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树《第一次接触》全文
1
蒙蒙细雨中，黑色林肯轿车从第七街驶入宽敞的宾夕法尼亚大道，华盛顿纪念碑矗立在乌云下，白宫的圆顶遥遥在望。尽管下着雨，但大街上却涌动着愤怒的人潮。人们高举形形色色的标语，冲击着由警察组成的岌岌可危的人墙。
“他们在抗议什么？”威廉·罗伯逊教授好奇地问，“阿富汗战争还是华尔街金融家？”
“教授，我记得跟您说过了，”特勤局探员大卫·库珀苦笑着说，“他们在抗议您。”
现在，罗伯逊教授已经可以看到许多标语的内容，并听到民众此起彼伏的愤怒呼声：
“We need God，not Aliens！”（我们需要上帝，不是外星人！）
“No SETI，no signals！”（不要SETI，不要发信号！）
“SETI betrayed the Earth！”（SETI背叛了地球！）
“看，”库珀耸耸肩说，“跟我对您说的一样。”
“我……没有想到民众反应会如此激烈，”罗伯逊教授沉默了一会儿后开口道，“我觉得这是件好事。否则我不会那么快就——”
“对媒体披露发现外星人信号的事？”库珀有些不耐地接口，“如果真没披露，事情会好办得多。但现在整个美国——不，全世界——都知道了，这让我们很被动，你应该首先向政府报告的。”
“SETI，或者说搜寻地外文明计划，”罗伯逊教授庄重地说出了全称，“根本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我们在宇宙范围内搜寻射电信号，可短视的美国政府多年前就停止了拨款。如今一切资金都来自于社会，许多人还下载程序帮我们进行分析，我在道义上无权对公众隐瞒自己的发现。”
“这正是问题所在。”库珀叹息说，“如果只是搜寻远在天边的外星人的信号，那是一回事，但现在你的研究却让民众陷入了极端恐慌之中。”
“太愚昧了，”罗伯逊摇摇头，“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愚昧？”库珀冷笑一声，“教授，你没有权利这么说。他们只是普通人，只想在这个越来越艰难的世界上生存下去，而你的发现威胁到了这一点。”
罗伯逊转过头盯着库珀看了一会儿，“先生，你也是这么想的吗？你认为是我把人类置于危险境地？”
库珀微微垂下眼睛，避开他的目光，“我个人怎么想并不重要，教授，这是公务，我会履行自己的职责。”
在一个路口，人群冲破了警戒线一拥而上，拦在了路中央，林肯轿车被迫停了下来，有人开始砸车门。警察朝天鸣枪，催泪瓦斯四处乱飞，现场一片混乱。
罗伯逊有些不知所措，“现在怎么办？”
库珀摇头叹息，“不知道是谁泄露的消息，说您今天要来白宫接受总统咨询，所以民众都拥到这里来抗议了，如果不是我们有所防备的话……”
轿车门被打开，一男一女被揪了出来，是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人们愣住了，这两个人不可能是年逾五旬的罗伯逊教授。
马路另一边，身穿风衣、戴着墨镜的罗伯逊被库珀带进了胡佛大楼。
“不用去白宫了，总统在FBI总部等您。”
2
约翰·曼斯菲尔德总统坐在一张沙发上。他是个白人，年龄和罗伯逊相仿，个头不高，两鬓斑白，眼神如鹰一般锐利。罗伯逊一直认为自己对政治不感兴趣也毫无畏惧，但看到面前这个全世界最有权势的人，还是心中惴惴，手不知该往哪里放。
“罗伯逊教授，”总统站起身，客气地伸出手，“很遗憾我们以这种秘密的方式见面。”
“总统先生，”罗伯逊同他握手，“抱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得这样……我只是一个学者。”
“从你主持下的SETI破译出外星人信号的那一天，一切就已经不一样了。现在整个地球都知道了，我们在宇宙中不是孤独的。”
“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发现！这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总统微微叹息，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然后坐到教授对面缓缓开口道：“那得看在什么意义上，至少很多民众没法适应。它引发了各种反应，政治的，社会的，宗教的，简直是一团乱麻……很多人认为世界末日就快来了。我刚收到一份司法部的报告：过去两个月的犯罪率比去年同期上升了百分之五十七，而且还在不断飙升。”
“这我能理解，但这只是暂时的，是新时代临产前的阵痛！等我们和外星人建立联系之后，一切都会……”
“等等，”总统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请原谅，我读了相关报告，有好几百页，过于繁复了，而且都是用技术性语言写的，我不能确保自己的理解全部正确，所以请你来，希望从头把事情理清楚。”
“当然。”罗伯逊恳切地说，“事情是这样的，正如您应该已经知道的，在半年前，我们接到了一个来自人马座方向，距离地球三万光年之遥的射电信号……”
“对不起，教授，我不是天文学家，三万光年大约相当于……”
“相当于三分之一个银河系的长度，也大致是地球到银河系中心的距离，比我们肉眼所能看到的任何星体都要远。事实上，这个信号就来自于银河系核心的恒星密集区，那里是银河系中最大的能量源，我们相信，那应该是银河系中一些最古老也最发达的文明的聚集地。”
“你确定那是智慧生命发出的信号？百分之百确定？”
“百分之百。这个信号有红巨星级别的功率，强度惊人，而且是经过频率调制的，那些外星人在用恒星向整个银河系发射信号，信号长度约为七十八分钟，然后间隔约二百四十五分钟再重复。这个时间比正好是π值，并且精确到了我们无法发现误差的程度，这就是他们拥有文明的标志！如今，我们已经破译了其中蕴含的大部分信息。”
“这正是我疑惑的地方，”总统插话道，“人类如何能破译外星人的信息？我们和他们之间很可能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怎么能够知道对方的语言呢？”
“但有一点是宇宙共通的，”罗伯逊接口道，“那就是数学语言，您看——”
他从手边的文件夹中抽出一张纸，总统看到上面写满了各种符号，第一行是：
［α］［.β］［..γ］［…βα］……
“这些符号是我们为了方便随意使用的，”罗伯逊解释说，“每一个代表了一种特殊频率的脉冲，他们彼此交错，结成序列。括号表示长间隔，空格表示短间隔，您能看出这代表什么吗？”
总统沉吟了片刻说：“α、β、γ与点号本身无关，只与其数量有关，应该是代表了数字0、1、2？”
“完全正确，0、1、2，这个体系只用三位数字，到了3，就要用10了，是三进制。您看，我们很容易破译出了数字信息，现在就有了一整套数字系统。接下来还有其他一些信息，如αxα，βxβ等等，可以破译出x代表等号，有了数字和等号，下面很容易得出一连串的数学符号和公式。当然，越到后面越艰深，但有了前面的基础就比较容易理解，最后有好几种数学符号甚至是人类从未用过的，表明他们涉及一些我们从未定义过的数学领域。”
“好吧，我大致理解了。但除了数学，这种语言还能传达什么？”
“绝大部分科学理论。宇宙是用数学语言表达自身的，每一种基本粒子都可以视为高维度的不同几何折叠形态，因而可以量化表达，比如六种夸克，它们的关系如果用数学方程表示……”
“请简洁点，教授。”总统皱了皱眉头。
“抱歉。总之，破解物理和化学语言是相对容易的，而外星人带给我们的信息主要就在这些方面，他们告诉了我们一些物理方程式，其中一部分我们是知道的，但还有很多我们不清楚。”
“也就是说，银河系中心的某个文明向全宇宙广播重要的科学公式？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告诉了我们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总统先生，我们是野蛮人。”
3
总统耸耸肩，“这还用说吗？与他们相比，我们当然是野蛮人，至少我们没有能力在全银河范围内进行科学广播。”
“不不，”罗伯逊大摇其头，“意思比这个要具体……实际上，这种广播本身都是野蛮的。您要知道，我们在太空搜索信息的方式相当原始，本质上和古代人瞭望烽火差不多，只不过是找到远处的电磁波信号，然后猜测其内容大意。但是，正如古代人不知道无线电和光缆一样，我们也不知道更先进的信息交流方式。这个射电信号正是用一种原始的方式告诉我们远为先进的通信方式。”
“说具体点，教授。”
“关于宇宙间生命体系的多少，向来有很多争议。但是这个广播里给出了一个公式，告诉我们如何通过恒星的数量和类型比例计算大致的生命系统数量，结果证明，银河系中有生命的行星是相当少的，总共不到一百万个。”
“一百万个有生命的星球？你把这叫做‘少’？！”总统大惑不解。
“可是银河系中有数千亿颗恒星，这就意味着每十万颗恒星里只有一颗是有生命的，在地球周围数百光年内，可能什么都没有。而按照相对论，我们无法以超过光速的速度航行，因此很难找到另一个有生命的星球，更不用说是文明了。
“但这只是表象，总统先生，最粗浅的表象，好像一个野蛮人‘正确’地推导出人要靠双脚走遍世界是不可能的，他就以为人不可能走遍世界。但外星文明的公式向我们揭示了一种全新的可能，那些相隔亿万光年的伟大文明之间可以轻松往来，因为在物质结构的底层，在时间和空间的最细微处，有一种高维度的通道，这种通道虽然蜷缩在微观世界，却以一种巧妙的超空间构造将整个宇宙连成一体。从这里，可以打通相隔亿万光年的空间，这是真正的星际之门。只要将这个结构宏观化，我们就可以不再受光速的束缚，瞬间到达宇宙的任何一个角落！”罗伯逊越说越兴奋，不禁神采飞扬起来。
总统皱起眉头，“你是说外星人教我们制造星门？看来报纸上的说法是对的，他们说你要打开一个虫洞，让外星人来这里。”
“不，还没那么容易，事实上我们对如何制造星门毫无头绪。他们传授的知识和技术只是教我们如何制造一台机器，接收和发送一种能够在高维通道中传递的信号波，如此而已。”
“这台机器真的能制造出来？”
“是的，外星人在射电信号中显然考虑到了可能接收到这种信号的文明的一般技术状况，他们给出了几个巧妙的方案，其中最简单的一种是制造粒子加速器，通过特殊类型的高能对撞制造出能够传递信号的虫洞并加以稳定，这样就可以接收和发送信号波。这种方式相当粗糙，但正适合地球的技术水平。在外星人已传授技术的情况下，我们有把握在十年内制造出高维波收发机。”
“等一下，我还有一个问题，外星人在射电信号中除了这些科学指导外，没有透露出其他任何信息吗？比如他们的社会形态、历史发展、伦理价值观什么的？”
“没有任何多余的信息，总统先生，而且即使他们告诉我们，我们可能也无法翻译。但如果能收到高维波就不同了，从理论上讲，这种波能够负载的信息量要高出电磁波好几个数量级，而且是瞬时性的。如果我们往银河系中心发射电磁波信号，即使他们能收到并且愿意回复，一去一回也需要六万年，但通过高维波，我们就像在地球上打电话一样方便，可以立刻收到回复。”
“但那些沸沸扬扬的传言呢？比如说，这样一台机器会暴露地球的位置，让外星人入侵我们，占领地球什么的？”总统紧锁眉头。
罗伯逊笑了起来，“总统先生，这是完全不必要的担心。地球只是宇宙中的一颗尘埃，地球表面这薄薄一层碳水化合物——我是说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生物——对宇宙的价值几乎为零。太阳，作为一颗恒星或许有作为能源的价值——虽然说银河系中有上千亿个太阳——但太阳的位置早就向整个宇宙暴露了——它无时无刻不在发光。”
“但外星人可能无法随意到达宇宙的任何一个角落。”总统尖锐地指出，“我们必须在这边主动打开虫洞，建立星门，他们才能过来。也许这是个陷阱。”
罗伯逊有些勉强地承认这一点：“的确有这种可能性，但他们没有理由这么做。他们的技术可以利用银心黑洞的引力势能，光那个黑洞就有四百万个太阳的质量！我找不出他们对一颗普通恒星特别感兴趣的理由。”
“或许他们想研究宇宙中其他生命的构造，或者只是拿我们取乐呢？”
“这个……好吧，但是制造高维波收发机可不意味着建立星门，我的手机能用来和我母亲通话，并不意味着能把她整个人都传送过来。”
“但问题在于，是否外星人的技术如此先进，以至于他们可能通过一个小小的收发机就在那边做什么手脚，让自己能够被传送过来？”
“我看不出这种可能性……”罗伯逊想了想说，“不过外星人的技术我们无法断言。”
“所以，”总统总结说，“为了安全起见，联邦政府不能同意建造收发机，即使同意了，国会也不可能批准，你也看到了民众的反对。”
罗伯逊愤怒起来。为什么无论他怎么苦口婆心地解释，这些人都不明白真正重要的是什么？“这种顾虑几乎可以肯定是多余的！这是我们融入星系文明社会的绝佳机会！我们能够获得无尽的知识，探索宇宙最深的奥秘！”
“比起你的科学追求，我觉得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更重要。”
“即便如此，如果我们能够得到外星文明的神级技术，地球上的一切问题，战争、饥荒、疫病、环境污染、金融危机……转瞬间就可能不复存在！”
“可是如果我们猜错了，地球和人类文明可能就会被彻底毁灭。也许来自银河系中心的广播，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不会错的。”罗伯逊说，“我直觉他们是很善良的文明。”
“您的直觉在此毫无意义。”总统冷冷地说。
罗伯逊眼看已经无法说服总统，绝望地摊了摊手，“总统先生，虽然我个人强烈支持和外星人建立联系，但是我尊重您和国会的决定。既然您不赞同，现在我请求您把这个计划只是暂时搁置，不要禁止相关的研究。也许将来大众会改变主意，等碰到什么灾难的时候，他们就会想起向外星人求助了。”
“不，”总统高深莫测地摇摇头，“我们必须立刻建造这台收发机，越快越好。”
“您……说什么？”罗伯逊以为自己听错了。
“教授，我不懂科学，你也不懂政治。”总统讥讽地一笑，“现在SETI发现外星人信号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世界，而这个信号不是只有我们才能发现，中国、俄罗斯和印度都能接收到，或许他们的科学家已经开始破译这些密码了。”
罗伯逊仿佛明白了一些，“你是说他们的国家也许会批准建造收发机？”
“不是也许，是必然会。即使他们本身不愿意，也会怀疑其他国家是否建造了收发机，从而陷入无尽的猜疑。即使我们能够和这些国家达成一致，还有伊朗、朝鲜、委内瑞拉，如果超级技术落到那些国家手里，那自由世界就彻底完了。”
“所以，”总统疲倦地靠在椅背上，仰天长叹，“我们必须立刻开始工作，而且为了国家的利益，我们还必须绕开国会和公众，秘密进行。罗伯逊教授，我现在正式任命你为‘接触’计划的总负责人。”
4
九年后，内华达州沙漠，地外文明与高维波研究中心。
曼斯菲尔德总统在四名特勤探员的簇拥下，走进了地下五百米的中央控制室。通过四周的强化玻璃可以看到，巨大的粒子同步加速器如同潜伏在地底的银色巨蟒，首尾相接，卧在面前的无底洞穴中。控制室中一块墙壁装满了显示屏，上面不断变幻的图形和数据显示目前各单元的情况良好，随时可以开始工作。
头发已然花白的罗伯逊教授上前迎接总统。九年来，总统秘密视察过这个项目好几次，数十亿不明来历的资金绕过政府和国会，源源不断地流向项目组。罗伯逊依稀听说，这是一些大财阀集团的资本，他们和政府有秘密协议，投资这个项目，如果得到超级技术，可以从中分得第一笔好处。罗伯逊不喜欢被这些人利用，他是为了全人类的福祉工作，不是为了这些财阀，不过他也没有办法。
“总统先生，欢迎！现在可以开始了。”罗伯逊对总统说。
“真的要开始了吗？”总统来回踱了几步，望着四周的机器、屏幕和工作人员慨叹说，“这些年真不容易，我们好几次差点就被鼻子比狗还灵的新闻界发现了。上次竞选的时候，反对党领袖甚至凭着一些蛛丝马迹要挟我们，还好他死于心脏病突发，否则我就可能成为第一个被判刑的美国总统。”
总统换届对于“接触”计划是一个不小的麻烦，新任总统可能并不支持这个计划，或者在交接过程中不慎泄露出去。为此，曼斯菲尔德首先争取了连任，而在第二届任期将满的时候，又因为南美战争的爆发而仿效富兰克林·罗斯福之例，延长了一届任期，保证计划可以不受干扰地执行下去。
“但您最终获得了胜利，”罗伯逊恭维他说，“捍卫了美国和全人类的利益。”
“不过俄国人和中国人差点赶在我们前头，后来印度也开始进行试验，连好几个小国也想分一杯羹……还好，总算都解决了。”
罗伯逊大概知道白宫是怎么解决的：用巨大的经济利益诱劝中国放弃建造超级加速器的设想；资助俄国反对派政变，让亲美派上台；挑起新的印巴冲突，让印度人自顾不暇；发动南美战争，入侵古巴和委内瑞拉。
为了做到这一切，美国当然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全球金融危机再度爆发，失业率居高不下，数万士兵死于南美战争，首尔被朝鲜人夷为平地，美国受到联合国谴责，几个大城市遭到了恐怖分子的生化袭击，死者上万……这些事经常让罗伯逊感到不安，因为这一切都是由建造高维波收发机引起的，但他安慰自己说，对于一项伟大事业来说，这些只是暂时的问题，一切代价终会得有所偿。
“我们的命运将在接下来的几小时内决定，”总统感叹，“或者我们将获得无与伦比的超级技术，走上幸福的康庄大道，或者奇形怪状的外星怪物出现在我们面前，将地球夷为平地。”
“我相信绝不会是后者，”罗伯逊说，“我们肯定不会生活在一个邪恶肮脏的宇宙里。”他咽下了后一句——“他们总不会像你们这些政客一样肮脏”，而是说：“总统先生，请您亲自迎接宇宙时代的到来吧！”
曼斯菲尔德走上操作台，郑重地向“开始”按钮按去——
“住手！”随着一声暴喝，一支枪管指向了罗伯逊教授，“总统先生，你不能按下这个按钮！”
是保护总统的一名探员，手中拿着一把黝黑的SIGP229手枪，对准了罗伯逊的脑袋。其他探员反应极快，立刻掏出配枪对准了他。
“大卫，你干什么？”总统说，“快放下枪！”
罗伯逊在片刻的震惊后，认出了那张因兴奋而扭曲的脸，“你是那年陪同过我的……库珀探员？”
“总统先生，”大卫·库珀面对总统，咬着牙说，“对不起，但是我不能看到你亲手葬送地球。如果你按下按钮，我就会杀了这个疯子科学家，到时候就没有人知道怎么操作了。”
“冷静点，大卫，你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吗？”
“当然没有忘记，”库珀说，“但是保护全人类的职责更加重大。”
“我就是在为人类的利益而工作。”罗伯逊冷冷地说。
“不，你是要让那些外星人来占领我们，侵略我们！或者你早就被他们用高维波控制了，或者你是一个蠢到家的书呆子！你真的相信那些外星人耗费天大的力气在银河系中心发射信号是为了白给我们好处？这么明显的陷阱你看不出来？”
“你是用人类的敌对思维去揣测比我们高级得多的文明，”罗伯逊说，“好像一只叼着老鼠的猫不愿让人靠近，以为人会和它夺食。”
“你这套废话我听得太多了。”库珀冷笑，“人类也许不需要和猫夺食，但是美国的动物收容所每年处死五百万只流浪猫，只是为了不让它们破坏人类的居住环境。也许在外星人看来，我们也是这样的麻烦。”
“别这样，大卫，”总统上前一步，站在了库珀和罗伯逊之间，“你的想法有一定道理。我本人对此也是有疑虑的，但很明显，如果我们不和外星人取得联系，其他国家就会抢在我们前面去做，最后还是什么也改变不了。把枪给我吧，我可以担保你不受追究。”
“总统先生，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开枪了！”库珀退了一步，歇斯底里地叫着。
“你不会的，大卫，”曼斯菲尔德自信地微笑着，“我知道你不是那种——”
砰！
一朵血花在总统胸口溅开，他带着惊愕的表情倒在血泊之中。其他探员一拥而上，把库珀死死按倒在地。硝烟味在空气中弥漫着。
罗伯逊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他知道曼斯菲尔德的被刺意味着什么，这件事再也没法保密，很快就会曝光在全世界面前。如果现在停止，恐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去进行，至少不会由他来做。
他扑向了那个按钮，死死按下——
5
一连串的绿灯先后亮起，电脑屏幕上图形变换，数据一行行涌现，高能粒子开始在上百公里长的真空管中被电场加速，直到接近光速，然后轰然对撞。
“愣着干什么？我们是科学家，立刻去工作！”罗伯逊对周围或怔怔地看着或交头接耳的几十个专家和助手吼道。看大家还没回过神来，他指着大屏幕说：“即将发生的事情，比已经发生的重要一百倍！如果你们不想让曼斯菲尔德总统白白牺牲的话，就做好自己的工作！”
在他的怒吼声中，人群恢复了科学家的冷静头脑，有条不紊地投入操作之中。
“罗伯逊教授……”总统挣扎着对他说，鲜血正从他胸口汩汩流出，“美国，不，地球的命运……就交给你了……”
“放心吧，总统先生，”罗伯逊郑重地说，“我保证不会有问题的。”
总统被抬走了，库珀也被五花大绑地押走了。罗伯逊面对着加速器，焦急地等待着结果。
粒子对撞的高能反应后，探测器检测到了空间畸变，虫洞果然出现了，外星人没有骗我们，我们在宇宙的深层结构上钻了一个洞，罗伯逊想。他忽然紧张起来，以往的自信荡然无存，如果这一切都是错的怎么办？如果这个虫洞并非通向某个寰宇智慧网络，而是一颗恒星或黑洞内部，那么地球可能会彻底毁灭！天，如果那样的话，我就是最大的罪人——
但高维波已经溢出了虫洞，在接收器中变成了电磁波的形式，再由电脑破译其数据，转换成三维图像。气势磅礴的亿万星河出现在电脑屏幕上，但颜色极为古怪，有的红，有的紫，如同百花盛开，大概是因为对方所表达的不止是可见光，而可能是所有的能量输出。
无数星河旋转着，可以明显看到，在每个星系之间都有淡蓝色的虚线相连接，罗伯逊知道那是高维波的连接，将整个宇宙的文明世界连成一体，这该是一个何等浩大的寰宇网络啊！
熟悉的银河系出现了，并迅速放大，在银河系内部也有大量蓝色虚线的连接构成网络状。在太阳系的大致方位上有一个复杂的符号闪动着，看上去有点像楔形文字，但是三维的，罗伯逊大致猜出了对方的意思：你来自这里，对不对？
图像长久持续着，楔形文字不停地闪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回答。罗伯逊想了想，命令助手将太阳系的资料转换成高维波发送给对方，这是早就准备好的方案，很快完成了。他们发送了一张太阳和八大行星的示意图，其中地球上方标注了箭头，表明这里是智慧生命所在的地方。
回复几乎瞬时就到达了，屏幕上出现了太阳系的立体图。不可思议的是，图像中各行星的位置极为准确：太阳是一个极小的圆点，各大行星被广袤的空间分开，如同悬浮在黑暗中的微尘。而他们发送给对方的图案只是简单的示意图，只有大致的大小，没有合比例的距离。
图像由远而近，掠过各行星的轨道，各行星数据一一显现，与人类的知识相差无几。
“那一定是根据八大行星的大小推算的，”罗伯逊感叹说，“他们显然通晓提丢斯-波得定则，而且比我们的研究精深十倍，甚至可以推算出原图上没有的小行星带和柯伊伯带的存在。”
图像聚焦在第三颗行星上，那是地球。地球上方出现了各种数据，包括组成地球的几种基本元素的比例，在场的地质专家告诉罗伯逊，和人类测定的数据误差大约只有百分之二左右。
“他们从太阳光谱和地球的大小、位置推测出了五十亿年前原始星云的成分和结构，”罗伯逊感叹着，“从而知道了不同位置上的元素比例，这个我们勉强也能做到，但是不可能那么精确。”
屏幕上的画面变了，出现了一堆复杂的分子图案，几十种不同分子的立体结构旋转着，罗伯逊并非专家，看不懂，但是在场的分子生物学家认出其中有几种是氨基酸和核酸的模型，另外几种可能是硅化合物，还有一些无法索解。罗伯逊明白过来，这是询问地球生命的基本构造。
“向虫洞发送二十种基本氨基酸和四种碱基对的分子图式。”罗伯逊命令。任务很快就完成了。
但是图案没有变化，似乎发送的内容不符合对方要求，无法获取进一步信息。
“看来他们需要更多信息。也许他们想知道我们的模样，那就给他们发人体图像。”
一男一女的裸体图像开始被发送，那是在“旅行者”号上就携带的图案，但仍然没得到回应。图像继续转动，等待着应答。
“他们究竟需要什么？”助手问。
“让我想想。”罗伯逊眉头紧锁，“氨基酸类型和人体外形……看来这些还不足以让他们知道我们究竟是什么。我想他们希望知道的是，我们究竟是什么。发送完整的人类基因组吧！”
助手犹豫了一下，“教授，这可能会暴露出人类的某些弱点，也许外星人想知道这个，然后对付我们。”
“你想得太多了，也许这只是寰宇网络中的实名注册方式，以便其他文明更好地了解你，就跟在facebook里上传照片一样。”
“可万一我们猜错了呢？
罗伯逊教授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如果他们心怀恶意，又能够从这个虫洞钻出来，那人类即便是由中子星物质构成，也无法抵御；如果不能的话，发送什么都不要紧。无论怎么样，对我们都没有损失，执行吧。”
人类基因组包含三十亿个碱基对，远比之前的数据大好几个数量级，项目组事先也没有准备，不过在链接数据库中有储存。很快，海量的基因组数据源源不断地在发送器中变成高维波，发送到虫洞深处。
一个半小时后，发送完成了。
虫洞沉默了片刻，大约两秒钟后，源源不断的技术信息就从虫洞中涌了出来。
控制室内一片欢腾，罗伯逊和同事们激动相拥。
“全人类都会记得这一天，”他眼含热泪，默默地说道，“我们成功了，宇宙之门向我们开启了！”
6
一百七十七岁的罗伯逊站在繁花似锦的奥林匹斯山顶，望着天边的落日。一位漂亮的金发姑娘依偎在他身边。这是他的第六代孙女莎莉，比他小一百多岁，但看上去，两人都是十八岁的少男少女，毫无年龄差别。
如今的太阳赤道附近明显多出了一个深蓝的圆环，如同土星环一样奇幻瑰丽。那是一个戴森环，由上千亿个能量采集器组成，从太阳表面汲取无尽的能量，并通过无线传输，输送到整个太阳系的各个角落。
而这个环，是用整颗水星和金星制造的。
太阳沉下去了，橙红色的西方天空中出现了第一颗星星。
“曾曾爷爷，那颗蓝色的星星是什么？”莎莉拉着罗伯逊的手，娇憨地问。
“那是地球，你祖先的地球……”罗伯逊出神地说，虽然已经进行过多次太空旅行，但每次从远方眺望地球，还是有巨大的震撼。
又是一年火星的春季，奥林匹斯山上游人如织，许多人从各星球赶来，在太阳系最高的山峰上游赏美景。如今，火星以及木星和土星的几颗卫星都经过了环境改造，建立了人口稠密的殖民地，数十亿人生活在这些星球上。除了戴森环外，小行星带有规模巨大的采矿场，还有许多较小的太空站在海王星外轨道采集稀缺材料，供全太阳系的人类使用。地球解决了一切环境及资源问题，变得如花园般美丽。
全人类早已摆脱贫困与战乱，世界大同。人们自由地在各大行星间游历、学习、观光、恋爱……
“真美啊……”一个青年走到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赞叹着。
罗伯逊望向他，觉得有几分面熟，但又想不起是谁，不由多看了两眼。对方也看着他，犹疑地问：“你是……威廉·罗伯逊教授？”
“你是……库珀探员？”罗伯逊一听他的声音，就想起来了，不由退了一步。
库珀愣了一下，然后带着歉意说：“不用担心，教授，我不会再伤害您的。事实上我一直想向您道歉。”
“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年我犯下了大罪，”库珀沉痛地说，“杀害了曼斯菲尔德总统，被判处的刑期长达一百二十年，去年才出来，现在我在太阳系各处旅行，熟悉新的生活。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您。”
“是这样……”罗伯逊说，“不用叫我教授，我早就不做科研了。这次是来火星探望家人的，对了，这是我的玄孙女莎莉。”
“教授，”库珀却仍然这么称呼，“我说过，我欠您一个道歉，真的很对不起。”
“算了，都过去了，”罗伯逊摆摆手说，“你当时也是为了自己的理念才动手的。”
“可是我错了，这一百二十年来，我一直在忏悔。”
“我想曼斯菲尔德总统的在天之灵会宽恕你的。”
“至少希望您能宽恕我，教授。我曾经怀疑过您，但是这一百多年来，特别是我出狱后看到的一切，都证明了您的正确，您的工作带给人类以无限幸福和繁荣的未来，您让人类永久生活在了天堂里。”
“不是我，是超级文明的资料带来的。”罗伯逊说，脸色变得有些奇怪。
“是的，我后来在报纸上都看到了，您的看法是正确的。外星人是友善的，他们传来的那些资料里有我们难以想象的超级技术，一个公式就可以解决一大堆技术问题。”
“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罗伯逊说，望着天穹上初现的繁星，脸上出现了深深的、真正属于一个百岁老人悲哀，“交流持续了二十七秒，然后什么也没有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一百二十一年前的那个深夜，信息传递维持了二十七秒钟，然后陷入长久的沉寂，只有沙沙的背景噪音。欢呼的人们停止下来，脸上出现了困惑的表情。大概是虫洞坍缩了，当时他想。
但无论如何，这一天的发现已经是伟大的成就，他们兴奋了好多天，分析和验证接收的信息。等到想再次链接寰宇网络的时候，却发现再也无法生成新的虫洞了。
“我们得到了先进技术，”罗伯逊苦笑着摇头，“但只是其中最粗浅的一层，可控核聚变、行星际航行、戴森环、行星表面改造、基因优化、返老还童……这些算什么？最多相当于教一个茹毛饮血的野人学会用弓箭和火。
“那些超级文明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他们才是宇宙真正的主人。我们本来可以像他们那样，打开星门，纯能量化，也许能在一秒钟内出现在银河系的中央，也许能移动恒星就像弹玻璃球，也许能进行时间旅行，也许能创造新的宇宙……但这些都不会有了，信号被屏蔽了，永远。”
美国后来又进行了多次试验，其他国家也建造了粒子加速器和信号收发机，但再也无法制造出虫洞，高维波的寰宇网络对人类关闭了。即使五十年后在冥王星上建造的超级加速器也是一样，整个太阳系内——或许更大范围内——都无法接收到任何高维波信息。
“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库珀问，“为什么中断和我们的交流呢？”
“这个问题，我想了一百多年，”罗伯逊凝视着天边的地球说，“我想我猜到了答案。
“那些超级文明，它们在瞬间就从我们的基因组信息中建立了人类的数字模型，从而知道了我们的一切，至少是一切本质性的东西。我们的生理结构、欲望和冲动、基本心理模式，也许还有很多文化形态的内容。”
“这怎么可能呢？这些很多都是后天形成的！”
“先天对后天的影响远比人们一般想象的要大，绝大多数伦理观念都源于先天遗传。再说，最微小的事物都蕴含着海量信息，只要你有相关知识就能够分析出结果。以他们对万物无与伦比的认识，毫无疑问可以从人的基因结构中推导出人类的基本政治经济制度、婚姻家庭关系，甚至宗教和军事形态。”
“然后呢？”
“很简单，”罗伯逊说，“他们知道了我们的一切，并判断我们没有资格加入寰宇文明网络，所以拒绝了我们加入的请求，屏蔽了高维波。”
“为什么没有资格？我们回应了他们！”库珀愤愤地道。
“一只猴子有时也可以回应人的召唤，但这并不代表猴子能够进入人类社会。”罗伯逊冷冷地说，“也许他们判断出，我们的智力永远无法达到进入寰宇文明网络的水平，也许他们厌恶我们人性中的种种疯狂和愚蠢。”
“可是……那他们为什么又和我们交流了片刻，提供给我们这么多先进技术呢？”
莎莉插话道：“因为我们也提交给他们很多信息，这大概是一种报答吧？或许是一种平衡。”库珀点了点头，这个解释说得通。
“恐怕不是这么简单。”罗伯逊悲凉地摇头说，“库珀探员，我想我们都错了，外星人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邪恶，但也没有我认为的那么善良。
“如果地球技术落后、发展不平衡的话，我们会遇到一个又一个的危机，金融危机、环境崩溃、大国战争……地球可能会完蛋，人类可能会飞向宇宙去寻找希望，去其他的星球，在宇宙中散播开来，这可能会给他们带来一些麻烦。但现在他们提供给我们的技术，可以让我们永远在太阳系舒舒服服地生存下去，直到太阳熄灭。有了这些技术，人类已经没有动力去探索宇宙了，自然也就不会骚扰他们。”
“但人类现在仍然可以进行科学探索啊！你们不是知道了高维波的秘密吗？他们还提供给人类那么多知识！”
“他们提供的知识都是精心选择的，我们无法从中得知任何关于宇宙深层结构的奥秘。同时，他们在我们所能到达的一切范围内破坏了微观维度的通道，任何进一步的探索都会遇到无法逾越的技术障碍。他们肯定屏蔽了整个太阳系，也许还包括周围的恒星，范围可能有几光年，要设法打开星门，唯一的方法是去别的星系，但我们的飞船最快也只有百分之十的光速，去最近的恒星来回要八十年；而且即使我们获得这种技术，能够在外星系打开星门，对地球也没有意义，除非我们把整个地球都移到外星系去。我们没有这样的技术，更没有这样的决心。”
“但如果我们愿意，还是可以设法进行探索的。”
“人类已经不想了，他们对我们的判断完全准确，他们从一开始就预测到了提供那些先进技术的后果。我们得到了技术，就再也没有动力去发展星际航行。既然现在过得很好，又为什么要去寻找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很可能千辛万苦到了外星系，也一样被屏蔽，再说就算能再度接收到高维波，如果触怒那些神级文明，他们难道不会让我们化为齑粉？为什么要自讨苦吃？”
“这……似乎也有些道理。”库珀说。
“大家都这么觉得，不是吗？现在太阳系政府已经开始在地球深处建造超级电脑，准备进行意识上传了，他们说可以在虚拟现实中建立绝对理想的世界，嘿嘿，绝对理想！第一次接触也就是最后一次接触，宇宙的广阔天地和深邃奥秘，已经永永远远地对人类关闭了。”
库珀困惑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耸了耸肩，“管他呢，如果人类根本就不是这块料，只要全人类获得安定和幸福，也就够了。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你做了一件好事。”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莎莉赞同道，“曾曾爷爷，我不清楚你们那个时代的想法，但从我们这一代人来看，人类的繁荣幸福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虚无缥缈的宇宙探索。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罗伯逊怆然不语，转身面向火星夜空中初升的银河。他知道，三万光年外的银心某处仍然在以恒星功率向整个银河系内广播，在每个恒星系内都有这样的广播，召唤着适合加入寰宇网络的候选者。在整个宇宙范围内，有许多文明正在接收着，而有更多的文明曾经听到过，并和地球一样建立了高维波接收装置，但最后却被无情地淘汰，在从天而降的先进技术中丧失了进取意志，在自己的世界自生自灭，再也没有对外探索的兴趣……
银河退向不可及的远方，宇宙浩渺而又冷漠。罗伯逊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泪水湿润了他的眼眶，他听到自己喃喃地说：“是啊，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