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暮水》全文__作者:栗瑾

我出生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白天的时候,可以看见屋外群山环绕,那是真正的青山。蓝天白云之下有鸟儿在自由地飞翔,那高高的山峰就在我家门前耸入云天。环山之下,还有一片小湖泛着镜子似的波光,我的家就在这湖的岸边。

关于幼年时代的记忆,大约就定格在这样优美的风景里,成为一张现在已经斑驳发黄并且边缘卷曲的照片,成为我的最珍惜之物。照片上母亲抱着那时还在襁褓中的我,背景是翠绿的青山,身旁是泛着夕阳金色波光粼粼的湖,碧玉一般的湖。照片上并没有父亲,想必这张储存着幼年时代记忆的照片,便是他拍的吧。

照片上的母亲,带着一种我难以感受到的微笑。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关于母亲微笑的模样实在太过于稀少,因而显得弥足珍贵了。而这张笑脸,就那么一直伴随着我,一直陪伴我走过后来的岁月。也许,只有等到真正有什么事情变成真实的时候,我才能够理解母亲在五月槐花飘落的时候所绽放出来的微笑——深沉、美丽、平和、难以捉摸。

这个地方只有我们一家三口人,一直到幼年结束,我脑海里关于其他人的形象都只能从儿童画册上看到。这里根本就是一个与外界断绝了所有联系的地方。我是一个早产儿,离开属于我的襁褓之后,我也只是喜欢待在院前的老槐树下,坐在飘落满地的白色槐花上,静静地看着镜子一般的湖,还有远处的青山,尤其是在每一个五月的傍晚。眼前的青山暮水对于儿时的我来说,太美了。这种美,似乎我用尽一生的时光去欣赏都不够。

而事实上,后来我确实用了一生的时光。

青山暮水,就这样成为了我生命最初几年里最深刻的烙印,后来它们成为了我难以抹去的记忆。它们就那样平静地、毫无痕迹地、没有缘由地融入了我的血液、我的身体,以及,我的灵魂。

母亲和父亲有自己的事业0关于他们的历史,在我离开出生地之前一无所知。我曾经看到过母亲放在箱子最底层的老照片,几张她穿着博士服的照片,影像中的她与现实中的她判若两人,陌生到需要我仔细端详许久才能够确认,照片上那个年轻的女人真的是她。那时的她比现在美丽,也比现在简单,眼神更明亮,笑容也更清澈。

是时光的力量把她雕琢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吧。时光可以让石头变成湘神;时光可以给竹子抹上泪痕;时光也可以让曾经的母亲变得如现在一般忧郁。有时候我会想,时光会将我变成什么呢?湖里的水,青山上的石头,或者树木?五岁以前的我,对此一无所知。

五岁以前的我,对于时光的理解还太过于肤浅而简单,对于世界的理解还仅限于眼前的这点看不尽的风景。静谧的夜晚里,闪耀的星空会在将来什么时候提供给我答案?

父亲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从我有意识以来,关于父亲,我最为深刻的印象便是他因为消瘦而显得很清秀的脸庞和因为明亮而显得睿智的眼睛。他的黑框眼镜背后,总是能散发出我看不见或者看见了也不会懂的光芒,深邃得像极了屋外的青山暮水。

他很少同我说话,但我在前五年的生命里,也曾不止一次地感受到他那单薄的手掌拂过我头顶发丝时的温润,像一块浸润了许多年的老玉,让人平和又宁静。我总是一天一天地期待着渴望着他单薄手掌的温度,但在长长的时光里,我的这种微不足道的渴望总是和他一起被锁在那扇门的背后,锁在那间我从不曾进去过的小屋里。

他究竟在那个房间里做什么呢?我不知道。那时候的我,即使看见了也肯定是不能理解的。

一个又一个槐花飘落的五月过去,母亲陪伴我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她和父亲有自己的事情,我只能独自在湖边抬头望那夏夜宁静的天空。原本每个初夏的浮云,都从青山的那一边随着季风一起飘荡而来,可在五岁那年的五月,再没有白色的浮云飘荡过来。一群大雁在蔚蓝晴空中飞过,无声且不留一点痕迹。再接着,我听见了从未听见过的轰鸣之声。

机器的声音刺破了安宁的家,撕碎了我幼稚画笔所描绘的全家福,也搅动了很多人的命运。许久以后,我重新回忆起这一件往事时,我仿佛看见,陌生人的到来搅动了命运之海的涟漪,在后来一些事情的助推之下,演变成了我青春里的一场晦暗风暴。

明晃晃的阳光在这一天终止了,开着汽车来的陌生人,抢走了我的父亲。

我清楚地看见,清瘦的父亲独自走在黑衣人身前,像一棵大树一样挺立着。他没有回头再看我们一眼,上了那辆车。汽车喷着刺鼻的尾气开走了,很快消失在绵延婉转的群山里。母亲追出去很远,她无力的身躯像踩在棉花上行走一般摇摇晃晃。

那个初夏充满阳光的午后,天空中有雁阵飞过,而我却没了父亲。母亲把我搂进温暖的怀抱里,什么话也没有说,温热的液体从她的脸颊划过,落到我的脸上。母亲眼泪的温度,蕴含了太多东西。当我触及到这咸涩的液体时,仿佛听见了命运在远处召唤的声音。我抓紧她的衣服,因为当父亲离开的时候,命运似乎说母亲在不久的将来也会离我远去。是的,那是命运之风吹拂着湖面的哗哗水声所告诉我的。

时光有很多种作用,有时候它可以是一把刀,一把既不尖锐也没有刃口的钝刀。我的童年从此走向了另外一个不可知的方向。从那个时候起,童年就成为了专属于我一个人的孤独,母亲把自己也锁进了那个谜一样的小房间,很少再出来。

我知道悲伤的时光就是最后剜尽我母亲血肉的刀,钝刀夺走她的生命用了很长时间。我终日独自呆呆坐在湖边,面对着青山读那些他们留在书架上的书。有时候,风吹过,吹落头顶老槐树上开出的一串串洁白的槐花,洒落在大地上、湖水里,还有我的身上。我闻着四溢的槐花香味,在这些植物的指引下,仿佛用我幼年时对世界的贫瘠认知,便能理解书上那些晦涩句子的含义。

“什么是唯一的、和谐的、坚韧的生命?”我一直不懂母亲留在书页上的这句话。多少次,我想呼唤门里的母亲,但每当我伸出手,最后都退缩了回来。有一种梦魇似的感觉让我始终不敢踏出最后一步,而母亲日渐枯萎的面庞,也正向我预示着时光之刃终将带来的结局。

终于有一天,在我童年结束并即将走向少年时代的时候,悲伤和忧郁结束了对母亲的折磨。她从那个房间里走出来,仿佛一个陌生的女人。她的脸庞惨白如纸,头发像深秋最末时候的枯草。时光的力量让她的生命之花彻底枯萎了,曾经盛开的花朵在此时此刻彻底地凋敝了,我知道只需要微风轻抚,她就会离开枝头,飘落到泥土里成为大地的一部分。我清晰地记得,那一天仍旧是初夏的五月,和煦的微风依旧将槐花的馥郁四处播撒,青山暮水一点儿没变,变的只有母亲和我的生命。

时光这把没有刃的刀终于剜光了母亲的血肉,她无力地坐到院子里的老木椅上,把手里的盒子交给了我,于是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叫做外婆的亲人,同时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位亲人了。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母亲交给我的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我想要问,但已经没有了这个机会。

她说她累了,并且看见了我的父亲。她面对着青山上郁郁葱葱的森林闭上了疲惫至极的眼睛。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她便在无数生命的包围之中,化作了消逝的生命。在五月洒落的柔和阳光之下,母亲的遗体成为了守望着她以及我父亲生命意义的墓碑。这墓碑也只存在了一会儿,槐花洒落到她的身体上,接着她脚下的土地异样起来。我一直站在她身旁不远处,看着眼前发生的景象而没有阻止。虽然母亲并未有太多的遗言,但她意识深处有个声音在说,自己只是将身体奉献给了时光,她没有死,而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只有父亲才是真正死去了,再也不会存在了。

不!我无限伤悲地对另一个我说,母亲是永远地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疯狂生长的青草快速地爬过母亲的身躯,黄昏来临时,她的躯体被青色吞没,她从那张老木椅上渐渐消失,渐渐地再也无法看见……

双亲就这样离开了我的世界,但我明白自己还得继续活下去。

防洪堤长长的,江水千百年来一直不停歇地拍打着这座古老城市的堤岸。当我收拾好那些老照片,带着母亲留给我的盒子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发现在防洪堤的一旁,依然有一棵粗壮而苍老的槐树。江水浑黄,日夜不歇地向东方的大海奔去。城市的喧嚣繁华取代了我家宁静的青山暮水。市区里磁悬浮车划破空气的呼呼声取代了我家的风声。城市,繁荣而忙碌。外婆的家,在防洪堤旁的一块空地上。

她并非是一个很老的人,见到我时,她的手拂过我的脸,竟然也有一种温润的感觉一闪而过,但那并非如同父亲手掌中的温润。过去的岁月已经和老照片一起,封存在了并不太远的时光里。

“她终究还是走了……”外婆如此说,“来,给我吧。”

于是我将母亲留下的盒子交给了外婆。那是一个秘密,我突然间很想知道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我问外婆。她并没有说话,只是露出沧海桑田般的微笑,随后将那个盒子打开了,里面有一张纸,还有一个存储卡。纸上写着的,只是我在母亲书上看到过的一句话——生命,是唯一的。

我问外婆,这句话究竟有什么含义?她没有说,我不知道是她也不能理解,还是她无法使这句话被我理解。我觉得,应当是后者。

外婆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植物学家,不过她已经在这座古老城市的边缘独居了很多年。她家的院子里,种着许多草木,老人悉心照料着它们。我注意到,其中有一棵是胡杨树,是人们所说的不死不倒不朽的胡杨树。它像守护者一样矗立在院子最中央,枝繁叶茂,几株常春藤攀附在它粗糙坚硬的身躯之上。

外婆家的草木,让我不止一次想起母亲离世时的情景,这些平凡的植物身上有着很多不平凡的事情。例如,外婆是怎样让这上百种习性完全不同的植物共同生存在同一片土壤中的?我不得而知,有关父母的死和这些草木交织在一起,让我越来越疯狂地从学校里汲取着我想要知道的东西。

外婆从不阻拦我查看母亲遗留的存储卡。可我看不懂那上面的东西,除了一排又一排的数学符号,就是一张又一张奇形怪状的分子结构图。我只认识DNA双链和RNA单链。父亲就是因为这个而被人带走的,这份资料又是如何保存下来的呢?我并不知晓。

提起母亲的离世,外婆并未有太多的伤悲。她说人最终都会走到这一步的,母亲的使命尽了,就该离开了。老人那张被岁月刻下了沟壑的面庞显得很平静,大概长长的岁月已经把她的内心磨得很平了,像幼时家门前的那片小湖一般平静,再难以有一点儿波澜了。

我喜欢独自坐在防洪堤旁的那棵老槐树下听江水的声音,看它往东流去,奔向大海,奔向它最终的宿命,而我的宿命又是什么呢?少年时代的我,唯一想要追寻的事情,就是那张存储卡里的秘密。这成为了那个时候我最大的烦恼。

当夏季的江水因为水量上升而显得暴躁时,外婆就拖着有些颓唐的身子出现在我的身旁。她也看着那江水,看着那江流所指向的某条道路。她并不多说话,我看得见岁月在她身上与日俱增的痕迹,也看得见她日渐老朽的身躯像旧帆船上的老桅杆,一直支撑着在守候帆船。我想,这艘帆船应该就是母亲那还没有完成的事业,应该是的。

这样的场景总会持续到红日从西面的丘陵外落下,持续到傍晚的霞光将我们两个人完全笼罩。天地之间被这光芒浸润成一片血红,一片美丽、失落、临近结束又无比华丽辉煌的红色。

直到夜幕降临于大地,外婆才会说:“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有一次,我问外婆,“这日落有什么意义吗?”

她停下,缓缓转过身子,在初升银月的背光之中告诉我,“有意义的吧……”

“什么意义?”我继续问她。她没有立即回答我,晚风吹着她稀松的银丝,静谧持续了半晌,她才微微笑着说:“垂暮的老人,又如何知道?”

我从此便知道,从外婆这里是难以得到答案的了。但她总是在一个又一个的岔路口提醒我,应当走向哪一个方向。她像一座灯塔,灯塔当然不知道行船将要航向何方,但灯塔知道方向,知道如何让行船避开弯路、险滩和礁石,一直航向宿命的目的地。

当我摩挲着母亲的存储卡和那些遗留在时光中的发黄照片时,我知道外婆一直都在替母亲守护着我,也替她守护着父亲的事业,一件让我们一家三代四口人都深陷其中的事业。

当外婆确信我可以承受一些事情之后,她告诉我,母亲其实是自杀的。外婆怎么会知道?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起当时的情景,可母亲为何要自杀?仅仅是长久的积郁使她再难以承受悲恸的压迫吗?巨大的压力使她紧绷的神经在那个时候终于彻底断裂了吗?若不是积劳成疾,她有什么理由舍弃父亲未竟的事业而自行远去呢?外婆微笑着抚摸我的脸,依然平静地告诉我,母亲其实是一个冷静异常而又坚忍不拔的人,她既然选择离开这个世界,那就一定是因为,离开这个世界是她唯一且最好的归宿了。否则,她是不会舍弃自己的儿子和事业独自远行的,况且,谁又会不珍视自己的生命呢?

“生命是唯一的。”

这是母亲的遗言,是一句有着多重含义的遗言。外婆说自己已经老了,已经无法再将我父母未竟的事业进行下去了,她只能做我行程上的指路人,让我这样一艘刚刚进入未知之海的孤舟,能够航向母亲意志所希望的方向,去完成他们都未能完成的事业。所以外婆不曾太过伤悲,因为她知道女儿一直还活在某一个地方看着我们。

外婆说每当看见我,就仿佛看见了她女儿的青年时代。她拍了拍我日渐宽厚的肩膀,年轻的生命一刻不停地生长着,如炉火一般燃烧着。她说终有一天,我会驱散青山暮水之上所有的阴霾。她一直用慈祥柔和的眼神看着我,而我又仿佛看到了母亲。有那么一瞬间,我确切地知道了一件事情——我长大了。

因此我也要离开这里了,外婆送我走的时候,她告诉我,其实母亲给我留下的空白已经不多了。我只是在走他们以前已经走过的路罢了,终点并不遥远。

终点?那个关于宿命的终点?我下意识地紧贴着车窗,想再望一眼那条向东奔流而去的大江,但我除了看见那些泡沫合金建造出来的高楼以外,什么都没能看见。列车在真空轨道里很快超过了音速,窗外所有的一切都在视网膜上幻化、扭曲,最终,一切非生命的物体和一切的生命,都融合在了一起,成为一片模糊的绿灰色浮光幻影。

哦!宿命!列车载着我,冲向了宿命!

此后的时光,我一如既往的孤寂而冷僻,除了导师外没人喜欢我,当然我也并不很惹人讨厌。我知道自己是为了存储卡的秘密而来到这里的,所以花花世界和精彩生活对于我来说没有意义。存储卡里的秘密随着时光的流逝正在一点一点地褪去。外婆说得对,母亲给我留下的空白,确实不多了。

学校里也有一片湖,但是很小,而且没有四溢的馥郁,还很喧闹。在金属泡沫合金建筑的包围之下,像是工业躯体上一件可有可无的廉价首饰,并不如我家那片湖一样能够和谐地躺在大地的身躯上,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学校的湖显得突兀又可笑。

我喜欢柔和且自由生长的美,并不喜欢这些总是按照精确角度设计的棱角分明的美。但也就是在这个地方,我遇见了五月,不是时光中的五月,而是生命中的五月,那个来到我生命中的五月。那个黄昏,她踏着地毯似的霞光,带着鸢尾一般的笑容朝我走来,我便知道她已经闯进了我就快要严丝合缝地关上的内心世界。

我的心跳得很快,我接受了她,允许她在我的内心世界里四处飘荡,四下欣赏。许久以后,她对我说:“你真像一棵树呢,我喜欢你。”

“我也是。”我如此回答。

这种感觉很好,很舒适,也许父亲和母亲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吧。我心里如此想着,但是我仍旧遵循着母亲的意志在向前走。外婆有时候会把那些斑驳的旧照片寄给我,我知道老人的意思,于是我把这些象征着岁月的照片封到了透明相框里,放到自己书桌上。

我把我的生活告诉了外婆,她在寄来下一封照片的时候随信告诉我:“这样很好。”除此以外,关于我现在的生活,她并没有叮嘱过什么。大概,生活的轨迹早就在她的预见之下了。

五月说她喜欢我的那些旧照片,喜欢那些旧照片边缘泛黄的痕迹,喜欢照片上的我,以及我父亲母亲的样子。她说在这个全息影像盛行的时代,这些旧照片看起来弥足珍贵,因为它们身上有岁月的刻痕。这时的五月站在我面前,柔和的面容仿佛成了时光的镜子,让记忆的洪流——所有美好的、平静的、孤独的,伤悲的记忆的洪流——从心灵堤坝的顶端泛滥而出,将我包裹在其中。那青山暮水,那平静如田园诗一般的童年,还有母亲的容颜,都随着这洪流向我奔来。我恍然看着面前的五月,看着这个与空天导航专业格格不入的姑娘,情不自禁地喃喃出两个字——妈妈。

她扑哧一下笑了,拉着我跑到学校的草地上。我们并排躺着,仰望头顶的亿万星辰。她握着我的手,指向头顶的一个又一个星座,指着苍茫黑暗的未知宇宙,比大海还要广阔亿万倍的宇宙。

“你的童年还没有结束吧?”她问我,但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一颗闪亮的星星在黑色天鹅绒幕帘般的天空中快速移过。“人类的童年就快要结束了,我们的童年也会结束的。”她有些兴奋又有些陶醉地望着那颗亮星。哦,不,那不是星星,那是第一艘将要离开太阳系的世代飞船,那是一艘离去了就不会再回来的、在我此生之中都将埋没于无尽虚空中的世代飞船,我悲哀地联想到了我和她的某种结局。

“你也会去那里?”我问。

“我们会一起去的,不是吗?”她说。

我轻轻松开她的手,从草地上站起来,平静地告诉她,“我不会去的。”然后在她失望的眼神中,把我的那些老照片都给了她,“带着吧,也许还能留个念想。”我看见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滑落,但她仍然紧紧捏着那些照片没有再说话。

于是,我离开了。

我想,在我揭开母亲存储卡的秘密之前,飞船应该还在轨道上。那艘希望之船,会载着全人类的勇士闯进未知的虚无之海,就像江流奔涌到天底下水最多的地方一样。成长,是生命和文明共同的宿命,人类的童年就快要随着飞船的起航而结束了。我的童年,也会在完成母亲的夙愿之后结束。未知的未来,正朝着人类,凶猛地扑来。

许许多多的事情,随着这个宁静夜晚的结束,暂时落幕了。

一些年以后,我终究还是解开了那些秘密,飞船此时也还没有走。外婆在不久前带着微笑离开了这个世界,她说终于要和她的女儿,以及我,还有这个世界永别了。夏夜的微风里,她和我的母亲一样,静谧而安详地在飘落的槐花里离开了。我把外婆葬在了她的胡杨树下,然后我离开了这座城市,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青山和湖水没有一点儿变化,这里仍旧是充满了生命而又宁静至极的地方。我平静地走向那座已经生满了蜘蛛网的房子,打开房门。蜘蛛静悄悄地卧在网上,而我则走进了那扇我从未进入过的门,走向了我的大海。

房间里一尘不染,冷藏箱这些年一直在核电池的支撑之下坚守在它的岗位上,也许就是在等待我的到来吧……

桌子上放着父亲和母亲的微笑,而我也微笑着走向一直发出低沉嗡嗡声的冷藏箱,打开了那个隐秘的夹层。当液氮急冻空气所产生的冰雾散去的时候,我看到了母亲留下的那半瓶绿色液体,我知道液体里面充满了生命,可以重塑生命的生命。其实我并不需要多做什么,只是从衣兜里掏出我早已准备好的另外半瓶液体,让它们混合在一起,一切就都完结了。

那张存储卡,母亲的夙愿以及这些年我所追寻的,还有外婆所守望的,所有的一切都汇成了这一百毫升液体。它们已经完全融合了,我知道,有无数的分子正在疯狂地合并,在重塑,这是伟大的融合,有关童年终结的融合。

我听见直升机的声音,他们终究会来的,他们终究会像带走父亲一样带走我。不过这一次,他们来晚了。

我把液体洒在了老槐树旁的青草上,木椅仍然在那里,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些肉眼看不见的坚忍不拔的生命在飞速地扩散,同时,我等待着宿命的降临。

直升机降落在不远处,我看见五月和一群带枪的人从飞机上跳下来,他们惊愕地看着我,知道自己已经来迟了。

引擎巨大的噪音破坏了这里的宁静,但五月的声音又刺破了这噪音。那是她歇斯底里的、恐慌的、不知所措的、不舍的、留恋的、纠结的声音。

“不!”她举起手中的电磁手枪对准了我的心脏。

“为什么不?这样更好。”我微笑着说,“生命是唯一的,坚韧不拔的。”

“你为什么要为了你疯子父母的遗愿,而杀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

我摇了摇头,“是拯救。建造飞船的人才是凶手,在灭亡面前,所有生命都应该是平等的,不是吗?”

“平等地去死吗?”五月叫喊着,“用飞船留下文明的希望有什么错?”

“那不是希望,那是灭亡,那艘飞船即使出去了,最终也会渐渐死寂的。”我说,“那个狭小而单调且丑陋的世界,最终会磨灭掉灵魂深处最重要的东西,只留下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你看这青山,这湖水,这才应该是生命生存的地方,没有美就没有文明。”这便是我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了。我听见了金属射流刺破空气的声音,那不是五月开的枪,是她身后一个中年男人,建造飞船的人,杀死我父亲的人,他是五月的父亲。

金属射流带着空气的尖啸刺破了我的心脏。

我看见五月眼角汹涌而出的眼泪,我看见她穿过正在飘落的白色槐花朝我冲来,我看见我的软弱躯体从枪伤处喷出的血液,也看见远处的青山和近旁的湖水依然平静。我并不愿死去,这充满生命的世界多么美!我终于张开臂膀,带着微笑,迎着扑面而来的死亡,离开了我想要留恋的世界。

青草疯狂地生长起来,我看见母亲依旧年轻的面孔,在一片白色的光芒中想要伸手把我抓住,但我正无可逆转地朝着虚空坠去。

我喊了一声“妈妈。”但并不知道在这个新世界里,她是否能听见……

生物电极来不及上传我所有的意识到存储中枢里,只有一瞬间的弥留,被送到了那个美丽的新世界中。

母亲确实没有死,只是她在危机来临时,用并不稳定且几乎没有一点扩散能力的病毒刺激了她脚下的土地,把自己上传到了这里。她就这样骗过了建造飞船的人,为我赢得了足够的时间来填补她的空白。我也明白了为何外婆去世的时候说的是和母亲永别而不是在另一个世界和母亲相见。我为这个世界添上了最后一笔,我终究没有能在这个超级生命体内多待一秒钟,在以后的岁月中,我那一点点还没有飘散的意识,成为了这里唯一的幽灵。

人类的历史,也许结束了。病毒疯狂地扩散,感染着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植物,让这些植物成为一个一体的唯一生命,它唱着惊天动地的生命赞歌将人类的世界吞没,强行将每一个人的意识都上传到这个强悍而坚韧的生命体内。

亿万灵魂融进了这个不朽的生命,这绝不是人类的结束与毁灭,这是新生,是人类在进化史上的一次完美到极致的蜕变。再没有了脆弱且累赘的肉体,又或者说,在新的地球之上,每一株草,每一朵花,每一棵树以及每一片叶子,都是这个新生的不朽的人类庞大躯体的一部分。

旧人类让出了脚下的土地,万物生存在新人类的身躯之上,青山绿水的地球啊!这原本就应该是这个生机盎然世界本来的模样……

舰队终于穿过了这座经历了漫长岁月才建造而成的时空桥,踏入到这个他们的文明从未到达过的星系。他们终于完成了恒星际扩张的第一步,但眼前的太阳系对于这些历经漫长岁月才到达的征服者来说,显得荒凉又冷清。

“他们知道我们会来,所以走了。”指挥官看着眼前的大屏幕,眼前那颗原本是蓝色的美丽行星正以两千公里每秒的速度,拖着蓝色的尾焰在这个星系的最外层,向着宇宙深处缓慢地加速爬行。

就宇宙的尺度来说,这是一个比蜗牛还要慢的速度;但在指挥官的记忆中,要想比蜗牛更快,其实也没有几个文明能做到。宇宙的铁律,是技术永不可改变的。

此时,深绿色的巨大叶子正严密地保护着这颗星球的大气层,以及绿叶下的无数生命。

“这个星系最内层的两颗行星都碎了。”副官说。

“他们吃掉了这两颗行星的重元素。”指挥官看着大屏幕上地球远去的身影,情不自禁地说,“那真是一颗美丽的星球,一个值得尊敬的碳基文明,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完成了从童年到少年的转变。”他接着对舱里的所有人说,“在掌握时空桥之前,我们的先祖,不也曾像他们一样,以这样的速度在宇宙中爬行吗?”

寂静无声。

“坚忍不拔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