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卉《云端站》全文
0
在到达云端站之前，我经常做一个梦。梦里，白亮亮的光芒填满了天空和大地，一点一点变成金色，又变成血红。
梦里有老虎、乌鸦和我。我们都穿着笨重复杂的防护服，老虎拿着探测杆，皱着眉头，一脸的不爽。
乌鸦站在露台边缘，回头看着老虎。他不光穿上了防护服，还带上了他那滑稽的披风与宝剑，透过面罩，我可以看到他促狭的笑容。
“喂，我亲爱的主教，请把权杖拿来！”他喊。
“滚！”老虎回答。
然后他们俩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天花板那些管线和金属板之间回荡，在地板上的电路里回荡，在那从云层间反射出来的刺目阳光间回荡0我可以看到乌鸦，看到老虎，看到高高挂在云端之上的卫星“朵拉”。
有点迟疑地，我走上平台，向他们挥手。
然后被火吞没。
1
“云端站从来没有女人来过。”老虎对我说。
说这话的时候他皱着眉头，他总是皱着眉头，一脸生气的样子。作为一个提坦人，他那张受益于生化改造的脸本来看起来就像是一张愤怒面具，更不用说他现在的的确确非常不高兴。
“凡事总有例外。”
我回敬道，粗鲁地从他身边挤过，将我的行李包丢上传送带，跳上台阶。我听到他低声的咒骂，这个男人的原名非常冗长，但我只打算叫他“老虎”，而他的样子也确实很合适这个名字。
这时，另一个瘦瘦的身影出现在台阶下面，愉快地向我挥手，“嗨，女士，欢迎来到云端站。我是卡尔莱·法斯，你可以叫我乌鸦。”
我略感意外地打量着他。
这个男人和老虎看起来简直就是两个不同的极端。阴郁愤怒的老虎总是让我想起中学的教导主任，而乌鸦则是班上最古怪的学生——虽然长了一张帅气的脸，但还是会戴着孙悟空面具当众挥舞金箍棒的那种。
眼下他穿戴得像个……骑士？
“呃，你好，我是叶岚，你可以叫我叶子。”我看着他身上那套纸板粘贴而成、刷满银漆的“铠甲”，小心翼翼地说。
“你应该叫棒子。”老虎从背后阴森森地出声。
“啊？”
“老虎、棒子、鸡。”他说。
这简直是我听过的最冷的冷笑话。
“嘿，我是乌鸦，不是鸡。”乌鸦抗议道。
“你是乌鸡。”
说着，老虎用一只手拎起我沉重的行李包，向着宿舍区走去。
2
老虎恨乌鸦，乌鸦也恨老虎。
在我来到云端站之前，他们就以彼此讥刺为乐，而我来到之后，他们则以彼此讥刺并把我卷入战团为乐。
以某天早饭时候的聊天为例：
“我靠老虎，你妈是怎么教你做饭的？能把包子捏成这个shǐ样儿还真需要点创意才行。”
“老子照着你捏的。”
“那你眼睛肯定有白内障。”
“shǐ人就该吃shǐ包子。”老虎淡定地一句反击。
“死老虎，老娘正在吃！”我拍桌而起。
他们俩大笑不已。
云端站的生活乏味至极。理论上我们应该分成三班每人轮值八小时，但事实上老虎根本不管事儿，乌鸦整天缩在地下室里，捣鼓他的亚瑟王戏服。我？我大概是唯一肯写工作报告的那一个，把“今日无事”复制粘贴到每一个日期下面。
我们会聚到一起吃饭，餐厅不大，但至少装潢得像个家，一台电视机靠在角落里，聒噪地播报着来自我们脚下这颗行星的新闻，内容不外乎新的殖民者到来，殖民地拓展，反帝国政府武装的游击战争，以及谋杀。
玫瑰星系的殖民地建立还不到一百年，和银河帝国里的其他星系相比，这里生活艰苦危险，来客甚少。
且战争频发。
那天我们正在吃午饭，新闻里播了一条消息，宣布反政府信息战游击队“蓝客”正式放下武装，与政府达成和平协议。
老虎听了之后大笑不已。
“没有乌鸦的‘蓝客’果然不是‘蓝客’了，嗯？”他讽刺道。
乌鸦一反常态地没有还嘴，只是低头默默扒着我烹调的咖喱卷心菜，但老虎似乎不打算放过他。
“我说，你那些好兄弟翻脸倒是比翻书还快，你前脚进了云端站，后脚他们就投降了，你带这么一批软蛋闹革命，能成个甚事？”
乌鸦眼睛里精光一闪，抬起头来。
“也许，”他慢吞吞地说，“他们只是不想再遇到一个发疯的警察冲进自己家里，拿机关枪扫射自己的老婆孩子。”
老虎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最终没想出任何更精妙的讥讽。
“X你妈！”
我递了一盘煎蛋面包过去，堵住他的嘴巴。一般来说，当老虎爆粗口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们的争吵结束了。
——在被抓起来送到云端站之前，乌鸦是蓝客的头儿，信息战的英雄，他从帝国政府的数据库里扒出数据晒在光天化日之下，顺便还让那些反政府游击队对军方的战斗布局了如指掌。
警察、军方特工、恨他入骨的网警们三方联手搜索了他整整四年，如果不是这个家伙脑子串线，为了一把古剑出现在殖民地最大的文化展览会上，他们大概到现在还在追乌鸦的尾巴。
老虎恨乌鸦是有理由的，他曾经是个警察，而蓝客从政府机关扒出的信息导致他卧底的搭档惨死，尽管这只不过是游击队的无数次袭击中的一次而已。
乌鸦恨老虎同样是有理由的：警官老虎在失去搭档之后发了疯，拎了把枪跑到某个蓝客成员的家里，把那个蓝客和蓝客的老婆孩子一扫而光。
警官老虎和英雄乌鸦在同一天成了死刑犯，同一天被送进云端站。命运是个爱开玩笑的婊子，我确实这么觉得。
3
3月44日，一次小型耀斑。
云端站里红灯闪烁号叫仿佛女妖发情，我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披了睡袍就往外冲，路上差点撞翻穿着大裤衩子的老虎。我们俩一前一后冲进控制室，看到一位银盔银甲披着红色披风的骑士伸出苍白的手指，按下了“地面警告”那个红色按钮。
乌鸦转过头，摘下他用废金属箔和面包纸箱做的骑士头盔，对我们露齿一笑，“嘿。”他说，“你们来晚了。”
“正常人晚上都睡觉。”老虎毫不客气地回答。
“非常之人非常警觉。”乌鸦得意地扬起下巴。
“呸！”
根据规定，耀斑影响结束之前我们三人都得待在主控室里，接收从恒星光球层传来的四维信号，确保我们的警告可以比耀斑提前九分钟抵达殖民地。老虎扒拉着控制台上的按钮折腾了半天，最终吐出一口粗气。
“小型耀斑。”他说，“死不了。”
说完，他就像一只真正的老虎——抑或一只肥大的懒猫——那样靠着墙坐到了地上。乌鸦则跳上控制台，两条瘦长的腿摇晃着，一边把玩着手里的骑士头盔。
我当仁不让坐上主控室里唯一的一把椅子，和他们一起沉默地等待。
“今天要是个大型耀斑，咱们就玩儿完了。”乌鸦突然说。
我耸耸肩。
玫瑰星系一直没能发展成大型殖民地的原因，就是这颗反复无常的太阳。它时不时会打个嗝、放个屁、抽个风什么的，来个耀斑爆发，或者来场超强太阳风。殖民地能承受，殖民者承受不了。
为了开发玫瑰星系的矿产资源，殖民者们在太阳周围发射了几百个亚空间四维传感器，它们可以将信号瞬间发送到行星附近，比光和太阳辐射粒子要快——虽然仅仅快九分钟，但这点时间足以救命，让殖民者们躲进防护区。
但是四维传感器的信息没法进入行星重力井，所以才有了云端站。它稳定在行星“玫瑰三号”和卫星“朵拉”之间的重力平衡点上，接收太阳耀斑的预警，再将警报提交到地表。这个设计有个缺陷：云端站不像那些深藏地下的殖民地掩蔽所，它可以防御小规模的耀斑爆发，但无法抵抗大规模的太阳粒子喷发。地面上的人有九分钟可以躲藏，我们同样有九分钟时间——等死。
这就是为什么云端站的工作人员一直由死刑犯担任。和其他曾经被送来的死刑犯一样，如果老虎和乌鸦能够在云端站值满四年的班，他们就可以回到地面，刑满释放，既往不咎。不过自从云端站建成以来，这九十年间，还没有人这么幸运过。
三个半月一班，这是云端站人员的平均更换频率。
死亡率则是百分之百。
“叶子，”乌鸦盯着我，他的眼神总是很犀利，像极了他以之命名的那种黑色鸟类，“你今天差点就挂了。”
“嗯。”
“你干吗来蹚这趟混水？”他问道，“你又没犯事儿。”
“而且还是个女人。”老虎补充道。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不是犯人，而且他们从不送女人上来。
我还知道，我欠他们俩一个解释。
在我的背包里，有一份详细的文件，上面编造了一个合情合理的故事，在那份文件上，我的名字是“方时”而不是“叶岚”，我不是叶子，我是一个好奇心过剩的心理学家，来研究云端站的死囚心理。
这本来是我的画皮，但我从走进云端站，就没打算披上它。
“你是蓝客。”我对乌鸦说，“有本事自己去扒。别问我。”
老虎咕哝了一声。
他看起来比乌鸦还要恼火那么几分。
4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铎兰星浓云翻卷的天空，四周阴影幢幢、灰霾满布。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来挤去，没命地跑着，喉咙口像是有一团火，一直烧进胸膛深处。追踪者已经越来越近。我知道我无法逃脱，我只想再多跑一步，再多争取一秒。
两辆飞车从前面包抄过来，堵住了去路。
我笑了起来，按下手中的起爆按钮。
火焰漫卷而来。
从梦里醒来，我大汗淋漓，窗外白亮的天空里光芒弥散，看不到群星。
5
我来到云端站之后，基本上霸占了站里的厨房，为老虎、乌鸦和我自己烹调一日三餐。我喜欢做饭做菜，它让我的脑子可以安静下来，不至于挤满了喧嚣的回忆。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太空站里的储备食品也实在翻不出太多的花样儿来。据乌鸦说，在我到来之前，老虎发明的罐头肉黄油包子已经快把他吃吐了。
那天，我正在厨房琢磨着怎么修好那台坏了好几个月的面包机，乌鸦突然推开门走了进来，站在我身后很近的地方，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喷在我的脖颈上。
另一个略有些沉重的脚步声停在门口，是老虎。
“叶子，我挖了你的档案。”乌鸦低声说。
我的手指停在面包机内部混乱一团的电线上。
“我联不上星际网。”乌鸦笑着说，“也联不上本地网，那些家伙看我看得还挺严，但我挖了一下站内记录。你说你叫叶岚，但你在档案里的名字是方时，你是个心理学家。”
“可是你一点也不像心理学家。”老虎说，很难得地，他看起来和乌鸦站在同一战线上，眉头紧锁，脸颊上复杂的纹路让他看起来像一头愤怒的猛兽。
我注意到老虎挡住了门口，乌鸦站在我面前，目光冰冷阴沉，“在我们之前那班死掉的哥儿们，”他说，“就是害死一群帝国大兵那个，也姓叶。他是你什么人？如果你是为了这个人来的，你可以去看他的档案。”
“没必要。”我说，“在星区首府的时候我就看过了。”
短暂的寂静。
“你不是本地移民。”乌鸦轻声说。
我点点头。
在云端站看不到群星，只有云层和防护罩折射出来的白色光芒，漫无边际，灌满每一个角落。我们的脚下没有影子，据说只有鬼魂才没有影子，有时候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活着。
“我从帝国来。”我说，“我是叶风的克隆姐妹。”
6
空间站里一片寂静，乌鸦看着老虎，老虎看着我，我看着乌鸦。
事实上，我并没见过叶风。
但作为他的双X染色体克隆姐妹，我们共享一些记忆。这些记忆并不是超能力的一部分，它们经由我们脑中的亚空间通信芯片相互连接起来，并由于我们相似的神经结构而彼此渗透。这些信息可以瞬间穿越群星，即使死亡降临，它们仍然会抵达其他克隆体的梦境。
所以我知道一些资料上没写的事。
我知道叶风不是“前面那班”，他和老虎还有乌鸦是同一班死囚，当时他们两个人在一个平台上，老虎拿着探测杆，而乌鸦穿得像个亚瑟王。他去找他们两个，然后耀斑爆发了。
他死的时候，他们都在场。当然，他们俩没有杀叶风，叶风死于耀斑爆发，毫无疑问，毋庸置疑。
我只是不明白他们俩是怎么在太阳风暴中活下来的。
漫长的沉默后，乌鸦突然掉头走出厨房。老虎跟在他后面，他们俩什么也没说，动作一致得惊人。
当我想要追出去的时候，发现厨房的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7
我坐在椅子上，手边最接近武器的东西是一台面包机。我又敲又打又撞，就是弄不开那扇门，这座老太空站已经运转了九十多年，但依旧结实得很。折腾了半天毫无结果，我累了，索性靠着门坐下来，地板冰凉，亮得可以照出鬼魂的脸。
叶风不是第一个死在玫瑰星系的帝国调查员，尽管我希望他是最后一个。
透过舷窗，可以看到长长的太空桥像卫星“朵拉”的发辫一样延伸出去，直指天穹。它只是更大的运输系统的一部分，玫瑰星系出产极为重要的超重核元素矿石，整个帝国的补给有三分之一仰赖于此。
恶劣的天气、连年的战争、贫瘠的土壤和稀少的食物，还要深居地下，提心吊胆防御太阳风暴的冲击。这样的条件让银河帝国里的人们对这颗星球避之唯恐不及，只有流放者会被送来此地。
而由于玫瑰星系连年的内乱，移民越来越少，超重核元素的供给量持续下降。帝国最终不得已派出军队，试图消灭反抗者们，以结束这场战争。
在军队到来之前，调查员已经来到。他们伪装成移民前往第三行星地表、朵拉卫星地下城和反抗军营地。
以及云端站。
跟随那些调查员的双眼和耳朵，我们曾经走过了整个玫瑰星系，那些深埋地下的矿坑，种满蘑菇的无光农场，那些闪烁着黯淡灯光的走道和地下洞穴，行人穿梭其间。他们用低哑的喉音交谈，使用的是非常古老的语言，帝国的翻译官几乎无法辨识。他们大部分是提坦人的后裔，就像老虎那样，有着扁平的脸和灰色的皮肤，满脸的条纹和褶皱都透出怒气。
我们也曾渗透进反抗军的营地，这些反抗军看上去更接近高加索人，古地球北方居民的后裔，皮肤苍白，容貌端正，声音响亮有力。看看乌鸦的脸，就知道他的兄弟们大部分都长成什么样子。
但是在那些地方，我们一无所获。最终，叶风假扮成死囚被送进云端站。
与此同时，帝国的军队也降临玫瑰第三行星，开始系统地武装镇压游击队员。
在叶风进入云端站两个月后，一场大耀斑爆发席卷了整个星系。当时云端站的人员配备是叶风、乌鸦和老虎（他们俩当时使用了另外两个化名，但没有费心改变容貌），但耀斑到来时，云端站没发回任何消息，帝国军队也没得到预警，一整支地面装甲师在恒星粒子流的扫荡之下全军覆没。
——去找到叶风，或者至少弄清楚发生了什么。我的长官这样指示道。
——可是云端站不收女人。
——我们会安排你进去，毕竟眼下只有你可用。
我所属的情报小组曾经有二十二个克隆体之多，后来只剩下我、叶风和另一名姐妹，其他的兄弟姐妹都已经死了。
叶风死后就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是外勤，她是驻站。
来到云端站的时候，我压根儿没想到我会见到活着的乌鸦和老虎两人。
我以为我是来给我的兄弟收尸。
8
有人敲了敲门上的玻璃，是乌鸦。太空站的大部分门都有气密功能，他在外面说话，我听不见。
隔着玻璃，他指了指屋内的通信屏幕，我走过去打开，看到他似笑非笑的脸。
“你到底是谁？”他问。
“我是叶子。”
“你是帝国的探子吗？”
“叶风是帝国的探子。”我更正道，“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
“逃兵。”
“逃兵？”
“上一次耀斑爆发，帝国折损了整整一个师，文雅一点说，他们气疯了。我被派来调查叶风的死，还有他之前没能完成的调查。他们给我弄了假身份，准备了化名，把我送进云端站。”我小心地斟酌着语句，“但是我根本不想干这活儿。”
“为什么？”
“他们把我的兄弟丢过来送死，又把我丢过来送死，我为什么还要继续给他们干活？”积聚已久的愤怒从我的胸口爆发出来，“你知道吗？叶风被派来这里的时候，他们知道他可能会死，但还是把他派来了。他们说，反正他收集到的资料不会丢。”
乌鸦眨了眨眼睛。
“反正资料不会丢。”我重复，“他们就是那样说的，在他们送他去死之后。我们是可以消耗的，一组二十二个克隆体，十个XY十二个XX，兄弟姐妹，走下流水线，一个个被送到世界各地，一个个死掉——看在群星的份儿上，我们一样有感情有血有肉有哭有笑，但他们是怎么说的？他们说我们是FM。”
“调频电台？”老虎又开了个冷玩笑。
我没笑。
“是FakeMan的意思。假的人，伪装的人，装成人的别的什么东西。对帝国来说，我们不算人，我们只是消耗品。这种事儿正常人忍不下来，但我们只能忍下来，因为我们不知道离开情报局该怎么生活，没人教过我们怎么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我听到乌鸦压抑的呼吸声，他在用锐利的眼神打量着我，似乎要立刻审判我的生死。
“继续说。”他催促道。
“我不是反叛的那个。”我轻声说，又想起了铎兰星浓云翻卷的天空，“我的另一个姐妹才是。她发疯了，再也没法忍受这些了。那些人把我派来云端站，继续调查，而她知道我会死在这儿，所以她逃走了。我能看到她，她也能看到我，我们共享记忆——我知道她死了，他们在铎兰星的地下市场击毙了她。”
“所以？”
“我是我们中的最后一个，所以，我自由了。我想逃离帝国，但是我没地方可去，留在这里我会死，离开这里，帝国也会要我死，因为我没完成——根本就没执行——那个该死的任务。”
“我们没杀叶风。”
“我知道。”
“你知道？”
“克隆体共享记忆，作为同一个克隆体组，我们的所见所闻都会通过脑子里的超空间芯片共享。”
9
“我相信她。”老虎说。
“我不信。”乌鸦针锋相对。
他们又一起转头看着我，那目光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你们真的是仇敌吗？”我问。
“是。”老虎说。
“不是。”乌鸦说。
他们俩再次陷入长长的静默，互相瞪着，像是马上就会打起来一样。
“让她加入吧。”乌鸦突然说。
“你刚才还说你不相信她。”
“她加入了我就相信了。”
“我不答应。”
“你他妈才是相信她的那个。”
“我信她，不信帝国。连续两个失踪的调查员？我们会被盯上的。”老虎的语气相当固执，“我们得把她送回去。”
“帝国会从她脑子里把这些事儿挖出来。”
“他们能吗？”老虎转向我。
“能。”我回答。
更长的沉默笼罩了我们，老虎和乌鸦似乎在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交谈。
10
几个小时后，乌鸦打开门把我放了出来，他仔细地检查了我身上，确定我没有带武器。然后，他推着我走下阶梯。
尽管云端站从外面看起来庞大无比，但内部其实狭窄局促。我跟着乌鸦来到下层甲板，这里是他的“工作室”，堆满了纸板、塑料片、喷漆和半成型的头盔铠甲。说实话，我一直对于一个叛军领袖同时也是一个铠甲Cosplay控这个事实感到迷惑不已。
他走到工作台前，按了一个藏在桌面下方的按钮，桌子滑开，露出一条秘密通道。他取出一套防护服，递给我。
“穿上。”他对我说。
这套防护服和我们平时穿的截然不同，笨拙而又沉重，穿上之后举步维艰。我吃力地跟着他穿过隐藏的通道，来到下层平台。
叶风曾来过这里——我瞬间辨认出这个地方。
从平台上可以看到远处的发动机组，也可以看到卫星“朵拉”。厚厚的云层包裹着玫瑰三号行星，将白亮的光反射上来。当云端站进行姿态调整的时候，整个平台都灌满了光，明亮而又厚重。
老虎在平台上等待，他似乎在检查某些东西。看到我来，他皱起眉头，冷哼一声。
他看起来非常非常生气。
11
“——老虎棒子鸡，一个互相压制的游戏。”老虎用探测杆指着下面翻滚的云海，对我这样说，“帝国政府压制游击队，游击队控制耀斑爆发，耀斑爆发压制帝国。”
“我没听说过有谁能‘控制’一场太阳风暴。”
“事实上控制不了，但我们可以储存。那些探测器事实上是亚空间延迟通道网，可以把一场太阳风暴延迟1小时到1024小时不等。”
“所以你的故事是假的，你其实在对付帝国。”
老虎沉默。
“他的事儿是真的，他以前真的是个警察。”乌鸦说。
“但他现在跟你是一伙的。”
“对。”乌鸦耸耸肩。
我猜这里面肯定有一个特别的故事，但他们两个似乎都无意讲述。
“我并不完全信任你。”老虎皱起鼻子，“但是我们的计划马上就完成了，帝国军队在受到重创之后，至少要一个原始年的航行时间，才能把军队再调进来，我们为独立运动争取到了时间，而你知道与否都无所谓。”
“你们打算再引爆一个耀斑？”
“对，最大的一个。”
“上一次你兄弟差点毁了我们所有的计划。”乌鸦摇头，“他死了，我很遗憾，他不该那个时候上平台，我们当时打算引爆耀斑，都穿着特殊的防护服，如果他留在站里，其实是安全的。”
“在我们这个克隆组里，他是最忠诚的那个。”我说。
“那你呢，叶子？”老虎问。
我看着他们，又想起平台上满溢的光芒，国王站在远方，而握着权杖的主教回头看我的脸。
“——请带我走。”
那是我的兄弟姐妹们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请求。
0
在离开云端站之后，我经常做一个梦。梦里，白亮亮的光芒填满了天空和大地，一点一点变成金色，又变成血红。
梦里有老虎、乌鸦和我。老虎在生气，而乌鸦在大笑。
笑声在天花板那些管线和金属板之间回荡，在地板上的电路里回荡，在那从云层间反射出来的刺目阳光间回荡。我可以看到高高挂在云端之上的卫星“朵拉”。我听到尖厉的声音响起，帝国的地面部队正在对游击队下达最后通牒。我还看到战舰从空中飞扑而下，尖长的粒子炮像一枚青蓝色的针。
耀斑爆发可以摧毁脆弱的地面部队，但无法摧毁那些战舰，厚实的装甲让它们可以掠过太阳而毫发无伤。
但它们从我们身边擦过，扑向白亮的云海。云端站实在太过渺小，而一个失去联系的情报员也实在无足轻重。
太阳的光芒在瞬间爆裂开来。整个世界都被火吞没，而我看到一艘又一艘游击队的飞船在云端站背后升起，扑向帝国舰队脆弱的后方。
乌鸦站在平台边缘，穿着他那滑稽的亚瑟王戏服抬头眺望。老虎紧握星门探针，露出一个猛兽式的微笑，向我点头。
“欢迎加入，叶子。”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