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政超《新星》全文
在听到直升机的轰鸣声以前，艾丽卡·波特曼一直在出神地望着那些指向天空的巨型抛物面天线，似乎身后根本不存在那道警戒线和吵闹的人群似的。
她眨了眨眼睛，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一架白色的“海豚”直升机正缓缓降落在警戒线外的空旷草地上。接着，一个西装笔挺的男子走出了机舱，他的随行副官随即向负责警戒的警官出示了几张证件，一番简短的交谈之后，那名警官带着他们穿过警戒线，朝她走来。
“麦克米伦，你怎么会来这里？”还没等那个男人靠近，艾丽卡就开口问道。尽管她不用想就知道，麦克米伦定是来找她的，但她对于白宫的副幕僚长这种时候出现在新墨西哥州高原上这个荒凉破败的地方感到一丝奇怪。
“呃，我只是来看看你，不是什么公事。要知道，现在大家都关注着你们这里的情况。”麦克米伦说。艾丽卡仔细地打量着他，发现他西装穿得一丝不苟，领子上别着精致的国旗徽章。还是和以前上高中时一样，容不得半点马虎。强迫症。她不禁这么想。“哈德森，我需要和这位女士单独待一会儿。”麦克米伦对他的副官说。随后，副官和那名联邦警官走到一边，神色凝重地说着什么。
“这么说，这件事现在已经惊动白宫了？”艾丽卡问道。
“你有多久没看新闻了？”麦克米伦做出一副震惊的表情，“不只是白宫，国会、民间团体，还有其他一些什么人——现在几乎全国都在关注这件事。毕竟，甚大阵射电望远镜阵列是全美国最后一个有人科研基地了，不管是关闭还是自动化改造，它都标志着我们的科学研究步入了一个与原来截然不同的时代，所以，人们自然会去关注甚大阵的命运了。”
艾丽卡耸耸肩，“我从来不关心那些事情，还是由你们这些政客去操心吧0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儿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看看外面，每天都有一大群激进的人——或者反对、或者支持改造的无聊之徒——在阵列外示威，你也看到了，现在不得不依靠警察来维持正常的秩序。不管怎么样，按照现在的形势，人类终将转移到科学研究的幕后，而把前沿阵地交给超级计算机。在被扫地出门前，我还是得继续我们的研究，抓紧享受在这里的每一天。”
“话不用说得这么难听吧，或许将来有转机的，我不相信世界上有比你更聪明的人了。”
“现实就是这样，不管你愿不愿意，它就在那里。”艾丽卡说。
接下来，两人都沉默了，他们并肩走在甚大阵射电望远镜阵列中，麦克米伦仰望着那些壮观的巨型抛物面天线指向天空。他知道这里曾经诞生过无数伟大的成果，这里曾是物理学家心中的圣地，也曾是他年轻时梦想工作的地方。但那个时代已经成为过去，现在，国家把大量精力都用在了经济和其他能更有效地带来现实利益的地方，加上自动化技术的进步，耗资巨大的大型有人科研站点逐渐受到了越来越多的非议。因此，许多研究站点被关闭，剩下的几乎所有地面科研基地都被改造成了无需人类管理的全自动化科研中心，功能强大的超级量子计算机每天都处理着巨量数据，科学家们需要做的，只是整理和分析它们传回的精确数据和初步分析结果，然后看看哪些可以称得上是能够登堂入室的“新发现”。现在，这个望远镜阵列已经是被时代抛弃的老古董了，处于半弃置状态，很多射电望远镜的表面锈迹斑斑，布满灰尘，有的甚至根本无法转动。坚守在这里的不到一百名的工作人员，他们用最后几架还能正常工作的射电望远镜进行着研究，而艾丽卡作为这里的首席天体物理学家，除了日复一日地进行观测研究之外，还得照料着这些没有人愿碰的烂摊子。麦克米伦无法想象，她到底是如何度过这几年的。
“跟我说说你们最近的研究项目吧。”麦克米伦终于打破了沉默。
“嗯，参宿四你还记得吧？”艾丽卡想了一会儿后说。
“你是说六百光年外猎户座的那颗红巨星？”麦克米伦说。
“对，就是它。看来你还没把年轻时看的那些东西忘干净。”艾丽卡说，“从上世纪90年代起，我们就观测到它将要爆发的种种迹象。过去的近五十年里，它一直在不停地向周围抛射物质，现在，它的体积已经比最初的记录缩减了超过百分之二十……”
“它不是还没有爆发吗？我记得坍缩好像是超新星爆发后的事吧。”麦克米伦插了一句。
“嘿，这可能是在这里有史以来有人问的最愚蠢的问题了。”艾丽卡显然对麦克米伦打断她的话很不满，“参宿四的质量足有太阳的十五倍，远超钱德拉塞卡极限。也就是说，它将成为一颗II型超新星。现在，它的核心中充满的早已不是氢和氦，而是镍-56和铁，而且这些镍-56最终也将衰变成铁元素。由于铁元素无法通过核融合释放出能量，所以这颗恒星将被它自己的质量压垮，外壳将向核心收缩，大量物质被抛向外层空间。最后，巨大的压力将使它的内核与外层脱离，这时才会出现爆发现象。”
“大约还有多久它才会爆发？”
“应该不久了。近十几年的观测显示，它的状态越来越不稳定，亮度明显开始下降。显然，它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但没人敢说会在什么时候。可能是在明天，也可能是一千年以后。”
麦克米伦想了好一会儿，才看着远方的天空说：“还是和从前一样，你永远都走在我的前面。我只是业余时间才去看看物理，而你掌握的却永远都是那些高深的专业知识。”
“但我想在华府，不会有第二个政客在这方面懂得比你多了。”艾丽卡对麦克米伦报以一个微笑。但她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凝重的表情。
“我们这里的时间也不多了。”她低声说，“华盛顿那边怎么说？这边还能维持多长时间？”
麦克米伦真的很不想告诉艾丽卡那些残酷的事实，但以他对艾丽卡的了解，在任何时候，她需要的都是真相，而非短暂的安宁，“非常不乐观。国会那边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审议程序，并且看起来还相当顺利。我已经向总统先生提过建议，请求保留我们的最后一个有人科研站点，但国会中的大多数人都反对这么做，他们说有人科研站点效率低下，而且会浪费大量的资金。在最好的情况下，这里将被改造成无人科研站。”
“但他们却把钱都投到战争和选举中去？难道他们认为杀人比这里的工作更有意义？”艾丽卡冷笑了一声。
“政客眼中永远只有利益。”麦克米伦说，“而且这种做法，确实会令大多数纳税人都满意，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支持这项议案。”
“真该死！麦克，难道他们就不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完全交给电脑和机器去做的吗？”艾丽卡的情绪变得有些激动，“如果我们彻底完成了对科研站点的无人化改造，那么我们就只能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嚼着那些计算机吐给我们的残羹冷炙，然后任由我们的大脑锈蚀！”
“可是时代变了，艾丽卡。”麦克米伦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现在我们确实不再需要有人去驻守科研站点了。你也看到了，超级计算机和自动化设施能做的比我们多得多。过去的几年里，我们的发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
“你还记不记得上中学的时候我们互换作文的事？”艾丽卡问麦克米伦，“或许你已经忘了，但我还记得，那时，你说我们不能不加思考就接受这个世界，任何时候，我们都需要学会质疑，学会问‘为什么’。看看你们现在做的事情，是不是正好和你那时说的相反？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可不只有氦-3和石油。我承认在精准度和效率上我们赶不上那些该死的自动化设备，但那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能始终用好奇和敬畏的眼光观察这个世界，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走到现在；而这才是我们之所以能区别于其他生命的标志。”
“艾丽卡，我也不想这么做，我知道这里对你而言有多么重要，因为我年轻时也曾梦想过能在这里工作。但对于这些事，我真的无能为力。当蒸汽机取代了手工劳动者，电力与核能永远地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悠扬的田园牧歌被现代文明的齿轮碾碎，每一次剧变，人们都认为它会带来空前的危机，但事实是，我们不仅平安地度过了这些危机，并且还从中获益匪浅。”
“但它们都没有剥夺我们思考的权利！”艾丽卡的话一针见血，“如果这样下去，我们最终会停止思考，不再质疑，只是机械地分析，然后接受。或许有一天，这个世界上连作家和诗人都没有了。那样的话，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被称为人。”
接下来又是一阵可怕的沉默。麦克米伦知道，艾丽卡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科研站点自动化改造可能是一件听上去不错的事，但就长远而言，没有人知道这么做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对了，艾玛也在这里。”这次是艾丽卡首先打破了沉默。
“你是说艾玛·伯奈特？我很久没见过她了，她不是在NASA的兰利研究实验室吗？”
“NASA的情况并不比这里好。”艾丽卡的语气略带忧伤，通常只有在一些非常糟糕的事情即将发生时，麦克米伦才会听到她用这种语气说话。
十分钟后，他们找到了艾玛，后者正在一架射电望远镜巨大的基座旁和几个技术人员交谈，脸上的表情和哈德森一样凝重。麦克米伦注意到，她穿着一件绣着NASA标志的T恤衫，看上去比原来瘦了很多，发黑的眼眶说明这一段时间她休息得很不好。
“最近还好吧？你工作的地方不是在汉普顿吗？”说明来意后，麦克米伦问艾玛。
“我想，现在这里可能是唯一一个让我感到亲切的地方了，或许现在，只有这里和这里的人，才能理解我的感受。事情真的变化太快，快到让我感到恐惧。”艾玛顿了顿，然后看了看麦克米伦，欲言又止，似乎她即将说出什么事关人类命运的大事。终于，她开口道：“说真的，对于未来，我已经不敢再说有什么是我能确定的了。NASA现在早是一具空壳了，兰利实验室已经被关闭，剩下的几个机构，政府只是用它们来支撑台面。如今不只是我们，欧空局、俄航局也都举步维艰。现在政府关心的早已不再是什么‘启示我们的下一代去探索宇宙’，而是如何更快地从月球上开采到氦-3。因为有了更快更先进的无人航天器，载人航天计划被无限期搁置，而像我这样的空间心理咨询师早就没了用处。他们答应给我妥善的安置，但你知道，我需要的不是这些……”
“所以你还穿着NASA的T恤？”麦克米伦看着艾玛，心里不禁感到一阵难过。她还像过去一样，是个理想主义者，而NASA的遭遇，明显让她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他多么怀念高中时他最好的那个朋友艾玛呀。那时，艾玛，还有艾丽卡，她们的坚强和乐观帮助他度过了一段段艰难的时光。而现在，正像艾玛说的，一切都变了。“事情总是要变的。过去终究是过去，不管你怎么想，有时你都不得不让它过去。”
艾玛艰难地点了点头，麦克米伦看到她的眼睛似乎湿润了，“我只是觉得现在的我们太现实，现实得让我感到害怕和无所适从。我所熟悉的那个时代正在死去，尽管对面的那个未来或许会很美好，但我实在没有勇气去窥探它。”
“如果我们能一直在一起，不管是在华盛顿、新墨西哥还是汉普顿，那么现在我们会不会感觉好受一些？”艾丽卡似乎在自言自语。
没有人回答，因为如同面对未来，没有人知道答案。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说话。艾丽卡看着阵列里那些来回忙碌的工作人员，那些人都是像她一样不愿离开的人。尽管甚大阵射电望远镜阵列已经像参宿四一样正渐渐走向死亡，但它却是这个国家最后一支还闪耀着思考和理性光辉的火把，现在，这支火把终于要熄灭了，世界也将从此步入一个全新的时期。从此，没有人会在夜里敬畏地望着星空，没有人会问创世之初我们的宇宙从何而来，未来又会走向何方；他们只是愉快地接收着一组又一组精确的数据和分析结果，然后告诉自己，这就是我们的世界，它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没什么值得奇怪的。艾丽卡不知道那时的人类还能不能被称为人类，她现在能做的，只是在这个破败不堪的遗迹里等着心中的太阳渐渐熄灭，孤独地为一个即将逝去的时代守夜。
之后的三个月，参宿四的情况越来越不稳定，艾丽卡认为百年之内，人类就可以目睹有史以来最壮观的一次超新星爆发。但就在这时，在一次视频通话中，她从麦克米伦那里得知，白宫已经决定无限期关闭甚大阵射电望远镜阵列，理由是预算不足。几天后，她告诉麦克米伦，艾玛正在汉普顿的医院接受抢救——因为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艾玛试图开枪自杀，一名警察听到枪声后，在她的家里发现了她。她发誓听到这个消息时麦克米伦哭了，尽管他并没有让艾丽卡看到。
艾丽卡再次见到麦克米伦，是在甚大阵射电望远镜阵列的关闭仪式上。艾玛已经伤愈出院，那颗子弹没有击中她的心脏——不知对她而言，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即使这样，她也不愿来到甚大阵，见证那个时代的落幕。那天晚上，整个阵列灯火通明，许多曾经和未曾在这里工作过的、对那个过去的时代尚存一丝留恋的人聚集在这里，目睹新墨西哥州州长关闭最后一架射电望远镜的电力供给，涔然泪下。这时，艾丽卡突然想起圣雄甘地去世时人们说过的一句话：“太阳，熄灭了。”
之后，艾丽卡和麦克米伦站在那架白色的“海豚”直升机前，看着州政府的车队载着最后一批仍然留在这里的科学家离开。
“你怎么想？”麦克米伦问。
“没什么。”艾丽卡强作镇定，但麦克米伦却能听出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各种他也说不清的复杂情绪，“也许，我们还会有明天的。”
“上飞机吧，我们也该走了。”麦克米伦说。他试着理清自己的思绪，却发现徒劳无功。他似乎看到从前的那个时代，那个人类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好奇、雄心勃勃并渴望着探索和征服的时代，如同一个光点，消失在时间幽暗的深渊中。
艾丽卡点了点头，而就在转身的那一刻，她忽然看到淡淡的银光洒满了大地，直升机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她抬起头一看，东南方向的天空中，一颗如同月亮般明亮的星正将它的光辉投向地球。参宿四爆发了。
“那是参宿四！它爆发了！”艾丽卡指着那颗星，激动地朝麦克米伦喊道。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参宿四的爆发。艾丽卡和麦克米伦就这样站在冷风中，出神地望着那颗超新星。尽管从参宿四来的光已经是它在六百多年前发出的，但艾丽卡仍可以想象着那颗恒星里，铁镍核心迅速向中心坍缩，与恒星的表面分离，最后的氢和氦爆发出巨大的能量，将无数的物质抛向外层空间，大量带电粒子被狂暴地射向四面八方，在地球上的高纬度地区形成类似极光的现象……参宿四以宇宙中最壮观的方式，为自己的生命画上了句号，也宣告了人类历史上一个前景莫测的新时代的开始。
一年后，艾丽卡和艾玛站在新墨西哥州高原上，仰望着蓝天，那颗亮星早已熄灭，而他们的身后，是修缮一新的甚大阵射电望远镜阵列，二十五架巨型射电望远镜的抛物面天线正指向天空，窥探着宇宙深处。一年前，参宿四爆发时抛射出的大量带电粒子，使太空中和地球上的各种自动仪器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有些设备甚至被彻底损坏，无人航天计划也蒙受了重大的损失。这件事使得政府不得不重新考虑对于现行科学研究计划的态度，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大多数全自动科研站点被改成了由超级计算机辅助管理的有人科研站点，而甚大阵射电望远镜阵列也得以重新启用。
“麦克米伦曾经问我，假如有一天他们真的制造出了更先进的能抵御超强带电粒子暴的自动化设备，我们会怎么办。”艾玛说。她的袖子上缝着崭新的NASA兰利研究实验室的标志。
“谁知道呢。或许真的有那么一天，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能待在博物馆里，但至少今天，我们还在思考，我们还会对世界充满希望。”艾丽卡说着，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