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之见龙在天》全文__作者:凌晨

2017年4月2日 农历三月初六 宜祈福 忌出行

1

凌晨时分。

我抽完烟,回到键盘前,信心十足地敲击出一行文字:“老子的墓志铭就是——我还会回来的。”经典台词,霸气十足。怎样,怕了吧,你们?!

读者群里一众90后、00后顿时笑晕,表情包在二十七寸的显示器上乱飞。

“大叔,你太落伍了吧?”有人好心安慰我,“《终结者5》的票房很差啊,阿诺肯定回不来了!”

“靠,老子就要在墓碑上刻这句话,到时候你们来查!”我咬牙切齿0萝莉和鲜肉们顿时哑口无语。

半晌,才有人怯怯发言:“大叔,我三表舅家的墓碑都采用上等大理石制作,价格优惠,上门定制。您要的话,表舅给您打七折。”

我彻底败了,愤恨至极,对突如其来的电话丝毫没有了君子风度,大声吼叫:“吴妮,你这鬼话题!搞什么墓志铭征集活动!”

“我也没办法啊,这年头微话题不够劲爆都没人点击,清明节嘛。”电话那头的吴妮笑道,“怎么,你被广大粉丝羞辱了?”

“切,怎么可能?就是觉得无聊。”我辩解。

“你同意掺和这个话题,说明你比话题更无聊。”吴妮嘲笑,随即语气一转,“前进,有大新闻了。”

我立时正襟危坐,对一个记者来说,“有新闻”这三个字简直就是冲锋号角,让我精神亢奋,哪怕躺在坟墓里了也要坐起来奔赴前线。但我并不会由此丢弃明辨是非的能力,我提醒吴妮:“拉倒吧,就你一跑娱乐口的八卦婆姨,能有什么大新闻?!”

“真是大新闻,错过了可别怪我。”吴妮是北京大妞,说话、办事爽利痛快,绝不拖泥带水,“叫上钦佩,到G9高速公路起点来。”

“关于什么的?价值不大的话,我让实习生去。”我扫了一眼沙发上连包装都没有拆开的蓝光碟片,清明假期待家里看鬼片是多好的安排啊!

吴妮沉默了一秒,非常非常严肃地说:“有一条龙,正在高速公路上散步。”

2

钦佩是我们报社的专职摄影师,技术不好评价,但人从不耍大牌,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工作原则是“要我拍,我就拍,别的我不管”,因此深受同事喜爱。就这么一好人,被我从《辐射4》的世界中揪出来也没怨言,听到要去拍一条龙的时候,他却炸毛了:“龙!天,我要拿什么镜头?还有灯……我得回去!”手忙脚乱得像个要见公婆的小媳妇儿。

“回去干吗?吴妮的话,你还当真了?”我笑,递给他一支烟,“不是喝醉了就是看花眼了。你以为真会有龙?”

“那……我干吗去?”钦佩实心眼儿地问。

“拍摄啊!总能拍点什么。”我说,“清明小长假第一天,免费高速公路肯定会堵车什么的,科技新闻没有找社会新闻呗,或者就拍吴妮同志,歌颂她放假仍不忘工作的敬业态度。”我说到这儿,不由得心生怨念:吴妮你外出踏青为啥不叫我呢你太无情无义了……

钦佩不再争辩,乖乖爬上我的大Jeep车副驾驶座,路上就问了我一个问题:“龙,应该是爬行动物吧?这得我师哥来,他是生态摄影师,最擅长拍蜥蜴了!”

我给了钦佩一个大大的白眼,教育他:“龙是虚拟生物,懂不?!”

3

二十四分钟后,我的车狂奔到G9收费站。吴妮的红色标致308SUV就停在站口外路边。她披一件银白风衣站在车前,风姿不仅绰约,而且还很妖娆。

“不是说妖怪不许成精吗?”我笑,“怎么还是让你钻了空子?”

“呸,我好心给你成名机会,你别狗咬吕洞宾!”吴妮瞪我。

我摇头,“名咱不稀罕,只要事实。话说,龙在哪儿啊?”

此时,正是夜晚中最黑暗的时刻,城市的灯光被收费站阻拦,高速公路上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黢黑。我和吴妮的两辆车都打开了大灯,也只能把十米直径内的世界看个大概。偶然一辆车子经过,公路上的反光板便闪烁几秒,然而这对环境照明并没有什么用处。站在这种地方,我看不到任何非人生物的存在。

吴妮递给我一副眼镜,“我从大张那儿拿的。”

大张乃我报社第一线人兼职民间科学家,主要研究领域是那些“我不说你绝对不知道的地方”,和我、吴妮关系不错。

“叫你别跟大张混,惹了他那母夜叉的老婆小心给你毁容。”我戴上眼镜,眼前顿时更黑了,“这什么破玩意儿?大张忽悠你用的吧?”

“3721,十一点钟方向,三千五百米。”吴妮不慌不忙对眼镜下达命令。

眼前的黑暗中忽然出现一片淡淡的灰色,正以二十迈的速度从容不迫地移动着。那灰色的轮廓,吴妮再有丰富的想象力也无法定义为别的东西——那就是一条传说中的中国龙,长长的躯干顶着大大的头,头上有角,头下长须飘动,躯干下方还有四条短腿。看不清躯干上的鳞片和头上的眼睛——但不知为何,我能感觉到这家伙身上的鳞片在抖动,眼珠子也在滴溜溜乱转,似乎对这个世界有无限好奇心。一辆轿车驶上高速,穿过龙的身体,我不由得打个寒战。但车和龙各行其是,彼此之间没有产生丝毫影响。

“哪儿有什么?哪儿有什么?”钦佩着急,恼火无物可拍,也好奇我脸上流露出的诡异表情。

我把眼镜递给钦佩,问吴妮:“这不是红外夜视仪。是什么?”

“大张说还没想好名字,反正是一种全波段辅助视觉系统。”吴妮洋洋得意,“看见龙了吧?”

“看见个鬼!”我好不耐烦,“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我不是问它像什么,我是问它是什么?!”摘下眼镜,十一点钟方向,三千五百米外,依然是浓得如墨的黑暗。竟然会有一条龙在那里溜达?一定是这眼镜捣鬼!

这时,钦佩显示出处变不惊的职业素质,他拍拍我的肩膀,温和地说:“别急,别急,我们开车过去一探虚实。”

我咬牙,“没什么用,你拍不到龙。”

钦佩笑了,是那种对自己的职业技能有百分之百把握的自信笑容,“那可不一定。”

4

天亮了。

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一条龙从动画片中跑出来,在高速公路上散步。那部动画片,是《大圣归来》吗?我不能确定。

“前进!”有人叫我。我睁开眼睛,眼前是钦佩追求艺术感的胡须脸。他松了口气,欣然道:“你终于醒了。”

我跳起来,但头立刻碰到坚硬的物体,将我弹回座位上。我依然在车里,坐在驾驶座上,副座上是我的摄影师钦佩,后座上有个人正埋头捣鼓什么东西。

有个人!

我伸手拽住这个人的衣领子,毫不客气,“大张,你这家伙终于来了你!”

“来了好半天啊!你睡得像头猪。”大张说,“钦佩都和我说了。”

“吴妮呢?”我四处张望。

“现在,恐怕已经到温泉度假村了。”钦佩回答,“她说不能为了一条虚龙舍弃难得的假期。”

“虚龙?”我揉揉眼睛,意识还是有些模糊。

钦佩提示说:“你给起的名字。一条不在可见光范围内的龙,我们看不到也感觉不到,所以你叫它虚龙。”

是的,虚龙。我们驾车穿过它的躯体,它没有任何反应,我们也没有任何感觉。依靠大张的仪器,我们不但看清了龙的模样,还得到了龙的基础数据——长八点三五米、直径一点二一米,这是个大家伙!

我们回到收费站,百思不得其解,我急召大张前来解释。吴妮告别我们,继续她的旅行。我和钦佩坐在车里等大张。我异常困倦,头一仰就睡着了,完全失去了知觉。

“你怎么没睡?”我问钦佩。

“我睡了一小会儿,后来就睡不着了。”钦佩说,“想到一条龙就在那里,还是有点兴奋啊。”

“兴奋个头。那家伙还在吗?”我问。窗外是干净清爽的早晨,高速公路笔直宽广,伸向蓝色的天边。天地之间,丝毫没有龙的踪影。

钦佩摇头。我看向大张,“喂,你那眼镜不会没有录像功能吧?”

大张哼哼,“当然有了。但录下的是这个。”他让开身子,我才看清那副眼镜连上了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波形闪动,记录下来的,竟是一段高频电磁波信号。

“龙呢?”我问,立刻招来大张和钦佩两人的鄙视目光,我彻底清醒了,忙做恍然大悟状,“噢,你的眼镜有成像功能,原理就和热成像仪差不多。”为了显示我仍然是一个跑科技口的专业记者,我追问大张,“那是这条龙发出的电磁波让你收到了,还是电磁波组成了龙的形状?哪种情况比较靠谱?”

大张回答:“宇宙至大,包含无穷。亿万年的时空,龙会发出电磁波的概率,与电磁波组成龙的概率,都差不多。”

这答案真是无比正确。

“好吧,”我不依不饶,继续问,“万物有始有终,不管是发波的龙还是成龙的波,它到哪儿去了?”

大张脸上的表情像是便秘了好几天,特别纠结,他看看电脑,又看看我,再看看电脑,再看看我,低头抬头十七八次,才叹息道:“我不知道。”

“靠!”我连骂的气力都没有了,眼看着龙就是一梦,凌晨的经历原来只是个幻觉。我是该嘲笑大张呢,还是嘲笑大张?

“我追踪不到它。这个信号,我需要研究。”大张说,“你们没有别的发现?”

“都可见光外了,你指望我们肉眼凡胎能有什么发现?”我冷笑。

钦佩却打开相机,调整照片,得意道:“我拍的。”

照片上是高速公路的一段护栏,护栏上一道蓝色弧光,微弱而迅即。弧光中,清楚地包含一小块生了青色鳞片的肌体。

“我的天啊!你怎么做到的?”我几乎要拥抱钦佩。从今而后,谁要小瞧他的技术我跟谁急!

“强曝光加广角镜头,连续拍摄。”钦佩说,“这是一张大照片上的一个局部。”他把整张照片放给我们看。那是我们走近龙后,停下车子,用眼镜四处搜索时,他仔细拍摄的许多张照片中的一张。

“那道弧光是什么?”大张问我们。

“是……”我回答不上来,手机恰好响了。

值班主编的声音好像着了火:“前进,你小子快带钦佩给我滚回来!”

“怎么了?我早饭还没吃呢!”

“怎么了?有人爆料!”主编那边拍桌子吼道,“他看到龙了!”

5

爆料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眼镜男。我们一行三人风风火火冲进主编办公室时,此人正在主编面前手舞足蹈讲述他的清晨奇遇,手指头差点儿戳到值班主编的鼻尖,“我每天骑十五分钟电动车去坐地铁首班车,四点四十八分到达地铁站,五点零一分地铁列车进站,五年了,我每天都踩这个点,绝对不会错。所以,我是在四点四十八分到五点零一分之间看到它的。你明白吗?那个时候我在进站,但我看到了它。那个时候乘客加地铁工作人员不到十个人,但只有我看到了它!”

“哪个车站?”钦佩问。

“17号线起点站,郭家堡,我住桃园新村。去地铁站的公共汽车首发车五点二十,我要坐这趟车铁定迟到。所以我从来都是骑车去地铁站,四点四十八分到达地铁,坐五点零一分的地铁首班车。我在市府路那边上班,要坐二十七站。”爆料人回答。

“说重点。龙!”我吼道,“你来这儿是爆料拿赏金的,不说料就走人!”

眼镜不慌不忙反问我:“爆料要真实,真实才有价值,对不对?”

大张一步跨到眼镜男身后,凭借一米八五的身高优势咄咄逼人地道:“龙!它在哪儿?!什么样子?!”

眼镜男顿时颓了,满脸委屈,嘟囔道:“我,我好心爆料,要不我就报案了……”

主编好言相劝:“那你倒是说龙啊,说半天了我都没明白你看到了什么。”

“我昨晚上睡得很晚,没喝酒,没吃药,精神正常。”眼镜男拍拍胸脯,“我真的看到了!”

“什么呀?”我、钦佩、大张和主编异口同声问。

“龙头、龙爪子、龙尾巴头,在空中闪,绝对不是我的幻觉。神龙见首不见尾啊。”眼镜男信誓旦旦。

“证据呢?”我质问。

眼镜男打开手机,照片上都是糙点,什么也看不清。他还辩解:“我照相了,但照出来就是这个样子!”

主编打起了呵欠,通宵值班后,他有点熬不住了。他问我:“前进,你怎么看?”

眼镜男十分紧张。

我用华为Mate9手机打开智能网络和投影功能,墙上立刻出现我们城市摊煎饼样的地图。

“两点四十分,我们在G9发现一条虚龙。四点四十八分到五点零一分之间,郭家堡也出现了一条形迹可疑的龙。如果这两条龙是同一条龙,那它从G9到郭家堡用了三个小时。”随着我的声音,红色箭头在地图上不断延伸,沿着六环路绕行城市。

“这条龙似乎在寻找什么。”大张说。

“何以见得?”主编问。

“现在不是讨论龙的时候,”我提醒众人,“如果这条龙还在动的话,用不了多久就该有人去《每日快讯》爆料了。爆料的人会越来越多,我们在此事上的先机将丧失殆尽。”《每日快讯》可是我们《晨报》的死对头。我一拳砸在主编的办公桌上,做悲愤状,“同志们,热搜头条本来是我们的。”

“你的意思是?”主编被我说得有点找不着北,挺虚心地问。

“我们发消息,全城找龙!这是清明小长假我们报社推出的微活动!”我强调。

“活动?”钦佩完全理解不了我的意思,“可那龙,不是我们报社的啊。”

“它是谁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发现了它的存在,我们有第一手的消息。我们!明白吗?”我再次强调。

主编的脑子转过来了,困意顿消,起劲儿鼓掌,“不错的主意,前进,那就赶紧忙起来。你写个文案,拉出流程单子,需要人力、物力尽管都列上。我马上找总编室、找社长。钦佩,你配合下。大张,事关重大,请你多协助。”主编说着就往外走。

眼镜男焦急地问:“那我呢?”

主任很和气地握住他的手,“你得留下,你是第一个报料的人,非常重要。误工费、报料费、车马费一起算给你。”

“那就好,那就好。”眼镜男放下心来,“我愿意协助你们。龙是珍稀动物嘛,得爱护。嗯,你们能不能先把误餐费发了?我还没有吃早饭……”

6

别说早饭,一直到中午我都没吃上东西。会议室成了报道中心,六个实习生听我使唤——他们给大张建好了技术平台,联络各种相关人士,分分钟更新网络平台,接听热线电话,搜集信息,绘制龙的踪迹图,忙得团团转。我看着这些生机勃勃的面孔出出进进,随时和要闻版、社会版、文化版、科技版的栏目主编在线沟通,心里很有满足感,找龙这事儿确实比看鬼片有趣多了。

吴妮走进来,怒气冲冲,“前进你这烂人!我好心给你大新闻,你却把我从温泉召回来。你有病吧你?”

“我吃药了。”我回应,“必须找你!下午两点钟有四家电视台和三个网站来采访。总编指定你做发言人。”

“那条龙?你把事情做大了?”吴妮接过我递上的茶,漂亮的眼睛里闪过兴奋的光芒,她和我一样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主。

“就是那条龙。要闻版在跟踪龙的踪迹,社会版在现场采访各位目击者,文化版已经约了几位民俗专家谈龙文化。科技版,就他们最忙,和大张一起组建了分布计算网络,正动员全世界的宅男加入龙形波的分析计算。”

“‘龙形波’?这种名词你也发明得出来?!”吴妮笑得见眉不见眼,“引力波可是动员了一千多位科学家分析了四个月!”

“但我们的信号比引力波要强,而且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清晰。”我把吴妮拉到大屏幕前,城市的电子地图上亮起了许多小红点,“这些红点都是龙出现的地方。你看它们越来越密集了。”

“密集?到处都有龙形波?”吴妮有些疑惑,“大张制造了很多台全波段观察仪?”

“不,不,没用仪器观测。肉眼,肉眼看到了。”

吴妮看着我。我认识她很多年了,但被她大大的眼睛盯住的感觉还是很不自在。

“你的意思,它可以被看到了?那它是实体了?有血有肉了?”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看到它的全部,但确实,它在实体化。”我说着,调出一张图片,龙的大体轮廓已经清晰,“我们就像拼图一样把各个目击者看到的龙拼在一起,现在这条龙的完成度已接近百分之七十五。大张估计,到晚上它就能全头全尾在城市中游荡了。”

吴妮甩甩她海藻般浓密的长发,皱着眉头,“我要这么和电视台的人说吗——诸位观众,今晚本市将出现一条真龙,请不用聚集围观,也不要随意投喂食物。”

“可以啊,这随你。必须说的话在这里。”我把一张打印纸递给她,“文本已经发你手机了,其他的你就自由发挥吧。”

“凌晨时候龙还在可见光外只是一段波,现在,八个小时后,它就开始实体化了,能看见了。它怎么做得到这个?”吴妮感叹,“太不可思议了!对了,”她凑近我,好奇的表情中有点小邪恶,“你想过没有:实体化后,龙吃什么?”

7

龙吃什么?这个问题我压根儿不用动脑筋,把它稍加语言包装,就会变成可口的鱼饵,扔进某某和某某和某某网站(我不能说名字,以免广告嫌疑,你懂的),立刻会有大批考据党、博物学者以及不睡午觉观光团自愿贡献脑力。都不等吴妮化妆完毕,实习生便已甄选出四十八个答案并且编辑成趣味台词打印好了送到她面前。

吴妮扫了一眼答案,笑道:“‘只要不吃我就好’——这就是最佳答案?”

“肯定最佳。”我说,“在这欢乐的节日里不宜制造恐怖气氛。”

“欢乐你个头。”吴妮瞪我,“明天寒食、后天清明,全民扫墓祭祀的日子你来谈娱乐?”

“死亡未尝不是一场喜剧。太严肃了影响身体健康。”

“哼哼,看这些答案:2.龙只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3.龙是杂食动物;4.龙喷火,因此体内有嗜吃石油的细菌;5.龙最爱吃马!”吴妮念到这里,笑得喘不上气。

我制止住她的失态,告诉她:“这个倒是有根据。《西游记》里,小白龙就是吃了唐僧的马才变成了马。东汉王允的《论衡》里也提到过龙吃马的事情。”

“那我要在台词中加一句:‘请东郊各赛马俱乐部重点防范’。”

“随你。记住控制好场面,保持采访者的兴奋度,还有,让摄像师拍你最漂亮的角度。”我交代几句,就把吴妮交给新媒体部主任,一溜儿小跑回到会议室。

会议室门口,站着两个等高等瘦的黑夹克、板寸头青年男子,胸前还别着徽章。总编大人唯唯诺诺站在一旁。我的心脏顿时停跳了半拍。有关部门这就要插手了吗?

“我好了!”大张提了电脑包走出会议室,招呼那两个青年。

我连忙上前拦住他,“你要去哪儿?”

“国家高能物理研究中心。”大张说明,“他们又想起我了。”

“那这儿怎么办?”

“我们线上联系,别担心,龙的任何消息,《晨报》还会是首发。”

我凑近大张耳朵,压低声音问:“你不是民科吗?主流学术圈怎能看得上你?”

大张笑:“流落民间你就真当我民间科学家了?我在中心呼风唤雨的时候你是没看到。”他也拿出个徽章别在衣领上,看我傻愣愣的样子,拍拍我的肩膀,“这是盖革计数器,测量辐射强度的。我要忙起来了,运气好的话,晚上找你撸串,还是小羊圈胡同那家烤吧。”

“运气不好呢?”我乌鸦嘴。

“那就得通宵达旦守机房了。对了,中心已经联络了‘繁星1号’——世界排名第一的超级计算机——一起破解龙形波。”大张吹了声口哨,“这可是个大事件,你小子就偷着乐吧。”

我还想说什么,大张已经在那两个青年的左右陪伴下,扬长而去了。

8

缺了大张的会议室有点冷清,爆料眼镜男留下电话和爆料视频后消失了,钦佩则赶赴目击点拍照。我终于能坐下来喘口气,喝茶、吃饭、打瞌睡,但一股子兴奋的情绪在我血管里窜动,让我没法子安稳待着,脑子里不断回放今天的经历。

我们在发现龙四个小时后放出了第一条消息,标题必须耸人听闻:“活龙在本市出现,绝对令你震惊的消息!”内容却要简单明了,强调参与性:“真是活久见!你想不到大自然还会做出什么事情!一条真龙正潜入我市。如果你看到它的任何踪迹,都请告诉我们。你会得到红包奖励,以及与这条龙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这条消息看上去商业广告气息十足,不会引起大众的恐慌和惊诧,而且很给龙拉好感度。

二十分钟后,第二条消息以转发加评论第一条消息的形式放出:“是什么样的龙说清楚。红包谁不想拿?但这要求准确些不难吧?我楼下卖的龙形馒头你要不?”

然后才发爆料眼镜男的叙述,以及他的手机图片。图片经过了处理,使那些糙点中模模糊糊出现了龙的影像。

接下来就看朋友圈的转发速度了,等待人民大众添砖加瓦,给这些消息插上飞翔的小翅膀。

整个上午,我和众同事边做传播流程,边做技术准备,边紧盯大众反馈,随时调整随时跟进。精神高度紧张,可也很爽——那种掌控引导舆论方向的快感,甚至超越男女之间的性事。

爆料眼镜男的“强调真实”此时起了作用,网友居然有耐心看完了他长达一分半的爆料视频。在这个视频传播率达到峰值的时候,第二个目击者出现了。这人丝毫没有爆料眼镜男的镇定,无论是文字还是语言都凌乱得一塌糊涂,实习生和我花了好几分钟才明白他的意思。他被吓坏了,“为什么龙在地铁里?那么多人只有我看到了。我是不是有什么特殊之处,会不会变身,要承担拯救地球的任务吗?妈呀,好紧张!”

我叫实习生回答他:“天将降大任于你,必须时刻准备着。”

龙在地铁里。

地铁车厢中挤满上班族,或打瞌睡或看手机或吃鸡蛋灌饼,只有一个人无所事事将目光看向车窗外。窗外是隧道铁灰色的墙壁,时不时出现一组色泽艳丽的广告。这个人试图背诵广告上的电话和网站,既锻炼记忆又打发时间。忽然,广告被一层灰色覆盖。灰色停留了一两秒,便没有了踪影。灰色再次覆盖上来,很长一条,隐隐的,有巴掌大的鳞片闪动。灰色尽头是一颗硕大的头颅轮廓,眼珠子黑得明亮清晰。这个人条件反射,立刻举起手机拍照。上传朋友圈时,他看到朋友圈中转发的《晨报》寻龙活动告示,哆嗦着再向窗外看,那灰色正在向前移动,如波浪微微起伏,分明是一条龙正蜿蜒飞行。

这就是第二个目击者的故事,他很幸运,不但得到了我们的第二现场目击奖金,还让我永远记住了他那带着兴奋和颤抖的独特声音。

龙出现在地铁6号线动物园站到市场站之间的地铁隧道中,离17号线起点站郭家堡站直线距离二十七公里。龙在两个小时中才走了这么点路,挺奇怪的。

当时大张很担心龙会引发地铁事故。据他计算,组成龙的高频电磁波携带的能量虽然不强,但在电力网密布的地铁隧道中到处窜动,很难说不会发生意外。

还好,第三个目击位置在城市西南的水上公园,龙或者龙形波已经钻出了地铁。随后,目击报告就潮水般涌进报社。公布的电话、网站、移动终端,全部被或激动或怀疑或好奇或神经的目击者占据了。

“幸好龙今天出现。”同业群里《每日快讯》的人对我开着嘲讽模式,“搁昨天四月一日,谁都不会理你。”这个群里的各路媒体精英都认定龙只是一个噱头,是老掉牙的历史灰尘,但不得不承认,我们应用巧妙。中午时,找龙这事儿就上了省级电视台的时事新闻,晚上还会在新闻评论里做专题。这是逼电视台也要满城找龙的节奏。

“我们会报道你们的这场闹剧。”《每日快讯》的人说,附赠我一套“鄙视”系列表情包。

呵呵,事实在那里,我不用多解释。我只回答他:“我就喜欢看你不喜欢而又不得不和我一起并肩战斗的样子。”

我走到电子地图前,龙下一步会去哪里呢?G9、郭家堡站、动物园、水上公园……这些地方有什么共同点没有?为什么龙会在这里和那里出现?为什么……为什么……

“我要全市管道分布图、电网分布图、商业网点分布图、地铁线路规划图……”我冲实习生喊,一口气说了七八种城市信息图,实习生脸色都变了。我这才意识到这些事关城市生存的图纸别说他一个实习生,就算总编出马也搞不到。

“吴妮,赶紧给我想办法。”我急电求助。

吴妮那边手机信号不好,她用微信告诉我,她在省电视台准备直播,正和主编、新闻评论栏目导演、主持以及特邀嘉宾讨论直播内容。

“找大张,找他!”吴妮提醒我。

大张的电话更是干脆不通,微信也不回我。

钦佩忽然出现,他嫌传图太慢,索性亲自跑回来送照片。他已经拍摄了几个G的素材,拷贝了十七位目击者的图像资料,自己也拍到了龙!

“太神奇了。前进,你应该到现场去看看。”钦佩将硬盘递给实习生,接过一杯茶,大饮一口,“好茶!”

“那是,明前茶,贵如金,何况是清明前的顾渚紫笋茶。我在家给你坐镇指挥,你才好前方冲锋陷阵。你去这些地方,有什么共同点吗?”

“共同点?”钦佩思索着,“你是想找到一条规律,好预测龙的下一个出现地点?”

我打个响指,赶紧夸赞:“答对了。有吗?”

“好像还真没有什么,公园、工厂、学校、医院,都有目击者,它……”钦佩忽然不说话,跑到电子地图前,伸手丈量长度。

我说:“它的行动越来越慢,如果找得到规律,你可以等着它出现。”

“那样当然最好。要是能拍到它完成实体化的那一瞬间,”钦佩满脸憧憬,“我就死而无憾了。”

“必须啊,你必须得拍到。快想快想那些地方有什么特别,一条龙不可能随随便便在城里溜达。快想!”我催促。

钦佩看着地图,我也看着地图,同时陷入一种无序的思维之中。

“变压器。”大张回复微信了,只有三个字。

9

G9起点附近布满高压电塔,17号线起点站附近布满高压电塔,动物园附近有大型变压器,水上公园附近有大型变压器……龙顺着电线流窜,变压器是它的最爱。它起初在高频区,随后又在低频区,波长频率始终不能稳定,它似乎是在吸收电能,又似乎是在通过对电网的盘查检查全市的能源供给状态。

这真是一条任性的龙。

但我们没法子报道这条龙的科学属性。找龙在新闻评论后演变成了全城行动,所有小长假待在家里的人都响应媒体号召,拿了手机和平板电脑走到街上。这时候,报道龙的行踪已经失去了新闻价值,找龙演变成了一个娱乐事件,彻底脱离了我的工作范畴。

我的工作就只剩下给龙一个科学标签,可这不是我能掌控的工作节奏,得等上面给出权威说法。

所以,我依然去了小羊圈胡同的烤吧撸串,每晚八点去烤吧吃饭是我人生不多的乐趣之一。

大张没来。这在我意料之中。上面不会那么快就给龙一个合理的科学解释,还得让龙在城里飞舞一阵子。

肉串和烤馒头片刚端上,吴妮就来了,真是嗅觉高度发达的女人。她又累又饿,已经路人粉转黑,对龙心生厌烦。

“为什么是我第一个看到它了呢?我要是看不到它就不会找你,那你就不会想出找龙这个主意,那么我现在就能舒舒服服地躺水床上看电视剧了。”抱怨声中,吴妮已将盘中各种食物一扫而空,连个渣都没给我剩。

“因为你是女人,有着与生俱来的不可磨灭的好奇心。”

吴妮瞪大眼睛,“前进,你真觉得龙没有做任何选择,随随便便就来到我们这座城市?你和我真的没有奇特的吸引龙之处?”

“真没有,亲。我们太普通。”我冷静分析,“至于龙,概率,亲,这是个概率问题。比如考虑整个时空的粒子分布,你有千分之一的概率多巴胺分泌加剧,从而爱上我。这个没有逻辑性可以依据。”

“扯淡。”吴妮干脆否定,“因果律在哪里?一定有什么参数改变了才会出现龙。”

“那就无法探究了。十三亿光年外的空间扰动我们才知道,要列出全时空参数,恐怕上帝都无能为力。”

“是吗?”吴妮的表情忽然诡异,目光穿过我的脸,看到我背后去,“呵呵,也许它知道。”

我回过头,五米开外,东头“张记卤煮火烧”家的屋顶,霓虹灯与黑暗的交界处,一条龙正趴在瓦片上,大脑袋对着我。

这家伙头尾完全、须角分明,已经彻底实体化了。

2017年4月3日 农历三月初七 宜祭祀 忌嫁娶 寒食节

10

“就是这样。”我说,“这就是我的亲身遭遇。昨天为这家伙从凌晨折腾到晚上,好心没好报,差点儿被它吓死。还害我进警察局。”

坐对面的李姓警官收起笔记本,“我觉得你是故意的。”

“老李,熟归熟,你这样说小心我告你诽谤!”我强词夺理。

老李笑了,猫捉了老鼠一样的表情,“得了吧,前进。我们去的时候只有被砸得乱七八糟的铺子,还有你烂醉如泥,龙连根毛都没见到。”

“你不相信龙和我一起喝酒,然后它把烤肉吧搞得乱七八糟?”

“不相信。串吧里的人说是你干的。你故意干的。”

“监控!你调监控一看不就清楚了?我没有酗酒闹事。当然烤肉吧不可能找龙赔偿,看在龙是稀罕物的份儿上,我负担店里一半的经济损失好了。”我大度地说。

老李忽然凑近我的脸,目光直勾勾地要撕开我的脸皮,“监控上一片花白,没信号。前进啊前进,你想在局子里躲两天直接和我说,干吗要砸人家店呢?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老李玩着手上的笔,“串吧不打算追究你的责任。按治安条例,我只能扣留你到中午。你还是得出去面对。”

“我要面对啥呀我要?!老李你瞎扯什么啊,我怎么记得最起码要拘留五天?!”我急忙辩解。

老李不高兴,一拍桌子,“你肚子里那点心思非要我说破?这他妈昨天龙还是新鲜玩意儿,到今天就是危险品了。你想知道从你喝醉到现在这十五六个小时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捂住额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大脑里瞬间全是一个个的空洞。

老李递给我一杯水,放缓语调,“你也不容易,我理解。哪个做记者的不希望报个大新闻,可新闻报道出来了怎么收场?还有反转和论证调查呢?稍出一个漏子,同行就能咬死你。”

空洞里终于有思维开始流淌,我逮住一个思维点,“《每日快讯》说什么了?”

“说你们伪造了目击记录。”老李说,“前进,你小子有个本事我特佩服。”

我凛然一惊,“哪里哪里,您过奖了!”

“你有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反应,特别快!”老李将我的手机扔还给我,“看看吧,昨晚上到现在都出了什么事。”

手机上一片红,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数量已经逼近六位数。

“你慢慢看!”老李拍拍我的肩膀,“看完了想明白了就出去吧。寒食节,局子里不备饭。”

“我可以不吃饭,减肥。”我说。外面闹成什么样我能想象,但我一点儿都不想掺和。每个新闻的收尾都很麻烦,这个尤其。还是让时间去冲淡一切吧。

老李懒得再做我的思想工作,开了门,哼着西皮流水走了。

他唱道:“小子你躲警局享清静,眼见得城里乱纷纷。四处找龙无踪影,却原来是《晨报》编造的消息。我这边差人去打听,真真假假无人说得清……”

我揉揉太阳穴。真希望此时我躺在坟墓里,墓碑上什么也不刻。

我拨出了吴妮的电话,她那边立刻接通,声音十分欢快:“前进,你没事了?总编大人希望你能在局子里再坚持几个小时。”

“形势怎样?”

“现在还不明朗。支持派和反对派火力胶结。”吴妮说,“全市媒体正在站队。我们终于有了一个欢乐闹腾的清明节。”

“公众的反应我不感兴趣。我只关心龙。龙呢,它还在吗?”

“要是它在,我们就不用撕了;要是它不在,我们也不用撕了。”吴妮像在说绕口令,自己都饶不下去了,呵呵乐,“总编大人会控制节奏,好给某些红眼的人最后一击。你只要别太早出来就好。”

11

昨天晚上,看到龙的瞬间,我的第一个本能,呵呵,和大多数人想都不想就举起手机拍照不同,我的第一个本能是——老子没看见啊没看见啊没看见!

别人目击是一回事,我自己亲眼目击又是另一回事。我可不愿意自己是那个被无数遍询问,甚至会被心理医生验证是否说谎的目击者。当我就是“真实”的时候,我如何强调自己是中立立场?

所以我立刻就捧起串吧的酒坛子喝个底朝天,并且以最夸张的方式打砸桌椅。串吧老板此刻很哥们儿义气地袖手旁观,等我闹得差不多了,才拨“110”。

至于龙,一直趴屋脊上,看着我浑身被酒浇透。我跌跌撞撞摔倒在地,一个酒坛子碎了,酒香四溢,漫天酒气。龙抖动了一下,似乎是打了个喷嚏,便倏忽不见。

我被警察带往警察局,在安静的拘留室中呼呼大睡。吴妮立刻赶回报社,向总编汇报我的行为并做出公共对策。果然,不到半个小时,我闹酒被拘的消息就上了《每日快讯》头条。再过一个小时,《每日快讯》已经将我塑造成一个醉酒的品行不端的记者,靠编造新闻博取公众关注。当公众为我的言行争论激烈的时候,《每日快讯》又抛出重磅消息——眼镜男,在17号线起点站郭家堡第一个目击龙的人,发文申辩他根本没有看到龙,他的爆料视频和爆料照片都是我们制造的,假的。

眼镜男的申述完成了我的形象塑造。但这样明目张胆地黑化引起了一部分公众的不满。我们的第二个目击者,就是说话抖得不行的那位老兄,一直等着龙再次召唤并派给他拯救世界的任务,勇敢地在网上发文,声称他对自己的目击负责,而我和《晨报》是更严谨负责的媒体。

于是公众舆论就分为两派:支持《晨报》造假的一派与反对“支持《晨报》造假”的一派。帖子满网乱飞,对骂、揭短、乱扯、表态,各种人赤膊上阵,用各种传播手段打了半个晚上后,才意识到要想分出胜负只需一个证据——龙。

那时已经是后半夜,距离龙在高速公路上被发现已过去整整二十四小时。就像人要睡眠一样,龙似乎也躲到什么地方睡觉去了,居然再也没有人发现它。

这不消说是《晨报》造假的一大证据。《每日快讯》得意扬扬宣布结论:《晨报》费尽人力、物力编造“龙存在”这样离奇的新闻,无非是要获得热搜度,进而获取关注度和广告价值。《晨报》为了新闻,已经无底限。

省电视台的早间新闻播放了《每日快讯》的结论,但新闻主持人并没有批评《晨报》,只是说等待《晨报》给公众一个说法。主持人要说法的话音还未落,晨曦之中,龙忽然跃出云层,顺着高压输电线欢快地飞舞,在一众上班族的欢呼声中扎进地铁。

《晨报》没造假!但龙怎么能及时出现,并且来无踪影就出现在地铁站口,现身二十一秒?这是真正的大自然奇迹,还是现代化的声光影魔术?

龙是出现了,但问题一点儿都没有得到解决。支持派和反对派继续厮杀。

直到我被李警官询问完毕,龙的存在依然扑朔迷离,没有人说得清楚。

总编大人从何而来反击的底气?

我电话总编。他可没有吴妮的好情绪,在电话中骂我:“你这混蛋,你还真敢给我叶公好龙!龙是不是真的,你心里最清楚!我不管你什么理由,你都得给我待到下午三点半!”

龙在高速公路上,龙在地铁隧道中,龙趴在老屋的屋脊上,龙影渐渐清晰:角似鹿,头似牛,嘴似驴,眼似虾,耳似象,鳞似鱼,须似人,腹似蛇,足似凤。张牙舞爪,鳞片闪烁。只差腥味浓烈、叫声如牛这两条,就和传说中的龙不差毫分了。

等等,等等。没有味道,没有声音,来无踪去无影——这是地球上的生物做得到的吗?我抓住手机,脑海中翻江倒海,许多想法冒出来又被消灭,不成体系。抓耳挠腮半天,我终于给大张发出一条信息:“那龙,到底还是信息状态的虚龙吧?”

12

下午四点,我走出警察局。天气很好,无风,微热,阳光灿烂。总编叫的专车早就候在大门口,司机彬彬有礼地把我让上车。

我坐好后,司机就问我:“我正听广播,可以继续吗?”

“您继续,您继续。”我回答,“什么节目?我也听听。”

“在讲龙的事情。”司机说,“专家说可能是集体幻觉。”

“集体幻觉”?专家已经进入到心理学的讨论范畴了吗?三点半后,龙出现得频繁了,而且经常同时在相距很远的几个地点现出鳞爪,这现象着实让各路专家伤脑筋。

“集体幻觉”也分两大门派。一是神秘派,指出最初看到龙的人,包括我,都是对神秘事物深信不疑的人,所以就产生了一些错觉,这些错觉经过媒体引导夸大,加上社会从众心理,于是就产生了见到龙的“集体幻觉”。这一派别所持论据就是到现在为止,所有目击者拍摄到的龙的影像,都可以用“非龙”因素来解释。

广播中,一位专家振振有词:“这些影像可能是大气现象,如球状闪电、极光、幻日、幻月、爱尔摩火、海市蜃楼、地光、流云;也可能是生物学因素,如人眼中的残留影像、眼睛的缺陷、对海洋湖泊中飞机倒影的错觉等;还有可能是光学因素,如照相机的内反射和显影的缺陷所造成的照片假象、窗户和眼镜的反光所引起的重叠影像等;人造物的因素也很重要——飞机灯光或反射阳光、重返大气层的人造卫星、点火后正在工作的火箭、气球、军事试验飞行器、云层中反射的探照灯光、照明弹、信号弹、信标灯、降落伞、秘密武器等。”

这话好耳熟。我打开手机上的搜索引擎——没法儿不熟,这是“UFO”词条中解释UFO现象的一段话。

“狗屁专家!”我忍不住骂。

“集体幻觉”的另一大派别是中毒派,将所有精神上的异常都归结为食品和环境。寒食节超市促销的青团成了怀疑重点——是不是雀麦草上的农药没有洗干净,糯米过期霉变?草汁和米粉的混合过程有没有添加什么化学药剂?豆沙、枣泥等馅料来源何处?包装青团的芦叶也要查一下,会不会是用其他植物的叶子替代的?总之,每个进食环节都必须一一检查。桃花粥、炸刀鱼、冷煎饼卷、生苦菜这些节日食物也都在怀疑之列。

既然说到了食品的安全性,中毒派就不能不说到环境污染、全球变暖——话题一下子发散千万里。

“寒食就不该当成节。介子推肯割肉给国王吃,却为了不接受国王赏赐,害母亲被烧死,这种人,纪念他什么?”司机忽然发言,吓我一跳。

“两千六百年前的人,嗨,谁知道他当时怎么想。”我说。没骂介子推脑残已经算我好心情,我讨厌任何对父母不好的人。

“是那些拿介子推说事儿的人怎么想。”司机说,“其实我觉得,历史上未必有介子推这么个人。”

我吃惊不小,险些认为这司机是老李假扮,追着来点化我的。介子推早已消失在两千六百年前的山林中,对他从各种角度念念不忘的人,不过就是从各种角度拿他说事而已。龙虽然活在当下,但就不靠谱的程度而言,完全可以和介子推相提并论。这场“龙存不存在、为什么存在”的舆论战,争夺的其实是对未来历史的话语权,《晨报》和《每日快讯》不过是两种不同话语权的代表。这两大阵营谁好谁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若《晨报》败下阵来,我一定会被挂在电线杆子上示众,从今往后将与传媒圈无缘。

真是细思极恐,说现在情形凶险,到了生死关头都不为过。

所以一见到总编,我就直愣愣问他:“大张究竟给了你什么底牌?”一直不回我信息的大张,关键时刻体现出他是有组织、有纪律的人,不肯随便说话了。

总编神色如常,将我让进办公室,关好门,这才说:“前进,闹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后悔吗?”

“后悔?总编您这话从何说起?”我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比如昨天凌晨,你对看到的影像嗤之以鼻。子不语怪力乱神,那就不会有这两天的乱象了。”

“我不理也会有别人理。只要它是客观存在,就会被公之于众。”我冷笑,“抢先机总好过跟人家屁股后面做捡漏似的采访。”

总编笑了,“你果然是经得起考验的我报忠诚战士。”

我对这表扬嗤之以鼻,“拉倒吧,我不跳槽是因为我太懒。对了,我得问清楚,这次关于龙的报道有多少奖金啊?我怎么也该是本月一等吧?”

总编说:“奖金肯定有。不过,你要先把事情有始有终地做完。”

“好哇。”我拉开椅子坐下,跷起二郎腿,拿起总编的茶杯,“您说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总编打开显示器,大张在里面抬起头来,向外看看,看到我说:“前进,你的信息我收到了。信息状态的虚龙,这个描述很棒。你是直觉,还是计算出的结果?”

“直觉。男人的直觉。你这是在高物中心?”我嘲笑,背景太廉价了,“那些塑料桌椅也就是批发市场的货。”

“钱省下来买器材、引进人才。”大张不在意,“你看这视频对话的清晰度和同步性,就像我站在你面前一样。”

我心急如焚,闲扯不下去,直接问:“你那边有什么研究结果了吗?有我们能公布的权威答案?”

大张点头,“有了,主任告诉你。然后宣传部的马大姐会和你们一起制定公众知情方案。”

说罢,大张就让开身子,露出主任矮胖的身躯和满月样的大脸庞。

总编忽然起身,盯住屏幕。他的紧张情绪瞬间传染给了我,我也有些心神不宁。

主任发言:“这条龙是极其罕见的自然现象。”

我挺直腰板。

主任继续说:“这条龙,它时隐时现,来去无踪,虽然能被我们观察,却不能被我们观测。我们一旦靠近它,就会发现它的实体根本是不存在的,它本身仅仅只是一组微观粒子。它展现给公众看的实体,只是公众希望看到的样子,是一段全息影像。我这么说,你们能明白吗?”

总编懵懂,“公众希望看到龙?”

“龙是一个大众符号。最容易得到大众的呼应认同。”主任回答。

“这么说它选择了‘龙’这个符号,是有所图谋的,它有智慧!”我嚷了出来。《外星高等级文明假借龙形传递福音》——这个新闻标题看着就让人颤抖,《每日快讯》想打翻身仗等下辈子吧。

大张一旁摇头,“智慧不好说,还需要进一步甄别判断。”

“我们只能确定,它是能够吸取外界能量、复制信息的高能粒子团,具有量子性,目前状态还不稳定,所以经常消失,又经常同时在异地出现。至于为什么选择龙,我们认为,很有可能和春节期间龙的形象频繁出现有关。”主任说话很谨慎,字斟句酌,“龙的信息量突然增大,这可能是它选择的标准。”

“它不可能无缘无故装龙玩儿。一定有动机。或许里面包含了很复杂的信息!说不准它是一封宇宙级的鸡毛信!”我抑制不住思维的发散,“主任,你们就没有发现什么吗?特别的东西,信号组成方式、频率、波长,宇宙文明用数学来说话,或者是最基本元素的结构?”

主任轻轻摆手,做了个“一无所有”的手势,“我们的观测手段有限,以目前的认知水平,我们还没有特别的发现。”

“那需要我们做什么?”总编问。

“这条龙现在闹得满城风雨了。”主任说,“上面要求我们给公众一个说法,稳定公众情绪。明天是清明节,祭祀先祖的大日子,上面不希望龙破坏这个节日。”

“龙会吗?”我奇怪。

大张点头,“不好说。看它现在乱窜的劲头儿,明天会窜到哪儿还真猜不着。”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我脑子里一下子迸出五六种镇压,噢,不,是安抚龙的方案,但好像都不怎么容易操作。

“我们要把龙引导到指定的地点,把它暂时关起来,这样公众就不会怀疑和恐惧了,而且我们还能继续深入研究。也许,还会找到前进同志所说的那封鸡毛信。”主任举重若轻、不慌不忙说出他的计划,末了还拿我开涮。

我与总编面面相觑。科学家和媒体从业人员,究竟谁更疯狂?

主任装作没看见我们的怀疑眼色,认真地说:“整体需要周密的安排。还有,你们不要逞一时之快,该什么时候发什么内容的通稿,听马大姐的。”

2017年4月4日 农历三月初八 宜祭祀 忌破土清明节

13

马大姐其实只有四十岁,妆容细致,衣着得体,往那儿一站就是办公室职业女性的标杆。我觉得她到科研机构工作有点吃亏。

“给国家工作挺好。”马大姐心态阳光,“有主人翁的责任感。”她甚至鼓动吴妮,“你看你不到三十岁,累成什么样子。我们中心工作没同行恶性竞争,心情舒畅,待遇也不错。你要不要过来试试?”

我赶紧把吴妮拉到身后,转移话题,“马大姐,龙肯定能来吗?”

马大姐信心十足,“当然能来。没问题!”

此时是清明节上午八点钟。我、吴妮、钦佩带了一票同事准备直播捉龙。

大张和主任将捉龙地点选在郊外,距离龙第一次出现的G9高速公路十一公里。那地方有个很对景的名字——伏龙坡。其实没坡,倒是有山、有湖、有森林农庄,环境好到不似人间。中国高能物理研究中心就在那里建了一个加速器。大张计划将龙诱入加速器,然后用高能粒子轰击,打散组成龙的粒子,解除龙的潜在威胁,并且从这一过程中了解这些粒子的性质。

“前天你说是龙形波,昨天又说是高能粒子团,它到底是什么?”我问大张。

“知道波粒二象性吗?”

“知道啊。”

“那你还问我?”大张笑,“详细陈述太复杂了,对你没那必要。”

我就这样被鄙视了,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己的阵地。阵地离加速器大门不远,地势高,前方开阔,视野特别好。

为了公平起见,《每日快讯》和省电视台也得到了不错的拍摄位置。其他传媒都只能转载。主任说这是出于安全考虑。伏龙坡方圆十公里都被封锁了,以免捉龙过程中误伤无辜。

我觉得大张的计划过于科幻,一个加速器要改变任务哪能这么顺利!前天发现龙,昨天制定方案,今天就着手实施,这速度不是一般的快,是太快了。

大张抹下额头汗水,“没办法,龙不等人,瞬息就会消失。”

我们派了一个人跟拍大张,有问题随时让他解答。不过,报社的网络传播平台没有昨天热闹,看样子昨天的纷争过多耗费了公众的八卦热情。

对此吴妮并不意外,她教育我:“你想想今天什么日子?清明啊!我邻居六点就出门去扫墓了。谁还关心你的龙啊!”

“可是,如果大张他们成功了,那就是科学史上的大事件!”

“如果失败了呢?大张没告诉你失败会怎么样吗?”

我还真没问失败的后果。大张在我印象中,那就是绝不说大话、勤奋踏实的科研人员好榜样,我几次三番想做他专访,以树立民间科学家的正面典型,但都因他的研究领域实在离人民群众的生活太远而作罢。我从没想过大张会失败。

吴妮摇头,“我今天真不该来。扫墓、踏青、植树,哪件事都比守在这儿等一条不靠谱的虚龙强。”

“既来之,则安之。”旁边的钦佩说,“坐这儿看风景都挺好。”

实习生已经摆好了野餐桌,各种冷食、水果、饮料铺得满满的。天气比昨天还好,万里晴空如洗,干净得发亮,没有云,没有风,阳光充足。四周杨柳新绿,桃李初芳,还有金黄色地毯般的一片片油菜花。

“是的,挺好。尤其是能和你在一起。吴妮,我们俩绝对好搭档。以后也在一起吧。”我温柔地说,频频向美人明送秋波。

吴妮笑了,“好哇,等你告别出租房吧。我看东方名苑那小区就不错。离报社近,旁边还有地铁。”

我还要和吴妮胡扯,钦佩忽然“呀”一声跳起来,抓住相机冲到前面去了。

“来了吗?”吴妮紧张。

我摇头,“主任那边没动静。他们的监测网连十公里外的电磁场轻微扰动都能捕捉到。”

“你说他们怎样诱捕龙来着?”吴妮问。

“‘诱捕’两字我可没说过。”我强调,“大张他们采用高频电波,能量场满满,龙喜欢这个,它会来的。”

吴妮点头,“肯定会。”她的目光中有些我不熟悉的地方,炽热而兴奋。她指指远处。

天空与大地汇聚之处,金色的油菜地上,一条银白色的大龙正蜿蜒爬升。它身形矫健、动作敏捷、姿态优美,在空中飞腾。空中仿佛有一条透明的长桥,让它如履平地、行走自如。

阳光照耀在它身上,它的鳞片反射阳光,渐渐变成了金色。华丽、璀璨、新鲜的金黄色。

我急忙呼唤大张:“你看到了吧?那条龙,它……它来了。你没监测到?大张……大张你说话!”

耳机中一片嘈杂,声波无法转变为电波传送。网络信号中断,卫星信号中断,我们周围的电磁场乱成了一团。

龙离我们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龙的爪下,涌出一缕缕、一片片洁白的云朵。云朵聚集滚动,时而像海的波浪,时而像夜的莲花。云在龙的身躯下翻卷,龙在云的簇拥下庄严前行。

人们呆望着天空,一动不动。《每日快讯》那边,甚至响起了哭泣声。

这般华丽的场景,可惜我们直播不出去。我不由得叹息。

吴妮尖叫,钦佩惊呼,我刚想说“你们别神经了”,一种巨大的压迫感劈头盖脸而来,将我重重按在椅子上。我挣扎着抬起头。

龙已经飞到了我面前。它足足有十米长,一米多粗细,鳞片微张,大眼如灯。它在呼吸,鼻腔中的气息喷在我脸上。它身上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腹部分明有心脏在有力跳动。它悬停在空中,龙须差一点就扫到了我的脸上。

龙的目光清澈,在它眼中是我渺小的身影。如此渺小的人类,怎么可能理解宇宙的奥秘?

我看着龙,忽然间眼眶湿润。我端起桌上的一盘清明饼,递到它嘴边。

我说:“很好吃。你尝尝。”

几秒后,龙伸出舌头,将一块饼卷进口中。

吴妮悄悄走到我身旁,怯生生地伸出手,触碰龙角。

龙摆摆它巨大的头颅,仰天长啸。我被这声音震得耳膜疼痛。龙直直冲向天空,就像火箭发射,要飞跃进太空。

弧光闪动,从龙身上切过。一道道螺旋形光圈湮没了龙的身体。空气在颤抖,阳光在颤抖,光圈聚积成球状,随即炸裂。惊天动地的一声爆响,将我们震倒在地。一桌食物和桌子一起倒地,压在我身上。

过了一会儿,我拍拍头上的垃圾、尘土,向天上望去。

万里碧空无云,龙已无踪影。

14

一个小时后,通信恢复了。我见到大张。

“你杀了它!”我愤怒,“它是彻底的真龙,它有血有肉,它在呼吸。我甚至感受到了它的思想!”

大张神色平静,“诱龙失败后,只能放出高能粒子炮。我们无法承担龙活着的后果。”

我无言以对。

“往好里想。”大张宽慰我,“我们掌握了这条龙从量子化状态到生物化状态的所有数据。打开了人类认知的一扇窗户。以后,我们可能会从中受益。”他拍拍我的肩膀,“你这假期没白忙乎。”

我理清思路,可到底跟不上科学工作者的理性思维,只好冷笑,“是啊,说不定每时每刻都有量子龙到达地球,只是它们中的绝大部分能量都太过微弱,我们检测、观察不到。”

大张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我瞎扯呢,老兄。我喜欢那条会吃饼的龙。

手机响,是短消息提示。我滑动屏幕。

一个陌生的头像留言:我还会回来的。