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莱文《化蛹》全文
一阵疼痛袭来,清理前肢的刷子从克什手中掉到地上。
西娜媞克-基家的克什浑身酸痛,从上颚直到第三对腿,无一例外。对于沙库提幼虫来说,疼痛和饥饿是家常便饭。疼痛是因为身体一刻不休地快速生长,而维持这种生长需要大量食物,自然便总觉得饿。不过,刚才那股钻心疼却是表皮已经太小的标志。她已经换过七次皮,深知个中缘由。如今,只要再换这一次皮,她就可以告别这具幼体。她将在蛹中度过三个月,待丑陋的幼体蜕变成一只光彩夺目的成虫。
她兴奋不已,忐忑不安。
不过眼下,她还有事情要做。
克什弯下身子,伸出手在粗糙的地毯上摸索着,想找到刷子。每只手上仅有两根指头,笨拙、无力。克什希望自己的手像大人那样:熠熠发光的三根指头,由甲壳素和骨构成,抓东西牢固有力,动作精准无误。克什两条前腿左右开弓,终于摸到了刷子。她吃力地挪动两条刚长出来的后腿,蹒跚地走向母亲西娜媞克的梳理室。不过,后腿既短又粗,好不容易才撑起克什不断变重的身子。
耽误的这会儿工夫,或许救了她一命。
进梳理室之前,克什没有擦响刮板0刮板是给大人用的。小孩根据自己的职责要求,来来去去,不用另外通知,不必获得许可。只要受得了走廊里冷冰冰的空气就行。克什一只手放在门闩上,为了确定刷子已经握紧,稍停了一下。就在这时,她听到了里边的说话声。
这声音出人意料。克什僵住了,皮肤感觉刺痛。这是一代代沙库提历经数千年磨炼出来的本能反应。现在这个时间,西娜媞克梳理室里不应有其他大人吧?要知道,定时梳理是条铁律,要静思。不过,自从全家迁到寒冷隔绝的此处,生活就变得怪异起来了,过去几个月甚至更加奇怪。克什打开门闩,将门推开一道缝,一只眼睛伸了进去。
梳理室里,除了西娜媞克,还有其他人:塔卡沙,远征的首领。两人都没注意到克什的眼睛在门边上瞥来瞥去。十个妹妹,或许是十二个,也在屋里,擦拭着母亲光亮的肢体。看来,没有谁因为塔卡沙在梳理室里而觉得不安,但克什告诉自己,小妹妹不会和自己一样敏感机警。毕竟,自己年龄最大,已经快化蛹了。
塔卡沙说:“你早该知道纸包不住火。”听到这儿,一丝恐惧的气息从微开的门缝直传到克什的指尖。两个大人都很紧张,几乎是惊恐。怎么回事啊?
“别这样,塔卡沙。”西娜媞克纹丝不动,举止行为不同寻常。在梳理时,大人们总是不停地蠕动、整理着。
“趁着还没造成不可挽救的伤害,别再继续发疯了。上头的意思是,如果你立即停止行动,准备投降,我可以对你宽大处理。”西娜媞克说道。
塔卡沙扬着触角,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好像西娜媞克刚讲了个笑话。
“宽大处理。”她抬起一只手。
克什本已七上八下的胃,此时装满了恐惧。因为她看清塔卡沙手里正拿着一件武器,瞄准西娜媞克的胸膛。怪不得母亲一反常态,在那里纹丝不动。“光是宽大处理可不够,就凭这个放弃行动太不值了。”
一个妹妹用光了梳理蜡,到壁龛那边去取。
两个大人的态度显得不屑一顾。“想想吧,塔卡沙。眼下你只犯了三等罪。但要是害了大巢的特工,可就是犯了被窒息的死罪。如果我没准时报到,他们会进行调查的。”
“哦,明天你当然会去报到的,就在睡醒那个小时过后的第十二分钟,像每个第六日那样。”听到这话,西娜媞克的眼睛突然睁得很大,屋子里剑拔弩张的气息更加浓烈,“没错,我们一直监视着你们的通信,还学会了复制。只要我们在这里一天,就不会有人知道你不在了。”
西娜媞克看起来非常愤怒,“一窝臭卵孵不出什么好东西。你们那些同胞,总有一个会向大巢通风报信,揭发你,以求宽恕。”
克什一边听着大人说话,一边迅速思考着。她一定可以做点什么事来帮助母亲。但是,即使她喊破了嗓子,也没有谁能听到她细微的声音,要是跑去求助,也没哪个大人会听一个孩子的话。去拉响承重结构损坏警报吗?不可能。警报安在特别高的地方,小孩肢体粗短,根本够不着。另外,大家都知道幼虫的大脑尚未发育完全,没人相信他们担得起这样的责任。
但克什差不多算一个大人了。谁都看得出她用不了多久就会化蛹。她肯定可以利用这个事实说服谁过来帮忙。
她刚想把眼睛从门缝挪开,轻轻关上门,就听塔卡沙低声挤出一句:“我的同胞绝不会背叛我!这个巢是一艘船上的。”
这个巢是一艘船上的。塔卡沙的意思是,整个远征队都是属于……属于母亲想要竭力阻止的事情的一部分,一些违法的事情!也就是说,即使成功地让其他大人相信自己,也救不了西娜媞克。
克什哆嗦着,恐惧让她待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也没有从门内移开。
“大巢已经落伍了。”塔卡沙继续说道,武器仍指向西娜媞克,“我们是未来。眼下我们所做的可能违法,但子孙后代一定会称颂我们为种族的救星。”
这时,塔卡沙按下了武器制动。克什惊恐万分。屋里霎时遍布辛辣刺鼻的味道。武器里的强酸全都喷到了西娜媞克身上,腐蚀了甲壳素、肌肉,露出了骨头。疼痛中的西娜媞克发出嘶嘶声,朝塔卡沙猛扑过去。塔卡沙又按了一下制动,强酸直喷克什母亲的脸。她倒吸一口气,瘫在了地上,眼睛、触角转眼变成了一堆灰烬,在塔卡沙脚下冒着烟。
四个妹妹也被殃及了。她们在地上打着滚,嘶嘶直响。其他几个妹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祖辈传下来的本能,让她们像被钉在地上一样,即使她们的母亲——唯一能够照顾她们的人——倒在眼前,奄奄一息。
克什一动不动,因为恐惧而不停地哆嗦。塔卡沙已经把武器放回外套的褶皱里,大步迈向门口。克什就站在那里。她吃力地把眼睛从门缝挪走,让开门口的位置。塔卡沙擦着克什身边走过去,完全没注意到门边还有个浑身颤抖的小家伙。不一会儿,克什听到巢房的露天门被刮开,又关上。留在门内的,只有她,她死去的母亲,以及她危在旦夕的妹妹。
强酸混杂着母亲的体液发出难闻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克什难逃一劫了,像四个妹妹一样。没有被酸伤到的妹妹,命数已定。一个仍具生育能力的成虫若命丧黄泉,其后代通常由近亲收养。但是,在这个弹丸之地,在这个与世隔绝的营地,西娜媞克没有任何亲戚。克什这时突然明白为什么没有亲戚:西娜媞克是大巢“黄蜂”中的一只,在犯罪分子的巢中当卧底;她的虫宝宝们,即使是最小最无辜的那只,也不会在巢中找到谁来收养自己。如果放任这些虫宝宝不管,年纪小点的过不了几天就会饿死。快要长成大虫的克什已经能够自己找食吃,但如果在化蛹的那几个月没有母亲保护的话,她免不了会被掠食者吃掉,或者在寄生虫的入侵下死亡。
想死的话,很容易。就坐在这儿,让恐惧控制身心,等着渴死、饿死,或是被掠食动物吃掉。每一丝本能都在告诉她,就这样待着,一动不动,直到危险过去。
但克什知道,危险不会自行消失。
需要采取行动。
能采取行动的,除了克什,再无他人。
克什深深地呼吸着,过了一会儿才终于说服身体动起来。一条腿每往前挪一步,都要费十二分力气;笨拙浑圆的身体往前拖一厘米,都带来一阵剧痛。而饥饿如影随形,像掠食者,啃噬着肚子。
她必须照顾自己,照顾妹妹。她缩回眼睛,借黑暗安抚自己,准备重新痛苦地向前移动。恐惧酸涩的味道不断搅着腹部。但她没有放弃,坚持回到了见证母亲死亡的那扇门前。
屋里没有任何变化。克什的妹妹们像西娜媞克被酸腐蚀掉的身体一样,固定在原地,就连因为疼痛而在地上扭曲的妹妹们这会儿也不见动静了。
克什的手指感受着疼痛。
“克什会找人来帮忙。”她对一个身体僵硬的妹妹说。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就连嘴里吐出的“克什”这个字眼都在提醒她:不管她离化蛹还有多久,她仍然只是只幼虫,不能拥有自己的名字,不能用“我”这个代词。她唤着最大的妹妹,对她说:“卡丘,在克什离开西娜媞克的巢后,你必须把门封好,在她没回来之前,不让任何人进来。你能做到吗?”
“卡丘不知道……”妹妹的声音非常小,几乎只能看到上颚在动。恐惧的味道从她身上溢出。她来到世上的时间只是克什的三分之二。
“你必须这样做。”克什勉强蹭到卡丘旁边,轻轻抚摸她颤抖的身体,“必须。”
“卡丘会尽力。”
克什挨着卡丘,又待了一会儿,姐妹俩就这样互相依靠着,克什觉得安心,也可以安慰妹妹。随后,克什拖着自己沉重的身子,向露天门走去。她从外面关上房门,听到卡丘用上颚沿着门边捣弄着,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这门挡不了一群人,但对于那些闲来无事、出于好奇想要一探究竟的人,这道门倒是能顶上一阵子,至少顶上一两天。
克什转身,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这口气通过身体两侧微微颤动的气门,嘶嘶地呼出。
远征队在一道坎坷不平、险峻荒芜的山坡上安营扎寨,离大巢最近的岗哨也还很远。队员的巢房七零八落地分散在山坡的乱石之间,都是巢主觉得最佳的地点。而克什现在知道,所有的队员,除了自己已去世的母亲,都是犯罪分子。
一阵寒风自山顶扫来,克什打了个寒战。她现在该怎么办?她能够做什么?
没有人会主动来帮她。没有地方找得到吃的,除了中央食堂。但只有成虫才能从中央食堂申请领食。有一艘飞行器往返于营地和文明世界之间,但搭这个顺风车几乎不可能,因为克什常常不经意间听到飞行员抱怨,说机上哪怕一丁点东西都要经过检查,而且要检查两遍。克什原想写张字条偷偷扔到要出港的飞行器上,但是写给谁?谁会相信一张孩子的鬼画符?
不过,还有一个办法可以离开营地。
克什考虑着面前的选项。经过漫长的一分钟,她终于相信这个办法是最好的。
她满怀决心,但又心存恐惧,蹒跚地爬向营地中心。
传送门是一个直立的银灰色金属环,有两个大人那么高,底部悬空,看上去没有任何支撑。有谁或者有什么东西通过这个金属环,就会到达另一个未知之地。也有人和物品会从那边过来。全副武装的士兵站在周围,时刻准备着保护营地和这个世界,使其不受另外一边的攻击。
他们倒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从石头地里晃晃悠悠爬来的克什。小孩子总会出现在这儿,来来回回跑个腿,给传送门那头的母亲收个信、发个信之类。比如克什,传送门开通的一个半月以来,就常常在一天里跑上好几回,而且在大人眼中,这些幼虫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除了他们的母亲,没有谁能分得清楚。
克什还记得,经过几个月艰苦的探索,传送门终于连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大家都欢欣鼓舞。那里的空气适宜呼吸,那里的生物都很友好。不过,它们是非常奇怪的族群。但好歹它们也是呼吸空气的生物,但愿它们乐意、也有能力帮助一个孤儿吧。
克什动用两对前腿,努力将自己像充了气一样的身体跨过金属环底部。
克什坠入另外一个世界的重力场中,眨眼间,她快速发育的身体就感受到了加倍的疼痛。实际上,和她已经习惯的重力相比,这里的重力不过才高出了一点点。但悲伤早已让她疲惫不堪,加上增加的这点重力,更加让她无法忍受。连空气似乎都有了重量,透着金属的味道,凛冽,寒冷,浓重,让人无所适从。
还有,腹部的饥饿感让她步履维艰,精疲力竭。她突然想到在离开母亲的屋子之前应该先吃点什么。另外,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会不会收到塔卡沙的命令,迅速冲过传送门,追杀她?
克什挺直了身子,在这个陌生之地,让又短又粗的腿以最快的速度带她离开传送门。克什她们刚来的时候,地上铺满了短小的植物茎秆,过了半个月,就被踩成了一条条土道。最后,这些土道又布满了深色的沙砾,钻进上颚里,有股燃料和碎石混在一起的味道。
传送门这一边也有自己的防线:身材高大,长着两只腿,披着它们那一套甲壳的外星人;巨大笨重,让空气充斥着铁器和溶剂味道的交通工具;还有高耸入云的墙,垒得坑坑洼洼的假石,上面顶着一圈圈带刺的金属线。这些外星守卫也习惯了幼虫从传送门里钻出来,丝毫不在意。
老样子,按要求,克什得通过一扇嗡嗡闷响的大门,但过了这道门之后,就再没什么挡路的东西了。
防护墙背后,耸立着一栋更庞大的建筑:光洁的白色石头搭成了平滑陡直的峭壁,上面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洞,洞口有棱有角,四四方方。外星人把这座建筑叫做“白巢”。它是外星人政权的中心,也正是因为它,传送门才从原址迁到了现在的位置。这座建筑通体平滑,方方正正,每个角都是90度。不同的是,在建筑的露天门前面,有一片壮观的半圆形林子,栽满了没有棱角的圆柱体。庞大的建筑内只住着一个外星人,它在这个世界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或者,这也可能是数百个外星人的工作场所,而不是谁的家。不过,这无从得知了。或许是翻译上出了问题。
翻译上总会有困难。
克什突然又一次感到钻心的痛。她的身体几乎已经伸展到极限了,而这里的重力让她原本就疼痛的骨头愈发舒展不开。腹部也被饥饿感侵袭着。至于这个白巢,管它是用来睡觉的还是用来吃饭的,看起来好歹也是个能找到食物的地方。克什用尽全身力气朝它爬去。
克什拽着自己的身体,匍匐前进。途中耸立着几个外星人,无一例外都用肉食动物那强烈的眼神盯着她。它们的眼睛让人不安,浅浅的一道圈里嵌套着深深的一个圈,每只眼睛看起来都像是蓄势待发的武器,直勾勾地瞄着她;外星人行动起来,要将重量在一对后腿之间来回转移,每动一下,都让克什注意到它们吓人的高度,让克什感觉出它们比表面看起来更庞大笨重。
克什爬了很久,终于爬过了栽满圆柱的林子的一半,离庞大建筑的露天门越来越近了。露天门的样子很奇特,根本不能叫门:两块巨大的长方形平板,一边钉住,一边敞开。她从这道门走过很多次了。不过以前她来跑腿时,每次都会有一个外星人替她开门。而现在,大门紧闭,默不作声,周围也没有谁在看管。
克什突然想到,自己真是个傻瓜。她穿过传送门,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把自己的性命、妹妹的性命交到了那些内心复杂的外星人手中。她可能会找到吃的,也可能会被吃掉……
这时,一个外星人出现在门内。它透过门上一块透明的板子看到了克什,而克什自己也被它吓得目瞪口呆。
它和其他外星人有些不同。个头不比克什大多少,和见过的那些外星人相比,更短、更小。它看着很黑,像沙库提一样,而其他大多数外星人都颜色惨淡。所以,它看起来更亲切,不过,它那一双令人不安的眼睛也很突出,看着好生古怪。它圆圆脑袋上长着的深色须弯弯曲曲地垂下,在两边各束成一缕。每一缕须子的根部都扭着几股又软又亮的东西。如此与众不同地束起须子,是否标志着它的等级或者地位很高呢?
他们就这样互相盯着。过了一会儿,外星人身子向前倾,把门推开一道缝。小小一个外星人要推动这么大的一扇门显然花了不少力气,克什有些心疼了,在这个巨大沉重的世界里,小外星人几乎和克什一样格格不入。
这时,小外星人讲话了。它的声音咕噜咕噜地,像溪流拍打卵石的声音,而且还挺悦耳,和其他外星人比,音调更高,声音更温柔。待它讲完,绑在它前腿上的仪器发出了声音,克什差不多听懂了:“讲话人等于(肯定)阿-丽-萨(专有名词)。确认听话人(所有格)是(疑问)。”
克什听懂了后半句,意思是“你叫什么名字?”。她还没从恐惧里缓过来,张不开嘴。“西娜媞克-基家的克什。”她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词。
小外星人的头向后靠了靠,眼睛稍微合上了一点。克什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斯-呢啊-提-克(专有名词,所有格)3(序数词)是(否定)名字。”克什反应了半天,才明白原来外星人嘴里说的,传到仪器里再输出的,是去世母亲的名字;她反应了一下,想明白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西娜媞克家的老三”不算是名字。
嗯,的确如此。克什根本就不是一个专有名词,也不是一个大人的名字。它仅仅是数字3,表示克什是西娜媞克家的第三个孩子。第一个孩子没能孵化,第二个没能熬过幼虫期。而在她之后,又有三个也未能成活,直到第七个妹妹,卡丘;西娜媞克的骨肉可以说能活下来的没几个。而现在,克什可能连一个妹妹都保不住了。
克什尝到了悲伤的滋味,但不愿为感情所左右。她该怎么向外星人解释这一切呢?
“克什不是一个名字,但大家都这么叫克什。”她说,“克什还是一个小孩子,不像大人那样有自己的名字。”
克什说完后,外星人把前腿举到头旁边,仪器里轻柔地咕噜出外星人的语言。看来头上那些凸起应该是外星人的耳朵了。外星人似乎想了一下它听到的内容,然后回答说:“听话人仅仅是(肯定)小孩子。”仪器是这么翻译的,“讲话人等于(肯定)听话人。”
小外星人的意思是,你只是一个小孩子,而我,也是一个小孩子。
这样就说得通了:它比其他外星人更小,愿意和克什说话。克什放松了一些,让自己喘口气,但仍没从原地挪动一下。这个外星小孩没准儿愿意帮助和它自己一样大的小孩呢。于是她说:“克什饿了。克什需要吃东西,还要给妹妹弄吃的。”
听完翻译,外星人突然亮出牙齿——黑黑的脸上,一条白色,克什再次呆住了。外星人那盐啊铁啊花啊混在一起的味道,让克什完全察觉不出它们的感情。这时,外星人说:“讲话人带(条件句)听话人去楼里。”克什不明白为什么动词后面标出是条件句,但外星人说这话的同时,也做出了绝对不会被误解的动作:它把门敞开,站在一边,留出了足够让克什通过的空间。
克什哆哆嗦嗦地犹豫了很长时间,终于说服自己的腿搬着身子向前移。这个地方所有的东西都那么陌生,那么恐怖。不过,尽管这个外星人的习惯让人摸不着头脑,语言让他们之间沟通受阻,但它仍然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克什说服自己走了进去。
门在克什身后“咔嗒”一声关上了,不像什么好兆头。克什马上后悔了。屋里的空气甚至比外面还要冰冷,光线极不自然,闪闪烁烁,所有东西都很诡异。“讲话人带(将来时)听话人去备餐地点。”小外星人说着,走向建筑的纵深处。克什好生羡慕它走路的样子,一蹦一跳,比大外星人笨重的步伐强多了,而她却只能克服这个世界的重力,匍匐前进,她的动力就是对方承诺的“备餐地点”。之前参加庆祝仪式的商谈会时,克什吃过外星人的食物,知道它们的食物对身体无害,而且营养丰富,非常可口。
他们来到一个铺着坚硬台面、洒满明亮灯光的地方,台面和灯都是瓷制或金属制的。有很多大外星人聚精会神地忙碌着,至于在忙什么,就很令人费解了。空气里混杂着上百种不同的味道,有的很香,有的很恶心。小外星人一进去,一个大外星人就迅速停下手头的活儿,弯下腰,直到和小外星人一样高。它们叽叽咕咕了一阵子,时不时把眼睛瞄向克什,然后又转回看着对方。
克什拼命想放松。因恐惧而僵滞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好处;她现在深陷外星人的巢穴,如果外星人要动手解决她,根本来不及逃跑,但她觉得小外星人不会害她,而且,空气里有些味道给腹部带来了新一轮的饥饿感。她都记不清自己上次吃饭是在什么时候了。
大外星人离开了片刻,回来时,拿着一个又大又平的长方形金属盘,上面摆着各种各样的小份食物。克什伸出一根指头,挨个儿品尝,每尝一份,都会说“克什喜欢这个”或者“这个好难吃”。大外星人的手臂上没有翻译仪器,小外星人就给克什当起了翻译。接着大外星人又拿来几个碗,里面装了好多克什喜欢的食物。克什完全不知道吃的都是什么,但是有些真的超级美味,她很快就吃饱了。
“请给克什多拿点这个,还有这个。带回去给她的妹妹吃。”翻译又出了问题,但她还是设法让外星人明白了她的意思。大外星人用两个容器装满了食物,拿给她。盖子已经封好了,但还是闻得到暖暖的香气。克什把两个容器在背筐里放好,伸开两只前臂,在她看来,这是全宇宙通用的致谢方法。
小外星人领克什回到了露天门。她的肚子饱了,背筐满了,移动起来更慢了。而肢体的疼痛提醒着她,是时候化蛹了。
他们边走边聊,聊得结结巴巴,有一半的谈话需要猜测。
如果你是个小孩,那你的母亲呢?至少,克什觉得小外星人想问的是这个。翻译仪器一直把母亲翻成父母亲。
“克什的母亲死了。”克什回答。
小外星人一听,显得有些不高兴,尽管它的味道没有变化。谁来照顾你?
“现在没有人照顾克什。克什必须自己照顾自己,还要照顾妹妹。”她没有提一件事,她甚至想都不愿想,那就是化蛹的时候,她很可能会熬不过去,这样的话,无依无靠的妹妹也就没有盼头了。不过现在,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过好眼下的这一天。
太残酷了。外星人说。
外星人的话让克什吃了一惊。她从没想过,一个外星人,会在乎沙库提小孩的命运。接着她又想到一件事,身边的小外星人是她在这个世界看到的唯一一个外星小孩,而且所有大人对它毕恭毕敬。这里的小孩肯定非常稀有,非常珍贵。“沙库提的小孩不重要,”她说道,“他们大量孵化,然后被安排工作。只有少数能活到长大。”
花了好长时间这句话才解释清楚。
而理解外星人的回答让克什花了更长的时间。真的太久了。结果,在穿过一间狭长的屋子时,他俩不得不在一边坐下来。坚硬的地面有股石头和溶剂的味道。一些大外星人在他们说话那会儿来来回回地经过,盯住交谈着的小外星人和小沙库提,但克什几乎没注意到,因为她非得集中十二分的精神,才能明白小外星人说的话。
外星人好像有不同的部落或家族,根据皮肤颜色的深浅加以区分。小外星人的肤色深,所在的家族过去被视为天生的低等群体。而另外一群肤色苍白的外星人,较它们要优越些。“讲话人(所有格)家族相信(否定,过去时,被动)人(复数)。”外星人说。过去,人们不把我们的家族当人看。但是深肤色家族的成员,还有苍白肤色家族的一些人,世世代代,坚持不懈地努力着,想要这一族群人类的身份得到认可。过了很久很久,它们终于获得了成功。实际上,小外星人的家长,作为深色皮肤家族的一员,正是这片地区的领袖。是一个很强大的外星人,在所有的深色和浅色家族里,有着无上的权威。小外星人说,现在的情况还不是很完美,但和过去的时光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
之后外星人说了件对它似乎很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深色家族领袖耶-色-亚-森(专有名词)写(过去式)有名的祖先之歌。”它睁大了那对怪异的眼睛,向前倾斜,压低了像潺潺的流水一样的嗓音。歌里的词排列得错落有致,尽管听起来根本不像克什听过的任何祖先之歌:
讲话人等于(肯定)重要的人。
讲话人等于(肯定)重要的人。
讲话人等于(条件,肯定)出身贫寒。
但讲话人等于(肯定)重要的人。
讲话人等于(条件,肯定)小孩子。
但讲话人等于(肯定)重要的人。
讲话人等于(条件,肯定)(不可译)。
但讲话人等于(肯定)重要的人。
讲话人等于(条件,肯定)很小。
但讲话人等于(肯定)重要的人……
歌声依此循环了一阵子,克什有些地方也没听懂,但是意思很明白,而且看得出,这对于小外星人来说很重要。
祖先之歌的最后一句又重复了“讲话人等于(肯定)重要的人”。唱完了,小外星人弯下腰,一只手放在克什身上,说“听话人理解(疑问)。”你听懂了吗?
这是外星人第一次触碰克什。她没有闪躲。小外星人的手很坚定却没有敌意,有些凉却并不让人觉得寒冷。外星人用冗长的一段话来陈述自己的重要性,而它的触碰并不让人觉得有压力。“克什懂得,”她说,“你是重要的人。”
听完翻译,小外星人显得很失望,站了起来,原地转了个圈,接着又坐下。这次,它把两只手都放在克什身上,朝她靠得更近了。“听话人(强调),”它说,“听话人(强调)是(强烈肯定)重要的人。”你!你是很重要的人!
克什既吃惊又怀疑。克什无足轻重。
“重复(祈使)讲话人(所有格)话。”小外星人说。重复我的话。
要求非常明确,即使克什并不相信,也还是依着它重复道:“克什很重要。”
外星人闭上了眼睛,两只手攥起来,打着自己的额头。真是古怪透顶的行为。“听话人等于(强烈否定)3(序数)。听话人等于(肯定)名字讲话人(人称代词)。”他们在这句话上折腾了几个来回,克什终于明白了小外星人的意思:你不是“老三”,你是“我”。
“重复(祈使)讲话人(所有格)话,称呼讲话人(人称代词)。”外星人说。
“我很重要。”克什说道。
这是她第一次用了人称代词,“我”,来称呼自己。这不对……不合语法,不合时宜,不合礼节。虽然只是把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说出来,并没当真,但她还是感觉很奇怪。
“重复(祈使)话语。”外星人不依不饶。
“我很重要。”再说一遍,似乎没那么别扭了。毕竟,句子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克什从小就一直听到这样的话,只不过,从没听小孩子说过。“我”是属于大人的特权。
不过,克什几乎已经是个大人了。骨骼的疼痛提醒着她,该化蛹了。另外,她还承担着照顾妹妹的责任。
“重复(祈使)。”外星人又说。
“我很重要。”
这一次她开始相信。
这一次……我开始相信。
克什……我……已经像大人一样行事,必须像大人一样思考,用大人的口吻讲话。
“我——很——重要。”我又重复着。我。
我。
“听话人等于(肯定)重要的人。”外星人一边说着,还上上下下地晃脑袋。
克什意识到已经过了好长时间,背筐里的食物变凉了。“我必须回去找克什的……我的妹妹了。”她说。
我。我说。
“确认。回去(祈使)。记住(祈使)听话人等于(肯定)重要的人。”
“我会记住。我是重要的人。”
我努力从外星人硬邦邦的地面上把身子抬起来,坐得太久了。一直聊着的这会儿,饥饿感卷土重来,因即将化蛹而生的疼痛也愈加强烈。但是,我知道妹妹肯定会更饿。我得快点了。
克什穿过传送门,眼帘里再次出现营地,好像老一套的思维方式也回来了。这里的空气过去感觉那么寒冷,现在似乎变暖了一些,还满是亲切的味道,重力正常,如释重负。但是两包外星人的食物压着……我的背筐,提醒着我自己现在是个大人了,虽还没发育成熟,可从责任来讲,确已如此。我不能再安然地像以前那样行事,不能依靠任何大人来给我和妹妹找吃的,来保护我们。
可不能否认,我还只是个小孩。骨头很疼,腿很疼,每走一步,腿都像被针扎一样,大人们见我时,像看到一块石头、一片青苔,不屑一顾。话说回来,这倒对我很有利。或许,我可以像其他善于伪装的小生物一样,和背景融为一体,借此求生。
我回到西娜媞克的巢房,尝了一下露天门边边角角的味道。只有卡丘的。轻松感顿时涌上心头,我敢说连屋里的妹妹都闻得到。“卡丘,”我叫道,“克什回来了,带着吃的。”
一眨眼的工夫,克什已在屋里,饿得呜呜直叫的卡丘和其他妹妹冲着古怪的食物一拥而上。每个人吃完后,就没剩下多少了,而大家才刚刚开始吃而已。或许,等会儿克什可以回到外星人的世界再要一些。
克什……我吃完了之后,看了看屋里的情况。没有大人发号施令,妹妹也会一直忙碌劳作,她们已经清理了西娜媞克的残躯,只有她倒下去的位置那里还留有一个被酸腐蚀的坑,颜色比其他地方深。我觉出悲伤的味道,但肩头的责任不允许我为此分神。
从传送门走向西娜媞克的巢房时,我一直在构思一个计划。塔卡沙和其他歹徒巴不得让我和妹妹孤苦无依、最后饿死,但如果我能想方设法让大巢知道特工西娜媞克遇害,他们没准儿会再派遣特工来,这些特工或许会把我们带回亲人的身边。这并不是什么好主意,不过却是我能想出的最好的一个。无论采取什么措施,都必须抓紧时间。背部疼痛不断加剧,一阵紧似一阵。一两天之内,我就得化蛹了。我不知道如果我拼命抗拒化蛹,会发生什么。想来,皮肤或许会崩裂。那么,我到底该怎样联系大巢?
杀害母亲之前,塔卡沙提到过西娜媞克每个第六日醒后的第十二分钟会到大巢报到的事。回想一下,我记起每个第六日,西娜媞克都会早早地回到冥想室去……这并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但是来营地之前,她从没这样做过。
我开始找冥想室,每一个角落的味道都不放过。很快,我就发现一处还残留着西娜媞克的气息,其间掺杂着些许不安和期待。如此微妙的差异,除了她的亲生孩子,谁都不会注意到。我把这里查了个一清二楚,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块暗板,这块暗板隐藏得很巧妙,上面有根暗闩,关得很严实。板的另外一边是一个小隔间,放着记录卷筒和一套通信设备,散发着母亲的味道。
通信设备专门适用于大人的手指,我连装器材的箱子都打不开。我灰心丧气,转向记录卷筒,打开,把带子缠在手指上。我依序读着上面的味道,不禁目瞪口呆。
西娜媞克发现了这里的一个大阴谋,一向细致谨慎的她,一丝不苟地把这件事记了下来。这个阴谋违反了关于不可剥削低等物种的法律。塔卡沙和她的犯罪同伙装成是经大巢正式授权的代表,到了外星人面前,提出要提供先进的技术,换来大量外星人的艺术品、遗传物质、重元素和其他贵重物品。但是,事先讲好的技术根本就不存在,有的只是些像模像样的水货。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诈外星人一笔,越多越好,然后封死传送门,除了看似精密的垃圾器材外,外星人将一无所获。传送门一封,他们就会向传输外星人世界消息的通道里“投毒”,以防沙库提或其他任何物种开通新的传送门,发现他们的罪行。
读到最后一条,看得出西娜媞克差不多已经准备好把记录发给大巢了——但是不知怎么被塔卡沙发现了,于是塔卡沙对西娜媞克下了毒手,防患于未然。
我坐着,母亲最后的话缠在我的指间。我再一次感觉到饥饿,骨头发疼,皮肤紧绷。正常情况下,我应该蜷缩在自己的小窝里,准备化蛹。
眼下不是正常情况。现在化蛹,必死无疑,还有妹妹,她们也活不了。我母亲的死将无人知晓,犯罪分子不会受到惩罚。更糟糕的是,所有的外星人都将会被谎言蒙蔽,永远地同文明隔绝,而罪行呢,或许永远不会大白于天下。
我不敢想象这种事情发生,让帮了我那么多的小外星人受到伤害。可如今知道这件事的,也只有我一个。
但我能做什么阻止他们呢?我只是一个小孩,幼小,软弱,无力。没有什么亲人能保护我,没有大人会听我讲话,我甚至连母亲的通信设备都用不了。
我坐在地上哀叹自己的命运,忽然记起了外星人要我说的话:我很重要。
我很重要。我告诉自己。
我并非真的相信。在内心深处,我知道,即使我很快就要化蛹,我也只是一个小孩。但要想阻止这些罪恶发生,唯一的机会就是相信这句话,并且行动起来。
“我必须再出去一趟。”我把记录卷筒和通信设备塞到背篓里,对卡丘说。她发出很强烈的味道,满是疑惑。想来,这是因为我说话时一副大人样。但是,就好像我真的是一个大人了,她没有插话,专心听着,等下一步指示。我决定继续用“我”这个字眼,这能让卡丘和其他妹妹不再恐慌。“我走之后,你必须把门封上,像上次一样。我会弄到更多的食物,尽快回来。”
“那是什么时候?”卡丘问。
我想了好久,终于回答说:“我不知道。我可能根本就回不来了。如果真是这样,你必须照顾好妹妹,照顾好自己,撑下去,明白吗?”
“明白,西娜媞克。”卡丘回答。她不假思索地用母亲的名字称呼我。
我以最快的速度转身离开。否则,我发出的充满悲伤和自我怀疑的味道会影响妹妹。
出了露天门,我面临着不同的选择。最好的选择就是回到外星人的世界里,设法找到之前帮过我的小外星人。它的家长是其种族的领袖;最起码,我带去的消息能使它们认清骗局;而且化蛹之前,没准儿我还能带回更多的食物。
但是,穿过营地朝传送门走去时,我觉得化蛹的时间比预想的提前很多,读西娜媞克的记录耗了太久。我的腿肿胀僵硬,眼睛也看不太清楚了,腹刺上的痛变得像火烧一样,奇痒,似乎随时都会裂开。而我越想走得快一点,就痛得越厉害。
我很重要。我告诉自己。我很有用。我能发挥作用。但前提是,我必须坚持下去。
我拖着肿胀的身子,爬过碎石路,朝着传送门前进。我从那圈防止外星人入侵的卫兵身边走过,其中一个警惕地看了看我,然后和身边的同伴说:“这小玩意儿看着没什么精神。”
“要不咱帮帮她吧。”她的同伴说。
她举起武器,我害怕得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我从没考虑过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的,也从没想过善解人意的大人看到身处疼痛之中的小孩会怎么做。
我被吓坏了,但还是大喊了一声:“不!”一丝惊奇的味道从卫兵的盔甲里溢出:没有哪个小孩,尤其还是病恹恹的小孩,会对大人说这样的话。她迟疑了一下。“我——克什替母亲到外星人世界送一个重要的包裹。”我指指我的背筐,“克什必须在化蛹之前把东西送到。”
我哆哆嗦嗦地等着。卫兵看起来也没了主意。
等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另外那个卫兵说话了:“哎,让她走吧。”她说,“要是她死那头了,也就没人知道了。”
我想方设法让自己动起来。卫兵的武器仍然瞄准着我,我以为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被一股酸击中。但最后,我还是通过了传送门。
我没料到,外星人世界冰冷陌生的味道、铅般沉重的重力,竟让我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不能松得太久。现在,我必须找到小外星人。
我拖着身子朝巨大的石头房子走去,这段路简直是没有尽头。路上碰到些外星人,它们的反应和之前没什么差别。或许它们不知道健康的沙库提小孩和生病的沙库提小孩之间有什么差别。值得庆幸的是,这会儿也没见到同类。有那么一下子,我觉得背上撕心裂肺地疼起来,之后一股液体缓缓从侧面流下,但我还是抓紧走下去,根本不想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
终于,我来到了那扇大门面前。门紧紧关着。它和刮板完全不一样……我不知道如何发出信号表示我想进入。
门上的透明板后面出现了一个轮廓。一时间希望油然而生,但我随即看清,那只是一个没见过的外星人。它腿上看不到翻译设备。
我得让它带我找到小外星人。可是该怎么办呢?
这时,我记起小外星人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讲话人是(肯定)阿-丽-萨(专有名词)。”当时听来毫无意义,但我现在知道它是什么意思了:我是阿-丽-萨。
“阿-丽-萨。”我朝门边的外星人说。
外星人把门打开,我又重复了一遍。
我反复说着这个名字,直到外星人转身离开,它领来另一个外星人,带着翻译设备。“我必须见到阿-丽-萨,”我说,“讲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露天门外面有一块冷冰冰的石头,我坐在上面,等了好久,没敢挪动一点地方。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疼痛和疲惫。在身体的另外一侧,好像什么裂开了。
等待。
等来了一大群外星人:小外星人阿-丽-萨,身后还跟着几个和她一样有深色皮肤的外星人,还有其他一些外星人。
我从背篓里翻出记录卷筒,详细地解释着我母亲记下的事情。有个外星人拿出了一个更大更复杂的翻译设备,帮了些忙。外星人陆续聚过来。当我拿出西娜媞克的通信设备时,两个大外星人嗖地从人群里钻过来,拿走了设备。我太累了,连护住设备的力气都没有。
半晌,它们把通信设备带回来了,说已经检查过,确定没有危险。我告诉它们怎么打开,一个刚才拿走设备的外星人试了试,但最后我们发现,只有阿-丽-萨的手指头够小,力气够大,打得开上面的挂钩。我做给阿-丽-萨看,让它知道怎么把卷轴放进设备的阅读器中,如何启动传输。
“你必须把设备带到传送门另一边,在那里传输。”我告诉小外星人。我滔滔不绝讲了半天,声音变得沙哑、无力。
外星人商量了好久。我精神恍惚,不太清楚它们到底在商量些什么。但我猜是只有阿-丽-萨能操作通信设备,其他外星人却并不希望由它来做这件事。不过最终,阿-丽-萨还是朝我弯下了腰,直弯到它觉得我能看到的位置——其实我几乎已经看不到什么东西了。然后,它说:“讲话人上路(将来时)回来(将来时),听话人等待(祈使)在这里。”
“我会等着的。”我回答。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阿-丽-萨走了,身边陪着四个大外星人。我瘫在原地。有外星人问了我一些问题,我连好好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想我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
我爬到一个角落,开始作茧,先包上尾部,然后慢慢把身子都包起来。已经等了太久,皮肤僵到我差点就没办法用上颚碰到尾部。我竭尽所能,仍然比正常情况多花了很多时间。我希望我的成虫不会因为化蛹太迟而遭罪。
作茧那会儿,很多外星人走过来,拿着发光且嘀嘀叫唤的设备对我指指点点。还是由它们去吧。
差不多行了,只剩下头和一条腿。这时,阿-丽-萨一行人回来了。眼睛已经不大看得清楚,但是,阿-丽-萨那和其他外星人一样奇怪但却不同的味道,对我来说,已经很亲切。
阿-丽-萨说:“传输成功实现(过去时,肯定)。大巢收到(过去时)传输。大巢派遣(肯定)卫兵,逮捕(将来时)犯罪分子。”
“谢谢你,阿-丽-萨。”我松了一口气。
“听话人状态(疑问)。”它问道。
我轻声回答:“我在化蛹。你要照看着这个蛹,三个月。别让掠食动物把它吃了,别让它受热受凉。大巢的卫兵会告诉你怎么办。他们会照顾我的妹妹。”
“讲话人三个月后同听话人说话(将来时,肯定)。”
还剩下一条腿在茧外,我停下来,“不,阿-丽-萨。破蛹而出的成虫将不再是我。她知道我做过什么,经历过什么,但我听说那就好像是她在读关于祖先的记录,而不是回忆。她会是另外一个人。你要向她介绍自己。”
阿-丽-萨和身边的同伴讨论了一阵子。我继续作茧。把自己的头包住是最困难的一步。接着我开始放松,跟着直觉。
阿-丽-萨说:“讲话人非常伤心(肯定)。”
“阿-丽-萨,别难过。成虫见到你会很高兴的。她一定愿意听你讲这些事。”
“成虫觉得(将来时,肯定)为听话人自豪。听话人等于(肯定)重要的人。”
“如果不是你教我,我永远不会变得重要。”我回答说。
我把上颚贴着脖子蜷住。茧开始变硬,我放松身心,坠入漫长的梦境。
译/张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