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天》全文·作者：孙启涵 王子为
我们终将认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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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土地的春天来得晚，现在也不过刚入春。清晨降了白露，远远近近的寒意让人心悸。已是上午七点多，天却还未亮透，浅灰色的天幕下刮着浅灰色的风。
校园远处匆匆走来了一个男人。他大概四五十岁的年纪，本是英俊硬朗的脸庞，却被两条法令纹压着，平添无数沧桑。他目露精光，掩不住一种微微嘲讽的意味。无论是谁看见他，都会先注意到他的眼睛：属于天才的孤傲和疲倦。
这个男人把脸深深埋在土色夹克的高领里，头上压着顶同色的鸭舌帽，他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攥紧衣领，身体略微前倾着往前走去。他一边嘴角略微勾着，于是便不像急着赶路的人的模样了，因为他看上去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似乎是抵御不住春寒，他又耸起了肩膀，加快了步伐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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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的导师演讲的日子，不知是不是巧合，正好在著名的“开尔文讲话200周年纪念日”进行。学生们早早就来了，礼堂里一片喧哗。我匆匆蹿到师兄提前帮我占好的座位上，舒了口气。
“今天真冷啊。”我无意义地感叹了一句。
“是啊。”师兄应道。
然后我们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事实上，我相信他和我一样心里不好受。
“物理学已经没有什么搞下去的希望了。放弃它吧。趁早改行，省得找不到工作。”我记得那天导师的目光在窗外飘移了好久，突然冒出来这句话。
我当时看着窗外的一只布谷鸟，正觉得有趣，刹那间被导师这句话惊住了，下意识冒出来一句：“为什么？”
导师仍是一副神游天外的神情，微顿了一下才继续道：“物理学已经不美了。不，不如说，它的美是神的领域，不是人可以私自拥有的。我们以前不相信这一点，拼命试图把所有观察到的现象用人类的语言说出来，然后扬扬得意地宣布宇宙在我们手里了。于是呢，更多不在我们理论内的现象就站出来，惩治人的狂妄。”
我讶然，“老师，不过是一个中微子而已，你至于这么说吗？”
导师皱了皱眉头，“昨天晚上刚刚得到消息，说是新发现了一种粒子，不在目前的量子电动力学框架中。如果弦论能容纳它，中微子就必然无法得到解释。虽然还有一些人在为之而努力，不过我有一种预感：他们不会成功的。其实现在所有理论都变得复杂无比，失去了简洁性，理论本身也就失去意义了。”
“当年古典物理学无法解释黑体辐射，不就提出了崭新的量子论，革新了人类的认知吗？”我争论，“这正应该是一个极好的契机吧？我想抓住它，我想在有生之年看到——最好是经由我自己的手——看到大一统理论。这是我从小的梦想！”
导师叹了口气。我看着他，突然不想继续说下去了。他难过得像一个看不到大海的小男孩，脸上的神采尽失。导师慢吞吞地说：“我会尽我所能帮你的。”
一个词蹿进我脑中，我怎么都抹不掉。
“英雄迟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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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导师的预感是正确的。我们努力了很久，最后还是失败了。其间不乏天才，提出了各种解释。但戏剧性的是，每当一个合理的解释提出后两三年，就有新的实验现象跳出来推翻它。最终，所有这些顶尖的大脑都放弃了。于是，有了今天的这场演讲。
导师上台了。我看见他还穿着惯常的土色夹克，戴着鸭舌帽。他扫视了一遍全场，然后开始他的发言。
“两百年前，19世纪的物理学天空中只飘荡着两朵乌云，那时，我们在与以太问题和黑体辐射搏斗。而现在的物理学天空却是乌云滚滚。我今天站在这里，是做一场关于我们所做的所有努力的报告。我不得不很抱歉地说，我们的所有努力都以失败告终。”
……
我一个人慢慢地走出了礼堂。风依旧刮着。铁灰色的天空突然飘下了第一丝雨。
“去写历史吧，那样还能养活自己。”
在这一天，有许多物理学的精英选择了放弃自己的信念，离开自己奋斗了许久的地方。
一个时代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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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9月22日，超光速的中微子在试验中被发现，相对论的光速不变假设宣告破产。快子随后被发现，相对论被正式推翻。
2034年，在LHC的强子对撞试验中，意外地发现了一种新粒子，任何试图将其纳入现有弦论的努力均告失败，最有希望统一物理学的理论弦论宣告破灭。
2049年发射的Wheals卫星探测到了在银河系中有强烈的各项不均匀性，这是首次试图完全排除银河系背景噪声的尝试。暴涨理论的拥护者无力解释这种情况，最终将其归结为外星人的活动，逐渐遭到了主流科学的废弃。
21世纪上半叶，所有物理学前沿发展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阻碍，自然像是在玩弄人类的智慧一般，用一个个新发现，嘲讽着人类提出的种种“理论”。
物理学发展至此开始停滞不前，下一章，我们将描述21世纪之后发现的一些新的现象及其对经典物理学提出的疑问。
我随意翻了翻眼前的这本《最后的物理学》。这本书读起来还算有些意思，和市面上铺天盖地的《揭开物理学的真面目》、《骗人的爱因斯坦》这类哗众取宠的书籍比起来，至少这本书的作者写得很用心。
但那又怎么样呢？物理学曾经再怎样辉煌，现在也不过落入和巫术相等的待遇：随便一个日常实验也能推翻它的结论。
现在回想，自从16世纪伽利略奠基近代物理以来，物理学的发展就呈现出一种神奇的模式：我们至今无法确定，是我们对世界的认知在加深，还是世界因我们的认知在加深。有的物理学史学家把其归结于简化建模这一极其伟大的思想工具，而现在，我们突然发现还有另一种看待它的方式。
无论真相如何，已经没有人再相信物理学了。
生命本身应该有一种意义，我们绝不是白白来一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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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0日 晴
前段时间我过生日的时候，爸爸妈妈给我买了问答机，真的棒极了！按照他们的话来说，我做作业遇到任何问题，都能用它来回答，它不仅能告诉我结果，还可以告诉我如何得到这个结果，甚至还能指出常见的犯错之处。他们还说，里边的模拟智能系统中甚至有一个模拟宇宙！真厉害！我想进入那个宇宙和那些智能生命聊天！但爸爸妈妈说那个宇宙的生命都比较笨，就算是最聪明的个体也不能理解我的话，但群体却比我要聪明——我才刚刚上学呢，怎么可能有比我还笨的个体呢？爸爸妈妈还说，这些智能生命和我一样大的时候还在学1+1=2这种连我刚出生的小弟弟都会的东西，而且他们直到和爸爸妈妈一样大的时候还不一定会我懂的东西呢。突然好自豪啊，嘻嘻！
那天我问它作业习题最后一道证明题：当整数n>2时，关于X，Y，Z的不定方程Xn＋Yn＝Zn无正整数解。它运行了好一会儿，居然真的解答出来了——还告诉我了许多要避免的错误思路。后来我问它光的本质和能量的单位问题，也都解答出来了！那可是我几个月后才会学到的东西！我太喜欢它了！但最近我问它哥哥向我卖弄的有关中微子速度的问题的解释，它运行了很久居然出现乱码了……爸爸打了我一顿，说我乱问问题把问答机搞坏了。让我以后不能随便问问题，只能问我们接下来五年可能接触到的问题——问答机还需要升级呢。
虽然它不是全能的，我有点失望，不过我还是很喜欢这件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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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巍博士你好，据我们所知，问答机已经成为目前最畅销的早教产品，对于它的成功，你有什么看法？”
“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大的突破，只不过之前都没有人想到用模拟群体人工智能帮助教育。从当前情况来看，模拟群体人工智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只能处于我们固有的智能水平之下，无法帮助我们进行进一步的科学研究。但是，用于教育却是一个非常好的选择。这样的商业化成功也算是在我们意料之内。”
“钱巍博士，那么你觉得你的产品中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或是算法值得一提呢？”
“有的话也只是一种‘迭代加深’的设计，也就是说，模拟的群体人工智能在被提出更高等级的问题之前，一直只有有限的观察和思维能力。例如，在提出微积分问题之前，不会有任何一个个体智慧认为微积分有必要出现；再例如，在被问及轨道运动问题之前，所有的观测数据都会支持圆形轨道。这样就避免了模拟智能的注意力受到干扰，让他们专心回答自己需要回答的问题。”
“钱巍博士，您认为这可能是一种人道毁灭吗？保护人工智能的法律近期已经出台，但您的群体人工智能的生存意义只是帮助早教。请问这会不会引起法律问题？”
“我并不这样认为。我们的算法有严格限制，群体人工智能永远不会知晓他们真正的生存意义。他们会迷茫，会偶尔出现社会性的悲观思潮，但这永远不会影响到他们真正的工作和——更重要的——‘生活’。没有‘自觉’，自然就算不上享有主权的智能了。”
“钱巍博士，我们的最后一个问题是：现在问答机的智能水平还十分低，只能理解到相对论、暴涨理论和弦论之类的经典理论。那么你认为，问答机何时可以进化到能够帮助我们进行进一步的科学研究的地步呢？”
“那可能要等到模拟人工智能的智力水平发展到和我们持平了。”
“那么到时候他们能够意识到他们是人工智能了吗？他们会认识到自己生存的意义仅仅是帮助其他文明解答问题吗？”
“多半不会吧。有了‘迭代加深’，他们没有精力也不可能想到那一点的。即使智力水平超出我们也是一样的。就算有个体提出了这个想法，也只会被主流思想斥为谬论……”
“那么钱巍博士，如果我们……”记者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稍一愣，随即说道：“我不知道。采访到此结束吧。”
在我们了解什么是生命的意义之前，我们已将生命消磨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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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你看这两个世界的智能生物都多么有趣啊，纠结于自己生存的意义，多么好玩而又无趣的问题！”
“是啊……不过你觉得他们哪个更可悲一点呢？认识到问题的，还是想不到问题的……”
“那么我们的生存意义呢？啊……”
“喂——这是你第三次触犯思考不可思考问题的错误了！看吧，又当机了……又得我带你回厂修复了……怎么就不长记性呢，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