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图》全文_作者:迟卉
……他们把船拴在码头边上,这个地方离岸边还有一点距离,男人先跳下船,海水打湿了他的裤腿,他回头招手让女人下来,两人手挽手吃力地走到岸上。
一名红城守卫前来盘问,女人打着手势,一番讨论之后,男人从口袋里翻出几个硬币,守卫挥手放行。
她的手紧紧挽着他的手,两人并肩走向红城高峻的墙垣。
录像在此处戛然而止。
“我想知道你的看法。”狄兰说。
我按动触摸屏上的按钮,一页页翻动定格图像。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乘坐一艘小船,从海上来到红城0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但这两个人被挑出来,自然是有其特别之处。我又看了一遍录像。
“他们是北地人。”我说。
狄兰的脸上微微露出失望的神色。
“或者可以说,他们几乎可以算北地人。”我指着那艘船,以及女人身上的饰物,还有她那用海豹皮缝制的衣装,“船是北地人的船,衣服和饰品也是。他们的容貌——北地人居住地的冬天非常寒冷,你从她皲裂的脸就可以看出来,她的确是北地人,但她不仅仅是。”
狄兰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请继续。”
我叹了口气,这多半是个测试,一个考验,作为红城夫人的代言人,狄兰的任务之一就是考核像我这样的“受庇护者”,看我能不能让红城夫人真的满意。
“她和那个男人交谈的口音是北地口音,但是他们说了一些北地人绝对不会说的话。我自己就是北地人,在那里,古语是一种禁忌,接近恶魔的语言,但是那个男人问她需要多少钱的时候,她用古语回答他‘六个’。”
“哪一种古语?”狄兰问。
“第一古语。”我笑笑,“黄金时代最先丢失的语言,也是最难、最少人知道、最神秘的那种古语。这两个人是古言师,而且,至少是高级古言师。在塔罗浮城的大学里,那些古言师为了训练自己,平时生活起居的语言全都使用古语,这个习惯并不容易改过来。”
“古言师。”他的话语不是疑问,只是确认。
我点点头,“是的,和我一样。”
他摇摇头,“但是他们不是古言师,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至少现在,他们是红城目前最大的军火公司‘云州’的股东,他们自己设计军火,自己销售。他们的东西有时候比塔罗浮城来的高级货还要好。”
“如果他们是古言师,并且手头有一些黄金时代遗留下来的宝贝,做到这一点并不难。”我回答。
狄兰微笑起来,“夫人觉得他们是个威胁。”他说,“自由的、不受束缚或者庇护的古言师,还握有一个强大的军火公司,对夫人的地位而言,这是很大的威胁。”我的心微微一沉。
“你和你的伙伴们去年来到这里,请求夫人的庇护。夫人给了你们庇护,但是有些时候,也免不了要求你们做出回报。”狄兰的微笑里透出某种警告的意味,“现在我们需要你,夏歌,我们找到了一个黄金时代的废弃数据站,很可能和这两个人有关。我们打算去调查一下,并邀请你和我们同行。”
我只是看着他。
“我派了一些手下进入数据站,但是他们都没有回来。”狄兰慢慢地说,“所以我们现在需要你,需要一个古言师来弄清楚那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
“你似乎不担心我会拒绝。”我说。
他笑了,报出一个数字,一份极为丰厚的报酬。
我的确无法拒绝。
许多年前,我的老师曾经教会我一件事:那些黄金时代的语言和文字是有力量的,而且很可能非常危险。
他反复向我训导这一课,最后一次是用他的生命。
小艇劈开海浪,在黑灰色的洋面上前行,天色渐暗,我看了看表,已经快要入夜了。
“还有多远?”我回头向狄兰喊。
“快了。”他伸手一指前方。
当天色几乎全黑下来的时候,我才从浓重夜色里辨认出那座小小的岛屿。
我们绕着岛转了半圈,找到一处水湾停了船。狄兰跳下船来,我紧随其后,接下来是“大块头”凯拉,他身上的战甲在岩石上发出响亮的撞击声。
狄兰瞪了他一眼,“你太吵闹了。”
“作为本次行动唯一的重火力,我认为我有吵闹的权利。”凯拉咧嘴一笑,向我做了个鬼脸。
狄兰哼了一声,扭亮手电,带头走上沙滩。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掩藏在小岛上茂密的灌木里,晃动的手电光勾勒出它的轮廓:看上去是那种黄金时代遗留下来的老数据站,方方正正毫无特色的建筑,灰色的墙体上爬满了霉斑,沉重的铁门紧紧锁着。
“就是这儿。”狄兰说着,伸手去拽门把手。
我一眼就看到了门边的字迹,冷汗顿时流了一身。
“别碰!”我大叫。
狄兰的手滑稽地僵硬在半空中,离门把手只有几毫米的距离。
“别碰。”我重复了一遍,嗓子干得要命,“否则我们都死定了。”
他慢慢抬起手,向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看上去有些恼火。
“没必要大惊小怪,夏歌。我的人都是从这儿进去的。”他皱起眉头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所以他们一个都没回来,狄兰。”我示意他退开,用手电筒晃动着照亮门边字迹。
那是一行潦草的古语:“由此进入,默认开启防御系统。”
我把它翻译成通用语,向狄兰解释了一遍。
“哦,妈的。”他嘟囔道。
“你说过这个数据站是黄金时代的遗留物,所以我估计里面的防御系统也是。”
狄兰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
夫人手下不养废物,狄兰派进去的都是精壮聪明的家伙,带着的也是一流的装备,但是如果遇上黄金时代遗留下来的防御系统,那几个手下估计连屁都来不及放一个。
“我们得另外找入口。”我说。
夜色已深,我们抓着手电在岛上磕磕绊绊地寻找入口,凯拉和我在一起——从一开始,他就挑明了不相信狄兰,坚持要带上重型装备陪我行动。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是夫人的人,惹不起。”出发前他讽刺地说,“但是也不能不提防点儿。”
凯拉是我的伙伴、好朋友——或者说爱人。我们在一起生活虽然只有半年左右,但是彼此都很了解对方。
不过这一次,我倒觉得他有些多虑,狄兰要捏死我们几个,用不着绕这么大一个弯子,让我不安的是这座岛,还有岛上那个老数据站,我们靠得太近了,几乎可以听到百年前那些幽灵发出的呼吸和低语。
必须承认,我很高兴凯拉在我身边。
“我宁愿从正面冲进去。”凯拉小声抱怨着。
“——然后被防御火力打成筛子。”我反唇相讥,“跟黄金时代的武器较劲,你那战甲跟铝锅差不多。”
他笑了起来,声音在头盔里显得有些沉闷,“我真的宁愿正面冲进去,鸽子。你自己想想,看不懂那行字的都得死,但是这地方如果没废弃的话,那么占据它的人肯定有关闭防御系统的密码。也就是说,那行字就是给来这儿的其他古言师看的。你觉得接下来会有欢迎仪式等着我们,还是更多的大炮?”
我苦笑一声。
“这一点不是没想过,但是比起正面冲击防御系统,我宁愿相信有一条后路……说到底,你没法对狄兰说‘不行’,是不是?”
凯拉叹口气,调整了一下手里的武器,警惕地望着四周。
突然,一颗照明弹在远处升起,从方向来看是岛的另一面。
他们找到入口了。
这次狄兰的手下学乖了,远远围着入口站了一圈,甚至不打算靠近。我从他们中间走过去,用手电筒照亮地上的那扇铁门。
“鸽子,小心点。”凯拉说。
我点点头,仔细观察着这个入口。
和之前那扇门不同,这扇门上锈迹很少,尤其是门轴部分,甚至有着发亮的润滑油光泽。看来经常使用,这意味着这个地方的主人经常会有访客。
事实上,偌大的“访客专用”字样就写在门上,同样是古语。门把手在地板门的下缘,方便向上拽开。
“没问题。”我说,“可以把门打开了。”
但是狄兰的手下一个都不动。
凯拉轻轻把我推到一边,伸手来开门。穿着战甲,他的力气比一般人大,很容易就拽开了地板门。下面是一条不算很陡峭的阶梯,蜿蜒进入黑暗深处。当门完全被打开后,里面有灯光亮了起来。
“下去看看。”狄兰说。
凯拉轻蔑地哼了一声,走了下去,战甲踏在水泥台阶上发出响亮的声音,狄兰的两个手下跟在他身后,然后是我,狄兰在最后,我们走下去,让门开着,上面留了两个人看守。
阶梯不长,但是从深度来看,这个数据站的主体几乎都埋在岛屿底下,我们走了五分钟左右,凯拉突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到了。”他说。
狄兰几步抢上前去,然后咒骂了一声。
我们进入了一个会客室。
米色的沙发,光亮的茶几,还有一个大屏幕电视——事实上,就在我们打量四周的时候,茶几上正自动浮出和人数相等的杯子来。
“欢迎你们。”一个幽灵般的声音响起,吓了狄兰一跳,立刻抽出了枪。
看到他滑稽又紧张的样子,我大笑起来。
“不用担心,只是个机械精灵。”我说,“黄金时代留下的小玩意儿之一。”
“我是此地的管理者和守卫者。”那个声音用很受伤的语气说——它用的是第一古语,“我为主人管理他的房子,并接待他的客人。我不是什么小玩意儿,也不是精灵,请各位耐心等待,我将为您通知主人,他将回应你们的来访。”
糟糕。
“等一下!”我连忙用古语大声喊,“请不要通知你的主人。”
“为什么?”它用无辜的口气问道。
我搜肠刮肚试图回忆起老师教给我的对付这些机械精灵的办法,它们非常聪明,同时非常愚蠢。
“因为正是他要求我们来这儿的。他要你接待我们,并要求你不要打扰他。”我说。
“转达命令的优先级低于直接命令的优先级。”它回答,“主人要求我通知他访客的到来。”
“那么请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们在数据站的‘里面’吗?”我大声问。
“是的。”它的回答显得很迷惘。
我转过头,指着入口对面关闭的那扇门,“凯拉!”我喊道,“打碎那扇门!马上!”
“好的,女士。”他端起炮口,一炮轰了过去。
硝烟散尽,露出一条长长的走廊和焦黑的墙壁,我冲了进去,回头对着目瞪口呆的狄兰大声喊,“快来!”
“损坏,事故损坏……”机械精灵大声重复着混乱的话语,但是没人理会它。我们一窝蜂地冲进了走廊。
狄兰怒气冲冲赶上我,抓住我的肩膀要我停下来。“你刚才不是说会有防御系统吗?”他责问道。
我对于他这么做非常恼怒,试图掰开他抓着我肩膀的手,但是他比我有力,而且他的手下也赶了过来,都端着枪。
“妈的。”他们叫嚷着。
“防御系统只是针对外来的破坏。”我不得不解释道,“机械精灵是很愚蠢的,对它来说,会客室属于‘内部’,因此它会把凯拉的攻击认定为一次‘事故’而不是‘入侵’,暂时不会打开防御系统,在它的逻辑回路弄清楚我们是入侵者之前都不会,但是我们得快一点,因为它已经通知它的主人了。”
狄兰仍然不肯放手,“你刚才在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对它说话!”他厉声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说谎!”
就在这时,凯拉的枪顶上了狄兰的额头。
“放开她。”他冷冷道。
狄兰的手下纷纷举起枪来,情势一触即发。
我伸手按住凯拉的枪,扭头瞪着狄兰,“你,要我,来做这个活儿,正是因为我是专业的。如果没有一个古言师和那个机械精灵对话,我们现在都得死在会客室里。拜托,狄兰,如果你不信任我,你他妈的要我来干吗?”
他怒视了我一会儿,扭头对手下说,“放下枪。”
看他们把枪放了下来,凯拉才收起他的武器。
“我们现在该往哪儿走?”狄兰问。
我看了看,“右边。”
事后回想起来,我该警觉的,整个事情过于顺利,顺利得不对头,但当时我们只是埋头奔跑,冲进数据中心,耳边还不停响着那个机械精灵聒噪的警报声。混乱的气氛让我没法警觉起来,事实上我几乎是昏头昏脑地跟着他们走。
数据中心很大,位于一个大洞穴里,到处都是精密的仪器,有很多资料和图纸散落在地上,似乎离开这里的人非常匆忙。
然后我看到了那两具骸骨。
它们躺在一张铁床上,头上接着一些奇特的数据线,这些数据线连到中央电脑上。我让狄兰的手下不要碰机器,只搜集图纸资料,然后自己走过去端详那两具手牵手的尸体。
从衣服上来看,尸体是一男一女,屋子里的空气很干燥,干燥的空气使得它们变成了干尸。蜡黄的皮肤裹在骨骼上,看起来格外狰狞,我压下恐惧,尽量让自己的注意力放在那些数据线上。它们导向中央电脑,中央电脑本身又连接着一个机器,上面有一排奇特的插槽。
“巴斯塔德的灰啊……”我轻声说着,拿起那机器上的一张纸,上面打印了一行行的字迹,但是我一个字都不认识。
这不可能。
我认识每一种古语,包括塔罗浮城里最复杂的典籍,我熟悉它们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一样,但是这些文字——它们的排列看起来只能是文字——在我看来只是一些点和线,一些墨迹,一些鬼画符。
难以置信,我曾经听到过一些传说,据说除了第一古语之外,还存在着“0号古语”,据说那是黄金时代埋藏最深的秘密,即使在重见天日之后仍然没有人能够解读。
我按捺住既兴奋又恐惧的心情,去看后面的图示,这些图示倒是非常清楚:第一张图是一个人躺在床上,头上接着数据线。第二张图是一个小人儿从数据线里走出来,走到机器里的一块芯片上。第三张图是这个芯片被安到另一个人的脑后。第四张图……看上去非常古怪,我只能理解为那个小人儿住进了那个被安装芯片的人的脑子里。
我转过头去看着那两具尸体,有什么地方非常熟悉。那具女尸握着男尸的手,但是只握了小指和无名指……我头脑中灵光一闪:录像!
在录像上,那个北地女人牵着男人的手,也是这样的握法,一前一后走上了海滩。
寒冷从我的头顶一直流到脚跟。我叫来狄兰,让他看那两具尸体的手,他的脸迅速变白了。
“你想说什么?”他问我。
我拿起那张纸给他看。
“你认识这种语言吗?”他问。
我摇摇头,“我几乎认识每一种古语,但是这一种不行……我猜是传说中的0号古语,黄金时代结束之后没人能解读它们,只有黄金时代的人才能。或者像这些图告诉我们的那样——那些用古技术保存下来的……鬼魂。”
他看着我,我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恐惧。
“东西到手了就撤退吧。”我说。
他点点头,顺手抓起那台机器上的一卷图纸,对他的手下喊叫起来。一群人开始往门口跑。
就要到门口的时候,凯拉猛地拽了我一把。
我眼睁睁看着铁门沉重地砸向地面,将我们和先进去那几个人分开来,狄兰还在后面,而我差点被那铁门切成两半。
那只机械精灵启动了防御系统。
队伍被分成两边,狄兰气恼地跑过去敲打铁门——突然从对面传来响亮的枪声和凄厉的惨叫声,我看到狄兰向后退了一步,肩膀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幸运的是,我们并未受到防御系统的攻击,或许是最初的设计者不想破坏这里的设备,但是狄兰的手下很可能全军覆没——门外的喊叫声已经渐渐小了下去。
狄兰转过头看着我,他现在孤立无援,显得惊慌失措。
我转头看了看数据中心,那台巨大的计算机显然有和它体积相称的通风管道,足以爬过一个人去。我向上指了指。
“通风口。”我说。
就在这时,一阵倦意袭来。
该死,我早该料到防御系统会搞出毒气……
天旋地转,我最后看到的是凯拉焦急的脸,以及迅速接近的地面。
醒过来的时候,天旋地转,头晕眼花,我甚至觉得是船盖在我身上而不是我躺在船上。
“船?”
我挣扎着睁开眼,天色已经渐亮,视线尽头是红城建筑在悬崖上的巍峨城墙,锈红色的墙体映衬着东方海面上微红的晨光。
我觉得嘴里又苦又干,像是有人在我嘴里塞过一只苦瓜味儿的羊毛袜子一样。
“巴斯塔德的灰啊!”我咒骂起来,嘶哑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几乎不像是我自己的。
一张担忧的脸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是凯拉,他看上去似乎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他把水递给我。
“所以我们活着出来了?”我嘟哝着,接过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清凉的水滑入喉咙,感觉像是干枯已久的土地被滋润了一般舒畅。
“战甲头盔是密封的。”凯拉笑笑,“毒气对我没用,所以我就带着你们俩出来了。”
我眯起眼睛,“你穿着那么大块头的东西爬通风管道?”
“没。”他耸耸肩,“我直接把地下室的顶炸开了。狄兰气得够呛,说我毁掉了资料和数据库。”
我吃吃笑了起来,想象着凯拉身穿战甲,炸开屋顶,然后夹着两个人爬上碎石块,踩过废墟,大步流星奔跑的样子。“安啦,留着资料他恐怕也没命读。”
“我就是这么告诉他的。”
我们俩正面对面大笑的时候,狄兰走了过来,看起来他比我更早醒过来,但是面色灰败,还有两个黑眼圈。一只手捂在肚子上,看上去活像是他的胃正在和小肠进行一场激烈的地下拳击比赛;另一只手抓着几张图纸,皱起眉头看着我们。
“夫人要见你们俩。”
我哆嗦了一下。“无比荣幸。”我说。
我们幸运得很,防御系统放出的是催眠气体而不是毒气,醒来后过了有十分钟,我就行动自如了。狄兰的糟糕脸色倒不是因为催眠气体,而是因为他晕船。
我帮凯拉脱下战甲,这一套东西差不多有半吨重,穿上的时候不觉得,脱下来堆在甲板上实在非常可观。狄兰看着甲板上这一大堆东西,牙疼似的皱起眉头。
“我们得先把战甲送到仓库里去。”我向他解释道,“你说过去见夫人不能带武器。”
他点点头,让手下打电话叫起重机来。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让凯拉穿着战甲下船自己走进仓库,但是晚上能这么干,白天就太过招摇了。狄兰也希望这次行动更隐秘一些,事实上,我衷心希望他不要吝啬给船员和手下的封口费。
我拉开带上船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一副套在腿上的助行支架。狄兰还在我们身边晃悠,我无奈地抬起头看着他,“对不起,请回避一下。”
“啊?哦。”
他走出去,关上了门。
凯拉轻笑一声,坐到床上去,伸手解开腿甲的搭扣和神经接口。我帮他脱下沉重的腿甲,双腿皮肤上明显有摩擦变红的地方,有些部位已经破了皮。
这才是我坚持要他尽快脱下战甲的真正理由,长时间穿戴这种东西会对身体造成不良影响,包括皮肤擦伤和神经紊乱——通过神经接口,机甲战士可以把自己的神经和机械战甲接驳起来,他们能随心所欲地控制战斗机甲的动作,但也会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我拿了一条软毛巾,蘸了药水,为凯拉揉开支架固定处的淤血,擦洗那片磨伤的皮肤。他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就好像那双腿长在别人身上一样。
“这感觉真糟糕。”他笑着说。
我点点头,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
——如果不依靠战甲或者助行支架,凯拉没法站起来,也没法行走。
平时无论天气多热,凯拉穿的几乎都是长裤,也从来不去海滩,因此绝少有人知道他双腿瘫痪的事实。我还记得刚刚认识凯拉的时候,他穿着机动战甲,威风凛凛地站在“钳子”老大身边,可是换班的时候却要用轮椅把自己推回房间去。
作为机甲战团的成员,凯拉和他疯狂的同伴一样大肆改造自己的身体,用合金强化骨骼、用激素强化肌肉、将神经切断接驳上芯片……但是稍有偏差,就会带来不可预料的后果,他在一次手术中失去了对双腿运动神经的控制能力,并因此落到了一个黑帮手里。
在和他一起大闹“钳子”老大的堡垒、并结伴逃到红城之后,我找人为他设计了一套基于神经接驳系统的助行支架,这样一来,依靠这套精密的神经-机械接口和轻便坚实的合金支架,凯拉得以在日常生活中也行走自如。
从那时候起,装卸助行支架就成了我们之间小小的秘密仪式。
“这一套支架的骨架不错,轻,而且结实,下次去大约翰那里的时候我就按照这套订。”我试了试新的支架,比照着凯拉的腿,把关节衬垫装上,仔细调试。
“支架不错,但是接口有点问题。”凯拉指点着几处神经接口。
“我看看。红城的技术应该不比战团的差。”我小心地卸下一个外接口拆开来,对着阳光眯起眼睛仔细地看着。
“哦,该死。”
我咒骂了一声,从盒子里拿出另一个来细看。这些东西不对劲。
“怎么了?”他柔声问道。
“被骗了。”我咬牙切齿,把盒子里的接头都倒出来一字摆开。“吴老六卖给我十二个接头,只有上面三个是真货,下面的都是仿造品。妈的,看走眼了。”
凯拉安抚地拍了拍我的手背,“我们应该还有备用的。”
“有。我记得我从比奇湾来的商人那里买过几盒。”
我从工具包里翻出另外一盒接头——它们看起来干净漂亮,接线整齐细密,老六卖给我的劣质品虽然外表仿造逼真,但是一看内部接线就知道不是好货。
我帮凯拉装好神经接头,连上线路,贴上皮肤保护垫,固定支架。小心地一个接口一个接口慢慢调试,凯拉活动着脚踝和膝盖,表示已经差不多了。我扶他站起来在船舱里走来走去,熟悉新支架的感觉。
“这几个接口感觉不错。说起来,也许我们哪天应该找吴老六谈谈。”他说。
“唔。”我真的没心思去想吴老六的事情,“等我们见过夫人再说吧。”
我们站在船头,看断崖之上巍峨的红城渐行渐近。
初升的阳光照耀着城内的六座尖塔,那些塔象征着市议会和夫人的权利,也象征着这座城市:高塔之下,海波之上,夫人羽翼庇护中的自由之城。
当然这都是场面话,实话是这样的:在这个城里,你只要不引起夫人的注意,就可以过得很快活。
我看了一眼凯拉,他无奈地向我耸耸肩——我们快活的日子很可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小艇直接开进了夫人的船坞。狄兰让手下去卸装凯拉的战甲,自己带着我们两个走上通往夫人城堡的电梯。他带我们来到一间大会客室,里面没人——夫人不会等待任何人,只有别人等她的份儿。
“对不起了,凯拉。”狄兰看着我们,嘴角微微勾起,他身后的仆人推出一架轮椅,“请你把你腿上的助行支架卸下来。”
凯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愤怒的光芒,但立刻被他压了下去。“那样的话,你得把我扛上夫人的楼梯啦。”他调侃着。
我紧紧握着拳头,指甲嵌入了肉里。
凯拉最讨厌的就是这件事:在众目睽睽之下卸掉腿上的助行支架,把他从一个战士再次变成一个双腿瘫痪的残疾人,一个无助的男人……我和他一样讨厌这种行为,甚至比他更愤怒。
不过,凯拉这次并没有像我一样生气,至少没有表现出来,他抬头看着我,笑了笑,伸手轻拍我的手背。
“夫人会来这里和你们见面,在那之前,还请你们交出一切武器,接受身体检查,并且卸下你的助行支架。”狄兰一脸公事公办的态度看着凯拉。
好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我厌恶地吐出一口气,“更衣室在哪里?你总不能让我们在这儿脱衣服吧。”
在狄兰的示意下,一名男仆和一名女仆走了过来。
“男士这边请,女士那边。”男仆毕恭毕敬地说。
凯拉和那名推着轮椅的男仆走进了更衣室,那个女仆跟着我,我们来到一个小隔间里。我从腰带上取下手枪和带鞘的鱼刀,让她把我身上搜了个遍。女仆甚至反复拍打了我的头发,以确定我的短发里没有藏东西。
憋着一肚子火,我走出更衣室,正好看到凯拉吃力地推着轮椅过来。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飞跑过去帮他推轮椅,还把那男仆吓了一跳。
这一次,狄兰倒是没有说什么。
我们又等了好一会儿,突然,悦耳的铃声响起,狄兰迅速站到门边,恭敬地打开门,夫人微笑着走了进来。
每一次看到她,我都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我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年龄,她看起来和年轻人一样容光焕发,但是和老人一样威严。她的眼睛是深褐色的,黑色厚实的长发卷曲着披在肩头,衬托出那张貌容姣好的脸庞。身上那条红色长裙勾勒出曼妙的曲线,令她显得更加美丽动人。
但那不是你可以去把玩的美丽,对不那么自信的男人和女人而言,夫人身上有一种势不可挡的气质,可以直接碾过你,而且不带半点怜悯。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她能够统治整个红城的原因,她是高墙内独一无二的女王。
同时也是我们的庇护者。
没有浪费时间寒暄,夫人让狄兰拿来一个文件夹,她挥了挥手,仆人就都退了下去,只留下狄兰站在她的身边。她从文件夹里抽出几张纸来放在桌上,轻轻推到我的面前。
“这几张图纸,是你们从数据站里带出来的。”她说,随后又拿出另外两张图纸,“这些,是我的线人从‘云州’公司里偷出来的。”
我接过来看了看,这些图纸看上去是同一类型,上面用古语注明了各种不同的数据、时间和内容,我试着把它们按照一定的顺序排列出来——这是一套完整的蓝图,也许中间缺少一两张,但是关键的部分都在,包括一台机器,一组电路图以及完整的芯片设计图。
“你能翻译它们吗?”夫人的声音悦耳动听,却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威严,“这些蓝图?”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因为我已经看到了上面的鬼画符。该死,这些是什么语言?说的什么意思?
“这里有一些我不能辨认的语言。”我老老实实回答,“几乎没有古言师解读过这种语言。也许塔罗浮城的语言大师可以,但我做不到。”
夫人沉吟了片刻,丢过几张纸来,“那你把这个解读一下,就在这儿。”
我接过那些纸,这是一段记录,用第二古语写的,比较容易读。事实上它们是某篇典籍的拓本,来自黄金时代末期。上面记述的是一种强大的技术,可以让人类用机器将自己的灵魂——或者说记忆——转移到芯片上,然后利用芯片进入别人的头脑,不断更换身体……
在文件的末尾,作者意味深长地写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是永生的。如果你不考虑他们要寄宿在另一个活人身上这一令人厌恶的事实的话。”
我小心翼翼斟酌着词句把文本慢慢翻译给夫人听。她褐色的双眼注视着我,嘴角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手指轻轻敲了敲桌上的蓝图,“好吧,夏歌。这些蓝图的复制品,你拿回去,把它们翻译出来给我。不能解读的部分可以略过。”
说完,她便起身离开。
“夫人!”我连忙提出一连串的问题,“您想制造这台机器和记忆芯片?云州公司会不会找我们的麻烦?还有……”我迟疑了一下,“那两个人到底是什么人?”
她停住脚步,背对着我。
“我承诺过在‘钳子’巴普尔的通缉令下庇护你,夏歌,我庇护你和你的同伴,但相应地,你们也要为我做事,翻译它们,三天后给我,不要问多余的问题。”
说完,她曼妙的身影便消失在门后。
“安啦,夏歌,夫人会支付你报酬的。”狄兰似乎想安抚我们,“和去数据站的那笔钱一样多。”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收起蓝图,试图用纸卷遮挡自己颤抖的指尖,“当然,狄兰,钱不是问题。”
钱当然不是问题。
问题在于夫人,还有云州军火公司。这两头恐龙打起来的时候,我绝对不愿意作夹在中间被碾成肉饼的那只小耗子。
但事情大概没那么容易遂我的意吧。
我苦笑着收好蓝图和钱,和凯拉一起回家。
我们现在住在夫人势力的外环,在城东比较安静的地区租下了一栋公寓楼的顶层,挂着一个“北歌翻译社”的牌子,时不时接点小活儿贴补家用。
到家的时候还比较早,路上静悄悄的没什么人,我和凯拉在路上顺便买了些菜,爬上六楼,掏钥匙,开门,进屋。
——我一脚踩进方便面碗里。
好家伙,沿着墙边整整齐齐放了六个方便面碗,跟阅兵似的。屋子里飘扬着一股浓烈的方便面气味。
“弥和……”我有气无力地喊。
从通往天台的楼梯传来一阵脚步声,很快,那张天真无害的圆脸就出现在我的眼前。看到我脚边狼藉一地的方便面碗,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抱歉,忘记扔出去了。”她这样说着,言语里倒没有多少抱歉的意思。
我把手里的东西丢在沙发上,按住额角,“我们出去两天你就吃了两天泡面?”
她吐吐舌头,“电饭锅坏了,我搞不定,而且楼下那几个寻仇的家伙一直盯着,我懒得出去。”
“大不了你再揍他们一次,对付五个流氓应该不算啥。”
“我懒得再打,反正他们打不过我。啊,我去练刀了。”说着,她向我做了个鬼脸,转身又跑上了天台,手里那把长刀看上去几乎和她差不多高。
这就是我们的女刀客,弥和。个子矮脾气好,一个人可以搞定五个流氓,却搞不掂一口电饭锅。
我踢了踢脚边的方便面碗,脱下那只弄脏的鞋,一只脚跳着去拿拖把。
嗯。到家了。
第二天中午,我发现有人在监视我们。
一共三个人,两个在门口停着的一辆破货车里抽烟,一个乞丐蹲在拐角处,面无表情,但是目光总是飘向六楼的翻译社书房窗户。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弥和,她点点头,确认了我的观察。
“不只他们。”她专注地擦拭着她的长刀,轻声补充道,“还有两个流动的。”
“是夫人的手下。”凯拉走过来,手里拎着两个茄子,最近他正在尝试学习烹饪,不过从锅里那摊焦油色的东西来看,似乎不太成功。
“你确定?”我从他手里接过茄子削皮,尽量嘴唇不动地和他对话。
“确定。”他点点头,“我和下面那个乞丐一起接过一些活儿。”
“我们怎么惹到夫人了?”
“也许只是例行公事,你正在和她做一笔烫手的生意。”
“唔。我建议你把枪和腿都准备好。”
他轻笑起来,扒拉着锅里的古怪食物,倒了一些酱油下去,顺手用锅铲的柄轻轻敲了敲双腿上的助行支架,“随时待命,女士。”
弥和幽灵般从我身边飘过,“我下去看看。”
没等我说话,她已经不见了。
我和凯拉对望一眼,耸耸肩,继续做菜。凯拉翻动着锅里的菜,时不时倒些调料进去,细密的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沁出来,把一缕金发粘在鬓角。我伸头过去看了一眼,锅里的东西看上去更像某种生化战争后的残余物了。
唉,男人真的不适合下厨。
在凯拉彻底糟蹋掉半个花椰菜和两只西红柿之后,我果断接手了厨房,把幸存下来的茄子拯救出来,并烹调成看上去可以吃的食品。
午餐上桌时,弥和正好闪身进来,迅速把门关上。
“三个桩子两个尾巴。”她说,“但不只是夫人的手下——猜猜还有哪些货?”
我和凯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弥和走到水龙头边,挽起袖子洗手,“先吃饭,一边吃一边说,你们俩的枪都在身上吧?”
这顿饭吃得没什么胃口,倒不是因为凯拉烹饪的那道看上去很可怕的菜——事实上吃起来味道还可以,就是看上去像火灾现场似的。事实上,弥和带回来的消息让我有点紧张,虽然看起来她和凯拉都泰然自若。
简单地说,下面有人盯着我们,而且不只是夫人的人,很可能还有云州公司的人。
这等于明确地开战。
在红城,夫人的庇护意味着最大的安全保障,无论是被寻仇还是招惹了城外的帮派,只要夫人宣布庇护你,那么你就可以安心生活,谁也不敢动你一根手指头。
我们是夫人放过话要保的人,但是云州公司却敢明目张胆地派人监视我们——这无疑是在挑衅夫人的最高权威。
至于他们监视我们的理由倒也容易猜得到,哪有炸了别人老窝对方还能咽得下这口气的……
昨天晚上我研究了一整夜那些蓝图,基本上已经把能辨认的古语部分翻译了出来。但是0号古语的部分完全没法翻译,它们缺乏比照,甚至没有词语和句子的分隔。0号古语缺乏任何一种语言必须的要素,但是从它们在蓝图上的位置来看,又的确是包含了信息的某种语言。
真要命。
虽然夫人说过,只解读那些可以翻译的部分就够了,但是我仍然希望把这些0号古语解读出来,毕竟它们夹杂在原文中间,也许包含了一些关键的信息。
现在看来,恐怕尽早把它脱手才是正确的。
我和凯拉商量了一下,弥和也表示赞成。于是我直接拨通了狄兰留给我的密线电话号码。
“基本上翻译完了,狄兰。”我说,“我建议你派车来取。因为我发现我家门外有三个桩子两个尾巴,你有派出那么多盯梢的吗?”
狄兰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我派阿卡过去。”
我感觉略微踏实了一些。
喇叭声很快在楼下响起,夫人的车来得很快。我从窗户探出头去,正好看到阿卡从驾驶室里向我招手,他一如既往带着那标志性的墨镜。车门上,夫人的纹章在夕阳映照下闪闪发光。
我拿起蓝图和翻译手稿正想下楼,凯拉拦住了我。
“我去吧。”他轻声说,“你待在家里会安全些。”
“喂!”我无力地抗议着,但是弥和已经把手搭上了我的肩头。
“你留下。”她坚定地说。
好吧……我看着他俩的神情,只能摊手认命。
谁让我是这个家里最不能打的呢……
凯拉拿着东西跳上车,飞车冲天而起,很快消失在我们的视野外。
他没回来。
我四次拨打狄兰的电话,第一次他对飞车还没到表示了一点惊讶,第二次和第三次,他没接。第四次,他接了,然后立刻挂断。
我抬起头看着弥和。毫无疑问,出事了。
“走。”她简短地说。
我点点头。
下面的几个暗哨还在,前门有,后门也有……我跑进卧室,推动书架,露出暗门,弥和跟上来,从床底拖出三个行动包,丢给我一只,然后背上自己的那只,将凯拉的行动包拎在手里。
搬进这间屋子的时候我们就买下了隔壁的房子,为的就是可能会有这么一天。
我们来到隔壁的空屋,它是这栋公寓最外侧的顶楼,楼下有一家旅馆,常年在阳台上挂满床单,遮蔽了来自下方的监视视线。弥和推开窗子,用护手扣住细细的钢索滑下去,轻巧地在外面六楼的房顶上着陆,我紧随其后。
我们弯下腰放轻脚步跑过房顶,跳下外墙楼梯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几个暗哨还傻乎乎地盯着翻译社的窗户。
沿着外墙上的楼梯,我和弥和一口气跑到这栋楼房的二层,拽开那扇防火门进去,是一个狭窄的楼梯道,我们向下,向下,直到地下三层才停下脚步。走廊尽头有一扇圆形地板门,上面满是锈迹。
我弯下腰拉开地板门,恶臭扑鼻而来,下面就是红城幽深的地下排水系统,而它是我们迅速消失在这个城市里的最佳方式。
从行动包里拽出一根冷光棒扭亮,我和弥和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在恶臭和泥水里跋涉了大概一个小时,我们抵达了避难所。它的入口位于某个下水道盲端一段隧洞的尽头,那扇门被锈迹、青苔和污泥紧紧封住,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它的位置,几乎不可能找到。
弥和侧过身子,让我过去,我走到门前,伸出手指谨慎地摸着门板上隐约的凸起。修建这个地方的时候,我把密码识别器做成隐藏的,然后埋在门里面。
如果按错了,那么我和弥和都会被门另一侧的炸弹炸死。
097335,我一个个数字慢慢按下去。
门缓缓打开。
这个地下室空间不大,里面藏着的主要是武器和一些机械设备。这样的避难所我们有好几个,其中还有两个在城外,放着所有重要的东西,家随时可以放弃,这些东西可不行。摆脱了那些盯着我们的“眼睛”后,我觉得轻松了许多,但仍然担心着凯拉。
我和弥和盘点了一下装备,凯拉的行动包里原本就有一副新的轻合金助行支架,我从架子上拿了一把刀和一把短枪装备在支架上,然后把支架折好放回包里。想了想,又挑了一把比较轻便的P226自己带上。我开枪还算准,虽然反应比起专业射手总要慢一些。不过,多一把枪总是好的。
弥和在用软布擦拭她的长刀,她的眼神冰冷专注,黑色瞳孔里倒映着白色刀刃的流光。
“你觉得可能是怎么回事?”她低声问我。
“不知道。”我摇摇头,“也许云州公司和夫人开战了,也许有人找凯拉和阿卡寻仇……什么都有可能,但是我们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有什么好建议?”
我咬咬牙,“到白璐酒吧去,找‘喇叭’谈谈。”
避难所里有个衣柜,我从里面挑了一件新T恤和一条牛仔裤。弥和找了条裙子。我们稍作打扮,看上去就像是第一次去酒吧钓男人还怯生生拖着女伴同行的菜鸟。我把枪藏在背后,没看到弥和把枪藏在哪儿,也许是她柔顺的披肩长发下面?她还带了一把短刀,而我的鱼刀也贴在腰带上。
“走吧。”她说。
我们从另一个门摸出去,这条路相对干净一些,一条楼梯通向地表,弥和用手提着高跟鞋,穿着软鞋一直走到出口,才把鞋子换下来。
出口处是一间空置的平房,我们打开门,走进喧哗的街道,手挽手向酒吧走去。
白璐酒吧里以旧城区的年轻人居多,他们留长发听震颤音乐喝啤酒,女孩不多,醉醺醺的男人倒是不少……“喇叭”就在这儿混,找他很容易。
我不知道“喇叭”的真名叫什么,好像也没谁知道。“喇叭”就是“喇叭”,这个小老头儿虽然每天都醉醺醺地趴在酒吧的桌子上,但却手眼通天,基本上红城里发生的大小事情他都知道。有些人传说他有某种黄金时代才有的特殊技术,而我宁愿相信他有一套成熟的情报网。
不过找“喇叭”谈话必须当心,他会把一切消息卖给任何人,因此很多去找喇叭的人自己的行踪反而成了“喇叭”出售消息的一部分。不到万不得已,我甚至不想靠近白璐酒吧半步。
我和弥和进去的时候,一群人正在舞池里伴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扭动身体,我扫视了一圈,很容易就看到了“喇叭”那双阴森森的眼睛。
他正在盯着我,事实上他正在招手让我过去。
我感觉不妙,但是既然已经来了,就索性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弥和跟在我身后,她的手搭在腰带上——可以随时拔出短刀。
“喇叭”看起来没喝醉,事实上他看起来非常清醒。
“你来买消息。”他只是打量了我一眼,便笃定地说。
“对。”
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周围的人看到是来找“喇叭”,都识趣地转过头去。
“提问题吧。”他露齿而笑,“一个问题一千块。老喇叭什么都知道。”
这就是该死的“喇叭”的价格,而且他绝不接受讨价还价。
在来的路上,我已经仔细斟酌过了问题。
“今天上午,有一辆夫人的公务飞车从北歌翻译社起飞前往夫人那里。”我慢慢地说,“司机是夫人身边的阿卡,乘客是一名叫凯拉的金发男人。他们有没有到达夫人的城堡?”
“没有。”
一千元就这么出去了。
“那么这辆飞车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老喇叭压低了声音,“从海上来了一群来历不明的家伙,突袭了这辆飞车,把它打进了海里。”
又是一千元。
“车上的人怎么样了?”
我把三个一千元的小纸卷从桌子底下塞进老喇叭手里,他咧嘴一笑,“阿卡死了,被那些人当场崩了,你的凯拉没死,也没受重伤,至少被那些人押走的时候他是自己走上另一辆飞车的。”
巴斯塔德的眷顾啊……我意识到老喇叭已经知道了我是谁,但是现在没时间计较这个。又一个纸卷转手,“凯拉现在在哪儿?”
这个纸卷被老喇叭轻轻推了回来。
“老喇叭不知道。不知道的回答不要钱。”
我气恼地看着他,“那些人去了哪儿?你要多少钱才肯回答这个问题?”
这一次,他没有回答。
很明显,他知道,但是他不想说,这个问题比一千块昂贵,甚至也比他老喇叭的招牌昂贵得多。
有些“答案”是惹不起的。
我的头脑中飞快转着各种可能性,寻仇的“钳子”老大雇用的人?抑或是云州军火公司的报复?我得不到直接的答案,但或许能旁敲侧击地获得它们。
“老喇叭也知道城外的事吗?”我问。
“当然。”
我把两个纸卷放进他手里,“第一个问题,‘钳子’老大上个月有没有从红城买军火?”
“买了。”他的回答斩钉截铁。
“第二个问题,他买的是夫人的军火还是别人的军火?”
“红港出去的军火。夫人的军火。”
我点点头,掏出手中最后一个纸卷,“最后一个了,老喇叭,今天上午在东城那边有几个新桩子,其中一个脸上有一半都盖着白癜风,我曾经在云州军火公司院里看到过他,他是谁?”
老喇叭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小子外号半边白,是‘树洞’手底下的耗子。”
“哦,妈的。”我低声咕囔。
“谢谢,很高兴和你做生意。”我微笑了一下,起身和弥和离开酒吧。
“怎么样?”走出酒吧后,弥和问我。
“这是个局。”我心里头一股子怒气不知道向谁发,“这事儿从一开始就不对劲——你想想,弥和,假如你是个黄金时代的鬼魂,偷了两个人的身体上了岸,辛辛苦苦用好几年时间建立起一个大公司,却把自己的老家底就那么丢在两百海里外一个无人看管的荒岛上,交给一个傻得不能再傻的人工智能。那个数据站有一扇经常使用的会客门,但是里面却积了半寸厚的灰,还有他妈的有两具骨头放在那儿。你觉得这算怎么回事儿?”
“有人把我们设计进去了。”弥和薄薄的嘴唇好看地翘了起来,但那神情绝对不能算是笑容,“既然知道凯拉暂时没事儿,我们先回避难所去,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我点点头。
虽然话是这样说,但最后我还是与弥和兵分两路,她绕回翻译社附近去探探风头,我先回避难所,琢磨一下那些从数据站里带出来的蓝图。
夫人给我那份蓝图也是副本,已经翻译好给凯拉带走了。手里目前这些蓝图是我在翻译社的时候复制下来的,在复印了两次之后,有些字符已经变得模糊。
挂念着凯拉,我几乎无心琢磨这些该死的古语,头脑越发纷乱,一怒之下,我把蓝图丢在了地上。
有花纹从字符中浮现。
我吃了一惊,捡起来细看,看不出端倪,于是又放到地上,隔着一段距离来看,果然,那些0号古语的断句和空白里浮现出某种花纹,和第一古语的段落似乎相互呼应。
我蹲下身子,又站起来,远远近近看了几次。
这几张蓝图上,第一古语的段落和0号古语的段落都是手写的,散乱地分布在蓝图的边角和注释上,有一些甚至写到了图纸的空白处,这些段落的分布显现出某种图样——事实上是两种图样,不同文字段落显现的图样并不相同。
我兴奋起来,裁了些白纸条,把蓝图按照顺序排好,一点一点把0号古语的段落挡起来,一个完整的图像便渐渐在那些第一古语的段落里显现出来。我看到弧线和漩涡,我看到一些点和一些线条,我还看到……
我看到世界从正中央裂开来,分崩离析成一块一块。
我的老师曾经告诉过我,古语可以杀人。
最后一条白纸从我无力的手中落下去,盖在蓝图上,完整的图案显现出来,我无法形容它的形状,它像一个带着芒刺的漩涡,又像是闪烁着黑光的洞穴……事实上,它存在的意义并不是为了让人解读它的形状。
而是让人去死。
我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头脑和躯体仿佛已经脱离开来,我记得我的老师讲过的那一课:黄金时代的人们发现了最可怕的武器,他们计划用语言深入敌人的头脑,在说话和谈笑间摧毁对方的思想和生命,但是当这一切运作起来的时候,他们自己也未能幸免。世界随之毁灭了,只有那些对古语一无所知,只使用冷僻语言的民族活了下来。
我们是古言师,在生和死的边界跳舞,认识古语就等于认识死神。
我曾经记得这一切,然后我愚蠢地把它们忘记了。
我跌入黑暗深处,听到某种深沉遥远的搏动声,那是我心脏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我听到一个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喊着一个我几乎已经忘记的名字。
“鸽子?鸽子?夏歌?喂!醒醒!”
弥和摇晃着我,而我有一种被人从黑暗里硬生生拔起来的感觉,头很痛,几乎没法思考,肩膀也很痛,我跌倒的时候撞到了架子?似乎是的,我突然想起那几张蓝图,猛地坐了起来,把弥和吓了一跳。
“别看蓝图……”我含糊地说着,用眼睛余光扫着地面,还好,我跌倒的时候把那些图样踢散了,谢天谢地弥和没有看到那东西……
“怎么了,鸽子?”她紧张地问,“谁袭击了你?”
“不是‘谁’,是这个玩意儿……”我用脚尖踢了踢蓝图,勉强扶着墙站稳,“这些该死的鬼画符根本不是什么见鬼的0号古语,它们是他妈的保护机制……”
我终于明白了那些“0号古语”的意义,它们事实上是毫无意义的乱码,唯一的作用就是分割开蓝图上那些用于杀人的文句,当段落和句子被分割开来,整体的含义就没法传递,也没法破坏阅读者的头脑。
而我蠢到把它们遮盖起来,自己找死。
“这蓝图很危险……”我疲惫地坐下来,“你在外面打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有个足够给力的消息。”弥和轻笑一声,“夫人好像出事了。”
我差点跳起来。
“堡垒的门紧紧关着,全城戒严,满天都是疯了一样飞来飞去的车子,咱们的房子附近塞满了桩子和探子,还有一大堆杀气腾腾的夫人手下,但是没人知道夫人出了什么事儿,据说是病倒了,很严重,而且……”弥和讽刺地笑了起来,“似乎那些家伙认为这事儿是我们干的。”
我揉着疼痛的脑袋,对刚才的事情仍然心有余悸,如果夫人和我一样看到了蓝图里藏着的东西,我不认为她会比我更走运——尤其是如果有人故意给她看的话。
“为什么是咱们?”我问。
“狄兰放出来的话。多简单的事情嘛,昨天早上你们才和他一起从数据站回来,你和凯拉好好儿的,他带去的手下死了一堆。你们带了东西进夫人城堡,紧接着今天就出了事儿。夫人是死是活不知道,她的信使飞车被袭击,身边最亲信的阿卡被来历不明的人崩了——但同样一批人,却偏偏只是把凯拉带走。换了是谁也会怀疑我们的。”弥和苦笑着看着我,“或者说,怀疑你,来历不明的古言师女士。”
我翻了个白眼。
来历的问题确实很麻烦,我的来历大概只有夫人和身边两个伙伴知道,但是这完全没法作为市议会面前的呈堂证供。
“我没干这事儿。”我轻声说,“我觉得你和凯拉也不可能干这事儿。有‘钳子’老大在城外盯着,暗杀夫人对咱们三个没半点好处,但是这事儿说出来只有夫人自己才相信……那么是谁干的?谁想要夫人的命,还想拿咱们顶缸?”
弥和看着我眨眨眼睛,“谢谢你的信任票,鸽子,我们还是把势力盘拿出来摆摆看吧。”
我不记得势力盘这东西是谁发明的了,废土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势力,有时候结盟,有时候背叛,有时候相互攻击……只用脑子硬转恐怕根本弄不清楚谁是敌人谁不是,某些废柴在想明白怎么回事儿之前已经挂了。
势力盘就是用于分析复杂形势的,它有点儿类似棋盘,中间的圆圈里写着“目标”,而外环分成三等分,分别写着“己方”“敌方”“无关”的字样。棋子则是一个个X形的夹子,上面夹着可以写名字的纸片。
我把最大那枚棋子写上“夫人”的字样,放在“目标”区域里,这很简单,无论是谁设置了数据站那个局,利用蓝图来做他想做的事情,花费这么大的周章,目标不可能是我们三个人或者小小的翻译社。要干掉我们,比这省力气的方法多的是。
我开始写这次事件相关的人,最初是狄兰,我,凯拉,还有那些手下……然后是云州军火公司的两名神秘人物,还有那些楼下盯梢的家伙,我想起了“半边白”,就把他也写了进去。
弥和拿过笔,填了一个“巴普尔”上去。
“这不太可能。”我指出,“钳子老大跟我们有仇,但是他没理由为了这个搞掉夫人。这费劲儿程度已经超过你出门拜访邻居先从反方向环游地球一圈了。”
“还是要考虑进去。”
“我之前就考虑过劫走凯拉的是不是巴普尔,然后我问了老喇叭,他说钳子老大上个月还在和夫人做军火生意。”
“唔。”弥和点点头,把写着“巴普尔”的棋子放到“敌方”离中心较远的位置。我把棋子一一就位:“敌方”放着“云州军火”“半边白”和“巴普尔”,“己方”放着“夏歌”“弥和”“凯拉”,“无关”里放着“狄兰”“阿卡”。
“为什么把这个家伙单独写出来?”弥和指着“半边白”问。
“他是‘树洞’的耗子,谁给他钱他就给谁做事,也就是说,他可能昨天给云州公司干活,今天就给别人干活。”我解释道,“之前我以为他可能是巴普尔雇来的,但是现在觉得不像——事情不太可能赶这么巧的。”
弥和点点头,把“阿卡”移动到了“目标”的圆圈里。
“干掉夫人和阿卡对谁有好处?”她自言自语地说着,把“云州军火”推向前一步。把代表我和她的棋子向后推了半步。
“留下凯拉对谁有好处?”我问。
“要给真凶顶罪,就必须在那个时候留下他。”弥和说。
“不管真凶是谁,他多半雇了半边白来盯着我们。还有一群从海上来的干掉阿卡的家伙……”我的话突然顿住了。“这不合理。”我轻声说。
“嗯?”弥和抬起头。
“假如云州军火设了那个局,不,不管是谁设了那个局,他都没办法保证夫人会被那张图纸杀死。因为夫人自己不是古言师,她不会去看那张图,也不会突发奇想把那些读不懂的段落盖起来试试看。她是夫人,不是好奇的小姑娘,也不是闲着无聊琢磨图纸的学者。”
“你是说……”
我深深吸了口气,“不管是谁设计了那个局,如果他要确保夫人被杀死,就得确保在夫人身边有一个人给她看那张蓝图,而且提醒她把看不懂的地方盖起来。”
夫人身边有很多人,但是亲信并不多。我可以举出一百个可能的人选,或者两百个,但是最合理的只有一个人——那个自始至终和我们一起在这个局里,把水搅得越来越浑的家伙。
我轻轻拿起写着“狄兰”字样的纸条,放在“敌方”区域里最靠近目标的地方。
“他不懂古语,怎么利用那张蓝图?”弥和提出异议。
我摇摇头,“他不需要懂,那张蓝图不是靠文字里传达的含义杀人,而是靠那些线条和笔画拼成的图案来杀人,他只需要知道怎么用,不需要知道是什么内容。如果这次的事情是他策划的话,那么很多问题都可以解释了——他需要我们给他顶缸,而且还需要我身为古言师的名声来让夫人相信那蓝图很重要,什么见鬼的黄金时代芯片幽灵……我猜,他可能是偶然发现了那个数据站和这套杀人的蓝图,然后把它织进自己的计划里,也许他和云州军火合作了,也许没有……但这些事情绕不过他,这是肯定的。”
“杀掉夫人对他有什么好处?”
“夫人几乎足不出户。”我轻轻弹了一下那张纸片,“她大部分的生意都交给狄兰打理,如果她死了,这些生意会直接落到狄兰手里,他甚至可能直接打点市议会,让自己成为红城的统治者。”
“听起来不错。”弥和指出,“但是我们没有证据,也拿他没办法。”
的确。
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这些都只是推测。而且,就算真的是狄兰干的,我们能拿他怎么样?
我攥着拳头,深深感到自己的无力。我希望自己能够强大一点,但是遇到狄兰这样的对手……古言师又算得了什么?
我灵光一闪。
“他不是古言师。”我喃喃道。
弥和看着我。
我抬起头专注地盯着她黑亮的眼睛。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为凯拉冒一次险?”我问。
“你确定他能上钩?”弥和一边嘟囔着,一边帮我把那个东西粘在头发里。胶水弄得我很痒,但是我只关心它能不能粘得牢。
“我不确定。”我轻声说,“但是我有个要求,弥和,你千万不要听我对狄兰说的话。”
“哦?”
“我会对他用古言师的咒语。”我说。
下午四点,整个红城已经开始大搜捕,几乎像要把城市翻过来抖三抖让我们掉出来一样。我希望凯拉还活着,或者说,我希望狄兰还留着凯拉的命。
他最好别伤害凯拉。
我和弥和找了一间废弃的公寓,一番忙碌之后准备停当,弥和走到门口去警戒,而我拨通了狄兰的密线电话号码。
当他看到是我的时候,立刻想要喊人。
“狄兰!”我厉声叫他的名字。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言语拥有力量,有一种力量可以透过声调直击意识,我曾经学习过这种力量——谢天谢地,我还没有忘记这个技巧。
“我要和你谈一笔交易。”我飞快地说,快到让他来不及思考或者打断我,“不要指控,不要提出问题,不要喊叫,狄兰,我要和你谈一笔交易,关于蓝图,以及凯拉。”
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你的蓝图杀死了夫人。”
“那不是我要和你谈的事情。”我挥了挥手,仿佛夫人的死根本不值一提,“我有我的筹码,狄兰,我知道蓝图上0号古语里真正的信息。”
他嗤之以鼻,“就算是古言师也没法从那些乱码里解读出东西来。你还有多少谎言,夏歌?”
我微笑。“古言师当然无法解读,但我不是古言师,我根本不需要解读。”我说。
我伸手撩起额前的头发,让他看到我额角上紧贴的弧形芯片。然后放下头发,让自己脸上的轻蔑表露无遗,“你发现数据站的时候就该知道,那张蓝图并不只是用来杀人,我们是真实存在的。居住在芯片里,寄生在人类身上——我知道如何上传头脑,我知道如何永生,因为我自己就是黄金时代的幽灵。我的秘密就是我的筹码,狄兰,而我愿意拿它来交换那个叫凯拉的男人。”
他看着我。
“我对你的永生不感兴趣。”最终,他回答。
进入讨价还价的阶段了。
“你会感兴趣的。”我微笑,“你可以拥有红城三十年?四十年?你会老,你会变蠢,你会咳嗽和脱发,会弯腰驼背,牙齿脱落,到那个时候你会后悔没有和我做这笔交易。把凯拉带给我,我要他完整的,好好儿的,然后我会把永生给你。”
狄兰皱起眉头,“一个黄金时代的古老幽灵为什么想要一个毫无价值的瘫痪男人?”
我保持着微笑,交叉手指。
“一个拥有战团神经交互技术的男人。”我更正道,“现在唯一拥有神经交互和数字化上传技术的地方就是机甲战团。他们不太喜欢我,但是还好,我找到了凯拉。”
狄兰看着我,若有所思。
“把凯拉带给我。”我重复道,让力量缓缓渗入自己的声音,“然后,我把永生的技术给你。一个交易。”
狄兰笑了,那是残忍的笑容。
“我可以逮住你。”他说,“然后从你的嘴里把秘密掏出来。”
“我会在那之前把自己的脑袋轰飞的。”我冷笑着回应,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角,“这只是一具皮囊,狄兰,一具皮囊,我有很多自己的拷贝芯片,待在很多安全的地方。如果你不做这个交易,我会和别人做。到那时候你就不得不等在某个地方,等着不知道来自什么地方的枪把你的屁股轰成筛子。我需要凯拉,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必须向你购买这个人。”
狄兰的眼神陡然阴鸷起来。
“你打算在哪儿做这笔交易?”最终,他这样问。
我和弥和找到的这个暂时容身之处曾经属于一些年轻飞车党。屋子大而空旷,墙壁上满是张牙舞爪的喷漆和涂鸦,大部分窗子都被水泥和碎砖封了起来,狄兰和他的手下如果想进来的话,就只能穿过唯一的一条走廊。
眼下,弥和正趴在天花板上面的暗格里,向下看着那扇敞开的门,我坐在一堆炸药上,无聊地摆动着两只脚。
说实话,这种烈性炸药坐起来真的很咯屁股。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弥和向我点点头。
他们来了。
我敢打赌,狄兰的手下已经把这栋建筑物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但是我不在乎,我在等他们来。
几个身影出现在门口,看到我屁股下面的炸药,他们吓得倒退几步,拼命打着手势。
我把手放在起爆开关上。
“如果你现在起爆的话,会把凯拉一起炸死的。”狄兰冷笑着的声音传来——他果然自己来了。
我和他说的所有话语里,都渗透着一个重要的暗示,我要他亲自前来,亲自而不是派别的喽罗出现在这个地方,这是我唯一的希望和赌注,感谢巴斯塔德眷顾,他的意志落在了我的罗网里。
凯拉在他身边的轮椅上,昏迷不醒。
他们打了他,很可能不止一次。也许是为了拷问我和弥和的藏身地点?他的脸颊上一片青肿,嘴角还有血迹。我紧张地握着起爆开关,直到看到他微微起伏的胸口,才松了一口气。
“你要的人我带来了。”狄兰冷笑,“我要的东西呢?”
我扬了扬手中的数据盘,它装在一个柔软的透明袋里,某种液体包裹着它。
“液体炸弹。”我淡淡说,“把凯拉推过来,我才会把它给你,快点,我缺乏耐心,要是掉在地上就不好了。”
这是一次愚蠢的交易。我很清楚。
数据盘到达狄兰手里的那一刻,他毫无疑问会命令那些家伙抓住我们,或者干掉我们。烈性炸药只有用雷管才能起爆,而他们大可以射杀我们,或者索性在外面围着,直到我们自己饿死。
时间刚好,微红的夕阳从高塔后面探出头来,透过房顶上残缺的玻璃,把光和影子投在我背后的墙上,那些复杂的投影落在灰白的墙壁上,一行一行,古语的字符。
每一个人都在看着我,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墙上那些图画一样的文字,那不重要,古语会悄悄渗透到你的意志里,通过你的眼睛击溃你的头脑。
我等待着。
一个男人推着凯拉的轮椅向我走过来,离我还有一点距离的时候,他用力推了一把,轮椅向我滑过来,被我一把停住。
我把数据盘放在炸药堆顶端,跳下来,拖着凯拉的轮椅,一点点向右侧的门退去,把身后白色的墙壁和夕阳投下来的字迹影子留给那些握着枪的男人。
一个男人跑上去,拿到了数据盘,迅速拆掉上面的液体炸弹。
我尚未退出房间。
狄兰举起手来,他的手下端起枪来瞄准了我。
他们倒了下去。
无声无息地,一个接一个倒在地上,一个男人在倒下去的时候,痉挛的手指扣动了扳机,子弹偏离了方向,一些打在了地板上,另一些打在了狄兰的身体里。
他的躯体颤抖着,跳动着,然后静寂下来。
但是在被枪射中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我迅速退出房间,掩上门,听到更多杂沓的脚步声和喊叫声。弥和从天花板上跳下来,和我一起抱起凯拉,我们吃力地爬上梯子,钻进暗格,盖起木板。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冲了进来。
也许是太阳的光已经转过了角度,投影在后墙上的文字消失了?我不知道,总之他们发现狄兰死了,而这一笔账毫无疑问又算在了我们头上。
弥和在前面尽可能快地爬行,拖着凯拉的帆布担架,而我在后面推,暗格很狭窄,但是我们必须尽快到达向下的梯子,否则会被发现,抓住,然后杀掉。
喧嚣的人声越来越近。
“都撤出来!”
冷厉的声音响起,似乎是扩音器?但是那不可能,那不可能是……夫人的声音?
“我以红城夫人的名义,命令你们撤出来,死者带走,受伤的送到医院抢救,其余的人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现在,立刻!”
她的声音带着不可违逆的力量,我听到屋子里那些人敬畏的嘟哝和低语,然后他们相继离开了。
“我知道你们还在这儿。”夫人的声音变得温和了一些,“夏歌,凯拉,弥和。我会在这里等你们十五分钟,如果你们愿意的话,请出来见我,我并无敌意。”
弥和转过头向我打了个手势,飞快地消失在暗格前面的甬道里,过了一会儿,她转了回来。
“是她。”她轻声说。“确实是夫人没错。她带了四个保镖,附近再没有别人。”
怎么办?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我们终究需要夫人。她的庇护,她的医院——凯拉伤成这样急需治疗,而我们如果逃离红城,又能躲到哪儿去?
我曾经信任夫人。
如今或许也可以。
“再赌一次吧。”我轻声说,“我带凯拉下去。你从暗道走。”
这样,就算夫人有恶意,我们不至于全军覆没。
弥和点了点头。
我背着凯拉走出公寓的时候,隐约感觉到周围有注视的眼睛,但是没有恶意的枪口,也没有威胁和恐吓。
夫人靠在她的飞车旁微笑着看着我,她今天穿了一身红色的猎装,长裤和短夹克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材。
“Nia ta le,Doma。”她用第一古语说。
“上车吧,伙伴。”
我松了口气,笑着回应她骄傲明亮的笑脸。
“Kana adlu,Veya。”
“不胜荣幸,女王。”
我们搬到了夫人的城堡外围,一间干净明亮的公寓里,仍然是顶楼,弥和喜欢种花,而我喜欢敞亮的天台和开阔的天空。
有些时候,夫人会开着飞车直接落在我们家的天台上,这像是一种恩宠,一种殊荣……
或者,用废土上很稀有的一个词来说,是一种信任。
“他们说我足不出户。”那天深夜,她和我一起漫步在天台上的花丛间,轻轻笑着,“那些人很喜欢把我想象成一个深宫里的女王,总觉得可以从我手里拿到权力——我喜欢让他们那么想。这样很有好处,尤其是有人想要算计你的时候,让他们略微低估你也无妨。”
我只是笑笑。
“我没真的信任过狄兰。”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低落,“我不信任我身边的任何人,事实证明这是好的,我因此能够活下来,但有时候我希望我能信任一些人——说到这个,你从未怀疑过凯拉,不是吗?”
我心里一紧。
“你始终认为他是被抓走的,而不是……和狄兰同流合污。你信任他,而事实证明你是对的。”夫人——红城高高在上的女王——此刻显得如此落寞,“有时候我会想,你是如何找到一个你可以信任的人,并且有勇气全心全意地信任他的?”
“也许……”我看着她俏丽骄傲的侧脸,“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也没法信任任何人。”
“啊,也许吧……”她突然笑了起来,转过头专注地看着我,一长串的独白从她的唇间吐出来,那是古老的语言,古老得不能再古老,穿过漫长的时光,仿佛丝棉般盘绕在夜色里。
我听得懂那语言,但是我无力回应她。她在说她自己,说她的过去,说她的现在,说她的真名和她的渴望,她告诉我那些我已经知道的秘密,但是却用另一种方式在反复地讲述。
“wa sa vuta ti mi。”她最终这样说。
我想回到从前。
“Nie sus,Veya。”我回答。
那是不可能的,女王。
最终,她跳上飞车离去,而我目送她消失在夜色里。
抬起手指,我轻轻摸了摸后脑,那里有一块坚硬光滑的皮肤,一处旧伤痕,隐隐提醒着我关于黄金时代的旧事。
可怜的狄兰,他并不知道:芯片不是挂在头顶的,而是埋在头骨深处……
我笑笑,走回卧室,凯拉已经睡熟了,我爬上床抱住他,滑入自己安宁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