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第《端粒》全文
所有人都反对我,但我知道这种新发现的幽门螺旋杆菌一定是引发胃溃疡的罪魁祸首。在一次学术会议上,我几乎想跳下台去掐住那些与会代表的脖子,因为他们简直就像发了疯一般批评我的学术报告。当然,我没有那样做,只是告诉他们,“我必须要做一个实验,证明这种细菌能让健康的人患上胃溃疡。”
——巴里·马歇尔,2005年诺贝尔医学与生理学奖得主
一
坐在高脚凳上的她突然笑了。这笑容很美,很恬静,也很熟悉,因为那就是她说“对不起”的方式。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就因为她手中那瓶猩红色的液体?那瓶已经送到嘴边、马上就要全部喝下去的猩红色液体?
瓶子离她越来越近了,近到几乎能看清她手中三角瓶上的刻度。是250毫升的,也就跟半瓶可乐差不多。可为什么是250毫升?为什么会问为什么?为什么离她越来越近却总也到不了她的身边?
她把瓶子送到嘴边,闭上眼睛,猩红色的液体咕咚咕咚地灌入嘴里,她连气都没喘一下,250毫升一饮而尽。然后,时间就静止了,她便仿佛雕像一样凝固在那里,嘴角那几滴猩红色的液体为这尊“雕像”平添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接下来,这“雕像”突然爆炸了,碎作齑粉飞散开来,打在脸上如同戈壁的细沙一般,但却是腥的、红的……
“啊——”陈诺惊叫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又是同一个噩梦。有人说恐惧是可以通过训练加以克服的,但对于这个噩梦的恐惧已经伴随陈诺将近二十年,却仍旧挥之不去。
梦里的那个女人叫孟玲,是陈诺曾经爱过、也是唯一爱过的人。没有结果的爱情总是叫人放不下。陈诺并不是个情种,然而孟玲的死让这份爱情注定只能停留在将近二十年前的那一刻了。
浑身被汗浸透的陈诺大口喘着粗气,睡意全无。看看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多,屋外大楼明亮的灯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柔和地洒进来,为这间小屋内的一切都披上了一层薄纱。几张凌乱的工作台加上一张单人床,这屋子已经挤得满满当当了,却还是显得十分清冷。
陈诺披上衣服起身出屋,凉丝丝的空气灌满肺部,他立刻清醒了许多。对面那栋还有房间亮着灯的大楼,就是“生命科学高等研究所”的科研楼。生物学实验就是这样:无论是DNA、蛋白质,还是细菌、小鼠,你都要伺候着它们,还要跟着它们的节奏生活,一个操作没有按时完成,就可能让整个实验前功尽弃,浪费掉几天甚至几个月的努力。跟这可怕的后果比起来,少睡点儿觉真不算什么。是的,陈诺很清楚这一点。只不过,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实验需要他熬夜去做了。那些还在做实验的学生最羡慕的事情,大概就是像他这样可以想睡就睡吧……可谁又知道他那个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噩梦?
“哇噻!你真的没睡啊?太好了!”远远蹦出来一个银铃般的声音,打断了陈诺的思绪。只见一个年轻女孩的身影从科研楼大门口那边欢快地飞奔过来。陈诺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丁萌。
丁萌,全名丁萌萌,女,24岁,钟强研究员的直博生,永远留着短发,性格简单直接,并且活泼得过分。虽然她个子娇小,却一点儿不给人柔弱的感觉。因为讨厌跟《赤壁》那烂片里的马用同样的名字,她要求大家只能叫她丁萌,外号——“仪器杀手”。
这就是陈诺所认识的丁萌。说实话,这女孩的性格真是有点儿像孟玲,就连长相都比较像,除了没有孟玲那一头长发。自从第一次见到丁萌,陈诺就有了个奇怪的想法:要是自己和孟玲能有个孩子,也许就是丁萌这个样子,只不过大概会比她小几岁吧。于是,陈诺便不自觉地把她当做女儿般看待,对她总是比对别的学生更耐心一些。
陈诺在研究所里是一名负责检修实验仪器设备的技工,大多数学生来找他都是为了让他帮忙检修仪器。丁萌倒是不一定只为修仪器,她偶尔也会过来找陈诺聊天,甚至在他的小屋赖上半天。不过现在这个时间来找陈诺,肯定是仪器出问题了,而且还是大问题。
“丫头,说吧,又把什么仪器搞坏了?”
“嘻嘻!就不能是来看看您的吗?”丁萌嘴一撅,一脸委屈。
“现在这个时间来看我?你还是看看表吧,说谎也不打打草稿。”
“陈叔——”也只有丁萌这样叫陈诺,还撒起了娇,“就您猜得准。我把蛋白纯化系统搞坏了,那东西一直在报警,吵死人了。您快帮我看看吧!”丁萌双手合十,直朝陈诺拜了拜。
“又在纯化端粒酶吧?”陈诺心中掠过一丝不快,但语气如常。
“没……”刚说了一个字,撞上陈诺紧盯着自己的目光,丁萌硬生生把后面几个字都咽了回去,不情愿地点点头。
陈诺想要说什么,顿了顿,却只是摇了摇头,“哎,真拿你没办法。等我换件衣服,拿上工具箱。”
“嗯,陈叔您慢点儿,不着急哈!”丁萌又开心了起来。
二
“丁萌,老板找!”一位师兄刚从钟强办公室出来,就在实验大厅里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见丁萌从实验台后探出头来,大家都用充满同情的目光望着她,似乎在说:你安心地去吧……
丁萌可不领情,满不在乎地笑着,倒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钟强深深地陷在老板椅中,两腿交叠在一起,径自搭在办公桌上,黑皮鞋擦得比红木桌面还亮。在他那副金丝眼镜后面,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每次被这双眼睛盯着,丁萌都觉得不知所措。实验室的人都知道丁萌是唯一敢跟钟老师对着干的人,但只有丁萌自己才知道,那些不在乎是装出来的,其实,她从心底里怕这个中年男人,特别是在那件事发生以后。
可是,钟强似乎很享受这种折磨,没有停止的意思。丁萌清楚地记得,那天夜里在办公室,微醺的钟强一开始也是这样长时间地盯着她看,面无表情,又不发一言。说句难听点儿的话:教授潜规则女学生这种事,现在真算不上新闻了。可当这种事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一向大大咧咧的丁萌也慌了手脚。她都不知道自己那天夜里是怎么从钟老师的办公室里逃出去的,只是庆幸钟强还没干出锁门下药之类下三滥的事情来。
那件事之后,丁萌更加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像是一个对抗实验室暴政的英雄。但其实,那只是为了掩饰她对钟强的恐惧而已。当她不得不单独面对钟老师的时候,那种恐惧便不可抑制地从全身每一个毛孔里钻出来,摁也摁不住——就像现在这样。
钟强终于开口了:“你昨天夜里又把蛋白纯化系统搞坏了?”
丁萌吁了口气。这是她最不怕、也最有应对经验的问题了,“嗯,不过没什么大问题,夜里已经找陈师傅来看过了,说是蠕动泵有点渗漏,已经修好了。另外,系统滤膜也堵了,一会儿我去库房领个新的换上就好了。”
“别人用都不坏,怎么总是坏在你手上?”见丁萌不答话,钟强进入了正题,“昨天晚上你在用系统纯化什么蛋白?”
丁萌心里咯噔一下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我在做……”
见丁萌支支吾吾,钟强的脸上闪过一丝怒气,“是不是又在做端粒酶?”他没有提高声音,但语气却比冷库还要冷两百多度,快跟液氮差不多了。
“我只是想再试试……”丁萌的声音越来越小。
“试试?你知道多少人死在这个课题上吗?”钟强几乎要把那个“死”字咬碎了,声音陡然高了起来,“胡闹!简直就是胡闹!好,我管不了你,那我就不管了。端粒酶随你去折腾。我问你,我让你做的那两个课题做到什么程度了?”
“……”
“不用说,没进展吧?好,下周一你要是再没任何进展,我看你连这两个课题也不用做了。”钟强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很快就要博士生中期评估了,我真不知道可以给你打什么分数。”
最后一句话,钟强说得轻描淡写,似乎是在说什么跟他们两个人都没半点关系的事,丁萌可是吓了一跳——要是导师都不给打高分的话,就更没别人能帮她了。万一没通过中期评估,就只能等第二年再来一次。若连续三次不过就得被劝退。对于他们这些本科毕业就来读博的直博生来说,被劝退的话连个硕士文凭都没有,这些年可就真掰瞎了。
一时间,丁萌脑子有点儿发懵,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听见钟老师提高了声音,“还在这儿愣着干吗,去库房领滤膜啊!”
三
天气很好。
其实天气不一定都很好,但每次从科研楼里走出来,丁萌都会觉得天气很好。阳光中会有种快乐的味道,雨丝中会有种清静的味道,而寒风中会有种自由的味道。总之,就是好!哪怕是像今天这样到处飘着恼人的杨絮,她也觉得好:就当是春天里的雪呗,多壮观啊!
科研楼对面是一排低矮的平房,墙脚全被杨絮埋了起来。左边几间是动物房,养着等待吃药、打针、转基因的各种实验动物,一股腥臊气随风飘荡,令人作呕。右边几间则是后勤的地盘,包括库房,也包括属于陈诺的那一间工作室兼卧室。没有人会愿意跟动物住在一起,但陈诺似乎也没别的地方可去,连家都没有——至少丁萌的妈妈丁岚是这样说的。丁岚算是陈诺的同事,在研究所做保洁,休息室就挨着陈诺的房间。
不知不觉,丁萌就走到了陈诺的屋门口。她想敲门时,才意识到这儿不是库房。丁萌叹了口气,也许是自己需要找个人聊聊吧。爸爸,她没有;妈妈,虽说跟丁萌相依为命,感情很好,却不懂科学,根本不理解她所做的事情。所以,虽然妈妈可能就在旁边那间屋子里休息,丁萌却更愿意找陈叔说话,因为他总是让丁萌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
她喜欢陈叔的整洁,深蓝色实验大褂里面总是一件洗得雪白的衬衫,扣子一直系到领口那一颗。她也喜欢陈叔的范儿,虽然头发已经灰白,却从来不去染黑。她更喜欢陈叔的酷,有时候连工具都不用拿出来,东摸摸西碰碰就把设备修好了。而她最喜欢的,是陈叔的和蔼可亲和诙谐幽默,虽然不太爱跟别人说话,但对丁萌却像是对女儿一样。
像往常一样,丁萌来陈叔这儿可没有敲门的习惯,径直推门闯了进来。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剩下的空间全留给了几张大工作台。台面上却很凌乱,两台示波仪、一台电脑——这些是能工作的仪器,还有几台不能工作的仪器早就被大卸八块了。电路板和各种各样的电子元件、机械零件散放在周围,也不知是拆出来的,还是全新的备件。
陈诺正伏在一个工作台前焊一块电路板,头也不抬就知道是谁来了,“怎么了,丫头,刚过了半天不到,你不会又把什么东西搞坏了吧?”
“唉,别提了!”丁萌像是到了自己家一样,随手把一摞设备手册从工作台上搬开,翻身就坐到了台面上,“钟强那个老色鬼又找我麻烦!”
陈诺的手抖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目光里满是询问与关切。
“陈叔,你别急,不是那回事儿。”丁萌撇撇嘴,悬着的两条腿胡乱晃着,“要是我有爸爸就好了,我爸爸一定会去教训他的!”
“你把那件事告诉你妈了?”
“哪敢啊!可怜我只有一个苦命的老妈,偏偏也在这个所里工作,还是算了吧。要是把她气死了,我不就成孤儿了。再说,幸亏我跑得快,那晚也没真的发生什么,就算了吧。”
“……”陈诺欲言又止,又自顾着低头去焊电路了。
“我说陈叔,要不以后我管你叫陈爸好不好?你看我妈跟我都怪可怜的,你将就将就,娶了我妈吧!”
“你这个鬼丫头,嘴上没把门的!”陈诺脸上竟然泛起了红晕,跟他的灰白头发很不协调,“像你这种整天惹祸的孩子,我这个半老头子才不要呢!”
丁萌朝陈诺做了个鬼脸,突然想起什么,板着脸说:“我要被退学了!那个老色狼知道我还在做端粒酶,威胁不让我过中期考核呢!”
陈诺手上顿了顿,却没抬头,语气中也收起了关心,“这事儿我不管,也管不了。”
“真奇怪。”丁萌撅起了嘴,“为什么一提端粒酶,你和钟老师的反应都这么夸张呢?”这与其说是个问题,不如说只是她的自言自语。
陈诺也不答话,手上却停了下来,缓缓抬起头望着窗外飘飞的杨絮出神。一时间,老少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只有淡淡的松香味从烙铁头上袅袅升起,漫散在这小小的房间里。
良久,陈诺放下了烙铁。也不知他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回答丁萌的问题,“又是飘杨絮的时节了……丫头,知道吗,你很像一个人。”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丁萌,眼睛仍旧望向窗外纷飞的杨絮。
丁萌愣了愣,感觉眼前陈叔的样子跟以往有些不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陈诺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个人对我很重要,当然,对你们钟老师也很重要。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只是咱们研究所的一名博士生,钟强是高我两届的师兄。”
“啊?”丁萌来了兴致,“钟老师是你师兄?不会吧,你看起来比他……”丁萌吐了吐舌头,收住了话头。
陈诺却帮丁萌把话接了下去:“我看起来比他老,是吧?”他苦笑了一下,“当年,我俩可都是刘盛国院士手下的三剑客!”
“三剑客?也太老派了吧!”丁萌哈哈大笑起来,“那另外一位剑客是谁啊?不会也在咱们所里吧?”
笑容渐渐从陈诺的脸上消失,像是海面的沉船一样缓缓不见。他突然从窗外收回了目光,直直地看向丁萌。这目光让丁萌觉得有点儿害怕,又觉得似曾相识。
“另一位剑客就是与你很像的那个人。她是小我一届的师妹,叫孟玲。”陈诺吁了口气,似乎说出这个名字是件十分艰难的事情,“不过她现在不在所里工作,因为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丁萌听说是个女生,正想奚落他们三剑客肯定是三角恋之类的,可又听他这么说,所有到嘴边的玩笑话只好都咽了回去。丁萌不太会安慰别人,连妈妈有时在家偷偷落泪,她都是装做没看见。其实她很关心妈妈,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现在这个状况是丁萌最怕的场面。好在陈诺似乎也不需要丁萌安慰。他好像打定了主意,今天要把一切都告诉丁萌。
“我们三个人当年是刘盛国院士的研究组里最强的三个人,所以才被人称为三剑客。钟强是生物专业科班出身,底子扎实,知识面也广,非常全面,是刘院士最欣赏的学生。我本科是学工程的,半路出家转来读生物的博士,算是学科交叉,所以思路总是跟一直学生物的人不太一样,会有些特别的想法;而且学工程的人动手能力都不差,我做实验的水平是三个人中最好的。孟玲跟你一样,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英语好,喜欢读文献,对生物学有着近乎狂热的热情,这一点也很像你。而且,你们都执著于同一个课题:用端粒酶延缓细胞的衰老。”
“真的?”丁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咱们所十多年前就有人在做这个课题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想做这件事的人,全世界到处都有。真正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你跟孟玲的思路完全一致。”
“怪不得……怪不得那次我跟你说了我的研究思路,你会那么激动。”丁萌突然想起了什么,“那她成功了吗?”
“……”
看着沉默的陈叔,丁萌知道自己大概问错了问题。
“她做实验……手很潮。”陈叔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竟然笑了,“孟玲这一点也像你,是所里有名的‘仪器杀手’。但跟你不一样的是,她有个好帮手,那就是我。我那时候被她说动了,背着刘院士偷偷和她一起做这个课题。出事以后我才知道,其实刘院士一直都很清楚我和孟玲在做什么,只不过,他希望实验室不要成为‘一言堂’,要在课题、思想、方法上都保持多样性,所以才没管我们。况且,他交代给我和孟玲的课题,我们都完成得很好,没耽误他想做的研究。”
“等等,你刚才说出事了……后来出什么事了?”
陈诺欲言又止,“算了,不说那些了。总之,实验出了事故,孟玲也死了。所以,我才不希望看到你再做这个课题。说实话,你的实验操作水平差得太远,不可能成功的。”
“先不说这个。可是,为什么钟老师也对这件事反应那么大呢?”
“唉……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对你……”
陈诺小心地选择着措辞,不过丁萌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哦——他喜欢孟玲阿姨!”丁萌脸上一副发现了大八卦的欣喜,倒好像那件不堪的事情跟她没半点儿关系。
“孟玲阿姨?”陈诺被丁萌逗笑了,“可惜她没活到听别人叫她阿姨的年纪。其实,何止是钟强,我也喜欢孟玲。我跟她一起偷偷做课题,朝夕相处,渐渐就走到了一起。”
原来还真是三角恋爱啊!丁萌在心里偷笑,却没敢直接说出来。但她很快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哎?那钟老师岂不是对你羡慕嫉妒恨啊?”
“孟玲活着的时候是有一点儿。孟玲走了以后,钟强跟我一样痛苦。我本以为他会因为那次事故怨恨我,但他没有,后来反而还是他经常来安慰我。”
“可是,你是博士,怎么会做现在这份工作呢?”
陈诺摇着头苦笑,“我没读完博士。孟玲的死对我打击太大了,我当时一连几个月都躲在宿舍不出去,课题停下不说,还耽误了博士生中期考核,再加上孟玲的死跟我多多少少也有点儿关系……最后,我被所里劝退了。”
“……”
“好在,我有一位好导师。刘盛国院士一直没有放弃我。为了我的事,他跑上跑下,找过所长也找过书记。可是事情太大了,一个学生死了,他连自身都难保了,又怎么救得了我呢?劝退的事,他没能帮我挡住,最后只好以合同工的形式把我留在他实验室当了个技术员。可我已经无心再做研究了,只是平常帮忙修修仪器设备,做做日常维护。后来刘院士临去世之前,在病床上恳求所领导给了我这份有正式编制的工作。”说到这儿,陈诺眼角已经泛起了泪花。
“天哪,咱们所里还有这么传奇的故事啊!”丁萌更觉得好奇了,可又怕戳到陈诺的痛处,只好小心翼翼地问,“陈叔,呃……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故啊?”
“……”陈诺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半个字来。显然,他的内心在挣扎。最终,缄默取得了胜利。“你还是不知道的好。”陈诺扯开了话题,“现在你明白钟强为什么反应那么大了吧?我们都是这个课题的直接受害者,眼看着爱人死在面前却无能为力。你这样做下去不会有结果的,只不过是浪费你自己的时间。”
丁萌正要争辩,陈诺却起身拦住了她的话头,“别浪费时间了。你要去库房领滤膜吧?快去吧!”他边说,边把心不甘情不愿的丁萌赶了出去。
四
送走了丁萌,陈诺无心再工作。他拔了电烙铁的插头,颓然坐在床上。跟丁萌谈到了孟玲,现在陈诺满脑子都是孟玲。从孟玲第一次来所里参加面试,进组之后被分配给钟强带着做实验,到她鼓动陈诺一起做端粒酶的课题,再到他们两个人暗生情愫,直到出事的那一晚。一切像电影画面一样从他眼前闪过,看得人心痛。
如果这世界上真有什么药是陈诺想去研发的,那就是后悔药吧。陈诺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再来一次,自己一定不会被孟玲说服。可是,他对这一点其实也没有把握。对于孟玲,陈诺是完全没有抵抗力的。
“师兄——你听我说嘛。端粒长在染色体的末端,由于DNA复制存在末端复制问题,每次都会丢掉几十个碱基,于是本来起保护性作用的端粒就会随着染色体的一次次复制而变得越来越短。当它短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激活细胞自身的凋亡系统,导致细胞死亡。所以,细胞每复制分裂一次,就向着死亡迈进了一步!而端粒的作用,就像是……像是……”
本来陈诺一直没看孟玲,听她说不出来了,才懒洋洋地抬起头来,“就像是个倒数的计数器一样,对吧?”
“对对对,这个比喻太好了!”
“拜托,我是你师兄啊!就算我是学工科出身的,你还真当我不懂生物啊?还给我补上课了!计数器这样的比喻你想得出来吗?”
“想不出来,想不出来。”孟玲一脸敬佩加讨好的笑容,笑得陈诺心跳加速,脸上发烫。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陈诺赶紧转过头去,“接下来又要给我科普端粒酶了,是吧?端粒酶能加长端粒,逆转这个细胞分裂的计数器,但只有在生殖细胞里端粒酶才能起作用,在体细胞里的作用很微弱,是不是?然后,我们要想办法让体细胞生产更多的端粒酶,对不对?”
“对啊,对啊!”
“我承认,在一个细胞中做到这点并不太难。问题在于,你有什么办法能让人体全部的数十万亿个细胞都生产更多的端粒酶呢?”
孟玲没说话,却开心地笑了,像是小孩子知道了天大秘密的那种得意劲儿。
“不会吧,你又有新的主意了?”陈诺感觉不对劲。
“当然了,答案就是两个字:病毒!”孟玲的脸庞因为兴奋而泛起了红晕。
“哈!我还当是什么新鲜玩意儿。通过基因工程改造病毒,让它把目标基因带入侵染的细胞里,再大量表达相应的蛋白质,是不是?拜托,这已经是很成熟的技术了。虽然咱们实验室没人做这个,但世界上有的是实验室在做。退一步讲,用了病毒也还是不解决问题,因为病毒的进攻都是有目标的,只针对特定的人体组织,还没有哪一种病毒可以侵染人体的所有细胞吧?”
“有没有我不知道,不过……”孟玲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治疗艾滋病的鸡尾酒疗法你知道吧?”
“……”陈诺略一沉吟,马上明白了孟玲的想法,兴奋地站了起来,“你想让侵染不同人体组织的病毒都带上端粒酶基因,再像鸡尾酒那样混合在一起?”
“Bingo!不愧是我最崇拜的师兄,一点就透!”孟玲笑得更甜了。
被她这么一说,陈诺不好意思起来,赶紧坐下,继续大泼冷水,“疯子,你绝对是个疯子。这种主意也就你才能想得出来。”
“怎么啦?真正的科学家都是疯子!可是你想想,如果我们能成功,那人类不就能长生不老了吗?到时候,有钱人肯定都会挤破头来买这种药的!”
“你想钱想疯啦!”陈诺很不屑,“再者说,你没看过科幻小说啊,当个老不死的妖精有什么好的?”
“错!对于科学家来说就很好啊!现在的知识体系越来越复杂,真正学懂一个学科所需要的时间越来越长,科学家要想站在整个知识体系的高度产生重要的新发现,一般都要等到四五十岁以后。可是真到了四五十岁,他的身体条件也不好了,还能再干几年啊?如果能延长生命,科学家们不就能做出更多的科研贡献了吗?另外,科学家们也可以有时间去学习不同的学科,多出点儿像你这样的交叉型人才!多好啊!”孟玲还是那一脸坏笑。
“算了算了,少拍马屁!我也不跟你争,随你怎么想好了。就你那实验技术,做到头发都白了也不可能做得出来,也就是想想罢了。”
“可是你能做出来啊!”孟玲一屁股坐到了陈诺面前的实验台上,弯下腰来,忽闪着长长的睫毛,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里透出最无辜的眼神望着陈诺,像极了一只可怜兮兮的流浪小狗,让你恨不得立刻把它抱回家照顾它一辈子。陈诺觉得孟玲的脸离他太近了,几乎能闻到她呼吸的味道,可是躲也躲不开,似乎也不愿躲开……
陈诺记得,在那之后的一年里,孟玲白天跟着钟强做刘院士指定的课题,晚上跟着陈诺做端粒酶的课题。孟玲查英语文献快,遇到什么难题,能很快从文献中找到解决方案。陈诺手巧,无论什么新奇的实验方法,只要文献中写了,他都能利用手上的条件成功做出来。两人的配合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渐渐地,陈诺再也不能收敛住自己对孟玲的感情了。这大概也算是月亮惹的祸吧。夜晚的确是人最脆弱也最真实的时候。卸下心防的两个年轻人,一边做实验,一边也谈谈自己的心里话,从工作到生活,从家庭到爱好,从同学到古人,无所不谈。谈着谈着,两个人就从谈天变成了谈恋爱。
这段恋情当然瞒不住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实验室的人很快就都知道了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包括导师刘盛国在内。大家都觉得两个人很般配,替他们高兴。除了一个人,那就是钟强。
大家都说:进实验室要注意“三防”——防火、防盗、防师兄。钟强带着孟玲做实验,本来是最有机会的人,谁能想到最后被陈诺横刀夺爱。钟强跟陈诺本来好得像是亲兄弟一样,自从孟玲来了,两个人渐渐形同陌路。虽然钟强从来没提过,但陈诺还是能体会到浓浓的醋意。为此,陈诺总觉得是自己对不起钟强。
虽然与钟强有不愉快,但与孟玲在一起的甜蜜以及端粒酶课题的飞速进展,都让陈诺很开心,觉得日子很充实。他们用了一年时间才完成对所有病毒的改造,去除了病毒上对人体有害的基因,调低了它们扩增的速率。然后,他们从不同细胞的培养液中提取了各种病毒的高浓度制剂。因为细胞培养液中都有酸碱指示剂,正常情况下是浓浓的猩红色,所以这些病毒制剂也呈猩红色。所有病毒混在一起一共只有200毫升,陈诺把它们混好装在一个容量250毫升的三角瓶里,放进了冰箱保存。虽然没有鸡尾酒的绚丽色彩,但孟玲说她更喜欢这种猩红色,就像是一杯西瓜味的汽水,于是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西瓜鸡尾酒”。
陈诺尝试着用他们的西瓜鸡尾酒处理不同种类的人体细胞培养物。每次只要加一点点,“鸡尾酒”中就一定会有一种病毒能够侵染细胞并扩增,一两天之内就让所有细胞都能高效表达端粒酶。可以说,孟玲的思路是正确的。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情,这本该是一个成功的研究项目。
本该!是啊,本该是成功的,可怎么就出了问题呢?陈诺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这件事。丁萌的出现又唤起了陈诺心中深藏多年的这个疑问。同样的研究目标,同样的研究思路,其实陈诺从心底里觉得丁萌有可能取得成功。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陈诺对于科学探索的渴望之火从未熄灭。他突然觉得或许自己可以帮丁萌实现她的梦想,那同样是十数年前孟玲与自己的梦想,甚至还可能就此解开当年实验失败之谜。
五
当陈诺告诉丁萌自己可以帮她做端粒酶的课题时,丁萌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不管陈诺同不同意,就改口叫了“陈爸”。不过陈诺也跟她约法三章:一切实验计划要两个人商量后一起制订,不得擅自改变实验方案。对于这些,丁萌自然是全盘同意,半点问题也没有。
自此以后,下班时间丁萌全都泡在陈诺的小屋里。陈诺已经利用旧仪器和备件搭了个临时的小实验室。实在满足不了实验条件的,丁萌就带回钟强的实验室偷着做。一老一少有时彻夜不眠,一直忙到天亮。
有了陈诺的帮助,加上之前的经验教训,端粒酶的课题进展迅速。同时,钟强指派给丁萌的课题在陈诺的指点下也完成得不错,总算让她顺利通过了中期考核。
然而,丁萌的变化还是来得太突然了,让钟强隐约猜到了些什么。
当钟强打电话专门把陈诺叫到他办公室时,陈诺就知道了谈话的主题会是什么。
“来啦,小陈,坐。”因为他们的师兄弟关系,钟强一直管他叫小陈,“我这儿有上好的龙井,来尝尝看。”钟强一边说,一边给陈诺倒了一小盅茶。香气袭来,果然不俗,配得上这套上好的紫砂茶具。
陈诺谨慎地坐下。偌大的真皮沙发,他只是坐了个边,低头盯着清亮的茶水,一言不发。
“小陈,你大概也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吧。”钟强自己也倒了一杯茶,端起来闻了闻茶香,轻抿了一口,“你是不是最近在帮丁萌萌搞她的端粒酶?”
陈诺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点了点头。这么多年过去了,在钟强面前,他每每仍旧感觉自己只是个小师弟。
“哼,你承认就好。”钟强有点意外,似乎这答案来得太容易了,“小陈啊,你老糊涂啦?你忘了当年孟玲身上发生的事了吗?难道你想看那一切重演吗?”
“不!那一切不会重演的!”陈诺的声音斩钉截铁,“我想了快二十年,也想不通是哪里出错了。丁萌是个好学生,她对端粒酶的课题很有热情。你应该像当年刘院士那样,给她机会。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了,生物学的技术手段今非昔比,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我相信这次会成功的。”说到这里,陈诺抬起了头,直视着钟强的眼睛。除了谈论学术问题,没有别的什么能让他如此自信。
“陈诺,你给我听好了。你和丁萌萌做的东西用了我这个实验室的资源,用了我这个实验室的设备。就算你们做出来的那个什么鸡尾酒病毒只是放在我的冰箱里,那也是用了我的电费!我要是告到所领导那儿……你想想吧,一个技工,不好好修仪器,跟一个女学生通宵达旦地搞什么研究!你明天就得卷铺盖回家!”钟强又故作恍然大悟状,“哦,对了,我忘了,你离开研究所就无家可归啦!”
陈诺见过钟强此时脸上那种嘲弄的表情,那是将近二十年前了。当他与孟玲的西瓜鸡尾酒初步取得成功时,钟强的脸上也是这种表情。可他相信钟强是好意,只是想阻止他干傻事。那时候他相信,现在他也同样相信。这毕竟是他结识了二十多年的大师兄啊。想到这些,陈诺高昂的头又低了下去。
仿佛是看到了陈诺内心所想,也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钟强长叹了口气,收起了惹人厌的脸孔,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小陈啊,你也真是倔,跟孟玲一样,怎么就不听劝呢?这么多种强大的病毒混在一起,怎么能往活人身上用啊?就算你们在细胞实验中能成功,在活体实验中也不可能成功的。孟玲死得还不够惨吗?”
听到这话,陈诺眼前黑了一下,几乎要坐不稳了。钟强还在耳边没完没了地唠叨着,陈诺却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他甚至不知道是怎么回到自己那间小屋的。回到屋里,他耳边却仍是钟强余音未绝的教训声,就跟十八年前一样。
“你们俩怎么就不听劝呢?不但把病毒做出来了,竟然还用细胞做了染毒实验?”钟强说这话时眉头几乎要拧成一团了。
陈诺和孟玲本以为如果钟强知道他们已经取得初步的成功,会跟他俩一样兴奋,于是借到食堂吃午饭的机会,想跟钟强讲讲他们的实验结果,却没想到换来了一顿数落。
“你们接下来准备怎么干,难不成还要拿活人做实验吗?”钟强越说越激动,“更何况,你们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说严重点儿,你们这是窃取国家财产!你想想,你们做实验用的水、电、仪器设备,哪一样不是国家花的钱?更不用说各种试剂耗材了!要是有人把你们告到所领导那儿去,你们俩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连博士学位都拿不到,这么多年不都白忙活了?”
“不会有人去告发吧……”孟玲低头用筷子一下下戳着米饭团,小声嘀咕着。
“要是没人去,我……我就去告发!”钟强已经憋红了脸,连黑框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也变得通红。
“你不会去的。”陈诺一边小声嘀咕一边憨憨地笑着。
“我为什么不会去?我明天就去!明天不去,后天就去!”钟强刷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把陈诺和孟玲都吓了一跳,他声音也高了八度,“你们两个人已经走得太远了!”甩下这句话,钟强盖上饭盒,愤愤地出了食堂,留下两个人呆呆地坐在餐桌前面面相觑,都没心思吃饭了。
半晌,还是陈诺先打破了沉默:“你说大师兄为什么要生那么大的气啊?”
“你是真傻假傻啊?”孟玲没好气地用筷子捅了捅陈诺的脑门,“你不知道他也喜欢我吗?”
“疼、疼、疼!”陈诺一边揉脑门,一边嘀咕,“那他不会真去所领导那儿告我们一状吧……”
“或许会,或许不会,谁知道啊……”
“哦……”陈诺也蔫了,嗓门却又突然大起来,“不行,我要证明咱们的研究工作是成功的,是有价值的!我一定要证明给他看!”这话似乎不是说给孟玲听的,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孟玲没有答话,若有所思地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看着陈诺,浅浅地笑了。
直到后来出了事情,陈诺才想起来,那个笑容他见过很多次——那是孟玲说“对不起”的方式。
六
食堂事件之后,陈诺背着孟玲做了一个决定:他要亲自试试西瓜鸡尾酒的功效。只有这样,才能一举证明他们的研究是成功的,才能向所领导表明他们没有浪费国家的资源和经费,也才能给刘院士和钟强师兄一个交代。陈诺当然知道这是有风险的,但他现在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况且,他对自己的实验技术有信心,更对孟玲的理论有信心。
为了检验效果,陈诺必须事先知道自己细胞内染色体上的端粒长度。这件事并不难,因为所里有一台公用的全基因组测序仪,配有专门的数据管理与分析软件,能够在两天之内完成一个人全部基因组的测序工作,并从海量的基因序列中提取你所需要的信息。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陈诺特意预订了深夜的使用时间,偷偷把自己的口腔黏膜细胞样本放入了全基因组测序仪中。
接下来就是两天漫长的等待。这两天,陈诺都躲在自己的宿舍,不去实验室,也不见孟玲。他怕孟玲会阻止自己,而他是一定会被孟玲说服的。好在这两天孟玲都没有来找他,甚至连电话也没打过。
两天后的夜里,陈诺在宿舍用自己的学生账户远程登录了全基因组测序仪的用户界面。所里很多学生都“以公谋私”,用自己的细胞样本做过全基因组测序,主要就是看看自己有没有什么遗传病的基因。可是陈诺对此全无兴趣,只想立刻做一个端粒序列的分析。然而当陈诺打开相应的功能模块时,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测序结果已经做过端粒序列分析了。不仅如此,连遗传病的基因分析也已经做过了。
怎么回事?陈诺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肯定是孟玲!因为所里除了孟玲以外,没有别人知道他的学生账户密码。可孟玲怎么会知道自己做了全基因组测序?除非……天啊!陈诺不敢想下去了,飞快地退出了自己的账号,用孟玲的账号登录了系统,只见一条全基因组测序结果在屏幕上闪着微光,并且附带着端粒序列分析的结果。
孟玲要亲自去喝西瓜鸡尾酒!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了陈诺。不行,必须阻止她!陈诺慌了,怕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无畏的,但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也是会害怕的。他的确不怕死,不怕自己去死,但他发现自己怕孟玲出事,更怕看着她死去。
陈诺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到处找手机,好不容易才从一件衣服的兜里翻出了手机。他想要拨号,手却抖个不停,深吸了一口气,才终于拨出那个早已倒背如流的号码,但并没有人接听。该死!孟玲为什么不接电话?该不会……陈诺扑到电脑前察看孟玲的测序结果,是一个小时前给出的结果。
实验室!她一定在实验室!说不定她已经把西瓜鸡尾酒喝下去了!陈诺的心完全乱了,穿着拖鞋就冲出了宿舍,门都没顾上锁。
这时已经是凌晨时分了。恰好是满月的日子,银亮的月光洒在地上,把角落里一堆堆的杨絮照得如同一波波凝固了的浪花。当陈诺跑过时,浪花被猛地扬起在空中,然后又缓缓飘落,像极了圣诞水晶球里的雪花。一切都那么梦幻,那么不真实。
电梯过了午夜就停了。当陈诺从楼梯间气喘吁吁地冲上十楼楼道的时候,他从未觉得这条楼道有这么长。远远地看到楼道尽头自己实验室的灯还亮着,陈诺的心已经沉到底了。他想跑,脚下却一滑,结结实实地摔到了地上,拖鞋也甩到了一边。陈诺又爬起来,光着脚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狂奔,已经沉到底的心好像又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似的。
陈诺终于跑到了实验室门边,推开门就冲了进去。果然,偌大的实验大厅里只有孟玲一个人。她就坐在实验台前的高脚凳上,手里正拿着那个三角瓶,猩红色的西瓜鸡尾酒红得甚至有些晃眼。
孟玲本来还眉头紧锁地盯着三角瓶,见陈诺破门而入,她反而舒展开了眉头,冲着陈诺莞尔一笑。陈诺知道,那是孟玲说“对不起”的方式。但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孟玲已经一昂头,几大口就把那瓶猩红色的液体一饮而尽。
“不——!”陈诺高喊着冲向孟玲。孟玲却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冲陈诺甜甜地笑着,仿佛她喝下去的只是从陈诺嘴边抢下来的什么好喝的饮料。
陈诺使劲摇晃着孟玲的双肩,“快吐出来!咱们去医院洗胃!”他的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害怕,又或者,他只是在用这样大的声音来掩饰自己的惊慌失措。
“晚了……”孟玲摇摇头,张开嘴给陈诺看。嘴唇里面赫然有一道鲜红的口子,还在渗血,大概是孟玲自己咬破的。“病毒已经接触血液了,去医院也没用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陈诺不知从哪里而来的一股怒火,但看着孟玲平静的表情,这些怒火却又化做悲伤。他缓缓跪倒在孟玲面前,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孟玲揽住陈诺的头,轻轻地说:“因为我爱你啊!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做一件这么危险的事呢?走吧,别哭了,陪我去楼顶看星星吧。我已经预订了明天晚上全基因组测序仪的机时。然后再过两天,咱们就能知道结果了。”
在科研楼的楼顶上,也是到处一堆堆的杨絮。月华依旧,星光黯淡。陈诺把孟玲抱在怀里,靠着一个通风道的出风口坐在地上,两个人都是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已经微微发白。陈诺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亲眼看着星星逐渐隐去,天色渐渐明亮。这也是一夜之中最寒冷的时刻。
孟玲突然开始咳嗽了。陈诺刚要开口,孟玲却像是已经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没事,可能是冻着了。陈诺……把我抱紧点儿。嗯,就这样……再紧点儿。好舒服啊……我好想睡一会儿啊。我的细胞大概正在疯狂地生产端粒酶吧,它们工作得这么辛苦,搞得我也有点儿累了……我订的测序仪机时是晚上九点。我不会一直睡到晚上九点吧?要是我真的睡着了,可要记得叫醒我啊。”
陈诺没有回答,只是把孟玲娇小的身躯抱得更紧。孟玲开心地笑了。
良久,孟玲都没再出声。陈诺以为她睡着了,便腾出一只手来想摸摸她的额头,看她有没有着凉。可是当他的手触到孟玲的皮肤时,竟然像是触到了一块冰。陈诺吓得缩回了手,心中有什么东西不断地沉了下去。他不敢去面对那个想法,却又逃不开那个想法,最终还是颤抖着伸出手去探孟玲的鼻息。这次他没有把手缩回来,只是僵在了那里。陈诺怀中这具青春的躯体不再会呼吸,不再会争辩,也不再会冲着陈诺微笑。
孟玲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是孟玲?现在躺在这里的本该是他陈诺!如果不是他非要证明这个什么狗屁研究的成功,孟玲也不会替他试药,也就不会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陈诺抓狂地放声嘶吼,又像疯子一样一次次用头使劲撞向通风道,直到失去了知觉。
陈诺从这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中抽回了思绪。现在怎么办?虽然在钟强面前,他一如以前一样倔强,但冷静下来之后,那份坚定却少了许多。要不要就此罢手?还是继续想办法证明自己的研究是成功的?怎么证明?难道还要拿自己做实验吗?会是像孟玲一样的结局吗?陈诺突然觉得,像孟玲一样的结局也不错,算是在某种程度上偿还了欠孟玲的。就这样胡思乱想着,陈诺在床上沉沉睡去。
七
丁萌这两天有点儿忙。她在忙着准备最终的西瓜鸡尾酒。陈叔非让用这个奇怪的名字,听他说是孟玲那时候起的。这几天陈叔都躲着不见丁萌,电话也不接,也不再帮她做实验。好在剩下的工作已经很简单了,丁萌自己完全能搞定。
丁萌知道陈叔为什么突然不参与端粒酶的工作了,因为她那天无意中看见陈叔出现在他们实验室,还进了钟老师的办公室,她就知道坏事儿了。于是她跑到办公室的门外偷听,听到钟老师在那里阴阳怪气地大喊大叫,要让她亲爱的陈叔无家可归。丁萌的肺差点没给气炸了,直想冲进去理论。可是听见陈叔都没说什么,也只好勉强咽下了这口气。
不行,不能让陈叔受欺负。课题好不容易做到了这个份儿上,不能就此罢手。虽然丁萌不知道陈叔和钟老师所说的“在孟玲身上发生的一切”是什么,但她根本不在乎。孟玲是孟玲,她丁萌是丁萌。她要超越前人,要在自己身上做实验,要亲自尝尝这西瓜鸡尾酒。于是,她加紧了工作进度。
钟强当然知道丁萌还在偷着做端粒酶的课题,可也拿她没办法——至少丁萌是这么认为的。她尽量晚上来实验室干活,躲开钟老师。实在躲不开的时候,她就对他视而不见,该干什么干什么。反正厚脸皮这种事也是丁萌擅长的。
终于,各种病毒全部制备出来了。看着超净台里一瓶瓶的猩红色液体,丁萌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做最后的混合。其实是件很简单的工作,只要在超净台里用移液器把几种病毒制剂都移到一个瓶子里就行了,但丁萌偏偏觉得这是件很神圣的事情。按陈叔给的实验方案做下来,一共应该是200毫升。丁萌选了个250毫升的无菌三角瓶当容器,几种病毒全部加进去之后,不多不少正好是200毫升。搞定!丁萌兴奋地把瓶口封好,放进了冰箱的角落。
完事之后,丁萌没有回宿舍,而是回家去陪妈妈了。其实,虽然对陈叔有信心,对自己有信心,但她也知道亲自去喝这种西瓜鸡尾酒肯定是有危险的,所以她要好好再陪陪妈妈。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吃过晚饭,收拾好碗筷,丁岚去洗澡了。丁萌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脑,登录了所里全基因组测序仪的用户界面,调出了自己的结果,准备做一个端粒序列分析。然而大大出乎她意料的是,系统先弹出了一条提示信息:“发现数据库中已有高度同源的基因组数据,是否察看?”
丁萌来了兴致,赶紧点了“是”。一道红色的长条出现在屏幕上,表示那套基因组跟丁萌的基因组高度相似。可是因为没有对方的授权,她无法察看那套结果的具体信息,也不知道相似度达到多少。系统把它标示为红色,说明至少是有血缘关系的人才会有这么高的相似度。除此之外,丁萌唯一能看到的信息是:数据测于十八年前,而实验人一栏里竟然填着——孟玲。
看到这个名字,丁萌一下子懵了。自己跟孟玲会有什么血缘关系?不可能!陈叔不是说孟玲死了吗?难道是妈妈?难道妈妈就是孟玲?更不可能了!清洁工休息室就在陈叔的房间隔壁,怎么从没见陈叔跟妈妈说过话啊?对了,一定是孟玲做什么奇怪的实验,找妈妈提供过细胞样本。“对,一定是这样的!”丁萌打了个响指,不知不觉中说出了声。
“一定是哪样的啊?”丁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洗完澡,站在了丁萌身后,“疯丫头,都读博士了,也不知道稳重点儿。”
“正好正好,老妈,来,有话问你。”丁萌一边说,一边拉着妈妈的手坐在床沿上,“话说十八年前,你有没有给所里的一个学生提供过细胞样本?”
丁岚慈祥地望着女儿,笑笑说:“我又没读过几年书,不懂你说的那些东西。什么叫细胞样本?”
“就是……”丁萌急得直挠头,“这么说吧,有没有个女学生用棉签从你嘴里刮过皮屑?或者跟你要过整根拔下来的头发?甚至采过你的血?”
“哪有这回事啊!”丁岚用手戳了戳丁萌的头,“你这脑袋里又想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呢?你老妈就是个清洁工,除了扫地就是刷厕所,再不就是擦电梯。你当我是那动物房里养的小白鼠啊?”
“妈……”丁萌开始撒娇耍赖,“你再好好想想嘛……”
“再想也没有。你妈还没老糊涂呢!你问这些干吗?”
“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丁萌从来都懒得跟妈妈说科学上的事,有点对牛弹琴的感觉。
“不是我不懂,是你说不明白。”丁岚没好气地说。虽然的确不懂,可她真心地想知道女儿的一切,当然也包括她做的研究。
“妈,也没什么,就是碰到件奇怪的事情。”见妈妈有点不高兴,丁萌也觉得是自己不好,于是指指电脑屏幕上的红色长条,“我给自己做了个全基因组测序,发现系统里已有的一套基因组数据跟我的相似度特别高。您看这红色,表示那个人跟我可能有血缘关系。奇怪的是,这个测序是十八年前做的,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您那时候把自己的细胞样本给了做这个测序的学生。这个学生叫孟玲,还是陈叔的师妹呢!”
丁萌明显地感觉到妈妈的身体突然一震,脸上的表情也完全僵住了,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妈,您怎么了?”
被女儿这么一问,丁岚才回过神来,用无比怜爱的目光望着丁萌,手却抓得更紧了,“丫头,你是不是说这个孟玲跟你有血缘关系?”
“哪可能?我不是您的女儿嘛。这个测序实验是孟玲做的,但用的细胞样本不一定是她自己的。再者说,我听说她十八年前就死了。”丁萌恍然大悟,“该不会,你们俩是姐妹吧?”
“傻孩子……”丁岚摸摸女儿的头,把她搂在怀里,“有些事情……早该告诉你,只是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哎,真没想到,最终竟是这样被你发现的……”
丁萌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怦怦响,因为她预感到妈妈将要说的事情很重要,会跟这奇怪的基因组测序结果有关,会回答她心中的很多疑问。
八
陈诺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年轻的时候经常不坐电梯,爬楼梯上十楼都没问题。刚才在一楼见两部电梯都刚刚离开,他一着急就决定爬楼梯,可才上了三层楼就后悔了,两条老腿直打战,哪里还走得动啊。
走不动也得走,就是爬上去也得爬!一想到丁萌那张年轻有朝气的笑脸,陈诺觉得自己又有了点儿力气。这个傻丫头不会像孟玲一样去喝那西瓜鸡尾酒吧?她会的,她一定会的。她那么像孟玲,怎么不会呢?更何况,她连全基因组测序都做了,除了要去试用端粒酶,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想到全基因组测序,陈诺有一脑子的问号。最近总是在想端粒酶这个项目的问题,他常常去察看孟玲的测序结果。今天晚上登入系统,系统竟然提示有高度同源的序列。再点进去一看,竟然是丁萌做的测序实验,结果刚刚出来。陈诺的直觉告诉他,丁萌这是在为喝西瓜鸡尾酒作准备,那一定是丁萌自己的基因组。要不是因为丁萌与孟玲的基因组同源性这么高,让系统发出了自动提示,他也不会有机会发现丁萌在做全基因组测序。
可为什么丁萌的基因组与孟玲的同源性这么高呢?她们怎么可能会有血缘关系?由于没权限打开丁萌的结果,陈诺没法探究更多了,但有一件事他可以做——赶紧去把西瓜鸡尾酒毁掉。
这些天陈诺躲着丁萌,丁萌也不来烦他。他就意识到事情不对头。丁萌肯定是自己干上了,按他制订的实验方案来推算,今天刚好应该是混合好西瓜鸡尾酒的时间。同样是今天,丁萌的基因组测序也做完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啊?越想越不对劲,噩梦中的场景再次浮上心头,陈诺又一次慌了神。这感觉十多年前也曾有过,但这一次,他必须成功。
终于爬到了钟强实验室所在的六楼,陈诺长出了一口气,抹了把汗,定了定神。只见实验大厅那边黑着灯,应该是没有人,于是,他拖着发软的双腿直奔无菌细胞间,因为病毒应该就放在细胞间的冰箱里。远远地,陈诺看到细胞间的灯亮着,心不禁往下一沉,奋力小跑了起来。这时不仅是他的腿在抗议,他的肺、他的心脏都在抗议他的过度征用。陈诺觉得自己似乎马上就要死掉了,大概心脏病发病之前就是这种感觉吧。但他还在坚持,他必须坚持,不能让丁萌成为第二个孟玲。
终于来到细胞间门口,陈诺焦急地向里张望。他没看到丁萌,却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钟强。怎么办?总不能当着钟强的面从冰箱里拿走一瓶东西吧?陈诺决定守在这儿等着。他不能走远,万一丁萌趁他不注意溜进细胞间怎么办?
细胞间有两道门,中间是换无菌服的缓冲区。隔着两道门的玻璃,外面的人可以清晰地看见明亮的细胞间里的情况,里面的人却很难看清外面昏暗的楼道。陈诺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大着胆子站在门外盯着钟强的一举一动。他很好奇:钟强在这儿干什么呢?虽然这些年跟钟强接触不多,但陈诺知道导师们一般是不会亲自进细胞间做实验的。
钟强好像是在冰箱里找东西。翻了一阵子,他又换了一台冰箱继续翻找,最终找出一个250毫升容量的三角瓶,放进了超净工作台。陈诺看到了瓶子上面的标记——“Watermeloncocktail”——正是“西瓜鸡尾酒”的英文。那字体陈诺一看就知道是丁萌写的。瓶里的液体不多不少正好200毫升,跟陈诺实验方案中预估的一模一样。看着那猩红的颜色,陈诺不禁觉得有些头晕,几乎不敢直视。
这时,只见钟强又一次打开冰箱门,熟练地拿出一瓶同样猩红颜色的液体放进了超净台。那瓶子上只写了他自己的名字,再没有其他标记。然后,钟强坐在了超净台前,正要操作,仿佛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回头朝门这边看过来。
陈诺慌忙闪身躲到墙后,刚刚平复一些的心跳又剧烈起来。但愿钟强没看见……陈诺等了一下,再慢慢探头去看,只见钟强竟然把那瓶神秘的液体轻轻倒进了西瓜鸡尾酒里。液面缓缓上升,最后停在了250毫升那里。
250毫升!
陈诺的脑袋就像炸开来一样疼。那个噩梦中的场景不断在他脑海里快进,最终定格在孟玲手中的那个三角瓶的刻度上。猩红色的液体不偏不倚,正好压在250毫升的刻度线上!
陈诺觉得自己简直傻透了,这么简单的事情竟然从没注意到:他们制备的西瓜鸡尾酒只有200毫升,而孟玲那天喝下去的却是一瓶250毫升的液体。陈诺做了十八年的噩梦,恐怕就是潜意识中的那个自己在呐喊,想要告诉他问题的所在!可是他听不见,他只知道把自己陷在悲痛中,只知道去找实验方案上的错误。现在陈诺终于明白了,明白了这多出来的50毫升是从哪儿来的!
“啊——!”陈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猛地打开细胞间的外层门。
钟强被这声尖叫吓了一跳,回头看到陈诺带着凶神恶煞的表情冲进了缓冲区。来不及细想,钟强本能地想去锁上内层门,不过已经晚了。陈诺猛地拉开内层门进了细胞间。但出乎钟强意料的是,陈诺并没有径直冲过来,而是停在门口,在身背后“啪”的一声锁上了内层门。这声脆响让钟强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一股莫名的恐惧从脚底直涌上心头。
“你在干什么?”陈诺开口问道,平静的声音下却暗藏着汹涌的波涛。
“小陈,你要干什么?”钟强壮了壮胆子,“我可告诉你,这是我的实验室。这里不欢迎你,请你出……”
钟强的话没说完就被陈诺铿锵有力的声音生生打断了:“我问你他妈到底在干什么?”
“我在做实验,你管得着吗?”虽然没了底气,但钟强打算死扛到底。
陈诺一字一顿地质问钟强:“这是丁萌做的西瓜鸡尾酒,你在往里面加什么东西?”不等对方回答,陈诺又接着问,“当初是不是你这个混蛋给孟玲的西瓜鸡尾酒里加了同样的东西?”
钟强明显愣了一下。给丁萌的西瓜鸡尾酒里加东西这件事,肯定是被陈诺看见了,但他没想到,陈诺竟然同时想通了十八年前的那件往事。他低下头,一言不发。
“你他妈说话啊!”陈诺的声音陡然间高了八度,眼睛里满是狂暴的怒火,“你不说话就是承认了?你这个混蛋!”
陈诺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钟强跟前,一拳就打了下去。毫无防备的钟强一下子被打到了细胞间的另一头,撞上了一台冰箱才停下,金丝眼镜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嘴边青了一块,还有血从嘴角淌下。不等钟强缓过劲儿来,陈诺又赶了上去,骑在钟强身上,挥拳打个不停,嘴里也骂个不停:“你他妈个混蛋!是你害死了孟玲,你知不知道?你杀了孟玲!你个混蛋!”
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钟强突然抓住了陈诺的两只手腕,牢牢不放。没有了眼镜,他的两只眼睛显得更小,却也更可怕,凌厉的目光直刺向陈诺。
“你说我杀了孟玲?你错了!”钟强的声音也陡然高了起来,“如果孟玲好好跟着我做课题,她会死吗?如果你不帮孟玲去做什么狗屁西瓜鸡尾酒,她会死吗?如果你没有决定去喝那个狗屁西瓜鸡尾酒,孟玲也就不会替你去喝,那她会死吗?”一连串的问题问得陈诺哑口无言。鼻青脸肿的钟强趁机推开发呆的陈诺,站了起来。陈诺反而跌坐在地上,垂下了头。
钟强毫不留情地继续说:“对,我是往里面加了东西。我还可以告诉你我加的是什么。这也是病毒,不过这些病毒带的不是端粒酶的基因,而是一种调控蛋白的基因。那是我当时正在研究的课题,能让脑细胞退化成神经干细胞。你不会忘了我那个课题吧?它能让神经元之间的联系消失,让一个聪明的大脑变成婴儿还未发育的大脑。”
陈诺猛地抬起头,“你……你想害的是我?你想让我失去记忆,甚至变成傻子?”
“废话,难道我会想要害孟玲吗?”钟强激动得面红耳赤,眼睛里都爆出了血丝,“就算得不到她,我也不至于要害她!况且……况且我也没想要你的命。如果你变傻,我想孟玲大概就会离开你,回到我的身边。可谁知道最后竟然会变成这样……”钟强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竟抽泣起来。
一个大男人身上的无菌服被扯得凌乱不堪,鼻青脸肿地倚着冰箱哭鼻子;另一个大男人连无菌服都没穿,呆呆地坐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一动不动。这里不像是无菌细胞间,更像是个小剧场的舞台。只不过,当年叱咤风云的三剑客如今只剩下两个人,还都染上了岁月的风霜。
“不对!”陈诺突然想起了什么,刷地站起来,“就算当时你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但现在你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做同样的事情?而且这一次你知道我最后没再参与实验,西瓜鸡尾酒是丁萌制备的,难道你想要杀了她?你简直是丧心病狂!”说罢陈诺又要挥拳再打。
钟强没有躲,只是冷笑了两声,甚至都不正眼看陈诺。
“你笑什么?”
“我笑你可怜!你看看你自己,四十多岁的人了,天天住在一个破窝棚里,没老婆没孩子,整天跟一个大姑娘混在一起。你知道丁萌萌是谁吗?我看你根本不知道吧?”
“丁萌就是丁萌!”陈诺放下了拳头,语气也软了几分。他隐隐感到钟强将要给他一个答案,一个能够解释为什么丁萌的基因组与孟玲高度同源的答案。
九
丁萌乖乖地倒在妈妈怀里,怀着一份紧张而又期待的心情听她讲当年的事情。
“那年我刚从乡下进城,找到所里这份清洁工的工作,每天起早贪黑的,就想表现得积极点儿,让领导把我留下。记得那是春天的时候,到处飘着杨絮,像下雪一样。我们科长说有学生抱怨科研楼里味道很大,可能是楼顶通风道出风口的滤网被杨絮堵了,于是我自告奋勇每天一早去楼顶清扫杨絮。
“那天早上天刚亮,我就去了楼顶,打开门却看到楼顶上有两个年轻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们一男一女,看起来像是所里的学生,所以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年轻人找没人的地方亲热,结果睡着了。我正要躲开,可转念一想,又怕他们这样冻坏了,就想过去叫醒他们。没想到,无论我怎么叫,怎么推他们,他们就是不醒。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就摸了摸那个女生的额头,竟然是冰凉的。我以为她死了,吓坏了,可想跑又挪不动腿。”
听到这些,丁萌按捺不住好奇心,从妈妈怀里坐了起来,“真的假的?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别急,你听我说。就在这个当口,那个女生突然咳了起来,咳得非常厉害。我见她没死,也忘了害怕,赶紧把她扶起来靠在通风道上。等她咳得不那么凶了,我就问她是谁,出什么事了,要不要叫救护车。可她完全没反应,先是一直愣着,接着突然就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饿。我怎么劝都没用,只好哄她说带她去吃东西,她这才安静下来。我看那男生倒没什么事,好像只是睡得很沉,就赶紧把这个女孩带回家给她弄了点儿吃的。等她狼吞虎咽地吃完,才终于笑了,然后……”说到这儿,丁岚停了下来,用母亲特有的慈爱目光看着丁萌,接着说道,“然后,她就叫了我一声‘妈’。”
丁萌一下子僵住了,她的大脑已经不知道如何思考了,“妈?难道,难道那个女生就是……”
“对,那个女生就是你。”丁岚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泪水顺着眼角的皱纹流了下来。
丁萌觉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那您知道那个女生……或者说,我,是谁吗?”
丁岚抹了抹眼泪,接着说:“我当时反复问你是谁,你只会回答‘meng’,也听不清是哪个字。我就给你取了名字叫‘萌萌’。见你个子像中学生、大学生,脑子却像小孩子一样,我也不敢让你出去,怕你被人欺负。更何况你还一声声地叫我‘妈’,我就更不忍心让你走了。于是我就跟研究所请了一周的假,天天在家照顾你。最奇怪的是,每次给你洗澡,都能洗下来很多皮屑,眼瞧着你变得越来越年轻。虽然身体还是那么大,可皮肤光滑得就像小孩子一样,样子也变了。”
联想起之前陈叔说过的话,丁萌隐约猜到了自己是谁。没等她细想,丁岚继续说了下去:“等到一个星期后我去上班,才知道所里出了大事。两个学生做了危险的实验,男生眼看着女生死了,自己昏了过去,但后来怎么也找不到尸体,于是案子挂了起来,只定为失踪,但所里的人都认定那女学生已经死了……那个男生就是你陈叔,而那个女生……你,就是孟玲。”
丁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妈妈竟然不是自己的亲妈妈,而自己竟然就是陈叔口中那个传奇般的孟玲?丁萌觉得天花板在转,周围的一切都在转。如果不是妈妈紧紧抓着她的手,或许她就会晕倒在床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孟玲,或者说自己,当年已经喝下了西瓜鸡尾酒?看来只能是这样了,这是自己变年轻的唯一解释。可为什么自己会对所有这些事情都没有印象呢?为什么自己会失去记忆,失去智力呢?
“丫头!丫头!”丁岚见女儿一声不吭,两眼发直,还以为她受不了这个刺激。
“妈,我没事。”丁萌回过神来,“所以说,我就是孟玲。而陈叔本该是我的……算了,那后来呢?我只记得上小学六年级以后的事,那之前的事情都记不清了。”
丁岚叹了口气说:“其实,我本该把你送回去。但我听所里的人聊天说到你是个孤儿,‘死’了以后都没亲戚来过问,所以我觉得就算把你送回去,你也已经像个傻子似的,他们只会把你送去福利机构。于是我决定把你留下,自己照顾你,不让你受苦。好在,事情比我想象的强得多。你的智力真的像小孩子一样在慢慢成长,甚至比真正的小孩长得快。没过一两年你就能说完整的话了,也认字了,再过了三四年,你已经看完了我给你买的所有的小学教科书。于是,我决定送你去上学,办了个假转学证明说你是从我乡下老家来的,让你插班去读小学六年级。那个时候你的样子说是六年级学生有点儿大,不过也不算太离谱。再后来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这么多年过来了……”丁岚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孤儿寡母的艰辛化做泪水,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妈——!”丁萌的眼泪也止不住了,一把搂住了妈妈的脖子,“妈,我不会离开您的。您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赚的钱全用来供我上学读书,直到现在读了研究生。我要一直照顾您,您永远是我的妈妈!”
“好好好!”丁岚一边抹眼泪一边笑出了声,“你也永远是我的乖女儿,咱们都不哭了啊!”
“好。妈,不哭了。”抹了把眼泪,丁萌站了起来,“不过,我还有事情要去找陈……陈叔问清楚。我要知道他们当年到底做了什么实验,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现在就要去。”她心里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如果这真的是西瓜鸡尾酒的作用,那她一定要赶去细胞间把那200毫升西瓜鸡尾酒毁了,千万不能留着这可怕的东西。
“这么晚了,你还要去所里?”丁岚刚舒展开的眉头又锁在了一起。
“妈——”丁萌重又坐下,她知道妈妈在担心什么,“您放心,我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我知道自己是谁。我是丁萌,永远都是您的女儿。”说完,母女俩紧紧地抱在一起。
十
“你说什么?丁萌就是孟玲?这怎么可能?”陈诺只觉头皮一阵一阵发麻。
“怎么不可能?”钟强又恢复往日居高临下的气势,“你不会干了几年技工,就把生物知识都还给老师了吧?数据是不会骗人的。你看不到丁萌萌的结果,我是她导师,我可看得到。她跟孟玲基因组的同源性是如假包换的99.9999%!扣除掉系统测序中的必然误差,这个结果根本就是百分之百。咱俩都知道孟玲是孤儿,没有姐妹。所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丁萌萌就是孟玲!”
陈诺听到这里,眼睛顿时瞪得老大,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无数往日的生活场景和生物学知识在脑海里穿插交织,可是嘴上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丁萌就是孟玲?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们两个人差了将近二十岁,除非……”陈诺绞尽脑汁想要找到一个解释。
“除非你们的西瓜鸡尾酒真的起效果了,”钟强把话接了过来,“而且效果太强了,超出了你们的预期,竟然让她的生命倒退了快二十年。说不定,这里面还有我添加的调控蛋白的功劳呢!”
终于,缠绕在陈诺心头十八年的种种疑问全部解开了。孟玲当时只是在多种病毒以及端粒酶的共同作用下进入了假死状态。出事后过了些日子,所里的清洁工丁岚家里就多了个老家来的女儿……当时没人注意这点小事,现在看来,肯定是丁岚碰巧撞上了孟玲苏醒过来,把失去智力的孟玲带回了家,再抚养长大,也就是丁萌。怪不得丁萌与孟玲那么像。她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想到这些,陈诺苦闷了好几天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孟玲竟然没有死!而由孟玲设计、由他亲手完成的西瓜鸡尾酒也算是成功了一半!用病毒携带端粒酶基因解决人体衰老的方法是可行的!只不过,他们走得太远了一些。
“哼!”钟强又冷笑了一声。
“你又笑什么呢?”
“你又高兴什么呢?高兴孟玲没死?真可悲!”钟强自顾自找了把椅子坐下,“可你想过吗,她已经不是孟玲了!她大脑的神经网络早已解体又重组了。她或许会对过去有种模糊的亲切感,但不可能有任何跟过去有关的记忆。所以,你只能是她的陈叔——”钟强故意把那个“叔”字拖得很长。
钟强的话仿佛是一把大锤,一下就把陈诺撞得跌坐在椅子上。
“看看她吧,跟十八年前容貌特别像,是不是?那白皙的双手就是你曾经拉过的手,那纤细的腰就是你曾经搂过的腰,那双红唇就是你曾经吻过的唇。哈,天知道你们有没有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都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你闭嘴!我不许你这样玷污她!不论是对孟玲还是对丁萌,你都没有权力这样做!”陈诺涨红了脸,心跳又一次剧烈起来。
“我玷污她?只怕今后要玷污她的人是你!你受得了吗?看着你爱的人就在你面前,却比你小了将近二十岁,你受得了吗?”
“所以你就想要害她,只因为你得不到她?”陈诺觉得胸中刚刚熄灭的怒火又在燃烧。
“我要害她?哼,你真是跟以前一样自以为是!我是想要救她!”钟强不屑地别过头去,转而用落寞的目光看着超净台里那瓶猩红色的液体,“你以为你们的狗屁西瓜鸡尾酒一定能成功吗?你不是不知道咱们生物学的实验,可影响的因素太多。即便原原本本地重复一个实验,都不一定能得到一样的结果,更何况是把这玩意儿喝下去……的确,十八年前孟玲失去智力是我添加的蛋白捣的乱,但你怎么知道如果没有我添加的蛋白,结果又会是什么呢?说不定孟玲会当场横死!”钟强猛地抬起头盯着陈诺,那目光里俨然又有了当年大师兄的威严。
“所以我是要救丁萌萌!”钟强的声音更坚定了,“一切都与十八年前一样,孟玲也好,丁萌萌也罢,只要还是那具躯体,那套基因组,她就不会死!顶多也就是让她再后退十八年,再换一个名字,再换一次生活。”
陈诺觉得钟强是在强词夺理,“你撒谎!如果真要救她,只要把这瓶西瓜鸡尾酒毁掉就行了!”
“毁掉?你是头一天认识丁萌萌,还是头一天认识孟玲啊?”钟强的嘴角又浮现出一丝嘲讽,“你觉得她会善罢甘休吗?就算她在我这儿做不出西瓜鸡尾酒,她有了你的实验方案,迟早也会在别的实验室做出来的。到那时候可就没人能救她了!”
“……”
似乎没注意到陈诺的无语,钟强自顾自说了下去:“我承认,我是有私心。我没你那么清高,也没你那么伟大。我实在是没办法面对她。大概你也知道了,有一天晚上我在一个晚宴上多喝了点,回到办公室差点……对丁萌萌做出猪狗不如的事情来,因为她太像当年的孟玲了。现在才知道,她竟然就是孟玲。我刚才不仅是在奚落你,也是在奚落我自己。孟玲就摆在你的眼前,只是比你年轻了近二十岁,你不痛苦吗?反正我痛苦。所以,还不如再让她退回小孩子的状态。等再过十八年,你我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了,还谈什么情啊爱啊的。哼,说不定我都活不到那时候呢!”
“……”
小小的细胞间里再一次陷入了沉默,只能听见空气在微正压的作用下挤过门缝窗缝的轻微尖啸。两个男人都说累了、打累了,甚至懒得再想,任由思绪胡乱飘散。
突然,“呯呯呯!”的砸门声打断了两个人的思绪。丁萌站在细胞间内层门的外面,使劲拧了几下锁住的门把手,见拧不动,又接着砸起门来。“陈叔,开门啊!”丁萌非常着急,“妈妈已经告诉我了,我其实就是孟玲啊……就是孟玲,孟玲就是我!”
“不!你是丁萌!”看到丁萌的一头短发已经被汗水湿透,一缕缕地贴在额头和脸上,陈诺好像突然想明白了。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却没有打开门锁,“孩子,孟玲是孟玲,你是你。虽然你们不只有着同样的基因组,甚至根本就是同一具躯体,但你们的经历不同。孟玲没有一位叫丁岚的好妈妈,丁萌也没有一位叫刘盛国的好导师。能够决定我们是谁的,不是我们的基因,而是我们所经历的人和事,以及我们在这些经历中所做出的选择。”
“陈叔,别说那么多了。先把门打开,好吗?”丁萌近乎是在哀求。她看到钟老师鼻青脸肿的时候就大概猜到这里发生了什么。她知道自己就是孟玲,而眼前的陈叔是她前世——如果那能算作前世的话——曾经用生命深爱过的人。她也终于明白了自己对陈叔的那种亲近感,那种隐藏在父女情的外衣之下的向往,其实是写在基因里的刻骨铭心的爱。
在门玻璃的另一边,陈诺也是百感交集。虽说眼前的是丁萌,可那脸庞,那鼻子,那眉眼,那分明就是孟玲啊!自己以前怎么没注意过呢?怎么就会把孟玲的样子忘了呢?本以为自己可以把丁萌当做丁萌,但却让钟强那个混蛋说对了,自己根本做不到。如今这个让自己悔了十八年、又梦了十八年的女人活生生地站在面前,自己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哼,冠冕堂皇!刚才说得好听,这会儿动心了吧?”钟强显然是看出了端倪,虽然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深深扎进了陈诺的耳朵里,也扎进了他的心里。
“陈叔,别管钟强那个老混蛋怎么说。你先打开门,好不好?”丁萌已经急得哭了出来。她不知道陈叔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也不敢去想。
陈诺不敢再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丁萌,哪怕还隔着一层玻璃。他猛地转过身,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再睁开眼,左手边的冰箱前坐着那个令人鄙夷的钟强,右手边的超净台上是那瓶害了孟玲、也害了自己一辈子的复合西瓜鸡尾酒,猩红的颜色仿佛血液一般,又仿佛是命运之神的狞笑。
看着看着,陈诺也笑了,笑得如释重负,甚至笑出了声。这笑声吓得丁萌不知所措,吓得钟强一动也不敢动。见陈诺边笑边朝自己走过来,钟强以为他又要动手打人,于是本能地闭上眼,举起了双臂,想要挡住陈诺的拳头。然而,想象中的拳头并没有落下来。只听见玻璃磕碰的声音,钟强睁开一只眼,看见陈诺把那瓶250毫升的西瓜鸡尾酒从超净台里拿了出来。
“钟强,这次我得谢谢你!”说完,陈诺把疑惑不解的钟强撂在一边,转过身,像敬酒一样冲着丁萌举起了三角瓶。
此时,丁萌已经知道了陈诺想要做什么,“不,陈叔,你不能把它喝下去。孟玲喝下去没有死,不等于你喝下去也会没事。她那时候还年轻,可是你已经……总之,你绝不能喝。你知道这太危险了!”
陈诺却像没听见一样,只是径自说道:“丁萌也好,孟玲也罢,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你就是你,我躲不开,也逃不掉。这十八年,我补给你……等我!”
说完,在钟强惊恐的目光下,在丁萌声嘶力竭的哭喊中,陈诺把这250毫升猩红色的液体全部灌进了嘴里,一饮而尽!
放下瓶子,陈诺望着丁萌露出了淡淡的微笑。那笑容他曾经见过很多次,是一个叫孟玲的女孩说“对不起”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