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政超《完美风暴》全文

艾玛·伯奈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继续走下去,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驱动她,让她继续艰难地迈动被厚重的舱外活动服包裹着的双腿,朝远处的补给站移动。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火星的天空,尘暴已经减弱了一些,但天空仍然是一片扭曲的暗红色,原本应该悬挂着太阳的位置,现在只是一片微微发亮的红色区域。这一切,比她在最疯狂的梦中见到的最诡异的场景更加怪诞。过去的八个小时里,她只朝目标前进了不到15公里,狂风和飞起的沙石让她不得不时常停下来躲避,以免舱外活动服被割破,造成致命的失压。

这本来只是一次普通任务:驾驶探测车到离基地50公里外的地方进行例行环境勘测,然后返回。但在艾玛刚刚到达目的地时,尘暴就发生了,时速近两百公里的狂风掀翻了她的探测车。尽管事故发生时,探测车上的紧急求救信标已自动启动,但在如此恶劣的天气情况下,没有任何营救队能够出发。更糟糕的是,太阳能电池板、充电装置、照明设备,那些艾玛本来可以用来支撑到风暴停止的关键设备,在尘暴开始时就被狂风和砂石破坏殆尽。29公里外有一座补给基地,那是离她最近的希望了。而现在,艾玛必须在随身携带的能源和氧气耗尽前,徒步走到那里。

她检查了一下电子地图,发现离目标还有大约17公里的路程。从前,她根本无法想象独自在荒凉的火星大地上走上10公里会是什么情形,但现在看来,不管是100米,还是20公里,都不过是脚下的一步又一步路而已。尽管火星的重力加速度只有地球的五分之二,但穿着这身笨重的舱外活动服,并以奇怪的蹦蹦跳跳的方式前进,她并没有感受到丝毫的轻松;相反,她觉得自己已经累到再也没有力气走下去。此刻,她感到无比饥饿,但舱外活动服除了在应急背包中储存有一升蒸馏水外,不能给她提供任何食物。她试着用蒸馏水缓解一下那正缓缓吞噬着自己身体和意志的饥饿感,但每喝下一口水,她空空如也的胃就会猛烈地抽搐,让她感觉自己仿佛吞下了一把刀子。

她继续艰难地跋涉,眼前的景象令人感到绝望。周围一马平川,只有东南方向有一座巨大的环形山脉,光秃秃的暗红色山体在艾玛眼中就像是一堵望不到边的墙。火星地球化改造已经进行了一百多年,但除了那些巨大的、不停朝大气中排放氟氯烃化合物的工厂和一座座生活基地外,艾玛并没见到火星上有什么根本的变化,连绿藻这样的生物都无法在室外生存,向大气中添加氧气的任务还是只能依靠那些化学工厂。倒是浓密的人造大气形成的环流让原本就威力巨大的尘暴变得更加恐怖。如果没有它们,艾玛现在应该坐在基地里品尝咖啡了——尽管基地里自己种植的咖啡豆磨出来的咖啡并不十分符合她挑剔的口味。

她又向补给站移动了4公里左右。太阳已经在地平线附近徘徊,暗淡的光芒早已被肆虐的尘暴挡得严严实实。她知道,夜幕降临后,情况会变得更糟,低温会迫使舱外活动服将更多的电量用在维持她的体温上。现在,加上随身携带的备用电池,她还有十四小时的生存时间——当然,这是最乐观的估计。不管怎么说,当电池耗尽后,等待她的只有低温和缺氧造成的缓慢而痛苦的死亡。这种现实令她不寒而栗。

艾玛艰难地向目的地跋涉0然而“艰难”这个词,此时对她而言似乎并不十分贴切,因为她早就失去了感觉。长途跋涉的疲劳、肌肉的疼痛和强烈的饥饿在她的意识里只是一片麻木的黑影,尽管它们有时让她感到无比痛苦,但更多的时候,艾玛却觉得那些与自己毫不相干。在这片千篇一律、无边无际的红色土地上,她觉得自己似乎并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她怀疑自己不是真的在朝某个方向前进,而是一直在原地踏步。血液不停地冲击着她的耳膜,使她听到一种奇怪的沙沙声,而就在这沙沙声中,她似乎还听到另一种有节奏的声音。没错,艾玛告诉自己,那是脚步声,微弱却真实。那脚步声似乎就在艾玛身后几米的地方,并且正伴着她的步伐,渐渐向她逼近。有几次,她甚至猛然转身,试图抓住或者看到什么东西,但每次映入她眼帘的,都是暗红色天空下的暗红色土地。后来,她连这样做的力气都没有了,而那脚步却仍然固执地徘徊在她的身后,想要追上她、吞噬她;她也同样顽固地想要远远地逃离那个脚步,竭尽全力不让它把自己拖入黑暗的深渊。

现在,她必须坐下来休息了。她的胃已经停止抗议,但脚仍然又酸又痛,她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她找到一块看起来还算坚固的大石头,在背风处坐了下来。她想把脸埋在手臂里,但她的面颊感觉到的却只是冰冷的面罩。当她坐下来时,大脑中就有了一种强烈的意念,让她不想再站起来,觉得自己终将成为这片红色的异星土地的一部分。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让她无法思考,甚至无法呼吸。但她心中最深处却始终有一点微弱的亮光在与这个想法抗争。她也说不出那亮光究竟是什么,但她知道,似乎就是这亮光,驱使着她不停地前进。它不想熄灭,并且她也不想熄灭它。于是,她将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面前的一块小石头上,试图赶走那些想法和困意。然而她的视线却越来越模糊,终于,就连她竭尽全力想抓住的最后一缕暗淡的光线也渐渐在她的眼前熄灭。

忽然,那束光线似乎在急剧地膨胀,充满了她眼前的世界。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白色的房间中,一些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在房间和走廊里来来往往,母亲坐在床边看着自己,勉强挤出的笑容中满是疲倦,父亲正在一旁同一个医生小声地谈论着什么。该死的,我在哪里?艾玛问自己。她记得自己前一秒钟还在光秃秃的火星上,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躲避着致命的尘暴,而现在,她却置身于梦中一个说不出地点的医院房间里。又或者,刚才自己觉得真实的一切才是一个梦,那个梦如此疯狂,以至于自己混淆了梦境和现实?

艾玛看着自己的母亲,她看上去比印象中年轻许多。而这个场景,她也觉得似曾相识。忽然,她脑海中一些模糊的记忆被唤醒了,尽管事情才过去了十几年,但她却觉得那是一百万年前的事了。她知道,医生正在和父亲讨论她的病情——那是一种罕见的慢性肾病——不管怎么样,最后艾玛都会被告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要躺在床上休息,与各种药物为伴。

“会好起来的。”母亲对艾玛说。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风暴过后,等待她的就一定是晴空吗?尽管艾玛的家庭足以负担她昂贵的治疗费用,但疾病、药物、父母的担忧,让她从未体验过真正的轻松与快乐。对于一个年轻的女孩来说,她已经承受了太多的痛苦,一次又一次,看着希望变成泡影,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足够坚强,能够面对一切。但此刻,她真的觉得自己无法支撑下去,她已经厌倦了与命运争斗,现在,她只想休息,希望死神的羽翼能够眷顾自己,好让她脱离命运的戏弄与折磨。

艾玛猛地睁开眼睛,眼前依然是那荒凉裸露的火星地表,可怕的尘暴还在肆虐。她发现自己差点睡着,如果在这里睡着,那么她将再也不会醒来。真是奇怪,为什么自己在幻觉中看到的不是救援队,而是十几年前那段痛苦的回忆呢?她看着周围的景象,不禁无奈地摇摇头。为什么命运总是对自己如此刻薄?她原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以后,自己对生命已经看得足够透彻,生与死在她眼中只不过是自然界几十亿年周而复始的物质循环中最普通的一部分罢了。

风暴将空中暗红的乌云吹卷成一幅幅风格怪诞诡异的画。尽管风暴到目前为止只持续了大约十个小时,但在艾玛的印象里,似乎在过去的四十亿年里,这颗星球一直被这诡异的画布笼罩着,而未来看起来仿佛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从前那些痛苦到令人麻木的日子里,艾玛也有过这种绝望的感觉,但是,她最终撑过了那一关。十七岁那年,在尝试了无数种治疗方法后,医生宣布她的病终于痊愈,然而那一天,艾玛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悦:从三岁起就与疾病相伴的痛苦经历,已经让她永远失去了那些强烈的情感,她的心如同一片被彻底焚毁的荒原,没有一丝感情色彩。就连对于生命的珍爱,也早已被那一次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冲刷殆尽。

她曾无数次渴望因感动而流泪,为幸福而微笑,希望找回那些时期的温暖感觉,但她发现自己的心灵已经荒芜到无法再播下任何种子。二十六岁那年,艾玛放弃了在兰利研究实验室的工作,报名参加开拓火星的计划。她希望在这项最险恶和忙碌的工作中,感受到激动、紧张,甚至是恐惧——那些灵魂深处最原始的情绪波动,这样,她才能感到自己还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台冰冷的机器,使自己相信握有的生命还不是那么冰冷空虚。

然而,当她坐在这里、仔细品味着生命最后的气息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忽略了太多,那些她原以为已经无比明了的东西,此刻竟又变得如海上的晨雾一样缥缈。人是否总是这样,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愚蠢无知?那些街道上来来回回的人,靠毫无意义的闲谈打发时光的人,是否曾意识到,自己正浪费着一份最贵重的礼物?那些坐在暖炉旁衣食无忧,自以为早已看透一切,习惯在饭后告诉朋友们生命毫无意义、人类已经无药可救,然后写些无病呻吟的东西的故作深沉之徒,是否又能经受住命运风浪的洗礼?尽管处在风暴的中心,这种想法还是让艾玛感到了些许安慰与满足。毕竟,这些苦难教会了她思考,尽管有些问题她永远也不可能得到正确的答案,但至少她已经在那条路上留下了自己的脚印,这些脚印足够使她免于沦为那种虫豸一般浑浑噩噩、仅仅把世界和命运看做理所当然的生命。

艾玛在踏上这片土地之前,就已经设想过这样的结局,她以为自己会静静地坐着,等待最终的命运降临。但现在,她却是如此不甘心,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让她觉得自己一定要活下去。要知道,她平时是最不爱走路的,可现在,她却在风暴中跋涉了将近二十公里。恐怕从开发火星的那一天起,还没有人在这颗贫瘠的星球上徒步走这么远吧。过了一会儿,她用双手支撑着虚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脚上的剧痛让她险些摔倒,但她最终还是站起来了。她又一次察看电子地图——绕过东南方向那座环形山就是补给站了,那里有食物、药品,以及她想要的温暖。

当一个生命经历了太多的不幸,他是否就有权轻视自己?艾玛又一次问自己——在她小时候,她就已经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了。

算了,现在没时间去想这种大道理。艾玛最后检查了一遍装备,氧气和电力还足够。她定了定神,认清了方向,继续朝远方一蹦一跳地走去。

我要活下去。我会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