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卉《大地的裂痕》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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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坦,土星的第六颗卫星,殖民历史七十七年。包括定居点四十四个,主要城市三座,官方统计总人口二十三万。以压电高分子材料出口为主要经济支柱。
实际人口数量为二十五万左右。毒品走私盛行。
1
从穹顶向下望去,巨大的峡谷仿佛大地上一道深深的伤痕。两株生机勃勃的绿色巨榕从这伤痕里生长出来,向着四面八方伸展枝叶,仿佛要将整个绿城全部笼罩在内。在那灰白色的粗大树干和根系之下,遍布着一层层隧道和洞窟,细小的灯光在黑暗中闪烁,如穴居生物的眼睛。
尼克·戴维德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佩枪,抓住穹顶上方垂下来的吊索,又向上攀了数米。城市在他身下缩小远去,巨大的半透明穹幕在他的上方展开,纤细的伞骨式支架织成一簇簇倒悬的玻璃森林。
有鸟儿穿梭其间0
他再一次检查了佩枪和滑翔翼,判断风向,展开飞翼,松开手,整个人跃入空中,向前滑去。绿色与深蓝交织的城市在视野里掠过,向下看去,深渊一眼望不到底。但这种冒险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秦锐还在的时候,他曾经告诉自己的搭档:在缉毒署,穹顶执勤算是周末远足。
前方几十米处就是他要检查的维修机器人自动工作站,他流畅地调整方向,一只手抓住工作站下方的扶手,另一只手握住吊索。一个翻身,飞翼收起,便进到了工作站下方的巢间里。
巢间内栖息着十几个维修机器人,它们被设计成鸟类的形状,便于在穹顶上修补和调节应力支架。作为市政设施的一部分,对这些机器鸟儿的维护和修理都被丢给下层那些普通的工人进行。对这些工人来说,为毒贩捎一包货的利润差不多等于他们一个月的工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或者换一种说法:人为财死,鸟纯属躺着中枪。
尼克逐个检查了这些机器鸟,有两只的维修舱里除了常规工具,还有成分不明的小包白色粉末状物品。他没有收缴这些毒品,只是做了标记,等机器鸟“回巢”之后,技术组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出是哪个家伙放进去的——又或者是谁来接货。
干完活儿,他退出狭窄的巢间,收拾好自己带来的设备,准备前往下一个工作站。
“尼克!”
清脆的喊声响起,一个米白色的身影轻盈地滑过,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叹口气,“你今天没去执勤吗,安娜?”
安娜·陈顽皮地转了个身,用靴跟上的粘钩将自己倒挂在了工作站前方的支架上,她今天没穿制服,取而代之的是一套优雅的便装连身裤,和她的飞翼一样是浅色,“我今天休假,尼克。”
“头儿什么时候肯放你假了?”
“在我们第三次扑空之后。”她答道,“头儿打算结束‘裂痕’行动了。”
“噢。”
“就这样?”她追问道。
“什么?”
“就这样,就一个‘噢’?你是真不想回去了,铁了心在这儿‘抓鹅’?烂在这个破地方?”她的怒火来得又快又急,“他们要关掉‘裂痕’,关掉它!你听明白了吗?”
“我说过,我不会回去了。”
“是,是,从葬礼那天起你已经说了好几次了!”
“……”
尼克觉得自己像是被迎面打了一拳。
是的,葬礼,他去了那次葬礼,安娜也去了——葬礼上只有缉毒署的同事们出席。秦锐的家人都在地球,他们没法赶到这里。他不得不隔着十三亿公里的距离对屏幕上秦锐的母亲解释一切,如果她咒骂,他的心里也许还好受些,但她只是露出凄切的笑容,说,你尽力了,孩子。
好像那个需要安慰的人是他一样。
没有尸体,他们安葬的是一件制服,冻在冰棺里。头儿也出席了葬礼,他们乘坐碟船出发,在土星拱门的照耀下将冰棺沉入鄢支海深处。他听到悼词在弥散的薄雾里回响,和拍打船缘的甲烷波浪一样苍白。鄢支海广阔黑暗,他尽量不去思考他的搭档究竟沉没在哪一片海面之下这样的问题。
那都是他的错。
说到底,秦锐只是个死技术宅,不是受过训练的探员。如果不是尼克找上他合作,如果不是尼克邀请他加入“裂痕”小组,那家伙大概会一直在大学里教书,结婚生子退休老死,过完平淡的一生。
“……秦锐不会希望这样的。”安娜仍在喋喋不休,目光里满是令他恼火不已的期待,“他不会希望‘裂痕’行动结束的。”
“噢,是吗?”尼克恼火地反击道,“你去鄢支海底问过他了吗?”
女探员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尼克感到一丝歉意。
他曾经无数次地回忆过当初的情况,一次次推演过当时的各种可能性。他也好,安娜也好,都救不了秦锐,从一开始就救不了,他就不该把秦锐带上那艘该死的浮空艇。
在提坦星七分之一G的重力下,坠落极为缓慢,大地张开怀抱,危险但并不致命。如果有飞翼,你可以在任何时候展开翅膀,就算没有飞翼,从高处坠亡的可能性也很低,提坦星的引力微小而大气浓密,只要不是遇到狂风吹卷撞击,至多跌断一两根骨头。
但秦锐没那么幸运,毒品贩子们拿走了他的飞翼,取掉了他压力服上的漂浮气囊,然后把他从浮空艇上推了下去。那是一段极为漫长的坠落,而尼克被他自己的手铐锁在浮空艇的舱底,绝望地咆哮着,挣扎着,看着秦锐下坠,变成鄢支海上一个细小的白点。
随后一道波浪卷过,那个身影就消失了。
三天后,安娜带队救出了尼克。五天后他们放弃了搜救,七天后举行了葬礼。他问过安娜,那些谋杀秦锐的混蛋有没有被抓住,但她只是挪开目光,不敢看他。
“他们被保释了。”她说,“我们钉死了几个喽啰,但是没法逮捕凯洛斯兄弟俩,证据不足。”
所以这就是他妈的正义,好人眼睁睁地死去,坏人大摇大摆走出监狱。
尼克默默打了份调令,申请调到外勤组去。头儿批了。
但安娜似乎铁了心不肯放他走,三天两头跑来劝他回到“裂痕”小组,眼下她就堵在他面前,固执得仿佛幽灵一般。
“还有事情吗?”他无奈地问。
“有。你得跟我回署里一趟。”
“什么?”
“从地球来了两个联调局的家伙,他们在调查秦锐的事儿。”
“联调局?”
“对。”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这次没准儿能让凯洛斯哥俩吃不了兜着走。”
2
“你好,我是方罗。”
前来调查的联调局探员倨傲地报上自己的名字,而他的搭档沉默不语,连一个字都欠奉。尼克将肚子里的火压了下去:联调局直接向太阳系联合政府报备,他们的能量可比提坦星本地的小小缉毒署要大得多。
方罗和他握了握手,“你好,戴维德探员。”他说,“我希望和你谈谈‘裂痕’小组的建立过程。”
“你们不是来调查谋杀案的吗?”
“我们希望了解尽可能多的情况。”
“好吧。你们想听我从哪儿说起?”
联调局探员微笑着,端来一杯水放在尼克面前。
“请从头说起。”
3
“……来看看我们居住的星球,它很小,但还没有小到不能居住。它有一个固体的冰质外壳,在内侧包裹着一层液态氨的海洋。
“在地球上,我们习惯将地壳之下的液态圈称为岩浆。在寒冷的提坦星上,液态氨扮演了岩浆的角色。当发生地震或者星球外壳受到冲击时,整个固态外壳都会像是一个装满了水的气球般震动,或者说,像一个巨大的铃鼓。
“在地球上,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这就是为什么美国可以监听到朝鲜在地下引爆的核弹头——而在提坦,这声音更加清晰响亮,因为星球很小,比我们的故乡要小得多。”
……
两年前,秦锐还在玫瑰城的提坦大学应用物理系担任讲师,尼克选修了他的课程——起初只是为了混个学分,他听说这个老师考试的时候比较好说话。
他还记得那门课是“地壳应力监控学”,班上大部分是年轻的学生,因此穿着深色夹克、剃着平头的尼克就显得格外扎眼,他很清楚自己被同学们孤立了,但也不很在意——那些在玫瑰城长大、娇生惯养的小屁孩本来和他也没什么共同语言。
一两节课之后,他发现自己对这门课程发生了兴趣。倒不是说他有兴趣研究这堆烦死人的图表数据和统计公式,而是他觉得这种技术没准儿能用到缉毒署的工作里去。
在一次下课后,他拦住了秦锐。
“秦老师,你好。”他有点紧张,“我是尼克·戴维德,我想和你谈谈。”
年轻的讲师露齿而笑,“叫我秦锐就好,我知道你,你是那个定培生。”
“啊?”
“——定向培养公务员交换生。就是把你送来这儿的那个政府项目的简称。我记得你是缉毒署的?”
“对。”尼克很惊讶对方竟然记得他,“对这个……应力监测系统,我有个想法……想和你谈谈。”
“好啊。”秦锐收拾起投影仪和便携终端,“我们边走边谈吧。”
他们离开教学楼,把教室让给下一节课的讲师,随后在大学广场对面的咖啡厅找了个位置坐下。时间是上午十点,玫瑰城的遮光板已经全部打开,土星的明亮光芒洒向大地,照亮提坦星上方氤氲的雾气。今天天气晴好,甚至可以透过云雾隐约看到巨大的光环拱门兀立天际。一阵轻微的地震掠过广场,玫瑰城的穹顶泛起数条波纹,随即归于无形。
数个细小的黑点掠过天空,尼克抬起头,看到那些维修机器人正落在穹顶的支架上,修补、调节、拆卸、安装,几分钟后便又飞回存放它们的维修隔间去了。
不知道这里的机器鸟会不会携带毒品?他想,也许不会,玫瑰城是提坦的明珠,而绿城……有人把它叫做“提坦星的化粪池”。
秦锐轻咳一声,尼克有些不好意思地回过头来,“抱歉,我在看那些鸟。”
“缉毒署也管市政设施?”
“在绿城是这样。”
“其实,那些机器人也是应力监测系统的一部分。”
“真的?”
“真的。”秦锐一提起自己的专业内容便兴奋起来,“我刚才已经在课上讲过了,提坦的地壳是高压低温形成的冰层而非岩石,相对地球的岩石圈来,它脆弱易碎、地震多发。幸运的是,这颗星球很小,这使得我们可以全面监测地壳应力分布,来有目的地削弱或释放地震的破坏力。后来——第一座玫瑰城崩溃之后——同样的监测系统也被用于新建城市的巨型穹顶,那些机器人从应力系统接受指令,针对每一个微小的应力变化来调节和修补穹顶支架——靠了这个,我们才能够安全地居住在这儿。”
尼克趁机切入正题:“那么,这个系统能监测到多小的应力变化,能具体到这个变化发生的时间、地点和特性吗?”
“那取决于你想要多高的精确度。”
“唔,假设——”尼克拿起咖啡勺竖在桌子上,“假设,有一个毒贩,他有一大批货要运出提坦星,他的同伙在同步轨道或者土星的行星弹弓轨道上等着接货,他会用火箭把这批货发射出去,一般是在地表或者某个竖井里。应力监测系统能检测到这种事件吗?”
“为什么不用卫星从轨道上监测?”
“风暴月加上土星引力,在这里稳定卫星轨道可不像地球那么容易,全提坦就一颗可用卫星,轮不到缉毒署。”
“唔……这种发射的应力载荷是多少?”
“什么?”
“抱歉,我是说,一般来说火箭加上毒品一共有多重?”
“提坦是太阳系最大的毒品原料出口商,我说的这种运输都是大手笔,货物至少有几百千克,甚至几吨、几十吨也有可能。火箭的重量我就不知道了。”
秦锐抓过餐巾纸,掏出一支笔来在上面潦草地涂算了一遍,“我想应该可以监测到,但重点是你们需要一个新的程序,把正常的飞船发射起降、小型地震还有流星撞击这些事件都滤掉;你们可能还需要一个云计算集成系统来承担庞大的计算量,以及一组熟练的监控人员——这和潜艇上的声呐监听是类似的道理,一个好的监控员往往胜过一组大型计算机。总之,花钱是少不了的,缉毒署有这方面的预算吗?”
尼克的兴奋劲儿迅速瘪了下去。
秦锐笑了起来,“在大学里,我们立项目都要先打报告,你们大概也差不多。如果你想要做这件事的话,我会在预算会议上支持你的。”
4
“你们的预算会议很成功。”方罗评论道,“我已经看过了会议录像。”
尼克叹口气,努力不去回忆那场会议,他们成功地说服了署长和预算委员会。秦锐在会上展示了大量的全息图表,像在大学里授课一样浅显地讲解了“裂痕”系统的工作原理:毒品贩子的火箭发射会在地壳里引发响亮的回音,传播距离超过星球的赤道长度,而持续时间甚至可以长达数星期,完全可以被遍布提坦星的应力检测感应器捕捉到。
他们要做的只是将它分辨出来。
“你们能做到吗?”署长提问。
“是的,我们能。”秦锐回答道。
那一刻命运便成定局,尼克、秦锐还有安娜和其他一些人成了“裂痕”小组的成员,那时候他们都年轻气盛,踌躇满志,一心想做点儿大事。那时候,他,尼克·戴维德,还相信自己可以成为传奇中的英雄,可以和秦锐联手扫清绿城阴影里那些深藏的罪恶。
他忘了一件事:传奇中的英雄是不会死的,但他们会。
5
微光亮起的时候,那个没有名字的男人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这间小屋没有窗子,依靠灯光的明暗来调节昼夜更替,过去他也曾住过这样的屋子,不过是在地球,某个深深的地下基地里。眼前的一切让他有种重回故乡的错觉。
彬彬有礼的叩门声响起,三下,两下,又三下。
“请进。”他大声说。
一个年轻女孩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换洗的衣服,她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警卫,看着她把衣服放在他的床头。
“请在半小时后到会客室用早餐。”她低垂眼睛不看他,声音柔和有礼、训练有素,“卢切斯先生在等你。”
“不胜荣幸。”
女孩退了出去,门没有锁,没有名字的男人估量了一下逃走的可能性,还是放弃了。并不是说他做不到,而是这么做没有意义。他们已经给他看过录像,关于他自己的葬礼。他现在是个死人了,再一次地——失去身份和名字。
他慢条斯理地洗漱,整理了头发,擦了擦眼镜。他不希望自己看起来憔悴疲惫,或者更糟糕,让人觉得软弱可欺。
警卫在门外等着他。
“请带路。”他说。
他们穿过长长的甬道,半透明的支架和隔板之外是巨榕那灰白粗大的根系,深深地嵌在寒冷的冰壤深处。峡谷异常狭窄逼仄,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采矿巷道被幽暗的蓝光照亮。
偶尔有几处巷道可以看到天空,岩壁刀削般耸立,头顶巨榕苍翠枝叶交错覆盖苍穹,一簇簇观景平台向着峡谷中央伸展,如钢铁蘑菇般诡异丛生。大部分城区都隐没在黑暗里,嵌在岩壁深处,或悬挂在巨榕的分枝上。这就是绿城——矿工、骗子、走私贩和黑帮的故乡。
而他身在这城市的最底层,黑暗之下,岩石之上,没有名字,孑然一身。
“卢切斯先生”已经在会客室等着他了。那个精瘦的意大利男人黑发、高鼻、深目,坐在椅子上的姿态懒散而又危险。
餐点不算精美,但香气扑鼻。
“秦先生,请。”
“谢谢。”
他坐下来,一片沉默中,意大利佬先开始用餐,他也随之取用面包和菜肴。
整个用餐期间无人说话,门口的两名保镖面无表情如泥塑木雕,但看得出他们带了枪。
用餐完毕,女仆过来撤走残羹剩饭。意大利佬向后靠去,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而他用餐巾揩净嘴唇,微笑着和查尔斯·卢切亚诺——本地最大的毒品走私团伙的头目对望。
“感谢您的款待。”他说。
“希望你对新家满意,秦先生。”意大利佬用带有口音的通用语说道,“此次交易,我已经支付了我的那一部分,让你顺利地从世上销声匿迹。现在该你支付你的那一部分了。”
“我的葬礼举办了吗?”
“据我所知,是的。”
秦锐慢慢地、深深地吸了口气,“就像之前说过的那样,我熟悉地震探矿。”他说,“我可以为你们探明矿脉,寻找矿藏。我是个科学家,我只会做这些技术活儿。”
意大利佬慢慢点了点头。
“这已经足够了。”他说。
6
与此同时,尼克·戴维德和联调局探员在会议室里陷入了一场僵局。
“你们为什么要一直问这些?”尼克瞪着方罗,“你们难道不应该去调查谋杀案吗?”
“以后会调查谋杀案的部分,我目前的任务是调查‘裂痕’小组。”
“调查‘裂痕’小组。”尼克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你们不是为谋杀案而来的,你们是为了‘裂痕’小组来的?”
“可以这么说。”
“不,不对。你还是在撒谎,老兄,我盘问过很多毒品贩子,你在撒谎,我他妈能闻出来。你们究竟是为了什么来这儿的?嗯?”他在会议室里踱步,踱步,狂乱地走来走去,猛地转身正对联调局探员的脸,逼近那双漠然的黑眼睛,“为了什么?”
“我觉得,我才是那个提出问题的人。”
“而我有你要的答案。回答我,你先回答我,我才会回答你。”
方罗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可以披露的内容。
“秦锐。”他说,“真名雷涛,曾经为前地球政府效力。我们有充足的证据相信,他应该为火星水手谷和伊兰谷地的大屠杀负责。在联调局的战犯名单上他排在第七位。地球政府垮台后,他销声匿迹,隐姓埋名。联调局花了数年时间寻找他,最近才得知他藏在了提坦。但是我们还没来得及赶到,你们已经把他的死亡报告发过来了。”
“你的意思是说,他是个……战犯?”
“可以这么说。”
“这不可能,而且我他妈的也没听说过什么水手谷大屠杀,那里只有一场大地震……”
尼克突然顿住了。
“一场并非自然灾害的地震。”方罗回答,“行动代号是‘铃鼓’,他们在地层应力点引爆炸弹,进而引发一场大地震,死亡人数超过十万。这就是你的搭档做过的事情。”
“……”
“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裂痕’行动开展了多久?都取得了些什么样的成果?”
“你可以去查资料。”
“我更想听你说。”
7
当初,“裂痕”小组的第一次行动并不顺利,监测系统花了六个小时才锁定火箭发射地点,一伙警员提着枪赶过去,只看到拖车的轮胎痕迹延伸向远方。这些毒贩采用的是前太空时代苏联发射导弹的做法:将火箭安装在大型拖车上,发射之后迅速开走,一个流动的火箭平台,办法老旧,但简捷有效。
尼克气急败坏地大声咒骂,安娜幸灾乐祸地看热闹。秦锐沉默了片刻,跳下车子,半跪在拖车轮胎痕迹旁,将一个应力测试节点插入细碎的冰壤。
“至少我们现在有了新一批的数据。”他打开压力服的内置频道,对尼克说。
“那玩意儿顶个屁用……”
“相信我,它比屁管用。”在大学讲师允许的最大粗俗范围内,秦锐开了个玩笑,“我已经建立了应力振动模板,但是缉毒署过去的档案记录太模糊,我需要一些精确的新数据——现在我们可以从系统过去的记录里比对其他应力波的特征,将它们找出来,再对应缉毒署的旧档案……”
“然后?”
“然后我们就可以在更短时间内分析出新的发射地点了。”
“真的?”
“当然。”
“所以,我们现在做什么?”
秦锐露出自信的笑容,“收集更多的数据——这只是个开始,给我一个月,我能给你画出整个贩毒网。”
整个尘沙月,他们四处出击,无一斩获,成了缉毒署的笑柄。同样的观点也在毒贩中间流传开来,所有的人都认为尼克·戴维德和他找来的死技术宅只是个浪费政府资金的笑话,除了尼克的上司。他沉默不语地看着小组的数据缓慢积累,每一次这个系统的反应速度都比之前更快一些。作为提坦星政府里不多的从基层爬上来的官员,他在缉毒一线已经战斗了二十年,对“裂痕”小组,他仍有足够的耐心和信心。
风暴月来临时,提坦的轨道绕出土星磁场,太阳风肆无忌惮地轰击地表,天空中开始亮起五颜六色的致命极光。无论是警察还是毒贩都深藏地下,尼克和秦锐两人泡在旧数据库和故纸堆里,满身灰尘地整合那些记录,一点点将它们完善到数据库中。
风暴月过去,拱门月来临,这是提坦星上最热闹的一段时间,天气晴朗,土星光环横贯天空,明亮程度胜过一切灯火,地下城市变得空旷,地面定居点和高分子材料矿场开始有人流来往。这也是游客最多的一个月——
毒贩们也随之活跃了起来。
“裂痕”小组再度出击,一扫之前的颓势。他们先后锁定了六次火箭发射。地面小组迅速控制拖车或竖井内的毒贩,系统计算出货物的发射轨道,发送给太空中的截击飞船,一个小时内便会人赃俱获。其中有两次,截击飞船秘密跟踪货物抵达收获点,将毒贩的接头人也一并纳入罗网。
他们收获颇丰,声名大噪。在缉毒署内走过的时候,收获了不少同僚羡慕与嫉妒兼具的眼光。尼克从某些人的神情里读出了戒备和怜悯,他心里明白这是为什么:毒贩们损失惨重,很可能要动手搞掉“裂痕”小组。过去也有过此类事件:当一个缉毒警察的战绩从根本上威胁到了毒贩的利益时,死亡便接踵而至。
“你得带枪。”一次行动后,他这样对秦锐说。
可那家伙只是摇摇头。
“算了吧。”安娜在一旁指出,“他要是轰掉了自己的脚,写检讨的可是你。”
“比被轰掉头好。”
拗不过他的坚持,秦锐不情愿地开始佩枪。
8
他们穿行在隧道里,幽蓝色的灯光照亮前路。这是绿城最新的几条冰矿隧道之一,两侧的“岩石”其实是高压低温下冻结的冰,比岩石还要坚硬得多。在浅乳白色的冰岩里,可以看到一条条铜绿色和浅橙色的矿脉,那些是压电高分子矿物,也是绿城矿业的主要产业支柱。
而和压电高分子矿脉共生的另一种高分子化合物,在稍作加工后便可制成“电果”,高成瘾性,低毒性,让它成为近年来最畅销的毒品之一。
秦锐推了推眼镜,调出矿脉的走向,投影在眼前。立体地图上覆盖着一个个应力测试点的数据。他挥了挥手,身后的工人拿出工具,开始在他标出的地方打孔,并把小型炸弹填进去,封住入口。
一路行来,他们已经在新矿道里安下了一组检测器,现在是获取实际成果的时候了。
轻微的爆炸声撼动岩壁,并没有实际的危险,炸弹的威力很小——但在秦锐的监控界面上,它变成一道红色的波浪,迅速扩散开来。
这是第三个引爆点,还有两个,他就可以绘出下方最大那条电果矿脉的草图了。
“秦先生。”卢切斯的声音突然在通讯频道里响起,这家伙一直在看着吗?一直在监视他的新科学家宠物?
“秦先生。”那声音依旧幽灵般萦绕不去,“你干得很棒。”
“多谢夸奖。”秦锐讽刺地回答,“有时候我觉得,我的问题可能就在于我干得太棒了。”
9
“……你们最大的问题,就是你们干得太他妈棒了!”
几个月前,小组的行动突然被临时叫停,两人被拎去署长办公室,头儿瞪着他们两个,用力戳了一下投影屏幕,一份份报告跃出数据库,在桌面上规规矩矩排列好。秦锐突然有种错觉:如果这个中年男人的眉毛再皱得紧一点儿,那些报告没准儿会诚惶诚恐地向他立正敬礼。
“你们的行动太成功了。”头儿又重复了一遍,脸色阴沉,“九次人赃俱获,你们这是在断亡命徒的财路。秦博士是技术人员,不懂这个道理很正常。但是戴维德,你要是敢跟我说你不懂,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扔出这间办公室!”
尼克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我已经重新做了部署,你们的行动都转入地下。只监控,不抓捕。掌握他们的发射地点,我们仍然可以放长线钓大鱼。”
“那我们就眼看着那些毒品运出去?”
“戴维德探员!”头儿加重了语气,与其说是建议,不如说是命令,“有时候,你得学会以退为进。”
那段时间,他们两个被调离“裂痕”小组。系统继续沉默地积累数据,记录发射的时间地点。而秦锐和尼克却连数据库都登录不进去,他们分配到的最新任务是在绿城穹顶执勤,拦截那些可能携带毒品的机器鸟,缉毒署的内部调侃叫“抓鹅”。
在提坦星三大城市里,绿城的名声最为不堪。玫瑰城是旅游集散地和交通枢纽;安纳峡谷则是提坦星的工业中心;而绿城最初只是一群矿工聚居的破烂定居点,围绕着那条巨大的裂谷一点点修建起来。虽然后来它变成了城市,但骨子里仍然透出一股贫民窟的气息。
在玫瑰城,那些身披飞翼的轻巧铁鸟对秦锐而言只是市政设施,或许还是游客眼里颇具趣味的风景。但在绿城,它们是携带小量毒品的最佳运输工具。
“看到那只鸟没?”尼克伸手指着,他用鞋上的爪钩倒挂在穹顶支架上,飞翼紧贴背后,“特别慢那只。”
秦锐抓紧支架扶梯,这个高度让他有点眼晕,从上方望下去,峡谷像一张巨口般张开,喉咙里烟雾缭绕,“哪只?”
“那边。”尼克气恼地嘟囔了一句,“朝我们飞过来了。”
秦锐调了一下眼镜,总算看到那只飞得跌跌撞撞的鸟儿,看起来它的后爪上多了些额外负重。
“看到了。”
“你负责那只,边上那两只是我的。拦下来,扭一下它们脖子上的开关,然后丢进箱子拎回署里,今天的活儿就算干完了。”尼克指挥道。
“你怎么知道那群维修机器人有带毒品的?”
“我不知道。”
“啊?”
“这是绿城,老兄,不是你那可爱的玫瑰明珠。这里要是有哪群鸟不带毒品才奇怪呢,随便找一群拦下来交差就行了。”
“……”
“快点儿。”尼克不轻不重地推了他后背一把,“至少‘一鹅’的战斗力你还是有的吧?”
“啊?”秦锐没听清楚他最后那句话,但他还是张开飞翼,向前滑去,那些鸟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伸出手去抓住那只铁鸟的平衡足,机器鸟的反应中枢立刻认定为是一次“卡死”事件,开始猛烈地抖动那只脚。
秦锐惊叫一声,松开手,整个人失去平衡,向下栽了差不多二十米,才展开副翼,让自己重新飞起来,心脏还在狂跳着。他飞了半圈,回到他们出发的地方,发现尼克已经一只手拎着一只机器鸟,满脸无奈地倒挂在那里。
“老兄,”尼克说,“我高估了你的战斗力,你顶多只有‘零点五鹅’。”
10
他们俩在外勤小组差不多抓了四个月的“鹅”,尼克倒是利用这段时间彻底地训练了秦锐一番,从体能训练到近身格斗、枪械、跟踪与反跟踪……外勤探员该学的东西他都教给了秦锐,但每一次训练结束后去喝酒的时候,他都会大肆感叹一番秦锐的死技术宅本性是多么的不可救药。
四个月后,两人重返“裂痕”小组,起因是一艘坠毁的飞艇。
缉毒署探员们接到地方警局的通知,有飞艇坠毁,现场搜出大量精炼电果。于是他们一行六人身穿笨重的压力服,步行接近事故现场。
天空中正下着绵密的沙雨,时值提坦的尘沙月,大量的有机物在大气上层生成,冻结成细碎的冰晶降落到地面,在零下一百七十八摄氏度的低温中变成提坦星表面土壤的一部分,又或者在他们的头盔上覆盖一层浅灰黄色的积尘。
飞艇坠毁——更准确地说是被炸毁——在绿城峡谷的南端台地上,货物和人体都支离破碎,散落在方圆数百米内。
“这儿至少有三吨货,或者五吨。”尼克转了一圈,嘟囔道,“用飞艇运货,他们这是想弄去哪儿?”
秦锐没说话,抬头看着不远处起降的货船,那是绿城南站最大的飞船起降平台,绿城百分之八十的压电矿都要从那里运出这颗星球。一艘艘货船掠过他们的头顶,投下幢幢阴影,不远处就是提坦星的最高峰维尔坎峰,它直指云霄,峰顶的发射平台隐约可见。
提坦星的引力虽小,但大气浓密。笨重的货船很难直接发射入轨。它们多半是从绿城出发,抵达维尔坎峰的发射平台,在那里二次发射进入轨道。秦锐的目光落在维拉峰——维尔坎的姐妹峰,比它略矮——的山顶,迅速估量了一下飞艇的路线。
“他们可能是打算去维拉峰顶发射运载火箭,用飞艇运过去。”他对尼克说,“我看到飞艇里有个摔坏的火箭支架。这些家伙肯定知道在平地上发射容易被我们抓住。”
“山顶上你抓不住吗?”
“系统没把那些山列入监控对象,它们本身就处在地震多发地区,很难分辨出哪一次震动是火箭发射。而且那边空气稀薄,本身发射需要的推力也要小很多。”
尼克做了个鬼脸,“这可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可他们是怎么掉下来的?”
“合用的发射平台只有一个。”秦锐指了指维拉峰顶,“但我猜不止一个贩毒团伙想用它。”
他们重返“裂痕”小组,重新编制算法,修订程序,收起罗网——但入手的只有几只小虾米,大佬们一个都没抓到。秦锐搬进缉毒署宿舍,和尼克暂时住在一起,抢盒饭抢卫生间抢上下铺。在争夺水龙头的战斗中,尼克成功地让秦锐吐出一个脏字,扬扬得意了好几天。
“嘿,尼克,我想问你一件事情。你上次跟我说,贩毒组织自己也开矿?”
“对。”尼克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看到死技术宅还埋在一堆图表资料的投影中间,“在绿城,矿工也好,毒品贩子也好,基本是不分家的,你知道吗?绿城以前也许还是个城市,但现在不行了。底下那些矿道里没多少高分子压电矿可以挖了,现在大公司都跑去安纳峡谷或者玫瑰城南边的裂谷开矿。这城市快完了,留下的都是没地方可去的,只能做毒品生意。现在下面的行情不好,矿石才五万元一吨,电果粗矿砂可是两百块一斤。大部分电果都是从矿工手里收上来的。”
“唔,我在看这个——”秦锐调出一张大图表,密密麻麻的淡蓝色光点挂满了复杂交错的隧道,“这些是挖空的矿脉,这些是还有残余矿石的矿脉……私人探矿开矿都是找到一条挖一条,有些是委托探矿公司来探矿或者找大公司承包。大公司探矿用的是地震探矿法,和我拿来分析应力那一套差不多的系统,不过这个是用来分析矿脉走向的。”
“所以?”
“我发现有几条矿脉的特征很奇怪,压电矿石含量很低,伴生的电果矿砂含量很高。但是它们都已经被列入矿业开采计划,开采权属于一些中等公司。我猜这些公司很可能是贩毒集团的资产。”
“……”
“这能作为陪审团的证据吗?”
“不能。”尼克猛地翻身坐起,“但是我们能想办法逮住这些家伙!”
秦锐咧嘴一笑,开始快速敲打键盘,“我需要收集一些数据,修改一两个算法,下面几乎每天都有地震探矿的震波传到应力监控器上,给我一两个星期时间,我能给你找出所有这类矿脉。”
“秦,你真他妈棒。总有一天他们会为这个杀了你的。”尼克道。
一语成谶。
11
葬礼后的第三十三天,也是尼克·戴维德调到穹顶外勤组“抓鹅”的第二十六天,他终于找到了凯洛斯家老大的踪迹。
他是在绿城长大的,从小就熟悉所有这些底层的交易和人脉。几个星期以来,他蹲穹顶“抓鹅”的唯一目的就是摸清那些为贩毒集团服务的维修工人,那些穿灰绿色制服的“壁虎”。他们中肯定有人知道凯洛斯兄弟现在何处。
虽然那两个混球躲了起来,但是尼克很清楚:狗改不了吃屎,凯洛斯家的毒品生意肯定还在运作。
严格来说,凯洛斯兄弟虽然弄得到飞艇,也运得起货,但他们在绿城的食物链里仍然只能算是小鱼。他们是运货的,偶尔自己也倒卖货物,但不是什么大人物。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尼克没把线人带来的消息当回事。对方说凯洛斯兄弟的飞艇搁浅在了维拉山半腰,他带上秦锐两人就出发了,想着也许可以弄到一点信息,或者数据——他以为凯洛斯兄弟俩已经跑掉了。
结果撞上几条枪,还有笑得无比得意的两个王八蛋。
“他们要的不是你的命,警探,是你搭档的。”凯洛斯家老大曾经这样在他耳边低语。
尼克很想知道这个“他们”是谁。
此刻,他正耐心地埋伏在绿城矿道的暗处。冰冷的循环风吹着他的脸颊,让他隐约想起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光。不过尼克现在没什么闲情逸致——在执勤时间擅离岗位、携带致命武器前往平民聚居区、武力威胁市政工人——他现在大概已经触犯了七八条法律以及十几条缉毒探员的规章制度,但这一切都没能阻止他实施自己的计划。
当那个魁梧的背影走过拐角时,尼克深吸一口气,加快脚步跟上目标。
“嘿,你好,乔。”他低声说,一枪射穿对方的膝盖。
“啊!啊——”
乔·凯洛斯跌倒在地,打着滚放声惨叫,尼克走上前去,用枪管拍了拍对方的脸。
那家伙立刻安静了下来。
“嘿,乔。谁让你们伏击我们的,谁出的钱买我搭档的命?”尼克近乎温和地问道。
“X你妈!”
尼克一声不吭,对着凯洛斯家老大的另一条腿扣动扳机。
“谁?”他问。
毒品贩子惊恐而痛苦地喘气,瞪着他,“你他妈玩真的?”
“谁?”
“卢切斯!卢切斯真的是卢切斯,我说的是真的!真的!”当尼克把枪口移向他皮带下方三寸的时候,乔·凯洛斯的意志力已经溃不成军。
“谢谢。”尼克说着,将枪口指向对方眉心,“你欠我搭档一条命,我会给你个痛快的。”
“X你妈的,你搭档又没死!”
短暂的寂静后,乔的脸变成了灰色,而尼克的脸色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
“你说什么?”他低声问。
12
在沉寂了许多个月之后,那梦境再一次回来了。
记忆回响如同钟鼓长鸣,那是他的另一段人生,遥远得仿佛上辈子的事。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这一切了,自从他和尼克开始搭档后就没有过。那时他曾满心期待,觉得自己终于可以用这些被诅咒的知识做点有用的事。
那并不能算是赎罪,因为他罪无可恕。
他再一次梦到夏延山麓的巨大地下基地,那时候他的名字还叫“雷涛”而不是“秦锐”。他和许多科学家一同研究地震应力数据。火星的地震数据记录、天卫一的数据,甚至还有遥远的卡戎的数据被纷纷送到他的数据终端,他设计了那个地震应力激发系统,并把它命名为“铃鼓”——只需在某个地方轻轻一敲,震波便会回荡在整个星球。
那时候地球政府统管所有殖民地,抽取重税,垄断航路,引发一次次起义。火星殖民地索性宣布独立,战争在群星间爆发。但他对这一切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科学无关政治,只在乎真理。夏延山基地的科学家们曾经都相信这一点。他们微笑着在偌大的基地里走来走去,用精准平滑的原英语交谈,这些人从不说通用语,因为它掺杂了太多的汉语和印度语,不够严谨。
有些安全局探员——旧地球政府垮台后重组为联调局——和他们在一起,负责他们的安全。当然,基地本身是非常安全的,这些人的任务是监视科学家们。
他记得有一个探员叫方罗。科学家们私下里叫那家伙“扑克脸”,因为方罗从来不笑,也从来不会惊讶。曾经有个搞化学的白痴不小心点着了实验室,所有人都惊慌失措的时候,方罗淡定地走进来拎起灭火器一通猛喷,然后他放下灭火器,问道:“我该在哪儿洗手?”
同样是这个方罗,在那个下午敲开他办公室的门,走进来对他说:“雷,政府在水手谷实验了‘铃鼓’。”
他那时正在忙着新的系统和新的计划,因此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哦,水手谷?数据送来了吗?”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方罗没有回答他。他抬起头,才看到那名探员的脸上凝固着惊骇莫名的神情。
“方罗?”
探员的眉毛抖了抖,表情迅速恢复了正常,“数据明天才会送到,雷,你真该去看看新闻,真的。”
他没去看新闻,他很忙。
数据第二天送到,他将它们分析整理出来。
“铃鼓”的第二个攻击目标是伊兰谷地,那里有火星最好的大学,有数个科学家和他有一面之缘。他想知道那边的资料和人员是否撤了出来,于是打了个电话过去,无人接听。
几个月的埋头研究之后他第一次上网,去查询伊兰谷地的受灾情况。然后他看到了一切,水手谷,伊兰谷地,大地被撕裂开长长的伤痕,横贯城市。死者,数不清的死者。有很多人记录了视频并发到网上,哭声和悲痛欲绝的脸,苍白的尸体和满布尘灰的废墟。
他的杰作。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方罗的惊骇莫名,那家伙看着的不是一个科学家,而是一个刚刚犯下大屠杀罪行的恶魔。
而这个恶魔却在问他:数据送来了吗?
那天晚上他删除了“铃鼓”的所有数据、系统软件和资料。存在公共服务器上的那些他没法处理,但除此之外,所有能够毁掉的东西他全都悄悄毁掉了。然后他拿着几个月来攒下的度假许可走出了基地,步行前往最近的小镇。
他们找了他很久,白天出动直升机,在他头顶盘旋。但他们没想到他是走出去的,他们以为他早有预谋,没准儿还有同伙接应。
他们没想到他只是冲动行事。
不久之后地球政府终于垮台,联合政府建立起来。他们没有忘记他,仍在四处搜寻。或许是运气好,或许是他确实学会了如何逃遁。他一次次从搜捕中溜走,最终搭上偷渡飞船,买了个身份,改名换姓,来到提坦星。这里的大学向每一个人开放,他花了六年时间,从一个学生开始,重新变成一个讲师。
他并不想苟且偷生,他只是不能忍受在做出补偿前死去。
之后,尼克来找他。
我有个想法,你可以帮助我,这是件好事。
于是他说,好的。
好景不长,“裂痕”小组不过初具规模,地球上的朋友便给他传来了消息:联调局发现了他的踪迹。他只能找上卢切斯家族,和他们作了笔交易。
但并不是想逃。
13
“秦先生。”
查尔斯·卢切亚诺的声音优雅而冰冷,透出几分不悦,“你没有告诉我,联调局在找你。”
“那有什么关系?”他故作无辜,“我们的交易不是已经达成了吗?”
“有人知道你在我这儿。”
“所以?”
“所以,我可能要对你说很抱歉了。”
“你打算把我交给联调局?”
“有些人就是惹不起,秦先生,我觉得你明白这一点。”
秦锐叹口气,摇摇头,“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卢切斯先生。”
“什么?”
“我也是惹不起的。”
一行四人穿过狭窄逼仄的下层矿道。一阵小小的地震摇撼了岩壁,支撑矿道的支架发出吱呀的声响,落下一片灰尘。这是他们进入矿道后的第六次地震,每一次都比前一次略微强烈一点。
尼克有些不安地打量着低矮的矿道支架,方罗倒是安之若素。
“戴维德探员,最近地震多发吗?”
“这儿是下层隧道,地震总是很多的。不过这么频繁我也是头一次见。可能是应力系统制造的吧,小地震,用来消除大地震的那种。”
尼克回答着,不由自主地回忆起秦锐——这些知识都是秦锐教给他的。在他嘲笑秦锐的战斗力只有“半鹅”之后,那家伙立刻反唇相讥,表示尼克的智力只有“一鹅”。后来他们教学相长,倒也自得其乐。
他叹口气,从脑海中拂去那些记忆,跟上同伴的脚步。他现在是要去逮捕一个逃匿的战犯,不是去寻找死里逃生的朋友。
一路上他们没看到什么人,就连矿工也没见到半个,头顶上一度传来杂沓纷乱的脚步声,之后便是深远的寂静。
“奇怪。”安娜看了一眼投影图,皱起眉头,“这儿应该已经是卢切斯家族的地盘了。这几条矿道都是他的。他们说在哪儿见面?”
“DS-266路口。”尼克指了指投影图,“还有一条隧道,他们居然没放保镖。”
“也许是因为他们不喜欢联调局。”
安娜开了个玩笑,但他们的同行者显然对此无动于衷。两名联调局探员对视一眼,示意安娜退后,他们走在前面。
又是一阵地震袭来,这一次猛烈得多,尼克几乎站不稳脚步。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怀疑头顶上成千上万吨的冰岩会落下来把他们全部埋葬。
但大地最终还是平静了下来。
他们穿过最后一条隧道,门前没有半个人影。预定的会面地点空空荡荡,只有一台个人终端放在那里。
方罗立刻拔出了枪。尼克只是将手放在枪把上。如果卢切斯家族想暗算他们,那么四个人大概还不够这群大毒贩吃一口;如果是秦锐——逮一个死技术宅根本用不到枪。
这样想着,那台个人终端在他们的眼前亮了起来。上面投影出秦锐的脸。看起来他似乎也在某个类似的地方——这儿的隧道隔间都差不多一个模样。
“嘿,”他说,“好久不见,安娜,你更漂亮了。好久不见,尼克,你还在‘抓鹅’吗?”
尼克张了张嘴,却找不到可以说的话。
一丝微弱的笑意自秦锐的眼底掠过,随即消失。
“好久不见了,方罗探员。”他这次用了原英语,声调冰冷平滑。尼克从来没听过秦锐用这种语言说话,“夏延山基地的老朋友们都还好吗?”
“他们都很期待见到你。”
“在监狱,还是在新的基地?”秦锐漫不经心地擦着眼镜,目光锐利得令尼克感到陌生,“我不是与世隔绝的,我知道你们逮捕了二十多个当初的‘战犯’,但是一个也没有审判。他们都去哪儿了?老实说吧,方罗,水手谷那次,你也在场。这一次你站在哪一边?”
“正确的一边。”
“我们都曾经相信自己是正确的。”
“你现在仍然相信吗,雷?”
方罗的搭档在一旁摆弄着某种仪器,试图通过终端跟踪到秦锐的所在地。但秦锐看起来似乎不以为意,“我相信我自己的判断力……你们把新基地建在哪儿了?肯定不是地球,那里重力井太深,军队调动不易,而且很容易受到轨道攻击。要有足够的人、资源和空间,还要足够安全……月球地下城?”
方罗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让我猜猜,‘铃鼓’‘大锤’‘天使’……这些计划你们是不是都重启了?哦,对了,还有‘慈悲’,我怎么能忘了‘慈悲’,你之前也在跟进那个项目。你们在为新政府效力,做着和过去一样的事,对吧?”
方罗的搭档直起身来,猛地打了个手势,全息图上显示出一个小小的红点,在他们上方五层左右的隧道里。
“我找到你了,雷。”方罗说。
秦锐微笑,举起右手,按下一个小小的按钮。
一阵地震猛地袭来,这一次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猛烈,尼克听到了可怖的坍塌声和撕裂声,那是岩层裂开又挤压、撞击又摩擦的声音。他勉强稳住身子,扶住跌跌撞撞的安娜。当他抬头看去的时候,发现两名联调局探员的脸色已经是一片惨白。
“我逮住住你了,方罗。”秦锐说。
屋子里蔓延开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秦锐那冰冷平滑的原英语口音,“你没有想过卢切斯——绿城最大的毒品走私大佬——去哪儿了吗?为了感谢他给我的那些探矿炸弹,我大发慈悲给了他一个小时,撤走了他家族所有的人手和矿工。下面五层矿道都被撤空了。因为我用两次小地震说服了他:留在下面对健康有害。至于刚才那次地震,已经摧毁了你们来时的通道,也毀掉了你们通向我这里的那条通道。你们只剩一条路回到地面,而我……”他看了看时间,“会给你们十五分钟。”
“你不会的。”方罗强作镇定。
秦锐笑了,就像是听到了一个只有他们俩才懂的笑话,“我会的,我得收集数据,方罗。”
一阵恐怖的寂静在两人间弥散开来。
“——告诉你的主管,也让他们向上级报告。我不会继续逃走了,我会向你们宣战。听着,我不是孤身一人,有很多和我一样的科学家,他们警告了我,我们彼此联系。而且我们受够了这种事,受够了政府的各种战争研究。我会向你们宣战。我会用地震埋了月城基地,埋了夏延山。我不在乎杀人,因为我已经杀了很多。方罗,你还有十四分钟。明天这个时候,你会为此感谢我。”
一道微光闪过。秦锐的影像消失了。
他们对望数秒,一齐拔腿狂奔。
地震警报已经在绿城每一层的巷道里传开,奔逃的人群,匆忙撤离的矿工,一层层的电梯亮起红灯,女人和孩子先走。飞艇和飞船一艘艘离开绿城,撤走那些已经逃到顶层的居民。尼克不想逃走,他穿过人群,张开飞翼,跃到空中,一只手挂上穹顶的支架,向下望去。
巨大的峡谷像是大地上的一道伤痕,被绿色的植物和深蓝色的荧光笼罩着,人群奔走呼喊。但秦锐在下面,在很深很深的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他不确定那个人是否是他熟悉的那个死技术宅,那个会跟他争吵会和他并肩作战的男人。
但那又的确是秦锐。他熟悉那双黑色的眼睛。
当初,他曾经问秦锐:“你愿意放下玫瑰城大学的教职,来和我一起对付毒贩吗?”
“我愿意。”
秦锐是那样说的,目光和今天临别时同样坚定不移。
在他的注视下,大地再一次摇动起来,冰岩崩落,将那道深深的裂痕掩埋。
尾声
“这场地震震出来六条新的压电矿,全是大矿脉,而且都是低电果伴生或者基本没有电果的。够绿城人挖上个一百年。这回咱们可扬眉吐气了,几个大财团都要来这边投资。”安娜叼着咖啡勺,调出桌上的投影新闻头条,“地震之后,城区基本没受损失,还一下子多了一大笔钱,你说,他是不是计划好的?”
“谁知道……”尼克耸耸肩,伸手拨动投影,滑到昨天的头条新闻:水手谷地震实为水手谷惨案,亲历者揭秘地球政府邪恶计划。
“这死技术宅挺有主意的。”安娜评论道,“你说他现在在哪儿呢?”
“反正不在绿城。”尼克往咖啡馆窗外看了一眼,有个看起来很扎眼的家伙还在晃荡,多半是联调局派来跟踪他的人,但他很清楚他们什么也发现不了。秦锐再一次消失了,就好像他从没来过绿城一样。
“走吧,‘抓鹅’去。”
他们肩并肩展开飞翼,掠过天空。前方一只机械鸟慢悠悠地飞着,尼克不用眯起眼睛,也可以看到它尾翼上歪歪扭扭的刻字:
致尼克
兹以此纪念
死技术宅的战斗力
达到一鹅
请在下次会面前
提高你的智商到二鹅
他把那只鸟儿指给安娜看,然后和她一起大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