆解机器、钻架和工具。控制楼里的设备完全是自动的。控制基站投入使用时,营地里就不会有人了。工人们很不高兴,他们花了一年时间进行艰苦的劳动,以为自己挖掘的是一口氚矿井,可是现在,工作结束了,抽取和运输那种物质的设备却没有出现。实际上,他们通过第二口井向地面抽取了各种液体,而且控制基站下的井洞中安装了从铅封容器延伸到地下的管道。

在夜里,曼努不再对自己的氧气流量进行适当的调整,而是开大到感觉舒适的程度,以保证安稳的睡眠,这仿佛毒品一般——否则他无法忍受,就好像染上了毒瘾和酒瘾。睡眠太珍贵了,成了他唯一的慰藉。他每天早晨醒来时,胸部都是静止的,一动也不动,他在惊恐和懊悔中坐起身,喘息,抽咽,用闲置已久的肺呼噜呼噜地呼吸着稀薄的空气。他不时会剧烈咳嗽,还会咳出点儿血。接下来的一两个夜晚,他会把氧气流量调低到合适的程度,而这样做只会让他在尖叫和窒息中醒来。他感觉希望正在残酷地溜走。

他找到萨姆·唐奈尔,向他讲述自己的处境,并乞求这名老员工给他些有用的建议。可是机械修理工萨姆既没有帮助他,又没有安慰他,也没有打趣他。萨姆只是咬咬嘴唇,嘟哝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然后找个借口匆匆逃走了。就在那时,曼努知道自己的希望破灭了。他的机体组织在萎缩,结节正在形成,管子结实地长在身体上。他悲哀地跪在自己的床铺旁,把脸埋在手中,软弱地诅咒着,因为他无法再进行没有结果的祈祷。

一辆来自北方的滑行车拖走了拆解的工具。工人们要么在营地里四处游荡,要么穿越火星沙漠,搜集奇怪的岩石和化石,懒散地在早秋时分的无力阳光下寻找一丝金属或晶体的光泽。苔藓正在变成棕黄色,即使形式有些不同,这样的景色已具有了一些地球秋天的意味。

整个营地浸淫在一种期待的感觉之中。有力的笑声,从容的话语,大家会突然谈及地球、老朋友、农场厨房里食物的香气、渴望已久但也快被遗忘的过去的味道:铁锅煎的火腿、一杯在瓦罐中发酵的泡沫苹果酒、伴有蜂蜜和柠檬片的冰镇西瓜,还有抹在自制面包上的洋葱肉汁,那种期待的感觉由此可见一斑。可是有人总会说:“你们这是怎么了?我们回不去家了,绝对回不去了。我们要去另一个地方,和这里没什么两样。”

接着,人群会散开,大家散漫地离去,眼中尽是疲惫,而且写满了乡愁。

“我们还在等什么?”人们朝管理人员喊道,“弄些运输工具来,让我们离开。”

工人们注视着天空,期待滑行车或者喷气运输机的到来,可是天空依旧空空荡荡,管理人员也是缄口不言。后来,北方的地平线上扬起了一股沙尘,一天之后,一队牵引卡车开进了营地。

“开始装车,伙计们!”命令斩钉截铁。答复声也很粗暴:“你是说我们走陆路?我们要乘坐这些巨大的肾形交通工具?这要花去一周的时间才能到达红海!我们的合同说——”

“上车!我们不去红海了!”工人们带着怨言把自己的行李和疲惫的身躯装上了卡车,然后,卡车轰鸣着穿过沙漠,朝山脉驶去。

夜里宿营,白天前进,车队朝山脉的方向行驶了三天。当他们到达山脚下的第一片坡地时,队伍又停了下来。被抛弃的营地已经在一百五十英里之外了,然而,行程还是被无路的沙漠延缓了不少。

“大家下车!”来自引导卡车的信使吼道,“快出来!到山脚下集合。”

怨言四起,人们成群结队地离开卡车,潮水一般集中到一块浅浅的盆地里去,一个低矮的悬崖和一座山丘就耸立在旁边。曼努看见管理人员爬下驾驶室,缓慢地走向了那个悬崖。他们还带着一台便携式公共广播系统。

“又要说教了。”有人咆哮道。

“请坐下!”扩音器传来巨大的声音,“你们原地坐下!静一静——请静一静!”

人群愠怒着陷入了寂静。威尔·金利站在那里扫视着他们,他的眼中充满了不安,他的手把麦克握在面前,这样大家才能听到他作为一名老员工特有的微弱声音。

“假如你们有什么问题,”他说,“我现在就能解答。你们想知道在过去几年里自己一直在干什么吗?”

一个肯定的回答在人群中轰然响起。

“你们一直在为火星能拥有可供呼吸的大气贡献自己的力量。”他飞快地瞄了一眼手表,然后把目光重新投向他的观众,“再过五十分钟,在氚冰中将会发生一次受控的链式反应。计算机会为这次反应定时并努力控制住它。氦气和氧气将会从第二个洞口喷涌而出。”

他的观众发出一阵怀疑的吼声。有人嚷道:“就凭一个洞口,你怎么能让空气覆盖整个星球?”

“当然不能。”金利干脆地答道,“还有十几个与此相同的井洞正在钻探中。我们计划了三百个。我们已经找出了氚冰矿的位置。三百口井,运作八个世纪,就会完成这项工作。”

“八个世纪!这有什么用?”

“听我说完!”金利吼道,“同时,我们将在井口旁建造密闭的城市。如果一切顺利,我们会吸引很多的移民到这儿来,并让他们逐渐适应七八磅/平方英尺的大气压——这是我们期待能获得的最佳结果。来自安第斯山脉和喜马拉雅山脉的移民——他们甚至不需要多少适应的过程。”

“我们呢?”

一阵痛苦而又漫长的沉默之后,金利悲伤地扫视着人群,然后朝火星的地平线徘徊而去,在这个傍晚时分,金色和棕色同时呈现在那里。“我们——什么都没有。”他淡淡地低声说道。

“我们为什么要大老远地来到这里?”

“因为核反应有失去控制的危险。我们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否则就会引发一场恐慌。”他痛心地看着大家,“我现在告诉你们这些,因为你们已经无法改变什么。再过三十分钟——”

人群中响起了愤怒的低语,“你是说也许会有一场爆炸?”

“会发生一次有限度的爆炸,几乎不会有什么危险。最大的危险在于城市里流传的险恶谣言。某个拿着计算器的蠢蛋会听到谣言,并计算出假如五立方英里的氚冰在一瞬间被引爆火星会怎样。这样做可能会引起一场骚乱。这就是我们保守秘密的原因。”

嗡嗡声如同有人搅了马蜂窝一样。一言不发的曼努·纳提带着迷茫而又疲惫的表情坐在人群之中,他的思绪很乱,内心的感情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所有人都会失去他们的肺,而八个世纪之后,别人也许会像呼吸地球空气一样呼吸火星空气,这究竟是为什么?

曼努旁边的其他人用猜疑的抱怨表达着和他一样的想法。他们一直在出力创造一个他们永远也不会在其中生活的世界。

离曼努不远的地方有人发出了一声愤怒的长啸,“他们要把我们炸上天!他们要炸掉火星!”

“别像个傻瓜似的!”金利响亮地说。

“他们叫我们傻瓜!我们是傻瓜!就因为来到了这里!我们身陷于此!看看我都成什么样了!”一个肤色苍白、头发乌黑的人愤怒地站起身,敲打着自己的胸膛说道,“瞧,我正在失去我的肺!你们也是!现在他们在冒险,有可能害死所有人。”

“我们自己也有危险啊。”金利冷酷地喊道。

“我们应该把他痛打一顿,应该杀死知道这件事的每个人——就从金利开始!”

吵嚷声越发高亢,同意和反对的声音都掺杂其中。金利的手下紧张地朝卡车望去 ——这些工人没带武器。

“你们都坐下!”金利吼道。

反抗的工人们紧盯着这名主管,有几名站起来的工人又坐了回去。金利盯着那个苍白的挑事者,他叫喊着要剥了金利的头皮。

“坐下,汉德尔!”

汉德尔转过身,背对着主管向其他人喊道:“别做胆小鬼了!别让他再欺负你们了!”

“坐在汉德尔旁边的人,让他坐下。”

没人响应。包括曼努在内,工人们沮丧地盯着愤怒的汉德尔,但是没有人去阻止他。几个强壮的工头开始从人群的外围向里边走来。

“别过去!”金利命令道,“特皮因,舒尔茨——回去。让工人们自己来处理这件事。”

又有几个人加入了汉德尔的造反行列。他们在自己人中间用低沉而又紧张的语调诉说着什么,“最后再说一次,你们几个,坐下!”

这伙人转过身,开始冷酷地朝着峭壁走去。不知道为什么,当汉德尔靠近曼努的时候,曼努利落地站了起来。“上啊,伙计,拦住他。”主管低声说。

曼努的拳头猛地击中了汉德尔的下巴,沉闷的声音响彻在整片场地上。汉德尔倒了下去,曼努像一头啸叫的黑豹骑在了他的身上。“回去!”他对其他人厉声说,“否则我就拔出他的输氧管。”

有个人骂了他一句。

“想挑衅吗,伙计?”曼努呼噜呼噜地说道,“你打倒我之前,我能扯断好几根管子!”

他们陷入了紧张的混乱之中。

“这家伙疯了!”一个人高声抱怨着,“回去吧,否则他会杀了汉德尔!”

他们四下散去,漫无目的地走在人群中间,然后坐在地上,逃离了大家的注视。曼努坐在倒下去的那个人身旁,凝视着微笑的金利。

“谢谢你,孩子。傻瓜哪里都有。”他又看了看表,“只有几分钟了,伙计们。接下来,你们就会感觉到地动山摇,还有爆炸和风。你们可以因为那阵风而感到自豪,伙计们,那是属于火星的新鲜空气,是你们创造出来的。”

“可我们却不能呼吸那些空气。”一名老员工嘶哑地说道。

金利沉默了很长时间,仿佛在倾听着远方。“究竟有谁曾获得过救赎呢?”他低语着。

他们拾起扩音器,走下山丘后坐进了一辆卡车的驾驶室,然后开始等待。

一道橙色的光出现在南方,很快又被一片不断扩展的白烟遮住。几分钟以后,大地在他们脚下震颤起来,越来越强烈。然后震动平息下来,变成了细微的颤抖。轰鸣声连续不断地传来,仿佛要将这种怨言诉说上几百年。

人群用低语表达着他们的敬畏。风刮过来的时候,一些人站起来,快速地回到了卡车上,因为现在他们可以回到城市里接受新的任务了。在他们的合同结束之前还有其他的工作要做。

然而,曼努·纳提还坐在地上,头埋得很低。他拼命地想要呼吸一点自己创造的空气,来自地下的空气,创造未来的空气。可是他的肺不行了,他无法在这阵强劲的风中畅快地呼吸了。他用布满老茧的手缓缓地抠进土壤,并哽咽着发出了一声抽泣。

一道影子罩住了他。是金利来向他道谢,因为他制伏了汉德尔。可是他注视着令曼努感到痛苦万分的这片土地,沉默了好一段时间。

“有人播种,有人收获。”他说。

“为什么?”曼努哽咽着说。

主管耸耸肩,“这重要吗?可是假如无法同时完成这两项工作,你更愿意做哪一个?”

纳提迎着风抬起头。他想象着南方会有一座城市,建在浸满泪水的土地上,里面住满了文明源远流长、品格自强不息的人类。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出现了:他更愿意做哪种人——播种者还是收获者?

自豪感帮助他慢慢地站了起来,他质疑地盯着金利。主管拍了拍他的肩膀,“上车吧。”

纳提点点头,拖曳着脚步离开了。他想要一个工作目标,不是吗?不仅仅是唐奈尔告诉他的那样。他可以发掘一个理由,即便有了它仍然无法呼吸。

八百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可是到那时——充裕的时间和充足的理由都有了。就算仍有飞扬的尘土,空气也会很好闻。

他现在明白火星究竟意味着什么——不是每年一万元的工作,不是倾倒过剩物资的垃圾桶,而是人类这个种族的命运中延续八个世纪而且饱含信仰的激情。过去他还打算旅行,看一看地球的景象、自然和历史的造化,以及那个星球上的名胜。

他弯下腰,捧起一把红棕色的土壤,再慢慢地从指间撒下去。这就是火星——如今成了他的星球。对于曼努来说,他不再属于地球了。他把换气阀调整得更加舒适,接着爬进了等待的卡车。

译/耿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