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洁《夏令营》原文

向田园派科幻大师克利福德·西马克致敬。

初夏温熙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帘射进来,在木质地板上留下一块块金色的光斑。维杰眯起眼睛,看见无数灰尘颗粒在这一缕晨曦中活泼地跳跃,互相推搡。他翻个身,懒散地决定再睡上几分钟,可是再也睡不着了。维杰坐起来,把盖在身上的厚毯子折好,整齐地放在一边。

他穿上拖鞋下楼,手掌摸着斑驳褪漆的楼梯扶手。这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夏天了,他这样想着,一切都是如此熟悉,这斑驳的楼梯扶手,这窄窄高陡的阶梯,以及,这吱嘎作响的纱门。

吱嘎——维杰推开纱门来到后院,浓郁的芬芳迎面扑来,维杰甚至可以感觉到清香顺着呼吸道缓缓地淌入肺中。突然间,他发现舅公正拿着水壶站在花丛后面。

“今年的白玉兰开得真好。”舅公像是对他也像是对自己说。

维杰看着白玉兰修长的浅棕色树干,它的枝杈上缀满了雪白醇香厚实的花朵,他把目光移向了白玉兰旁边更加高大的枇杷树上,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影像:一个小孩拿着长竹竿去捣枇杷树上鲜黄的果实,然后忙不迭地拾掇落下来的枇杷。

那个小孩就是我0维杰想,那时是五岁,或是七岁?记不清了,但是,舅公的这栋老宅子中藏着维杰童年时的记忆。舅公把水壶放在树下一堆布满青苔的垒起来的石头上,然后留恋地环视着花园。

舅公是个安土重迁的老人,这栋房子年底就要被拆迁,可这毕竟是舅公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维杰能了解舅公的心情,尽管舅公不太爱说话。维杰的童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他敢肯定,在这个花园草丛中的某个角落依然有他童年时遗留下来的玻璃弹珠。

“小杰,早饭后帮我整理一下杂物间。今年这里会成为一个夏令营的营地。”舅公突然说道。

“夏令营?”维杰很惊诧。

“都是些和你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你们肯定会成为朋友的。”

谁会来这个名叫夜莺溪的名不见经传的江南小镇夏令营呢?维杰猜,一定是大都市的孩子想来这里“感受自然”,至少曾经来过这样的人。维杰觉得自己很难与他们成为朋友。舅公是向来能和年轻人相处得很好的,因为他当了一辈子的中学教师,很懂得与年轻人交流。

不过,今天维杰觉得舅公并不想多说话,他看见舅公瘦削的背影消失在纱门后,便也缓缓地跟过去。也许舅公想抓紧时间重温这栋房子中每一个角落里每一个温馨的回忆。

一切都会变,只有记忆是永恒的。维杰思忖着。

早饭后,他们沿着一条缀满青苔的小径来到杂物间,这间屋子看上去更老更旧,屋檐下还留着燕窝的遗迹,也许这个家族的燕子已在这里繁衍了好几代。维杰注意到,布满青苔的墙根长着一簇簇野花,它们杂乱无章,白色和紫色的小花在微风中频频摇曳。

舅公从衣袋中掏出钥匙,打开杂物间的门,一股浓重的霉气涌出来。杂物间里堆积着满是灰尘和霉斑的旧家具,维杰觉得那更像是在江南温和湿润的气候中被霉菌覆盖了的往事。

“来,小杰。”舅公把衬衫衣袖卷到肘部,“帮我把这个书柜搬出去。”

“好。”维杰连忙走过去,抓住满是灰尘的书柜。两人慢慢地把书柜挪到了户外。

维杰拍拍手上的尘土,他敢肯定自己从没见过这个柜子,或许这个书柜比自己的年龄还大。“别停下,小杰。”舅公催促道,“我们还有很多东西要搬。”

整个上午,他们把杂物间里所有的旧家具全都搬出来了,只留下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依旧躺在屋内的灰尘中。现在,那些长年待在阴暗中的旧家具终于沐浴在阳光和微风中了。

维杰跟着舅公再次走进空旷的杂物间,他很惊奇这个房间竟有这么大,在它的一角立着一个巨大的金属蛋,灰尘已经给它蒙上了阴霾。这个金属蛋至少有两米多高,维杰用手掌在上面抹了抹,露出一块像镜子般锃亮光滑的表面。

“舅公,这个要搬出去吗?”维杰指着金属蛋问。

“不用了。”舅公说,抬起手看看表,“夏令营的第一个成员就要到了。”

或许应该出去迎接他们,维杰想,那些家伙真的会住在舅公家里吗?虽然舅公家的那栋老宅子仍有好几个空房间,但是,维杰不喜欢和一群闹哄哄的陌生人住在一起。可能这是落后的排外思想,他这样自我责怪道。

屋外突然传来一两声清脆的犬吠,维杰咧嘴笑了,一只白色的毛茸茸的东西迅速从门口窜进来,围着他欢快地跳跃,将覆在地上的灰尘扬起一大片。

“好了,好了,小胖。”维杰蹲下去轻轻拍了拍它毛茸茸的脑袋。此时,他发现地上有一个紫红色的盒子,他捡起来擦去上面的灰尘,不禁欣慰地笑了。是水彩笔,是他小时候曾用过的水彩笔,他还以为已经弄丢了。一些零星的记忆碎片在他的脑海中重新拼凑起来,小时候他想成为画家——仅仅是孩童的天真梦想,但让维杰悲哀的是,儿时的梦想早已随着这盒水彩笔一起躺在阴暗潮湿的角落被灰尘和霉菌抹杀了。

砰!像是汽车回火的声音,那个巨大的金属蛋表面闪烁着恬静柔和的金色光芒。维杰目瞪口呆,他原先还以为这个大玩意儿只是毫无意义的摆设。

小胖对着金属蛋狂吠不止,猛然间仿佛一个霹雳般巨响,小胖立刻耷拉着尾巴蜷缩到维杰脚边。

金属蛋上滑开一道活动门,涌出大量雾气,维杰看见一个人影在白雾缭绕中若隐若现地晃动。

“欢迎。”舅公打招呼道。

一个带有金属质感的声音传入了维杰的耳朵:“谢谢。您有水吗?我口渴得厉害。”

“随我来。”舅公说,“院子里有个水泵。”

维杰此刻终于看清访客的相貌。他看上去和人类没有太大区别,穿着一件破旧的长风衣,一顶有牡蛎纹理的奇怪帽子盖住了他凌乱的头发,他有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耳朵特别尖,右耳上套着类似耳麦的东西,估计是翻译器之类的装置。

小胖突然气势汹汹地狂吠起来,访客惊恐地躲在舅公身后。“那种动物危险吗?”他紧张地问。

“不,一点也不。”舅公微笑着对他说,“来吧,小伙子。你是夏令营中第一个到达的营员。”

夏令营!维杰想,这个人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通过某种途径或方式抵达了我们的世界!这不是一般的夏令营,不是省际或国际夏令营,而是星际的!星际夏令营!

访客极为小心翼翼地绕开小胖,小胖支着尾巴凶狠地盯着他,好像他是一只叼着火腿的猫。他的目光和维杰相接时,维杰竟有些害怕,毕竟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正视来自另外世界的人。

“你好哇,哥们儿?”访客朝维杰一笑。

“你好。”维杰怔怔地答道,“我叫维杰。”他觉得首先告诉对方名字是平等交流的开始。

平等交流?他质疑了,就算是地球上也缺乏平等,两个不同种族的智慧生命间能建立平等交流吗?

“说真的,我倒是有不少名字。”访客嘟哝着,“在毕宿五,别人喊我迪安特里克拉什么什么勒斯——真不知道我旅馆登记该怎么办。在天苑四,那些家伙叫我什么来着,我记不住了,反正我的朋友都叫我布雷兹。”

“好吧,布雷兹,跟我来。”舅公领着布雷兹走出杂物间来到院子中的水泵前,维杰抓住摇柄摇出水,布雷兹直接凑上去喝了许多,连领口都湿透了。

初夏正午的阳光顺着屋畔一株老槐树苍翠的树冠缓缓淌下来,像金黄色的蜂蜜般甜美黏稠。再过几天,太阳就不会这么可爱了,维杰想,它会变得毒辣无比。

布雷兹和维杰沿着缀满青苔的小径返回,小胖仍一路追着布雷兹狂吠,但后者显得并不那么害怕了。

“你们这里只有一颗太阳。”布雷兹说,“而在我的家乡能看见三颗。”

“三颗?”

“嗯,那个星系结构说起来怪复杂的。”布雷兹眉头紧锁,似乎想找到合适的语句来使维杰更好地理解,“我居住的曼凯斯是一颗巨型气体行星的卫星,这颗气体行星围绕着母太阳运行,同时又有两颗子太阳也围着它运行。”他边说边比画,“因此,在我的家乡你能看见三颗太阳,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差不多。”维杰回答道,他想,如果三颗太阳同时日出或日落,这景观一定异常辉煌壮观。

小胖突然停下来,对草丛中的一只螳螂产生了兴趣。“哈,是昆虫。”布雷兹一拍手,“几乎每颗有生命的星球上都有昆虫。”他蹲下去想观察一阵,发现小胖龇牙咧嘴地瞪着他,布雷兹又知趣地站了起来。

“你的宠物好像不喜欢我。”布雷兹向维杰抱怨道,“对了,那位老先生呢?”

“我舅公一定还守在金属蛋边。”维杰说,“这次夏令营总共有多少营员来地球?”

“我不清楚。”布雷兹摇摇头。此刻,他们已经到了舅公的花园,他俩在纱门前的台阶上坐下,布雷兹兴致勃勃地观察长在墙根处的暗绿色马齿苋。一只花斑蝶扑扇着翅膀轻盈地掠过他们的视野,停在绯红的月季上。

“你说每个有生命的星球上都有昆虫?”维杰想挑起谈话,于是提出这一点。

“昆虫是一个值得敬畏的种族。在角宿一周围的几颗行星上就进化出了高级智慧的昆虫。”布雷兹说。

“昆虫人?”维杰觉得很有意思,“在地球,昆虫不会长很大。”

“只要呼吸系统进化了,他们会变大的。”布雷兹指出,“但不管他们怎么进化,昆虫的本性都不会改变:领地意识强,好战。”

是的,无论如何本性都不会改变。维杰想。舅公仍守在金属蛋边,对营员的安全负责,这是他几十年当班主任养成的近似天职的习惯。

布雷兹拔起一棵马齿苋,“这种植物我家乡也有,不过它要大得多,有时候,仅仅一株就能覆盖一座岛,像森林一样高大茂密。”

有时候,生物进化也具有随机性,维杰想,不过他嘴上说:“也许不是同一种植物。”

布雷兹点点头,把手中的马齿苋扔掉了。

“谈谈你的家乡吧,布雷兹。”维杰提议。

“大部分都是陆地,只有两个大洋,分别位于星球的两极,我们都称它们北极洋和南极洋。”布雷兹望了一眼天空,说道,“曼凯斯的天空是金色的,黄金的颜色。陆地上的植被中,大多数就是我刚刚说的那种类似马齿苋的巨型植物。总的来说,曼凯斯是一颗高度工业化的星球,信不信由你,我们有银河系中数量最多也最先进的氢同位素工厂。”

维杰闭上眼睛,试图在大脑中勾勒出这颗叫曼凯斯的遥远星球上的景象:金黄色的天空中悬挂着三颗太阳,甚至还能看见那颗气体行星横跨天际的棕色的模糊轮廓。巨型马齿苋森林点缀着这颗星球的原野和山川,而高耸入云的金属大楼成片地屹立在三颗太阳的光芒中。

这是一种奇特的感觉,维杰睁开眼睛,自己坐在江南小镇夜莺溪一个老宅子的花园里,而思想却抵达了数百光年外的另一个世界。此时此刻,他和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星球的人肩并肩坐在台阶上,注视着花园中郁郁葱葱的草木,似乎达成了一种心灵上的默契。

舅公沿着幽深的小径走过来,小胖跟在后面,还舔舐着嘴巴。

“其他营员还没到。”舅公担心地对他们说。

“一定是星际列车误点了,那帮家伙总是这样。”布雷兹猜测道。

小胖听见布雷兹的声音,又开始凶狠狠地朝他狂吠起来。

“别吵,小胖!”舅公训斥道。

“嗷呜。”小胖委屈地趴在地上,尾巴晃来晃去。

舅公拍拍维杰和布雷兹的肩膀,他们立刻站起来为他让路。舅公拉开纱门对他们说:“我们先回去吃饭吧。”

维杰这才意识到饿了。舅公走在最前面,布雷兹次之,维杰跟在最后。他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地球像一座信息闭塞但宁静的小乡村,而布雷兹作为外来者带来了地球以外的信息。这使得维杰觉得舅公愈加神秘了,他是从哪儿得到那个金属蛋的呢?

他们坐到掉了漆的桌子旁,舅公端来饭菜,“我不知道你爱不爱吃。”

“几乎每颗星球的食物我都爱吃。”布雷兹笑着说。

午饭后,维杰和布雷兹悠闲地坐在庭院里,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聚在雏菊丛前,小胖贪婪地注视着它们,然后猛地一扑,麻雀们喧闹着四下飞走了。

“那是什么动物?”布雷兹问道,“它们居然能飞行。”

“鸟类。你的家乡没有吗?”

“没有。我们那儿唯一会飞的生物是一种真菌。”

“真菌?你是指那种像伞一样生在朽木里的小东西?”

“曼凯斯上的真菌不像伞。它们是一种棕色的大球,飘浮在半空中,垂下几缕血红色的菌丝来捕捉猎物。”

“真奇特。我真想去看看。”说到这里,一个想法使维杰热血沸腾起来:或许我可以躺在那个金属蛋中,搭上某个飞碟的便车,然后去遨游璀璨的群星。不,不,不。维杰立即打消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我有自己的生活圈子,维杰想,在这儿,小镇夜莺溪,地球上一个群山里森林边不知名的小镇。况且今年维杰没有做好长途旅行的准备——这可不是一般的长途旅行。也许到了明年夏天,他可以去拜访布雷兹……不,不可能。今年是他待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夏天了,整栋房子年底就要被拆掉。

这就是经济发展的体现吗?这片土地几年后将耸立起崭新的高楼。维杰甚至有些憎恶打破小镇宁静的开发商们了。

他和布雷兹就这样肩并肩坐在阶梯的台阶上,各自想着各自的事,谁也没有说话。

和布雷兹交流很容易,维杰这么认为,维杰把他当做同龄人而不是一个天外来客,确切地说,布雷兹和人类没有太大的区别。

“我这是第一次来银河系西旋臂的末端。”布雷兹突然说。

“那么你以前拜访过许多星球?”维杰好奇地问道。

布雷兹点点头。

维杰又开始想象浩瀚群星深处那一个个奇特美妙的世界,在这颗偏僻星球上的偏僻小镇里遥想未知星球的风光。“给你印象最深的是哪颗星球,布雷兹?”他问道。

“半人马座南门二的克律津亚,贫富差距最大的星球。”

“每个世界都有贫富差距。”维杰感慨道。

“不,不是财产的贫富差距,而是基因上的。”布雷兹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用力画起来,“克律津亚是围绕一颗红矮星运行的行星,”他画出轨道并标出了克律津亚的位置,“这是一个白雪皑皑的晶莹世界。”

“很美。”维杰的脑海里已有了克律津亚冰雪世界的影子。

“更美的是克律津亚人——我是指那些‘富人’。他们高贵,典雅,端庄,文质彬彬,有着珀金色的头发和冰蓝色的眼睛,像天使般美丽动人。而‘穷人’则个头矮小,身体肥胖臃肿,肮脏,丑陋,行动迟缓,面目狰狞。‘富人’繁衍下去使基因更加优越,‘穷人’繁衍下去则使基因更糟糕,同一个物种却发展成了两个极端,美与丑。”

“‘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优美,粗俗藏在崇高的背后。’这是地球上一个伟大的人说的。”维杰歪歪脑袋,“外表并不重要。”

同一种祖先却进化出两种不同的物种,这种基因的贫富差距会越拉越大。维杰暗自思忖道,克律津亚人这个种族已经分裂了,这颗星球上孕育着一个巨大的危机。

“我还去过波江座天苑四的格洛弗,我和那帮家伙打过交道。”布雷兹狡黠地一笑,“总的来说,格洛弗星人挺有趣的。不过,这群不长脑的家伙有时真他妈的蠢。”

“怎么?”

“格洛弗星人是一个极度拜金的种族,他们个体非常高大,没有性别之分,活体克隆是他们的繁衍手段——纯属傻大个儿,拥有两只手和四只蹄子,一只吸鼻式口器,外加一个精打细算的脑袋。这就是他们的全部特征,十足的吝啬鬼。”

“这并不能说明他们蠢啊。”

“格洛弗星人对黄金似乎有一种特殊的化学反应,但事实上,他们的新陈代谢并不需要这种金属,只是他们觉得把黄金抓在手里能获得极大的愉悦而已。于是,他们满银河系地搜寻黄金,为了黄金可以舍弃生命,六亲不认。”

这并不仅仅是格洛弗人的性格特征,维杰低下头想着,地球人也有。他环视着这座幽静又生机勃勃的小花园,想着一年后它将不复存在,不免觉得些许失落。这座承载自己童年欢笑与记忆的小花园将永远地从地球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千篇一律的高楼。

毕竟这最后的夏天是有意义的。维杰安慰自己,在这个宁静温馨的夏令营里,他认识了布雷兹,有了更美好更传奇的回忆。

他抬起头对着初夏碧蓝清澈的天空扬了扬嘴角。这样已经足够了,他想。

夕阳西下,暮色像泉水般清凉,草丛中的夏虫们开始低吟浅唱,夜风微微拂过,晃动了花园中的点点流萤。舅公决定今晚就守在杂物间等待,也许会有营员深夜抵达。

舅公提着煤油灯走在窄窄的小径上,维杰和布雷兹跟在后面。维杰翕动一下鼻翼,捕捉到一缕清甜的花香,恍惚间却又黯淡下去,宛如捉摸不透的梦。

小胖屁颠屁颠地顺着小径追上来,悬浮在幽暗小径上方的萤火虫被驱散了,小胖跳起来试图抓住一两只,可是没有成功。

萤火虫?维杰想,这黄色的微光似乎洞穿了时间。若干年前一个迷人的仲夏之夜,年幼的他执着捕虫网笨手笨脚地接近那些萤火虫,大幅度地挥动着捕虫网,结果跌倒在草地上。这个画面定格在他脑海中,像照片般地永远在他记忆中存档,直到现在,他还能依稀看见被萤火勾勒出跌在草地上小男孩的轮廓。

冷艳恬静的弯月下树影婆娑,小胖兴奋地吠了一声,惊醒了树杈上夜宿的鸟儿,它们发出一两声不太清晰的梦呓,随即又沉静下去,只有窃窃的虫鸣。

舅公打开杂物间的门,把煤油灯挂在墙壁一枚生锈的钉子上,金属蛋仍旧立在墙角毫无声息。

户外那些旧家具浸在斑斓的星辉里,维杰和布雷兹坐在书柜的顶端,遥望漫天的繁星,银河像一条闪亮的宽宽光带飘逸在夜空中。

“很难想象外面瑰丽的世界。”维杰感叹道。

“我从不空想。”布雷兹说,“一旦向往某个美丽的新世界,我就不惜一切去追寻。”

“你很勇敢,布雷兹。”维杰钦佩地说。

“我不勇敢,朋友。我只是崇尚自由。”布雷兹摇摇头,“任何生命形式与浩瀚的宇宙相比只是一瞬而已,生命很短暂。”

“只有这壮观的星空才是永恒的。”维杰说。

这神秘亘古的星空也昭示着人类已逝去的文明。维杰想,他可以想象,雄伟的狮身人面像伏在沙漠之中,安详地遥望天际划过的流星;他可以想象,玛雅金字塔的残垣断壁依旧浸在冰冷的星光里,守护古老辉煌的神话;他可以想象,复活节岛的石像静静地注视斑斓星辉下翻滚的黑色大海,以无穷无尽的耐心等待古老的召唤;他可以想象……

砰!杂物间传出一声脆响。“第二个营员到了。”布雷兹说,和维杰跳下书柜,跑到杂物间中。

白雾弥漫,小胖朝雾中晃动的人影狂吠不止。

“维杰,抓好小胖!”舅公命令道。

“好的,舅公。”维杰手忙脚乱地把小胖按住。

一个漂亮的女孩出现在白雾中,维杰怀疑到地球来参加夏令营的种族与人类外表差别不是很大。这个姑娘有着一头湖蓝色的长发和一双清澈的墨绿色眼睛,在她耳朵的位置上长着一对绿色的鳍。

“嗯……你们好……”她有些紧张地说,“我是从参宿四来的……我的名字叫吉茵。”她调整了一下翻译器,“你们能听清我说话吗?”

“很清楚,欢迎来到地球。”舅公说,“这里是……维杰!”

小胖从维杰的手中挣脱出去,冲向吉茵,朝她热情地摇着尾巴,恨不得把屁股摇成两半。

维杰上前把小胖拎了回来。“你好,吉茵。我是维杰。”维杰对她说,同时把布雷兹拽过来,“这位也是夏令营的营员,他是……”

“布雷兹。”吉茵小声念道。

“你认识他?”维杰惊奇地说。

布雷兹脑袋偏过来小声地对维杰嘀咕:“没准儿这小妞会什么心灵感应,我记得氐宿一附近哪个星球上的原住民就会这一手,可讨人厌了。”

“谁都认识你!”吉茵冷冷地说,“曼凯斯皇族玩世不恭的王子,天鹅座最臭名昭著的海盗、投机分子、走私贩、嬉皮士。你知道吗,布雷兹王子,现在至少有六个星系在通缉你。”

“哈哈。”布雷兹笑道,“那些跟屁虫抓我还真是积极啊。”

“你现在躲在这个偏僻的小行星想干什么?”吉茵质问道。

“吉茵。”维杰想为布雷兹辩解几句,“你会不会弄错了?布雷兹他……”

“她说得没错。”布雷兹郑重宣布道,“我就是个大坏蛋。”

吉茵被逗乐了,浅浅地一笑。

她真美。维杰想,同时又为这种想法感到可笑,这种评价是建立在两种不同的物种间的,比如人类可以评价一只孔雀很美,却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

不,维杰摇摇头,他完全把布雷兹和吉茵当做自己的同龄人,真正的友谊是建立在平等交流的基础上的。

“今晚不会再有营员来了。”舅公取下了挂在墙上的煤油灯,“我们回去吧。”

舅公像个领路人一般,用煤油灯照亮窄窄的小径。柔和皎洁的月光铺洒下来,一片宁静祥和。

吉茵心旷神怡地仰望星空,长吁一口气,“每颗星球上看到的星空都不尽相同。那三颗亮星是……”

“天琴座的织女星、天鹰座的牛郎星和天鹅座的天津四,”舅公指出,“正好组成夏季大三角。”

“天津四,我老家啊。”布雷兹凝望着深邃的星空说。

“天津四是一颗一等星,距地球3000光年。”舅公停下来指着星空,“看到没有?天津四的东面,有一个形似北美洲大陆的星云,地球人称它为北美洲星云。”

“是的,我记得那里。”布雷兹回忆道,“我和我的同伴们在那里与一群来自仙英座大陵五的嗜血海盗发生了激烈交火,我们大吃大喝从他们手里掠夺来的食物,直到食物中毒。”

维杰猜测,布雷兹隔着几千光年的距离回望故乡,一定别有一番滋味吧。他想象着,如果自己隔着万里征程遥望蓝绿色的地球会发出怎样的感慨呢?不过,很有可能什么都看不到吧。这颗平凡的、美丽的、宁静的小行星上此刻就有两个来自另外星球的人。他想,如果有朝一日他的双脚踏在另一颗星球奇异的土地上,他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们回到屋里,维杰看了看古朴的大钟,已经很晚了。他们围着桌子坐下。

“来,吃点点心。”舅公端出来一个盘子,里面堆砌着一个个白油纸包好的小块。

“这是什么?”吉茵好奇地拿起一块。

“是徽墨酥,是小镇夜莺溪的民间点心。”维杰打开纸包,看见四四方方黝黑而酥软的徽墨酥。他举到嘴边抬齿咬下,芝麻的浓香直达肺腑,咽下,甜而不腻。徽墨酥维杰永远也不会吃厌,他又咬了一口,酥入口即化,唇齿溢香,萦绕在舌尖久久不散。

啊,这才是童年的味道。维杰记得自己穿开裆裤时就熟悉徽墨酥的芝麻醇香了。遥远的童年伴随着这浓香缓缓地在他的脑海中浮现,这个容易被人遗忘却质朴平静的南方小镇,是的,这才是维杰心中真正的故乡。如果小镇夜莺溪在外界带动下步入现代化了,那还能再品尝到这股朴素的芝麻醇香吗?同样的,如果闭塞的地球融入了星际社会,那么这颗偏远的蓝绿色小行星还会是原来的味道吗?

布雷兹在一旁吞着点心,吃相极丑,维杰瞟了眼他,然后对吉茵做了个很无奈的表情,吉茵嫣然一笑。

“谈谈地球吧。”她对维杰说。

“说真的,我除了这个小镇没到过别的地方。”维杰有些尴尬,“还是说说你的家乡吧,吉茵。”

吉茵站起来轻轻地抓住维杰的手,维杰顿时感到视野模糊下去,又渐渐清晰起来,但此刻展现在他眼前的是另一个世界的景象:蔚蓝色的海面上,星罗棋布地点缀着无数小岛,明媚的阳光下,白净的沙滩蜿蜒悠长,在那些小岛上,林立着乳白色和翠绿色的复古建筑,带拱顶的石桥飞架其间,维杰还看到一种彩色的鹤闲庭信步。他的目光又切换到平静的海面,目光被拉到海平面之下,此时,展现在他眼前的是辉煌庞大的海底城市,灿烂的灯光将深蓝色的海底背景渲染得缤纷夺目。

太耀眼了。维杰的视野又模糊下去,清晰起来时,一切幻象都消失了,他只看见吉茵墨绿色的眸子。

“看见我的家乡贝丽丝了吗?”吉茵轻柔地问。

维杰一个劲地点头,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外面的世界,虽然只是通过心灵感应从吉茵的记忆中看到的,毕竟也是看见了瑰丽神秘的外星世界。

“贝丽丝世界是由两部分组成的:海底世界和岛屿世界。”吉茵说,“我有两套呼吸器官,在水中和陆地上都能自由呼吸。”

“海底世界和岛屿世界有什么区别?”维杰问。

“岛屿世界是最美的天堂。贝丽丝文明的高度繁荣和生产力的急速发展不可避免地导致贫富差距的扩大,那些贪婪的财阀们完全垄断了整个星球的陆地产权,中产阶级和贫穷的人们几乎无立足之地,他们最终被政府强制接受基因改造然后遣送进海底去开发海洋,永远不见天日。”吉茵苦涩地笑了笑,“在贝丽丝星,富人们的别墅庭院布满整个大陆,他们可以享用陆地上的任何自然资源,而那些海底的居民只得日复一日地为生存而奔波。对我们来说,阳光就是奢侈品,我们只能在繁忙的生活中仰望海面,感受海面上的斑驳光影。”

“别担心,吉茵。”舅公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在这里,每个人都能享受阳光。”

吉茵感激地一笑。

维杰透过纱窗看了看外面,月色皎洁无瑕。

第二天清晨,维杰被小胖的叫声吵醒了。

“别嚷,小胖!”维杰把枕头砸过去,小胖跳到凉席上对着维杰的脑袋叫得更凶了。

“好吧,好吧。”维杰坐起来,拉开窗帘,金色的阳光顷刻间洒满这个古朴的小房间,看上去那么温馨,他轻轻叹了口气,这个温馨的房间只能存在于他的记忆中了,今年之后他就永远也见不到了。或许他真该像舅公一样,仔细重温这里每一个角落里每一个温馨的回忆。

“汪汪汪!”小胖活蹦乱跳地吠着,打翻了床脚的金属小盘,昨晚遗留下来的蚊香灰撒了一地。

“怎么了?”维杰把小胖拎起来,“有谁找我啊?”

“汪!”小胖叫一声表示赞同。

夏令营!维杰一拍脑门,温暖明媚的阳光给他一种真实感,两位外星朋友应该在楼下等着他。维杰想,他完全把布雷兹和吉茵视为朋友,这并不困难,因为他们和人类的外表身材都很相像。也许今天抵达的营员会是丑陋畸形的?维杰觉得应该做好心理准备。

匆匆洗漱完毕后,维杰顺着狭窄而熟悉的阶梯下楼,小胖欢快地跟在他后面。

布雷兹懒洋洋地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很惬意地剔着牙,维杰注意到他两只手的中指上各戴着一枚硕大笨拙的翡翠色戒指。

他是一颗星球的王子?维杰有点难以置信,布雷兹看上去松松垮垮的,总的来说,他从头到脚一点贵族气质都没有。

“早上好,哥们儿。”布雷兹伸了个懒腰。

“嗯,”维杰点点头,“早上好,王子殿下。”

“得,少挖苦我了。”布雷兹笑道,“我最讨厌这个头衔了。”

维杰也笑了,走过去坐在他的旁边。

“你讲点责任心好不好?”维杰开玩笑道,“你就这样丢下你的王国和臣民,自己跑去当海盗,满银河系乱兜?”

“这不是责任心的问题。”布雷兹指出这一点,“我的表兄千方百计想篡夺王位,我就直接送给了他。反正这工作我还不愿意干呢。”

“我想你表兄一定很感激。”

“他感激个屁。他派出他那些训练有素的笨蛋全银河系地逮我。”布雷兹露出狡黠的笑容,“没有一次成功过。”

吱嘎——吉茵推开纱门从花园里走进来。

“今天的太阳很可爱,”她在沙发对面的竹椅上坐下,“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外星太阳。这种感觉真的很奇特!”

我永远都不会有这种感觉。维杰黯然地想。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安慰自己,我是这次夏令营的东道主。毕竟维杰与大多数地球人不同,他了解许多地外文明。这些奇特的异星风情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看到或听到的,想到这里,他觉得特别欣慰。

小胖从沙发底钻了出来,在吉茵腿边蹭来蹭去。

“这小东西挺喜欢我的。”吉茵把它抱起来放到膝盖上,摸摸它毛茸茸的脑袋。

“它对我很反感。”布雷兹嘟哝着。

“这只是动物简单的情感罢了。”维杰说,“也许小胖喜欢吉茵身上的气味。”

“什么气味啊?”吉茵闻了闻自己的长发。

布雷兹狡黠地说:“当然是鱼腥味啊,美人鱼。对吧,维杰?”他用胳膊肘捅了捅维杰。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吉茵把小胖抱起来,吻了吻它的额头,“动物的情感并不简单,维杰。我家也有个宠物,它是个椭球形。”她放下小胖然后用手比画了一下,“身体外侧有一圈环状的鳍,它能改变体色。当它生气时会变成红色,当它忧伤时会变成蓝色,当它害怕时变成黑色。”

“很有趣。”维杰平淡地说了一句,毕竟难以置信的事太多了,他应该吝啬他惊讶的表情才行。此刻他才注意到,吉茵今天换了一件质地很轻的淡绿色外衣,他记得吉茵昨晚并没有带行李箱来。

“……根据这种仿生学,也就是改变颜色,但并不是依靠情绪控制的。”吉茵继续说。她按了按拉链扣,外衣变成了淡粉色。

“是选择性反射光面料。”布雷兹说,“这种东西容易出问题。在曼凯斯,它早期被用作小型游艇的舷窗。‘让你看到的风景缤纷多彩。’旅游公司是这么讲的,直到一群倒霉蛋由于游艇舷窗完全变黑而坠毁,他们才一个劲儿地推卸责任。”

“没关系。”吉茵温和地笑了,“我喜欢黑色。”

布雷兹脸上又浮现起邪气的笑容,“当然,当然。如果布料由于损坏走向另一极端呢?透过所有光哦。天啊,吉茵,你的衣服就会像玻璃般透明。”

吉茵狠狠剜了他一眼。

这时舅公从楼上缓缓走下来,拿着一顶特大号的太阳帽往吉茵头上一扣,帽檐压到了她的鼻梁上。

“小杰,今天你带你的朋友们去我们的小镇转转。”

“啊?”维杰惊愕不已,带着两名外星旅客上街转转?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尽量不要引起路人的注意。”舅公要求道,又递给布雷兹一顶同样的帽子。

“这很困难,舅公。”维杰抱怨道。

布雷兹摘下自己那顶有牡蛎纹理的奇怪帽子,然后把大号太阳帽戴上,帽檐遮住了半张脸。“别担心,哥们儿。”他说,“潜行一直是我的强项。”他又朝吉茵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我在六个星系被通缉,记得吗?”

“从老城区走。”舅公提议道,“记得去拜访一下新叔。”

老城区从来都是冷冷清清的,但却是整个小镇夜莺溪的灵魂所在。维杰觉得这个江南小镇的性格与精神已经融进小镇居民的灵魂中了,平静安详,与世无争,也不去艳羡外面世界的浮华与缤纷。

老街小巷青石道,灰壁黛瓦马头墙。这是维杰对小镇夜莺溪老城区最直观的印象,高耸的马头墙遮断了初夏的阳光。他们三人默默并肩踱着,谁也没有说话。

老街上很静,深深地渗透出历史的厚重和沧桑。

“这里的建筑似乎很古老了。”吉茵说。

“是的。”维杰点点头,“我们的小镇有些年头了。”

他望着悠长悠长的青石街道,想象着它在清明时代的景象:那沿街的吆喝声,铁匠铺里传来的叮叮当当,马车木轮碾过的辚辚声,现在仿佛仍然在灰壁黛瓦和青石板路间回荡。

维杰环视着这些寂寥的古建筑,心想一年之后,外界经济大潮的袭来会使这里变得面目全非。我们总要为文明付出代价,小镇夜莺溪之于外面的世界是这样,他又看了看身边两个朋友,地球之于地外文明也是这样。

三个朋友拐进一条偏僻寂静的小巷,新叔的旧货店就在这里。新叔是舅公的一个老朋友,三个月前维杰和舅公来拜访过他,这是一位谢顶微胖、风趣幽默的老人。

维杰他们走进这个阴森晦暗的旧货店,维杰估计,平时绝对没有什么人会找到这个偏僻的小店。也许新叔追求的就是这种平静的生活。

布雷兹扯开嗓子嚷道:“有人吗?”

“叫什么?”新叔从一个架子后面探出光秃秃的脑袋,惊奇地瞪大眼睛,“哦!维杰!你舅公叫你来的?出什么事了吧!我就知道他这么做不妥。”

“您说什么?”维杰问,“他做了什么事?”

“过来,小子。”新叔把维杰拽到柜台后面,紧张地看了看远处的布雷兹和吉茵,小声问道,“他们是谁?”

“我朋友。”维杰回答他。

“嘿,维杰。那姑娘挺漂亮的,你女朋友?”

“嗨,新叔。您瞎说什么呢?”

“行啊,你小子。”新叔狠狠把维杰一拍,维杰笑了。

淳朴的人啊。维杰想,他应该感恩自己降生在这片诗意的土地上。美丽的风景,宁静的氛围,淳朴的民风。他不知道这个温馨的小镇还能存在多久,这是他心灵深处的故乡。

他们聊了大约一刻钟,维杰等人走出店门时,新叔在后面喊着:“维杰,回去告诉你舅公,我会亲自去和他说的!”

哪天一定要问问舅公。维杰下决心道,舅公身上隐含了太多的秘密——比如他从哪儿弄来那个联通外星飞船的金属蛋?还有,新叔似乎有什么事情需要亲自告诉舅公?舅公喜欢沉默,他一向少言寡语,这种沉默有时使人觉得单调。

这是这座江南小镇固有的平静生活,现在,维杰头一次觉得这种生活无聊了,过去的十八年中他从未发觉过。他甚至有点羡慕布雷兹了,可以不羁地在广袤的银河中探险寻宝。

此刻,舅公家一定安静得可怕,维杰咕哝着。

但是他错了。

他们刚回到舅公家门口,就听见里面叽里咕噜的讲话声。

“……这种植物在我的家乡也有,嗯,估计是被子植物。确实吧?我认为它在今后的岁月中会进化的。”

吉茵笑了笑,“我猜我们的新朋友有点活跃。”

新的营员到了。维杰猜,他深吸一口气,和两位伙伴走进客厅。

一个柴棒儿似的大昆虫坐在沙发中,手里拿着一杯茶,他兴致勃勃地摆着触角与小胖讲话,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几万只复眼看着维杰。

“嗯……你好……”维杰咽了一口唾液,“我猜你一定是从角宿一来的。”

“是的,是的。”昆虫嚷道,“我很高兴你了解我,哦,我们不会以前在哪个空间港见过吧?你瞧,我很乐意交朋友。你是……哇!你是布雷兹王子!”

“瞧见没有?”布雷兹绕着舌头说,“搞得我比流行歌手还出名。我敢肯定,这一期的《花花生物》上铁定有关于我的文章。”

“的确!”昆虫更加兴奋地嚷道,“上面登了一则报道,说了您和科卡拉特星公主的绯闻。我想知道这是否属实,还有……”

布雷兹一把抓住他的前领,“听着,虫子。你是小报记者还是追星族?管你是什么,别再提我的头衔了,免得把新到的营员弄得一惊一乍的。顺便说一句,科卡拉特星人是一种平均身高十三厘米的雌雄同体软体生物,我寻思着这玩意儿中绝对不会有什么公主的。”

“哦,哦。”虫子说,“叫我斯帕特就行了。”

布雷兹放开他,他立马滑到沙发上了。维杰坐在他的旁边,把茶几上盛徽墨酥的盘子递到他面前,“来点儿?”

“不,我吃过了。那位老先生给我的,味道挺不错。我想这一定是这颗星球上非常有名的食物。”

“不,不出名。”

“我是从角宿一的哈森逊来的,你呢?”斯帕特很高兴抓住了话头。

“我就是地球的,”维杰坦白,“我哪儿都没有去过,甚至这个小镇之外的地方都没去过。”

“哦……很遗憾。”

“还是谈谈你的家乡吧。”维杰提议。

斯帕特的触角像抽筋儿似的颤动,“哈森逊,银河系那些阔佬谁不知道哈森逊?那是含氧量最高的星球,这源于哈森逊密度极高的树木。几千米高的巨树又多又密,说实在的,我长这么大还没到过哈森逊的地表呢。所有的城市都建在广阔厚实的树世界上,那是一个立体的世界。”

又一个世界。维杰闭上眼睛,他的记忆中已有了数个模糊的异世界轮廓,他觉得这是那些远道而来的外星朋友送给他最好的礼物。从他们的口中,维杰得知了这些遥远美丽又奇异的景色,也许这些零碎的记忆碎片以后会成为维杰的仲夏夜之梦。

黄昏时分,维杰和布雷兹沿着羊肠小道来到杂物间,踏着金红的余晖,他俩坐在芳香柔软的草地上,看着满天的星辰渐渐亮起。

“我不习惯在背后说人家的坏话。”布雷兹说,“哈森逊人是全银河系最出色的建筑师,他们能在巨树上修建出绵延几公里的精美绝伦的金色蜂巢城市,但这只是他们濒危的古典文化,现在,这些虫子完全不会费时去建造了,而且,曾经的蜂巢城市也逐渐被毁坏。”

“为什么?”维杰问。

“因为他们也掌握了星际跃迁技术,加入了银河系文明的大家族。更加繁荣、更加高效、更加先进的外来文明席卷了整个星球。”布雷兹说,“你也听那只虫子说了,银河系的阔佬都爱去含氧量高的哈森逊星球度假。汹涌的商业大潮摧毁一种迟缓的古老文化是轻而易举的。”

维杰低下了头。不仅仅是那个遥远的哈森逊星,我们的小镇夜莺溪也是如此。

文明的进步会付出代价。维杰决定以后要找个机会问问斯帕特关于哈森逊文明更多的事情。然而,他并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斯帕特没过多久就回去了。他生气了?或是他对这次夏令营不满意?维杰永远都不知道了。

骄阳似火的盛夏很快就到了,也有许多营员陆续赶到,不过,他们对这个简陋单调的夏令营都感到失望,大多都是仅仅待了几天就回去了。

即便如此,维杰仍然记得在盛夏之夜的斑斓星辉下,他们坐在花园里纳凉,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自己家乡的历史和风俗。在清香的夜风和悦耳的虫鸣中,天外来客们通过脑波翻译器嗡嗡嗡的语音勾勒出绮丽的外星世界。

维杰觉得自己并未来得及与他们建立友谊,他们就匆匆离开了,永远地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

朋友。维杰向来很想这么说。

一位额头上有美丽长翎毛的女孩子送给维杰一罐极为香甜可口的金色蜜饯。

“我明年还会拜访这里的。”她临走前这么说,但维杰知道这是无法兑现的承诺。

那罐口感极好的蜜饯,维杰和布雷兹一个晚上就解决了,结果次日拉肚子。维杰痛苦地想,也许这种食物不适合他们的新陈代谢规律。

还有一只大蜥蜴带来了一株紫红色的球形植物。他临走时说:“肯定会给你们带来惊喜的。”吉茵很欣喜地照料下去,直到这株植物开出棕色的花,那个味道臭得令人吃不消,布雷兹宣布,他下一个目标就是满银河系去揍这小子。

维杰每天都在迎接新朋友到来、送老朋友离开的循环中度过,这是他待在舅公旧宅的最后一个夏天,也是最美好的一个夏天。他想,开发商真不应该拆掉这间屋子,毕竟这是地球上第三类接触事件最频发的地方了。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

接近立秋时,杂物间的金属蛋再也吐不出新的营员了,舅公的屋子由喧哗渐渐归于平静。夏令营就快结束,维杰怅然地想,这间屋子也快结束了。

维杰缓缓走进客厅,发现布雷兹神情肃穆地坐在沙发上,把一卷报纸扔给维杰。

“给我念念,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维杰打开报纸,是今天的早报,有一个标题说有人目击了小镇上空惊现UFO,旁边还配了一幅不太清楚的照片。

“他们来抓你了?”维杰惊恐地问。

“没人抓得住我。”布雷兹冷冷地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上次,整整半个星系的雇佣兵和赏金猎人把我围在天狼星空间港,我都成功逃脱了。”

“也许上次是你运气好。”维杰刻薄地指出。

布雷兹摊开手掌,他左右手中指上各戴着一只笨拙硕大的翡翠色戒指,“在天蝎座边缘那些阴森神秘的行星上,科学和巫术的界线模糊不清,这对来自那里的戒指的能力就超出常规物理学范畴。当时我戴着一只,另一只在离天狼星港20光年远的我朋友手上。当赏金猎人和雇佣军一窝蜂冲进港口时,两只戒指引起的空间褶皱把我抛到了20光年外一颗小行星的怡人沙滩上,我的朋友恰好坐在旁边。”

维杰勉强地付之一笑。

吱嘎——纱门被拉开了,舅公从花园里走进来,静静看着客厅里的他们,低声说了句:“吉茵走了。”

“哦。”维杰点点头。舅公转身慢慢地上楼了。

吉茵离开了?她为什么不向他道别,至少打个招呼也行啊。维杰慢慢向前倾着身子,手肘支在膝盖上。她走了,永远也不会再见面了,或许吉茵不想让他伤心才悄然离开,回到了群星深处的家。维杰叹了一口气。

“我今晚也要走了。”布雷兹说,“他们可能已经发现我在这颗小行星上了。”

维杰低着头没有说什么,小屋内的气氛静得令人窒息。

我再也受不了平静了!维杰想。

愁惨的夜里突然下起雨来,丝丝细雨在凄风中翩跹落下。布雷兹和维杰走在狭窄潮湿的小径上,阴阴的风掠过树梢,发出阵阵窸窣。

“天气转凉了。”维杰紧了紧外衣的领子。

“对。”布雷兹平淡地应了一句。

“布雷兹。”

“嗯?”

“再见。”

“我们肯定会再见面的。”

维杰淡淡地一笑。他们来到了杂物间,维杰推开门,惊奇地发现舅公和新叔正站在里面。

“舅公?新叔?”

借助挂在墙上那盏煤油灯昏暗的光,维杰发现金属蛋旁边还站着一些浅绿色的颀长生物。

“看。”舅公对他们说,“我们还有一个营员,你们得让他搭上你们飞碟的便车。”

“交流委员会的飞碟一般不会载陌生人。”绿色生物拒绝道。

“可你们就要运走金属蛋了!”新叔嚷道,“那样这个小伙子便无法回家了!”

“请原谅,朋友。”交流委员说,“你们完全可以保留金属蛋。”

“不行。”舅公摇摇头,“我说过,这栋房子就快被拆掉,你们必须运走它和其他一些东西,否则他们会被人类社会发现,那样会更糟。”

新叔说:“而且你们的飞碟也被拍到了,还上了报纸!”

“好奇心旺盛的种族。”交流委员嘟哝着。

“如果金属蛋和其他东西被人类社会发现的话,会掀起轩然大波的。”舅公严肃地说,“星际交流委员会肯定不希望是这样。”

“好吧。”交流委员妥协了。

“再见,维杰。”布雷兹对维杰说,硬是把什么东西塞进他的口袋,然后快步朝那些修长的生物走去。

“好吧,我们走。”舅公迅速取下墙上的煤油灯,新叔拉着维杰快速走出了杂物间,冒着细雨走向阴暗的小径。

轰的一声,他们身后的杂物间突然坍塌,宛如雨夜中的一个惊雷。此刻,浓厚的云层上有一圈巨大的蓝色光晕闪烁了三下,消失了。

“他们走了。”舅公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我们回去吧。”

他们拖着湿漉漉的步子回到小屋,舅公把煤油灯放在茶几上。

“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维杰对两位老人说,“那个金属蛋,还有这个夏令营,究竟是怎么回事?”

舅公拿起一块抹布慢慢地擦着煤油灯的灯罩,幽幽地说:“十八年前,有一艘飞碟坠毁在这里,我和你新叔正巧是目击者,我们进入飞碟,发现三具绿皮肤的尸体。整艘飞碟只有一只宠物活着,那是一种可以根据自然环境改变自身形态的奇异动物,到了地球之后它变成了一只小狗。”

“那只小狗就是小胖?”维杰失声道,“对了,小胖哪儿去了?”

“我把它送给吉茵了,让它留在地球上终究是不明智的。”舅公接着说,“当年我们发现飞碟上的通讯设备还没有损坏,你新叔取得了与地外生命的联系。”

新叔点点头,“我问他们怎么办,他们回答说,飞碟坠毁的地点太偏远了,让我们自己处理。我们埋掉了飞碟残骸和飞行员——可怜的人,死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舅公叹了口气,“在埋葬地点上我建了个杂物间,但有一样东西我没埋掉,就是那个金属蛋,它是唯一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路。”

“接下来的十八年时间,你舅公就不停地与外星人联系,希望他们能来取走驾驶员的尸体。”新叔说,“十八年来从未间断,直到三个月前,星际交流委员会同意在这里举办一次星际夏令营……”

“这是我要求的。”舅公申明,“尽管你新叔一直反对,认为我这么做太危险了,但外星人同意了,并答应在夏令营结束时运走飞碟残骸和驾驶员尸体——呼,好了,客死异乡的人总算可以回家了。”

回家。维杰默默地想,这颗偏僻宁静的行星,这个偏僻宁静的小镇,这是自己的故乡啊。也许他永远也无法想象浩瀚的银河世界,但地球还会继续宁静下去,几百年,几千年甚至更久,在广袤的银河系中,如同一片诗意的栖息般存在下去。

维杰缓缓站起来,在两位老人平静地注视下慢慢上楼,推开房间的门。他闭上眼,回想着布雷兹、吉茵、小胖的身影。

永别了,我的朋友们,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他一侧身躺在床上。

“哎哟!”

维杰感到口袋里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硌疼了他,掏出来一看,竟是布雷兹硕大笨拙的翡翠色戒指!

或许还有见面的机会。他莞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