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山海》全文
1
“‘聆珑可是我见过的歌声最动人的鲛女，她有着湛青墨绿的眸和发，在月夜里泣出的清泪迎风便能化为流光溢彩的明珠。’”
“看看这小潘子又胡写些什么！”我爸无奈地抖了抖我落在他办公桌上的一沓稿纸，咧着嘴看他同事赵叔，“你就不该让他整天在咱们这儿跑来跑去的，工作的地方哪能供小孩子这么疯玩儿。再说，木浆纸和墨水笔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也真敢给他糟蹋。”
“有什么呀，潘子这不还小吗，谁小的时候不喜欢成天瞎想啊？而且能疯玩儿多好啊，他再不玩儿可就要像咱们一样老僵喽！老板送这纸笔想给我当小古董摆设我也用不着，我看小潘子挺喜欢，就给他用呗！”我听见赵叔在一边劝着，声音悠悠长长。
“得了得了，我又没说别的。”看着我爸嘀咕着又翻过一页，我直想抽自己，怎把这种该随身带的东西都给落下了，现在只能干着急，眼见他变了脸色，视线扫着纸上的字轻念出声，“‘飞火是我见过的跑得最快的鹿人，他有两只临风的灰柏般的角和四条矫健优美的长腿。飞火和聆珑，他们……’这又是什么？还‘飞火’、‘聆珑’，像模像样地起了名字……我说老赵，鹿人那个项目不是早就撤了吗，他怎么还知道啊？诶，老赵！”
我爸不知道赵叔已经趁他低头念时猫腰溜出了办公室。
“嘿，好小潘0”赵叔瞄见一直躲在门外拐角那头偷看的我，也没揭发，手拍拍我的脑袋偷偷一笑就撤到了楼梯那边。
“唉，半大小子了，也不知道好好学习，成天脑子里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将来可怎么接我的班……”隐隐约约地，我还能听见我爸在桌前拉开椅子坐定，叹着气把那沓纸丢进了抽屉。
我最喜欢在我爸工作的地方乱逛了，这情况在他同事赵叔等一干人的放任之下，以及公司几年前开始“上古”游乐场这个新的大项目之后愈加严重。往往是大人们在那边热切讨论着如何复原古早传说里的某种生物，我在这边钻桌子翻窗台，远远地看他们渐渐把各种会奔跑、会飞翔、会潜泳的美丽姿态复原在源图库中，我悄悄在心里给每一个图像都起上好听的名字。时间长了，简直觉得屏幕那端真的是另一个鲜活的神奇世界。
游乐场被设计得很完美。有用纳米耐火材料做毛的“火鼠”，百斤的大身子肥硕可爱——孩子们应该会吵着要看大鼠“长毛脏了用火烧清洁”的表演，一想到我自己能先饱眼福就觉得痛快；也有长翼单足的大鸟“商羊”，大家商量说，它可以由游客付费选择观看飞翔，或者像传说里那样招来倾盆的人工雨，应该也是很受欢迎的项目；还有御火的“民鸟”、喜欢载人搭客的“孰湖”，甚至考虑在路边栽种些会随时间变换色彩的“藤花”。当然，也少不了那个传说里的大型主角——“龙”。
可是，有很多优秀的创意还是因为资金的问题被取消了。赵叔告诉我说，老板要的游乐场只是最基本的“实用赢利”型，大家这么理想化，他肯定不满意。我爸的“鹿人”组要不了多久也得并到赵叔的“鲛女”组里。一开始我还不信，后来再去就发现爸爸工作的地方竟然真的搬到了赵叔那儿。我爸因此颇受打击，但我却很感激这次变动。就是在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了从图像转为实体的鲛女。
谁都说不出她哪儿不好：那么精细的仿真皮肤，那样垂顺的暗绿长发，湛青色的眼睛上还附着赵叔添的一层瞬膜，几步外看过去便觉得那像是神秘的雾气一样，再浓一分就会凝成传说里圆润晶莹的鲛珠。
可还是有哪儿不对……
“爸，她为什么不看着人也不说话啊？”
“因为……老板只需要她游来游去唱唱歌，定时哭出来一些硅珠。如果要她会思考会交流……需要更复杂的制作，也需要更多钱。”我觉得我爸解释得太专业了，“她的眼睛只是辨识摄像头，设置以后会识别出靠近的孩子，然后做出反应——微笑或者播放歌曲录音。”
“哦。”不过，即便她什么都不会想我也无所谓，就像不在乎鹿人已经没有来到真实世界的机会一样。在我的故事里，飞火还是会像英雄一样出现在聆珑面前，就像……就像爸爸最初设计的那样善跑而夭矫；聆珑也依旧会在皎皎的月光里抬眼一瞥，正看见在岸上远望的飞火，就像……就像古书里记载的神话生灵那样美丽自由。
就算无念无想、不言不语，你还能阻止她侧耳聆听环佩珑璁吗？
赵叔倒是一副把什么都看得很开的样子，他很直接地问：“小潘，你是不是觉得他们很可怜？”
我其实也分不清心里那种感觉是不是在可怜什么人，只能问他：“叔，你不会这么觉得吗？”
“你还小呢。”赵叔笑嘻嘻地背着手走近，照例拍拍我的头，“你想啊，如果公司不启动‘上古’游乐项目，我们不需要他们，你就连这些作品都看不到了，又有什么可怜不可怜的呢？也许当初在源图库里创建的每一个方案现在都是心存感激的。毕竟，他们从无到有，即使被删除掉了也有我们一班人记得，实在是……算得上幸福的一件事啊！”
我并不太理解他的意思，只是隐约明白赵叔想告诉我，无论怎样，被创造出来就是一种幸福。
话说回来，就算可怜她又有什么用呢？我帮不了她，她也不需要帮助，就好比你对着门柱说“嘿朋友，站那么久累不累，让我帮你休息一下”，然后准备动手“帮”它，这不切实际，“拯救”一个游乐设施这事儿在谁眼里都无足轻重。
对面的聆珑不知正看向哪里，而我在这边对着她发呆。
“去吧去吧，到别处玩儿去。”爸爸拍拍我，倒也没有不耐烦。
我摸摸口袋里还装着的小翻译机点头走了。我从乱七八糟的小网站上下载了古书《神异经》、《洞冥记》什么的，它们旧得近乎乱码，早没人看了，但这从来不是问题，有赵叔偷偷送的小玩意儿翻译，我就可以时不时“很有眼色”地不妨碍大人工作，跑到别处看书去。我总觉得，被爸爸训来吵去的现实生活是一个世界，“上古”项目的图库是一个世界，这些书里又是另外一个世界。
2
我依旧每天都在我爸的公司里逛游，临近游乐场开放的这段时间里，大人们都在忙忙碌碌地筹备，反复调试着每一个将要投入运营的项目。各个工作组陆续把“游乐设施”往场地运去，整栋楼渐渐空了。独自在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里透过窗户向下看，经常能见到忙乱中不知是谁启动了“海蜘蛛”而让它喷出大股粗线，或者院子那边正被夸父追得鸡飞狗跳这样有趣的事。
听说“海岸的鲛女”这个项目即将被安排在“龙城”对面一片很大的水域中了，到时候一定要让爸爸带我去看看。虽然赵叔吓唬我说聆珑旁边还有“水虎”，小心他会吃小孩，但我知道他自己也只是个设置有仿金属鳞甲的“三四岁小孩”罢了，虽然还像《水经注》里说的那样有脚爪、膝头似虎，喜欢半潜在水里等着靠近的小游客逗弄，但已没有了一点攻击性。他会把水雾喷在那些上当的孩子身上，然后用安全柔软的爪子与他们握手。一切都被设计得很完美了。
游乐场开业那一天，连很多附近城市的人都带着或大或小的孩子来体验“上古”的神话奇迹，前来游玩的人群中甚至还有好些爱好旧物的老人。大门外的空地被他们乘的小型家用飞行器停满了，高高低低好几层。真是个大成功！我爸和他的同事们都很高兴，领着家人满场游逛。那么多的游客几乎把每个项目的通道都塞得人山人海，可即便如此，我也一定要挤过去看看聆珑第一天给大家表演的样子。
“小潘，好好学习吧，将来接我的班！”隐隐约约地，背后传来爸爸自豪的声音。
3
“又犯傻？”我在离老潘还有几步的地方站定，笑着看他，“打算让谁来接你的班呀？”
他的表情颓然下来。
“有时候真的很想就这么骗骗自己，为什么总要提醒我呢……”
“可假的就算再像真的……也还是假的啊。”我摊开手掌，看着它在阳光下细腻交错的纹路，“就像我们，哪怕主人设定得再真实，给予的人格再健全，我们也不是真的。”
“我总以为只要从心里把自己当成小潘的父亲就够了，可是……”老潘扭头看向别处，“你说，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都只是虚拟出来的一堆数据会怎么样呢？”
“也就那样吧……说到底……主人是人类，比我们的身份、地位和技术都要高出许多，小潘，按他的话说起来，也只能算是个高级的‘聆珑’。”
“一个不存在的世界和一个不自知的人偶，我们都只是数据，而这里的一切都围绕着主人设定的主角成长……唉，有时真的很羡慕主人能有真真切切的实体啊！”
我想了很久才找到话来安慰他，可这话说完之后自己都觉得凄凉，“我们，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给主人观看嘛，我们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为了满足人类已无法被影剧歌舞愉悦的需求吗？这也是我们的价值了。快速流动的时间，拥有自主权的人物性格，一次一次的轮回和变化……伶人演一幕，我们演一生罢了。”想到会爱会恨的我们一谢幕就只换得个灰飞烟灭的结果，我心头一紧。可抬眼看老潘，他不知为什么竟豁然开朗了。
“对，被创造、能存在，并且还能体现些许的价值就是一种幸福。”他看上去很坚定地笑笑，只是不知道这信心有几分真。
我扭过脸去看着外面，远处的“龙城”和开放式的游乐场围界那边，错落有致、如墙似山的飞行器模模糊糊地连成了一片。
“真像啊……”老潘也顺着我的视线向那边看去。
是啊，那里就像书中讲的没被大禹凿开之前连成一片的华、崤、中条、龙门几座古山一样。可是，我们都知道，那些都已是不复存在的旧传说。
“今天……”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温暖得很真实，“今天阳光这么好，赶紧跟着你家小潘子看鲛女去吧，以后也别整天嫌他贪玩儿了。”
我的好同事听罢一愣，然后笑着摇头，“好你个老赵啊！”这次他是真的很开心地笑了，边笑边冲我挥挥手，先是慢慢地走，然后大步汇进人群。
“你说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被创造、能存在……多幸福啊！”
主人也会很高兴我们能这样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