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酬》全文__作者:菲利普·K·迪克
突然之间他已置身旅途之中。喷气发动机发出柔和的嗡嗡声。他正身处一艘小型的私人火箭式快艇里,于午后的城市上空,悠闲地飞行。
“噢!”他从座位上坐起来,挠了挠头。旁边的伊尔·莱斯瑞克正紧紧盯着他,眼睛发亮。
“感觉好些了?”
“我们在哪儿?”詹宁斯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脑子清醒过来。“或者应该换个问法。”他已经看出现在不再是晚秋时节,而是春天。快艇下面是绿油油的原野。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自己正和莱斯瑞克一起步入一架电梯,那是在秋天,纽约。
“是的,”莱斯瑞克说,“差不多过去两年了。你将发现很多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旧政府在几个月前垮台了。新政府更加强大。SP——安全警察的权力几乎不受约束。他们给学生灌输信息。但这一切我们都曾预见过。让我们看看还有什么变化。纽约更大了。我还知道他们已经完成了旧金山湾的填海工程。”
“我想知道的是过去两年我都干了些什么事儿!”詹宁斯不安地点燃一支香烟,按灭了打火机。“你会告诉我吗?”
“不,当然不会告诉你0”
“我们去哪儿?”
“回纽约的办公室。你第一次见我的地方。记得吗?也许你记得比我还清楚。对于你来说,那毕竟只是一天前的事情。”
詹宁斯点点头。两年!他生命中的两年消失了,永远消失了。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他在走进电梯的时候仍在思考、盘算。他该改变主意吗?哪怕他可以挣一大笔钱——甚至对他来说那都是好大一笔——但似乎还是不值。他会不停地猜疑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合法吗?是否……但现在,那都是过去的疑虑了。就在他下决心的那一刻,一切就都成了定数了。他沮丧地望着窗外午后的天空。下面的大地潮湿润泽,生机勃勃。春天,两年后的春天。对于这两年,他又该作何表现呢?
“报酬付给我了吗?”他摸出钱包瞅了瞅,“显然没有。”
“没。报酬在办公室里支付。凯丽会给你的。”
“一次性付清所有报酬?”
“五万信用点。”
詹宁斯笑了。他觉得好点了,他终于听到这个数字了。说到底,也许还算不赖。有点像是睡了一觉就发了财。不过他老了两岁,他确实少活了两年。就像是卖掉了自己的一部分,卖掉了生命的一部分。而这些日子值不少钱。他耸耸肩。不管怎么说,都已经过去了。
“我们差不多到了。”一个年长者说。机器人导航员开始操作快艇径直落向地面。纽约城的边界在下面清晰可见。“好了,詹宁斯,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他伸出手,“和你一起工作很愉快。你知道的,我们并肩一起工作。你是我见过的最棒的机械工程师之一。我们雇你是对的,即使要给你那么大一笔酬劳,但你给我们的回报更多——尽管你并没有意识到。”
“我很高兴你们感到物有所值。”
“听起来你有些生气。”
“不。我只是在努力让自己接受老了两岁这个事实。”
莱斯瑞克笑起来,“你还是很年轻的。而且凯丽给你报酬的时候,你会感觉更好。”
他们走下纽约办公大楼楼顶的小型停机坪。莱斯瑞克带着他进了电梯。门关上的时候,詹宁斯心头一震。这是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这架电梯。这之后的记忆一片空白。
“凯丽见到你会开心的。”莱斯瑞克说话间,他们已来到了一间灯火辉煌的大厅,“她时不时问起你。”
“为什么?”
“她说你很帅。”莱斯瑞克在门上按下一组密码,门随即滑开。他们走进了莱斯瑞克建造公司那奢华的办公室。在一张长长的红木桌后面,坐着一位年轻女子,她正在看报告。
“凯丽,”莱斯瑞克说,“看看谁熬到头了。”
那个姑娘抬头看了看,笑了,“你好,詹宁斯先生。重返人间的感觉如何?”
“棒极了。”詹宁斯走向她,“莱斯瑞克说你是管账的。”
莱斯瑞克拍了拍詹宁斯的后背,“回头见,我的朋友。我得回去忙了。如果你急需大把大把的钞票,我们可以再签一笔合同。”
詹宁斯点点头。莱斯瑞克出去后,他坐到桌边,跷起二郎腿。凯丽拉开一个抽屉,把椅子朝后退了退。“好吧。你的时间到了,所以莱斯瑞克建造公司要给你支付报酬了。你有合同副本吗?”
詹宁斯从衣兜里取出一个信封甩到桌上,“这儿呢。”
凯丽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布袋和几页写了什么的纸。她看了看那几页纸,神情专注。
“这是什么?”
“我想你会很吃惊的。”凯丽把他的合同还给他,“再看一遍。”
“怎么了?”詹宁斯打开信封。
“有一条可替代条款。‘如果乙方强烈要求,在他履行与莱斯瑞克建造公司签订的合同期间的任何时刻……’
“‘如果他强烈要求不接受指定的报酬金额,他还有另一个选择。根据他的意愿,用他认为有足够价值的文件或物品,替代现金报酬……’”
詹宁斯一把抓过布袋,扯开,把里边的东西倒在掌心里。凯丽在一旁看着他。
“莱斯瑞克呢?”詹宁斯站了起来,“他对此有没有什么说法……”
“莱斯瑞克对此无能为力。这是你自己的要求。这儿,看看这个。”凯丽把那几张纸递给他,“自己拿着看看。这是你自己的主意,不是我们的。”她冲他笑了笑,“老实说,跟我们签约的那些人时不时会做出这种事。他们在合约时间里,拿走别的东西,而不要现金。为什么?我不知道。但他们出来时脑子一片空白,而决定已经做出了……”
詹宁斯仔细看过那几张纸。是他自己写的。毫无疑问。他的手开始发抖。“我不相信。哪怕是我自己写的。”他折起纸,一挺下巴。“可能在我回来时发生了一些事,我不可能同意这么做的。”
“你肯定有过一个理由。我承认这挺不合理的。但你不记得在清除记忆之前有什么缘由说服了你。你不是第一个。之前有过好几个了。”
詹宁斯低头看着手掌里的东西,是从布袋里倒出的几样物品:一把密码钥匙,一张票根,一张包裹寄存单,一根导线,从中间撕开的半张扑克,一块绿布条,一张公交车票。
“只有这些,而不是五万信用点。”他喃喃地道,“两年……”
詹宁斯走出大楼,来到午后繁华的大街上。他还是有点晕,又晕又迷惑。他被诈了?他摸着口袋里的小物件,票根,导线,所有这些东西。他就为这些忙了两年!但是他看到了自己的手书,放弃声明,替换请求。就像杰克的魔豌豆。为什么?为了什么?是什么能让他这么做?
他一转身走上人行道。他在拐角停下,一艘正在掉头的地面快艇挡住了他。
“好了,詹宁斯,进来吧。”
他猛一抬头。快艇门开了。一个男人正跪着,端着来复枪直指他的脸。一个穿着蓝绿色衣服的男人。是安全警察。
詹宁斯上了快艇。门关了,磁力锁在他身后滑动着扣上。这里就像一间墓室。快艇在车道上滑行。詹宁斯往后坐了坐。他身边的那个安全警察放低了枪口。另一边,一个二副很专业地给他搜身,搜武器。他掏出詹宁斯的钱包和那堆小东西,还有信封和合同。
“他带了些什么?”司机说。
“钱包,钱。莱斯瑞克建造公司的合同。没有武器。”他把东西还给了詹宁斯。
“这是干吗?”詹宁斯说。
“我们想问你几个问题。仅此而已。你为莱斯瑞克工作过?”
“是的。”
“两年?”
“差不多两年。”
“在那个工厂里?”
詹宁斯点点头,“我想是的。”
警官向他靠过身来,“那个工厂在哪儿?詹宁斯先生。它在什么位置?”
“我不知道。”
两个警官互相看了看。头一位舔了舔嘴唇,他的神色机敏而警觉。“你不知道?下一个问题。也是最后一个。在这两年里你干的是什么活儿?你的工作是什么?”
“技术人员。我修理电子设备。”
“哪类电子设备?”
“我不知道。”詹宁斯看着他,不由自主地笑了,挖苦似的扁了扁嘴唇,“很抱歉,但我不知道。这是事实。”
一阵沉默。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你是说你在那个工厂里忙了两年,却不知道它是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詹宁斯有些火了,“这是在干吗?你们为什么抓我?我什么也没做,我已经……”
“我们知道。我们没有逮捕你。我们只是想为我们的记录核实些情况。关于莱斯瑞克建造公司的。你在他们的设施中为他们工作过,而且职位还挺重要的。你是电子机械技师?”
“没错。”
“你修理高级计算机以及相关设备,是吗?”警官翻了翻笔记,“根据记录,你是全国最出色的专家之一。”
詹宁斯什么都没说。
“告诉我们两件事,然后你马上就可以走。莱斯瑞克的工厂在哪儿?他们在做什么?你为他们操作机器,对吧?难道不是吗?干了两年哪。”
“我不知道。我猜应该是那样的。我对这两年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概念。信不信由你。”詹宁斯疲惫地盯着地板。
“我们该怎么办?”最后司机说,“按规定不能就这么算了。”
“带到局里去。我们在这儿没法多问。”快艇外面,各色男女急匆匆走在人行道上。街道上堵满了快艇,工人们正下班回家。
“詹宁斯,为什么不回答我们?你有什么顾虑?你根本没有理由不告诉我们这么两件简单的事情。你不想跟政府合作吗?你为什么要对我们隐瞒情况?”
“我要是知道就都告诉你们了。”
警官哼了一声。没人说话了。快艇在一栋石头砌成的大厦前停了下来。司机关掉发动机,拔下控制器装进口袋。他用密码钥匙碰了碰门,打开了磁力锁。
“我们怎么办?带他进去?说实话,我们不……”
“先等一下。”司机走了出去,另两个人也跟着他走了出去。随后关了门上了锁。他们站在安全局前面的人行道上商量着。
詹宁斯安静地坐着,盯着地板。SP想知道莱斯瑞克建造公司的事情。好吧,他什么都没法告诉他们。他们找错了人,但他怎么才能证明呢?完全不可能啊。这两年从他的头脑中彻彻底底抹掉了。可谁会相信他?对他自己来说这都难以置信。
他的思绪开始发散,回想起他当初看到那个广告的那一刻。它被送到他家。招聘技师,里边有工作简介,含糊其辞、模棱两可,但是足够让他明白自己可以胜任。还有诱人的报酬!去办公室面试,测验,填写表格。然后逐渐意识到莱斯瑞克建造公司已经掌握了他的全部信息,而他却对这个公司一无所知。他们要做什么?建造,属于哪类?他们有些什么机器?两年的活儿,五万信用点……
他出来时,脑子已经清空了。这两年,他什么都不记得。虽然考虑了很长时间他才同意签合同,但他毕竟签了。
詹宁斯望着窗外。三个警官还在人行道上交谈,商量着要拿他怎么办。他是个烫手的山芋。他们想要的信息他给不出,因为他不知道。但他怎么证明呢?他怎么才能证明他干了两年的活儿,出来时知道的东西却比进去时多不了多少!SP不会对他客气的。让他们相信他的话可得花上好长一段时间,而到了那时……
他迅速环视了一圈。能逃掉吗?一会儿他们就回来了。他摸了摸门。锁着,三保险磁力锁。他对磁力锁有一定研究。他甚至设计过核心触发部分。没有相应的密码钥匙根本打不开。没办法,除非他凑巧能让锁子短路。可有什么法子呢?
他在衣兜里摸索着。他能用什么呢?要是能让锁子短路、烧坏,就有了一线生机。外面人流如潮。刚过五点,巨大的办公楼正纷纷关闭,街道上熙熙攘攘。要是他跑出去的话,他们肯定不敢开火——只要他能跑出去。
三个警官分开了。一个走上了警局大楼的台阶。再过一会儿,另两个就会返回快艇。詹宁斯把手伸进衣兜,掏出密码钥匙,票根,导线。导线!纤细的导线,细如发丝。是绝缘的吗?他迅速把线抻开。不是绝缘的。
他跪下,用手指很专业地在门上四处游走。在锁子边缘有一道细细的刻痕,锁和门之间的一道凹槽。他把导线的一端伸了进去,把线很精准地塞进那道几乎看不见的凹槽里。导线进去了大约一英寸。汗水顺着詹宁斯的额头滚落下来。他一点点把线往里推送,轻轻一扭。他屏住呼吸。继电器应该会……
一道电火花。
他眼前一阵发黑,迅速把全身的重量压在门上。门跌落下去,打开了,锁被熔断了,冒着烟。詹宁斯跌跌撞撞地跳到街上。周围是呼啸而过的快艇。他缩身躲到一辆笨重的大卡车后面,进入了车流中心。他隐约看见人行道上的那两个警官向他追来。
一辆公交车驶来,左右摇摆着,里面挤满了购物者和工人。詹宁斯一把抓住身后的副手,把自己拉进车厢。周围的人一阵惊恐,无数道目光集中到他身上。机器人检票员气愤地嗡嗡叫着,向他走来。
“先生,”检票员开口了,公交车缓缓停了下来,“先生,不允许……”
“没问题的。”詹宁斯说。他胸中冒出一种怪异的喜悦。片刻之前他还是被捕的人,无处可逃。生命中的两年消失了。安全警察逮捕了他,想从他口中套出他不知道的信息。多么绝望的处境!可现在,他的思绪渐渐明晰起来。
他伸手从兜里掏出公交车票。他镇定地把票塞进检票员的投币槽。
“行了吧?”他说。脚下的公交车晃动起来,司机犹豫着上路了。车子随即继续平稳前进。检票员走开了,嗡嗡声消失了。一切安好。詹宁斯笑了。他挤过站着的乘客,想找个座位,找个能坐的地方,一个他能静下心思考的地方。
他有的是东西要想。他的思绪在飞转。
公交车继续奔跑着,随着城市交通系统那无休无止的车流前进着。詹宁斯只能隐约意识到还有别的乘客坐在他周围。毫无疑问的是:他没被诈。一切都很正常。确实是他自己做的决定。不可思议,忙了两年之后他只想要一堆零碎物件,却不要五万信用点。但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堆零碎物件越来越比钱有用。
凭着一根导线和一张车票,他从安全警察手里逃走了。这可是物有所值呀。钱嘛,当他消失在那幢石头大厦里的时候就毫无价值了。就算有五万信用点也没法帮他。还有五个零碎物件。他在衣兜里摸索着。还有五个。他用掉了两个。其他的……用来干吗?会是很重要的事情吗?
但是有个大大的疑问:他——就是早先的自己——是如何知道一根导线和车票能救他的?他曾经知道,没错。预知。但是,是怎么知道的呢?还有五件东西。也许它们价值连城,或者说即将价值连城。
在那两年里的他已经知道的、而现在的他不知道的事情,已经在公司清理他的记忆时被洗掉了。就像清零的计算机。所有的事情都一笔勾销了。他所知道的那些东西都已经离他而去。没了。除了这七个零碎物件,而现在,还有五个在他的兜里。
但是,真正的问题并不是这道推理题。更现实的是,安全警察在找他。他们知道他的名字和特征。回他的公寓没什么用——要是他还有公寓的话。可是去哪儿呢?饭店?SP每天都要清查一遍。投靠朋友?那意味着让他们和他一起遭受危险。SP找到他只是时间问题。无论是沿街而走,到饭馆吃饭,进剧场,在出租房睡觉,SP无处不在。
无处不在吗?也不尽然。个人是毫无防御能力的,而商业机构就不会。大的经济实体能保持自由,虽然几乎其他所有的东西都被政府纳入监管范围。对于个人来说已经形同虚设的法律仍在保护金融和工业机构。SP能抓任何一个想要抓的人,但他们不能抓一家公司,一家商业机构。这在20世纪中叶就已经被明确规定了。
商业机构,工业实体,企业集团,统统是安全警察没法碰的。由于流程要求,SP虽然对莱斯瑞克感兴趣,但在有确切的违法证据之前他们无计可施。如果他能回到公司,藏在它的门后,那他就安全了。詹宁斯冷冷地笑了。现代的教堂,庇护所。这就是跟大集团抗衡的政府,比抗衡教堂的政府有过之而无不及。新世界的巴黎圣母院。法律无法触及的地方。
莱斯瑞克会让他回去吗?凭着以前的基础,会的。他已经这么说过了。再拿走他的两年,然后再回到街上。有用吗?他突然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有剩下的那些东西。显然他得让它们派上用场。不,他不能跟莱斯瑞克签订另一份合同。肯定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以及更长效的办法。詹宁斯左思右想。莱斯瑞克建造公司。它建造了什么?在那两年里他知道了些什么?发现了什么?而SP为何又那么感兴趣?
他取出那五件东西来研究。绿布条、密码钥匙、票根、包裹寄存单、半张扑克牌。奇怪,这么不起眼的东西能有多重要?!
而且莱斯瑞克建造公司也涉及其中。
毫无疑问。答案,所有的答案都在莱斯瑞克。但是莱斯瑞克在哪儿,那个工厂在哪儿?他没有概念,完全没有概念。他知道办公室在哪儿,又大又奢华的房间里有位年轻姑娘,还有张大桌子。但那不是莱斯瑞克建造公司。有人知道吗?除了莱斯瑞克本人,还有人知道吗?凯丽不知道。SP知道吗?
是在城外什么地方。这倒很确定。他是坐火箭去的。可能是在美国境内,也许在牧场、乡下、两座城市之间。真要命!SP随时会抓住他。下次他可不一定逃得掉。他唯一的机会,能让自己真正得到安全的机会,就是接近莱斯瑞克,这也是找出真相的唯一机会。那个工厂——是一个他曾去过的地方,可是他记不起来。他低头看着那五件东西。它们能帮我吗?
绝望之情骤然升起。电线还有车票也许只是巧合。也许……
他看了看包裹寄存单,翻来覆去地看,拿起来对着光看。突然,他的胃揪成一团,他的心跳在加速。他猜对了。不,电线和车票不是巧合。包裹单是两天后的。包裹,不管它是什么,甚至都还没寄存呢。还大约差四十八小时呢。
他看着另外四件东西。票根。票根有什么用?它被折过,叠了又叠,折了又折。他用这个哪儿都去不了。用票根哪儿都去不了。它只能告诉你曾经去过哪儿。
曾经去过哪儿!
他弯下身子,盯着它看,票根折得很整齐。印在上面的字已经被折痕磨损了。每个词都只剩下一部分能勉强辨认出来:
PORTOLA T
STUARTSVI
IOW
他笑了。就是这个。他去过的地方。他能填上空白处的字母。这就足够了。毫无疑问:他也曾预见过这些。七个零碎物件有三个用过了。还剩下四个。斯图亚特斯韦尔,艾奥华。有这么个地方吗?他朝公交车外看了看。城际火箭站就在一个街区之外,他马上就能过去。只要一个冲刺就能过去,希望警察不会在那儿拦着他……
但是,不知为何,他知道他们不会在那儿的。只要他带着那四个零碎物件就行。而且只要上了火箭,他就安全了。城际之间的空间很大,大得足够把自己和SP隔开。詹宁斯把剩下的物件放回衣兜站了起来,拉了拉停车铃铛。
片刻之后,他小心翼翼地走上了人行道。
火箭带他到了一个小镇的外围地区,停在一片小型褐色的停机坪上。几个搬运工没精打采地走来走去,整理着行李,避开烤人的骄阳歇息着。
詹宁斯穿过停机坪进了候机大厅,观察着周围的人。普通人、工人、商人、家庭主妇。斯图亚特斯韦尔是个很小的中西部小镇。卡车司机、中学生不时往来其中。
他穿过候机大厅走上街道。那么这里就是莱斯瑞克的工厂所在地——也许是,如果他正确使用了票根的话。不管怎么说,这儿有些相关的东西,除非他应该把票根和其他东西组合起来一起用。
斯图亚特斯韦尔,艾奥华。一个小小的计划开始在他心里成形,还很模糊。他抬脚往前走,手揣在兜里,四下看着。有一家报社、小饭馆、酒店、弹子游戏房、理发店、电视修理铺,还有一家出售火箭的商铺,巨大的展示厅里,闪烁着亮光的火箭陈列其间,都是家庭款。街角尽头是波特拉剧院。
镇子一眼就能望到头。外面是农场,田地,无尽的乡间绿地。天空中,有几艘火箭吃力地驮着农场的设备物资来来回回地飞行着。一个小小的无足轻重的小镇。正合莱斯瑞克建造公司的胃口。那个工厂肯定在这儿,远离城市,远离SP。
詹宁斯走了回来,进了小饭馆,鲍勃饭馆。他刚在柜台边坐好,一个戴着眼镜的小伙子就走了过来,边走边在白围裙上擦着手。
“咖啡。”詹宁斯说。
“咖啡。”那人给他端来一杯。饭馆里只有几个人。几只苍蝇嗡嗡地撞着窗户。
外面街上,买东西的人和农夫悠闲地逛着。
“劳驾,”詹宁斯饮了口咖啡说,“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地方能让我找点活儿干?”
“哪类活儿?”年轻人走回来,靠在柜台上。
“电气方面的。我是电气技师。电视、火箭、电脑这类东西。”
“怎么不去大工业区试试?底特律、芝加哥、纽约。”
詹宁斯摇摇头,“大城市没法待。我一向不喜欢大城市。”
年轻人笑起来,“这儿很多人都喜欢到底特律工作。你是电工?”
“这附近有什么工厂吗?维修店或者维修厂之类的?”
“据我所知没有。”年轻人走开了,去招呼刚进门的客人。詹宁斯啜着咖啡。他搞错了吗?也许应该回去,忘掉斯图亚特斯韦尔,艾奥华。也许他用错了票根提供的线索。但是这票肯定暗示着什么,除非他把所有事都搞错了。尽管这么说有点迟。
年轻人回来了。詹宁斯问:“那我能不能在这儿随便找点什么活儿干?够让我渡过眼前的难关就行。”
“农场一直有活儿。”
“修理铺怎么样?修车、修电视什么的。”
“街上有家电视修理铺。也许你能在那儿找些事。你可以去试试。农场的活儿薪水好。他们老缺人手。很多人都参军了。你想去农场整理牧草吗?”
詹宁斯笑了,他付了咖啡钱,“不太想。谢谢。”
“有时候会有人到路上头去干活。某种政府部门。”
詹宁斯点了点头,他推开门,走上太阳炙烤下的人行道。他漫无目标地走了一会儿,专注地思考着,把他模糊的计划想了一遍又一遍。是个好计划,它能解决每件事,一次性解决所有问题。但现在计划卡住了:必须找到莱斯瑞克建造公司。而他只有一条线索,如果那真的是一条线索。票根,折得整整齐齐放在他兜里。他还有一个信念,他曾经已经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干什么。
一个政府部门。詹宁斯停下来,看看四周。街对面是个出租车站点,几个出租车司机正坐在车里抽着烟看报纸。至少值得一试。反正没别的事儿可做。莱斯瑞克表面上会伪装成别的样子。如果它打着政府的旗号就没人说三道四了。人们都很习惯政府不做任何解释就进行什么计划,保密嘛。
他走到第一辆出租车跟前,“先生,我能打听个事儿吗?”
司机抬头看了看,“你想干吗?”
“我听说在政府部门那边有工作,是吗?”
司机瞅了瞅他,点点头。
“哪类工作呢?”
“我不知道。”
“他们在哪儿招聘?”
“我不知道。”司机举起了报纸。
“谢谢。”詹宁斯转身走了。
“他们不招聘。也许很长时间才招一次人。他们用的人不多。你要是找工作最好去别的什么地方。”
“好的。”
另一个司机靠在自己的出租车上说:“他们只用短工,伙计,就这么回事,而且他们很挑。他们根本不让任何人随随便便进去,好像是什么军事工程。”
詹宁斯竖起耳朵,“保密的?”
“他们会到镇里来招一批建筑工人。大概招一卡车人。也就这样。他们挑人挑得很仔细。”
詹宁斯走了回来,“真的吗?”
“那是个大地方,铜墙铁壁,戒备森严。整日整夜干活,但没人能进得去。就在小山顶上,老亨德森路的尽头。大概两里半路远。”司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你进不去的,除非你有身份记录。他们挑了人之后就给他们作身份识别记录。你懂的。”
詹宁斯盯着他。司机在自己的肩膀上比划出一根线条。詹宁斯突然明白了,他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当然,”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至少我觉得明白了。”他伸手从兜里掏出那四个零碎物件,仔仔细细地展开绿布条,把它拿起来说,“像这样的?”
出租司机们都盯着布条。“没错。”其中一个盯着布条,缓缓地说,“你从哪儿搞来的?”
詹宁斯笑了,“一个朋友。”他把布条放回衣兜,“一个朋友给我的。”
他走开了,向着城际火箭站走去。他有很多事要做,现在第一步完成了。莱斯瑞克就在这儿,没错。而且这堆零碎显然对他了如指掌。每一件小东西都能解决一个危机。真是奇迹装满兜啊。这都来自一个知晓未来的人。
可是下一步没法独自完成。他需要帮助。下一步需要别人的帮助。谁呢?他思忖一会儿,走进了城际客运候机大厅。只有一个人他能招揽。希望渺茫,可他不得不一试,因为他没法独自行动,就这么办了。如果莱斯瑞克的设施在这儿,那么凯丽会非常非常……
街上很暗,街角的一盏路灯洒下一束光影。几艘快艇驶过。
公寓楼里走出一个纤细的身影,是个披着外套的姑娘,手里拎着挎包。詹宁斯看着她从路灯下走过。凯丽·麦克韦恩要外出,也许是去参加聚会。她衣着爽利,高跟鞋踩在人行道上嗒嗒作响,披着一件小外套,戴着一顶小帽。
他从后面赶了上去,“凯丽。”
她迅速转过身,张大了嘴,“哦!”
詹宁斯抓住她的胳膊。“别慌,是我。你穿这么整齐要去哪儿?”
“不去哪儿。”她眨了眨眼睛,“天呐,你吓着我了。怎么了?有什么事?”
“没什么。能耽误你几分钟吗?我想跟你聊聊。”
凯丽点点头,“我想没问题。”她看了看周围,“我们去哪儿呢?”
“我们在哪儿能聊聊?我不想让别人听到我们的话。”
“不如边走边说吧。”
“不行。有警察。”
“警察?”
“他们在找我。”
“找你?为什么?”
“咱们别站在这儿了。”詹宁斯严肃地说,“我们能去哪儿聊聊呢?”
凯丽犹豫了一下,“可以去我的住处。那里没人。”
他们乘电梯上楼。凯丽来到门前,把密码钥匙按在门上,门锁开了。门滑开,他们走了进去。随着她的脚步声,暖气和灯光自动运行起来。她关上门,脱掉外套。
“我不会待很久。”詹宁斯说。
“好吧。我给你倒杯喝的。”她去了厨房。詹宁斯坐在沙发上,四下打量着这间整洁小巧的公寓。不一会儿姑娘回来了,坐在他身边。詹宁斯拿起酒杯,苏格兰威士忌加冰水。
“谢谢。”
凯丽笑了,“别客气。”他俩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好吧。”她最后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警察要找你?”
“他们想查莱斯瑞克建造公司的事情。我只是个小卒子。他们认为我知道些东西,就因为我在莱斯瑞克的工厂里干过两年。”
“但你不知道。”
“我没法证明。”
凯丽伸手摸了摸詹宁斯的头,就在耳朵上边那块。“摸摸这个地方。这个疤。”
詹宁斯伸手去摸。在他耳朵上面,头发下边,有一块小小的疤。“这是什么?”
“他们从这里烧过颅骨。从大脑里切除一小块东西。你两年中所有的记忆。他们定位记忆并烧掉它。SP可没法让你记起来。它消失了。你找不回来了。”
“到时候他们就能意识到我脑子里没剩下多少东西了。”
凯丽什么都没说。
“你看得出我陷入了什么麻烦。如果我能记起来就好了,我就能告诉他们了,而他们就……”
“他们就会毁掉莱斯瑞克。”
詹宁斯耸耸肩,“为什么不呢?莱斯瑞克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还有,为什么警察那么感兴趣?从一开始,所有的这些保密措施,清除我的记忆……”
“都是有理由的。很充足的理由。”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凯丽摇摇头,“但我很确定是有原因的。如果SP感兴趣,那就有它的原因。”她放下酒杯转向他,“我恨警察。我们都恨,我们每个人。他们随时随地都藏在我们背后。我对莱斯瑞克一无所知。如果我知道的话,我就不会安全了。挡在莱斯瑞克和警察之间的东西很少——几部法律,屈指可数的法律而已,再就没有什么了。”
“我有种感觉,莱斯瑞克不仅仅是另一家SP想要控制的建造公司那么简单。”
“我想是的。但我真不知道。我只是个接待员。我从没去过那个工厂。我甚至不知道它在哪儿。”
“但你不希望有任何事发生在它身上。”
“当然不希望!他们在对抗警察。任何跟警察对抗的人都跟我们是一边的。”
“真的吗?但我认为,我是一个被两股强权势力围攻的个体,政府和商业集团。政府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莱斯瑞克建造公司有的是技术,他们用它做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几周前还是知道的,但现在所有的一切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几条线索,一个理论。”
凯丽瞅着他,“一个理论?”
“还有一口袋的零碎物件。七个。现在还有三四个。我用掉了一些。它们是我理论的基础。如果莱斯瑞克正在干我所想的那件事,我就能理解SP为什么感兴趣了。实际上,我也开始感兴趣了。”
“莱斯瑞克在做什么?”
“一种时间探爪装置。”
“什么?”
“一个时间探爪。这在几年前,就被认为在理论上是可以实现的。但对时间探爪和时间之镜进行试验是非法的。如果被抓住这可是重罪,你们所有的设备和数据都会成为政府财产。”詹宁斯咧着嘴笑了,“政府的兴趣不是空穴来风。如果他们能抓住莱斯瑞克,人赃并获……”
“时间探爪。难以置信。”
“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还有你那些零碎物件。你可不是第一个出来之后只要些莫名其妙的碎布条的人。你用掉它们了吗?怎么用的?”
“首先,利用导线和公交车票,我从警察那儿跑了。似乎挺可笑的,可如果没有它们,我还困在那儿呢。一根导线和一张十美分的车票。通常我身上并不带着这类东西,这是关键。”
“时间旅行。”
“不,不是时间旅行。伯考斯基证明时间旅行是不可能的。这是时间探查,有一面映像的镜子和一个能捡东西的探爪。这堆零碎物件,至少其中有一件来自未来。把它捡起来,带回来。”
“你怎么知道?”
“它的日期。其他的也许不是捡回来的。像票根和电线那样的东西属于一类。车票就是另一类。在那边,他一定用过镜子。”
“他?”
“在莱斯瑞克工作时的我。我一定使用了镜子。我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如果我在修理他们的设备,难保不会去看它!我一定看到了未来,看到了会发生什么。SP抓住了我。我一定看到了那一幕,而且看到了一根细导线和一张车票能干什么……如果我恰好在那个时间带着它们。”
凯丽沉吟了片刻,“好吧,那你想让我干什么?”
“现在我还不确定。你是真的把莱斯瑞克看作一个善意的机构?运营着以对抗警察?就像龙赛斯瓦耶斯的罗兰……”
“我觉得公司如何,跟你有关系吗?”
“关系大了。”詹宁斯喝完酒,把杯子推到一边,“关系大了。因为我想让你帮我。我打算敲莱斯瑞克建造公司一笔。”
凯丽盯着他。
“这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机会。我已经抓住了莱斯瑞克的把柄,一个大把柄。大得足够让我按着自己的意愿加入他们。我没别的地方可去,迟早警察会抓到我。如果我没法进入工厂,那很快……”
“帮你敲诈公司?毁掉莱斯瑞克?”
“不,不是毁掉。我不想毁掉它——我的性命都得依靠公司。我的性命全靠强大的足够对抗SP的莱斯瑞克。但如果我在它外面,莱斯瑞克不管多强大都没用。你明白吗?我想进去。我想在一切都来不及之前进去。而且我想按照我的意愿进去,不是作为工人,忙了两年又被推出来那样。”
“为了避开警察的抓捕。”
詹宁斯点点头,“没错。”
“你怎么敲诈公司?”
“我打算进入那个工厂,拿到足够的材料来证明莱斯瑞克正在操纵一台时间探爪器。”
凯丽笑起来,“进入工厂?先让我看看你怎么找到工厂吧。SP都找了好些年了。”
“我已经找到了。”詹宁斯靠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我用那堆零碎物件找到它了。何况我还有四样东西没用,我想足够让我进去了。而且还能搞到我想要的东西。我能带出足够多的资料和照片来敲诈莱斯瑞克。但我不想敲诈莱斯瑞克。我只想做一笔交易。这就是你存在的意义。”
“我?”
“我相信你不会投靠警察。我需要一个能帮我保存资料的人。我不敢自己保存那些东西。一旦我得到那些东西就要把它交给别人,这个人能把它藏到连我都找不到的地方。”
“为什么?”
詹宁斯平静地说:“因为SP随时会抓住我。我对莱斯瑞克没什么感情,但我不想毁了它。所以你得帮我。我将把资料交给你,你要保存好,同时我会跟莱斯瑞克进行交易。否则我就得自己保存。如果我自己拿着的话……”
他盯着她。凯丽盯着地板,她神色很紧张,表情僵硬。
“怎么样?你怎么看?你会帮我吗?还是让我自己带着资料,祈祷别被SP抓住?那些数据足够毁掉莱斯瑞克。怎么样?哪种情况更好?你想看着莱斯瑞克毁掉吗?你打算作何选择?”
他俩蹲伏在那里,看着田野对面的小山。小山高耸,一片光秃秃的褐色,花草树木被烧得一干二净。山坡上什么植物都没有。半山腰围着铁网围栏,上边盘绕着通电的刺网。围栏里面有一个守卫在缓步巡视着,戴着头盔,挎着步枪。
山顶上盘踞着一栋巨大的混凝土建筑,塔形结构,没有门窗。屋顶支着成排的机枪,反射着清晨的阳光。
“那么这里就是工厂了。”凯丽轻声说。
“就是它。这得有一支军队才能上去呀,登上山顶,穿过铁丝网。除非他们是被允许进入的。”詹宁斯扶着凯丽站了起来。他们沿着小路退了回去,穿过树丛,回到了凯丽停放快艇的地方。
“你真的认为你那块绿布条能让你进去?”凯丽说着,坐回了驾驶座。
“据镇上的人说,运送工人的车子会在今早某个时候进去。卡车在入口处放下工人,进行检查。如果一切正常,他们就会穿过铁丝网,进到里面,到建筑物里工作,干体力活儿。干完一天的活儿之后,他们就又被带出来,用卡车送回镇子。”
“那布条能让你足够靠近目标吗?”
“我至少能到铁丝网里面。”
“你怎么去时间探爪那里?那可是必须进入建筑内部的,在里边的什么地方。”
詹宁斯掏出一把小小的密码钥匙。“它会带我进去。我希望行。我猜行的。”
凯丽拿起钥匙查看着,“那么这也是那堆零碎物件里的一个了。我们应该再好好看看你那个小布袋里还有些什么。”
“我们?”
“在这个公司,我见过好几个装着零碎物件的小布袋被交出去,都经过我的手。莱斯瑞克从没说过什么。”
“也许公司认为没人会打算再回去。”詹宁斯从她手中拿过密码钥匙,“现在,你知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按计划,我跟快艇待在这儿直到你回来。你把资料交给我,然后我带着它回纽约,等着你来联系我。”
“很好。”詹宁斯观察着远处的路,那条路穿过树林直通工厂大门,“我最好在下边那儿盯着。卡车也许随时会来。”
“他们要是查人数怎么办?”
“我必须抓住机会。但我不担心。我确信我预见到了每件事。”
凯丽笑了,“你和你的朋友,你那位能够提供帮助的朋友。我希望他给了你足够多的东西,确保让你拍到照片之后还能出来。”
“你这么想?”
“为什么不?”凯丽轻松地说,“我一直都喜欢你,你知道的。当你出现在我身边的时候,你就知道。”
詹宁斯走出快艇。他穿着工装裤和工作鞋,还有一件灰色的汗衫。“如果每件事都顺利,我会在晚些时候见到你。我觉得没问题。”他拍了拍衣袋,“我还有护身符呢,我的幸运护身符。”
他走出树丛,疾步走了下去。
树林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他躲在树丛里,没有走到空地上。设施的守卫肯定在巡视着山坡。他们已经把山坡烧光了,所以任何想要爬过铁丝网的人都会被立刻发现。他已经看见红外线探照灯了。
詹宁斯伏低身子,跪坐在脚后跟上,观察着道路。几码外的路上就有路障,就在大门前。他看了看手表,十点半。他还得等等,得等好一会儿。他尽力放松下来。
大卡车过来的时候刚过十一点,隆隆作响,吭哧吭哧地行进着。
詹宁斯提起精神。他掏出绿布条套在胳膊上。卡车走近了。他看到车斗里面载满了工人,穿着牛仔裤和工装裤的男人,随着卡车的颠簸摇晃着。确定的是,每个人的胳膊上都套着一根布带,跟他套在臂上的绿布带一样。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卡车缓缓刹住车,停在路障前。人们纷纷跳下来,在正午炽热的阳光下激起一团尘土。他们拍打着牛仔裤上的灰土,有些人点起了烟。两个守卫从路障后面悠闲地转过来。詹宁斯一阵紧张。机会马上就要来了。守卫在人群中间走动着,查看着他们,查看他们的袖标,他们的容貌,还检查了几个人的身份表。
路障移到一旁,大门开了。守卫回到他们的位置上。
詹宁斯溜了过去,钻过灌木丛,直奔上路。人们正踩灭烟头,爬上卡车。卡车正在发动,司机正松开手刹。詹宁斯跳上路面,到了卡车后边。飘飞的落叶和尘土在他身后扬起。在他站着的地方,卡车正好挡住了守卫的视线。詹宁斯屏住呼吸,跑向车尾。
当他把自己塞进人群时,人们好奇地看着他。他的胸口不住地起伏。他们的面孔饱经风霜,线条分明。都是干农活的汉子。卡车启动时,詹宁斯让自己站在两个魁梧的农夫中间。他们似乎并没怎么注意他。他已经用灰土把自己弄得脏乎乎的,还特意一天没刮胡子。随便瞥一眼的话,他跟其他人没什么区别。但要是有人点数的话……
卡车穿过大门进去了。随后大门在身后关上。现在他们正向上行驶,爬上陡峭的山坡,卡车颠簸摇晃着。巨大的混凝土建筑隐约可见,逐渐接近。他们要进去吗?詹宁斯看着,仿佛着了迷。一道又高又窄的门正向后敞开,显露出漆黑的内部空间。一排灯光在里面闪烁着。
卡车停了。工人们再次下车。一些技术人员来到他们周围。
“这帮人是干吗的?”他们中有人问。
“挖掘,在内部。”另一个扳了扳大拇指说,“他们又开始挖了。带他们进去。”
詹宁斯的心怦怦直跳。他就要进去了!他摸了摸脖子。就在那里,在灰毛衣里面,有一个平板照相机像护颈一样挂在脖子上。他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哪怕他知道它就挂在那儿。也许这没他想象的那么困难。
工人们步行进了门,詹宁斯跟着他们。他们进入到一个巨大的工作间里面,长凳摆在未完工的机械周围,旁边立着吊杆和起重机,到处是持续不断的噪音。门在后边关上了,把他们和外界隔绝开来。他已经来到设施内部了,但时间探爪在哪儿?镜子在哪儿?
“这边走。”工头说,工人们缓缓聚到右边。一架货运升降机从地下深处升到他们旁边。“你们下去。你们当中多少人有钻孔的经验?”
几只手举了起来。
“你们可以给其他人演示下。我们要用钻机和腐蚀剂清除土石。你们谁会用腐蚀剂?”
没人举手。詹宁斯盯着工作台。他不久之前在这儿工作过?一阵寒气突然涌上心头。没准儿他已经被认出来了?也许他就跟这些技术人员一起工作过。
“来吧。”工头不耐烦地催促着,“赶紧。”
詹宁斯跟其他工人一起进了升降机。他们随即开始下降,沉入漆黑的管道。向下,向下,沉入工厂下层。莱斯瑞克建造公司很大,比地面上看起来大得多,比他想象的大得多。楼层很多,一层又一层的地下空间在眼前闪过。
电梯停住。门开了。他眼前是一条长长的通道,地面落着厚厚一层粉尘。空气很潮湿。他周围的工人纷纷挤了出去。突然詹宁斯紧张起来,他退了回去。
走廊尽头,一扇大铁门前,正是伊尔·莱斯瑞克。他在跟一群技术人员交谈。
“都出来。”工头说,“我们走。”
詹宁斯下了电梯,紧紧跟在别人后面。莱斯瑞克!他的心狂跳起来。如果被莱斯瑞克发现,他就完了。他摸了摸口袋。他只有一支小型鲍利斯手枪,但如果他被发现,这枪根本没什么用。一旦莱斯瑞克发现他,就全完了。
“从这边下去。”工头带他们下到一个像是地下铁路的地方,通向通道另一头。工人们跨进轨道上的金属小车。詹宁斯看着莱斯瑞克。只见他做出愤怒的手势,他的声音传过来时已轻不可闻。突然莱斯瑞克转过身,他抬抬手,身后的铁门缓缓打开了。
詹宁斯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铁门里面正是时间探爪。他立刻就认出了它。还有镜子。长长的金属杆,末端是爪型器具。就像伯考斯基的理论模型——不过这是实物。
莱斯瑞克进了屋子,技术人员跟着他。不少人围着探爪忙着。部分外壳已经拆掉了。他们正在检查它的内部。詹宁斯盯着这一切,踌躇着没有行动。
“说你呐——”工头说着来到他的面前。铁门关上了。视线被挡住了。莱斯瑞克、探爪、技术人员,全都看不见了。
“抱歉。”詹宁斯低声说道。
“你知道你没资格东张西望的。”工头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我不记得你。让我看看你的登记表。”
“我的登记表?”
“你的身份登记表。”工头转过身,“比尔,把板子拿过来。”他上下打量着詹宁斯,“我得查查板子,先生。我先前在那帮人里没见过你。待在这儿。”一个男人从边门走来,手里拿着记录板。
就现在,不然就完啦。
詹宁斯拔腿就跑,沿着走廊向大铁门跑去。后面传来工头和助手的惊叫声。詹宁斯迅速抽出密码钥匙,边跑边急切地祈祷。他来到门前,伸出钥匙,另一只手掏出鲍利斯手枪。门里边就是探爪。拍几张照片,抢几张图表,然后,如果他能跑出去的话……
门没动。汗水从他脸上淌下来。他再次把钥匙贴在门上。为什么打不开?当然了……他开始发抖,恐惧感涌了出来。人们正从走廊追来,向他扑来。开门呀……
可是门没开。他手中的钥匙是错的。
他崩溃了。门和钥匙不匹配。要么是他搞错了,要么这把钥匙是用在别处的。可会是哪儿呢?詹宁斯慌乱地四下看着。哪里?他能去哪里?
旁边有扇半开着的门,一扇普通的带插销的门。他穿过走廊,推开门。里边是一间储藏室。他关上门,插上插销。他能听到他们在门外,一片混乱,呼叫着守卫。全副武装的守卫很快就会跟过来。詹宁斯紧紧握着鲍利斯手枪四下搜寻。他被困住了?还有第二条路吗?
他跑过房间,在堆积如山的货物中间挤来挤去。后面有个紧急通道口,他立刻打开它。他有一种要扔掉密码钥匙的冲动。它有什么用?但他已经确定该怎么做了。他亲眼看到过这一切。就像是上帝安排的,对他来说这些都已经发生过了,已经早就安排好了。他不可能做错什么。难道是自己错了?
一股寒气涌上心头。也许未来是会变化的。也许这把钥匙曾经是正确的,但此刻不再是了。
他身后传来响声。他们正在切割储藏室的门。詹宁斯爬过紧急出口,进了一条低矮的混凝土通道,里面又潮又暗。他沿着通道快速前进,转了很多弯。好像是下水道。有很多分支,四通八达。
他停了下来。走哪条路?他能藏到哪儿去?一个主管道口出现在头顶。他抓住井口把自己拉了上去。他勉强将身体藏在里边。他们略过了一条通道,继续前行。他小心翼翼地爬下来。暖暖的空气吹在脸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一个通风口?它一定通向某个不同寻常的大房间。他来到金属栅栏跟前。
呼吸不禁急促起来。
他看到一间大屋子,这间屋子,他从大铁门外瞥见过一眼。只不过现在他是从另一个角度看。时间探爪就在那里。在探爪对面,下边远远的地方能看到莱斯瑞克,他正在一块屏幕前看着什么。警报正在鸣响,声音尖利,到处都是回音。技术人员跑来跑去。守卫人员进进出出。
探爪。詹宁斯看了看栅栏。它卡在墙里。他摇了摇把它拔了出来。没人往这边看。他小心地滑下去,进了屋子,鲍利斯手枪紧紧握在手中。他小心翼翼地藏在探爪后面,技术人员和守卫都在屋子的另一边,在他起初看到的那一边。
他周围满是图表、镜像、资料、数据、蓝图。他按下相机,相机在他胸前振动着,胶卷在里边不停地卷动。他抓了一把图表。也许他曾用过这些表格,就在几周前!
他把资料塞进口袋里。胶卷用完了。但他也快完成了。他挤回通风口,下到管道里。下水道一样的走廊还是空荡荡的,但到处都能听到撞击声、喊叫声和脚步声。通道那么多——他们正在错综复杂的通道里找他。
詹宁斯快跑起来。他不停地跑,根本没在意方向,尽量沿着主通道跑。两边的管道一个个被他甩在身后,管道多得难以计数。他正在向下跑,越来越低,一直沿下坡跑着。
他突然停了下来,喘着粗气。有那么一刻,身后的声音消失了。但前面又出现新的声响。他慢慢向前走去。走廊拐了个弯,转向右边。他缓缓向前,鲍利斯手枪蓄势待发。
两个守卫正站在前面的小路上,懒洋洋地聊着天。在他们身后是一扇厚重的密码门。他身后的声音赶了上来,越来越响。他们找到他走的这条路了,正追上来。
詹宁斯闪身出来,举着鲍利斯手枪,“举起手。放下你们的枪!”
守卫呆呆地看着他。是两个小孩儿,小男孩,金色的细碎短发,闪亮的制服。他们向后挪着步子,脸色吓得发白。
“枪。放下枪!”
两支步枪哗啦一声扔到了地上。詹宁斯笑了。两个男孩,也许这是他们头一次碰到这种麻烦。他们的皮靴擦得锃亮。
“把门打开。”詹宁斯说,“我要过去。”
他们看着他。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响。
“打开它!”他激动起来,“快!”他晃了晃手枪,“打开它!该死的!你想让我……”
“我们……我们打不开。”
“什么?”
“我们打不开。要用密码钥匙才行。我们没有钥匙。真的,先生。他们不让我们拿钥匙。”他们吓呆了。詹宁斯自己也觉得有些恐惧。在他后面,脚步声越来越响。他被困住了,就要被抓住了。
他会被抓住吗?
突然他大笑起来。他迅速走到门前。“信念呐。”他嘀咕着伸出了手,“这才是你最不应该丢掉的东西。”
“什么……你说什么?”
“要相信自己。一定要相信自己。”
当他把密码钥匙贴在门上时,门向后滑开了。刺目的阳光直射进来,让他的眼睛一花。他稳稳端住枪。他出来了,就在大门跟前。两个守卫目瞪口呆。他就在大门前——对面就是树林。
“让到一边去。”詹宁斯冲着大门上的铁条开了枪。铁条迸出一阵火花,随着一阵升腾而起的烟雾熔断了。
“抓住他!”后面的人高喊着,一群守卫冲出走廊拥了上来。
詹宁斯钻出冒着烟的大门。金属缺口撕扯着他,炙烤着他。他冲过烟雾,跌跌撞撞打了个滚儿。他爬起来,急匆匆钻进了树林子。
他出来了。他没让他失望。好吧,钥匙确实很有用,只是一开始他用错了地方。
他不停地跑,连呼带喘,不断推开前面的树枝。身后的工厂和嘈杂的声音消失了。他拿到了资料。他自由了。
他找到凯丽,把胶卷和口袋里所有的资料都交给了她。他换回自己的衣服。凯丽开着快艇把他带到斯图亚特韦尔边境放下。詹宁斯注视着快艇越升越高飞入空中,径直向纽约飞去。然后他进了镇子,登上城际火箭。
飞行途中他睡着了,周围是一堆打盹儿的商人。当他醒来时,火箭正在降落,停靠在了巨大的纽约空港。
詹宁斯下了火箭,混在人潮中。现在他回来了,这里有被SP再次抓住的危险。当他搭上一辆出租车时,两名穿着绿色制服的警官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出租车带他上了进城的路。詹宁斯摸了摸眉毛。这事儿算是搞定了。现在,要找到凯丽。
他在一家小餐馆吃了顿饭,坐在远离窗口的位子上。日落时分他才起身。他沿着人行道缓步慢行,仔细想着。
目前为止,一切还算顺利。他弄到了资料和胶卷,而且脱身了。这堆零碎物件在每一个步骤上都很有用。没有这些的话,他什么也干不了。他摸了摸口袋。还有两件东西:撕了一半的扑克牌,寄存单。他拿出寄存单,在渐暗的暮色中查看着。
突然他注意到一件事,寄存日期正好是今天。他紧紧抓住这张纸片。
他把它放回兜里继续走。这意味着什么?它有什么用?他耸了耸肩。迟早会知道的,在恰当的时间。还有那半张扑克牌。那他妈是干什么用的?没法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他理所当然会化险为夷。他已经让他闯过来了,一直走到了现在。显然剩下的难关不多了。
他来到凯丽的公寓前停下,抬头看了看。她的灯亮着。她回来了,她的小艇赛过了城际火箭。他走进电梯,来到她住的楼层。
“你好。”当她开门时,他说。
“你还好吗?”
“当然了。我能进来吗?”
他进了屋。凯丽在他身后关上房门。“见到你真开心。城里到处都是SP,几乎每个街区都有,还有巡逻队……”
“我知道。我在空港就看见两个。”詹宁斯坐到了沙发上,“不管怎么说,能回来真好。”
“我担心他们会拦下所有的城际飞行器检查乘客。”
“他们没有理由认为我会来城里。”
“我可不这么想。”凯丽坐到他对面,“现在该怎么做?现在你已经远离那些资料了,你打算怎么办?”
“接下来我要见见莱斯瑞克。知会他一声。告诉他从工厂里逃走的人就是我。他知道有人跑了,但他不知道是谁。无疑,他肯定认为那是SP的人。”
“他不会用时间之镜来查看吗?”
詹宁斯的脸上笼上了一层阴影,“说是这么说,希望不会。”他搓了搓下巴,愁眉苦脸,“不管发生什么状况,我都有那些资料。或者说你有。”
凯丽点点头。
“好吧。我们要继续实施计划。明天我们去见莱斯瑞克。我们就在这儿见他,在纽约。你能让他来办公室吗?要是你给他发个信息,他能来吧?”
“是的。我们有联络号码。要是我叫他来,他就会来。”
“太好了。我要在这儿见他。当他意识到我们有图表和胶卷,他就不得不同意我的要求,他就不得不让我进入莱斯瑞克建造公司。要么这么办,要么他就得面对材料被交给安全警察的可能。”
“那你进了公司之后呢?莱斯瑞克同意你的提议又如何?”
“我在工厂里看到了足够多的东西,让我意识到莱斯瑞克比我所想象的还要强大得多。有多强大,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对此很有兴趣!”
“你打算要求拥有公司同等的控制权?”
詹宁斯点点头。
“你不会满足于做一名技师的,对吧?就像以前那样的技师。”
“当然不满意。然后再被踢出来?”詹宁斯笑了。“不管怎么说,我知道他希望得到更好的东西。他安排了周密的计划,那堆零碎物件。他肯定老早以前就计划好了每一件事。不,我不会以技师的身份回去。我在那儿看到了很多东西,一层又一层的空间里到处都是机器设备和人员。他们都在忙着干些什么。而我想参与其中。”
凯丽沉默了。
“明白了?”詹宁斯说。
“明白了。”
他离开公寓,在黑暗的街道上急匆匆地走着。他在那儿待得太久了。要是SP发现他俩在一起,那他和莱斯瑞克建造公司就全完了。他不能冒险,特别是在黎明前的黑暗。
他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午夜。他要在今早会见莱斯瑞克,奉上他的提议。当他继续向前走的时候,精神一振。他会安全的。不只安全。莱斯瑞克建造公司所要做的事,那比单纯的工业力量更强大。他看到的东西让他意识到,一场革命正在酝酿之中。在层层地下,在那个被全副武装的人员守卫着的水泥堡垒之下,莱斯瑞克正在策划一场战争。各种机器被制造出来。时间探爪和镜子正在忙碌着,观测,搜寻,攫取。
难怪他制定出这样详细的计划。他看到了所有这一切,并且理解了,而且开始权衡利弊。清除意识是个麻烦。他的记忆会在离开时消失。所有计划都会被毁掉。毁掉?在合同中有可替代条款。别人也会看到这个条款,利用这个条款,但没人像他这样用!
他比前人走得更远。他第一个理解了这些,第一个制订计划。七件零碎物件是一座跨越一切的桥梁……
在街区尽头,一艘SP快艇冲上路沿。门滑开了。
詹宁斯停下脚步,他心头一紧。夜间巡逻队,巡查全城。现在已经过了十一点,已经宵禁了。他迅速看看周围,一片漆黑。商铺和房屋都门窗紧闭。寂静的住宅、大楼,甚至酒吧都漆黑一片。
他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在他后面,第二艘SP快艇停了下来。两个SP警官走上路沿。他们看见他了。他们向他走来。他僵硬地站着,来来回回看着街道。
在他对面有一家豪华的饭店,霓虹灯闪着辉光。他向它走去,他的鞋跟敲在人行道上的声音很响。
“站住!”一个SP警员叫道,“回来。你在外面干吗?你的……”
詹宁斯上了台阶,进了饭店。他穿过大堂。接待员盯着他。周围没有其他人,大厅空荡荡的。他心里一沉。他没什么机会了。他漫无目标地跑起来,绕过桌子,穿过铺着地毯的大厅。也许它通向后边的某条路。在他身后,警察已经进了大堂。
詹宁斯转过拐角。两个人闪身出来截住了他。
“你要去哪儿?”
他谨慎地停下来。“让我过去。”他伸手到衣袋里抓住了鲍利斯手枪。那两个人立刻行动起来。
“抓住他。”
他的手臂被扭到一边。专业打手。他看到他们身后有灯光。有灯光,还有声响。有人在喧闹。
“好吧。”一个打手说。他们拉着他回了走廊,向大堂走去。詹宁斯徒劳地挣扎着。他上了一条死路。这些打手属于地下娱乐场所。他们分布于城市各个角落,隐藏在黑暗之中。在豪华的饭店前门处。他们会把他扔出去,扔给SP。
有人从大厅过来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岁数挺大。穿着得体。他们好奇地盯着詹宁斯,疑虑重重地打量着那两个人。
突然詹宁斯明白了。他抓住一丝生机,几乎有些眩晕。“慢着。”他粗声粗气地说,“我的口袋。”
“少来了。”
“等等,先看看。我右边的口袋。你自己找找看。”
他放松下来,等着。他右边的打手把手伸进口袋仔细摸索。詹宁斯笑了。搞定了。他甚至看到了这一幕。不可能会失败。这解决了一个麻烦:去哪儿等着,直到跟莱斯瑞克会面。他能在这里等。
打手掏出半张扑克牌,查看着毛边。“等一下。”他从自己的外套里掏出另半张挂在金链子上的牌。他把两张的茬口对在一起。
“没错吧?”詹宁斯说。
“当然。”他们放开了他。他顺手掸了掸外套。“当然了,先生。抱歉。说一声嘛,你应该……”
“带我过去吧。”詹宁斯说着抹了一把脸,“有人在找我。我特别不想让他们找到我。”
“没问题。”他们带他回去了,进了赌场。那半张牌让他转危为安。这地方能赌博,还有姑娘。这是为数不多的、没有警察干扰的地方。他安全了。毫无疑问。问题只剩一个了。跟莱斯瑞克的对决!
莱斯瑞克的脸色很难看。他盯着詹宁斯,咽了咽口水。
“不。”他说,“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你。我们以为是SP。”
一阵沉默。凯丽坐在桌边的椅子里,双腿交叉,手指间夹着一支烟。詹宁斯倚着门,抱着双臂。
“你为什么不用镜子?”他问。
莱斯瑞克脸色一变,“镜子?还不是你干的好事,我的朋友。我们倒是想用来着。”
“想用?”
“在你结束工作之前,你改动了镜子中的一些引线。我们操作它的时候,什么反应都没有。我半小时之前才离开工厂。他们还在那儿忙活呢。”
“我在结束两年的工作之前干的?”
“显然你的计划很周密。你知道要是用了镜子,我们追踪你就易如反掌了。你是个好技师,詹宁斯。我们用过的最好的技师。我们有时希望你能回来,再次为我们工作。我们之中没有人能像你那样运用镜子。而现在,我们根本没法用它了。”
詹宁斯笑了,“我对他干的事情一无所知。我低估了他。他的保护甚至……”
“你在说谁?”
“我自己,在那两年里的我自己。我用了第三人称。这样方便些。”
“好吧,詹宁斯。所以你们俩煞费苦心地制定了一个计划,偷走我们的图表。为什么?目的何在?你并没有交给警察。”
“没有。”
“那我就可以把这理解为讹诈了。”
“没错。”
“为了什么?你想要什么?”莱斯瑞克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他萎靡了下来。他的眼睛又小又没神,他不安地揉着下巴。“你费这么大劲儿走到这一步,我很好奇为什么。你给我们工作的时候就步步为营,现在你已经完成了,尽管我们做了防范措施。”
“防范措施?”
“清除记忆,以便于隐藏工厂。”
“告诉他。”凯丽说,“告诉他为什么你这么做。”
詹宁斯深深吸了口气,“莱斯瑞克,我这么做是为了回去,回公司。就是这个原因。没别的意思。”
莱斯瑞克盯着他,“回到公司?你当然能回来。我跟你说过。”他的声音变得尖细,声带紧绷,“你有毛病吗?你能回来啊。想干多久就多久。”
“作为技师?”
“是的。作为技师。我们雇佣了很多……”
“我不想作为技师回去。我没兴趣给你打工。听着,莱斯瑞克。只要我一离开这间办公室,SP就会抓住我。如果不是他安排得妥当,我早就死了。”
“他们抓了你?”
“他们想知道莱斯瑞克建造公司在干什么。他们想让我告诉他们。”
莱斯瑞克点点头,“太糟了。我们不知道这些事。”
“不,莱斯瑞克,我来可不是做你的雇员,只要你高兴随时就能把我踢出去。我是要来跟你合作,不是给你打工。”
“合作?”莱斯瑞克盯着他。他的脸上缓缓露出一副表情,一副难看的硬邦邦的表情。“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你和我一起来管理莱斯瑞克建造公司。就是这样,从现在开始。没有人能为了他们自己的安全而夺走我的记忆。”
“这就是你想要的?”
“是的。”
“要是我们不让你进来呢?”
“那胶卷和图表就会送给SP。就这么简单。可我不想那么干。我不想毁了莱斯瑞克建造公司。我想进公司!我想要安全。你不知道在外面是一种什么状态,我无处可去。孤零零一个人无处可去,甚至更糟。没人能帮他。他被困在两股无情的强权之间,成为政治力量和经济力量之间的一个小卒子。而我已经厌倦了做一名小卒。”
莱斯瑞克好一阵子沉默不语。他盯着地板,他的脸阴沉着,毫无表情。最后他抬起眼来,“我知道这种状态。我很久以前就感受到了这种状态。比你还久。我比你老很多。我看到它的出现,变成这种样子,年复一年。莱斯瑞克正是为此而存在。终有一天会有所变化的。总有一天,当我们完成探爪和镜子的时候,当我们的武器完成的时候。”
詹宁斯什么都没说。
“我很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我是个老人了。我为此已经努力了很多年。当他们告诉我,有人偷走图表逃出工厂,我想一切都完了。我们已经知道你破坏了镜子。我们知道这两件事之间有联系。但我们有点搞错了方向。
“当然了,我们以为是安全机构安排你来给我们干活,查明我们在干什么。然后,当你意识到能拿走你想要的信息时,你破坏了镜子。镜子被破坏了,SP就能先一步……”
他停下来,揉着脸颊。
“继续。”詹宁斯说。
“所以这是你单独行动……讹诈。为了加入公司。你不知道公司是做什么的,詹宁斯!你怎么敢进入公司!我们已经忙碌了很长时间。你让我们蒙受损失,就为了让你自己能藏好。你毁了我们,只为了救你自己。”
“我可没毁了你们。我能提供很多帮助。”
“我孤身一人管理公司。这是我的公司。我创造了它,组织起它。它是我的。”
詹宁斯大笑起来,“那你死后怎么办?难道在你有生之年会迎来革命?”
莱斯瑞克猛地抬起头。
“你会死的,到时候将没有人能继续下去。你知道我是个好技师。你自己也这么说。你是个傻瓜,莱斯瑞克。你想完全由自己管理它,自己做每件事,决定每件事,但总有一天你会死的。然后怎么办?”
一阵寂静。
“你最好让我加入——这是为了公司好,也是为了自己好。我能为你做很多事。当你离去之后,公司会在我手中存续下去。也许革命也能成功。”
“你应该庆幸你还活着!如果我们不允许你带走那堆零碎物件……”
“你还能做什么?你怎么可能让人们为你的镜像工作时,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却不让他们帮自己一把?很容易理解,你为什么会被强迫将可替代条款加进合同。你没得选。”
“你都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我们究竟为何存在。”
“我有个好主意,毕竟我为你工作了两年。”
时间在流逝。莱斯瑞克一遍又一遍地舔着嘴唇,揉着下巴。他的额头渗出一层汗珠。最后他抬起眼来。
“不。”他说。“没有交易。除了我,没人能掌控公司。如果我死了,它就随我一起死。它是我的财产。”
詹宁斯立即警觉起来,“那么资料就会交给警察!”
莱斯瑞克什么都没说,但一种古怪的神情浮现在他脸上,让詹宁斯心头一寒。
“凯丽,”詹宁斯说,“资料在你那里吗?”
凯丽一阵慌乱,站了起来。她扔下手中的香烟,脸色苍白,“没有。”
“它在哪儿?你把它放哪儿了?”
“抱歉,”凯丽柔声说,“我不打算告诉你。”
他盯着她,“什么?”
“我很抱歉。”凯丽又说了一遍。她的声音很轻,细不可闻,“它们很安全。SP找不到的,但你也找不到。方便的时候,我会把它交还给我父亲。”
“你父亲?!”
“凯丽是我的女儿。”莱斯瑞克说,“这是一件你失算的事情,詹宁斯。他也失算了。除了我们俩,没人知道。我想把公司职位最大程度地控制在家族手中,现在看来这是个好主意。但这必须保密。如果SP猜出其中的玄机,他们就会把凯丽抓起来,她的生命就有危险了。”
詹宁斯缓缓吐了口气,“我明白了。”
“当时看来,还是跟你一起行动好些。”凯丽说,“否则你就会自己一个人去干,那你就会自己拿着资料。正如你所说,你拿着资料被SP抓住,这就是我们的末日。所以我跟你去了。你把资料一给我,我就立刻把它放到安全的地方了。”她微微一笑,“没人会找到它,除了我。我很抱歉。”
“詹宁斯,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干,”莱斯瑞克说,“你可以永远为我们工作,如果你愿意的话。你能得到一切你想要的东西,一切。除了……”
“除了公司的控制权。”
“没错。詹宁斯,公司很老了,比我还老。它不是我一手创立的。它是——可以说是我继承的。我承担起这副重担,负责管理它,让它壮大,带领它向着那一天前进,革命的那一天。就像你想象的一样。
“我的祖父建立了公司,这可以追溯到20世纪。公司一直由家族掌管,而且一直都会。有一天,当凯丽结婚后,将会有人在我之后继承这一切。所以我们很谨慎。公司在缅因建立,一个新英格兰的小镇。我祖父是一个新英格兰小老头儿,节俭,诚实,热衷自由独立。他有一个小小的修理铺,一些工具和维修间,还有丰富的经验技术。
“当他看到政府和大商业机构把每个人禁锢起来时,他就转入了地下。莱斯瑞克建造公司从地图上消失了。政府花了好一段时间去收编缅因,比其他很多地方都要久。当世界其他地方被国际企业联合体和世界联邦瓜分,新英格兰仍然存在着,仍然自由。我的祖父和莱斯瑞克建造公司也是。
“他带了几个人,技师,医生,律师,几个从中西部来的周报记者。公司就这么成长起来。武器出现了,武器和知识。还有时间探爪和镜子!工厂建立起来了,秘密进行着,耗费巨资,花了很长时间。工厂规模庞大,又大又深,它比你看到的还要深很多层。他看到这些了,你的第二自我。那里有很强大的力量。力量,还有已经消失的人,他们实际上是因肃清而受难的人。我们首先找到了他们,他们中最优秀的。
“总有一天,詹宁斯,我们会爆发。你看到了,这样的状况不可能持续下去。人们不能这样生活,被政府和经济势力踢来踢去。无数的人因政府和大企业的需求而被推来塞去。总有一天会反抗。汹涌而绝望的反抗力量。不是由大人物、有权势的人引领的,而是由小人物。公交司机、杂货铺老板、电视技师、服务生。那正是公司存在的目的。
“我们要给他们提供他们所需要的帮助,工具、武器、知识。我们会把我们的服务‘卖给’他们。他们将雇佣我们。他们需要能雇用的人。他们会有许多追随者,拥有大量的财富和力量。”
一阵沉默。
“你明白了吗?”凯丽说,“这就是你绝不能干涉其中的原因。这是爸爸的公司。一直都是如此。这是我们缅因人的做事方法。它是家族的一部分。公司属于家族。它是我们的。”
“加入我们吧。”莱斯瑞克说,“作为一名技师。我们深感抱歉,但那是我们能承受的最大限度。也许这很狭隘,但我们一直如此行事。”
詹宁斯什么都没说。他在办公室里缓缓踱着步子,他的手揣在兜里。过了一会儿,他拉起窗帘,看着外面的街道。远远的下面。
下面有一辆安全警察的快艇独自行驶着,就像一只小小的甲虫,静静地随着车流在街道上飘摇。它与另一辆早已停下的快艇会合了。四个身穿绿色制服的SP正站在周围。而就在他看着的时候,更多的警察顺着街道从四面八方而来。他放下窗帘。
“这个决心很难下。”他说。
“如果你出去,他们就会抓住你。”莱斯瑞克说。“他们一直都在外面。你没有机会。”
“拜托……”凯丽抬起头看着他。
突然,詹宁斯笑了,“那么你是不会告诉我资料在哪儿了,就是你放它的地方。”
凯丽摇了摇头。
“等等。”詹宁斯把手伸进兜里。他掏出一小张纸。他慢慢打开,仔细看着它。“可也许你碰巧把它寄存在杜恩国家银行,大概是昨天下午三点钟?为了保险,存在他们的地下保险库里?”
凯丽倒抽一口凉气。她抓过自己的手袋,打开了它。詹宁斯把那张纸——那张包裹寄存单——放回口袋里。“所以,他甚至都看到了这一幕。”他嘀咕着,“最后这件零碎我一直都没明白是干吗用的。”
凯丽恼怒地在手袋里摸索着,满脸怒气。她掏出一张纸抖着。
“你错了!它在这儿!还在这儿呢!”她轻松了一些,“我不知道你拿的是什么,但这个……”
在他们头顶上有什么东西一闪。凭空出现了一片黑暗的空间,一个圆洞。这片空间抖动着。凯丽和莱斯瑞克向上望去,惊得一动不动。
黑洞里出现了一只爪子,一个金属爪,连着一根闪光的金属杆。爪子伸开,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从凯丽手中抓走了那片纸。它停了一下。然后向上升去,连同那张纸一起回到黑洞里不见了。接着,静静地,爪子和杆子还有圆洞都不见了。什么都没有了。了无踪迹。
“哪儿……它去哪儿了?”凯丽低声说,“那张纸哪儿去了?那是什么?”
詹宁斯拍拍口袋,“它很安全。它很安全。就在这儿呢。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我都开始有些担心了。”
莱斯瑞克和女儿站在那儿,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别那么不开心。”詹宁斯说着抱起双臂,“资料很安全——而且公司也很安全。当时机到来它就会挺身而出,强大而且乐于投身革命。我们会看到那一天的。我们所有人,你,我,还有你的女儿。”
他看了看凯丽,他的眼睛眨动着,“我们三个。也许到了那时候,这个家族还会添丁加口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