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霾之二重奏》全文__作者:宝树
1
那件事发生在我十五岁那年的初夏。
当时我还是个懵懂少年,老爸那几年在欧洲做生意,把我扔给他的好朋友海叔——也就是我干爸——照管。干爸对我很好,但也管得很严,每月只给我一万块零用钱,不准我像其他富家子弟一样在外面玩乐花销,以免我堕落了。而且我当时在国际精英学院读书,学校实行封闭式管理,平时想进城都不行。
好不容易盼到了一个周末的下午,可以出来玩一趟。我还没有自己的车子,就打了一辆出租车从郊外别墅到了市中心广场。在宏伟的广场上,我兜了一圈又一圈,目不暇接地环顾四方,心中涌起一阵阵从未有过的兴奋。
令我兴奋的主要原因是我爸刚从德国给我寄来的新款墨镜。精致的智能镜架衬着我十五岁的面庞,通过细微的变形调节适应我的脸型,掩盖了本来的青涩稚嫩,增添了几分令我欣喜的成熟气息。透过蓝紫色的镜片,我看到金色的阳光透过云彩,从周围高楼的缝隙间射进来,又通过无数玻璃窗的反射,照亮了城市的大街小巷。几条主街上,智能全自动汽车如流水般穿梭不息,大街两旁的商铺招牌也反着阳光,锃锃发亮。街上的人流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三五个衣裙鲜丽、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从我身侧走过,留下一串风铃般悦耳的笑声。我目送着她们的背影离去,看到远处摩天大楼林立,还隐约可以看到一条悬浮轻轨蜿蜒其间,在它们后面,本市最高的建筑,七百层的未来大厦,直冲云霄。
多么美好的世界啊,一切都美得不可思议,宛如梦幻。
“I'm King of the world!”看到这一切,我在心中无声地呐喊了一句0我真想兴奋地大喊出声,但控制住了自己。我不想那么引人注目:如果让别人发现我的特别之处,就没那么好玩儿了。
我走进广场旁边的步行街,各色商铺热闹非凡,但我没有进入任何一家商店,只是在街上随意闲逛,贪婪地东看西看,仿佛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上。本来平凡的一切,突然间变得那么奇异而美好,那么千姿百态,美不胜收。
“忽然发现这世界美得炫目。来去匆匆的行路人,将背影嵌在这七色的城市里,竟是从未见过的风景画。孕妇穿行在季节风里,脸上写着母亲的骄傲。孩子们是这风景里最鲜艳的一笔,它是跳动的,泼洒了整个的风景。这是我的城市,被我爱又被我忽视的城市……”
我不由吟哦起语文课本上的句子,第一次体会到了上个世纪作者的感受。走着,看着,像外来的游客那样,陶醉在这座处处都美丽优雅的大都市里。我问自己:这真的是我生于兹长于兹的那座城市吗?
我有些不敢相信地摘下了墨镜,周围的世界顿时变了个样。
好像一支交响乐戛然而止,绚丽缤纷的都市消失得无影无踪,高楼、车流、行人、商铺……一切都沉入到昏黄的雾霾中,五六米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几盏远处的强光灯还能看到亮光。
“笃笃”的脚步声响渐行渐近,一个戴着口罩的行人从霾尘中出现,目不旁视地匆匆从我身边走过,又进入了另一边的灰黄,再也看不见了。
站在这团朦胧的中心,我突然有一种荒诞的错觉,好像自己不是在千万人的大都市中央,而是在宇宙深处的某团原始星云里,千百光年之内一个人都没有。我摇摇头,不禁自嘲,瞧,才戴上现实恢复眼镜几个小时,就不习惯生活了十几年的环境了。这才是我的家乡、我的世界啊。
说起来,几十年前的人们确实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可以一眼看到几公里之外的高楼大厦的世界,一个白天阳光普照、晚上星空灿烂的世界,一个不需要戴口罩就可以上街的世界……那个世界逝去不久,却让人觉得已经离我们很远很远了。我平时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窥见那个世界的风采,但依靠高科技的手段,今天终于见到了世界的本来面貌。
想到这里,我低头仔细端详起手中的墨镜来。虽说叫做“现实恢复眼镜”,但我知道,它实际上是一种现实增强技术,略粗的眼镜腿里藏着精密的微型量子电脑,它有强大的计算能力,可以对镜片接收到的光线进行演算,将雾霾粒子造成的干扰效果剔除,还原出一星半点其他事物的反射光线,加上卫星定位、城市立体地图,以及实时接收全市几百万个传感器的数据,能够在最大程度上恢复城市和行人的本来面貌,误差不超过万分之一。凭借它,你才能够看到这世界的全貌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款超级眼镜不久后一定会成为高端市场上最受青睐的抢手货,不过现在它还是实验型号,欧洲还没有正式上市,国内更是找不到踪影,就算将来国内发售,价格也会极为高昂。我相信现在全市有这种眼镜的人就我一个。相对于那些“鼠目寸光”的芸芸众生,能看到一切的我可说是有神一样的能力了吧。想到这里,我心中充满了自得之情。
不止如此,我还有另一件宝贝呢……
对了,得办正事了!我心中一凛,又戴上墨镜,在再度浮现的城市街景中快步向目的地走去。
2
街道笔直,人行道边的绿地里,一片片花卉开得红彤彤的,在茂密的绿叶中摇曳生姿,煞是好看。当然,这些都是假花,没有任何地球植物能够在不见天日的毒霾中长期存活。真的花草倒是也有,但都笼罩在透明密封的玻璃罩里,岌岌可危地代表着这城市里最后的自然残迹。
从闹市区走到“那个地方”得穿过大半个市区,我本可以打车或者坐地铁,不过既然有了超级眼镜,我大可以步行穿过城市,趁这个机会仔细看看自己熟悉的故乡究竟是什么模样。
路上人来人往,虽然最远也看不到十米之外,但没什么大危险。在最后一次治理雾霾的行动失败后,人们不得不适应雾霾生活。和全国其他城市一样,我们这里也经过了彻底的改造,人行道和车道已经完全分离。汽车早不用司机驾驶,而是由城市的中央电脑根据车子上的定位讯号和目的地等信息统一控制,可以保持高速运行,也不用担心撞到前面的车子或者护栏上。至于人行道已经被隔开,除非在特定的上车点,行人绝对碰不到汽车。红绿灯和斑马线也已消失,代之以天桥和地下通道,因此可以尽量避免因看不清而产生的交通事故。
我走过一座天桥时,心中一动,驻足向街心望去,看到了一个老人站立的铜像,应该是某个著名历史人物。说来滑稽,这个路口我从小到大也路过无数次了,但是每次街心的雕像都笼罩在深深的雾霾中,我还没有一次看到过它本来的样子。我甚至怀疑最近二三十年里都没人亲眼看到过它。
这回我看清楚了,那座铜像早已锈迹斑斑,可能是被雾霾中的有害成分腐蚀的。没人说得清这灰霾里究竟有什么。汽车尾气、工业烟雾、各种污染物,以及土地沙漠化产生的尘沙……它们像这座城市死去的灵魂,鬼气森森,似散似凝,将每个人紧紧包裹。如果市民每天出门不在身上涂一层防霾油的话,说不定比那铜像还要惨不忍睹。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我来到一处人没有那么多的街角,听到一阵喘息和低语声传来,绕过街角,顺着声音望去,就看到一张街边长椅上,两个躯体纠缠在一起……
我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们几眼,虽然大人不怎么跟我们解释这些,不过十五岁的我当然知道这是在做什么。这种游戏是雾霾时代的产物,在浓霾中,街道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像是被拉上了一层厚重的灰色幕布,给了尝试者很大的心理安全感。再说,所有人都戴着严实的口罩,就算被人看到也不会暴露脸,这就更令人放心了。所以这种最初还只是在个别冷僻的场所尝试的行为,很快因为难以遏制而在城里蔓延开来,后来就成了长盛不衰的风尚。
我不敢多看他们表演,很快走过长椅,顺着街道一眼望去,发现这条街上正在男欢女爱的情侣还真不少……他们自以为安全地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却想不到让我看了个一清二楚。
过了这条街,前面隔着一座牌楼,都是破落的小街小巷,地上到处是垃圾和污水。我知道这是城市空气污染最严重的地区之一,有上百万最穷的底层贫民和外来流动人口住在这里。
我站在这个诡异世界的入口,一时有些踌躇,要不要进去呢?这里面是怎样的世界?那套装备真的能管用吗?我不禁感到几分害怕,想取消今天的行动,但这时候,几个衣服脏兮兮的民工戴着更肮脏的口罩从我身边经过,没人朝我看上一眼,他们显然根本看不到我。这给了我信心。来都来了,怎么说也要试试吧?
我走进牌楼,沿着面前的小街向前走去,拐过一个弯,就看到一个洗头店门口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她最初没看到我,但仿佛从我的脚步中得到了讯息,站起来对着我的方向招手,用很重的口音招呼:“先生要按摩吗?”
我站住脚步,不自觉地回答:“不,我不是来——”
但女人走过来,已经看到了我,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大概是从我的衣着打扮看出我家境不错,于是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媚起来:“小弟弟,你是第一次来吧。”
那女人少说也三十多了,妆化得很浓,戴着廉价的棉布口罩,上面画了一张拙劣的红唇,看上去颇为滑稽。我被她吓退了一步,向两边望去,发现不知道从哪里一下冒出来七八个流莺,形成了半包围之势,都在招呼着我:“小弟弟,到我们店里来……”
“来找我啊……”
“来嘛,跟我上楼……”
几个小姐伸手就来拉扯,我身子一矮,闪电般地从她们身边掠过,绕过行人和障碍物,向前跑去。她们大概一下子都傻了:在一切被雾霾笼罩的时代,没几个人敢这么狂奔的。
小姐们的惊呼声在身后小了下去,我又不知转到了什么地方。这鬼地方到处是嫖客和小姐,我没心思多看,直接走了过去。过了两条巷子,我到了一个三岔口,看了看路名,是了,应该就是在这里。我向地上看去,还真发现了一摊干涸的血迹。我的愤怒一下子被点燃了。
前几天,干爸就是在这里遇袭的。
3
干爸是北华化工公司的执行董事,一周前,他代表公司来这一带看望一个受工伤的员工,结果从员工家里出来,还没上车,就在这个路口碰到一个一瘸一拐的流浪汉,可怜巴巴地跟干爸讨钱,干爸好心掏出了几个硬币,谁料那流浪汉一跃而起,强抢他的钱包。干爸稍有抵抗,就被他一拳打得鼻青脸肿,鲜血长流,钱包还是被抢走了。干爸想去追,但是大霾中什么都看不到,自己还跌了一跤,摔得浑身是伤。
干爸说,他本来想报警,但是想想便知没有用处,在这座雾霾之城里,特别是这一带,摄像头形同虚设,小规模的扒窃和抢劫可说是多如牛毛。只需要把东西抢到手,然后跑出十来米就安全了,等受害人反应过来,根本连影子都看不到,遑论追赶。还有比这更理想的犯罪场所吗?大雾使现在很多地方的摄像头形同虚设,多少杀人强奸的案子都破不了,何况是小小的抢劫?干爸说,反正损失也不大,就算了吧,当施舍那些穷人了。
干爸这个人太善良,但我咽不下这口气,想要惩治一下这些混蛋。正好,我爸给我买了这副现实恢复眼镜,我就打算利用这件宝物来这里找到那个该死的罪犯,给干爸出口气,如果能把被偷的钱包追回来那就更好了。
我左右张望,看看有没有形迹可疑的流浪汉,但是没有发现。流浪汉倒也看到了几个,但是和干爸描述的样子——花白头发(可能是染的)、一瘸一拐(肯定是装的)——都不是特别符合。或许是那家伙改变了装束?
我兜了一大圈,正没头绪,一瞥间,终于在一条巷子里看到个一瘸一拐的背影,难道是他?我悄悄跟了上去,心跳不由得加速起来。
果然是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半老流浪汉,正提着一个鼓囊囊的麻袋慢吞吞地往前走。我谨慎地和他保持一定距离,听干爸说,这家伙看上去年老体衰,但实际上力气可不小。可下一步怎么办呢?是直接质问他,还是引蛇出洞?或者先打昏他?这我可不敢,再说也没有真凭实据,万一搞错了,那可是犯罪。
我一时想不出怎么办最妥当,只有轻声蹑步,先跟着他再说,好在那流浪汉根本没发现我。
流浪汉走出了巷口,我正待跟上,智能眼镜的左边镜片突然发出闪烁的红光,提示有一个目标正在从左侧迅速接近!
我本能地转头,还没看清楚,就被人撞了个满怀。“啊呀!”我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对不起,你没事吧?”
对面竟站着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少女,梳着马尾辫,背着书包,穿着一件素朴可爱的粉红色罩衫,长得挺清秀的,不过脸上都是雀斑。
看到是一个小姑娘,我便放下心来,“哦,我没事,你怎么突然这么跑过来啊?这雾霾里……”
“对不起!”少女又道歉,脸上都是惶急之色,“我……我家里有急事。我妈病得不行了……对不起,我要赶紧去买药……”她断断续续说了两句,又飞奔而去。
我怔怔地盯着这个古怪少女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才想到自己的目标,那流浪汉哪里去了?我抬头张望,还好,那家伙没有走远。
那么,究竟怎么对付他呢?我又回到了原来的思路上:或者可以这样,先假装施舍给他一点钱,看他是不是会抢夺,然后嘛……
我仔细思索着,把手摸向口袋里的钱包。
但兜里却什么也没有摸到,钱包和万能手机都不翼而飞,刚才明明还在啊……
我如梦初醒,向少女消失的方向望去。少女还没走得太远,就在前面百米开外,靠眼镜还看得到她瘦小的背影。我顾不得管那个流浪汉,拔腿就往少女的方向追去。
果然那少女大有问题,刚才还说家里有急事,现在却悠然地放慢脚步走着,似乎还在低头翻看什么东西,多半就是我的钱包了。哼,她自以为甩脱了失主,却想不到自己已经被一双神眼盯上了!
但待我稍微近了点,少女好像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看来,隔着三五十米,照理她应该看不到我的,但她警觉地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望远镜一样的玩意儿,放在眼睛上看着,竟然是一部红外线透霾仪!我急忙蹲下,躲在一个臭烘烘的垃圾桶后面。
这丫头还真不简单!
红外线透霾仪是雾霾时代一种常见的工具,类似以前的夜视仪,是利用红外线的透视特点,透过厚厚的灰霾辨认肉眼看不到的热源目标,效果远不能和现实恢复眼镜比,但也很实用。只是由于体积像望远镜一样硕大,不便直接戴在头上,所以往往放在别处或者挂在胸前,需要用的时候再拿过来。
我这才恍然大悟:那个少女刚才一下子撞过来,就是在远处已经用透霾仪观测到了我这只肥羊才扑过来的。看她娴熟的样子,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干了。可笑自己这次是来捉强盗,却再次被盗,差点栽在这小丫头手上。
不过她也得意不了多久了,今晚等着吃牢饭吧。我恨恨地想。
少女看了几眼,没发现目标,迅速将透霾仪放回到背包里,又把钱包和万能手机也放进去。她没有扔掉钱包,大概因为钱包本身也很精美,值几个钱。万能手机她用什么东西扫了一下,大概是要检查有没有可以定位的信号发射器,确定没有之后才放进包里。然后她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我冷笑着,戴上了一个头套,并调整了衣服的设置,顿时整件衣服变成了黯淡的灰黄色,和无处不在的灰霾融为一体,同时也最大限度地隔断了红外线的辐射。像那少女手持的民用型透霾仪,是不可能看到的。对她来说,我已经百分之九十九隐形了。
隐身衣也是在雾霾时代才出现的神器,在以前,因为周围背景的颜色千变万化,就算有变色龙的本事也没法完全融入背景,隐去形体,所以只能设法去扭曲光线,在技术上非常困难,科学家研究了几十年也收获寥寥。不过如今到处都是灰霾,只要和霾的色泽保持一致,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变得几不可见。所以隐身衣应运而生,当然现在也是极高端罕见的产品,是我求了半天,我爸才给我买的。
有现实恢复眼镜和隐身衣,在这些狗不如的社会渣滓面前,我就有了神灵一样强大的力量,就算不能把这些害人的惯犯一网打尽,要报一箭之仇也是易如反掌。
我心中冷笑,跟上了少女。
4
少女机警地拐了几个弯,从若干流浪汉或妓女模样的男女身边经过,有些还和她简单地打招呼,看来这个未成年女孩在这里“上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警惕地盯着她,注意看她是否把赃物交给他人转手,但并没有这样的迹象。我放了一点心,看来这女孩是自己一个人作案,要是她把我的财物交给什么膀大腰圆的同伙,我就算有这些高级装备,也不一定能对付得了。
我本来是出来抓贼的,钱包里只有寥寥一两百元,其他的卡她用不了,带的万能手机也是半新不旧的一款,而且只要指纹不匹配,不仅无法使用,而且内部资料会自动删除,少女什么也得不到。所以我并不急于取回自己的财物,却如猫捉老鼠一样跟在女孩背后二三十米外,享受着这种捕猎的快意。
我穿的是一双运动鞋,又刻意放轻了脚步声,但也不可能没有一点声音。少女前行时又好像发现了有些不对,警觉地回头用透霾仪看了几次,但无论是用肉眼还是透霾仪都没有看到我。我心里得意极了,感觉自己像是在从世界之上的另一个维度俯视这个自作聪明的小偷。
她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刚才的路口,张望了一下,确认我已经“走了(其实就在她背后)”,明显松了口气。然后从几块垫脚的砖石上爬上一堵矮墙,在那里找了个位置坐下,取出透霾仪,像一只猫一样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显然,这里是她的工作地点,她对这一带的地形和路况非常熟悉。在雾霾时代,即使是扒手和劫匪,主要活动范围也被大大限制了,谁也不想在慌不择路脱逃的时候撞到墙上或者掉进沟里,虽说有透霾仪,可也不方便一直举在眼前查看,所以最好是选择熟悉的地方下手,以便尽快逃到安全的地点。
这丫头一定是发现从我身上捞不到多少油水,所以回来想再干一票吧。我想。
我贴着矮墙,慢慢地从底下接近她,最后离她还不到三米。我又怀着兴奋等了一会儿,冷笑着收网了。
我轻轻转动了一圈衣扣,取消了隐身设置,刹那间,身影从霾色完全显现出来,就像用魔法变出来的精灵。“看你往哪里跑!”我怒吼着,一把抓住还没有回过神来的少女的脚踝。
少女不明所以地尖叫起来,被我拽了下来。
我从没有和女孩有过如此的“亲密接触”,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一时心虚,倒好像自己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慌张中竟又放开了她。不过很快回过神来,一手抓住她的牛仔背包,“总算逮到你了!走,跟我去派出所!”
“你拉着我干什么?耍流氓啊,快放手!”少女强自镇定地呵斥。
“别装!你偷了我的钱包!还有万能手机。”
“我偷你?!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两只眼睛都看到了!东西就在这包里!去派出所一看就知道!估计你也不是第一次进去了吧?”
少女气焰全消,垂头不语了。
“走啊!”
“不要……”少女突然好像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娇怯怯地说,“你……你放过我好不好……只要你放过我,要我干什么都可以的……”
“胡说什么呢,走!”
“你别抓我……我是被逼无奈……”少女的眼里开始泛起泪花,“其实……其实是我妈得了肺癌,又没钱治病……”
我将信将疑,冷哼一声,不予理睬。
“真的……”少女忙郑重地强调,“我这里有诊断书,还有药,就在书包里,我给你看……求你放我一马,我妈在家里病得不行了,还等我照顾呢……如果你抓我走……她真的会死的……”
伴着话音,两行泪水从她眼角流下来。
我听她说得确凿,不由心一软,松开了手,心想反正她也跑不了,就对少女说:“把包拿下来,你别动,我来检查。”
少女乖乖地取下背包,递给我,肩膀抽动,还在不住抽噎着。
我拉开背包的拉链,却看到一个黑洞洞的圆筒对着自己。我还没有搞明白那是什么,突然一声巨响,我感到面颊一热,一股大力袭来,就好像有人打了我一拳一样,连眼镜也飞了出去。
我惊慌失措,本能地将那背包扔在地上,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只觉得眼冒金星,脸上的剧痛隔了片刻才传来,火辣辣的,令我双目流泪。再定睛一看,面前只有一片灰霾,死丫头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我暂时也顾不上那少女,低头在地上摸索起自己的眼镜来。这件宝贝如果摔坏了,那就损失大了。
我没摸到眼镜,但却看到了背包,刚才打我的那个圆筒从里面滚了出来。我总算认出来,那是一种叫“防狼飞拳”的防身利器。
在雾霾时代,人的口、鼻和眼睛往往都有保护,女孩子们以前用的防狼喷雾效用大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可以通过压缩空气猛烈喷出以产生微型冲击波的圆筒,喷到人的身体上,效果和重拳无异,所以叫“防狼飞拳”。那少女要么有“防狼飞拳”的遥控器,要么进行了某种设置,让我一打开拉链,“防狼飞拳”就自动出击。
我真是太幼稚了,怎么会上这个当!
我懊恼不已,将那“防狼飞拳”放到一边,先去找眼镜,费了老大工夫,总算在几米外的地上摸到了。戴上一看,谢天谢地,这东西倒没受太大的损害,还能正常工作,但环顾四周,几条街巷里早已不见少女的身影。我颇感沮丧,不过少女的背包还在自己手上,想必是少女仓皇逃走,连自己的包也来不及管了。我自嘲地想,虽然让俘虏跑了,不过总算得到了一个“战利品”,也算是一种安慰吧。
我研究了一下那个背包,原来内有乾坤。打开拉链的那一层只装了“防狼飞拳”,真正的主体部分在下面一层,除了我的东西外,另外还有三个钱包、一部相机、几本病历、几只药瓶、几百块钱,以及三四种名字各不相同的身份证和学生证,大概是少女用来行骗的工具。另外居然还有几本流行的漫画书。
然后在包的最底下,还有件什么东西……
我又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5
她怎么会有这个?这不太可能啊,必须找到那个女贼问清楚!
我脑子里乱糟糟地想,但是她在哪里?我手上只有一个背包,里面也没什么真实资料。怎么可能再找到她?难道注定让她就此脱身了?
慢着,包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多少还值几个钱,或者有别的用处。刚才那个少女并没有发现我真正的能力,或许她觉得只是我碰巧在她视野的死角里,才能抓住她,所以也许我还可以再引她上钩……
我略一思忖,便想到一个新的主意。为防她在一旁偷窥,我把戏做足,先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胡乱翻了几下背包,把自己的钱包和万能手机拿回来后,就把背包扔在地上,还愤怒地踩了几脚,直踩得脏兮兮的,然后一脚踢到路边。这样一来,其他人只会觉得这个背包是丢弃的废物,除了捡垃圾的不会有人感兴趣。但那个少女可能还是会回来找的。
但愿如此。
我又故作愤怒地骂骂咧咧了几句,什么“别让我再看到你”“下次一定让你坐牢”之类的,然后扬长而去。当然不是真的离开,拐过几个弯之后,我重新隐形,然后潜回离那路口不远的地方,找了一个角落守株待兔起来。
我等了十来分钟,中间有不少行人经过,但都没向那个脏兮兮的背包看上一眼,大概根本没看到。而那少女始终没有出现。我觉得自己可能判断失误,那鬼丫头不会回来了,而且,或许是在这重霾区待久了,我嗓子发痒,呼吸也不通畅起来。
我刚想离去,却看到少女小巧的身影再次从街道尽头出现,像猫一样蹑行过来。
我兴奋得想拍一下大腿,又怕发出声响,便缩回了手,屏息观察着少女的动静。
少女比刚才警惕多了,走近几步,用透霾仪观察一阵,然后再走近几步,等到确定没有可疑目标了,才继续向目的地前进——这种防范对用高科技武装起来的我自然毫无用处。
少女终于回到路口,捡起了背包。我以为她会再检视一下,但少女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显然是怕再出什么意外。
我想拔腿追上去,但跑了几步,却脚步虚浮,踉跄着站不稳,头脑也昏沉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不明所以地摸向自己的口罩,才发现上面有一道细细的裂纹。我猛然明白过来,这是被“防狼飞拳”打出来的。
我戴的这种口罩是顶尖的产品,轻薄透明,看上去只是一张若有若无的玻璃膜,紧贴在口鼻周围,不仔细看甚至和没戴差不多。但它却是用精细的纳米材料制造的,只允许空气分子通过,能够拦截几乎一切悬浮颗粒。像少女所戴的那种普通口罩大约可以防百分之九十五左右的霾尘,高级一点的防毒过滤口罩可以防百分之九十九以上,但我用的超薄纳米口罩,一亿个悬浮粒子也进不来一个,而且也不会觉得不透风。
这种纳米口罩堪称完美,可唯一的缺点是脆弱易破。当然也并非动辄就会破裂,我戴这种口罩好几年也没破过,但它还是承受不住“防狼飞拳”的打击。
暴露在毒霾中对健康有多大的损害我心知肚明,想起小时候某次不幸的遭遇,我顾不上再管那少女,急忙摘掉头罩,从贴身衣袋里取出备用口罩要换上。本来可以暂时先套在外面破损的口罩上,但我在慌乱中没想到这个问题,而是把原来的口罩扯下来,扔到一边。脸颊一暴露出来,上面没涂防霾油,顿时感到热烘烘的霾尘喷到自己脸上,带着说不出的难闻气味,就像是被罩在了一头恐龙的臭屁里。
我死死屏住呼吸,拆开包装,把新口罩套在脸上,这种口罩如果放对了可以自动吸附在皮肤上,但怎么放也找不准位置。我强忍着憋闷,又在眼前仔细检视,才发现自己弄反了,把正面当成了反面。这么薄薄一张透明纸,确实不容易分清楚,只有先把口罩取下来再重新戴上,但胸中已是窒闷无比。
在戴上口罩之前,我实在忍不住憋闷,稍微呼吸了一下,顿时像有一团火被吸进口鼻里,从鼻腔到肺,整个呼吸道又痛又痒,仿佛有一百条毛虫在里面爬。我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了不知多少下,身体剧烈地抖动着,连泪水都咳了出来,同时也吸进了更多的雾霾,头脑越发昏沉起来。
感觉越来越不妙,得赶紧把口罩戴上!我把新口罩贴在自己脸上,用手抚平,但还没贴紧,喉咙里痛痒难当,又是一阵喷嚏加咳嗽,那层轻盈的薄膜被我自己的喷嚏喷了出去,悠悠地在空中打了个转就不见了。我眼里满是泪水,哪里还找得到它?
这回我真正恐慌起来,想打求救电话,但手足无力,刚拿出万能手机又掉到了地下,偏又落在一个污水坑里,进水不少,等我捡起来已经黑屏了。超级眼镜倒是也有报警功能,但我刚拿到手,还不会用,捣鼓了几下没调出来。这中间我又吸了好几口气,心跳快如打鼓,脚上酸麻,再也没法站稳,趔趄倒地,身子像只虾米一样蜷缩起来,浑身痉挛。我意识模糊地想,我会死在这里吗?
我想叫人救我,正好一个行人走过来,却是刚才那被我怀疑的老流浪汉。我也顾不了那么多,嘶声叫道:“救……咳咳咳……救……我……”
流浪汉吓了一跳,看了我一眼,然后骇然大喊一声:“有鬼!有鬼啊!”扔下手中拎着的一串电子产品垃圾,慌不择路地跑了。
我依稀明白,我身上穿的隐身衣还没调过来,流浪汉看不到我身体,只看到了一个脑袋,哪有不害怕的?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我想关掉隐身衣,意识恍惚中,却又找不到相应的纽扣。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我含糊地想,意识越来越混乱,叫也叫不出声,不知什么时候眼镜也脱落了,无尽灰霾压下来,像是一千层厚厚的棉被,压在我头上,让我无法呼吸。我用力拨着,想拨开无尽的阴霾,看到蓝天白云……
但灰霾愈加逼近、加厚,变成黑暗,吞没了我。
6
我仿佛做了许多梦,梦里似乎看到去世的妈妈在跟我说话,带着我去什么地方,而后又消失不见。这些梦如同灰霾一样若有若无,捉摸不定,又融在一起,将我紧紧包裹,让我无法摆脱,变成恐怖的梦魇。
似乎过了一千年之久,终于,涣散的意识又凝聚起来,我听到了嗡嗡的声音,在朦胧中睁开眼睛,发现一对又大又亮的眼睛正盯着我。
那对眼睛是在一张秀丽的面庞上,两边的长发垂在腮边,小巧的鼻子下是轻柔的嘴唇。身上是一件粉红罩衫……
这张脸我从没见过,不知怎么,又有些面熟,好像是刚才见过……
“是你?”我终于想起来,这不是刚才那个小偷少女吗?她居然摘下了口罩,她的口罩呢?
一说话,我才觉得有异,自己的眼睛以下的脸部,罩着某种厚重的东西,呼吸都不顺畅了。我用手摸去,摸到了某种绵软的布料。
“这是你的口罩?”我惊讶地问。这时候我才看到自己在哪里,这是一个狭小的空间,还在微微晃动,两边的玻璃窗把内外分开,好像是一辆出租车。
少女见我醒来了,警惕地向后退去。“你不要想抓我!”她色厉内荏地说。
我还是浑身无力,就算想抓她也不可能,我靠在座位上,喘着气说:“我怎么会在……出租车上?”
“我扶你上来的。”少女还是警觉地和我保持距离,“刚才你都昏迷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刚才我回去的时候就听到动静,但是用透霾仪又看不到人影。我当时吓得跑了,后来听到马大叔叫‘有鬼’,说有个会说话的人头在路边,我觉得蹊跷,就大着胆子回去看。结果正好看到你躺在那里……你的衣服就是传说中的隐形衣吧?”
“对,国外刚研发出来,我爸从德国买给我的。”我说。我突然想到自己的现实恢复眼镜不见了,不由四下找了起来。少女好像猜到我的心思,把那副墨镜递给我,“你是找这个?”
我点点头,看来女孩并不知道超级眼镜的妙用。我戴上眼镜,看到出租车已经离开了刚才的街区,正在城市的大道上疾驰。我有些奇怪地问:“你带我去哪里?是医院吗?”心中又生出一份警惕:莫非女孩看出我家里有钱,想要劫持我?
少女却问:“你自己难道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
少女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你刚才昏昏沉沉地说什么要去未来大厦。我也没别的法子,就把你拖到路口,打了辆车,带你去未来大厦。看你这样子,到时候都不一定能下车,我只有一起上车了。”
我明白了几分,这仿佛是刚才似梦似醒的场景。我看到前方的远处,一幢高峻的大厦如巨柱般撑着天穹,突然想了起来:是啊,我要去未来大厦。毕竟,这是我心中最深的记忆之一……
我想说什么,但忍不住又咳嗽起来,我边咳边说:“这辆出租车是非过滤型的吧?”
“当然了,便宜嘛。”非过滤出租车是古老的车型,开门时内外空气自由流通,外面的灰霾会被带入车里,虽然也有一些净化空气的设备,但效果一般。由于经常上下客人,还是会有很多霾尘。我即使要打车,也绝不会打这种濒临淘汰的车型。
“霾太重了。”我皱着眉头说,虽然隔着口罩,但这种廉价货防护功能太差,我仍然能感到无孔不入的悬浮颗粒在侵袭我的肺部。
“我觉得这里挺好啊,”少女深深吸了一口气,“比外面舒服多了。”
我一惊,“你不会在外面就把口罩给我了吧?”
“不给你,你早就死了。”少女白了我一眼,“这口罩虽然比你的差远了,但多少能防着点。”
我突然有些羞愧,戴着人家女孩的口罩还嫌东嫌西的,我把手伸向耳边,要把口罩摘下来给她,但少女阻止了我,“别逞强,你自己戴着吧,你和我们这种人不一样,一点点灰霾都受不了的。你这种病我在报纸上看到过,叫什么灰霾综合征,一吸进霾就受不了,是那些从来没有接触到外面空气的有钱人才会得的。”
我无从反驳,只能承认:“我确实几乎没呼吸过外面的空气,实在很难适应。”
“毛病真多。我们虽然戴口罩,但也经常几个小时不戴,都习惯了。”少女不以为意地说。我惊诧地看了她一眼,我实在无法想象几个小时在灰霾中呼吸的感觉,对我来说,那和把我扔进粪坑里差不多。
“这样对身体不好,”我说,“容易得肺癌。对了,你不是说你妈就是得肺癌——”
我说了一半才想起来,那不是少女扯的谎吗?我怎么那么傻?
少女却满不在乎地点头,“嗯,我妈是得了肺癌,不过她五年前就死了,才四十岁多一点。我们那一片很多人都这样的,肺癌啦,咽喉癌啦,或者什么见鬼的血液病。”
“现在不是已经有治疗癌症的技术了吗?什么纳米机器疗法……”
“那是你们有钱人,”少女冷笑道,“我们家可没钱用那种疗法,只能做化疗,屁用不顶,没两个月就……”
“对不起。”我为触动少女的痛苦记忆而道歉,“其实我妈妈也是……”
“你妈妈?”
“我妈妈也去世了……”我说。其实妈妈是三年前去太空城旅游时出的意外,虽然对我来说一样痛苦,但毕竟没法和少女的母亲相比。
少女也没多问,别过脸去,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车厢里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沉默。
还好片刻后车停了。
计价器上打出价格,四十八块。我想掏钱,少女却掏出一张交通卡刷了一下。我有些过意不去,说:“哎,还是我来吧。”说着去掏钱包。
少女一笑,将卡放回钱包里,然后一起扔给我,“傻瓜,本来就是你的卡。”
我没想到自己的钱包又到了少女手上,不由一怔。少女似乎也有些心虚,说:“喂,我可是为了帮你付钱,那时候你昏昏沉沉的,我得看你有没有钱付车费……你还要抓我吗?”
她急忙开门下车,一副随时要逃之夭夭的样子。我忙说:“你救了我一命,我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再抓你?”
少女点点头,“说得倒也是,你可不能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这时候我想起来,自己的口罩就是被那少女的“防狼飞拳”打破的,再说也是她先偷我东西,说来这女孩是罪魁祸首,就算良心发现帮了自己一把,充其量是互不亏欠,自己又为什么要感激她?真是的。
不过我心中敌意已消,也的确没有再将那少女绳之以法的念头了。
少女好像也想到我的昏倒或许和自己脱不了干系,眼珠一转,说:“好了,你没事了,东西也还给你了,那我走了啊。”转身就要离去。
“哎!”我忙叫住她。
“嗯?”
“你没有口罩啊,这怎么行?”我说,“这样,你跟我进去,里面有商场,我买一个口罩送给你。”
“不用了,这么点灰尘,没事的。”
“应该的,”我坚持,“算我给你的一点谢礼。”
少女想了想,犹豫着点了头。
7
我们走进未来大厦,大厦内部到处都安装了先进的空气净化器,经过三四层过滤,内部空气反复循环,和外部完全隔绝开来,空气极为洁净,含氧量高,还带着玫瑰的淡淡清香。我急不可耐地摘下肮脏的口罩,在这里总算可以自在呼吸了。
少女一边也贪婪地呼吸着,一边却皱着眉头,抚摸着脖颈。我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少女不好意思地说,“只是有点儿不适应,感觉喉咙痒……大概我对干净空气也过敏了……”说着做了一个鬼脸。
“多呼吸呼吸干净空气就好了。”我说,“其实你为什么不到这里来……嗯……”我不知道怎么措词。
“到这里来‘干活’?”少女明白了我的意思,“那可不行,这里到处都是摄像头和智能安保系统,管得严着呢,再说也没有雾霾的掩护啊。”
“是这样……”
“对了,你刚才一定要到未来大厦来,就是因为这里有洁净空气?很多商厦都有吧?”
“不是……”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那是什么?”
“你想知道的话,待一会儿我告诉你……”
我们在超市里看了看口罩,这里没有我用的纳米纤维口罩,我只好拿了两包一般的超薄碳素口罩。但少女一看价钱就吓了一跳,“两千八百块一包?太贵了吧!我平常用的都是二三十块的。”
“钱是次要的,自己健康的事,花再多钱也值得。”我拿出干爸的口头禅对少女说。
“那个……是你出钱吧?”少女还不放心,“我可没钱。”
“当然了。”我啼笑皆非,“你怕我不付钱吗?”
少女幽幽叹了口气,“还是有钱好……五六千块都不当回事,我弟弟的学费也就差五千块钱……”
我疑惑地看着她。
“这次我说的是真的!”少女以为我还在怀疑,辩解说,“我爸早不要我们了,我妈死了以后,我和弟弟跟着堂舅过,他也不管我们。我去年就辍学了。我弟弟初中毕业,成绩很好,可现在教育私有化,他连高中都读不起,所以我只好去……你还是不信我,是不是?”
我的胸中突然涌上一股温柔,仿佛面前这个女孩正等待我的拯救。我挺了挺胸膛,“我信你。如果你缺钱的话,也许我可以帮你……”
“不要。”少女想也不想就摇头说。
“没关系的,对我只是小数目。”
“不是多少的问题,我可不想要别人施舍。”
“你宁愿去……拿别人的,也不愿意别人给你钱?”我没法理解。
“那当然了,一个是自己劳动所得,一个是别人可怜你才给的,当然不一样。我可不想被人施舍!”少女骄傲地说。
我一时无话可说。
8
经过一个下午,我们两个人都饿得不行,所以一从超市出来,就去大厦里的美食广场吃东西。我不想让少女太不自在,所以选了一家中低档的餐馆。不过看来是白担心,少女并没有什么局促,两碗番茄肉酱浇意大利粉都吃了个底朝天。我又叫了两块奶酪培根比萨,也吃得差不多民,大杯可乐喝得只剩下冰块,少女满意地拍拍肚子,打了个颇不文雅的饱嗝。
“其实我干的,也算是劫富济贫吧。”少女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你想,到我们那地方去的人,没几个好东西,像那些脑满肠肥的嫖客,不拿他们的钱拿谁的?”
“那我呢?干吗对我下手?”我忍不住抗议。
“你白白净净的一个公子哥儿,到那里去干什么?准没好事。”少女吃吃笑着,“那里虽然地方差点,可有不少漂亮姑娘……”
“胡说!我是去……去……”我心中猛然笼上一阵阴霾,竟无法说出口。
那件东西……怎么会在她这里呢……
“去干什么,老实交代!”少女笑着喝问,厮混了一阵子,她和我也熟不拘礼起来。
“对了,”我岔开话题问,“我在你背包里找到一个稀奇的东西,你从哪里搞来的?”
我从里兜里掏出一个铜制的打火机,上面有一枚精致的浮雕。我将打火机递给少女,感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这个打火机啊……”少女不以为意地说,“是我从一个有钱佬那里偷来的,我觉得挺好看的,所以就留下来了。有什么稀奇的?”
“那个浮雕,”我觉得自己额头开始冒汗了,“你不认识吧,那是列支敦士登的徽章。这种打火机是当地特产,国内很少见的。”
“列支敦士登是什么?”
“是……是一个欧洲国家。”
“欧洲哪里?在以色列那边?”
“……差不多吧。”
“那也没什么稀奇的,一个打火机,你喜欢就给你好了……”少女说,突然扑哧一笑,“不过想到那个大叔倒是蛮好玩儿的。”
“哪个……大叔?”我涩涩地问,觉得自己嗓子发干。
“就是上个星期碰到的一个大叔,”少女洋洋得意地说,“四五十岁,有点儿秃头,戴的口罩和你差不多,看上去挺有钱,不过色迷迷的,在路上看到我就拉着我,问我‘做不做’,我说我不干那个,要找小姐那边好多呢。他就说那些小姐都太老,他就看上我了,多少钱都可以啊什么什么的。我看他像是挺有钱的,就答应了……”
“你答应了?!”我大叫一声。
“你那么激动干什么?听我说完嘛,我当然是骗他的。他要带我上车,说去他的别墅,我可不敢去。我说,去别的地方我不放心,我们就在墙边上吧,反正有雾霾,外面也看不见。他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我把他带到那个路口的墙角,然后让他抱了一下,就悄悄把他的钱包、手机什么的都掏出来了,还有这个打火机。那个大叔一点没觉出来,还在说些肉麻的恶心话。然后我就让他脱裤子,刚脱了一半的时候,我用力给了他一脚,他‘哎哟’一声,疼得弯下腰。我转身就跑,他还想追,可是裤子脱了一半,迈不动腿,结果摔了个狗啃屎,哼哼唧唧,鼻血流了一地,笑死我了……你怎么了?”她疑惑地看着脸色灰白的我。
“原来……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喃喃说,猛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那个大叔……那个猥琐的大叔……”我笑得喘不过气来。
餐馆的人都抬头盯着我们看,少女窘迫地拉着我,“你笑什么啊?有那么好笑吗?”
“……是我干爸。”
少女一下子傻眼了。
我直勾勾地看着她,木木地说:“你说,还有比这更好笑的吗?”
少女张口结舌,结结巴巴了半天才问:“你……你怎么知道是你干爸?就因为那个打火机?”
我低声说:“那种打火机不仅很贵,而且只有列支敦士登才能买到。我干爸在那边好不容易买到一个,爱不释手,每天带着。”
“可是再怎么说,有这个打火机的也未必是你干爸一个人……”
“不止是打火机,”我盯着桌子下面,慢吞吞地说,“我干爸那天确实出事了,回家时鼻青脸肿的,告诉我们说他被人抢了。当然,过程和你说的完全不同……”
我把事情大略讲了一遍,然后说:“我说嘛,世界上不会有那么巧的事。怪不得干爸死活不让我报警,我想好歹死马当活马医,为什么不让报警呢,原来……原来……我真是太蠢了。”
“原来你是想抓住那个抢钱包的,替你干爸出口气。”
“我还以为自己在行侠仗义呢,想不到是这么回事,我还搞得那么糗……”
“你太单纯了,”少女摇摇头,“以为有件隐身衣就可以包打天下?外面的世界可没那么简单。”
我无言以对,心烦意乱,扭头默默望向窗外。从几百米的空中望去,暮色中的城市高楼林立,灯火辉煌。这是我生于兹长于兹的故乡,但今天看上去,却是一座全然陌生的森林。生平第一次,我看见了这个城市的真实一面,但却不是通过神奇的现实恢复眼镜,而是通过讨厌的雾霾本身……
我心烦意乱地叹了口气,将墨镜摘下来,放在桌上。眼前的高楼广厦便被一片昏黄的云团所取代。
9
少女好像也觉得气氛尴尬,指着桌上的墨镜岔开话题:“你这副墨镜好奇怪啊,这是那种可以显示街景地图的眼镜吧?我看到电视里有广告。”
“不,”我说,“和那个还不太一样……你戴上看看就知道了。”
少女好奇地戴上眼镜,我清晰地听到她发出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少女不敢相信地望着窗外,嘴巴张得半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这是……”
她把眼镜摘下来看看,随后又戴上去,然后又摘下,再戴上,直到确定这绝非错觉。
“这究竟是什么啊?怎么会……”
“这是现实恢复眼镜,”我解释说,心里还是一团乱麻,“是通过微弱的光线、红外线以及分布在城市中大量的传感器搜集的实时更新信息,通过智能算法恢复没有雾霾时的样子……”
“你是说,我刚才看到的是城市本身的样子?”
“是啊。”
“太奇妙了!”少女欢呼着,“就是说……就是说……用这副眼镜能够看到整座城市喽?”少女雀跃地问。
“是的,不过这里还不够高,要看到城市的全貌,得去楼顶才行。”
“那我们去楼顶看,好不好?”
我也略有了点精神,“好啊,反正我每次来未来大厦都要去的。”
我们一起走出餐厅,穿过走廊,进了一部电梯。我按了最高一层的按钮。电梯慢慢地向上升去。当然,绝对速度其实不慢,但要升到近两千米高的顶端,还需要一段时间。
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少女仔细研究着那副神奇的眼镜,我让自己鼓起勇气说:“那个……对不起……”
“嗯?”
“我干爸的事……”
“别傻了,”少女撇撇嘴,“又不关你的事。再说,你干爸也没占到我什么便宜,倒是我拿了他不少东西。”
“可是我想不到,干爸是这样的人,他平时都很严肃的。”
“没啥奇怪的,有钱佬嘛,有很多变态的……”少女说了半句话,好像觉得不太妥当,勉强把后面难听的内容吞了回去。
又是一阵尴尬的静默。
一会儿之后,我盯着显示屏上跳动的楼层数字说:“你知道我下午昏迷的时候为什么会说来未来大厦吗?那和我小时候的一件事有关。小时候家里管得很严,我很少出室外,也从来没接触过外面的灰霾。每天无论在家里还是外面的游乐场,学前班,都是和霾尘隔离开来的。只有一次,大概五六岁的时候,我特别想知道外面是怎么样的,那层雾霾后面有什么东西,所以偷偷跑出去了,也没戴口罩。”
“那你能受得了?”
“当然受不了,走出门外没几步就觉得很难受,然后晕倒了,和今天有点类似。不过家里人很快发现了,大概一两分钟就把我抱回去了。”
“那应该没什么事吧?”
“生理上是没事,可是心理上……怎么说呢,我开始有一种特别压抑的感觉,好像整个世界一下子变得危险了,到处都是令人窒息的霾尘,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随时会侵入我的身体里,让我无法呼吸。这是一种心理上的霾尘恐惧吧,这种心理病好像也挺常见的。我们住的地方就好像霾尘中的一个个孤岛。”
“这是你们有钱人才得的富贵病。”少女讥讽道。
“或许吧,反正我那段时间特别害怕,根本不敢出门,晚上经常做噩梦,每天饭都吃不下,总觉得呼吸不过来。后来我妈发现了我的问题,看了心理医生以后,就带我来了未来大厦,我和妈妈像今天这样,坐电梯到了楼顶,我的病奇迹般地就治愈了。所以以后我每次觉得压抑,都会想来这里。”
“可未来大厦究竟是怎么治愈你的呢?”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电梯到达最高一层后停下了,门向两边分开。我向外走,少女也跟我走了出来。
“你不戴口罩?”她问我。
“在楼顶上不用。”
刚推开楼顶的门,一阵狂风就迎面而来,我和她的衣襟都簌簌作响。少女长发飘扬起来,差点都没站稳,忍不住嘟囔道:“风好大啊。”
“这里太高了,”我回头说,“经常风很大,一般游客只在没风的时候才上来,今天应该没什么人……”
果然,偌大的观光平台上一个人也没有。我们走到楼顶边缘,向下看去,夜色四合,城市就在我们脚下,一片巨大的灰云笼罩在上面,仿佛一只栖息在窝里的怪兽。
那是这座雾霾都市的全貌,未来大厦是本市唯一一座挺立在雾霾之上的高楼。在以前是鸟瞰全城的绝佳之地,但自从城市被灰霾笼罩后,各个方向都是灰蒙蒙的一片,看不到什么街景了,于是来这里观景的人也少多了。
少女急不可耐地戴上现实恢复眼镜,向外张望。一霎间,她眼中迸射出惊喜的光彩。我知道,在少女眼中,雾霾已经散尽,一座灯火璀璨、流光炫彩的都市完全呈现在她的眼底,想必一切都美得令人呼吸不过来。
少女仿佛初次来到人间的婴儿,贪婪地看着眼底的一切。等从一开始的震撼中恢复过来之后,她就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地说:
“你看你看,那座高楼是航天大厦吧……那条最醒目的大街一定是中山路了,原来看上去是这样的……还有那边就是我们刚才来的地方呀……”
她说了半天,才想起来我没有眼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把眼镜递给我。我戴上眼镜,一片光的绚丽海洋便映入眼帘,我惊喜地四下张望,欣赏着美不胜收的城市,心中的阴霾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这样,我们分享着同一副眼镜,贪婪地看着这座我们共同生活的城市。
“哎,那是月亮湾吧?那条是不是彩虹大道?”
“对的,你看那边应该是中心广场……那边是跨河大桥……要不要看看我家,不过得转到那边才看得到……”
“你看那幢大厦是什么?上面有一个发光的尖顶。”
“哪幢大厦?你让我看看。”
“等一下,我还没看够呢……”
“喂,你都看了半天了,”我不假思索地说,“这是我的!”
这句话毁坏了一切。少女的笑容从她的脸上消逝得无影无踪,欢声笑语也戛然而止。融洽的气氛荡然无存,本来贴近的距离仿佛再次被不可见的雾霾隔开。
她一言不发地摘下眼镜,塞给我,转身就走。
“等等!”我叫住她,“你怎么了?”
“我走了。”少女没有停步,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话。
“喂,你究竟怎么了?”我一头雾水地追上去,拉住她的衣袖。
少女站住了。转过身,冷冷地说:“我恨你们。”
10
“为……为什么?”我结结巴巴地问。
“也许不该这么说……”少女的声音微微发颤,“但我没法控制自己,因为这是你的。一切都是你们的,我们什么都没有。”
“就为这个生气吗?如果你要的话,这副眼镜我可以送给你……”
“你什么都不懂!”少女大吼道,“我当然知道,有钱人的生活和我们不一样。但今天我才真正感到,我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你们的口罩薄得就跟没有一样,但却没有一粒尘埃能进去;我们戴着厚重的口罩,透不过气,却挡不住那些微小的颗粒。你们只要戴上那种眼镜,就连看都不用看到雾霾;我们就算买到了红外线透霾仪,也还是无时无刻不被霾尘包围,渗进皮肤,渗入血管……
“当然,这些我以前也不是一无所知,但是今天,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了你们的世界。我才发现,你们根本生活在一个不存在雾霾的世界里!夺走了我妈妈生命的魔鬼,对你们来说并不存在。”
“也不是这样……”我想辩驳,却没什么话说。虽然现实恢复眼镜只是新产品,但是想必不久后本市的富裕阶层会人手一副,而且至少很长时间内像女孩这样的底层人群是负担不起的。同样还有两万元一副、且需要三个月更换一次的透明纳米口罩。至于家里的防护罩和空气净化设备就更不用说了……事实上,少女说得没错,我们的世界早就分开了。
“清洁的空气,美丽的街景,丰富多彩的都市生活,这些都是你们的。而属于我们的只有那些有毒的尘霾。多么不公平啊,几十年前,是你们有钱人把这座城市,不,全国大小城市都变成这副模样的,而今天你们却不用生活在这里面!一切都要我们穷人买单!甚至让我们看一眼本来的世界,都是你们的施舍!”
“不是这样的。”我忍不住辩解,“霾尘现象是工业化进程和社会转型带来的问题,不是哪个阶层的责任。政府也出台过很多政策遏制,但是由于私家车急剧增多,以及新矿物能源的出现……”
“得了吧!”少女冷冷地打断了我,“别背那些教科书上的陈腔滥调了!你去下面问问,人人都知道怎么回事!有钱人为了降低生产成本,赚到最多的钱,不肯改善排污设施,还拼命生产那些冒黑烟的劣质车,反正这些问题都会转嫁给穷人。等到问题真正严峻,阴霾终年不散的时候,或许也有人试过阻止,但是为时已晚。从那以后,你们就开始开发那些高级口罩和眼镜用来自保了,反正也不用管我们的死活……
“书上说全国人口的平均寿命是八十岁,其实,是有钱人一百二三十岁,穷人六七十岁而已,很多人还根本活不到这个岁数。即便是年轻人,也经常咳嗽胸闷,一大半人都生活在亚健康状态里,大家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得上癌症或者白血病,反正都是得过且过,所以也无心去努力奋斗。再说,生活在不见天日的雾霾之中,那种压抑和烦躁每天积累下来,对心理的影响要远远超过你的恐惧症了。”
“你听我说……”我想说什么,却被激动的少女打断了,她一口气说下去:
“是啊,我是人人不耻的小偷,你是一个清白的好孩子。你送给我口罩,请我吃东西,按理我应该感激你的。然而是谁让我走到这一步的?我不知道。我以前的伙伴,除了个别运气好的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其他人大都学坏了,不是去坑蒙拐骗,就是去干更丢人的勾当……当然,不能说全然是被迫的,也有许多人自甘堕落……但这就像你们生活在蓝天白云下,我们生活在雾霾中一样,我们被肮脏的生活紧紧包围着,无法脱身,你明白吗?
“我不想这样生活!不想!但是我根本没法摆脱,也看不到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前景,所以我只能恨你们……
“算了,”少女看了茫然的我一眼,“这种事你没法理解的。我们本来就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永远也没法相互理解。”
说完,她转身走向电梯。我呆立在那里,一时无力再说什么,只能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她离去。
少女没有等电梯,而是从楼梯口下去了,再也没有回过头。
我这才想起来,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11
楼顶平台上只剩下我一个人的身影。对着光彩璀璨的都市,我却再也没有了观赏的心情。
我没有再戴上现实恢复眼镜,仰头望向天空。虽然有一些城市的光污染,但在两千米的高空,稀疏的群星仍在深蓝色的夜幕中露出头来,在刮过天空的寒风中闪烁着,如在无声地低语。
遥远的星辰,穿过千百光年,将清冷的光辉投向灰幕下的城市。
“孩子,不要害怕,那些雾霾不是世界的全部,只是地上薄薄的飞尘。那些永恒的星星,远在雾霾之上,从无限的宇宙里,俯视着我们的世界。不管你看得见,还是看不见,它们都在那里,凝视着、安慰着、保佑着所有的人。”
我想起了童年时妈妈对我说过的话,泪水渐渐模糊了我的眼眶。
我们在同一片星空下,但少女却看不到那些星星。那些星星能给她以生命的慰藉,正如曾给我的一样吗?或许很难,很难……
无论如何,我要告诉她那些星星的故事。告诉她雾霾只是一时一地的阴影,并不是生活的全部,在那上面,还有无限的空间。在那里没有什么能遮挡我们的视线,我们可以用自己的眼睛,看到整个宇宙,看到千万光年外的点点光辉。
告诉她,那是我们共同的世界。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然后转身向楼梯口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